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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溺 阮青盈 42033 字 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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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偏心

只见落地窗前倒映出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男子身穿千鸟格西装,肩阔腿长,女子身着菱格外套与米色长裤,清丽又不失干练,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般配,如星月般耀眼。

宋朝薇冷哼一声,将头转开。

她撩了撩栗色的大波浪,此刻却心虚地从手包里取出小圆镜开始补妆。

今日在飞机上画的全妆,刻意叠了正红的唇釉,气势汹汹地赶来,现下左顾右盼好似也没有脱落。

输人不输阵。

她誓死捍卫自己颂音第一美人的称号。

“这么难看,干脆别化了,”闻鹤凑到镜前,若有所思地看她精致的脸:“宁柠刚刚发消息跟我说,她愿意押五毛钱下注,说这位温小姐最有可能成为我们的老板娘。”

颂音主理心上人的位置长期空缺,就数闻鹤的消息最灵通。

“你这么在意,莫非你也对Sean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闻鹤半开玩笑问出口,那双湖蓝色的眼将紧张融化,伪装在毫不在意的神色之下。

“滚,我要喜欢他早就出手了,还等今天。”

面对闻鹤的直言不讳,宋朝薇迟疑了半刻,夹枪带棒地顶回去。

又不是人人都兴倒贴的恋爱脑,她对时祺并无旁的心思,只是单纯因为工作,为捍卫颂音的纯净清明,不愿将关系户放进他们的团队罢了。

颂音若是降低门槛,就意味着腐烂的发端,还怎么有资格成为所有调律师金玉般的圣地?

“就你八卦。”

宋朝薇还嫌不解气,没好气地一拳揍在闻鹤的肩上。

“哎呦,你轻点,我这只手臂可是价值万千。”

闻鹤佯装吃疼,张牙舞爪地要挠她。

“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们一天能这样折腾起千八百遍,另两人好似早已习以为常这样的幼稚,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齐刘海女子也只安静地撇了撇嘴角,八风不动地坐在席上。

真的这么难看吗?

回过劲来,宋朝薇凝神又看圆镜,不自然地抿抿唇-

温禧坐在副驾驶上时就有些坐立不安,她只简单地听时祺一语带过那四位卓越的调律师。

南江在璀璨华灯的点缀下,像精致的餐前点心。整座城已有成熟的一线都市雏形,迎来送往快速通道上的过客。

前路漫漫。

直升电梯缓缓悬停,他与温禧一起终于抵达餐厅门口,旋转餐厅的水晶门帘像跑动的走马灯,时祺先上前,将门帘往右上方撩起,丝丝缕缕的光扣在骨节之间。

温禧却脚步机械,直要往门帘另一端垂落的地方闯。

“温禧,不用担心。”

那双幽静的眼扫过她的脸,不动声色地洞察她的所有焦虑。他温柔的情绪就好像水草浮动,将她的忧心忡忡一并勾散。

“他们都是我多年好友了,不至于为难你。”

温禧有种错觉,好像他将她带到自己离开八年生活的圈子里,将所有欠缺的、散落的、无法寻回的记忆拼图,慢慢收集,标签,再定格展示。

原本与同事的见面倒无关紧要,就是因为你在,所以我才越来越紧张了好吗?

温禧有苦难言。

“倘若你有什么话接不上来,就只管吃东西就好了,我来替你回答。”

时祺温声说,将无限的安心传递给她。

他们进入包厢之前,宋朝薇火爆的话头刚落。

“她不是很会营销吗,当初借Sean的钢琴独奏会宣传自己的调律工作室。我敢打赌她绝对动机不纯,Sean这么聪明,这次竟然能在女人身上摘了跟头。”

宋朝薇大饮了一口,醇香的红酒在将她的唇变得更加鲜红欲滴,好像一颗饱满的樱桃。

他们每个人都看过时祺那场钢琴演奏会,知道在独奏会上发生的一时出乎意料的安排。

“那件事跟温小姐应当是无关的,只是中国投资商那边出的问题。”

闻鹤若有所思。

“根据我收集的资料。”闻鹤化身数据分析师,“我们老板不仅与这位温小姐有旧,关系估计还不一般。”

“啊。真想看看他那张脸,坠入爱河会是什么模样。”-

“抱歉,说好要请大家吃饭,是我们来晚了。”

清冷又熟悉的声音闯入席间,先见其影,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一并吸引过来。

“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门口处站着时祺与温禧。

闻鹤一把便起身,拉开长椅,揽过时祺的肩。宋朝薇抱怨归抱怨,见到时祺却也欣喜,还没开口,闻鹤先将她的话头抢过去。

“但今天我们魏哥没有保驾护航,反而来了位美丽的小姐。”

遥远的魏越在钢琴生产线上打了个喷嚏,不知是挚友还记挂他身在何方。

闻鹤将探究的视线落在温禧的身上,眼生好奇。

看见好友,时祺的眼底浮起浅笑,主动介绍:“闻鹤。”

“看在这位美丽的小姐的份上,原谅你了。”

闻鹤刚落座,桌下的大腿被宋朝薇狠狠掐了一把。

“孔雀开屏,油嘴滑舌,不要脸。”

她用嘴形无声地骂他。

闻鹤龇牙咧嘴,才没在面上漏出半分端倪,回身看见宋朝薇眼中不快的神色。

美丽的小姐,谁才是美丽的小姐。

温禧看见那位金发男子,丰神俊朗,混血的水蓝色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闪着好奇,面部表情却有些扭曲。

好像吃了闷亏,生生吃疼说不出来。

她与他点头致意。

眼前的女子又是另一种美,温婉纯净,黛眉杏眼。像几叶春茶坠入水间,她不比宋朝薇的明艳尖锐,却如素冠荷顶,气质卓然。

他原本也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想见证这位新来的调律师究竟有几分真本事。但听她说话时,突然便不忍心从中作梗。

慕美之心,人皆有之。

“大家好,我是温禧,是新加入颂音的兼职调律师。”

众人有些哗然。

在场各位都心照不宣,颂音并没有允许调律师工作的先例,甚至一旦被录取,所有的员工就会主动欢天喜地地从其他公司辞职。

没有人会把颂音当作备胎。

“我记得颂音”

时祺的眼锋扫到闻鹤脸上,他便识趣地缄默不言。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开口,在耳畔与温禧介绍其他的几位调律师:

“宋朝薇。”

上届国际调律师技能赛的冠军。花枝招展的女子高傲地昂了昂下巴。

“崔敏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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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敏和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

崔敏和是天才调律少女,温禧耳熟能详她的名字,谁也没想到最终是被颂音收入囊中。

但她本人与声名赫赫相比,是个边缘到透明的社恐。她低声问好,崔敏和的手紧紧拽着毛衣的侧边。

又倏然松开。

“楚槐升。”

介绍的顺序轮到那位中年男子,温禧连忙转身,却发觉对面的人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失焦。

被时祺敏锐地察觉到。

宋朝薇和闻鹤两人天天胡闹倒也罢了,但年长的楚槐升,儒雅随和,向来是团队里最稳重的那个。

他却一反常态。

像,真的太像了。

失态的观察者猝然回神,匆匆起身,高脚杯里的红酒被不慎碰倒,在名贵的毛毯上倾洒。

“抱歉。”

“怎么了,槐升哥?”

“抱歉,虽然说这个有些唐突。”

“只是因为温小姐像一位我认识的故人,特别是这双眼睛。”他想说话,却欲语又止,手心微微颤抖,踌躇自己该不该往下说。

健谈的楚槐升想起从前的桩桩件件,用说来话长让故事戛然而止。

这位故人神通广大,竟能让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楚槐升面色改变,念念不忘。

“我是否熟识?”

时祺礼貌发问。

“没什么,故人已逝,再提这些伤怀的事也没什么用。”

楚槐升答非所问,镇定心绪,微微一笑。

“我们楚工可不能手抖啊,“闻鹤笑着打圆场说:“还有万千钢琴的性命都系于您一人之手。”

插曲过去,他们开始吃饭。

“Sean,你太着急了。”食间宋朝薇率先开口,她向来心直口快,说的话也尖锐:“今天就率先决定了,也不等等我们一起做决定。”

以往确定调律师,怎么也得拿到他们四个人中的三个同意,得到四分之三的得票率。

她质疑公平性。

温禧听从时祺的意见,正埋头苦吃,刚夹了个什锦牛筋丸在唇齿间咬了一半,正沉浸在饱满的肉香中,就听见宋朝薇发难。

只好拼命地狼吞虎咽,一时不察呛了一口,轻咳了几声。

“你要怎么考,考理论,还是实践?”

她身侧的时祺心细如尘,一手给她倒上果汁,再用一句话将宋朝薇问住。

宋朝薇倒还真没想过。

“倘若你来得早一点,我是很希望你亲自来做温禧的评委。”时祺将话说完,双眼像利剑似地看向宋朝薇的方向。

他的回答如一锤定音。

“温禧的面试并不是我评定的,是国内调律协会会长亲自做出的判断。”

王俞睿虽然在调律界不以天赋见长,但胜在经验老道,国内外桃李满天下,他们都要给几分薄面。

“如果你要看,我的电脑里保存有全部调律过程的录像,她并非系统出身,却做得比你还要出色。”

时祺没给高傲的宋朝薇留一点面子。

“所以,若是实践的话,没有人比温禧做得更好。”

时祺从来都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唯独在牵涉到温禧的事上,至纤至悉。

“安啦,”闻鹤说话,还要拖人去打圆场:“敏和,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敏和轻轻点点头。

之前传言沸沸扬扬,说时祺欲在他们当中招专职调律师随行,她原以为已十拿九稳。

“还有,温禧调律用的钢琴,是我买的那台施坦威。”

时祺用肯定句。

“你就少说两句话吧,当初那台钢琴拿来的时候,Sean不是让你先去尝试吗?”

闻鹤提示她适可而止,不惜抖落她职业生涯中的秘密。

“当时你胆小得要命,连碰都不敢碰。”

突然被人拆台,宋朝薇被气成河豚。

当初时祺在拍卖会上那台钢琴,从前寄放在颂音总部的陈列台上,像是稀世珍宝,无人敢肖想,几乎是碰一碰都奢侈无比。现在竟然在温禧的手中起死回生。

众人刮目相看。

“Sean,你就不怕她一不小心把你的东西弄坏?”

宋薇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

紧接着,她被闻鹤拿了个抹茶雪媚娘将嘴塞得严严实实。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多吃饭。”

她怒目而视,闻鹤笑嘻嘻地看她吐不出又咽不下的困窘模样。

“我相信她的能力。况且她的技术,远比那台钢琴的价值贵重。”

温禧感动。

有人与她比肩而立,她当然不能让他失望。

“宋小姐,我接受你的任何考验。”

于是她先发制人。

既然她需要一个契机证明自己的调律能力,不为人所诟病,真正得到团队的认可与接纳。温禧自然义不容辞。

“我知道大家对我的加入有诸多怀疑,我也有权用自己的表现解释大家的疑惑。”

金碧辉煌的餐厅下,她的眼睛明朗得像是黑夜中的启明星。

能加入颂音的团队,温禧本身已感到惊喜与感恩。

她热切地期待能从世界顶尖的调律师身上取长补短,了解西方培养调律师的模式,这样珍贵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好啊。”

宋朝薇求之不得,欣声答应。

“Sean,给我一个和温小姐同台竞技的机会。”

但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转向时祺,先征求他的同意,眼神里却有强烈的期待。

时祺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此冷却下来,他们散场时,隔壁包厢人声鼎沸,传来众人相聚碰杯的声音。

“让我们共饮,共同欢庆此刻的相聚。”

大抵是商界名流虚假的场面话,两相对照,他们这倒显得空荡寂寥了许多。

而此时此刻,温禧还未走到门口,身侧却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温小姐,请留步。”

第32章谜

温禧被唤住,回首,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楚槐升年近五十,双鬓却依然不显繁霜,他保养得当,需要认真观察,才能看见眼角有细细的皱纹。

他举手投足都是文质彬彬的君子模样,好像一株遒劲的文竹。

岁月催人老,却将更有沉郁的风度赋予眼前人。

“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借一步说话?”

从楚槐升的眼中便可看见,他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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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放弃前述在餐桌上的疑问。

他见温禧停下,就加快步伐,从容地成为引路人。餐厅的中廊有露台,让食客一览无遗南江饱满的城景。

他们在那里停下来。

“有些话我心觉在餐厅里当众人的面说并不妥,所以现在想来请教一下温小姐。”

他面露难色,在切入正题时做了极长的铺垫。

“我说的话会有些突兀,温小姐即使不答,也没有任何关系。权当我的不情之问。”

“前辈请讲。”

温禧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往下说。

“敢问家父是?”

楚槐升觉得冒昧,眼色中有几分挣扎,话终于还是挣脱束缚,从嘴里蹦了出来。

“我虽姓温,但却是我家人收养的女儿,有记忆以来我就生长在温家。”

温禧直言不讳自己的复杂身世,希望自己的知无不言能解答他心头的三两疑惑。

听见“收养”两字,她明显察觉到楚槐升眼里升腾而起的希望。

“先生不在国内,想必对我的家世知之甚少,但其中的缘由说起来又比较复杂,若改日有时间,我请先生喝茶,将所有的故事一并告知。”

“可惜我定居国外,在国内恐怕不会久留。”

楚槐升苦笑解释。

“温小姐有听说过严奕这个名字?”

温禧茫然,诚实地摇了摇头。

“是我的一位挚交,你长得很像他。但他在多年前就已去世,死于一场意外,出事之时我尚在国外,回国竟没联系上他的任何家人。”

楚槐升时隔多年提起往事,眸间依然有痛惜之色。

“或许大家从前不知道,在成为调律师之前,我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钢琴演奏者。”

虽然他轻描淡写,但温禧大抵清楚他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那些辉煌的过往。倘若楚槐升坚持下来,现在也是赞誉加身的钢琴家。

习惯使然,大众对台前钢琴家如数家珍,对幕后的调律师却知之甚少。

即使你的技术再出神入化,也仅会在业内为少数人传颂。

就像曾经的严奕,纵使名噪一时,却也随着身死终归泯然人海。

“他是调律师,是我最好的搭档,陪我从国内到国际大赛。甚至我在国外封闭式训练时,他也在那里。”

两人好似伯牙子期的美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要回老家结婚,我当然恭喜他。但谁都不知道那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

他的嗓音却颤抖,像冬风尾叶。

“其实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我在独奏会的现场演出,将手机调成静音,并没有接到。”

楚槐升牵强地扯出一丝笑意,不着痕迹地诉说终身遗憾。

“后来,我时常在自己独处的时候想,倘若我当时接到那个电话,是不是就可能有机会挽救他的生命,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了?”

这样的假设越多,就越像魔魇,缠得他喘不过气。

“是我赶回国为他处理后事,简单地办了葬礼。可奇怪的是,他孑然一身,并未见到他有哪位亲属来吊唁。”

“他离开之后不久,我也从台前转向幕后,大家都劝我,不要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放弃钢琴,只要坚持下来,我必有所成。”

“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我之所以放弃,并不是因为一时任性。实不相瞒,是我当时根本没有办法上台。一旦演出,我的双手放在钢琴上,被镁光灯照射的瞬间,就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一个钢琴家在镁光灯下无法演奏,就彻底失了立身之本。

温禧理解他的绝望。

“抱歉,今日恐怕惊扰到你了。”

楚槐升不得已退出琴坛,所幸将调律做得一样出色。

“但如果我就这样将这条可疑的线索放过去,我自己会觉得不可饶恕,”楚槐升将自己从沉浸的情绪中往外拉。

温禧摇摇头,说:“或许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也是缘分使然。”

“怪我,或许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所以总是想起些从前的事情,一时失态,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话。”

说话间,楚槐升竟弯腰,深深地向自己鞠了一躬。

“温小姐多担待,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太大的困扰。”

温禧震惊,余光中身侧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扶起来。

“槐升哥。”

时祺开口,轻声劝慰,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

“逝者已矣。”

然而,楚槐升娓娓道来的故事在温禧的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温禧自从得知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也动过要寻找亲身父母的念头。但想到他们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在出生时就将自己抛弃,或许并不希望自己的存在打扰到他们正常平和的生活。

再加上她自顾不暇,于是就此作罢。

“我来颂音的时间最早,这几个孩子几乎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楚槐升又说,露出身为年长者的慈爱神色:“他们有时候会开玩笑唤我一声哥哥,但我的实际年龄,大概能当你们的父亲。”

“如果工作上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询问。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义不容辞。”

“前辈人生阅历丰富,调律更是翘楚,能跟前辈讨教一二,是我的荣幸。”

温禧说。

“不敢当。对于人生,我已是失败者。唯有一句话可以送给你们,好好珍惜当下。”

他与温禧和时祺作别,目光在两人身上徘徊,意有所指。

夜来故事多,这一宿更深露重,便又不知有多少往昔被勾回心头,幽幽萦绕-

“我知道槐升哥有一位故友,他因为对方耿耿于怀,一直都记挂在心头,却没想到那个人可能与你相关。”

等楚槐升走后,沉默让风的形状都清晰,过了半刻,时祺方才开口打破。

她太专注听楚槐升说故事,不知时祺何时已结好帐,神出鬼没地站在身后。

用餐结束闻鹤在出门时,又将时祺一把拦住,神秘兮兮地说有话要讲,这才给了温禧被楚槐升借一步说话的空隙。

后来宋朝歌见她果断应下自己的考核,反而松了戒心,将她当作可敬的对手,对温禧有几分刮目相看。

夜晚寒凉,连风都失了温度。温禧本想说自己可以回家,但想起在办公室里时祺语重心长说的那番话。

也适当地学会依赖他吗?

全桌六人本是熟识,交往时也并不注重酒桌礼仪,时祺在闻鹤不依不挠劝他饮酒时就拒绝,用送温禧回家的理由当挡箭牌。

她现在这么问,应该也不会很突兀吧。

“能麻烦你送我回家吗?”

他看见温禧说着请求,杏眼中却神色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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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在做艰难的心理斗争,轻笑出声:

“倘若你不愿意,不用勉强自己,好像是我绑架了你一样。”

“怎么会?”

温禧看见他,诧异。

这男人真是挑剔,先前因自己不愿麻烦他而受伤,现在又反咬一口,转而觉得自己不够真心。

“怎么了,我就多说了一会话,你不开心?”

温禧直觉发问。

“倘若你晚离开一些,我说不定能听到更多的故事。”

她故意又补了一句,似乎暗中埋怨时祺出现得不合时宜。

“怎么会?”

时祺鹦鹉学舌,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他愿意与你说这么多,这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事。”

楚槐升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是温柔可靠的兄长形象,现在难得流露出这么多深重的心事。

“或许有人倾诉,对他而言反而是好事。”

他不知全貌,只有耳闻,否则在餐桌之上也不会那么问。

“不过都是捕风捉影的细节,你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时祺宽慰她说,并不希望她因为别人口中宛转的故事庸人自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血缘相貌相似的人也比比皆是。”

他靠在扶手上,侧身对着温禧,晚风将他碎落的额发再次吹乱,落在他雕塑般硬朗的侧颜上,让她有伸手抚顺的冲动。

“我知道的。”

温禧回应。

似乎只能用安静的休止来终结这个沉重的话题。

“感觉你吃得不多。”

时祺转开话题,他自言自语地下了判断。

“我吃得太多了,会胖。现在年纪大了,连着基础代谢也变差了。”

温禧与时祺的关系已然缓和许多,她有时会产生他们是多年好友的错觉,说话的口吻也比较轻松。

她自顾自说起每个女孩都会有的苦恼,没有捕捉到时祺挑起的眉梢。

这是个极好的信号。

他们并肩而立,却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晚上的天气预报有六级大风,在傍晚被锁在办公室时就已感觉到风的威力,现下时而尖利地在耳畔呼啸。

温禧感性,她因为这个故事心中沸腾的情绪难以平息。她设身处地去想楚槐升的苦楚,觉得难以忍受。

“楚老师说起过去的事时,我能感觉到他还有很多遗憾。命运无常,怪不得古人就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他跟着温禧的话抬头望月,那盏幽暗的银盘藏在重叠的云层里,影影绰绰。

她想起楚槐升,在做假设时眼中骤然流露的痛楚。

倘若时间可以重来就好了。无数人在濒临绝望的痛苦中热切地祈祷。

可惜时间是无情的单向度机器,从不为谁驻足。

“温禧,你心中也有遗憾的事吗?”

时祺侧首,眼神沉郁,像是另一盏落入清潭的月亮。

温禧被他一问,感觉答不上来。

“我有。”

“是什么?”

她突然想听见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初在失乐园受伤时,没有将那半句话说完。”

什么?

如同有辆轰鸣的火车从她脑海里驶过,留下微微发烫的铁轨。

倘若他能在那时候就对她言明自己的身份,或许将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仅是卑劣的小偷,还是凶悍的强盗,在看不见的地方,让她幸福的沙堡挫骨扬灰。

他们在新楼之上,也是失乐园的废墟之中。

失乐园对她而言,并不算是一段太好的回忆。她的记忆中洇出三种颜色,从鸡飞狗跳的人群落在昏黄的底光上开始,到短刀锋利的惨白。

最后是一大片一大片鲜艳的红,翻天覆地而来,吞噬了因为受伤奄奄一息的时祺。

“现在再说也不晚。”

“你准备好亲口告诉我,当初你的身份了吗?”

第33章秘密

一模一样的话,温禧在多年前也问过一次。

记忆中的血珠落在地面,一滴摔成两瓣。她感觉到霎时腾空,思绪被搅乱,然后重新拉回2015年的事发现场,

“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没有他。”

从脚手架跌落的建筑工人被钢筋扎穿,送来时血肉模糊。妻子抱着如西瓜般隆起的肚皮,在一旁无声地抹泪,断断续续呕出压抑的泣声。

“病人抢救无效,节哀顺变。”

有因熬夜加班猝死的年轻人,一卷素布将灰飞烟灭的青春掩盖,身旁站着大声恸哭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求求大夫,救救我们的孩子,救救我们孩子吧。”

有衣裳褴褛的父母在跪地磕头,幼小的身体在担架上无声无息地躺着,唇色发青。

众生千般苦,宛如身处人间炼狱。

南江市第一医院正在扩建改造,整个急诊区可利用的空间不大。急诊室仪器的监护声、救护车滚轮声与人群的喧闹声夹混在一起,争分夺秒,叠成凄楚的多声部哀乐。

众人当中,温禧机械地坐在原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血腥味。

她是盛妆打扮,此刻却狼狈不堪:红裙上的血迹深浅不一,看起来分外骇人。裙摆边撕扯开几道破口,是当初为时祺包扎时留下的。

她发丝散乱,神色呆滞,像一朵开到绚丽高潮又顷刻间糜烂的花。

自己却毫不在意。

因为醉酒摔伤的醉汉来做伤情鉴定,将角落里的温禧曲解为风尘女,趁交警不留神四处乱瞟,对她不怀好意地吹了几个口哨。

“滚。”

她脱力,却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继续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命运对时祺的宣判。

护士手忙脚乱,只能尽力照看大声呻唤的伤痛者,无暇顾及她这个视线范围之外相对健康的人。直到换班的护士关注到她,柔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温禧摇摇头,说自己在等亲人从抢救室出来。

手术室亮着红灯,温禧独自一人坐在医院的大厅里,整个人被抽干了力气。她的嘴唇无意识地咬护士给她递来的一次性纸杯,尽管水早就空空如也。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颤抖的手将熟悉的号码摁乱百十遍,给父亲拨了无数个电话,电话那头却始终是机械甜美的女声在回响。

但好在这样的无助感没有持续太久,温良明竟真的如神兵天降,赶到现场。

温良明说近期会乘班机回国,但却没想到正好是今日。下机后秘书将温禧语无伦次的留言播放给他听,他匆匆就往医院来。

“小禧。”

终于听见亲人的声音,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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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许久未见,她慌乱的心也在瞬间有了停泊的港湾。

“没受伤吧。”

温良明大步流星地向着温禧的方向走来。

因为危难,她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依靠,下意识地忽略与父亲经年累月的膈膜。

看见女儿一身的血迹,他严肃的脸上愁眉紧锁,眼神中的愠怒比担忧更胜一筹。

“爸爸,我没事。”

温禧快步迎上去,眼眶通红。

“你送谁来的医院?”

温良明问。

“是我的同学,时祺。”

她似乎本能地觉得与时祺交往会让父亲生气。心虚地低下头。

温禧想,最终这个想要隐瞒的秘密还是毫无遮拦,暴露在温良明的眼前。

“时祺,”

温良明反复咀嚼这两个名字,确定本市有头面的商界名流并没有这个姓氏。

不过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因为他,连好朋友都不顾了?”

温禧这时才想起撺掇自己到失乐园的那两位塑料姐妹花,现下无影无踪。

“他们的父亲可都是我的生意伙伴,你知不知道爸爸当时拉了多大的面子,才说动他们让自己的女儿来南江玩”

温良明头疼地攥着自己的眉心,一旁的温禧也有愧疚之意。

父亲用自己的人脉为她保驾护航,温禧心生感激,但时祺躺在病房里生死未卜,她哪里还有闲心去考虑两位贵女究竟去了哪里。

那张塑料膜又连天覆地而来,横亘在两人中间。

“爸爸,不是这样的。”

温禧迅速又精简地将失乐园中发生的一切跟父亲讲明,着重地说了时祺护己受伤的部分。她直觉歹徒即将冲她而来,被时祺以命相博,拦在眼前。

“如果他没有挺身而出,现在的我也不能平安无事地站在这里。”

“好了,他在医院这边我会托人照顾,肯定不会亏待他,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温良明的指示果断,不容置喙。

“这才刚上大学几个月,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温禧,是发怒的前兆。

温禧已经淡忘儿时是否因被父亲狠狠体罚留下创伤,但隐约记得他发怒时可怖的模样,不敢触他逆鳞,挑战他的家庭权威。

“我知道了。”

她心中忿忿不平,却不敢再争。

“爸爸,有消息立刻告诉我好吗?”

温禧即将离开时,又回头不舍地忘了一眼。

“有什么消息都等你明天起床再说,你听爸爸的话,离他远一点。”

温良明感觉头疼。

她与出手术室的护士擦肩而过,戴着口罩的护士来亲自告知,说病人求生欲望强烈,他的清创手术进展顺利,人也安然无恙。

一抬眼却看见温良明脸上流露出的厌恶神色,跟起初那位拽着她衣角的可爱小姐有天壤之别。

这真是家属吗?护士嘀咕着摇摇头,又回到岗位上-

第二日。

在温良明从中转圜下,时祺被转到南江第一医院的单人病房,因祸得福。

医院像是真正的销金窟,花钱如流水,各种监护仪器叽里咕噜地转动,持续不断地吞金。

病房里,明朗的阳光透过蓝色的窗帘,落在少年的面上,好像生命力的降临。

但他却还在沉睡当中。

昨夜失眠辗转反侧,温禧今日很早便来到医院。护士交代说病人刚做好手术,从全麻药效中恢复,难免会昏昏沉沉,睡得久一些。

时祺很少能这么安静。

他穿着蓝白色的病号服,面容沉静,卷翘的睫毛分毫不动,干涩的唇像是画纸上晕染开的调色颜料,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红润。

随便温禧怎么折腾,他依然沉浸在睡眠当中。

温禧拿起他的右手手掌,看见上面折成几段的生命线,细致地观察又婆娑。

他的手掌宽指长,边缘干干净净,指尖有硬茧,青薄的血管浮在皮肤表面上。她摆弄够了,就将自己与时祺的手放在一起对比,重叠在一起。

饶是温禧的十指纤长,却仍与他差了整整一个指节的距离。

“明明生命线这么长,不应该有什么事才对。”

温禧喃喃自语之后,又开始打量起时祺的眉眼。她玩心四起,就伸出手,快要触到少年挺秀的鼻尖。

孰料意外却陡然发生。

他倏然睁眼,扣住温禧手腕,眼色凌厉,好像处于应激状态下的凶恶猎犬,一拉一拽,将少女强迫着与他对视,鼻尖对着鼻尖,几乎要撞上。

连梦里都这么警觉。

温禧不知道,梦境是他心中最深愿望的投射,也是最恐惧的本真。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一阵似有若无的白梨香扑面而来,为主人正名。

原来是她。

腕上的力撤去,时祺身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脸上的神色也跟着慢慢缓和下来。

“是你啊。”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将手臂交叠,枕在头后。

相逢的视线交错后,温禧便也直起了身。

“时祺,你醒了,真的太好了。”

温禧没有因为他的突然发难觉得委屈,一颗心全因他苏醒的事实而欢喜异常。

那时已是深秋,萧瑟的落叶悬在空中摇摇欲坠,光秃秃的枝桠上有乌鸦在踩脚,蹦跳着叫出凄厉的惨叫。

但因为温禧的这句话,整个世界宛如春生。

时祺慢慢坐起来,动作牵动腰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要乱动,你想拿什么东西,我帮你一起去拿。”

少女自告奋勇。

时祺未置可否。

“是不是饿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话音未落,温禧突然面露难堪,扭头看向床头柜。

时祺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看见上面放着的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坑坑洼洼得好像月球表面,惨不忍睹。

她已用尽浑身解数削皮,却还是将这个苹果弄得一团糟。

“我再给你换一个新的!”

温禧发现时祺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慌乱地要伸手将那只被削毁的苹果遮住,准备去果篮里再挑一只。

“拿过来,我给你削吧。”

“可是”

温禧想起他昨夜才被刀捅伤,有几分犹疑。

“没事的。”

她依言将果盘端过来。时祺熟练地拿起小刀,将苹果切成几半,多余的苹果皮簌簌落盘。最后巧妙地将削去两耳,露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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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

递到温禧手里。

“哇,你好厉害呀。”

小兔子在手心,少女由衷地称赞。

“这是生活的基本技能而已。”

时祺淡淡地说。他在KTV的包厢也切过果盘,熟能生巧,知道怎么样用最短的时间削出最漂亮的纹样。

想哄骗小公主可真是轻而易举。

他永远不会说,气若游丝的时候,是在唇齿间不断地默念她的名字,让自己坚持下来。

可惜。

他们夸冷脸的他是高岭之花,可那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山雪莲,而是金钱与欲望土壤中滋生出的恶之花,和整座城市暗夜中的深网相联系,危机四伏。

她应该早已知晓。

时祺收起自己落寞的目光。

做线人最忌讳的就是身份暴露,所以他严格地死守这个秘密,恨不得能让它在肚子里腐烂。

“我要出院。”

留下来越久,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这怎么行。”

她将他的肩压住,然后义正言辞地说:“你才刚刚醒来,怎么能够马上出院。”

“这间病房是爸爸安排的,你安心住在这里。”

南江市局的警察来过一趟,个个神色严肃,提醒温禧要在时祺苏醒时及时告知,说他是擒获犯罪分子的重要证人。

时祺见义勇为,保护群众生命与公众财产安全,说不定等出院的时候,他们是要送一面锦旗给他。

温禧这么天真地想着。

“于情于理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就在这养到伤好再离开吧。”

也许被八点档的偶像剧荼毒过深,温禧信誓旦旦地保证。

“你放心,他不会干涉我们交往,也肯定不会直接甩一张五百万的支票让你离开的。”

十八岁的温禧思考问题还是太天真,不知道成年世界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手段。

“何况跟你在一起的是我,又不是我爸。”

啊,在一起?她自悔失言,两只耳变得同苹果的兔耳朵一般通红。

“我与你一起聊聊天吧。”

或许是因为时祺刚刚苏醒,他说话也温和了许多,变得更好舒服,接受了温禧的建议。

温禧坐在他病床的边缘,将雪白的床单压出一条缝。

“原本我选择来到南江,就是因为不想总在爸妈的羽翼之下生活。”

温禧来到南江大学读书,她学习上并非出类拔萃,高考的成绩刚过本一多一点,不算很高的分数,在填志愿时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南江大学的分数中规中矩,正好让她来到这里。

原本她应该在父亲的安排下出国念预科,然后再升学。但她最后却选择留在二线城市。这是她与家庭做的第一件意义上的抗争。

理由是——

“这是我凭借自己的本事,真正考出的分数,我当然要好好珍惜。”

温禧清楚自己的学习成绩究竟是什么水平,所以始终没有追逐超过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东西。

但矛盾的是,她自小就知道,钱近乎是这个世界万能的流通物。

她认识世交家的姐姐,从小不爱学习,临到头去学了几幅不知所云的画,却也能冠冕堂皇地被冠上一个异类艺术家的称呼,然后登堂入室,挂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美术馆,在那里挤占一个珍贵的展位。

如果换做正常家庭的人来说,大概会觉得温禧就是有钱人莫名其妙的矫情,坐拥珍宝,还要挑挑拣拣,说自己不喜欢,不想要。

在最叛逆的时候,温禧试过经济独立,但她生存技能全无,最后又灰溜溜地回家做爸爸妈妈的乖女儿。

独立计划最终以失败告终。

“当初报传媒也是爸爸妈妈的意见,他们说如果我想拍电影或者电视剧,他们说就找好朋友投资几部,人员全由我喜欢,很简单的。”

真正掌握话语权的观众无人问津,生产线上有无数的烂片,大概都是这么流水线般生产出来的。

感觉自己在无意识中又炫富了一次,温禧去观察时祺的反应,小声地问: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幼稚?”

“不幼稚,但是我很羡慕的生活。”

时祺感叹一声,告诉温禧说她信手拈来的,就是所有人奋斗终身,都无法奢求的生活。

将一切诉尽的她感觉身轻如燕,深呼吸,好像终于准备好了似的,再次呼唤时祺的名字。

“时祺,我已经将我所有的秘密告诉你了。”

温禧从小在父母的百般呵护下长大,所有的恶意都被自动过滤,从未经受过整个社会的阴暗面,所以清白而坦然。

可他不一样。

“现在轮到你了,你究竟是谁?”

眼前少年的眼睛有一瞬间失焦。

“我用你的证件到酒吧问过,他们说根本就没有招聘过你这个员工,你能告诉我,你在那里是为什么吗?”

第34章谎言

大小姐好像突然变聪明了。

窥见端倪,步步紧逼,用秘密放长线以诱鱼。

温禧的眼睛在此刻闪闪发亮,像是夏夜池塘边清澈的流萤,被一网打尽,放在她的瞳仁里。

那些流萤翩翩起舞,在他的眼前环绕。

她既期待他亲口说出的回答,又害怕他说的话不够尽善尽美,无法打消父亲的疑虑。

时祺的心在瞬间悬起,漆黑的眼凉似寒潭。

以他对温禧的了解,纵使她有千万般怀疑,也断然不会在他重伤未愈时,用证件去失乐园做详尽高效的调查。

但这话不是空穴来风,瞬间让时祺明白背后是谁的手笔。

时祺推断,这些事大抵与她的父亲从中作梗,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温良明。

那个中年男子的阴郁身影曾在门外四次逗留,却从未踏进病床半步。

所有的开支都从这位大人物的账上来,前来查房的护士与医生都对他恭敬有加,轻声问候。

与此同时,温禧的指间攥紧手机,亮光从指缝中溢出来,漏出似是而非的信息。

「小禧,他都在骗你,爸爸这里有证据。」

一段口述音频,她转文字,看见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真的是在骗自己吗?

「从现在开始,你按照我说的问他,爸爸保证让你看到证据。」

失乐园之夜疑窦丛生,最亲的人在耳边蛊惑,让她轻易地就被动摇了信任之基。

“既然这样,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

可想哄骗十八岁时不谙世事的温禧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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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祺装作为难,长眉蹙起,四下扫了几眼确认无人,才低声开口。

“我当初直接跟老板签约,没有劳动合同,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打黑工。现在就告诉你一个人,记得要替我保密。”

食指触唇,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英俊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她从时祺这里听到的第二个秘密。

“我害怕到时候老板就不让我在这里干了,把我辞退。”

原来是违规打工。

这也难怪,毕竟是失乐园那样的酒吧,不可能有光明正大的招聘途径。

“可是你已经成年了呀?”

温禧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不解地问。

他现在已经成年了,有什么兼职是不能通过走日常流程录取的?

等等,这样的职业?这不就意味着他?

温禧已在脑中幻想出纯情男大学生羊入虎口,之后咬紧牙关、泪眼汪汪地挣赎身钱的香艳画面。

他还担心自己要被辞退,这是打算长期做下去的意思?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时祺,痛心疾首,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误入歧途。

“要是你真的缺钱,你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没必要去干那个”

少女的耳缘通红,欲言又止,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吧?

她在胡乱说什么?

时祺蹙眉。

此时此刻,温禧猛然想起那晚小姐妹在耳边吹的风,好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在她的脑海里徘徊,让她耿耿于怀。

男模?她用余光打量时祺标致的五官,觉得他很有这方面的潜质:明眼,高鼻,再到薄唇,长颈

她的视线在渐渐地往下游移,看见病号服下隐隐显露的肌肉线条,让人浮想联翩。

停,她不能再往下看了。

清心寡欲,清心寡欲。

她当初难道也是见色起意?

温禧像拨浪鼓似的摇头,迅速地给旖念踩下刹车,一键清空。

时祺看见眼前怔然发呆的少女,目光像探照灯似的将他里里外外搜刮了一遍,从上到下,又见她片刻后开始疯狂摇头。

好消息是原来她真的相信他的鬼话连篇,坏消息是她的思绪似乎狂飙百十公里,到了另一条奇怪的道路上。

温禧甚至还为他当时拒绝自己也自动生成了一系列理由,因为他觉得自己堕落泥沼,配不上自己。

“时祺,如果有什么困难,我都是可以帮你的。”

少女诚恳地开口。

“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一份工作,便利店,游乐场,餐厅,这些地方都可以的。我记得南江大学也有很多岗位,勤工俭学,每年好像是找辅导员申请吧,这些都是合情合法的。”

可不能让他继续去做原来那些事。

她的手指拽紧衣摆,小心翼翼,生怕打击到他破碎的尊严。

“如果你缺钱,你救了我的命,跟我爸爸好好要一笔,也不是不可以。”

又沉默了片刻,温禧眼神挣扎,又开口跟时祺说,认命似的要让自己的家庭做出牺牲。

应该也不是不可以吧?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

时祺故作疑惑,认真地摇头。

“就是那个,那天在酒吧里。”

温禧组织语言时变得更加慌乱,磕磕绊绊,最后几个音莫名地被自己咽了下去,像含了浆糊,含糊不清。

“你做的事。”

时祺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一瞬笑意,片刻又缓缓定神,把那点笑从眼中压了下去,不让陷入天人交战的温禧看出端倪。

当初还以为她与姐妹一起时大胆热烈,原来是醉酒以后才有胆挑衅。

“想起来了,当初你说的那些话可真让我伤心。”

时祺幽幽地开口。

伤心?什么伤心?

她当时是喝醉了酒对他做什么了?羞辱他的尊严了吗?

温禧的脑海里一团乱麻,好像重新被拉回到那个窒息的夜晚。

那天晚上发生的变故太多,她最后只记得时祺用在锁骨上留下的那朵山茶,娇嫩又俏丽。

对了,她好像还取出过一叠百元大钞

好像是挂在树梢上最后一片落叶,温禧在他拷问的眼神中左右摇摆。

眼见时祺的上半身向自己慢慢倾斜,他又伸出右手,骨节分明的长指在半空中张开,缓慢地向她靠近,扣动她紧张不安的心弦。

二十厘米,十厘米,五厘米。

气氛在此刻凝滞。

“你干什么?”

温禧慢慢地往床尾退,将手撑在身体后面。

手掌温热,轻落在她光洁的额上,贴平,安静地放着,却没有进一步更具侵略性的动作。

“想看看该住院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这也没发烧啊。”

时祺开口,没好气地打乱她旖旎的思绪:“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还不至于需要出卖色相,来赚取温饱。”

这场审问莫名就剑走偏锋,变了调性。

温禧低下头,像毛茸茸的小兔要藏进窝里,只留红红的耳尖在空气中-

「再问一个问题。」

她在手机上收到温良明发来的下一步指示。

“那你是不是惹上什么祸了?有生命危险的那种。”

少女抬眼,急切地再追问下一个问题。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时祺回答,顺势反将一军。

“因为我感觉那个歹徒好像认识你,是冲着你去的。”

温禧心一横,索性将答案直接说出来。

“你太高看我了。”

时祺摇了摇头。

原来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吗?

糟糕。

她以为她是被黑恶势力胁迫的哪个马仔,却不知道他才是藏得最深的那道影子。

“怎么可能?”

时祺耸耸肩,故作轻松,心内波澜滔天。

“但你的功夫为什么这么好?”

温禧再问。

“我小时候家旁边是开武馆的,我耳濡目染,就跟着学了一点皮毛。”

时祺撒谎时不改心跳。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他还认真补充一句。

时祺是真心的,至少在危急时刻时可以用来防身。

温禧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

人在危机面前会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报纸上还报道说有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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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市民见义勇为,在危机时刻抬起轻型轿车呢?

爸爸还说他骗自己,可他不是有求必应,好好地将所有的问题都回答清楚了吗?

思绪转圜,她又被哄过去了,淡定地将手机熄屏。

温禧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提问,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最简单不过的解谜游戏。

看见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时祺再一次幸免于难。

一次危机就被他这么化解过去,可将来,将来的将来,如果她再问起他的身份呢?

当然,为了随机应变,只要他愿意的话,他可以翻出几十个数据库里设置好的假身份作掩护。

可他的本意并不想骗她。

这很矛盾。

于是他将谎言精心包装,真假参半,用动听的声音说给她听。但他心知肚明,百分之九十九与百分之一的欺骗放在天平上旗鼓相当,都不会改变谎言的本质。

充其量不过是瓶甜蜜的毒药。

时祺也跟着沉默。

“怎么不说话了?”

温禧托腮,偏过头来看时祺。太阳在午时升上枝头,迎接一天当中最强烈的光,那些光穿过零落的枝条,穿过斑驳的玻璃,最后栖息在她那双同样明亮的杏眼之上。

五光十色,碎成最真挚绚烂的彩虹,刺破深渊。

他何德何能。

他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人,与钢琴琴键一般,摇曳在黑白之间,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如何说谎。

他不止吞下一千根针,感觉此刻喉咙已隐隐发痛,早已千疮百孔,至死难辞其咎。

第35章交锋

很快,病房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他刚刚做了手术,还受不了大的刺激,能不能不要让他回忆昨晚的事?”

眼见便衣警察即将进屋,温禧站在门口轻声请求。

她想起昨晚惨烈的状况,自己尚且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状态,更遑论时祺是正面交锋。

“小姑娘放心吧,我们知道分寸。”

警察点点头,微微一笑。

倘若你知道他的身份,就会知道他比你想象当中坚强得多。

“例行公事而已,不用担心。”时祺这么对她解释,让她放心,用追随的目光将她送至门外。

温禧隔着玻璃,不安地向里张望,看见时祺坐在病床上嘴唇张合,对答如流,他们维持着社交距离,只是那些人直到最后表情紧绷,神色严肃。

“你很危险,这并不是你该做的事。”

这是时祺听见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请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时祺最后这么回答-

“爸爸,你要干什么?”

警察前脚离开,温禧正准备推门进去。身后却伸出另一只手将门先推开。

然后她悄悄压低声音。

“我刚刚都按你说的问了他,你难道还不相信是真的?”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我的面说的?”

温禧苦恼。

温良明看见满眼担心的温禧,语气放缓:“你这丫头,胳膊肘尽往外拐,爸爸还能对他做什么其他的事。”

“之前让你问那些问题,也是为你好。你虽和他认识,但又不是知根知底在身边长大的人。”

他面露担忧。

每年针对豪门的绑架案和谋杀案都逐年攀升,温禧细想之下,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温良明语重心长地对信服的女儿说:“现在你问清楚了,也明白了事情的状况。当然要单独感谢他一下,他救了你,我有些话对他说。”

“况且现在人醒了,也没什么大事,快回家休息吧。”

温良明指了指她眼眶下明显的青黑。

温禧见爸爸想通,便也跟着点点头。

温良明一转身,那点淡薄的和煦烟消云散。

当局者迷,温禧如今深陷泥潭,他怎么能不去亲自把这根吃人的藤蔓斩断?

他分明是为她好-

“感谢你救了我女儿,但我说话难听,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不希望你跟她走得太近。”

那个身穿暗色西装的中年男子,手持着传媒的半壁江山,两鬓微霜,杀伐决断,尽在股掌之中。

“你是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时祺躺在病床上,抬起头,正对上温良明的目光。

“温先生,你误会了。”

少年沉静的脸脸色紧绷,眼神迫人,他的脸上还是虚无血色,目光却格外坚毅。

温良明西装革履地站在他跟前,却觉得气势隐隐地被压了一头。

他看起来坚不可摧,有棱有角,不肯在世间圆滑的规则打磨。以温父的人脉与手段,想彻查他的身份背景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爸爸是时智勇?”

他试图先发制人。

时智勇是京北大学的钢琴教授,在国内外知名期刊上发表过多篇钢琴演奏专业的论文,是国内钢琴教育界的泰斗级人物,桃李满天下。

“他不是我爸。”

少年倔强地否认这个事实,面具下的脸隐隐有了裂痕。

“听着,你的家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家里那些恩怨纠葛我并不关心,我也管不着你要做什么事情,杀人犯法,养家糊口,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唯一在乎的,就是我的女儿有没有受伤。”

温良明想起温禧,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柔和的神色。

温禧算不得他的软肋,但慈爱祥和的父亲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角色,演着演着竟也真带了几分真挚的感情。

女儿向来乖巧伶俐,但一切都终结在他出现之前。

温良明恨恨地想。

“您要保护她,让她一辈子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时祺这番话,终于在温良明的脸上看见一丝松动。

该死,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温良明唯一做的好事,就是将温禧保护得很好。

温禧对家族所涉及的生意向来不知情,无忧无虑,在美丽的城堡里做她的小公主。

像是这个黑暗森林里,用清泉灌溉,用甘露滋养,长出的唯一一朵纯净的白蔷薇

可那份家业对她来说既是祝福,也像诅咒。

倘若将她身下的水源抽干,土壤倾覆,她也会死。

温氏的发家史并不干净,但在经营蒸蒸日上后又成功洗白。许是夜怕鬼敲门,温良明年年热衷公益事业,慷慨地捐出善款筹建福利院。

“我警告你,无论想做什么,你都在此处给我适可而止。”

温良明好像在此刻突然被踩住痛脚,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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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言。

但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不该跟这个不懂事的小孩一般计较。

以往有多少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威胁他,最后都龟缩在他鞋底,哀嚎求饶、痛哭流涕?

也是。

他懂得再多,也不过是瓮中之鳖。一个小孩而已,能翻出多少浪涛?

妄想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资本的积累都是血腥的,从羊吃人开始就是如此。”

这么想着,温良明轻轻转了转手上江诗丹顿腕表,低调的表盘在灯光之下,折射出耀眼的辉光。

“我这是在教你人生的道理,越狠,越有可能在平庸之辈中脱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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