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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尊死后第三年 埃熵 36977 字 8个月前

邬有期没出声,闷闷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小师尊平稳的呼吸,还有挂在唇畔淡淡的浅笑。

看着他这样没心没肺地睡着,邬有期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判断,第一次在心中生出了那么一点点的期许:

或许,师尊并不仅仅是为了天下苍生,回来的呢?

第36章第036章

与此同时,西佛界。

清净莲台上,巨大卧佛前:一众弟子正跪坐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递诵今日的本愿经。

为首一人通身白袍,周身隐约有细碎的灵光闪烁,随着他念持的每一句佛经,灵光落地成莲。

梵音阵阵,摇震天地。

卧佛金身前亦有供奉清香,云烟袅袅,如仙境蓬莱,苍翠的碧空中,还有振翅掠过的金鹏鸟。

突然,为首的佛修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阖着的双眸缓缓睁开,倒映着卧佛金身的瞳孔中,露出一抹极复杂的眼神。

同时,身后远远跑过来一名小沙弥。

小孩停在众人身后长舒了一口气,调整好仪态后,才双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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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趋步上前,跪到了白衣佛修身边。

小沙弥的声音很轻,很快就淹没在阵阵经声里。

可白衣佛修还是听清楚了他说的话,一字不落,本就沉重的面色,也由此变得更加苍白而憔悴。

不等他开口,清净莲台上就有微风起——

本该拂落沾身尘埃的细风,却在吹过莲畔时骤急、作成了一股劲风。

狂风席卷,卧佛身后的银杏林翻飞,漫天黄叶簌簌下落,僧人们停下了诵经抬头,却愕然看见:

卧佛垂泪,金莲枯萎。

甚至不需要入门,普通弟子都知,这是灭世之兆。

白衣佛修合掌,望着眼角汩汩淌出血泪的佛祖,重新闭目念了句佛号,然后才清清嗓子开口道:

“定心凝神,今日变局,师父早有预料。各位各安本心,固守本心,如常、便好。”

他的声音温润,如清泉流过青石。

弟子们听来心安,而且,首座既道尊佛早有预料,那便必定能保西佛界平安无虞。

于是一众弟子很快调整好心神,重新端坐在蒲团上,手中持起各自的念珠,重新诵起经文来。

唯有看起来最冷静的白衣佛修,在阵阵经文声起时,眼底闪过一抹血红——

这是师父的决定,他无法违拗。

事关整个佛界的安危,他也无法让步。

只是,地狱不空,如何成佛?

锦州大陆的修士、百姓,那里的一草一木、鸟兽虫鱼,难道就合该赢来毁灭的终局?

今日袖手旁观,他日熟知——佛界会否有此劫数?

原来,在大正佛果入如来境、圆满成佛前,曾在彼岸界石下,得到佛祖的一指的开蒙。

借着真佛眼,他窥视到一段未来。

一众佛修都在恭贺他的机缘,唯有希来意知道,师父看见那段未来后,整个人都沉默委顿下来。

而且,修炼至大圆满的他,竟连日梦魇。不多几日,人也变得削瘦。

希来意不忍师父如此,再三追问不得后,他便准备去问当世另一位可能登仙的人——

天道恒常,唯有飞升在即者,可能得神明的一丝眷顾,能得窥见未来。

那人曾经带着弟子来西佛界论道,端看面冷,其实内心诚挚,一心都扑在他的小徒弟身上。

而且,是个不服输的倔脾气。

知道他要逆转月灵根的宿命,那时候的希来意也劝过他,说这是人各有命、不当逆天而行。

结果那修道之人,本来最讲究“自然”之理的修士却拂袖冷笑,说:不争一回,怎堪认命。

“何况天道不公,我又为何要守这不公的恒常?”

说完,他自顾自转身离开,埋首到藏经阁那浩如烟淼的故纸堆里,一心要找出月灵根的破解之道。

看着那道单薄、削瘦的清影,希来意脑中嗡地一声,仿佛看见了踽踽独行在荒漠中的佛菩提。

看见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圣人,耳畔似有清音鸣,道的是那句:“不登高山、不临深溪,不知天高地厚。[1]”

希来意心中敬服,所以后来总与他有书信往来。

偶尔揽阅到可能有助益的经卷,他也及时去信到青霜山,只是佛界和锦州大陆到底是两界,山高路远,有时三五月才能收着回信。

“站住——!不许去!”

希来意才迈出去一步,身后就传来了师父沙哑的喝止,大正佛果第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神情狰狞:

“那是锦州大陆命中注定的死劫,你便是问了他,他便是窥见了未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听见“死劫”二字,希来意顿足回身,惊疑不定地看向师父。

大正佛果却只是垂下眉眼,长处一口气后,闭目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

希来意再追问,大正佛果却不再开口。

直到后来他成功突破,从大圆满进入如来境,才在满室金光里将唯一的嫡传弟子希来意召进去。

大正佛果坐在七重灵光的净莲上,要求希来意在他成佛后,必须立刻关闭禅意门,断绝一切与锦州大陆的联系,也不许弟子们再外出。

“……直到灾厄终结。”

听见这样的话,希来意哪里会应,猛然抬头想要与师父分辨——佛菩提的誓愿是要普渡众生。

为何窥见天劫将至,师父却要求他背道而驰。

大正佛果时间不多,只看一眼就知道弟子要说什么,他长叹一声,只用一句话就劝住了希来意:

“锦州大陆的百姓是苍生,难道西佛界的,就不是么?孩子,你救不了所有人。”

希来意张开的唇瓣顿住,半晌后浑身颤抖。

沉默良久后,他还是跪下,点头答应了师父,然后送着师父乘坐净莲上界,成了佛。

虽说答允了师父,会关闭禅意门、隔绝西佛界和锦州大陆,但是希来意还是尽量——延缓了时间。

无论是修士,还是普通的逃难百姓,他尽可能多地接纳了一些人,只盼劫数有解,一切过去后,他们还能重返故园。

希来意没再念经,只在身边小沙弥不解的眼神里,仰头再看了看那垂着血泪的卧佛像:

师父说的没错,他救不了所有人。

而且,他也是最近才得知——那位身死,而且是那样惨烈的陨落。

希来意用力捻了下佛珠,仰头闭目,将鼻腔内的酸涩全部忍了回去:

逆行天道者,终究为弥天的黑暗吞没。

……

北海之上,纸舟当中。

卿乙今日累极,在地宫中走了那么长一段距离,身体吃不消,挨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倒是邬有期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又重新开始回想师尊离世前的每一幕、每一件他可能会忽略的事:

他的命格特殊,从小就异于常人。

满月时的那场闇涌,注定了他天生与他人不同,也让魔界觊觎,一直妄图将他逼入死路。

他的堕魔,可以说是三智一手策划。

可抛下那些事情不谈,霍览手中那本他从未见过的经书,希来意那封还未来得及拆封的信笺,还有如今师尊跟在他身边、不与他相认的种种……

除了天下苍生,似乎还有什么被他忽略的细节。

越想,邬有期越睡不着,拥着锦被缓缓坐起身、靠在了床头——

北海靠近冰线,天空都要比大陆上清澈干净,一轮圆月挂在高空,就连透窗洒落的月色都更柔和清浅。

借着浅浅的光辉,邬有期伸手轻轻摸了摸顾清倚的长发,“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睡梦中的人没防备,不像是冷漠严肃的卿乙仙尊那般高不可攀,竟然还追着他掌心的热意蹭了蹭。

邬有期勾了勾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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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转回了目光,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却忍不住想到了眉心轮和佛圆光。

霜严宗往西行,从前唐荒废的白寺就能进入静宗,静宗再往西,过昆仑高山就能到达禅意门。

希来意与师尊多有书信来往,或许能知道师尊从前背着他在做些什么。

只是……

邬有期又转向纸舟的另一侧,霜严宗火光冲天,重重黑雾弥漫,这个消息想必不久之后就会递到魔界。

他得赶在云月星师算计他之前,就给海面下的玄冰探查清楚,然后带着小师尊尽快离开此地。

而且闇涌爆发,锦州大陆上的其他宗门不可能无动于衷,很快就可能会出现与故人再重逢的场景。

邬有期懒得和从前的同门多费口舌,便将锦被推下去,替小师尊掖好被角,自己起身出了纸舟。

沉船的海面,此刻已经有些浮冰漂浮。

海风将氤氲的白雾吹散,翻浪的水面波光凌琳,将圆月洒落的银辉切碎成无数块。

邬有期捏了道决护身,然后捏了枯楼隐骨在手,直接一跃出船舱,跳入了海水中。

初时并未察觉有何异样,渐渐下潜后才发觉即便有灵光护身,越往下越寒凉,连海水的流速都在减慢。

他不得不又打了两重真火咒在护身结界内,才勉强顶着严寒降至到能看见沉船的位置。

木制的船舱在下降的过程中就被扯断,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处,灵光结界黯淡,能照亮的地方不多。

邬有期要撑住这个结界也挺耗费灵力,也就没有再多用灵力照亮前路,只一点点耐心往前凑。

结果才没走几步,邬有期眉心一跳,立刻顿住脚步,这会儿也顾不上会不会虚耗灵力,忙点了一道太上明心咒往前送。

明心咒又被众修士们称为大光明咒,说白了就是用灵力打出一道贼亮的光,再黑的犄角旮旯都能照透。

其实他的直觉很准,通感也敏锐。

就他现在停下的地方,和那海底弥漫的粘稠黑水,也就止有那么一两步的距离。

大约是真有玄冰在,这些黑水并不像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闇涌,没有突然喷发、只是在缓缓挪动。

浓黑中心,似乎还结起了黑色的冰棱。

但即便如此,邬有期也从未见过如此庞大、数量如此多的闇涌——几乎铺满了大半个海底。

邬有期抿抿嘴,最终没有冒然前进。一个转身冒出海面,迅速返回到纸舟里。

他刚落地,褪去一身寒霜踏入船舱,怀里就热乎乎接了个人。

睡得迷糊的小家伙赤足下地,一脑袋扎到他怀里,双手箍紧他的腰,挂到他身上就不动了。

邬有期眨眨眼,从喉咙里沙哑地“嗯?”了一声。

顾清倚却只是用脑袋蹭蹭他胸口,又踏踏实实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第37章第037章

次日,红日东出。

围绕在重雪岭上的黑雾消了、散了,但远远看过去,原本白净一片的山峦,现在只剩下了焦黑。

霜严宗护山大阵外的建筑,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废墟,而大阵内的主宗、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黑雾散尽,却还有焦灰如落雪般,一片片从那原本的琼楼玉宇中缓缓翻飞出来。

护山大阵是被从内破坏的,霜严宗的楼宇里到处都有被火焚烧的痕迹,远远还能瞧见许多修士御剑。

邬有期垂眸,将手中煎着的鸡蛋翻了个面,直待中心金黄流油,才盛出来放到托盘里。

师尊和从前一样,都有好面子病。

明明肚子都咕咕叫了,他问,那小家伙却连连摇头、一脸认真,小声说了句:“不饿。”

端着鸡蛋返回船舱,远远就看见那人正坐在床铺上跟衣服搏斗、腰带都缠到肩膀上。

邬有期:“……”

没有修为灵力,卿乙的耳力没有从前好,还是专心致志对付着手里这套衣衫。

邬有期在京城置办的东西多,也包括不少给他备的衣物。料子是好料子,样式也看着新。

但就是太新了,让他这老人家有些看不大懂:

看起来是中衣的一件为何衣料仅到胸口?还有,明明只是一件袍服,为何光衣带就有四五条?

他醒过来对着这套衣衫发愣了许久,直到肚子咕咕叫被小徒弟听着,最后只能硬着头皮愣穿。

结果就是,穿没两下,人就被衣服困住。

卿乙这儿正在跟自己生闷气,结果身上绑着的衣带很快被解开,伴着小徒弟的一声轻笑,他先嗅到了一股煎鸡蛋的香味——

越过替他穿衣裳的邬有期肩膀,卿乙很快看见了白瓷托盘上金黄飘香的鸡蛋,还有旁边的酥茶。

这是小徒弟亲手做的。

卿乙下意识舔了舔唇瓣,心动如擂鼓。

前世,邬有期倒掉的那些饭菜,几乎算是他毕生的遗憾,有时候午夜梦回,还会忍不住给自己一巴掌。

是他瞻前顾后,是他犹豫裹足不前,才会让小徒弟疼着、难过着,甚至白白浪费了那许多的饭菜。

而邬有期听见他吞咽唾沫的咕咚一声,忍不住戏谑轻笑,系好最后一个结后,顺手刮他鼻尖:

“还说不饿。”

卿乙眨眨眼,耳根有些微烫,他还是有些不习惯与小徒弟如此这般亲近。

不过,重活一世到底和从前不同,卿乙羞臊片刻后,就老老实实抱住邬有期的手臂发问:

“是哥哥给我做的吗?”

邬有期嗤地一声,将人带到桌边摁坐下,“那不然呢,船上除了你我还有第三个人?”

小家伙点点头,瞧着眉眼似乎是更开心了一些。

然后他巴巴盯着那块煎蛋看了许久,眼波流转像是瞧着什么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盯得邬有期心里有些发毛:

“你……”

要吃就是,怎么好玩弄食物?

卿乙没懂小徒弟的弦外之音,只是用筷子架起来那个小小的圆饼子,吹了两口后,咬下一小圈。

他辟谷数百年,已经很久没尝过煎鸡蛋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真饿了,卿乙总觉得这块鸡蛋比他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小徒弟真的很厉害。

邬有期在旁坐下来,托腮看着他:

小家伙虽然用的是筷子,但是整个人几乎趴到桌子上,嘴就接在盘子边儿,小口小口咬着吃。

吃相是又慢又斯文,还不浪费。

掉落的一点点蛋渣也不放过,要不是他坐在这儿,看那模样——他是很想舔两下盘子。

一块鸡蛋,吃到最后剩下四分之一时,人停下了动作,仰头认认真真看向他。

“还想吃?”邬有期笑着问。

卿乙吸了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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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周一圈都是亮晶晶的油渍,他却还先放下筷子,取出随身巾帕擦了擦,才小声开口:

“……哥哥你吃没吃?”

又吃到小徒弟做的东西,一时激动忘形,都没顾着小辈,卿乙多少有点羞赧,问完后耳根的红色变深了些。

邬有期哼笑,“吃你的,我用不上。”

啊,对哦。

卿乙闷闷低头,这才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只能闷下脑袋将那剩下的一点儿吃光。

他没想那么多,只是觉着能跟心爱之人坐在一起吃早饭,应当是一件很惬意的事。

像是伊辛,就总是吃一串葡萄都要宿追喂他。宿追不在时,剥好的葡萄放在他手边,他都懒得动一动。

还有沈钰,成婚之后总是喜欢等在月洞门口,对着路过的内外门弟子浅笑,却在看见林鸾时,能笑得灿若朝霞。

卿乙垂眸叹气,想到从前自己那般辜负了小徒弟,便认真抬头夸赞:“哥哥做饭好吃。”

邬有期哪里知晓他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当师尊是入戏太深、演得太真,还真想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

“想吃就直说,”他弹了顾清倚脑门一下,“鸡蛋而已,难道还能亏着你?”

说完,邬有期当真利落起身,绕到船舱外,单手磕了个鸡蛋,用一点魔息当柴薪,重新煎了个递给他:

“喏,小心烫。”

卿乙眨眨眼,瞪着白瓷盘里新的一个煎蛋,不知为何鼻腔酸酸的,忍了又忍,终归没忍住——

啪嗒啪嗒,就给还冒着热气的鸡蛋,力所能及地添了两滴调味料。

邬有期都傻眼了:这……为什么啊?

总不能是他厨艺天赋惊人,好吃到让人想哭吧?

卿乙也觉得自己失态,可哭都哭了,总不能不承认,只好胡乱用袖子擦了把脸,双手捧着托盘转过身。

缓了一阵缓好了,他才吹吹鸡蛋上的热气,小声补充了一句:“哥哥待我好,我都记着的。”

邬有期挑挑眉,实在闹不明白这是哪一出。

不过还是走过来陪着小家伙吃完了第二个鸡蛋,然后屈起手指点了点,犹豫着还要不要去取玄冰。

闇涌于他而言,并无什么大危害。

只需重新打上两道灵咒,再带好灵笼照明,应当可以探查个彻底,顺便将海底的玄冰收入囊中。

只是——

玄冰在海底,明显减缓了闇涌爆发的速度。

若是取走了海底的玄冰,或者那就是长生冰棺,会否造成北海被闇涌淹没……

以及,邬有期真的不明白:

三年前,闇元都已经被师尊封印了,到底为何还会有闇涌出现在海底,而且还和霜严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这儿半晌不说话,卿乙也转头看着他。

瞧着小徒弟犯愁的模样,卿乙觉着自己得和他谈谈,聊聊那些用“卿乙仙尊”的身份不能讲的事:

“哥哥。”他扯扯邬有期袖子。

邬有期看向他。

“海里,你要找的东西,”卿乙指了指船底,尽量用孩子气的口吻,“找到了么?”

邬有期的瞳孔动了动,眉头一挑。

卿乙却没有闪躲,迎着他的目光,“是很难找么?还是……有坏人添乱?”

话说到这份儿上,邬有期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师尊想要和他谈谈。

他紧了紧后槽牙,眼神如刀。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撕开两人之间这点粉饰太平的伪装,大声质问:师尊,你这么做有意思么?

可船舱半封闭,那一点煎鸡蛋的香味还没散去。

邬有期深吸两口气,错了错视线没再看顾清倚,只摇摇头,轻声道:“找到了,也没找到。”

卿乙歪歪头,等着他的答案。

邬有期到底只在锦州大陆上活了二十余载,即便如今成了统御一界的魔尊,阅历和历练还远远不足。

他看了一眼师尊,然后垂下脑袋,轻声问:

“如果一个东西,放在原本的地方,可能会招致祸端也可能不会,但拿走了,就一定会出事。”

“换你,你拿么?”

卿乙一愣,下意识想问海底有什么。

但联想到昨日霜严宗的那般惨况,再想到邬有期这语焉不详的话,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两人离得近,这点微末的表情避不开人。

邬有期只一眼,就知道师尊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便更近一步追问:

“像是有人在悬崖上绑了人,一边是你的此生挚爱,一边是更多的老百姓、父母亲眷,你只能选择救一边……”

他虽然早就知晓答案,但此情此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个明白:

“你会怎么选?”

卿乙本来想说事无完全,闇涌爆发并不是代表末日降临,及时让附近的百姓和修士迁走就是。

可瞧见邬有期那恍然又决绝的表情,他话到嘴边,又变成了一声轻叹——

苍生泛泛,众生芸芸。

能真正让人心动、驻足,喜怒哀乐都牵系的也仅有那一人,独独有那一人。

前世,他有太多的无奈,或许无愧天地苍生,却终归是负了待他最好的那个人。

如今,他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倒是看着邬有期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选漂亮哥哥。”

邬有期没料到这个答案,怔愣片刻后,嗓音有点哑,却睨着他兀自不信,“……骗人。”

“没骗人,”卿乙站起来,伸手捧住了邬有期的脑袋,“漂亮哥哥只有一个,没了就永远没有了。”

说完,他又冲小徒弟点点头,在心底道了句:

有期,别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38章第038章

最先感知到霜严宗出事的,是距离最近的静宗,而后就是同在幻映海上的离痴无恨。

静宗位于锦州大陆最北端,处于前唐旧寺之下,是独立于西佛界外、锦州大陆上独有的佛门。

与西佛界不同,静宗讲究吃斋持戒、禁欲苦修。

西佛界的禅意门关闭后,静宗兴教寺门前,就有了许多来自各界各地的佛修聚集。

远瞧见东方有一团异火升天,且在方位上是霜严宗方向,观静大师便遣了座下两名头僧前往探查。

与此同时,霜严宗内。

印雪思被内门几位长老护着移动到了内堡地宫内,而内外两名管事正在紧急向他禀明发生的一切。

初时听着是雪崩,印雪思还不甚在意,外门管事禀报的那些人员伤亡,他也听听就算。

但当内门管事忧虑地提及闇涌和凤凰火时,印雪思才彻底变了脸色,一整张脸都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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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人呢?!”

内门管事满面苦相,“正、正要与您说呢……”

原来起火之时,众人只顾着救火,并未注意印初晴所在的禁院,等意识到火是凤凰火时再赶过去——

禁院早早的就被火光包围,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印雪思眉头紧蹙,两腮鼓动着浑身颤抖,最后突然抬手重重甩了内外门管事几个耳光,力道之大,竟是直接将两人掀翻在了地上。

两位管事也不敢叫屈,只能捂着脸跪倒在地上,“宗主息怒、宗主息怒!”

印雪思咬紧牙关,双手背到身后,困兽一般在原地绕了两圈,然后又指着地上跪着的两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才闭关两月,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说!还有那北海上的商路是怎么一回事?”

外门管事不屑地哼了一声,“谁知道怎么回事,还不是那帮北族刁民挑事!谁家都有沉船,我们自然也有,我们的修士不过是去看看沉船的状况,就被他们咬着不放。”

他这儿言之凿凿、义愤填膺,内门管事却没有开口,听他慷慨陈词了半晌,才点点头附和:

“是……是吧。”

印雪思眉心一跳,凌厉眼神扫向内门管事。

霜严宗在重雪岭深处,虽说天气严寒,但门内弟子大多都有灵力护体,更遑论是内门的管事。

可他却是身体隐隐在颤抖,印雪思目光越盯着他,他就越发抖得离开,连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

印雪思磨了磨后槽牙,加重声音:“嗯?”

内门管事啊呜一声,连忙将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宗主饶命、宗主饶命,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这么一说,不止是印雪思,就连其他几位长老都跟着变了脸色。

他们对视一眼,互相交换了眼神,分错脚步结阵,紧紧将印雪思护在阵中,“你……见了大小姐?”

“没有!”内门管事连连跪地磕头,“小人不敢!小人只是见了、见了……大小姐身边伺候的嬷嬷。”

嬷嬷?

印雪思回忆了一番,自从姐姐叛逃失败后,他就奉父亲的遗命将她软禁在内门深处的一处小楼中。

周围有长老们布下的结界,还有数名守卫轮流驻守,小楼内仅有伺候下人两名:一个贴身侍婢,一个粗使的老嬷嬷。

这位老人在霜严宗伺候多年,早年跟在老夫人身边,后来又被调拨过来伺候大小姐,算是德高望重。

她没有灵力修为,为人也不算和善,素日板着一张脸,遇事从来按规矩办,也对主家忠心耿耿。

“你见她做什么?!”印雪思问。

“我……”内门管事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斟酌措辞。

倒是旁边的一位长老观瞧他的神情,恍然道:“跟你的连襟有关,是不是?”

内门管事吞了口唾沫,低垂下眉眼,算是默认。

霜严宗是家族式传承,门下弟子也大多在门内通婚,有的还以婚姻做跳板,跻身长老、管事之位。

如今印家的祖先,就是通过上门入赘的方式,一步步从灵源君后人手中夺走的权位。

所以老宗主对于印初晴的离经叛道的选择十分不满,才会暴力干涉,不允许她嫁给北族首领。

内门管事对印家忠心耿耿,倒也不图更高的权位,只是他妻子的小妹,嫁给了一位北地的船商。

那船商算是管事的连襟,常年走北海商路,和极东冰线的百姓们做生意。

只是这些年,沿海船厂、商路兴起,他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家境每况愈下、眼看就要破产。

管事的妻子成日以泪洗面,担心小妹的生活,于是他也不免跟着悬心,总在想办法帮忙接济。

船商不能看着妻儿跟着自己受苦,便亲自驾船,用最后的几艘船组成了船队,远赴北海。

本来一路上都很顺利,可是返程的时候却遇上了海面上的恶劣天气,全部船只沉没在了幻映海附近。

船商虽然被救起来,但从此一蹶不振。

管事正在为此时犯愁,那老嬷嬷就突然找上门,提出来想和他合作,谋些“赚钱”的生意。

“她一个字也没有提大小姐,小人、小人也是被蒙蔽了……”说到这里,内门管事已经泪流满面。

“什么赚钱的生意?”

“她、她说他小孙子要成亲,急需一大笔钱,听说我家里有做船商的亲戚,便想着来找我碰碰运气。我……我正在为此事烦忧,她撞上来,我也没防备,正好将一肚子苦水倒出去——”

而那老嬷嬷听了他说的话,不仅没有失落,反而还宽慰了他一番,并没继续提出什么要求。

等过了几日,老嬷嬷又找到管事,神神秘秘地说有一桩富贵想要与他共谋,但要看他的胆色。

“胆色?”印雪思哼了一声,“她不会是教你去炸船吧?”

内门管事低下头,实在不敢说。

这时候,他们头顶却又传来轰隆两声,脚下地面震动,像是有什么怪兽将要破土。

印雪思皱眉,抬手止了内门管事絮絮叨叨、半晌没有抓住重点的话,示意两个长老先将他羁押。

他正准备吩咐人去探查,轰隆一声——脚下的地面却骤然崩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即便漫天尘土飞扬,印雪思也看清楚了:

从那豁口中喷涌而出的黑色雾气,根本就是早该绝迹在锦州大陆上的闇涌。

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就是甩开身边人急退,几位长老也反应迅速,倒可怜外门管事,只能狼狈地跟在后面跑。

“……怎么会有闇涌?!”

也不知是谁在仓促逃窜中喊了一句,声音在山腹内一阵阵散开,甚至还形成了重叠的回音。

“这东西不是三年前就被封印了吗?!”

印雪思对身边人的询问充耳不闻,只是快速绕到了另外一条通路,想着从其他出口离开地宫。

结果情急之下,在一片漆黑的山腹中跑错了道,竟然是误打误撞闯进了先祖的墓室之中。

灵源君算是全才,比他们这些后生晚辈要厉害太多,当年修建门派的选址就很讲究,墓室亦然。

明明在墓道之外,印雪思能感觉到地动山摇,可是进到墓室内,却觉得四平八稳,根本没受到一点波及。

他正想传音出去寻了长老们进来,结果迈步两下却一脚踹到什么东西,被不轻不重地绊了一下。

这时,印雪思才想起来捏了个明光咒。

灵光亮起来的那一刻,印雪思就看见了墓室里面多出来了好几口大木箱,木箱上面还盖着油毡布。

他皱了皱眉,记得从前可没有这些东西。

传讯长老的事情被暂且放下,印雪思走过去掀开其中一角看了看,意外发现——竟然是宗门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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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盖有灵源君的印鉴,不会有错。

可是宗门的货物,一般都是堆放在库房内,库房的钥匙由内门管事保……?!

印雪思猛然醒悟,瞬间明白了刚才管事为何支支吾吾,他面色骤然变得极寒,双眼也紧紧眯了起来。

……

与此同时,幻映海上方、纸舟之中。

虽然顾清倚说了会选他,但邬有期还是没信这番措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师尊,明明是个为了天下苍生能豁出性命的主儿,怎么可能一遭重生,就彻底选择撒手不管。

邬有期深深看了顾清倚一眼,垂眸陷入沉思:

师尊这么给他讲,多半是有深意。

难道,师尊想要闇涌重新暴露在世人眼前?

是想给那群以为万事大吉、高枕无忧,甚至开始内斗的修士们提个醒?

邬有期越想,越觉得这个解释合理。

他抿抿嘴,神情复杂地看着坐在旁边巴巴看着他的顾清倚,最后深吸一口气,“……行。”

卿乙端瞧他神情,觉得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只好又点点头强调:“我是认真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邬有期就认定了:

瞧,还催他。

果然是想借他的手,让闇涌重新现世。

邬有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弹了小家伙的脑门一下,“是,好,我知道了。”

卿乙摸摸脑门,不解地看着他。

邬有期摇摇头,起身嘱咐,要他乖乖等在原地,“我去去就回。”

卿乙乖乖哦了一声,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起身趴到船舷上,探出脑袋看向水面——

玄冰寒凉,可不要冻到小徒弟才好。

第39章第039章

有过之前下潜一次的经历,邬有期这回准备得很充分,除了周身护体的魔息,还单独备了一盏明灯。

这灯的灯芯用的是他从前斩杀的一条烛光鱼的内丹,不算很亮,但胜在不需额外耗费灵力。

邬有期带着烛光内丹下潜,很快,打在身体周围的魔息就变得稀薄,他也感觉到有些冷。

提气往结界外再注入了一些魔息,邬有期加快了靠近那团海底冰块的速度,并且握紧了枯楼隐骨。

沉冰附近,已经被闇涌包围。

粘稠的黑色液体里,还裹挟了非常多的沉船残骸,浮在半空中的箱子、被冻死的鱼虾。

越靠近玄冰中心,越显得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

邬有期没那么多耐心,便直接用枯楼隐骨炸开一条通路,也顺便将附近的闇涌推远些。

结果越靠近中心,在水下遇到的阻力越大,一团团的闇涌也真的被凝结成了黑色的冰棱。

有些突出的锋刃,甚至都刺破了邬有期护体的罡气,在他衣摆上留下一道道裂口。

邬有期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踩进了什么粘稠泥沼,每走一步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有时真是要运气而行。

好不容易绕过重重障碍,进入到沉船这片区域的最中心,可里面的景象,却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差距:

并非是一口巨大的玄冰棺材,也不是一座看起来巨大的冰山,反是在那些被冻起来的黑色荆棘中央,悬浮着一块巴掌大小的蓝色冰锥。

冰锥上有浅蓝色的光芒明灭,邬有期扯了扯嘴角:是玄冰没错,但……块头好小。

他削切掉那些碍事的闇涌冰棱,捏了灵咒将那块玄冰收入自己的纳戒里。

玄冰消失后,那些冻凝在附近的黑色冰锥,很快就发出了渗人的咔咔响。

此地不宜久留,邬有期当机立断,转身上浮。

他的速度不算慢,但还是感觉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紧接着就有一股闇涌从后扑上来将他整个包裹。

周围的水母、鱼虾,以及那些浮游在海中的藻类,全部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连邬有期悬浮在结界外的那颗烛光鱼内丹,都在顷刻间,被铺天盖地涌过来的闇涌给吞噬。

他没回头,只深提魔息灌到双腿上,用最快的速度往水面赶去,终于浮出水面时,他才感觉自己的指根处传来一阵刺痛。

低头细看,才发现自己那枚纳戒的表面上竟然结了很厚的一层霜,连带指根上也有了些散落的白点。

邬有期连忙将纳戒取下来,先包到一块巾帕里,抬头跃上纸舟时,却撞见顾清倚手提着灯笼、半个身子都快跃出了纸舟。

看见他平安归来,小家伙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丢了灯笼,直接扑上来就握住了他的双手。

本来,顾清倚的动作是径直探向他脉门的,但是却在他的注视下,有了一瞬间的迟钝。

但很快,小家伙就错开了他的手,改为整个人埋首到他怀中,双手都紧箍:

“吓死我了,哥哥没事就好!”

邬有期眨眨眼,顺势拥了小家伙,用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却在电光石火间,眯起眼睛,想到一则:

——师尊,是不是不知道海底有闇涌?

这念头一出,邬有期都明显感觉到自己心动如擂鼓,连带着胸口下方那一片的腹部都在明显的震动。

他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刚想问什么,头顶上就忽然传来一声冷叱:

“邬有期!果然是你!”

一听这声音,邬有期警觉地架起结界,将顾清倚拽到身后护住,手中枯楼隐骨一横,仰头就看见了:

离他们纸舟不远处,御剑临空的沈钰。

他身后还有其他一些宗门的修士,众人瞧清楚他的脸,皆是对他怒目而视。

其中有位离痴无恨的女修,曾经是俞月儿的好友,拔剑指着邬有期时还红了眼眶,愤愤说了句:

“……怎么死的不是你?”

邬有期嗤笑一声,直到他们这是又误会了,反正他这些年顶包的冤案也不少,便是懒得多做解释。

只是转身,想牵着顾清倚回船舱里。

玄冰已到手,他没必要留在这儿和这群人掰扯什么,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可伸手去牵顾清倚,小家伙却皱眉瞪了那个女修一眼,咬紧了嘴唇,似乎怒极。

不等邬有期阻拦,顾清倚就上前一步,反过来将他挡在了身后,少年人清脆的声音掷地有声:

“平白无故咒人死亡,姑娘,你师父便是这般教你在外行走做人的么?”

那女修一愣,这才注意到邬有期身边还有一人,乍然瞧见他那张脸,女修吓白了脸,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顾清倚没再理会他,而是转眼看向沈钰。

三年前,林鸾之死,让这个曾经温润的修士变得满身戾气,而且瞧得出来,霍览也没从中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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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乙在心底撇了撇嘴,这事儿,他怪不上霍览,但也不愿意原谅霍览。

霍览偏心自家徒弟,那也便不要怪他护着邬有期:

“既无实据,怎可随意冤污他人?”

沈钰之前见过顾清倚,反应就比那女修镇定许多,他怨恨邬有期,却也不会因此牵扯旁人。

“北海异动、霜严宗出事,”沈钰调整了表情,尽量平静地解释,“闇涌爆发,他又从海底浮出……”

言下之意,便是这些事情都与邬有期相关。

“小兄弟,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是他做的,我们都比你清楚。”

顾清倚却仰起头,十分不服气地反驳:

“不,我比你们清楚。”

邬有期不会是导致闇涌重新现世的人,只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再次让他出现在了这里。

沈钰瞧着他这般认真严肃的神情,虽然五官有些青涩,但却在某个瞬间,还是和记忆中那位仙尊——有了些许的重合。

他摇摇头,觉得跟个傻子分辨的自己也是个傻子。

于是摆摆手,转而看向邬有期,“这件事我会禀明师尊,你别想继续作恶!”

说完,多次的刺杀失败似乎让他看清了现世,也或许是周围闇涌遍布,他也不好冒然出手。

沈钰对着其他修士点点头,“我们走。”

眼看沈钰要回去找霍览告状,卿乙忍不住追了两步,“你等等——!”

可修士们御剑而行,哪里会为他一个“小傻子”停留,他两句解释的话、全部飘散在风中:

“我们来之前,海面上风平浪静、并无闇涌。”

“霜严宗的祸事全起自于他们宗门本身,你们认真查问便可知——”

看着消失在夜空中的一群人,邬有期瞧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最终摇摇头上前,想将人牵走。

可才靠近,顾清倚就转过头来,小脸上写满了愤懑,甚至称得上是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邬有期:?

卿乙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但就是有点恼恨小徒弟这般事不关己、无所谓的态度。

他更加暗恨现在无能为力的自己,除了不痛不痒分辨几句,也改变不了沈钰他们对邬有期加深误会——

甚至霍览,还有天下修士,都会对“邬有期就是魔星”这一点,深信不疑。

他这儿急得脑门都在冒汗,邬有期却瞧着他,满脸审视,眼神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卿乙这才回神,他眨眨眼,先是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又抹了两把脸、脑袋一歪:

“我脸上有花花?”

为了降低小徒弟的怀疑,他甚至用了个叠词。

偏偏邬有期不上当,只是深深看了他一会儿,伸手牵住他返回船舱,然后头也不会地驾驶着纸舟离开。

也不知是不是卿乙的错觉,他总觉得小徒弟的手比刚才烫了几分,被他握着,像是被塞进大暖炉里。

疑惑地看了邬有期好几眼,可从侧面看一个人,根本瞧不太真切他所有的表情。

卿乙连看了好几眼,最终都不知道自己糊弄过去没有,只能略显忐忑地想着走一步算一步。

邬有期给人带回船舱后,并没有立刻调转船头返回魔界,而是思忖片刻后,选择了朝西行——

两界之间的禅意门是关闭了,但时空之间总会存在裂隙,就像是魔门虽然关闭,但顾家人也有办法前往魔界一样。

只要有心,就会有法子。

等舟行过半,卿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好像并不是去魔界的方向。他眨眨眼,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邬有期:“我们不回家吗?”

邬有期摇摇头,却终于提起了刚才,“成见已固……下次,不用和他们浪费口舌。”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卿乙就有些生气,他瞪直了眼睛,站起来点了点邬有期的胸口:

“许多事,当时当地就要说清楚。时移世易,许多误会就会酿成,最终导致解释不清。”

他摇摇头,又重重的点了点头,有些责备地瞪了邬有期一眼,“刚刚哥哥就应该跟他们说清楚!”

邬有期瞧着他这样认真,嘴角却慢慢上扬起来,他认真看向卿乙,眸色沉沉:

“不用。”

“只用他信我,就足够。”

第40章第040章

邬有期这话,后劲儿太大,以至于舟行出铁脉山,他们要改换御剑时,卿乙才怔忡回神。

被小徒弟揽在怀里、双足踩在枯楼隐骨上,回想起邬有期最后那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他忍不住想回头看。

“做什么?”邬有期固定住他的双肩,“别闹。”

卿乙抿了抿嘴唇,心咚咚跳了两下,目光有一瞬的动摇,而后又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或许是他想多了。

“顾清倚”对邬有期的喜欢溢于言表,会站出来替他维护名誉,与那群修士争吵也理所当然。

应该不……不算露馅儿。

而邬有期看着怀中人绷着的身体慢慢放松,唇畔的笑意渐渐扩大,眸色更沉:

他师尊,还真容易自我催眠。

——小傻子确实对他维护有加,但小傻子可不会拽那么文绉绉的腔调,还言之凿凿说霜严宗是内部出事。

邬有期没点破,只是加快了御剑的速度往西北方向赶,他相信到达西佛界后,一切都会有分明。

与此同时,修真大陆上的各宗也先后得到了来自静宗和青霜山的紧急传讯:

静宗那封指明,霜严宗发生雪崩、地动并出现异火,请有余力的各大宗门派人前来救援。

而青霜山那封却更为严峻得多,说的是极北海面上出现了大量闇涌,数量庞大、前所未有。

近海的几个宗门也先后放出了紧急讯号,一些位于附近岛屿上的小宗门,也收拾东西开始流亡。

青君殿内,沈钰皱紧眉头,看着掌门上香的背影数度欲言又止,可再瞥眼瞧见香案上的名字,他又抿抿嘴、偃旗息鼓下来:

业火清德君是他的师祖,铁面青帝是他名义上的师尊,这两位,都是他要一辈子敬重爱戴的人。

心中纵有千般不解,沈钰也只能静静等在门口。

等霍览三拜起身后,他才匆匆上前,先唤了一句掌门,然后就直接发问道:

“您为何不昭告天下,说就是那魔星带来的闇涌!”

霍览嘴里发苦,半晌后才说,“二十二年前,盈湖闇涌,也不是他带来的。”

沈钰一僵,像是有人从头到脚给他泼了盆凉水。

而霍览看他这样,长叹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钰儿,无论如何,你算是看着他长大的。”

想起七年前,沈钰面露痛色,他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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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心与这个小师弟交好,也曾经觉得他热忱善良。

但偏偏是他,身边怪事环绕不说,还总是和闇涌脱不开关系,甚至还真的能在闇涌中行走。

沈钰明白三人成虎,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也不免会在心中打鼓,会在心中存有一丝疑惑。

这种疑虑越来越放大,直到他看见林鸾死在邬有期手中。

小林鸾是医修,平日说话都不见大声,被人感谢都会不好意思到红了脸,笨拙地想救更多的人,给自己累得晕倒在医馆中……

沈钰摇摇头,声音沙哑:“知人知面不知心。”

霍览张了张口,最终没再提这件事,林鸾的死就像是横在沈钰心中的一根刺,碰不得、拔不掉。

长叹一口气后,霍览这才解释了他没有提邬有期的缘由,“若点名道姓,便是仙魔开战……”

修真界或许会有好战者,但魔界却明显对此乐见其成,先前他们六大派前往救援,不就败得很狼狈?

再者,邬有期在闇涌中如入无人之境。

光这一点,修真界就无法和魔界比,毕竟他们都以为——三年前,闇涌已经彻底被消灭了。

沈钰眉心一跳,面色也跟着沉下来。

见他明白,霍览长出一口气,仰头看着那些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灵光,拍拍沈钰肩膀、没再说话。

闇涌重现人间,修真界众生第一个想到的、要找的,自然还是青霜山。

……

闇涌的消息,魔界是最晚知道的。

暂代职权的云车常仪听着这个消息,先是抚掌大笑,而后又拍了下桌子,大骂了一声:

“呔,怎么偏是这个时候?!”

邬有期坚持去找什么复活死人的东西,还逼得他们必须要一起去找,以至魔界现在并无人坐镇。

她想要出去和修士们痛快打一仗,也不成。

至于妹妹——

云车常仪的脸色陡变狰狞:她迟早要弄死那群修士!还有……邬有期。

若不是看他还有利用价值……

云车常仪咬了咬牙,最终的选择只能是将前来报信的属下挥退,又拍开一坛子酒猛灌下去。

她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全是素日应当由魔尊处理的各境呈报。

本来,即便邬有期不在,这些东西也应该是送到星馆交由云月星师料理的,但……

玄冰现世,邬有期带着顾清倚离开魔界后不久,云月星师不放心,还是不顾众人阻拦起了一卦:想看看魔界的未来。

结果星盘上的震珠乱窜,云月星师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瞪大,许久后竟然流出了两股血泪。

然后人就昏了过去,谁也不知道她在星盘上看见了什么。

云车常仪因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在药行生的劝诫下,才勉勉强强答应留在魔界收拾烂摊子。

所以,修真界在防备魔界,魔界也在悄然防备修真界,两界之间微妙地形成了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自然就给了邬有期时间。

而卿乙瞧着邬有期越过了静宗领地,直接带着他往大漠深处飞去,心中就隐约有了个猜测——

但他作为“顾清倚”,理应不知邬有期的目的地。

小徒弟先是说了那般话,然后又闷头直接飞像昆仑山的方向,他缩了缩脖子,心又揪起来:

……这孩子,不会是要去西佛界吧?

“冷?”邬有期分神瞥他一眼。

卿乙连连摇头,“没、没有。”

可邬有期还是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搂了搂,扯过来披风的一角将人整个包裹在了怀里,还不忘给他捏了个避寒的灵决:

“快到了,忍一忍。”

卿乙窝在披风里,只是轻轻吞了口唾沫,闭上眼睛、盼着禅意门关闭后,小徒弟没法子进入西佛界。

他们御剑飞行了一段,未免惹眼,邬有期在靠近孔雀河时就减缓了速度,操控枯楼隐骨降落到一片绿洲上。

这次,他给两人换了套当地的服饰,自己脸上还添了圈厚厚的大胡子,头上戴上一顶八棱圆帽。

邬有期也没问顾清倚的意思,直接给人化形了一头蓬松的金色卷发,然后往身上套了完整的大红裙子、头纱和面纱。

卿乙:???

迎着那两道疑惑的视线,邬有期一本正经:“霜严宗出事,之前那客商的身份不够严谨,怕他们追查。”

卿乙:……

道理他都懂,但也没必要非让他穿小裙子、变成个头发卷曲、睫帘卷翘的小姑娘吧?!

大约是他谴责的目光太露骨,邬有期眼神闪躲,轻咳了一声后,就转头与当地的一名驼商搭话:

“大叔,您这骆驼怎么卖?”

他的伪装很到位,甚至还学了些当地口音。

商人一听有顾客上门,十分高兴地介绍了价格,还拉着邬有期过去仔细看了看:

“我这些可都是上好的骆驼,单峰的双峰的都有,短程、远途都不在话下,您要选哪种?”

邬有期便跟着老板过去,最终选了两匹单峰的,还就近买了水囊和鞍子。

被商人们围着搭话是去办什么事时,邬有期也坦然地扯谎,一直蒙着面纱的顾清倚:“送他回家。”

这样的打扮,在荒漠里是常见,但卷曲金发、皮肤白皙,眼眸还是蓝绿异色的,就显得较少。

商人们不明就里,甚至替邬有期圆上了慌:

“是回波斯吧?那路途可远!”

邬有期笑着点头,还顺势胡诌了一个小城市的名字,解释说他们会在那里停留,再做一次补给。

沙漠广袤无垠,商人们虽久居于此,却也不是所有的绿洲、小城市都知晓,听完也都呵呵一笑,祝他们一路顺风。

邬有期笑着谢过,扶着顾清倚坐上鞍子后,自己牵了缰绳,蒙上厚厚的防沙网、盖住斗笠,离开了绿洲。

沙漠中昼夜温差大,白天日头很足、几乎要将人烤化,夜里又冷得像是在冰窖里、冻得人直哆嗦。

本来,卿乙念着小徒弟可能发觉了什么,想要弥补一下、尽力犯蠢,演一演小傻子顾清倚。

可没有灵力护持的身体,太知道什么叫做寒凉暖热,实在是太难撑住、一点忍熬不得。

夜里在被子卷里冻得直哆嗦时,卿乙还是忍不住贴近了小徒弟,甚至自暴自弃地想——

认出来就认出来吧,总比冻死强。

而邬有期搂着这个总是无意识拱入自己怀里的人,眸色微微沉了沉,看来……他确实不了解师尊。

这时,怀中的血镜微微亮了亮。

邬有期微顿,给帐篷降下一重结界后,又给顾清倚掖了掖被角,然后才起身钻出去,看见了带人过来的貊绣。

貊绣看了眼帐篷,递给邬有期一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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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有期点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貊绣才开口道:“您让我查的事,我已经查明白了——”

“这次霜严宗产生的异动,是和他们宗门的纷争有关,还事涉一条商路。”

“商路?”

“是,霜严宗内门管事牵涉其中,假借开通从重雪岭内部直达北海的商道,从而夺权、架空印雪思。”

邬有期挑挑眉,“所以真是他们家那位小姐?”

貊绣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霜严宗对外,说的都是天灾,并未提家门之事。”

“而且属下去查,也没见到印小姐出现在霜严宗内,凤凰火燃尽,也没有鹓鶵的痕迹。”

邬有期抿抿嘴,吩咐貊绣继续盯着:

“还有定魂草,你多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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