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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第031章
在京城休息了足三日,顾清倚才彻底恢复过来。
邬有期也利用这段时间,观察到了更多师尊有意思的细节——
明明恶心反胃到人都虚脱了,但却还是对送来的清粥直皱眉,小声嘟哝着想吃咸的青菜瘦肉粥。
最后一日身子彻底恢复了,又眼巴巴望着楼下叫卖烤肉夹饼的小贩。
邬有期招呼来小二替他跑腿买了,小师尊还老大不好意思,满脸无措,像是真傻了、不知道要怎么吃。
瞧着他实在辛苦,邬有期在心底暗叹一声,自己接过油纸摊放到桌子上,然后取出随身小刀将饼切小,再将竹签上的烤肉都拨弄下来夹好。
“喏,”他递给顾清倚,“仔细烫。”
卿乙眨眨眼,双手接过来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一来确实不习惯被小徒弟这般伺候,二来——
二来他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吃食和吃法,他知道烤肉也知道烧饼,但是烤肉夹在饼里吃……
看来,人间当真变化良多。
抱着切好的饼子小口小口咬,这具身体并没有辟谷,卿乙也久违地尝到了辛辣的肉味儿。
他吸吸鼻子转过身,背对着邬有期舔了舔嘴。
邬有期拄在圆桌上,瞧着那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嘴角微微往上翘了翘,最终没揭穿:
——他师尊真好面子。
等结了房钱、一切收拾妥当,邬有期没再用纸舟,而是改成了御剑。
可怜那柄作为神兵的枯楼隐骨,被召唤出来时还发出了两声欢快的鸣响,结果得知是要被踩在脚下——
环绕在骨刃四周的灵光都霎时暗淡。
卿乙站在邬有期身边,看见这柄熟悉的神兵,眉头微蹙、有一瞬间的愣神。
直到邬有期挑挑眉,冲他伸出手“嗯?”了一声,卿乙才回神,握着小徒弟的手踏上变宽的刀身。
感受到先踩上来的人并不是邬有期,神兵发出了不满的一声龙鸣,但很快就被邬有期压制下去。
邬有期一跃跳上那柄骨刃,从后拥住顾清倚,心念一动就让枯楼隐骨飞上了万里高空。
好笑的是,他念着“小师尊”身体不好,选择没那么“刺激”的纸舟——师尊晕船、吐得七七八八。
结果站在云层之上、寒风凛冽,怀中的人却没有半点不适,还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在东张西望。
“……”邬有期闭上眼暗叹一声,摇摇头,提气更快地往霜严宗赶。
霜严宗在锦州大陆东北角,位于极东冰线之上的重雪岭内。
当年,他们师徒就来这里历练过。
重雪岭深处,有一处极险的飞天径,里头幻象丛生、不知其终,霜严宗之人皆以为其能登天。
实际上,邬有期知道,那飞天径的尽头是一座浮空山,山分阴阳,阳面多丹粟、阴面有一悬空瀑布。
瀑布纯白色,其中多鲮鱼和白玉,白水一直东流,最终会汇入幻映海中。
当年,师尊带他来重雪岭,就是为了进入这座浮空山,在山中寻找一种名为“霜华”的异兽。
霜华兽独足、七尾有翼,狼形却素性温和,独居、食草,其内丹性温、能利修行。
当时,霜严宗的宗主还是印雪思的老父亲。师尊带着他拜会过这位沉面鹰眸的老人后,就客居在其宗门内。
白日,师尊会和霜严宗的长老们论道,讨论各宗的剑招和天下的局势。
到午后,就会带着他登飞天径。
师尊话少,但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很要紧——
给他讲了飞天径上黑纹理的树名皓华、无叶无实单开白花,花有剧毒、不可食。
也告诉他霜严宗是御兽和剑法双修,门内经典是开山祖师所创的《灵元经》,与青霜山不同——霜严宗是家族式的。
他一一听着、记着,等到飞天径上遇到危险时,师尊判定他能应付的,就会候在一旁看他表现。
真遇到了什么急难险重的场景,师尊又会出手,带着他暂时离开那处幻境,躲避到雪山洞府内。
邬有期承认,许多他对于极北和雪山的了解,都是来自于师尊那一次带他的历练。
师尊会教他如何选取合适的山洞,如何分配好一日的时间找到庇护所、生火,以及寻找到食物。
“食物?”邬有期懵懂地眨眨眼,“修士不是辟谷的么,还要找食物?”
“……你现在不还没辟谷么?”
邬有期脸上微赧,抓了抓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觉着是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极北苦寒,且各界产生的环境不同,在寒凉的天气里吃点东西,能恢复身体的能量、抵御潜在危险。”
听见师尊这话,邬有期的眼睛又亮了起来,重重点了两下脑袋后又凑上前:“原来是这样。”
两人在飞天径上待了合共一个半月,可惜的是,并没在浮空山上遇到任何一只霜华兽,连它们活动的踪迹都没找见。
邬有期挺遗憾的,但师尊看起来却好像并不在乎,只说机缘未至,就带着他拜别了霜严宗主,辗转往西边的静宗、西佛界飞去。
如今再访霜严宗,时移世易,一切已是大不同:
印雪思在魔界受创,加之北族围困,远远在云端上就能看见重雪岭周围,封山大阵若隐若现的灵光。
山下的北族士兵们扎寨安营,四处通路都设立了拒马和路卡,而霜严宗上方也多有修士御剑来往。
进入极北后,高空中的气温是急剧下降。
邬有期不放心,给顾清倚喂了避寒丹后,还是从附近北族也速部落的百姓手中,给他买了一件厚厚的熊皮袄。
极东冰线附近的野熊大多是黑棕色,邬有期买下的这件出自也速部的好射手,制作精良,还配套有鞋袜、手套和帽子。
这般一番打扮后,被整个包在熊皮袄里的顾清倚,就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熊崽,看着……怪招人的。
邬有期谢过北族猎户,又使银子买了他们一辆厢车、两匹走马,重新乔装一番后,就朝着铁脉山走去——
无论海上那些船是不是霜严宗的人弄沉的,霜严宗在这件事情里肯定不无辜。
玄冰危险,他要下潜就不能带着顾清倚。
思来想去,邬有期决意先找借口住进霜严宗,然后再两厢探查、看那海底玄冰是否就是长生冰棺——
因邬有期所购不少、给银子也给得够爽快,也速族人便留他们在部族内喝了一场酒、吃了些烤牛羊肉。
得知邬有期是带着“妻子”来寻药的,热情的也速商人便替他做了保,央得北族人开了卡口放他们上山。
本来,本族人就是不让山上的霜严宗人下来,邬有期他们是上山,守卫的士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邬有期谢过那位也速商人,又给了他不少银钱后,才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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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急匆匆往重雪岭的阴面走——
绕过两个雪坡后,他就弃了马车,改为两人并骑一匹马,背上行囊、似模似样地往山深处赶。
诚如邬有期所料,当他们靠近霜严宗所在的断崖时,就有几名持剑弟子从天而降,把他们围在中央:
“什么人?!”
邬有期此刻化作了个中年客商,脸上还有两撇浓厚的胡须,看见霜严宗弟子手里森然的剑锋,他立刻背着顾清倚下马、装出害怕的模样:
“各位好汉!莫伤我等性命!”
他将顾清倚抱过来,护在怀中,不等那几个弟子开口说话,就急急忙忙将腰间的钱袋子丢了过去:
“好汉,这些银子你们拿了去,放、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我们、我们就是上山来寻药的。”
他这戏是真的好,唬得那几个霜严宗弟子一愣一愣的,面面相觑半晌后,他们当中为首一人放出了灵识。
邬有期的修为境界远高于他们,想要藏匿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所以那几人也没看出什么。
再瞧邬有期他们的打扮,似乎确实只是普通百姓,那几人讪讪收了剑,却还是有些狐疑:
“寻药?寻什么药?这山下都被那群戎狄围得死死的,你们是怎么上来的?”
卿乙靠在邬有期怀里,被他搂得死紧,也就能瞧见小徒弟布满胡茬的下巴颏。
听见霜严宗弟子这般问,他也好奇小徒弟要怎么编圆这个谎言。
只见邬有期箍着他的手臂收紧了几分,脸上的神情虽然焦急,但还是深吸几口气、好像在尽量让自己冷静:
“好汉容禀,我是来往京城和极北贩货的客商,这是我妻子,他身子不好,胎里就有弱症,这些年病得愈发严重。”
“前些年我生意还算挣了些小钱,他到底是我的发妻,我们从小定亲、感情要好,不忍他受这般磋磨,便带他辗转各地求医。”
“前儿在一处深谷中寻得一位老神仙,吃得他两剂药后,病情竟然大有好转。后来老人家说想要彻底根除,还需一味‘丹粟’做药引。”
说到这,邬有期顿了顿,垂眸、深情款款地看了眼卿乙,替他拢紧了熊皮袄后,才继续道:
“他老人家点拨我等,说这‘丹粟’只有重雪岭上有,我、我这才带着妻子过来寻药。”
“至于山下的北族人……”他讪笑两声,“我问他们买了不少东西,他们当然不会为难于我。”
那几个弟子听完,脸上的疑色降了几分,交头接耳一番后,为首那人上前捡起了落在雪地里的钱袋子丢还给邬有期:
“先生误会了,我们不是绿林劫道的,我们是修士,来自霜严宗。这重雪岭和铁脉山一带都是我宗门的地界,近来门内出了许多事,先生突然冒然闯入,我们一时警惕、才会如此。”
邬有期愣了愣,露出一副惊讶神情。
半晌后,不等霜严宗弟子开口,他又抱着人唤了跪姿,“修士?所以诸位是仙人?!”
“求仙长开恩,赐我仙药,救救我妻子!”
几个霜严宗弟子哪见过这般阵仗,纷纷僵愣在原地,而邬有期更是膝行几步上前,苦苦哀求:
“仙长,你们久居于此,想必是知道这雪山中的仙药都生长在何处、何地,小人愿用一半家财供奉仙门再茹素十年,求求您千万救救我的妻子——”
这戏太好,卿乙都看呆了。
更遑论那几个霜严宗的弟子,他们被吓得后退了几步,为首那人强自镇定下来后,眼珠一转、突然想到一则:
这商人能够被北族人放上山,想必对山下的北族营地也了解一二,将他驱逐出去,倒不如带回宗门。
而且,他所求的丹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那东西形如丹砂,却是如玉般有水头的透明絮状,飞天径附近就能找到不少。
他们窃窃私语、交换了几个眼神,为首那人谨慎,先御剑回宗门通禀,然后才传讯让其他师弟们带引。
如此,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邬有期就顺利混入了霜严宗,被安排在了南苑的一间客舍内。
他这一番动作,看得卿乙是目不暇接,在心底叹了好几句:竟能如此、还能这般?
小徒弟好能演,他自叹弗如。
霜严宗大抵也没太拿他们当回事,外门总管请邬有期过去仔细问过一遍后,便没再来过更高地位的人。
就连安排他们入住、照顾他们起居的,也改换成了门内一个哑仆,每日给他们送些简单的饭菜。
哑仆是霜严宗特有的侍奉仆役,霜严宗的外门仆役,都是这种被故意剪去舌头或毒哑的人。
他们年纪小的才十四五岁,年长的像给他们送饭这位,就已经是两鬓斑白、瞧着约莫五十岁。
这些哑仆要么是内门犯了重罪的弟子,要么就是从外面抓回来的大罪之人和奸恶之徒。
除了饭菜,哑仆还给他们送来了霜严宗特有的一种酥茶。大红托盘上摆有一套的锡制茶具,三个小碟子里,还装有黄糖、桂圆、枸杞和椒盐。
哑仆将托盘放到桌子上,对着他二人比划了一下,示意那把锡壶有些烫,然后就恭敬退了下去。
年少时的小徒弟,十分不赞同霜严宗的做法,认为再是奸恶之徒,也不该擅自动用私刑惩罚。
如今七八年过去,卿乙偷偷观瞧,发现邬有期虽不似少年时那般义愤填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但在哑仆递给他东西的时候,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想什么呢?”
邬有期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卿乙转头去看,发现小徒弟已经自顾自给他添好了一盏甜酥茶。
放了桂圆红枣的锡碗里,有些棕黄色的酥茶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奶香,是雪山牦牛。
邬有期给他布置完后,自顾自地倒了一盏咸的,喝了两口后,才轻声道:
“午后,我要出去一趟,你待在这小院里,不要乱跑,莫叫他们瞧出什么端倪。”
“若实在无聊,”邬有期想了想,随手变戏法般掏出几本花花绿绿的本子,“就瞧瞧这些小画书。”
卿乙怔愣片刻,抿抿嘴,伸手揪住了邬有期的袖摆,“哥哥要去哪?我也要去。”
这一路上相处,他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称呼,从前喊出口后还会耳廓发烫,现在却能面不改色了。
邬有期看了一眼他捉住袖摆的手,脸上又洋溢起那等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抬手揉了揉顾清倚的脑袋:
“你乖,我去的地方极寒,你受不得。”
玄冰来自上古,一方大小沉入深海,就能冻结一大片的海水,邬有期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全身而退、不被冻伤。
卿乙缓慢地眨了眨眼,最终松开了邬有期的袖子、耷拉下脑袋,“那你……哥哥你要当心。”
邬有期点点头,又顺了顺他披散的乌黑长发,留下一道作伪的虚影,就直飞向那冻结沉船的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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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卿乙目送着小徒弟的身形消失在窗扇尽头后,垂眸扫了眼桌上那些不入流的画册:
大约是小徒弟在京城的书铺买的,里头记载了不少人间的趣闻,还有些讲痴男怨女、情爱缱绻的画卷。
卿乙摇摇头,长叹一声移开视线,起身踱步,用自己的脚丈量了一番这间小屋的长宽:
很快,就发现这间小屋是外窄里宽,靠近门边的一面墙能走十六步,可床铺这边却只能走十来步。
偏偏从视觉上看这间小屋四四方方,并感觉不到这种宽窄不同的差异。
若他没记错的话,最初的霜严宗依山而建,原本有大半的洞府都在重雪岭之内。
后来,霜严宗修炼灵源君留下来的谱录和手卷,逐渐将整个宗门发展壮大,成为如今的六大宗门之一。
门人也就渐渐在重雪岭上修建了如今的玉宇琼楼,也从山腹内离开,来到了雪山外。
顺着炕肚一块块砖摸不过去,卿乙很快就在靠近枕头边的一块青砖上摸到了一处雕镂有纹饰的凸起。
“……”还在。
卿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杵在屋内喝茶吃点心的影子,然后便咬紧嘴唇、手指用力按下去。
吱嘎一阵机簧响动,炕边铺着的蓝色地毯下冒出一阵灰尘,卿乙蹲下去翻开来——
果然,看见了一条向下的密道。
且积尘很厚,一看就是久无人用。
第32章第032章
卿乙站在密道口,迟疑片刻后,他还是托起屋内的烛台,提起衣摆、慢慢往下走去。
他倒不是一时冲动要给小徒弟添乱,而是这些密道通往何处、何地,他其实都心中有数。
霜严宗的开山祖师灵源君,来自中州韩氏,少年时也是名噪一方的剑术天才。
他十六岁剑术大成,离开家门后往各地游历,到达极东冰线时,意外在当时还没有重雪岭之名的铁脉山中,发现了一处神秘洞府。
洞口处有诡异的一道白水瀑布逆流升空,顺着瀑布往上走,恰好能够到达一块山中平台。
那平台上有一面玉璧,上面倒映着瀑布白水里的光影,灵源君远远观瞧,竟从光影里悟出一套剑招。
而后,他在洞府内停留了数十载,用随身宝剑在那面玉璧上刻下了剑招的心决。
经几代传人补充完善后,就形成了今日霜严宗密不外传的《灵源经》。
灵源君剑术大成后出山,曾远赴西北,想要挑战当时被称为第一人的空谛九音。
可拜帖、战书递到无上首,空谛九音看都没看就弃之一边,实在被缠得烦了,便派自己弟子应战。
那时,他入门刚满十年,伊辛甚至还没拜师。
灵源君顺利打败了卿乙的两个师弟,却与他三次对战,三次都是平手。
看到空谛九音的弟子都是如此强悍,灵源君便放弃了再继续挑战,而是投上拜帖、意欲化敌为友。
空谛九音性子孤僻,素来不善人情往来,随手一指,便让他继续代劳、随灵源君回了霜严宗。
所以早在数百年前,卿乙就来过霜严宗,而且跟着灵源君,还去过许多现在宗门弟子都不知晓的地境。
如果他远久的记忆没出错,那外门客舍的密道能同往内苑的后花园,并且能从花园的一处枯井再去到飞天径的入口。
左右小徒弟去海上探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要他枯坐在那儿看话本子卿乙实在做不来。
只能顺密道往前走,也算故地重游、消磨时间。
走过数十级阶梯后,道路渐渐开阔、两旁人工修筑的墙壁也逐渐被重雪岭的山腹代替。
洞壁的岩质呈黑褐色,烛台灯火凑近后,还能看见隐约闪烁的红光——不愧是曾经富含铜铁矿的铁脉山。
卿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屏息凝神、悄声怯步,还频频回头看向身后。
迈出的每一步,他都尽量踩在台阶边沿以及靠近墙壁、洞壁的地方,这样不太容易留下脚印。
在山腹内又走了一段路后,卿乙感到身体是确实撑不住了——双腿发软、中衣都有些湿凉。
他便转头找到一处隐蔽的石头坐下来,用随身带着的巾帕擦了擦脖颈上的汗。
山腹内空荡荡的,仅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洞外在重雪岭上呼啸的寒风。
休息着缓了一会儿,卿乙正准备站起来再往前探一探,却意外发现他刚才坐着的这块石头后面,隐约有个形状模糊的小雕像。
举着烛台凑近一看,才发现是一头镇墓兽。
卿乙蹲在原地想了很久,才从远久的记忆里挖出一点点关于霜严宗镇墓兽的讯息:
灵源君曾经给他提过,说想要将自己的归墟放在重雪岭内,这样还能照拂庇佑往后的每一代子孙。
当时,他很不赞同,“怀璧其罪。”
数百年前,霜严宗还是个刚建立的门派,门下弟子大多都要靠灵源君庇佑。
若是冒然将自己的归墟留在重雪岭上,若遇上一两个剑痴剑狂,为了《灵源经》和剑术不择手段……
他这兀自担心着,灵源君却哼笑一声,重重地锤了他一下:“我说,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他茫然的看过去,就见灵源君目光熠熠、仰头望着天穹的方向:“难道我就不能羽化登仙么?”
——只有数载无法突破,最终寿元耗尽的金丹以上修士,才会在死后形成归墟。
卿乙垂眸淡笑,没再说什么,点点头嗯了声。
后来,他许多年没再见过灵源君,只知道他找到了称心如意的道侣,有了自己的孩子。
霜严宗也渐渐从师徒门派变成了家族来经营,灵源君寿元尽散后,自己择了墓地——就在山腹内部。
卿乙伸手摸了摸那镇墓兽,发现其实这个小雕像也是活动的,他微微用力转了半圈,竟然又意外打开了一道暗门。
暗门内与洞穴外不同,先行的一段路是粗糙的石壁,再往里走就逐渐变成了石砖整齐铺砌。
尽头是底部开阔、顶部圆隆的一间墓室,只是墓室中央并未出现棺椁,而是堆放了数个箱子。
那些箱子一看就是晚近的东西,很新,绝非数百年前的样式,卿乙皱眉凑过去一看,又发现了箱子下面压着许多凌乱的足印。
足印延伸到墓室的另一头,那里有一扇石门,却只能从门的另一侧开启,想必是连通着霜严宗内部。
卿乙当然不会冒险往霜严宗内部走,他迅速转身,仔细检查了那几口箱子——
地下几口大箱子虽然是木制,但是外皮上涂了蜡漆,顶上的几口小箱子甚至是皮质。
而无论是木箱皮箱,在某一角上都印有一个印鉴,是个篆体的“灵”字,外面围了一圈飞霜纹。
卿乙皱了皱眉,伸手拨开其中一个没有上锁的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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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发现里面装着的是满满一箱子封存很好的茶叶。
再看其他,还发现了布匹、岩盐,以及一些明显是从极北贩卖而来的海货。
想到近来的沉船事,卿乙眉头更拧,直觉此事并不简单,加之他出来的时间太久,也不该再停留。
关上箱盖,掩去自己来过的痕迹,手中的烛台也终于燃尽,好在他记路,在黑暗中适应了一会儿,就迅速返回了客舍内。
转动旋钮将暗门复原,重新铺好地毯,瞧着邬有期的那道虚影还留在原地未动,卿乙才长出一口气,委顿着坐到了炕上:
霜严宗远在东极,距离青霜山甚远。
除却八年前带邬有期来历练那次,卿乙其实和他们交集甚少,对这宗门的了解也停留在来往信笺上。
不过,他倒也听过霍览闲话,说印家这些年没出什么经商治世的人才,宗门有些入不敷出,偶尔也会流出一两样密宝上黑市,用来贴补家用。
当时他是听听就过,如今想到沉船之事,还有藏匿在灵源君墓室里的那些货物……
卿乙摇摇头,起身取了点水匀面。
眼看日上中天、时间也差不多,他环顾客舍一周后,才踱步到圆桌上,随手拿起一本画册从中摊开来,然后双手环抱做垫、枕了上去——
大约就在他装睡下一刻后,客舍的大门就被推开了,率先进来的是端着托盘的哑仆。
但他身后,还跟着那日重雪岭上那位弟子,以及一位背着药箱的瘦老头。
弟子进来后,刚才还是一道虚影的邬有期突然“活”了过来,他丢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连连拱手:
“仙长。”
那弟子很受用,略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才道明自己的来意:“二位所求之事,我已向长老禀明。只是……”
一听他的话风,邬有期立刻露出紧张神情。
弟子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丹粟本来在飞天径上常见,请位师兄上山给二位取来就是。只是近来门中事多,实在抽调不开人手……”
说着,他往旁边侧身一让,指着那位背着药箱的老人介绍道:“这位是我们外门的辛大夫。”
“管事的意思是,请您二位在客舍小住几日,夫人的病我们也给瞧瞧,待事情都过去了,再去取那丹粟。”
邬有期听着这话,竟是喜极而泣,连连拱手躬身表示感谢,“仙长想得周全,我、我们无以为报——”
弟子却笑笑,不置可否。
只是示意让那位辛大夫上前,给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人诊脉。
卿乙不知邬有期预备如何应对,但此时他作为一个“傻子”,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继续蒙头大睡——
霜严宗明显并未信任他们,所以才派大夫来试探。
邬有期继续扮演他的客商,走过来将卿乙抱到怀里,拨弄他的脑袋靠向自己,顺便扒拉出手臂。
那位老大夫坐下来后,先是诊了诊顾清倚左右手的脉,然后观瞧了他的脸色后,轻轻摇了摇头:
“尊夫人,是病得……挺重。”
邬有期立刻露出满脸悲伤的神色,絮絮说了许多什么这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看了多少大夫都不见好:
“神医先生,您可千万替我们想想办法啊……”
辛大夫面色古怪,最终还是辞了他这礼,说自己不是什么神医,只是个普通大夫。
然后又转身,飞快地与那弟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弟子点点头,上前来拍拍邬有期肩膀安慰了几句,然后就让那大夫开了方子,带着哑仆和大夫走了。
等他们走了,卿乙在睁开眼。
接触到邬有期递过来的眼神,他适时地打了个呵欠,睨着嗓子糯糯叫了声:“漂亮哥哥。”
邬有期扬了扬嘴角,揉揉他的脑袋,看过来的眼神却深邃而复杂——
他在小师尊身上落有冰莲印。
刚才他离开那么一会儿,师尊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他可全全部部都、看在了眼里。
第33章第033章
其实邬有期离开小院没走多远,就在半空中看见了一群浩浩荡荡的霜严宗弟子正在往内苑赶。
瞧他们神色匆匆,多半是出了什么事。
邬有期便临时改换了主意,转而跟着这群弟子进入了内苑,看到他们着急忙慌地与内管事禀明:
“玉尘号也沉没了,还是在那个地方!”
内管事面色沉郁,旁边的长老也满面愁容,憋了许久后,才讷讷道:“这事……还是要宗主拿个主意。”
长老不开这个口还好,一说,就让内管事暴呵出口,“宗主、宗主!我不知道要找他吗!”
可上回印雪思从魔界归来后,人就受了重伤,对外人等是一概不见,宗门上下的大小事务都不太理会。
若是旁的事也就罢了,偏事情是出在商路和极东的航线上,他们可不敢擅专。
这个长老被训不敢开口,便有另一名长老小声提出另外一个建议:
“不若……去问问大小姐……的意思?”
内管事眉峰一扬,眼神凌厉地扫了那位长老一眼,但那长老却也不怕,反而还迎上前一步道:
“再怎么说,大小姐也是印家人,是宗主的长姊,算是自家人,有她拿个主意也好。”
内管事咬紧后槽牙,思忖片刻后,却还是一摔袖子坚持,“大小姐那样,是老宗主亲自定下的,此事……莫再提了。”
那长老顿了顿,却犹自追上前一步,“可商路一断,北族势必与我们开战,既然山中有暗渠,为何不能变革一番?!”
内管事却高声叫了那位长老的大名,听起来也是印家人,只是修为境界很低,都当上长老了,也不过是个金丹后期。
叫完大名后,内管事警告地摇了摇头:
“此事我会禀明给宗主,也请各位管好门下弟子,不要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
说完这些话,内管事转身就进了宗主的重芜院。
剩下几位长老站在原地交换了几个担忧的眼神后,各自转身提点自家弟子,让他们不要宣扬此事。
邬有期立在半空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后,倒是从他们口中漏的“大小姐”一词,想到了些许曾经——
八年前,印雪思还不是霜严宗的宗主。
而且此人的剑术并不算高明,在邬有期的记忆里,当时这位可以称得上是个骄纵任性的少爷。
老宗主当时已现五衰之势,面发胡须都已经浓白,匆匆见了他们一面后,就将招待之事交给了下面的内管事。
内管事是个精明人,一面招待他们到内苑的客舍居住,一面提前告罪,说可能会有怠慢之处:
“大小姐婚期将近,我们实在是各处都缺人手。”
也是今日内管事提,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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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期才猛然想起来,印雪思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只是多年来却没再听到什么消息。
邬有期抱臂思忖了片刻,暂时找不出什么头绪,正准备调转回头去北海看看,体内的灵气就传来一阵异动。
他挑挑眉,心道一句:果然如此。
师尊来霜严宗,确实有另一番目的。
料想是三年前以为身死料理了闇元,这个他爱的深沉的天下应当得了安稳,没想还有其他变端。
邬有期自嘲地笑了笑,倒有一瞬间希望,他也能成为那个被人心心念念想着的“漂亮哥哥”。
不过这念头只起了一瞬又熄灭,邬有期无声地返回了客舍,借助留在顾清倚身上那道冰莲印,看着他的小师尊动作。
师尊在这修真大陆上生活了足够长的年岁,这概念从前对邬有期来说仅仅是知道。
但现在看着师尊熟练地打开霜严宗密道,翻出镇墓兽走入人家的密室,这才算是有了些实感。
不过瞧见墓室当中那几口箱子,邬有期才总算将北海上出事的船只、北族,以及霜严宗印家全部联系在一起——
看来印雪思确实有位好姐姐。
只可惜,锦州大陆上的修真世家多半有此通病,女儿再好,也终归不是他们信任的。
儿子再不成器,只要是男丁,就会被委以重任。
邬有期耸耸肩,也知晓他们此番来的契机凑巧,霜严宗作为一个大宗门必定不会彻底信任他们。
所以提前一番布局,算是应付了外门的翻查,落实了他和顾清倚真的只是一对求药的客商夫夫。
而卿乙这边,唤了声哥哥不见邬有期答音,只端看他的神情又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上手、扯他袖口:
“哥哥?”
邬有期的思绪被唤回来,却瞧着自家小师尊、改变了自己原先的计划——
海底的沉船是印家自己的斗法,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不该在此多做停留,让师尊那救世的爱心泛滥。
他明日就下潜到沉冰处,若真是长生冰棺,那就将玄冰抄起来带回魔界。
若不是,他也要找机会带人尽快离开。
毕竟他的师尊,心向大道,谁知道会不会又为了天下苍生做出什么让他恼怒、后悔的事。
念及此,邬有期从鼻孔里出气,突然抓起来顾清倚的手,恶狠狠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嘴。
尖锐的疼痛让卿乙倒抽一口凉气,没防备地就被刺得洇红了眼尾,仰头的时候,一双眼看起来泪汪汪的。
邬有期咬了一口就撒了气,没解释自己这般行为的缘由,反手抓了抓他的下巴,又将人拢在怀里:
“你在看什么书?”
这话题转变的突兀,卿乙也摸不透小徒弟为何变得如此喜怒无常,吸了吸鼻子后,还是老老实实扮演回“小傻子”:
“小画书。”
邬有期本来也没想和他聊这个,转移话题不过是想引出他要寻机离开霜严宗,直接去取冰棺的话题。
结果目光一转,却意外看见摊开书页上画着的图样,忍不住噗嗤乐出声——
他当时托了小二哥,让他去买些京城里好吃的名点心,顺便再带点有趣的书卷。
小二问他要什么样的,邬有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多添了一倍的银子,让他各样都来些:
“不过要图画多、字少些,看着不费神的。”
他自认为是吩咐清楚了,那小二哥热心、机灵,但却不大识字,头回对上买书这等事,便是十二万分的上心。
瞧着那位大老爷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他也不能给这份差事办差了,所以原原本本将这话递给了书铺的伙计。
书铺的伙计,那便与他大不同了:
虽说都是迎来送往、推销贩售的活儿,但书铺的伙计明显比他见过更多文人的“那档子”事儿。
一听是要图画多字少看着还不费神的,立刻会意地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飞快拿了好几本过来,还特意包在了最底下。
小二谢过伙计拿回来,邬有期自然又谢过他放到纳戒里,最后在霜严宗直接拿出来递给“顾清倚”。
而卿乙只是做样子,他的所有时间都放在了探查暗道上,自然没分神去看自己到底抽中一本什么书。
在师尊注意到之前,邬有期手快将那本摊开的书拿到了手中合拢,书的封面倒是简单——只绘有青松和翠竹,名字也取得雅,叫《松竹记》。
想来青霄峰顶遍植绿竹,也是师尊的偏心。
挑中这本书,反而更坐实了——笨拙藏在顾清倚这具躯壳里的人,根本就是他。
邬有期点了点书页上的名字,然后一页页煞有介事地翻开来,指着给人看,语调意味深长:
“原来,你喜欢瞧这些啊?”
卿乙本来注意力都没在书上,听他这般讲话,垂眸一看那书页,整个人立刻汗毛倒竖、口干舌燥起来。
这本书他当时挑中,实在是因为书名简单,看起来也干净清爽,还以为是讲山中林木习性的。
结果……
人间变化良多,他也是低估了世间文人的笔墨。
只见那书页上端画的是两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个剑眉凤眸、身量高挑,一个桃花笑眼、长发抹额。
第一页就是两人一个身穿素黑劲装抱剑立于松间,另一个含笑跪坐在竹林下抚琴,一眼对视、情深意浓。
之后的情节无外是江湖武林掀起轩然大波,两人之间有了恶人的挑拨和离间,出现了些许误会又和解。
最终,他们一琴一剑携手抗敌,算是圆满大结局。
只是这中间……
生了误会,那抱剑的就要强压上来、用那档子事来“惩罚”;等是误会开解,这父亲的也用那档子事来宽解。
一本书卷说是厚也不厚,但大半内容都是……
极、尽、缠、绵。
卿乙脑袋冒烟,一张脸登时烧得血红。
他简直,百口莫辩。
邬有期似笑非笑,半点不给他台阶下,还老神在在地瞧那本书,似是兴致盎然、津津有味。
卿乙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脑中思绪纷乱,却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借口。
再者,依着小傻子那直来直往、打直球的性子,多半也不会觉得这事丢脸。
左右都不是、横竖是一刀,卿乙飞快地反思了片刻,觉着自己从前记挂拘束太多,和小徒弟之间生出许多误会。
而今重来一次,他也应当作出改变。
于是,他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指着画卷上、那种他从前多看一眼都会愤怒震惊的东西,一板一眼说道:
“对呀,我想认真学学。”
第34章第034章
这话孟浪。
若换寻常人来讲,多半得是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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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意气少年郎,才能道出来这般如此不知羞的话。
想认真学春画,那这就是言下有意表,简直像是在恃宠生娇,在质问堂堂魔尊——
是我哪里有不好?
你为什么,还不来睡|我?
偏这话是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傻子”嘴里脱口而出,那一番骄矜、孟浪,就被淘换成了恳切和真挚。
就连满脸戏谑的邬有期,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愣住,卿乙闭了闭眼,在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伊辛说的没错,人活一世,讲究:但求本心、自在快意,死要面子只会活受罪。
尤其是他们这般修仙之人,寿数如此之长,与其端着面子虚耗,倒不如尽早直抒胸臆。
且回想重生之后,他每回与小徒弟直言,小徒弟的反应都挺好,至少不会像从前那样黯然独自神伤。
想到这些,卿乙又暗自握拳:
慢、慢慢来……
终归,小徒弟是要找齐返生还阳术的七件东西,往后,他们还要相处很多很多年。
也给了他足够长的时间,去接受、去适应,最后再积蓄起勇气去解释,告知小徒弟一切。
邬有期在最初的怔愣后,很快就恢复如常:
师尊还真是,总让他惊讶。
为着天下,为着苍生,他也真能豁得出去。
他好气又好笑地睨了怀里的“小傻子”一眼,咬咬牙,真想就这么撕开他的衣衫、褪去他的伪装:
用尖牙刺破他的喉咙、衔住他上下滚动的喉结,然后恶狠狠地质问他,问他为何残忍,问他为何不怕。
是否笃定他不敢,还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才能说出这般不知死活的话。
气得狠了,邬有期忍不住伸手拧了顾清倚一把,趁人吃痛时,又将人摔在了床上,好好收拾了一番——
师尊不习惯与人接触。
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连待在他身边时间最久的他,也是发乎情、止乎礼,敬重有加。
这样的人,身体往往别样敏感。
邬有期毫不客气,伸手就挠他的胳肢窝,然后顺着腰侧几处痒痒肉一气儿折腾到脚底。
脱掉鞋袜,他不再客气,手里变化百般花样,引得顾清倚尖叫连连,又要笑又要告饶,发红的眼尾都洇上了重重水色。
折腾了一会儿,邬有期终于觉得够了,他发狠地戳了一指头足底的涌泉穴,又啪啪拍了两下:
“下次……不许胡言。”
卿乙从没被这样收拾过,人从里到外累得虚脱,他仰躺在床上,缓了好一阵,神智才恢复清明。
若说方才“偷看春画被捉住”是尴尬,这般被小徒弟压在炕上“惩罚”,那就是又羞又臊。
他从没同人这样亲近过,尤其是被抽脚心、抓挠脚底——卿乙仙尊素来衣冠齐整,哪会有在人前赤足的习惯。
他气喘吁吁,身上衣衫凌乱,一双眼睛被水润过,双颊绯红,胸膛起伏、唇瓣微张。
瞧着,倒真像是……被做了什么一般。
邬有期本来还想训他两句,让他这傻师尊别什么话都不要命地往外讲,结果多看两眼后……
他自己就控制不住地往深里想,然后就被骤然变窄的裤子勒得呼吸急促、面色难堪。
愤愤瞪了眼对此懵然无知的小师尊,邬有期从鼻孔里重重出了一气,起身就走,风一般离开了客舍。
卿乙眨眨眼,有些不解:
怎么邬有期离开时,像是下盘不稳、受了伤似的?
师徒两个各怀心思,分头行动、收拾打理好自己,等邬有期再回来,“顾清倚”已经穿戴整齐。
邬有期靠近圆桌,不动声色地将那堆书里的几本春册都收进了纳戒里,然后才试着与顾清倚解释——
他预备直接下潜深海、找到玄冰后就提前离开霜严宗,不想掺和他们家族的旧事。
邬有期没有提他在内门听见的那些话,但只是隐晦地提了几句“家族旧事”,就让卿乙了然:
霜严宗主印雪思还有一个长姐,名叫印初晴。
这位晴小姐年长印雪思三岁,天赋极高,六岁就能将整本《灵源经》倒背如流,九岁筑基,悟性惊人。
而且她十四岁在飞天径历练,竟然接连闯过了数道幻境关隘,径直来到了尽头的浮空岛上。
然后,在那里,印初晴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把灵剑——凰极,以及守护灵剑的神鸟鹓鶵。
鹓鶵亦是凤凰的一种,通身黄色,看着分外明媚。
而后印初晴携带自己的灵兽和凰极剑,离开霜严宗到极东、极北和北海上历练,很快就名噪一方。
相较来说,她弟弟印雪思就没那么出挑。
在卿乙的记忆里,印雪思似乎对本门的《灵源经》并不大感兴趣,相反,他很是喜欢《敬衡手卷》那本讲如何在野外生存、如何同灵兽相处的。
印老宗主觉得儿子不成器,所以动辄打骂,几大宗门几次集会,他即便带了印雪思在身边,也是没什么好脸色、好言语。
霍览曾经在私底下与他议论过,说印老宗主的思想太过古板守旧,儿子不成器,不是还有优秀的女儿么?
只可惜,没过多久就传出来,说老宗主要嫁女。
众人都好奇,是何等优秀的男儿能配得上那位天赋极高、如凤凰般明艳的印家大小姐。
结果递来的请帖上,新郎官却是个霜严宗内名不见经传的弟子,据传甚至才刚刚迈入金丹期。
霍览感慨了数句齐大非偶、不是良配,只以为是印家小姐自己拿的主意。
——毕竟那姑娘生得俏丽,性子也高傲。那些妄图挑衅她的男儿,几乎都被她打趴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可等霍览去参加完婚宴回来,却是马不停蹄上了青霄峰,开口就告诉他:
“霜严宗出事了,出大事了。”
原湳讽来这门婚事是由老宗主乾纲独断定下的,印雪思根本连那弟子长什么模样都没记住,自然是不干。
但是老宗主用一句“儿女婚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给她堵了回去,丝毫不听女儿的辩解。
甚至令内门四大长老设立结界,将女儿软禁在宗门内,不许任何人探望,只等婚期来临。
霜严宗到底是六大宗门之一,请帖遍发后,众人到场都以为是一桩喜事,结果喜宴才开场、印雪思的闺阁内就燃起了熊熊烈火。
众人慌作一团,老宗主倒还能指挥人去救火,结果水泼上去反而火势更旺,便有人喊出:
“是凤凰火——”
与此同时,山下竟然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很快就有一队戎装打扮的北族人,纵着雪原战狼扑了进来。
为首一人身量高挑、皮肤黝黑,脸上涂抹的油彩更衬得他一双湛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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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瞳格外迷人。
这位年轻的统领模样出挑,远远指挥族人作战的模样,让在场许多人都瞧出了端倪、生出了个念头:
印初晴身边站着的,合该是这样的儿郎。
凤凰火还在燃烧,印初晴的鹓鶵鸟长啸一声,载着她从小楼中闯出来,并且降落到那统领身旁。
她横了凰极剑在手,只求父亲、求老宗主能够让她离开,她有自己的情郎、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可惜,老宗主极重面子,根本不愿妥协。
印初晴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提出来愿意自毁元神、废去已经到达元婴期的修为,只愿远走草原,做个普通人。
这话让老宗主气直了胡子,说女儿自私自利,根本没有把家族当做一回事,霜严宗怎会出她这样丢脸的人。
两人话不投机,最后竟是拔剑相向。
旁人劝也没劝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婚宴变成一场闹剧、变成霜严宗的家丑。
印初晴虽说境界不如父亲,但她有鹓鶵在手,老宗主几番不敌后,干脆开启了封山大阵,转而攻击那群北族人。
北族再强,他们也只是普通人。
即便报定必死的决心,最终还是不能和修真之人抗衡,很快一支大军就被消灭殆尽。
就连那位统领,都被印老宗主的剑气所伤。
“本来,老宗主还留有最后一丝希冀,希望女儿能停手,他就送上灵药、放那位北族青年离开。”
说到这,霍览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老宗主古板,初晴姑娘热烈,本就是不相容,事情走到这一步,她……她却转身用凰极剑,亲手杀了那青年。”
他当时本来没怎么用心听,一心都在西佛界送来的几卷经文上,听到这句,才惊讶地抬头。
“印小姐说,她深知父亲心思,只要她爱的人活着,那就永远会成为她的掣肘。”
霍览脸上的神情又是敬佩又是遗憾,“杀伐决断,果敢聪敏,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放下手中书卷眯起眼睛,“掌门莫不是与那印霜天,有一样的心思?”
“诶?”霍览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是可惜,初晴姑娘命途多舛,生在了印家。”
之后,印初晴不惜弑父,也要脱离霜严宗,与老父亲斗得是两败俱伤:
老宗主从那以后就身负重伤、再起不能,而凰极剑断、鹓鶵鸟死,印初晴也被羁押在了宗门内,成了霜严宗不能再提的秘密。
想到这段旧事,再想到印雪思后来变得暴躁、易怒的性情,卿乙多少对北海上的沉船事有了些猜测:
印初晴不会轻易认命,这位大小姐永不服输。
多半是多年蛰伏,知晓弟弟在魔界受伤而归,宗门内控制的力量减弱,便再次联系北族、求个脱身。
只是这样一来……
卿乙看了眼邬有期,北海上的沉船多半是人为,便是貊绣的消息没有假,只怕也和长生冰棺没什么干系。
他们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正此时,脚下的地面忽然一颤,紧接着就是轰隆一声巨响,门边盥洗架上的铜盆咣当一声落地。
外面有嘈杂声响传来,有人嚷嚷着是地震,有人惊呼着是否是爆炸。
邬有期快速绕过圆桌,揽住他的腰将人护在怀里,不等放出灵识,房门就被外门的哑仆推开。
哑仆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外门弟子:
“雪崩了,两位快请这边来——”
第35章第035章
霜严宗所在的重雪岭,是极东冰线上一座终年积雪、连绵不绝的雪山。
主峰高逾千丈,甚至因地势之缘故,在垂直高度上,还比青霄峰高出数百尺。
若再加上主峰之后的飞天径、浮空岛,那霜严宗背靠的雪山,就是有登天之高峻。
当年灵源君在选址开宗时,确有考虑过雪山上的恶劣天气,便是专门找了个相对背风平稳之处。
而且霜严宗的主体建筑外,还有几个护派的大阵,能确保宗门平安无虞。
不过,随着后世的发展、弟子的增多,霜严宗的建筑也超过了原本灵源君设定的范围。
尤其是邬有期他们此刻所在的外门客舍,这都是近几年兴建的,里面还有不少附近前来拜师修行的弟子。
几个外门弟子带他们出来后,也顾不上亲自接引,只在混乱中指了一条通往地下的道路:
“您二位往那边走,到地宫暂避,会有弟子在那边照拂的!”
匆匆吩咐完后,他们又忙跑到下一间去敲门,将里面的人叫出来,说出一番大差不差的说辞。
邬有期搂着人往前挪动了几步,正好被人群挤在一处连廊边,头顶中空、没了屋檐遮挡。
师徒俩很默契,都一齐抬头往外看:
只见天空灰雾朦胧,伴随着脚底的震动,隐约能看见无数飞鸟盘旋着逃离山中。
高处的几座雪峰都被云雾笼罩,远远只能瞧见山峰上覆盖的厚重雪被,在缓缓地向下流淌。
邬有期挑挑眉,在犹豫——
是跟着大家躲入霜严宗外门的地宫里,还是趁乱脱身,直接带着师尊离开,径直去北海上找玄冰。
卿乙则是看了眼远处的高山,断定这场雪崩,若非临时地动,就必然是人为:
雪山天变,往往伴随着呼啸寒风和骤降急雪。
可是远远看着山巅景象,却是一派晴日景象,好好的积雪骤崩,只可能是出现了异动。
料想印初晴被羁押在霜严宗多年,北族商船的货物又沉在了北海,只怕多半是那位姑娘要借机离开。
世家大族的旧事,总是难以理会的。
卿乙其实不太想邬有期掺和进去,而且他们目前乔装改扮,应付修为境界不高的人还好说。
若是真碰上了一两个眼睛毒的,看出来邬有期的真实身份,那岂不是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所以他抓了抓邬有期的袖子,小声道:“哥哥我怕黑,不要去地下。”
邬有期本来就在犹豫,听他这么说,又睨他一眼觉着好笑——怕黑?他可没瞧出来。
刚才不还举着烛台,大胆妄为地闯进人家的地宫和墓室么?
见邬有期笑着没应,卿乙又抿抿嘴补充一句,“哥哥不是说要带我去看海,海呢?”
他都这般讲了,邬有期哪里还会再停留。
落下两道影子,装作是二人在混乱中失散,之后霜严宗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遗骸”。
然后便掩去身形,径直到了北海上。
除了沉船那件事,极东冰线附近的几个码头上聚满了各式各样被迫停航的船只。
本来熙熙攘攘的码头,现在也变得很冷清——几家酒楼大门紧闭,客栈也干脆落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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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的驿馆虽然还挂着灯笼、拴着驿马,但门口落着厚厚的积灰,想必是很多日无人登门。
邬有期不想于人界停留再编造新的身份,只能又取出那艘纸舟,远远停在了云层之上。
这地方偏远,来往的修士并不多,被发现的可能性较小,也不用行船挪动,倒也不怕师尊再晕船。
结果两人刚到纸舟内坐定,霜严宗的方向就猛然爆发出一阵冲天的火光,火光之中,还有清啸鸟鸣。
邬有期皱了皱眉,想到了西佛界传说里的不死鸟。
鹓鶵是凤凰的一种,西佛界的不死鸟与凤凰也有些渊源,佛菩提常说涅槃,难道真是——
卿乙则是将目光收回来,垂眸在邬有期看不到的地方,神色悒悒:
灵源君,应当不期望看到子孙后辈自相残杀。
只可惜,依着家族建立起来的宗门,大多会走到这地步,霜严宗不会例外,六壬城也是。
听说,这一回青霜山带领众多宗门上魔界救人,所用的地图是六壬城主从顾家那里拿的。
顾家为了得到城主之位,湳讽甚至不惜向魔界献上自家远亲子侄的无魂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六壬城的叶城主,至今还被关在魔界。
伴着那道将半个海面都染红的火光,卿乙懒得再看,转身想往船舱里走一走,身后却传来邬有期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小徒弟什么世面没见过,卿乙转身,却也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原本明亮、泛着黄光的火焰,渐渐被一股黑烟笼罩,而后就是四散弥漫的浓浓黑雾。
那雾气里透着死气,所过之处,皆被熏染成了浓黑,甚至是重雪岭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也被染得发灰。
邬有期沉下了脸,眉头紧拧。
卿乙也变了脸色,顾不上演戏,错步上前,双手都抠到了船沿上,瞪着那一团黑雾目眦欲裂——
是闇涌。
若说顾家人带着无魂傀来魔界,只是让邬有期多少有些惊讶,现在再看见这东西……
师徒俩的心境起伏,一时双双陷入沉默。
卿乙是震撼于闇涌重现人间,不仅说明了他三年前的封印是白费劲,还证明了这异能的恐怖。
邬有期却瞧着那闇涌,心惊过后,又往深处想了两层——师尊能借魂魄还阳,肯定是对人间还有留念。
如今闇涌再度爆发,恐怕就是师尊要跟着他来极北的原因。
邬有期愤懑地斜了身边的小师尊一眼,觉得自己真是比不过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气狠狠就回了船舱。
越想,胸口越痛。
他兀自气红了眼角,抓过来一旁的枕头蒙在脸上,在心里暗自发狠——
反正师尊现在没有修为灵力,就不过一个普通人,只要他不承诺答允,师尊就没办法做什么。
而卿乙瞪着那团黑云看了半晌,终于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白净没有老茧的双手,长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老天让他回来的原因?
闇涌现世,谁也无法阻止。
前世他亏欠小徒弟太多,所以让他以顾清倚的身份回来弥补,不再扛着大道和苍生,只为身边人而活。
他不再是那个强悍的仙尊,身上没有灵力,反而如释重负,不需要再背负起护持苍生的担子。
想到这些,卿乙不再看那道黑雾,而是转身返回到船舱里。见小徒弟躺在床上,还用枕头盖着脑袋,他也微微错愕——
这是想起了盈湖闇涌?念起家人、想到曾经?
他眨眨眼,不知要怎么劝,纸舟是邬有期变出来的,上面有什么能用的东西,他也一时找不到。
思来想去,卿乙只能达达跑到床边挨着邬有期坐下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膝盖,唤了句:“哥哥——”
邬有期在心底哼了一声:瞧,这就来了。
他打定主意,不管师尊跟他说什么,他都不能轻易上当、不能答应,绝不能落入师尊的“美人计”。
卿乙不知道小徒弟心思,唤了他一声没得到反应后,唔了一声歪歪头,往前凑了凑,想要拿掉邬有期盖在脸上的枕头。
这样闷着睡,第二天起来容易头痛。
结果他只是轻轻一扯,邬有期就反手护住了枕头,嘟哝的声音闷闷从下面传来,“别闹!”
卿乙皱皱眉,不放手,“哥哥这样睡会憋着的。”
“我就要憋着。”邬有期才不会承认,他没法拒绝师尊,更没法拒绝顶着一张可怜兮兮脸的师尊。
卿乙瞪大眼睛,简直哭笑不得。
小徒弟这是闹什么呢?
逃避现实?不想面对闇涌重新现世?
还是担心魔界三智闻风而来,要想办法逼他将这些新出现的闇涌都吸收了,送到魔界去燃续圣火?
想到云月星师那双空洞却渗人的眼睛,卿乙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又用力扯了两下见邬有期不松手后,只能——
他挪动了一下,扑到邬有期身上。
坐在他的腿上就抱住了那个枕头,抢在邬有期开口前,分别在他护住枕头的手背上各啄吻了一口:
“哥哥困了的话,我们一起好好睡。”
“不要藏着,我都看不到哥哥漂亮的脸蛋了。”
说完,他还真的翻了个身,一骨碌滚进了大床里侧,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再说,我都没有枕头了。”
邬有期哪里经得住这个,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就挫败地放下了双手,由着顾清倚将枕头抢了过去。
就在他等着师尊进一步向他提出什么要求时,身侧的人竟然真的睡到枕头上,拢住他的手臂就要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