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昆仑弟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这个白衣男子长得跟昆仑掌门、仙道仙君岑云谏一模一样。
说起来,其实这个男子更像是仙君,他白衣飘飘,纤尘不染,而岑云谏身上则已经满是血污。
岑云谏当头一剑过去:“你是哪儿来的妖孽?为何要幻化成本尊的模样。”
白衣男子抽出澹台莲州的琅琊剑抵挡了一下,只一下就断裂了,但确实挡住了。
鸟妖从河中浮了出来,他变成半人半鸟的模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魔皇?你竟然是魔皇?”
白衣男子毫无回应,他坐下来抱着澹台莲州,十分茫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岑云谏质问:“你究竟是谁?”
岑云谏心中大惊,因为对方用的剑招也跟他一模一样。
白衣男子这才抬起头,用一双清明的眸子注视着他:“我是谁?岑云谏,我是你,我是八百年后一败涂地、众叛亲离的你。”
说罢,他低下头,对澹台莲州说:“醒醒,莲州,你该醒过来杀了我了。”
·第三卷完·
第四卷明镜里
第171章
第一世。
八百年后。
八百这一数字是昆仑弟子在岑云谏的洞府发现的。
他练功的后山山壁上刻了八百道剑痕,像是在数什么日子似的,可没人知道八百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们的大师姐江岚从黄金台归来。
仙君岑云谏已经消失三十年了。
就在周国王都黄金台-九鼎王陵那一片小小的山谷里,自仙君消失在此以后便起了灰白的浓雾,只有人进,没有人出。
整座王都笼罩在妖雾之中。
昆仑也被无形的妖雾给盖住了。
岑云谏在时,花了八百年,一手将昆仑推至鼎盛,万年间没有第二个时期比这时候的昆仑更辉煌。
可以说,整个修真界都姓了昆仑。
岑云谏蚕食吞并了四海九州所有门派,还把昆仑剑宗改做了昆仑门,从此世上只有昆仑,做了前人未能做成之事。
毫无疑问,岑云谏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他心狠手辣,贯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一言,他杀了所有跟他唱反调的人,让仙界全体只听从他一个人的话。
但他又的的确确一心为了昆仑,为了修者,想要在他有生之年能够将妖魔一举铲灭,斩草除根,让世上再没有妖魔。
他们也差一步就能成功了。
他们几乎清缴了所有妖魔,只差魔皇迟迟没有出现,迟迟没有找到。
终于,在三十年前,岑云谏率领众弟子迎来了与魔皇的决战。
可是当魔皇出世以后,那片诡异的雾气笼罩了所有参战的弟子,被吞噬的无论是妖魔还是修者都没有人走出来。
这些年,他们想要去探知一下迷雾之中究竟有什么,仙君到底是死是活,魔皇又怎样了,但送进去的弟子每一个都有来无回。
唉。
而且,他们也没有更多的弟子了。
岑云谏失踪的事情只隐瞒了十年。
他的余威震慑了整个仙界十年。
恨岑云谏的人太多了,雷霆手段不可能温柔,他没少杀人,昆仑内昆仑外都杀了很多人。
崇敬他追随他的人视他为神明,奉他的每句话为圭臬,即使在他死后也可以豁出命地要保住这个他创造的世界;恨他的人则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认定岑云谏一定是遭报应了。
岑云谏不近男色女色,不贪天材地宝,不恋灵泉仙地,八百年来,他连剑都没有换过,依然只有一把擎天剑,折断过,锻造过,却没有换过,这不是一把材料多么厉害的宝剑,但却是昆仑的至高点。
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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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以后,昆仑弟子为了能找到他的线索,千辛万苦地进入他的洞府之中,发现的洞府几乎可以说是寒酸的。
进去以后,他的洞府几乎没有禁制,或许是因为本来就没什么需要严藏的,基本上全是一些凡人的玩意儿,不是法宝,可以看得出他失踪前一定保管的很好。因为其中有年逾八百年的凡人古物,要不是它的主人悉心珍藏一定早就腐朽了,而他们发现的时候只是落了十年的灰而已。
他们很难想象岑云谏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洞府里都在干些什么。
这些年来,他们渐渐都忘了岑云谏的本名,只知道称呼他为“仙君”。
仙君,仙君,至高无上的仙君。
甚至有小弟子好奇地问他是不是神像修炼了人,所以才能无情无欲,一心只有仙界大义。
在他的洞府里,昆仑弟子们才能感觉到,哦,原来仙君也是会喘气的,他竟然有爱好,喜欢收集一些没有价值的凡人的玩意儿。
但他们没有人从中发现线索,无法寻找到岑云谏。
岑云谏用了八百年多年,不知杀了多少修士,不知杀了多少妖魔,不知杀了多少昆仑弟子,呕心沥血、冷酷无情创造出来的昆仑倾倒只用了二十年。
岑云谏失踪的消息瞒了十年后,实在是瞒不下去,被对岑云谏、对昆仑怀恨在心的别门修士发现了,从这一天起,昆仑开始坍塌。
岑云谏时常督促他们勤练剑术,对弟子们倾尽所有、毫不藏私地教授自己的技艺,然而,再也没有人达到过岑云谏的高度。
并不是没有出现过天赋异禀的弟子,八百年间还是出过几个天才的,其中有一个是岑云谏亲自教导的弟子,但是这个弟子在一百岁时陷入情关,难以自拔,而更多的情况是,譬如胥菀风、卞谷、江岚这些人又差了一点,只一点,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难以越过的一点。
前两者进了黄金台以后就再也没出来。
如若岑云谏真的已经殒命,那么,他们将要推举江岚为新一任的昆仑掌门。
因为江岚是在昆仑大厦将倾之际,毅然决然地站出来,保护师弟师妹,从仇家的包围中救了一群弟子出来,是她做主,率领残部龟缩在昆仑仅剩的几座山中修生养息,并且想尽办法地进入岑云谏所在的洞府,试图找到有关仙君下落的线索。
掌门信物还没有找到,也不确定岑云谏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无法正式册立新掌门,不过有些个年纪小还不到二十岁的弟子已经只认识江岚,不认识煊赫鼎盛的岑云谏了。
二十年来,江岚从没有放弃过寻找仙君。
即便找不到仙君,黄金台的妖雾总归是需要处理的。
是的。
不光是本来扩张到四海九州的昆仑被削弱,削弱至比以前最弱的时候还要更惨,只剩下祖传的一片山。
曾经被岑云谏统治的别门弟子从来没有忘却过师门,纷纷叛逃出去以后,重立自己的师门,整个世界陷入了无边的混乱之中,苟延残喘的妖魔更是卷土重来,趁着他们仙界内乱之际,大举在凡间吃人占地,疯狂繁衍。
等到江岚大致整顿好了昆仑,让昆仑安定下来以后,回头去看,凡间已经被妖魔侵占得不成样子,而她呢,应对仇家的报复已经捉襟见肘,哪还有余力去管凡间的事?她不是个天赋特别好的剑修,能护住昆仑的一亩三分田就已经很好了。
那些对岑云谏疯狂信仰的追随者则都一头栽进了黄金台,从此没有了音讯,其中大部分都是昆仑的精英弟子,昆仑人才损失惨重的原因不能说不在其中。
江岚算是尊敬岑云谏,但是没那么狂热的人,所以她可以冷静地留在昆仑。
可她也老了。
她八百多岁了,已经是个白发老妪,寿数将尽。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成了昆仑的领头人的,因为她对岑云谏的暴政并不崇拜,八百年来图个长生,能混就混,心态很好,所以熬死了其他同辈人,活到这时候,她就是不做什么,也是德高望重的老弟子了。
岑云谏对她还算优待,她偷懒装病不肯出力的时候,岑云谏从不会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她去了。
江岚打算在自己人生最后的一小段时间里,再为昆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打算前往黄金台,亲自进去找一找岑云谏的踪迹。
江岚把自己天命将至的事情告诉了其他弟子们,众人很悲伤,可也无力挽救,只能接受她的决定。
她做好了一些准备,前往黄金台所需要带的丹药、法宝、符咒,她是快死了,但她还是惜命,说不定她能回来呢?所以能带上的,她全都带上了,力保自己到时候能够留下一条命。
她也培养了能够率领昆仑的下一任掌门人,就算他回不来了,昆仑也不至于像先前岑云谏突然失踪那会儿一样群龙无首。
只要昆仑还在,那么,她想,昆仑一定会再次崛起。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江岚启程出发,不急不慢、安步当车地走进了黄金台的弥天灰雾之中。
她首先感到的就是惊奇。
按说周国王都陷入这片迷雾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但是这里的房子却没有腐烂。
她走进去的时候,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没有日,没有月,没有风,没有一丝声响。
当她走到某个地方以后,周围变了,天色依然是阴沉沉的,但是出现了人,好像是活着的人。
江岚连忙上前去询问,但是对方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被她抓住了手就原地踏步,突然这个人像是被捶打的泥偶一样碎成了土渣。
江岚吓了一跳。
她很谨慎,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在城里观察了一番。
她在心中算着时辰,在这座城里逛了大约三天,与每个她见到的“人”说了话,她发现,这些人都是“死”人。
早就死了。
不过是一具不知被什么驱动的空壳,每天一到某个时辰就是开始活动,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日复一日。
妖魔呢?
妖魔她一个都没见着啊。
还有那些进来找岑云谏的昆仑弟子们呢?都在哪里?有没有人活下来了只是出不去,那她也好问一问啊。
总不能是挫骨扬灰了吧?
江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终于抵达了地图上所示的黄金台的所在之地。
越是接近这里,雾气就越发黑深凝沉,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用进去都能知道这是不祥之地。
江岚叹了口气。
她把灵罩、符咒能用的都用上,拔出自己的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跟她设想的一样,确实很可怕。
这里有数之不尽的妖魔,这些妖魔都怎么攻击也不会死。
江岚没有硬生生地杀过去,而是先逃出去,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摸清了这一层的妖魔,发现,他们与跟城里的人一样,每天都重复一样的活动,只要她不主动去招惹,用一个隐藏气息的小小法术就可以在一小段时间里毫发无伤地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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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江岚纳闷地想,这个地方虽然可怕,但是也不至于让昆仑弟子全军覆没吧?连她都能过来,她不信别人都这么笨。
然后浓雾在尽头消失,她的前方是一片烟雨蒙蒙的莲花池。
与岑云谏道府里莲花池看上去完全一致,只是莲花都未绽放。
她走在水上,慢慢地摸索,绕来绕去,迷了路,一直在同一片地方打转,找不到深处,也出不去了。
她又花了一个月才找到阵眼,进入。
第四层是,是一片浅的刚过脚踝的池子,这里的莲花有一些是绽放的,其周围的水似乎是淡红色的。
江岚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她搜寻了一朵在淡红色池水中绽开的莲花,将莲花拔起来以后,发现莲花的根系上缠着一具腐尸。
这个腐尸身上穿着昆仑弟子的衣服,还能找到写了名字的玉牒。
……这就是个前来寻找岑云谏的昆仑弟子。
江岚难以置信,她又找了几朵绽放的莲花,每一朵下面都有一具昆仑弟子的尸体。
她感到不寒而栗。
怎么回事?
是谁杀的?
外面那些妖魔吗?还是……还是……?
她心绪大乱,还没有想个明白,听见了轻轻的它水声,白衣胜雪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了在他的身后。
她讶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与二十年完全一样、没有变老的岑云谏,愣了一愣,下意识地问:“仙君?是您吗?”
岑云谏目光空洞,似乎在看她,也似乎没有在看她,开口就是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又来了?澹台莲州。”
话音未落,一剑向江岚劈去。
江岚险之又险地接了一剑,光是这一剑就让她元气大伤。
她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岑云谏是她认识的那个仙君,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仙君。
人是那个人,但是神志不清,应当是被什么迷障给控制住了。
她还没有站起来,岑云谏又是一剑过来。
江岚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在这时,岑云谏的剑尖在她的喉头停住了。
岑云谏偏了偏头,看向她身旁。
江岚心惊胆战地跟着看了一眼,她发现自己放在袖子里的陶埙掉了出来。
八百四十年前,她曾经认识过一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
澹台莲州曾经送给她一个亲手所做的陶埙。
不知为何,她一直记得这个凡人,将这个陶埙带在身上,每当难以坚持下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岑云谏收起剑,走过去,捡起掉在她身边的陶埙,不再管她,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
第172章
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已经过去了三天。
岑云谏依然没有弄清这儿是什么地方,他只记得……他在迎战魔皇,胜券在握,那些前仆后继想要接魔皇出世的妖魔都被他杀得一干二净,这时,他回头看到了尸海中长出了一朵诡异的红莲花,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
往上看,头顶的天空无星无月,无边无际,一蓝如洗,像是虚假的,除了日月交替时明亮起来或是变暗,没有别的区别。
往下看,脚下的水面无波无澜,无色无味,净似琉璃,他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但这几天他走遍了这里,略有些奇怪的是,他每走一步,走过的地方就会生出一朵雪白的莲花。
这莲花约巴掌大小,花瓣并不繁复,每一朵的花瓣都是一模一样的数量,八瓣。
他认识这种莲花,是澹台莲州死后他回到昆仑的第一天栽下的,名为雪信。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对家中的花草疏于照料,他在天南小筑种的其他莲花都渐渐枯死了,只剩下两种莲花,一红一白,就算放着不管也生长得很茂盛。
他摘了一朵下来,拿在手间把玩,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朵平常的莲花罢了。
可是,为什么会长在这里呢?
因为被困才三天,所以岑云谏并不是很着急,无非是陷入了一个他没见过的阵法之中,只要他足够耐心,总能找到出口。
他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地四处搜寻,对他来说,这样的工作反而是寻常,他要尽快出去,弟子们发现他不见了应该很焦急吧。
他是昆仑的主心骨,不能不在。
唉。
这是岑云谏最为之担忧的一件事:昆仑后继无人。
八百年了,他竟然没有找到一个中意的弟子,不是天赋不够,就是耐心不足,天赋和耐心都足够的,偏偏过不去情关,自废修为。
这个不行就换下一个,他不认为自己会连个继承人都培养不出来。
而且,他还年轻力盛,没有摸到自己的天花板,他还不打算退位。假如真的出现了一个继承人,起码要能战得过他吧,正如当年他打败他的师父一样。他的寿数还没有穷尽,要找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不在的时候,谁来主持大局?
岑云谏想不到有谁可以,希望他不在的这三天不要出什么大事……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吧,不过三天而已。
毕竟,他花了八百年所建立的新昆仑是前所未有的最强大的昆仑,区区三天肯定对昆仑没有任何影响,众人大抵正在安心坚定地等着他回去。
终于,岑云谏看见前方出现了不同的景色。
——一叶扁舟。
扁舟上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一大一小。
年长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岁上下,貌不惊人,长相斯文温柔,岑云谏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停驻脚步,思虑了片刻,记起来了。
哦,是见过的,在周国王都,那座碎掉的石像就是他眼前的这个男子吧?
男子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宁静地注视着远方。
年小的女子还是个孩子,看上去只有十岁大,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裙子,坐在船边,双手抓着鱼竿,似乎是正在钓鱼,但她似乎心性活泼,坐得一点都不安稳,不光哼着歌儿,一双小短腿还在晃来晃去,光着小脚丫。
当岑云谏发现女童时,女童也转过头遥望向他。
女童有一张很美的脸,粉雕玉琢,明眸皓齿,眉心有一粒红痣,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
她是谁?
岑云谏思索半天,也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也猜不出是谁。
他想走近询问,但是走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与对方的距离一点都没有缩减,依然是一开始他发现对方时的距离。
而小女孩在微微歪着头打量了他一眼以后,撇了撇嘴,显是对岑云谏不感兴趣,便转回身,不再搭理他,继续钓鱼。
既然无法走近,那就停在原处吧。
他主动开口问:“小妹妹,你是谁?”
小女孩头都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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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谏耐心地看着她,看了不知多久,天色将暗,又问:“你是在钓鱼吗?
“一天了,你什么都没钓到,这个池子我观察过了,没有鱼。
“你饿吗?我这里有食物。要吃吗?”
小女孩并不回应。
岑云谏皱起眉头,对她身边的人说:“这位先生,你应该也是昆仑的弟子吧?我看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昆仑的风格,先生,可以与你说几句话吗?”
也不理他。
小女孩是听见了但不理他,而这个男人则像是个聋子,岑云谏甚至怀疑他不是个活物,不然怎么会一点声息都没有?
天将要完全暗下去之前,这两个诡异的人总算是有了变化。
小女孩站了起来,收起一整天连一条鱼都没有钓到的鱼竿,岑云谏眼尖地看见她的鱼钩是直钩,也根本没有挂鱼饵。
她把鱼竿变小,塞进了袖子里。
她身旁的男子随着她起身,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小女孩拉着男子的手,仰着脸甜甜一笑:“今天我也很开心,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天。明天见哦。”
男子点了下头,放开她的手,走到船头,并没有停住脚步,他往前一步,跨了出去。
岑云谏:“……”
应该不会摔下去吧?
果然,男子并没有跌落到水池中,而是跟他一样站在水面上。
这是一个修者。岑云谏想。
男子站在水上,背对着他,慢慢地沉了下去,不,与其说是沉了下去,其实更像是融化了。
岑云谏:“?!”
小女孩并没对眼前的场景感到惊奇,她在船上和衣躺下,就这样睡着了。
岑云谏问:“那是什么?小妹妹,听得见吗?”
小女孩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明明什么都没做,岑云谏却觉得遍体生寒,一个寒战过后,他发现自己离小女孩的距离更远了。
小女孩翻过身去,背对他。
岑云谏无奈,
心想:估计是惹恼她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等天亮了再试探一下。
岑云谏没有睡觉,整个夜晚他都在这片没有尽头的地方走来走去,把每个角落都走遍了,心里大致有了个地图。
不知为何,只是一天而已,他应该不会累的,可他确实觉得累了。
即使岑云谏难得地服食了补充精气灵力的丹药似乎也无济于事,他感到深深的疲倦,他竟然想要坐下来休息休息。
不行。
他得尽快出去。
但岑云谏实在是累了,他闭上眼睛打算小憩一会儿。
大抵只有百息时间,他让心神陷入极致的宁静中,这一向很有用,今天却不怎么见效。
等岑云谏再睁开眼睛,却见到了一幅不可思议的情景,应该是,见到了一个不可能见到的人。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个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察觉不到?
可就是发生了——澹台莲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像是活着的、睁着眼睛的澹台莲州,正在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不是真的澹台莲州。
岑云谏在一瞬间断定。
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死了,八百年前,他亲手杀死的。
是啊,已经过去了八百年。
每过一年,他就会在山壁上刻下一道剑痕。
“澹台莲州”往前走了一步,恭敬地唤他:“仙君。”
岑云谏心头一沉,道:“你不是澹台莲州,你是何方妖孽?”
“澹台莲州”抽出了一把剑,朝他攻击而来。
岑云谏毫无犹豫地回手,一剑将“澹台莲州”斩于剑下。
“澹台莲州”倒在莲池中,沉了下去。
“仙君。
“仙君。
“仙君。”
岑云谏转过头,他发现才被他杀死的“澹台莲州”又站在了他的身后。
岑云谏:“……”
这三天里。
岑云谏的面前出现了数不清的“澹台莲州”。
每一个都被他给杀了。
因为他坚定地明白,面前的这个“澹台莲州”绝对是假的。
世上只有一个澹台莲州——真正的澹台莲州,被他放在天南小筑的密室中,沉眠在冰棺。
当年,在澹台莲州被妖魔分食后,他从四处收集齐了澹台莲州的骸骨。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
总之,他私下用法术复原了澹台莲州的身体,只是因为找不到灵魂,所以无法让澹台莲州复生。
澹台莲州的灵魂去哪儿了呢?
他找不到。他找不到。
岑云谏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应当的。
他是仙君,他怎么能有自己的私心?他所想要的昆仑容不下他的私心。
因为他知道真的澹台莲州被他珍藏在哪里,所以他能毫无犹豫地对假的澹台莲州出剑。
杀得他都腻烦了。
是要他彻彻底底地斩断情根吗?
所以才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杀了澹台莲州?
但。
今天这个“澹台莲州”有点不一样。
他看着“澹台莲州”身旁掉落的陶埙。
岑云谏突然感到难以遏制的疲惫。
他累了。真的累了。他要睡一觉。
岑云谏走过去,捡起了陶埙,默默地往回走。
再次走到了尽头,前方没有莲花了,岑云谏抬起头,看见了那个小女孩。
三天过去。
小女孩第一次对他说话了,冷不丁地问:“咦,今天你怎么没杀那个人?”
第173章
小女孩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神冷漠,并不像是个孩子,像是个成人的灵魂被装在孩子的身体里。
岑云谏没有吃惊,也没有问别的,平静地回答:“杀了也还会出现,杀不杀没什么区别吧。我不杀他也会自己消失。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是不是也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为什么在这里?”
小女孩觉得不划算地挑了下眉,说:“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却问我这么多,我顶多答一个,你想一下你到底要问哪一个吧。”
岑云谏紧抿嘴唇,思忖了片刻,问:“那我换一个问题吧,你要怎样才愿意跟我交谈?”
小女孩笑起来:“哈哈哈,我心情好的时候就愿意跟你交谈喽,等着吧。”
岑云谏:“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身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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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也不是活人,你不会觉得寂寞吗?因为寂寞,所以你把我困在这里陪你?”
小女孩好笑地看着他,沉吟,说:“我们昆仑弟子,举凡能够修炼得道的,哪个是耐不住寂寞的?反而是你觉得很寂寞吧,不然你也不会反反复复地想那个人。”
那个人?澹台莲州?岑云谏下意识想要矢口否认:“我是有点想他,但不算特别想。”
小女孩来了兴趣:“他长得很好看,他是你的什么人?老师?兄弟?朋友?还是孩子?”
岑云谏被问住了。
澹台莲州算他的什么人呢?
他的道侣?
不算。
他的朋友?
成过亲怎么还能算是朋友。
他的爱人?
他在杀了澹台莲州的那一刻就不再把澹台莲州当爱人了吧?
他明白,他是对不起澹台莲州的。
后来他也控制不住地设想过,当时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能够救下澹台莲州,只是麻烦一些。
他不让自己去这样想。
不能后悔。
就应当当机立断。
小女孩催促他:“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以后就不跟你说话了。”
岑云谏只好模棱两可地说:“我跟他成过亲。”
小女孩惊讶:“啊?是你的道侣啊?那你还能那么干脆地下手杀了?”
岑云谏反问:“因为我知道出现在这里的他是假的,既然是假的、来迷惑我的,为什么不可以杀?”
小女孩哑口无言半晌:“昆仑是怎么教出你来的?这么冷血?就算是假的,面对你爱的人,要下杀手,你也应该会犹豫一下吧。”
岑云谏顿了一顿,说:“他不能算是我爱的人,我对他都能下杀手,大抵我是不算很爱他的。”
小女孩:“……”
也不知为何,他感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带刺的血:“为了昆仑,杀了他就是最好的选择。”
明明小女孩没有问,是他自顾自地在回答。
小女孩淡定下来,又问:“他是做了什么阻碍昆仑的事,才让你必须杀了他?”
岑云谏已经八百年没有跟人说起过澹台莲州了,世上唯一和澹台莲州有关的人就是江岚,江岚也老了,他们从没提起过关于澹台莲州的事,兴许江岚已经忘了吧。
为什么他没有忘记澹台莲州呢?
岑云谏想不通。
他活了八百多年了,他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忘记澹台莲州。
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想要获取小女孩的信任,他没有再回避关于澹台莲州的话题,他回忆了起来。
一启动回忆,与澹台莲州的那些记忆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历历在目。
就像澹台莲州是刚刚才死的。
这幻觉是不是由于他这三天杀了不少假的澹台莲州?
他说:“他……他没做错什么,是我对不起他。是我不好。我明知道他那么弱小,我还跟他成亲,却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我希望他能够修道,他一直不能。他被妖魔抓住了用来威胁我,我不能让人觉得我有弱点,昆仑有弱点,所以我杀了他。”
小女孩听愣了,随后再次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比我还想不开啊。”
岑云谏对她的笑声感到不舒服,强调说:“我没有想不开,我也没有后悔,当时我必须那么做,我没做错。既然没有做错,又哪儿来的想不开。”
小女孩乐不可支:“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吗?他会出现是因为他是你心中最放不下的人。爱恨悲欢、喜怒哀乐,无论是哪种感情,他是你记忆中印象最强烈最深刻的人。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事实就是如此。”
岑云谏是不想承认,可是已经被人点出来,反而让他没办法反驳。
“愚蠢啊愚蠢,连自己的心中所爱都不知道。”小女孩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盯着他,“算了,我告诉你这里是哪里吧,小朋友。”
岑云谏松了一口气,他想:也不枉费他时隔八百年剖开自己的心给陌生人看,总算是能知道一些线索了。他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离开?”
小女孩说:“这里没有名称,又或者说,这里的名称有很多,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这里是不同的地方,但我管这里叫作‘虚无境’,它是不存在于世上的空间。”
岑云谏不解:“既是不存在的地方,你我又怎么会存在在这里?你我又为何存在在这里?”
小女孩这次回答得很干脆:“因为我们不容于世啊。”
岑云谏:“我不懂。”
小女孩摇身一变,变成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身上的衣服也换作了昆仑的衣服,头戴玉冠,身姿翩翩,她说:“你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吗?”
岑云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觉得像是被一剑穿心,谜底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似乎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问:“你怎么会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
小女孩含笑说:“因为我也是仙君啊,你前一任仙君,黄金台封印的就是我。已经三十年了。”
岑云谏呼吸凝滞,不敢相信,也不想去相信。
他脱口而出:“不。不可能。我进来才三天而已啊。”
小女孩虽然已经变成了少女,但仍然是孩子气的口吻,用一种调侃好玩的语气,毫不留情地说:“不是哦,外面过去三十年了。”
岑云谏:“你是仙君,怎么会被封印在黄金台?”
她说:“因为我既是仙君,也是魔皇啊。跟你一样。”
岑云谏瞳孔急缩,遍体生寒,他感觉到身后好像有什么浮现出来了。
八百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端的畏惧,使他转身的动作很是迟钝缓慢,但就算心中有再糟糕的感觉,他也得面对。
他看见在自己背后,那些莲花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具尸体。
这些尸体新鲜得好像都是一刻之前刚被杀死的,还在流着血,脸上凝固着惶恐、震惊、痛苦的神情。
每一个身上的伤他都记得。
应当是他杀死的假澹台莲州,可在这时,他们都变成了其他模样。
岑云谏能认出来。
比如离他最近的那个是胥菀风,他记得的,是他杀的第一个假澹台莲州。
在他身后,所有假澹台莲州的尸体都变成了昆仑的弟子。
都是被他杀死的。
***
江岚再醒来时已经身在昆仑。
她的小徒弟扑在她身上,哭哭啼啼地说:“师父,我还以为您死了。”
江岚问:“我怎么在这儿?”
小徒弟泪眼汪汪地说:“不是您自己逃出来的吗?我们在迷雾外面发现了您,您受了好重的伤,他们说您说不定活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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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岚摸摸他的头:“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她愣愣地看着床帐,声音沙哑,自言自语地问:“我是真的出来了吗?我活下来了?我回昆仑了?”
小徒弟:“是啊,我们把您送回昆仑了。师父,师父,您是怎么出来的?您找到关于仙君的下落了吗?”
江岚坐起身来,一言难尽地说:“大概是找到了吧……”
小徒弟:“什么叫‘大概’?您先别说,我去把他们都叫过来,师父,您等等。”
小徒弟如一阵风跑出去,不多时,叫了一群人过来,呼啦啦地涌进房间。
大家说:
“大师姐,你可算是醒了。”
“你是唯一活着回来的人。”
“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你见到了什么?”
江岚正待开口,却觉得喉头一哽。
小徒弟连忙上前扶住她。
她呕出一口鲜血来,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救人吧,还是先救人。”
江岚擦了擦嘴角的血,摆了摆手,说:“没事,这口血吐出来我反而觉得舒服多了。我在黄金台见到了仙君。”
众人大喜:“仙君?仙君还活着吗?”
江岚道:“还活着,但也不算活着。他疯魔了。”
她感慨地说:“原来,仙君早就疯了,我们竟然谁都没有发现。可能在几百年前,在澹台莲州死的时候他就疯了。”
大家面面相觑,对这个名字感到万分陌生。
“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是谁?”
第174章
澹台莲州是谁?
这个问题恐怕全昆仑,不,全世界只有江岚能答得上来了。
江岚说:“八百多年前,仙君曾经成过亲,那个男子的名字就叫作澹台莲州。”
她阖上双眼,昔年的记忆仿佛浮现在她的眼前。
那是在她童年时,那时,她刚刚来到昆仑,人生地不熟,每天都有那么繁重的课业,被压得难以喘息,几乎支撑不下去。
有一天,她偷偷跑去后山,迷了路,闻到食物的香气,随之走到了一片田地旁边,一个男子正在空地上生火做饭。
男子发现了她,问:“小妹妹,你也想吃吗?”
她怯生生地上前去。
她还记得澹台莲州的模样,记得澹台莲州擅长音律,记得澹台莲州剑术不俗,也记得自己听说澹台莲州死时的事情。
那时其实他们已经不怎么要好了,因为她已经长大成了一个少女,有了很多的道友,她渐渐忘了对凡尘俗世的依恋,也不再需要一个亲切的凡人来作爹娘的替代品。
甚至有时候,澹台莲州跟她打招呼,别人问她和那个凡人很熟吗,她会觉得羞耻难当。
但是,在得知澹台莲州死讯的那一刻,她还是落下泪来。
她后悔自己错开了视线,没有再跟澹台莲州说过话。
对于昆仑来说,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
众人听说仙君曾经成过亲,成亲的对象是个凡人,都大吃一惊,接着问:
“仙君什么时候成过亲?我都不知道。”
“这些年仙君从没有贪恋过美色,我还以为他不感兴趣。”
“仙君不是特别厌恶为情所困吗?他亲传的弟子,要是谁过不去情劫,就会直接被他给逐出师门……”
“跟仙君成亲的这个……这个澹台莲州究竟是何来历?我真的从未听说过,是个惊才绝艳之辈吗?”
“我好像依稀听说过,和仙君成亲的这个人是个凡人?名字叫什么倒是没人告诉过我。”
凡人?!
这更加引起了人群的一顿喧哗。
这怎么可能?
仙君是世上至高至傲的存在,哪怕是在昆仑的历任仙君里,恐怕他也是最倨傲的那一个。
有时,他们会觉得仙君目下无尘,又怎会爱上一个凡人?甚至与之成亲。
江岚说:“是的,澹台莲州是个凡人,一个机缘巧合让他来到了昆仑,又救了仙君一次,仙君说是为了报恩可以答应他的一个愿望,澹台莲州想要与他成亲。于是他们成了亲,琴瑟和鸣十二年。我在幼时结识过澹台莲州,对他还有几分记忆。”
问:“那你为什么说仙君早就疯了,而且是在这个澹台……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疯了?”
江岚答:“因为我能侥幸逃过一命,活了下来,正是因为我认识澹台莲州——在那个奇怪的地方,我遇见了仙君,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来,而是把我当成了澹台莲州,差点把我给杀了。而我恰好有一件澹台莲州送我的旧物,随手带在身上,不小心掉落出来,被仙君看见了,不知为何,他竟然收起了剑意。”
她话没说完便被打断:“我越听越迷糊了,你说仙君因为澹台莲州的死而发疯,那为什么他神志不清把你认成了澹台莲州却反而要杀了你呢?这个人不是仙君曾经的爱侣吗?”
江岚向他们简单讲述了澹台莲州被岑云谏所杀的经过。
她见众人虽面露唏嘘,却没有一个觉得这是不应该的,还有人佩服仙君挥剑斩情丝,是大公大义,将昆仑与仙界置于儿女情长之上。
是啊。
按道理来说,她也应该这样觉得。
一个无关紧要的凡人,他的死没有为这个世界带去一丁点变化。
在这世上,澹台莲州是如此地渺小,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都没什么人记得他。
在澹台莲州死后,过了几十年,大家只记得仙君跟一个凡人成亲过,却不知道名字。
又过了几百年,连仙君曾经成亲过这件事都没人知道了。
她也从未与人提起过。
直到这时,她才记起在澹台莲州死后没几年,是发生过一件挺奇怪的事。
是这样的:仙君接见了一个凡间女子,她见过一眼,那女子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模样,与澹台莲州很有几分相似。
凡间还有一些人知道仙界存在的,时常有人会穷极一生来寻找昆仑的所在。
但听说这个女人不是来求神问道的,听说她孤身上昆仑山,一步一叩首才感动了仙君,愿意见她一面。
她哭着问仙君讨要什么东西,似乎是凡间之物,仙君不肯给她,作为代替,要给她延年益寿、容颜永驻的丹药。
普通的凡人千辛万苦地寻找昆仑,所求不就是这个吗?而她竟然不要,当着仙君的面,摔了药瓶。
她对仙君如此失礼,一向脾气不好的仙君却没有丝毫的生气,而是客客气气地将她送下了山。
在那以后,再也没有听说过有类似的消息。
当时江岚年纪不大,还不太懂,后来她回忆起这件事,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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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是澹台莲州的母亲吧。
她是来讨要自己孩子的尸首。
以前江岚觉得仙君是不爱澹台莲州的,她以为仙君早就把澹台莲州给忘了,所以她也假装自己忘了。
原来岑云谏没有忘记澹台莲州。
她也没有。
她说:“大概,仙君并不知道自己很爱澹台莲州吧,爱到过了八百年还念念不忘,行差踏错入了魔。”
又有人问:“仙君入魔了?我们要怎么办好?”
江岚道:“还能怎么办?昆仑不能有一个入魔的仙君,自然得想办法肃清门户。”
弟子们顿时静默无声。
与江岚平辈的一个师弟混不吝地开口:“你说得轻巧。死在迷雾里的同道怕都是想要杀了他吧,谁来杀他,谁有那个能力?你来?”
江岚翻了个白眼,说:“笨不笨?我因为带着澹台莲州的陶埙而活下来了,你们知道这陶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小徒弟稀里糊涂地问:“师父,意味着什么啊?可是,陶埙不是已经弄丢了吗?”
江岚用孺子不可教也的语气说:“澹台莲州的遗物就可以作护身符!仙君的洞府里放着那么多,我们每人身上带上一件,运气好的话,失去神志的仙君看见,应该就不会下杀手了。”
小徒弟胆怯地问:“那要是运气不好呢?”
江岚:“这些年来,我们昆仑的运气已经够不好了,本来也没剩几个人,再不好也就那样了。”
——
虚无境。
又过去了三个日夜。
岑云谏问:“又过去了三十年吗?”
小女孩说:“不,这次和外面一样,都是三天三夜。在这里,其实没有日夜之分,没有时间流转,你所看到的只是你所想看到的。在‘他’的面前,我们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能看到我们内心隐藏得最深的执念。”
岑云谏缄默。
原来,澹台莲州是他的执念吗?
岑云谏问:“‘他’是谁?”
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我这样叫他而已。他是远高于我们的一个存在,他是世界的运转,是万物的平衡,他是规则,也是没有规则,很少有机会能够接触到他,即使接触到了,或许也没有意识到,就像你一样。”
岑云谏:“……”
小女孩安慰他说:“我知道你发现自己杀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现下难以接受,大受打击,但是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样呢?而且你也被一起封印在这里了。”
岑云谏问:“我怎么也被封印在这里了?”
小女孩无语地说:“当然是我封印的。其实我师父根本没法封印我,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死了,我想要在这里重新遇见他罢了。魔皇之种一向有两份,一份在前一任魔皇的身上,一份在继任仙君的仙力中。我们在成为魔皇的时候就被种下了魔皇之种,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仙界昆仑用来承载魔种的容器。”
岑云谏难以接受。
小女孩:“你该不会今天才知道吧?”
岑云谏有些想明白了:“没人告诉过我。可能大长老们知道,难怪他们都不乐意自己的子孙去作仙君,原来还有这方面的原因,我还以为只是因为他们已经悠闲了太久,忘记了自己作为昆仑弟子的责任。”
小女孩笑了:“是啊,爱之为其计长远,当初我师父也不乐意我去作这个仙君,他不太知晓内情,只是知晓不大好,所以阻止我。我却以为他嫉妒我的才能超越过他,反而将他赶出昆仑。”
她问:“如今你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呢?杀了我,你就能成为完整的魔皇。从此做个魔皇也不错,又或是跟我一样,留在虚无境,直到渐渐消失,直到下一个仙君出现。”
岑云谏正要回答,却感觉身后有动静,他转过身,看见了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不再是穿着死时的那件衣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婚服,当年他们成亲那日的婚服。
这是早已不存在的澹台莲州?还是被他幻视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
他不清楚。
但岑云谏当然没有再拔剑。
岑云谏看着穿着婚服的澹台莲州,忽然微微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着澹台莲州,八百年没见了,只有他记忆深处的澹台莲州还这么清晰。
先前他都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就把人给杀了。
为什么不仔细看呢?他明明很想仔细看看的。
或许是因为,假如多看一眼,他就会不忍心吧。
是啊。
他是怎么下得去杀手的?
他的心里没有多少情爱,唯一的一点点,全部给了澹台莲州。
此后八百年,再也没有对别人情动过了。
他曾以为那个人轻若尘埃,微不足道。
直到八百年后,他才发现,四海九州,百世千秋,生来复去的万万亿人之中,再没有第二个澹台莲州。
如此想念着。
眼前的澹台莲州向他一剑刺来,他不闪不躲,径直受了一剑。
一剑刺心。
第175章
江岚想出来的法子果然有用,带着澹台莲州的遗物进去迷雾中的人都能活着走出来。
仙君在看到他们时,没有再拔过剑。
可是,他们也杀不死仙君。
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其他门派的人也知道仙君还活在迷雾之中,尤其是蓬莱一派,因为先前被打压得特别狠,所以不少仇家寻了过去。
然后,昆仑人发现,这些人就算没带“护身符”也安然无事。
失去神志的仙君似乎也失去了战意,无论是面对哪个来者都引颈就戮。
之后,大家发现无论用出怎样的手段都无法伤他一分一毫。
昆仑的剑阵、蓬莱的法宝、方丈的雷杖,众门派轮番上场,毫无保留地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仙器神器都用上了,但就是伤不了岑云谏。
他依然被困在那一片没有晨昏、不知日夜的虚无之地。
活不成,死不了。
他不再回避见到澹台莲州。
他开始好好睡觉,睡醒了就去见澹台莲州,即使他明知道那是个假的。
每天他都会被每个“澹台莲州”杀一次。
只是死不了而已,痛苦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在那时候,他总会走神。
他想:澹台莲州在还没断气的情况下被妖魔分食是什么感觉呢?
是不是比他更痛苦?
他还记得澹台莲州幼时是个爱娇怕痛的小孩子,刚来昆仑的时候练剑把虎口磨破了,疼得直掉眼泪。
他还不解澹台莲州为什么会哭。
澹台莲州说:“因为很疼,所以疼哭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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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疼是什么?”
澹台莲州被噎住了:“疼就是……疼就是疼,受伤了就会疼了,疼了会觉得难受,夜里会疼得睡不着。”
他听得似懂非懂。
他说:“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了的。”
他觉得澹台莲州跟自己真不是一类人,可是他夜里却睡不着了,明明他也没有哪儿觉得疼,他只是莫名地觉得放心一下,鬼使神差地偷偷跑去给澹台莲州送了一瓶药。
没两天,澹台莲州摘花时被花刺扎破了一点点手指,又跑来对他哭。
岑云谏不理解这有什么好哭的,澹台莲州非要他安慰自己,岑云谏便安慰了。
澹台莲州这样子做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岑云谏想不通,只是想要听他说几句违心的话吗?又或者,澹台莲州是真的很怕疼?
可他渐渐长大以后越来越不爱掉眼泪了,其实不过是忍住了吧。
那么怕疼的澹台莲州在救他的时候,把剑扎进自己的心脏却没有半点犹豫。
从此把自己的命送给了他,却被他被杀了。
并不是每个出现的假澹台莲州都会杀他。
有些一见面就会杀他,有些则会照着他记忆里的片段陪他半天,与他说几句话,直到落日时消失不见。
岑云谏每天赴约,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会面对的是怎样的澹台莲州。
在又一次被假澹台莲州杀却没有死,沾了一身血回来之后,岑云谏忍不住隔着水岸问小女孩:“他杀不死我吗?”
小女孩说:“杀不死,要是杀得死我就死了,不用被封印在这里。而且,假如你被杀死了,无非也是让仙界失去魔种,下次魔种再出现,就是在真的妖魔里复生。所以他们情愿把魔种放在选中的人身上。”
她劝岑云谏说:“我看你就别折腾了,什么天下大义,都是狗屁,昆仑当你是个人形器皿,你又何必为昆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昆仑配吗?”
她张开双手,狷狂疯癫地笑起来,转了几圈,说:“留在这里不好吗?这里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空间是无尽的,时间是无尽的,你能得到的爱也是无尽的,你的爱人每天都会变成一个新的,他会陪着你,他再也不会怨恨你、仇视你甚至想要杀死你,他会安静温柔地陪在你身边,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问彼此的名字。
岑云谏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也不知道岑云谏的名字。
岑云谏:“可那不是真的他。”
她说:“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你我都是仙君,你在我面前装样子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也有无尽的欲望,只有无尽的地方才能装下我们无尽的欲望,这里正合适,不是吗?”
岑云谏反驳:“可修道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断绝凡尘的欲望吗?”
她止住了笑意:“你还是没想通啊。你以为我们与凡人的区别是什么?是失去了凡尘的欲望吗?哈哈哈哈,我觉得正好相反,是我们的欲望太多太多了,多到肉体凡胎承载不住我们的欲望,我们将对凡尘的欲望转化为了对升仙的欲望。我们修道就是为了求长生,无欲的人无求,有欲才有求,没有无尽的欲望,又怎会渴望无尽的长生?”
她几近刻薄地说:“你就别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断绝欲望了,作仙君的,本来就是比寻常修真者有更多欲望的人,每一个都是。你明明什么都想要吧?要是你像你说的那样大公无私,你成什么亲,你还想要统一整个修真界。这位仙君,清醒一点,看一看吧,你的野心大得整个世界都装不下了。”
岑云谏无法反驳,因为他其实就是什么都想要,所以才跟澹台莲州成了亲。
那时候,要是他没跟澹台莲州成亲,放澹台莲州下山,和他没有亲密关系,澹台莲州就不会死。
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贪心。
他只是……只是一直不想承认而已。
她好奇地问:“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将妖魔彻底灭绝?”
他所求的……?
岑云谏沉思。
他出生就父母双亡,长老们跟他说是妖魔杀害了他的父母,让他一定要记住这份仇恨,要向妖魔报仇。
那他呢?
他真的恨吗?
他压根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爱,又何来的恨。不过是觉得在逻辑上是应该报仇。
岑云谏蓦地想起小时候,他曾经与澹台莲州提起过这个问题。
澹台莲州挠挠头:“我们要拯救世界,拯救世界是一件好事啊,多好啊。”
他问:“是吗?为什么呢?”
澹台莲州说:“这还需要理由吗?对小孩子来说,正义是当然的啊。”
是这样吗?
好像是这样。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记起来过了。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早已忘却了。
他成了一个麻木的标准的仙君。
他说:“我想创造一个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万物生灵都能和平存在的世界。”
小女孩听傻了眼,嘲笑起他来:“哈哈哈哈哈,你杀了那么多人,你说自己要创造一个和平的世界?你在开什么玩笑?”
是啊。
他在开什么玩笑?
岑云谏恍然醒悟,他以为自己是来到黄金台才入魔的,其实他早就入魔了吧。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入魔的呢?
是在他清洗昆仑,杀了所有大长老的时候。
是在他为了一统仙界,对各门派赶尽杀绝的时候。
是在他对自己的弟子毫不留情的时候。
是在他连自己最心爱的人都可以斩钉截铁地杀死的时候。
在那些时候,他就已经入魔了。
岑云谏在袖中握紧手,说:“我只剩下这个了,我没有别的了,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什么?他又活不过来了。那你们呢?你们这些以前的仙君呢?你就不想要和平吗?”
小女孩说:“不可能的事又何必去想。再者说了,这天地间哪儿来的正邪之分,不过是我们站在自己的立场强加的罢了,你如今成了妖魔,你觉得作为妖魔杀仙杀人有错吗?没有错。与其虚假地压抑自己的欲望,还不如痛快地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天塌了便塌了,与我何干?”
岑云谏:“只要我的本心还是仙,就不是魔,就不会走完入魔的最后一步。”
小女孩嗤笑道:“是吗?这位仙君,你的本心真的还是仙吗?”
眨眼间。
小女孩闪现到他的面前,仅一步之遥,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好笑地问:“你在每天见到那个人的时候,你想的究竟是你入魔了活该被仙道诛杀,还是你爱着他,对他问心有愧呢?”
是“澹台莲州”又出现了。
他等了半天,终于出现了,岑云谏下意识地有几分欢喜。
即使是被澹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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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州杀死也没关系,即使他已经被澹台莲州杀了一百多遍,但他在看见澹台莲州时还是会欢喜。
岑云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转身看过去,却愣住了。
今天的澹台莲州和昨天的又不一样,这是年幼时的澹台莲州,他们刚遇见时的样子。
七岁的小莲州向他蹦蹦跳跳地小跑而来,雀跃地问:“小木头,小木头,我们一起去玩吧?我好想你啊。我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岑云谏回过神,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也缩小了,变成了七岁孩童的身形。
他向小莲州跑去,他说:“我也很想你。”
然而,在最后一步的距离,小莲州拿出了那把练习用的桃木小剑,朝他劈来。
岑云谏怔了一怔,没有躲开,他以为这一剑伤不到他。
可他料错了。
……
江岚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了。
不管是多么厉害的修士,用了多么厉害的法器,施展了多么厉害的法术都没办法伤到入魔的仙君的一根头发。
她突发奇想用了澹台莲州留下的一把小剑,这一把普普通通、没有法力、甚至没有剑锋的孩童用的桃木剑似乎真真切切地刺破了仙魔界至高存在之人的心脏。
岑云谏流血了。
他或许终于可以开始死去了。
第176章
岑云谏的心口流出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裳。
他闭上双眼,任由对方伤害,一刀一刀,一剑一剑,静默地忍受着痛苦。
小女孩看热闹地对他说:“你真的不反抗吗?再这样下去真的要被杀死了哦。
“不疼吗?看着都疼。
“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何必为了昆仑这样执着?
“昆仑把你当成棋子,你又何必为昆仑而自我牺牲?”
岑云谏一应不答。
只是像石雕一样,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承受伤害,就算他这个仙魔之躯再强一定也有极限,迟早会被杀死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
他会死吗?
会死吧。
还是死了更好。
对心高气傲了八百多年的岑云谏来说,比起成为妖魔,他情愿去死。
但是,死有用吗?
要是真的如前任仙君所说的,他死了以后,魔种复生在妖魔之中。他能任仙界打杀,后者能吗?
肯定不能。
也不知道是忍耐了多久的疼痛,他听见了澹台莲州的声音,于是睁开眼睛。
他身处在一片漆黑之中,前方有微微的光,十八岁的澹台莲州站在光中,他想要出声跟澹台莲州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
澹台莲州跪了下来,跪在噬心劫的阵法之中,说:“上天,请你救一救岑云谏吧。他是要拯救万物苍生的人,他不能死在这里。”
一个形状不清的光团凭空出现,落在澹台莲州的面前,幻化着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人,有的不像人,变幻的同时也在试着发出不同的声音,最后才变作了人形,稍微稳定下来。
岑云谏定睛一看,这个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竟然变成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外表。
澹台莲州微微红了眼眶,看着眼前的人说:“你是天道吗?”
那与岑云谏容貌一样的诡异存在说:“或、许、是。”
他说得很慢,吐字笨拙生疏,一字一顿,像是一个才学说话的小孩,懵懵懂懂,声音毫无感情,充满迷惑。
澹台莲州问:“天道啊,究竟要怎样才能救岑云谏?”
化作岑云谏外貌的天道用一双无神不聚焦的眼睛盯着他:“要、付、出、代、价。”
澹台莲州仰起头,急迫地说:“只要能救他,什么代价都可以!”
“有。”天道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像是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好。”
天道俯身问澹台莲州:“值、得、吗?”
澹台莲州毫无犹豫地说:“值得。”
天道问:“为、什、么?”
澹台莲州嘴唇嚅动,惆怅地说:“因为,因为我爱他。”
天道牙牙学语:“爱?爱?”
天道伸手从澹台莲州的灵魂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像是黄金,像是宝石,闪闪发着光,拿在掌心把玩:“爱?这、是、爱?。”
澹台莲州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说:“给你,可以给你,只要你能让他别死。我可以不爱他,但我希望他能活下去。”
天道说:“好。”
他松开手,情魄回到了澹台莲州的身体里。
话音刚落。
岑云谏就感觉到自己心口一疼,他低下头,看到命线被从身体里抽了出来,延伸出去,与澹台莲州的命线缠在了一起。
他眨了下眼睛。
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了。
他看见自己的命线悬在半空中,指引向某个方向。
他跟着命线找了过去。
“叮当、叮当……”
“滴答、滴答……”
奇怪的铁链晃动声和水滴声响起,很熟悉,岑云谏记起来,他是听过这个声音的,无数次,在他的脑海里。
他走着走着,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
前方一具衣衫褴褛、体无完肤的躯体被铁链束缚着,其人半跪着,双手被提起,浑身上下都在流血,一把无形的刀在不停地剜剐他身上的肉,直到露出森森白骨,可他没有死,他还在发抖,他好像是活着的。
锁链声和滴水声都是从这里发出的。
岑云谏似乎认出了这个人是谁,但是他不敢认。
他失魂落魄地走过去,终于看清了。
这不是别人,这正是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垂着头,他全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皮,只有一张脸还是好的,在忍耐着痛苦,不住地落泪。
“他活一年,你就要在这里被折磨一年,真的值得吗?”
“值得。”
“为什么呢?因为爱吗?”
澹台莲州没了声音,像是死去了,他摇了摇头,锁链叮当作响,他无比卑微,轻声地虚弱地说:“世界需要他,不需要我。”
一滴血落下。
“滴答。”
那一个小小的光点爆炸开来,岑云谏的眼前陷入了一片过于耀亮的白光之中,他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在世间活一天,澹台莲州的灵魂就被困在黑暗中受折磨一天。
他之所以找不到澹台莲州的灵魂,是因为澹台莲州已经把灵魂献祭给了天道。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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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杀死的那一刻付出了代价。
等再次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回到了纯白的空间里。
时间仿佛倒回,停止在小莲州杀他时。
“嗤。”
八岁的澹台莲州从他的心口拔出桃木剑。
岑云谏踉跄了一下,抓住澹台莲州的手:“对不起,对不起,你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换我活下来,我却什么都没做到,我没能拯救苍生。”
刹那间,整个世上所有歇斯底里的痛苦声音都涌入了岑云谏的脑袋中,他头疼欲裂,眼前仿佛看见了无数杀戮与死亡的血光,他自己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你的错,岑云谏,这是你的错。
岑云谏前所未有地陷入了混乱之中:“我真的是救世之人吗?澹台莲州,我被种了魔种,我杀了很多很多昆仑弟子,我毁了昆仑,我让世间陷入了更可怕的混乱……这八百年来,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到底做了什么?!
“若我不是救世之人,那谁才是呢?还是从一开始这个人就不存在?
“澹台莲州。澹台莲州。澹台莲州。”
……
昆仑弟子们本来以为这次说不定可以杀了岑云谏,但是不知发生了什么,他突然开始发狂。
眨眼之间,他一头黑发变得雪白,仰颈向天,如濒死困兽,无比痛苦地嘶吼起来,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
一息之间,萦绕了黄金台四十年的迷雾散去了。
那些看上去犹如崭新的屋舍宫殿瞬间化作了断壁残垣。
岑云谏像是旋涡的中心,将所有的血雾都吸引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双眼睛完全变成了血红。
他的外形也开始变了,像是烧红的铁水被灌入冷水中,身体在剧烈地沸腾、膨胀、扭曲,变得不成人形。
亲眼看着光风霁月、丰神俊秀的仙君变作比妖魔更丑陋的模样,昆仑弟子们都惊住了。
完了,这下是彻底入魔了。
第177章
日夜有序变作了昏暗无光,飞沙走石。
满地的莲花也消失了,只剩下干涸开裂的河床和一枝枝枯萎的花,举目望去,四面八方皆是半掩的腐尸、骷髅,虫蛇在其间钻来钻去。
岑云谏竭力想要克制,但是无济于事,一切都陷入了混乱。
他是谁?
他究竟是仙君?还是魔皇?
他来这世上是为了做什么?
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可为什么他连想死都无法死去?
他的身体好痛。好痛啊!
在这暴风之中,唯有小女孩所在的一小片湖泊仍然是风平浪静的,她像是对周遭的一切全然不知,跟男人一起坐在船上,继续安静地垂钓。
岑云谏神志不清地走了过去,却怎么也过不去,只在岸边不停地打着转。
他低下头,猝不及防地看到水面中映照着的东西,被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完全看不出人形,他的身体像是一团将残肢断臂随意捏在一起的奇怪形状,身上长着很多人类、妖魔的脸,而他本来的脸变得像是一张面具,浮在大抵可以被称为脸部的位置上。
他的肩膀、手肘长出几张脸来,岑云谏认出来了,是被他杀了的长老们,他们的面容狰狞,又哭又笑,叽叽喳喳地在辱骂他:
“岑云谏,你欺师灭祖,不得好死!”
“妖孽啊妖孽,竟然还真以为自己是仙道之主,你不过是我们选的容器而已。”
“你以为你真的天资卓绝吗?好笑,你的修为每高一分就离入魔更近一分,魔皇之力原本就封印在你的身体里。”
“应该去死的是你,应该是你。”
“你害惨了昆仑,你是万劫不复的罪人。”
另一边却长出了那些被他杀掉的妖魔的脑袋,它们争先恐后似的要从岑云谏的身体里挣脱出来,触须般隆起的手想要去缠住岑云谏,此起彼伏地发出刺耳尖锐的哭喊声:
“魔皇,魔皇,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是我们的魔皇啊!”
“魔皇大人,你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
“你是魔皇,你生来就是魔皇,已经回不去了。”
“你就安心作我们的魔皇吧,从此肆意妄为,逍遥快乐。”
“仙君,仙君,仙君。”
“魔皇,魔皇,魔皇。”
两边争吵着,让水面上岑云谏的模样变得愈发丑陋可怖,他越是想要保持冷静,就越是变得面目扭曲。
小女孩嘲笑他说:“真丑啊,你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安心地待在这里,说不定还能留有最后一丝体面,不再让更多的生灵死去了。”
岑云谏已经难以说出成句的话了,他的思维也被裹挟卷进了风暴之中,他能感觉到本来即将死去的他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变得强大起来,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强大、更可怕。
他在吞噬着生命,不知是魔的生命,还是仙的生命,还是人的生命,又或者,对他来说,这三者并没有什么区别,生命就是生命。
恍然之间,岑云谏悲哀痛苦地意识到,无论他是仙君抑或魔皇,都不过是天道手中的玩具而已。
他这八百多年的人生一直要强,不求顺心如意,只求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或许他自以为的完美无缺,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从澹台莲州死的时候就不存在了。
水镜中,他的脸像是一枚面具,一点一点地裂开,流出鲜血来,无法阻止地开始破碎了。
他维持了那么多年的道貌岸然的仙君外表要彻底不复存在了。
“啊!啊!!!”
被压抑了八百多年的所有痛苦一口气地爆发出来,让这曾为仙君的怪物歇斯底里地嘶吼叫喊着。
……
他们不再称岑云谏为“仙君”。
如今人人都知道,上一任钧天仙君入了魔,徘徊在黄金台,死不去,也叫不醒。
从此,仙界仙君的位置也明确地空了出来,这一悬就又是十年。
昆仑在黄金台设置了封印,起码不让他逃出来为祸人间,再伺机寻找是否能有办法清理门户。
十年对于昆仑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
江岚在众弟子的一致推举之下作了新一任的昆仑掌门,尽管她的修为并不算是门派里最高的,但是却是最能服众的。
最重要的是,她为昆仑立下了大功,甚至还伤到过入魔的岑云谏。
上回,江岚虽伤了岑云谏,但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到昆仑休养了好几年也不怎么见好。
她选好了下一任的仙君,不像以前一样总是从年轻弟子里选天资最好的人,而是选了一位一起支撑昆仑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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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现今昆仑的掌门早就不是什么香饽饽了,比起支起这么大的一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还不如离开师门,悠闲自在,除了他们几个老东西对昆仑仍怀有深厚情谊,谁还会无怨无悔地投入到其中?
鼎盛时,昆仑占了天下九成九的灵脉,如今只剩下不足十分之一,招募来的弟子也大不如前,哪还能找到如岑云谏一样千年万年难得一见的弟子。
现在的昆仑早已是日薄西山,不复往日。
就这情形,怎么指望小弟子们能杀了岑云谏?
还不如就把他一直封印着算了。
江岚想:除非突然天降一个惊世奇才,还得修炼上起码三五百年,才能看能不能与岑云谏一敌。
她已经等不到了。
在岑云谏的昆仑洞府天南小筑中,有一处禁制重重的秘地。
众所周知,岑云谏并没有给自己敛财集宝,他的洞府很寒酸,都是些凡间之物,用处仅仅是作为护身符,不至于被他杀死。
所以,这处秘地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江岚用了十年才终于解开了禁制。
她与弟子们一进去便被珍宝的华光给晃了晃眼。
这是一个约三楹的洞府,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挂了灯,灯芯是东海至宝的夜明珠,可亮照千年不灭。
夜明珠幽幽的光落在室内,让他们看清了,这里被布置成凡人国君寝宫的样子,西角有一张幔帐垂掩的床。
当他们走近了才发现这张床竟然是用整块上等灵石雕琢而成的,要是在这样的床上修炼应当能让修为夜夜长进。
且不说这么大块完整美丽的灵石难以一得,就算得了,只是拿来做床未免也太可惜太奢侈了。
床帐后若隐若现能看到人影。
小徒弟战战兢兢地问:“师父,里面好像有个人……不,是尸体吧?”
他问:“是不是那个澹台莲州?”
不光是江岚,全昆仑都知道岑云谏是因为澹台莲州这个人而入魔的。
澹台莲州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江岚走到床前,深吸一口气,说:“应当是吧。”
话音落下,她揭开了床帐。
小徒弟嗅到了一阵阵花香,心惊胆战,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他听见师父江岚心情极为复杂地说:“岑云谏这人,不藏奇珍异宝,却藏着这个凡人,竟然在八百年来,瞒住了所有人。”
小徒弟小心翼翼地张开眼睛,顿时被自己的所见给惊住了。
华绸锦缎之中躺着个极美的男子,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死去了,安详地躺着,皮肤泛着白玉般无机质的光泽,美则美矣,没有生气。
这是一具尸体。
小徒弟惊艳地低低呼出声:“他好美啊,真的只是个凡人吗?”
江岚:“是啊。他只是个凡人。”
在澹台莲州的心口长着一朵浅绿色的莲花。
小徒弟认出来了:“我知道,这是佛宗的至宝,一莲托生。岑云谏将自己的灵气送给了这具尸体吗?不对啊,师父您不是说澹台莲州死无全尸吗?”
江岚微微点头:“是啊,这大概只是岑云谏再造的一具身体。”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澹台莲州的脸颊,与活人的无异,柔软温暖。
小徒弟发现师父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抬起头,看见江岚双目盈泪,已是泫然欲泣。
上次她见澹台莲州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转头几百年她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
岑云谏知道自己在发疯。
一天之内,他会有大约一刻的时间是平静的,这时他会去找小女孩:“仙君,要是能杀,便杀了我吧?”
“可别这么叫我。”小女孩说,“我说了,我也是魔皇。再说了。要是能杀,我早死了,我还在等你来才能死呢。”
岑云谏:“……什么意思?”
小女孩所在的湖泊已经越来越小。
小女孩站了起来,叹了口气,说:“意思就是,世上只能有一个仙君,也只能有一个魔皇,你入魔越深,我离死期就越近一步。”
她眼神平静,对身边的傀儡男子说:“师父,夜柏终于要死掉了,这下你开心了吗?”
乾渊真人并不回答她。
她牵着男子,踏出了小船,抱着对方,一起纵身跳入了脚下的深渊之中。
消失不见。
这时,一滴水落在了岑云谏的额头上。
他抬起头,看到血红的雨滴纷纷落向大地。
他终于走到了船上,在船头坐下。
岁月还很漫长,没有尽头,他要在这里等待下一位仙君吗?
还是等待下一个澹台莲州?
岑云谏垂下眼睫,闭上双眼,将自己的意识沉入一片黑暗。
无所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点声响吵醒,再睁开眼,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他看见了澹台莲州。
但这次的澹台莲州不是“活着的”,而是“死去的”。
澹台莲州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他面前,几步之外。
岑云谏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真的澹台莲州。
是他藏在家里的澹台莲州。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了澹台莲州的跟前,跪坐下来,把澹台莲州抱在了怀里。
一切都平息了下来。
血雨停了。
岑云谏看见了澹台莲州,看见了从怪物变回人形的自己,看见了带领着昆仑弟子的江岚。
江岚对他说:“岑云谏,你入魔五十年,终于醒了。”
第178章
岑云谏环顾四周,昆仑弟子们一个个紧张地握着剑,摆成剑阵,将他围在中心,警惕着他,随时准备好要将他诛杀。
当岑云谏回过头要跟江岚说话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他似乎是恢复神志后的第一句话。
岑云谏:“这北斗七星阵不全,西边漏了两个人。”
江岚:“……”
岑云谏:“再者说了,这个阵法用来对付我一定不够。”
江岚说:“如今昆仑没剩下多少弟子,能勉强凑个阵法出来都已经不错了。”
此言一出,岑云谏想起来,昆仑的弟子大部分都被他给杀了,他的昆仑已经毁了,如今的昆仑不再是他的昆仑。
他顿时神情黯然,眸中红光闪烁了下,如安抚可能要暴走的情绪般,他抱紧了澹台莲州,垂首落寞地说:“大家都死了吗?被我给杀了。把他们的尸骨带回昆仑好生安葬吧。”
岑云谏很平静,身上的戾气、杀气都不见了,应当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要不是亲眼看到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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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几乎都察觉不出他的存在。
江岚:“那你呢?岑云谏——或者说,仙君,前任仙君,你为什么会入魔?你杀害了那么多昆仑弟子,理应偿还自己犯下的这血海滔天的罪孽。”
岑云谏低下头,看着怀中澹台莲州的容颜,与朝思暮想的一模一样。
澹台莲州好像只是睡着了,躺在自己的怀里,他的皮肤、发丝看上去仍然是有光泽的,可是他知道这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他也知道澹台莲州的灵魂现在何处。
即便他用了八百年来否认自己爱澹台莲州,结果还是做不到。
他就是爱着这个叫作澹台莲州的凡人。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凡人呢?换作其他人在他的幼时出场也会一样吗?还是无论怎样,他爱上的都会是澹台莲州?
他不知道。
众人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是一齐看着他,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为怀中的尸体整理发丝。
此时此刻的岑云谏看上去一点也不疯了,尽管他满身脏污、披头散发、仪容不整,但他们似乎也能够想象出前辈们所说的仙君那与日月争辉的风姿。
岑云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澹台莲州,平和地说:“在我出生一百年前,昆仑长老们得到一个预言,预言说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将会出生一个不平凡的人,这个人能够拯救苍生、斩妖除魔、行侠仗义。
“——过去的八百多年,我都以为我是这个人。”
江岚问:“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她的脑子转得快,追问:“还是这个预言不是真的?”
岑云谏想:江岚倒是聪慧,难怪能在他消失的时候撑起整个昆仑,他以前还觉得她胸无大志。
岑云谏说:“我不知道。若是真的,我也一定不是预言中所说的人。”
别的弟子都没听懂,只有江岚沉思起来,她比别人知道更多八百多年前的细节,譬如澹台莲州正是因为这个预言才被带到了昆仑。
岑云谏和澹台莲州本来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她的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假如预言是真的,假如这个人不是岑云谏,那会是谁呢?其他人都死了啊,只剩下岑云谏……还有个不知死没死透的澹台莲州。拯救苍生的人不是岑云谏,难道还能是澹台莲州不成?
那要是这个人是澹台莲州,那岂不是在八百多年前他死的时候,世界就完蛋了?
可是,澹台莲州是个凡人啊,一直到死都是个凡人。
江岚:“……既然你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如就地伏诛。”
岑云谏:“杀了我以后,能将我跟澹台莲州合葬吗?”
江岚原该答应了,但她还是摇了头,她不想撒谎:“不行,你的尸首留着太危险了,哪怕只是留存部分,要杀你的话,我就一定要做到挫骨扬灰、分毫不剩。”
岑云谏怔了一怔,自嘲地浅浅一笑:“也是,大概,澹台莲州也不想跟我葬在一起吧。这世上还有一个叫作‘昭’的国家吗?那是他的祖国。他是国君的长子。若是那个国家还在,就把他送回去安葬吧。”
江岚也不清楚,她找了一个对凡间比较熟悉的弟子问了问,遗憾地说:“抱歉,那个国家应该在八百多年前就亡了。”
“是吗?”岑云谏说,“那是我害得澹台莲州也成了无处可归的孤魂。”
岑云谏说完,伸手要把澹台莲州心上的绿莲花给摘下来。
江岚连忙阻拦了他:“不要!”
岑云谏不解,却还是停下了动作:“为什么不要?他都已经死了八百五十年了。留着这空壳又无意义。”
江岚:“若是他的尸体没了,你又疯了怎么办?我可没办法给你再找一个澹台莲州过来。反正,只要你死了就可以吧,你死了以后,他自然也会跟着消失的。”
岑云谏回答:“我入魔更多是我自己的原因,怪不到澹台莲州的身上,他是我的弱点,却不是使我入魔的原因。我入魔是因为我倒行逆施、残杀同门,再者说了,我的身体里从一开始成为仙君就被种了魔种,长老们原就是想用我来入魔,然后等到时机成熟,杀了我再取魔种植入下一个人的身体里。”
江岚:“啊?!”
在众人震惊之时,岑云谏吻了一下澹台莲州的额头,他虽舍不得,但还是把澹台莲州送了回去,叮嘱说:“要小心别伤着他。”
江岚追问:“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岑云谏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昆仑不要再有下一位仙君,自然就不会有下一位魔皇了。只是我死以后,此事却未了结,魔皇会转世复生在妖魔中,就不能知道究竟是谁了。到时你们还得多加小心。”
昆仑弟子们战战兢兢地把澹台莲州的尸首接过去,心想:谁敢啊?要是伤了他一根头发,谁知道你会不会又发疯?好不容易你才不疯了……
澹台莲州这尸首,他们不敢带离太远,又不敢放得太近。
岑云谏没发现松开手后,自己的目光还一直黏在澹台莲州的身上。
直到澹台莲州被送得有些远了,远到他不大看得到了。
岑云谏又喊停:“放在那儿,就在那儿,让我能看见。”
弟子们连忙站住脚步,不敢置喙,一应照着他所说的做了。
岑云谏撑着剑,站起身来,他没有去拂身上的尘泥,而是最后看了一眼陪伴自己八百多年的擎天剑,然后用力一折,折作两段,往地上一扔,从容不迫地问:“所以,要怎么杀我?我都配合。”
第179章
岑云谏觉得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
他发现,在清醒的时候被杀,跟在混沌的时候被杀是两码子事。
这七天以来,他一共被杀了四十九遍。
每天被处以不同的刑罚,斩首、雷劈、水溺、火烧,等等等等,可无论哪一个都没能真正地杀死他。
甚至在死的同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肉体在再生。
这种痛苦难以言喻。
心脏已经被搅得粉碎,却死不了,拔剑拔得慢了点,肉芽就攀附着剑身紧紧缠住长了上去。
刺剑的弟子被吓得松手,还得他自己把剑生生拔出来,却发现这柄剑已经被腐蚀坏掉了。
岑云谏为了肃清仙界,曾经非常地心狠手辣,制造了许多刑罚,当时却没有想到有一天竟然会全部用在自己的身上。
要作处死岑云谏的刽子手还是需要勇气的,不是每个人都敢对既是仙君又是魔皇的存在动手,唯恐一个不好,说不定惹得岑云谏发疯,直接命丧当场。
一开始只有江岚敢。
但是江岚杀他杀了一天也累了,第二天便歇了,让别人上。
如此不眠不休地杀了岑云谏七天,却不见成效。
岑云谏跪着的那一块土地都被他的鲜血给染成了鲜红,旧伤未愈的身体上又添新伤,没有一处是好的,被伤得不成人形,脸也看不出原来的相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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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是没有死。
他们甚至能看见岑云谏的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他一直没有发出凄惨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是没有声音的,只低低地闷闷地发出一些轻声,只有实在是太痛的时候才会痛苦地呻吟两声。
当岑云谏真的觉得很痛时,那就是真的痛到难以忍受了,每当他出声时,周围的人也会感同身受般地感觉到那让灵魂都战栗的痛苦。
第八天,朝阳升起时,江岚喊停了对岑云谏的处决。
她站在岑云谏面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又长出了血肉,渐渐有了人的模样,静静地欣赏起来,表示叹为观止。
岑云谏的声带才刚恢复,他沙哑地问:“不继续杀我吗?趁我没有魔化,尚存几分理智。”
江岚好奇地问:“都这时候了,你还是这样子,你就一点也不怕死吗?”
岑云谏无悲无喜地摇了摇头,说:“眼下我就是应当去死。”
江岚心生畏葸。
她不寒而栗,直起脊背,难以置信地看着岑云谏。
几百年来,她也见过不少性格古怪的人,但是在这之中,岑云谏可以说是最怪的一个。
她曾经设想过,岑云谏在干那些对妖魔和道友都置之死地的事情时究竟是什么心情……兴奋?还是恐惧?她一直想不到。
忽然,她觉得,大概岑云谏在杀戮的时候是毫无感觉的,就像现在他自己被杀一样。
他认为这是该做的便去做了,既没有负罪感,也没有觉得快活畅意。
应当去死。
好一个应当去死。
不知为何,恍惚间,江岚又想起了八百多年前死去的澹台莲州,她若有所思,喁喁自语:“应当去死,这世上真的有什么是应当去死的吗?”
岑云谏抬眸,疲惫地说:“这世间的所有都有应当死去的一天吧,不过是轮到了我而已。”
江岚迷惑了:“可我们求仙问道不正是为了探寻与天地同寿的方法,试图能够长生不老,与日月比肩吗?若是我们也注定会死,那我们活着的这几百年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与这地上的一块石、一棵树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仙君。”
岑云谏依然垂首:“没有区别。”
江岚更深地陷入迷惑之中,毕竟她的寿数也就在这两年了,她也快死了。
她不是没有焦虑的。
她都快死了,却还没能解决掉岑云谏,她杀得了岑云谏吗?
昆仑还是一盘散沙,看不到能够复兴的光芒,若是她死了,昆仑该怎么办?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就算没那么在乎昆仑这个名声,也要为自己的亲友徒弟们着想,起码为后人保住最后几座山头。
这是没有意义的吗?
她是在做什么?
她只是一个天赋还算过得去的修士,并称不上多么惊才绝艳,说不定她就是没有那个能力杀了岑云谏呢?倘若最坏的情况出现,岑云谏再次入魔,她还能想到别的办法让岑云谏清醒吗?
江岚越想心越乱。
江岚又要再问,却被她的小徒弟给拉住了,着急地劝说:“师父,师父,别问了,别想了,师父,您冷静一下!”
江岚这才被唤回神来,如梦初醒,大汗涔涔。
小徒弟都快哭了:“师父,师父,您不要吓我。”
江岚握住他的手,安抚说:“好了,师父醒了,别怕,我没事。”
江岚定下心神,心有余悸地对岑云谏说:“真可怕,不过一句话,差点不知不觉让我也要入魔了。仙君……不,岑云谏,虽然你还有个人形,但是果然已经是个妖魔了。我究竟该怎样才能杀了你呢?
“我实在是想不到你的弱点。
“你太可怕了。
“即便是我们修真者也有七情六欲,敬爱的师长、疼爱的弟子、友爱的朋友、相爱的道侣……总有一个爱的吧?可是你爱什么?我想不起来。”
这个问题把岑云谏本人也问住了。
他爱什么?
他究竟爱什么呢?
……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了。
不,似乎他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需要爱吗?
岑云谏回忆起自己的幼时,一张张他已经忘却的模糊面孔像是浮现在他的眼前,围拢住他,都笑着,在对他说话:
“岑云谏,你是被上天选中的人,一定要勤加练功。”
“岑云谏,你要拯救苍生万物。”
“岑云谏,你不能对那点小小的情爱斤斤计较,而要心怀大义。”
“岑云谏……你应该……”
在他还不知世事的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他应该要爱天下、爱苍生、爱昆仑,唯独不应该爱某个人,包括他自己。
他是为昆仑而生的,为仙道为生的。
即使是“岑云谏”这个名字,也不过是他的一个代称而已,“仙君”才是他真正的位置。
他听进去了,也这样做了。
他做的应该是对的。
应该。
他一直这样认为着。
可是……得到的结果并不对。
所以他做错了吗?若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个错,那么,该如何更改呢?
澹台莲州……澹台莲州你的灵魂还被困在某处,并未离去吧?
你知道我该怎么改吗?你知道吗?
若我不是天命之子,那么谁是呢?
既然我们是生在同年同月同一日……
岑云谏扶了扶额角,感到头脑在隐隐作痛。
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周围的昆仑弟子们纷纷紧张到屏住呼吸,害怕地齐齐凝视着他,生怕他下一秒又会大开杀戒。
岑云谏也感到累了。
并不是身体的累,而是精神很累,他看了不远处放在琉璃棺中的澹台莲州一眼,随手一扯,就将所谓的捆仙绳给解开了。
这让在场所有人都很无语。
既然困不住你,你干吗还要装成能被绑住的样子?
不过也说明当下岑云谏还保持清醒,并无杀意。
岑云谏走到了琉璃棺旁,没人敢拦他,他低头看着澹台莲州的尸身,眼神平静无波,旁人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江岚问:“澹台莲州呢?你爱他吗?”
岑云谏自嘲地轻笑了声:“我亲手杀了他,还谈这有什么用?”
江岚:“……”
岑云谏伸手抚摸了一下澹台莲州的脸颊,虽然冰凉,但依然是柔软的,仿佛随时都能唤醒。
澹台莲州那张漂亮的脸蛋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老,也没有皱纹,仍是风华正茂的模样。
江岚:“要是澹台莲州还活着,他能杀了你吗?”
岑云谏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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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头:“他只是个凡人。”
江岚:“可我用他的剑伤了你。”
岑云谏:“只是伤了,也杀不死。”
岑云谏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说:“你知道当年我十八岁时曾经被妖魔伏击,危在旦夕,差点死了这件事吧?是澹台莲州用噬心劫救了我。”
江岚:“……倒不知那么多细节。”
她只依稀听说澹台莲州好像是救了岑云谏,可是,这说出去谁会信吗?要救也是掌门和长老们做的,澹台莲州是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他连符咒都使用不出来啊。
岑云谏于是继续说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噬心劫究竟是什么,那只是个禁术,澹台莲州说是他在藏书阁看来的,后来再去找,那本书上却是一片空白的。而他说的也很不合理,按理来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或许噬心劫并不是一个法术。”
江岚问:“那是什么呢?”
岑云谏说:“是一个能够见到天道并与之对话的方法,我没见过他使用噬心劫,我并不知道该怎么施展,但是昆仑的藏书阁里可能还有别的办法,或许你可以找找看,还有没有类似的看上去的法诀,给我一试。”
……
失败了吗?
岑云谏看着身边的迷雾想。
他又失去神志了?
正想着,迷雾散开了。
岑云谏发现自己站在一棵菩提树下,他见到眼前的东西,愣了一愣,是擎天。
明明已经折断的擎天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岑云谏没有拔剑,而是抬起头来,对着一蓝如洗的天空说:“天道,我们来谈谈吧。”
第180章
随即。
一团光出现。
幻化作澹台莲州的模样,出现在他的面前,毫无表情。
岑云谏问:“他才是救世之人吗?”
天道并不回答。
岑云谏又问:“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脱离魔化?”
天道还是不回答。
无边的寂静笼罩着岑云谏。
连他自己的回声都没有,当他问出口以后,一切声音都像是泥牛入海一样瞬时间消失不见。
岑云谏:“对不起。”
天道:“……”
岑云谏:“可以让我见一见澹台莲州吗?”
天道:“……”
他面前的这个澹台莲州像是他内心中的镜面倒映,一直无动于衷,用刚出生的孩童般懵懂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岑云谏。
为什么不回答他呢?
是因为他一直在询问吗?
或许,他该像澹台莲州那样直接试着提出要求、询问代价。
对着这双并不像澹台莲州的眼睛,岑云谏沉下心来,郑重其事地问:“我想赎出澹台莲州的灵魂,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试一试吧。
只能赌了。
把澹台莲州的灵魂赎出来,让他回到轮回之中,看是否能够成为拯救苍生万物的人,就算再糟糕,澹台莲州也不可能被设下魔种,重蹈他的覆辙。
岑云谏说:“我也可以用我的寿命和情魄来交换,我愿意换作是我留在无尽虚空之中被凌迟。”
该不会又不回答他吧?
岑云谏想着。
这次,天道回答他了:“不够。”
岑云谏皱眉:“什么不够?”
天道看向他:“代价,不够。”
为什么会不够?
澹台莲州不就是用这些代价换来他的复生吗?明明是一样的代价。
岑云谏问:“为什么?”
天道从他的胸口里取出了什么,一团如尘埃的灰色物体,一个词一个词地笨拙结巴地说:“你的,情魄,不够,美丽,我不,想要。”
岑云谏说不出话来。
他还真没想到自己会被嫌弃,只论灵气、法力这些能量的话,他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很有价值的才对。
但似乎在天道那里,并不是以此为标准的。
在天道看来,好像澹台莲州的灵魂比他更有价值。
岑云谏也不纠结,干脆利落地问:“要什么?”
他张开手臂:“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尽管取去吧,只要能够实现我的愿望。我想换出澹台莲州的灵魂,让他回到过去,再世重生。可以交换吗?”
天道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笑了笑,说:“好。”
大不了是魂飞魄散、身形俱灭。
岑云谏想。
若是能够毁灭也好,既然世界上的谁都杀不死成为魔皇的他,那他就将自己的全部献祭给天道,还能换来澹台莲州的重生。
对他来说,也算是一场得益的交易。
死对他来说求之不得。
他眼见着他面前的天道张开手,手心钻出一团白色的雾气,缠上了他的身体,渐渐将他完全包裹住。
岑云谏淡然地闭上眼睛。
……
岑云谏是被疼痛唤醒的。
好痛,好痛,他是在代替澹台莲州承受惩罚了吗?成功了吗?还是失败了?
岑云谏感觉自己躺在地上,浑身疼痛让他无法动弹,他想要驱动灵力,可是一丝一毫的灵力也察觉不到了。
好痛。
稍微动一下就好痛。
光是艰难地睁开眼睛就好像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气,视野起先是一片模糊,然后才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一片黑暗,还是一片黑暗。
他在哪儿?
他回到人间了吗?
没有光?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周围的物事,所有草木都有着淡淡的光芒,与他以前所见到的世界不一样。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清晰。
其中有一个声音格外明显。
“嗬……嗬……嗬……”
好像有野兽的喘息。
是在他的附近吗?
在哪儿?
岑云谏循着声音的方向努力地抬起头来,却听见那喘息声更加粗重了,随即他也感觉到胸口一疼,呕出血来。
“嗬嗬、嗬嗬……”
……嗯?
他僵住了。
“嗬、嗬嗬……”
声音好像是从他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他在发出野兽的声音?
起身的动作让鸟兽被惊散。
岑云谏听见有人在说话:
“白日星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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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大妖出世了。”
“怎么回事?”
“都围在一起开什么小差?”
“可是有大事欸。”
“有天大的事跟我们灶下的小修者有什么关系?”
“也是哦……”
“都散了,回去做饭,继续干活儿。”
岑云谏从还未完全冷却的尸山中挣扎着爬了出来,一个穿着昆仑道服的修士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与他对上眼神。
岑云谏不认识这个修士,看他身上穿的土色衣服,应该是最低级的昆仑弟子,对方两只袖子卷起,手上不是拿着剑,而是提着一把砍刀。
毕竟是在厨房,还是砍刀更好用。
岑云谏大概知道这个地方,昆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辟谷的。但他从没有来过,自从他筑基就不需要这样进食了。
修士提着砍刀一步一步地朝他走过来,皱眉纳闷地说:“怎么还有没死的。”
毫无疑问地,这是在对他说。
岑云谏难以相信。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动了起来,没空再去想更多。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他发热的脑子里只剩下这唯一一个念头。
他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响声,似在威胁。
修士笑了:“你这孽畜,死到临头了,还敢凶我?看我不把你的皮给剥了。”
岑云谏眼前一黑,喉头一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孽畜?孽畜?是在叫他“孽畜”吗?他竟然被叫作了“孽畜”?他究竟变成了什么?
他记起来了。
他与天道做了交易。
天道可以给予澹台莲州重生的机会,但他要付出代价。
他以为代价是他的性命,这并不足惜,却没有想到是让他坠入妖魔道,让他彻底变成自己最厌恶最鄙夷的妖魔之躯。
还不如杀了他。
还不如杀了他!!
“停下手里的活儿,掌门让大家都去青云台。”
“什么事啊?”
“还能是因为什么事,无非是刚才白日星现呗,出现在我们昆仑了可是大事。”
提着砍刀向岑云谏走来的修士停住脚步,他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白狼,自言自语:“看你也活不长了,应该不用我白费力气,等我回来再慢慢收拾你。”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干脆给他一个痛快吧。
趁他的神志还没有被妖魔低级的杀欲占据。
杀了他,快杀了他吧。
然而,他痛苦的呜咽却只惹得对方的可怜与嘲笑,觉得他很好玩,甚至把砍刀给收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道在跟他开一个怎样的玩笑?
灶下的人都离开了。
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堆待处理的妖兽尸体。
他要做什么来着?……对,澹台莲州,他要去找澹台莲州。先去找澹台莲州。还不能死,他得先去看一眼澹台莲州是不是复活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昆仑,他知道昆仑的每一条道路。
虽然如今他灵力低微,但只要屏息隐藏就不会被发现。
澹台莲州……澹台莲州在哪儿?
要找澹台莲州。
他向天南小筑静悄悄地找过去,或许是因为没有昆仑弟子会想到在这种腹地居然会有妖魔,加之他妖气又淡,所以并未有人注意到他。
他躲在树丛里,听见有昆仑弟子在交谈:
“你听说了吗?那个凡人走了。”
“哪个?你该不会说的是跟仙君成亲的凡人吧?他走了?”
“对,就是他,昨天仙君出发以后,他好像就下山了。”
“早该走了,他一个凡人留在昆仑勉强什么?”
澹台莲州下山了?走了?
怎么可以走?不应当由澹台莲州来拯救苍生、拯救昆仑吗?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他循着澹台莲州的气息,离开了昆仑,来到了昆仑外的世界。
这个世界跟他所认识的大不一样,变得危机四伏,他几乎寸步难行。
还没有愈合的伤口散发出的血气引来了其他妖兽,它们眼中冒着荧荧的绿光,流着唾沫看着他,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够在他倒下的尸体上餮宴一番。
以前岑云谏是完全不把这些小妖兽放在眼里的。
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在这些小妖兽的爪牙下艰苦地寻求一线生机。
他还能嗅到澹台莲州的气味。
见了澹台莲州再去死吧。他想。
他终于见到了澹台莲州。
好多妖兽啊,多危险啊,他得保护澹台莲州,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扑了上去。
澹台莲州发现了他。
澹台莲州拔出了剑。
……是要杀了他吗?
失去意识的他躲开了。
又后悔。
还不如就这样被澹台莲州杀了算了。
他静静地躺下来,等待着澹台莲州的剑落下。
天道啊天道,可真会捉弄人啊。
澹台莲州因为爱他而舍身无悔,所以被收取了情魄作为代价;他愿意为了斩妖除魔而去死,平时最厌恶妖魔,所以他所要付出的让澹台莲州复活的代价便是转世成妖魔吗?
何其讽刺。
能死在澹台莲州的剑下也好。
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他最后看了澹台莲州一眼。
真的重生了,重生在二十岁这年,活着的澹台莲州看上去真好……
他又咳出一摊血,想要支起身子,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往一边歪去,重重地侧摔在地上,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澹台莲州走了过来,抽出了匕首。
他不再抵抗,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
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传来,疼得他抽搐了一下。
澹台莲州抚摸着他的后颈,掌下的动作温柔极了,明明没有任何法力,却让他觉得仿佛抚去了他的疼痛。
澹台莲州对他说:“别乱动,你的伤口腐烂了,我得给你把腐肉剜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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