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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仙君的be美学 寒菽 73673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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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澹台莲州几乎崩溃了。

他无法镇静下来,是以没有发现自己在岑云谏一时没有控制住的威亚下竟然毫无影响,直直地紧盯着岑云谏,气极反笑:“凡人,凡人,又是凡人,你们仙与魔的斗争,受伤的却是凡人,凡人究竟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让凡人来承担镇压魔皇的责任!他们为什么要为镇压魔皇而去死,因为他们只是弱小的凡人吗?”

岑云谏手中的剑震颤个不停,灵力一阵又一阵地散发出来,妖力、灵力泄漏碰撞而产生的风把他的衣袍吹得翻飞:“若是能用我来封印镇压,我义不容辞,即刻赴死,可现在就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澹台莲州,你不是要作人王吗?你怎么能那么地心慈手软、优柔寡断?

“总有人需要去牺牲,你打仗的时候不是也要死人?

“你醒一醒吧,我算错了,你也算错了,看来,在天道眼里,你的肉体也只是个凡人……”

话还没说完,澹台莲州仰天大笑,少见地神经质:“我不是凡人又是什么呢?”

岑云谏急说:“你是凡人世界的王者,你能驱使他们,澹台莲州,你冷静冷静,还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抓住澹台莲州的手腕,冰冷的目光中又透露出一丝怜惜,只是一闪而逝,几乎捕捉不到,说:“你别做傻事,你得活下来,无论魔皇出世不出世……倘若魔皇真的即将出世,那么,凡间正需要一个人来带领凡人们。你顾惜顾惜你自己!”

澹台莲州低下头,他头上的玉冠摇摇晃晃,到底是滑落了,摔在地上,“砰”地摔作一地碎片。

一颗泪珠凝在他的眼睫上,颤颤坠地。

澹台莲州摇了摇头:“我已是个将死之人了,我有什么好顾惜的?”

岑云谏正待要说更多。

边上数个昆仑弟子已上前来,急匆匆地禀告道:“仙君,仙君,不好了!”

岑云谏便转向别人:“怎么了?”

——“九州各地妖魔忽然暴起,魔将们纷纷倾巢而出,弟子们的人力都被抽到了这里来,实在是抵挡不住,西北、东南尤其死伤惨重。”

——“巽风门的人伺机逆反,冲破了昆仑的囚牢,三师姐他们请您赶紧派人去支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事不成,坏事一桩接一桩地来。

岑云谏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每件都处理得妥当,他应下:“我知道了,我这就处理。”

却不能直接撇下澹台莲州不管。

岑云谏看了一眼澹台莲州,想劝说可是实在没有空了。

他唤来胥菀风,让胥菀风继续保护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却抬起头来,说:“保护我干什么?现在的我哪还需要保护。既然我这个被你认定为人王的角色并无特别。我还快死了,那么,你去找庆王、幽王、容王,哪怕是我的父亲昭王,又有什么区别呢?胥菀风与其在这里保护我,还不如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也省得杀鸡用牛刀,浪费了她的一身才能。”

岑云谏怔了一怔。

两人眼睛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澹台莲州是他试图装成冠冕堂皇的一根名为私心的针,自他年幼时就扎在他的心尖上,直到他长成,这枚针已经长进了心里,无法拔出。

他会不自觉地做出一些他不应该做的事情。

是他入妄了。

反被澹台莲州给叫醒。

若是有时间,他可以慢慢处理这件事。

可如今危急关头,哪还有空儿女情长。

虽然不是好时机,但就此机会狠心斩情丝也不是错吧?

应当不是。不,绝对不是。

明明他们俩落在地上的时候身高差不多,但是澹台莲州却有一种在被俯瞰的错觉。

岑云谏冷下来:“……你说得是。

“澹台莲州,那你多保重吧。”

岑云谏渐渐飞远飞高。

澹台莲州仰望着他消失在云端,重新看向前方,城里的人几乎全都被送走了,而黄金台附近是最早清空的。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昆仑的弟子们都御剑在天,与他是两个世界。

他不知该何去何从。

有什么蹭了蹭他垂落的手。

澹台莲州低下头,看到身边的白狼。

白狼轻咬了一下他的指尖,扭头示意了方向。

是黄金台的方向。

如同某种牵引,澹台莲州麻木地跟着走了过去。

澹台莲州痛苦至极。

这种极致的痛苦好像要把他的灵魂都撕裂开了。

十年以来,承担在他身上的压力早就快把他给压垮了。

凡人。凡人。凡人。

他只是个凡人。

是个无法摘得日月星辰的凡人。

血肉之躯的凡人弹指可灭,那样脆弱,即便他想要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交换,仙魔也看不上,是吗?

他竭尽心力,奔波十年,在天地之间,依然是那样地渺小。

他好像什么都做不到。

这满城的性命即将死去,这各国的凡人又怎能幸免呢?

为什么他还是这样地弱小?

因为是凡人,所以无论怎样挣扎都只能无能为力地接受被毁灭的命运吗?

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自他的灵魂深处,仿佛有无边的黑暗在疯狂地滋长,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太子。”

一声呼唤在这混乱中响起。

“莲州太子。”

又一声。

“莲州太子。”

“太子。”

“昭太子。”

“太子殿下。”

一声又一声。

每一声呼唤都像是一束光,刺破了黑暗的迷雾,硬生生地把澹台莲州痛苦失落的灵魂给拉了回来。

这时,间歇性地震的地面也安静了下来。

澹台莲州怔了一怔,他转过头,望向身后。

不过半日,他的鬓边白了大片,与他那仍然年轻美丽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此地狼狈凌乱。

他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先是看见几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孔,他眨了下眼睛,泪水被排除出去,片刻之后,他才看清楚了。

好几辆马车停在路边。

原本空无一人的他的身后,如今站了十几个人。

大家惊喜地说:“太子殿下,您果然在这里!”

“我们发现地震,只怕生变,便回来看一看。”

“您别哭啊。”

“您的头发怎么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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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面容各异,但是都着白衣文冠。

这些人是才被他给送走的诸国文士,不知何时,全都回来了,奔赴到他的身边。

澹台莲州一下子清醒了,他怒目而视:“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回来做什么!走,赶紧走!”

其中为首一个大胡子书生却对澹台莲州笑了一笑。

这一个,叫作嵇闽,并非昭国人,而是幽国人,今年四十六岁,一把黑髯,眼如铜铃,他笑起来嗓子很粗,一点也称不上好听:“是我们一起研究的阵法,若是终将不能成功,我们也有责任。您让我们离开,那太子您留在这里做什么呢?您若一定要留下,那么,就让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澹台莲州面色雪白,凝声问:“如我已别无他法呢?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呢?”

又有人答:“老师,您想不到别的方法,那就让我们来陪着您想。是您说的,凡人人单力微,唯有聚集在一起,才能有力量。您又怎能抛下我们,独自面对呢?”

这一个,叫作裘元良,是从洛城开始跟随澹台莲州的故旧,此人以前没上过学,一直是隔壁陈国某个大家族里的奴隶。有一天在为主家搬粮食的时候,他听说了洛城发生的事,连夜逃去了洛城。二十九岁这年,他终于可以念书了,旁人要五六年才能学完的内容,他只花了半年就学完了,随后被送进了更高一等的学堂,在考试拿到好成绩以后被授予了官吏职位。对于他来说,昭太子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澹台莲州看着他们,又觉得像是看见了更多。

这十年以来,他遇见过的千千万万凡人。

澹台莲州终于彻底冷静了。

他的冠簪早就掉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又多了不少的白发,他站在黄金台的入口,回头看向已经出现裂痕的广场,目光从迷茫痛苦重新变得平静稳定。

而岑云谏早已不在这儿了。

这时,有人惊呼起来。

——“昭太子,您看那是什么?”

澹台莲州举目看去。

巨大的仙像尽管还矗立在地面,但是,在几次地震中,它已经渐渐碎裂开了,衣服、手臂、裙子都变得支离破碎。

其中它手中的剑也碎了,剑心处闪烁着微茫的光。

澹台莲州说:“我去看看。”

众人劝说:“那也太危险了吧!地震不断,太子您要是被掉下来的碎石砸到,岂不是会有生命危险?”

澹台莲州抹了把脸,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都是灰尘,一双眼眸越发显得明亮,胸有成竹地说:“若是在我们之中,有谁能够安然无虞地爬到那儿,拿到那把剑,那就只有我了。”

澹台莲州说罢就要前去。

又被人唤住。

“稍等片刻,太子。”

澹台莲州:“?”

一位白净俊秀的文士从人群中走出,用双手向他奉上玉冠:“这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是您掉下的吧?请让我为您先戴上。”

第162章

“那些凡人在干什么?”

黄金台的正上方。

有一百多名精英昆仑弟子被安排留守下来,分布在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维持着结界勉强运转。

其中有四十九个位置是固定的,这是最低的限度,余下有人负责给予灵石的补充,避免弟子们来不及补充灵力,每隔七天有人换班,此时需要一天十二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即便是能够长时间修炼的昆仑弟子们也很难应付这样高强度的坚守,许多人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

最痛苦的是,即使如此,似乎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结界一日一日地走向崩溃。

若是一开始就知道会失败也就算了,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志得意满,一心认定能够辅助仙君一举重新封印魔皇。

现实给了希望,然后又重重地摔下,给人的心理落差更大。

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

他们都在看着那位从昆仑离去的弟子澹台莲州。

在以灵力论高低的仙界,澹台莲州绝不是通常意义下,他们所能认为的厉害。可是,他依然是特殊的,区区一个凡人,胆敢与妖魔叫板,与仙人谈条件,做成了诸多在他们仙人看来都不容易的事情。

而且,他们都能够看到,澹台莲州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运缠身。

他们无法解释那究竟是什么,但绝对昭示着澹台莲州并非凡物。

惭愧地说,在不知不觉之间,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们这些仙人竟然还真的在潜意识里期盼起澹台莲州能够做点什么来封印魔皇。

直到澹台莲州站在阵中却毫无作用,他们才忽然醒过来:这是个凡人,凡人就是凡人。

妖魔还是得由他们修真者来对付才是。

所以……

澹台莲州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不,应当说那群凡人是在做什么呢?

守在东边的昆仑弟子忍不住与来送灵石的师弟抱怨道:“你看看,那几个凡人又开始折腾了,折腾来折腾去,不都是折腾一场空吗?还害得我们放松警惕,差点就让结界给破了……

“煞有介事的,好像多么厉害的样子,结果不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吗?不如乖乖地听话。

“以前的凡人比现在可要听话多了,就这些年,好像特别会闹事。

“哎!他突然爬那么高是要做什么?也不怕摔下去!这个高度对我们来说是没什么,但是对凡人来说,一个失足就会摔死吧?”

师弟答:“不用太担心吧,你看,他不是有那只妖兽陪着他吗?就算真的不小心跌下去了,那只妖兽也一定会接住他的。”

“是吗?……话说回来,那只妖兽究竟是个什么角色啊?这是澹台莲州的灵宠,不过是一介凡人,竟然也能有自己的灵宠吗?我一看到它就发毛,可是仙君又不让杀了它。我怀疑它的妖力已经接近魔将等级了。”

“不是接近,是已经达到了吧,它曾经以一敌二呢,二是指两个魔将,这只畜生绝对道行不浅,感觉它出世并不算久,不知是怎么练得这么厉害的。”

“嚯,那么厉害?那澹台莲州怎么可能控制得住它,只是靠仙君下的咒令?总觉不太可能吧。”

“谁知道啊。如今你就算想要把它斩杀在剑下也不容易啊,你看,它跑到了结界里面。按理来说,我们进不去,妖魔也进不去,已经试过了。妖魔应该是进不去的,所以那只畜生是怎么进去的?你想得通吗?我反正想不通。”

“我也想不通……”

“想不通就想不通吧,反正在那个叫澹台莲州的人身上,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

“也是。”

在议论澹台莲州的昆仑弟子不只有他们。

内容大同小异。

上百双来自天上的视线齐刷刷地在看着这群如蝼蚁般在龟裂的广场上缓慢前行的凡人。

“真是不怕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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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个凡人竟然也敢接近,是不知者无畏吗?”

“不,他们不算是不知者吧,这些人好像正是前阵子被澹台莲州集中起来与精通阵法的修士一起讨论过的人类,他们明知道接近这里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那他们怎么敢呢?”

是啊。

怎么敢呢?

一看就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在仙魔面前,这些个凡人比尘埃更微小,微小到他们并不介意凡人的接近,反正与草木无异。

并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影响。

“咦?澹台莲州爬上去是拿下来了什么?”

“好像是一把剑?”

“一把……锈剑?”

澹台莲州骑着白狼从半空中一跃而下。

身形庞大的白狼看上去像是一块雪白的陨石砸地,给人以极强的视觉震撼,然而真的快到地面时,它脚下生风,硬生生地托住了去势,让自己像是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了地。

澹台莲州翻身下去。

他手中的剑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块暗紫色的铁片,只能依稀看得出来它曾经是一把剑。

说是铁片也不尽然。

澹台莲州觉得这玩意儿估计不是铁片,但也不是他目前所知的任何一种炼剑的材料。

冷静下来的澹台莲州想:还是问一问岑云谏吧。

可是他拒绝了昆仑弟子的保护,举头望去,哪里能够找到胥菀风和卞谷的身影,通过他们来与岑云谏联系更无从谈起。

澹台莲州抬头唤了几声。

昆仑弟子们探头看着他:“是在叫我们吗?”

“要搭理他吗?”

“可是,仙君又不在。”

“他好像就是想要找仙君?”

“仙君哪有空理他啊。”

“没人会在这时候去打搅仙君吧?”

很尴尬。

没有人回应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想起自己应该还带着传音镜,他从袖中取出了传音镜,但是一拿出来他就傻眼了。

圣级法器传音镜不知何时已经碎掉了。

已经变成了一柄普普通通的破镜子,更别提能够使用之前的传音功能。

澹台莲州将传音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迷惑地喃喃自语:“难怪刚才我好像听见了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还以为是石像哪里又碎了,原来是你碎了啊。”

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就是在他拔剑的时候。

这下可好,又只能靠自己了,完完全全地靠自己。

念及此,澹台莲州反而笑了一笑。

先把镜子给收起来吧,到时候还给岑云谏,说不定修一修还能用。

如此想着,一不小心,澹台莲州被镜子的碎片边缘给划破了手指,鲜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

跟随着澹台莲州的人,看见他受伤流血,顿时担忧不已,正要开口,却见那鲜血滴在紫色残剑上。

起初,没什么人发现。

只是澹台莲州感觉到掌心微微震颤起来。

嗡……嗡……嗡……

怎么了?

澹台莲州翻手把铁片放在掌心上,意识到自己的血不小心沾染上去了,连忙用袖子去揩拭。

然而,血渍一沾上去,就像是直接浸入了进去,无法擦掉了。

这究竟是好是坏?

澹台莲州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是应该给予剑更多自己的血加强这种变化,还是赶紧停止下来。

而天上的那些个昆仑弟子也看到了。

原本在剑上打坐的人也猛地站起来,看向黄金台正中央的澹台莲州。

因为不光是澹台莲州手中的剑动了,与他相对应地,镇压在阵眼的仙像也在没有地震的情况下震颤起来。

澹台莲州终于听见了他们的声音:“昭太子,昭太子,少安毋躁,不要轻举妄动啊。”

昆仑弟子们终于无法再无视下去了,紧急地通知回昆仑的仙君。

让仙君赶紧回来。

只能让仙君回来了!

除了仙君,还有谁能管得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

这时,白狼也再一次开口了:“继续。这是乾渊真人的佩剑紫棠,你知道的,昆仑剑修会把自己的部分魂魄放在本命宝剑之中,说不定能够唤醒他的魂魄。”

它说得非常笃定。

“……”

澹台莲州沉默下来,并没有照它所说的做。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白狼,白狼用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回望着他。

白狼想起了什么似的,顶着漫天来自昆仑弟子的阻拦,问:“你是觉得我是妖兽,本性仍是妖魔,说不定我的话不可信,是吗?”

澹台莲州:“我不知道。”

白狼想了想,尾巴扫了一下地面:“那你也可以等岑云谏回来再作决定。”

而澹台莲州身前的众人早就已经惊呆了。

眼前发生的各种异象都是他们闻所未闻、想所未想的。

他们想:昭太子会听谁的呢?

是那只能口出人言的灵宠妖兽?还是要等到那位据说能斩天劈地的仙君回来?

可是。

澹台莲州却紧握着剑,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们,走到了他们之中,招招手说:“诸君意下如何?不如,都来看一看吧。我想听你们的意见。你们觉得我应当怎样做?”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有资格决定的事情吗?眼底却渐渐地出现了炽热。

澹台莲州说:“看一看总无妨的。”

第163章

离魔皇出世之日倒数四十九天。

黄金台边上。

众人合力搭起了一座陋屋,构建在废墟之中,用茅草做屋顶,用席子做墙壁,四面漏风,比家徒四壁还要惨。

他们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围坐在一起,论道,论道,舍生忘死地论道。

论日月星象之道。

庆王已经带着他的官员、军队以及大部分的周国百姓离开了周国。

他临走前问澹台莲州,要不要给他留几个照顾他衣食起居的仆人,可以把自己最喜欢最中用的仆人留给他,比如谁谁。

澹台莲州当时就看到庆王身边的内侍和宫女都脸绿了。

啊这……总不能让人留下来送死吧?

所以澹台莲州婉拒了庆王的这个提议,表示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他能够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

庆王还感慨了一番,说他自己要是离开了身边伺候的人想必一定会非常头疼,澹台莲州倒是厉害,皇族出身,理应十指不沾阳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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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是呢。

话说远了。

因而。

当下最要紧的问题是他们要怎么吃饭。

他们都是凡人,不是吸食天地灵气就可以辟谷的仙人,他们是得天天吃饭的。

澹台莲州庆幸之前岑云谏给他的仙丹他觉得用不上于是没吃,这时候正好拿出来应急。

虽然这并不是用来充饥的,但是既然能治百病,那么充饥也不是不行,起码能让人续上一口气来。

这么多人均分了丹药,每日每人一颗,满打满算,也只够吃二十五天的。

澹台莲州为了多给别人分几颗,自己就留了十六颗,打算三天吃一颗,在这段时间里,他得想办法弄点粮食来。

……

阿良如今不用做工,他每天无所事事,仿佛在等死。

周国国都已经空了,从早到晚几乎没有人声,只偶尔会有几声猫狗叫声,静得像是坟墓一样。

被留下来的人都是老弱病残。

许多人都跟他一样在等死。

比如跟他住一条街的赵爷爷,赵爷爷瘸了一条腿,眼睛又瞎了,于是被家人留了下来。

在这个世道里就是这样。

阿良太寂寞了,他想找人说话,所以他去找了赵爷爷,把他们两家里剩下来的粮食炊成饭,喂给赵爷爷吃。

赵爷爷已经很老了,每天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还说反正都要死的,不要喂饭了。

赵爷爷说要把粮食送给阿良,让阿良吃吧,让他带着粮食逃跑去,去投奔他的家人。

阿良说:“不要。”

赵爷爷说着不想活了,可是被他扶起来以后还是会流着眼泪吃饭。

阿良明白的。

就算赵爷爷是个老人,是个残废,是个瞎子,是个无用之人,也想要活下去。

但凡是个还活着的人都会想要活下去。

这是他们本能的希望。

即使这不过是像沧海中一片浮木般的希望。

阿良仍然抱着一丝天真的期待:“说不定昭太子可以救我们呢?”

赵爷爷则全盘否定:“我活了那么久,听说过那么多的国君,他们只惦记着自己,嘴上说得好听,其实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百姓,我期待过无数次,也落空过无数次了,我并不认为昭太子会有什么不同。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只是个太子,连国君都不是,你怎么能相信他的承诺呢?

“与其在相信别人的承诺以后被辜负而痛苦,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相信,想好了会死,到要死的时候,或许就没有那么痛苦了吧。”

阿良:“可是,昭太子还留在城内没有走呢。”

赵爷爷:“他在做什么呢?”

是啊。

那么,昭太子在做什么呢?

阿良无事可做,又心生好奇。

如今王都既没有周国士兵,也没有庆国士兵,道路各处都是空荡荡的,以前有重兵把守的黄金台与王陵也没有任何士兵看守。

这让阿良很顺利地偷跑到了昭太子所在屋子外面。

他偷听了昭太子与那些身着长衫的学士们的对话,听得入迷。

他想:赵爷爷说错了。

昭太子正在与那些人讨论怎么救天下、怎么救百姓。

有人还是劝昭太子离开。

昭太子道:“我在,城在;城亡,我亡。天下亡亦不远矣。”

昭太子竟然真的没有要抛弃他们。

尽管这是阿良的期盼,可当他真的听到昭太子要与这座城、与剩下的百姓共存亡,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昭太子发现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样尊贵美丽的人说话,他记得自己以前曾经不小心走在贵族的行驾旁边,甚至没有碍路都被驱赶了。

昭太子却平易近人、温柔可亲地与他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良。”

“听你的口音是本地人吧,你怎么还在这儿,没有离开呢?”

“我要守着我家的房子和带不走的财产,万一无事发生,我爹娘还要回来的。”

“好孩子。”

昭太子夸他是好孩子,阿良红透了脸。

昭太子问他:“阿良,能帮我一个忙吗?”

阿良迷茫,不敢点头,像他这样卑微的人能帮昭太子什么呢?他除了做苦工别的都不会啊。

昭太子伸出手,递给他一个小瓷瓶:“请你帮忙为我们筹备一些粮食,一共需要五石,若是还剩下来的人里面有人愿意匀一些粮食给我,我可以用治病的仙丹交换。”

阿良愣了愣:“交换?”

昭太子含笑点头:“对,交换,可活骨生肌的仙丹,一斗换一颗。”

可活骨生肌的仙丹?

那能治赵爷爷的瞎眼和瘸腿吗?

阿良想。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城里剩下的人们,自己首先用一斗粮食换了一颗仙丹。

这粮食是从他跟赵爷爷的牙齿缝里节省下来的。

他把这颗仙丹喂给赵爷爷吃了,吃了药以后过了三天,赵爷爷居然真的又能以目视物了。然后他把赵爷爷扶起来走了几步。时隔数年,赵爷爷第一次下床走路了。

赵爷爷又流起眼泪来:“这么好的仙丹,给了我这个老头子,实在是太浪费了。”

阿良说:“不浪费的。”

他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执着地说“不浪费的”。

赵爷爷好起来了。

阿良问赵爷爷想不想离开,要是赵爷爷想离开的话,他可以把赵爷爷送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就不要留在王都等死了。

赵爷爷说不走,他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又说:“孩子,你走吧,你自己走。”

阿良问:“为什么?”

赵爷爷说:“昭太子是个诚实的人。他给的丹药是真的。那么,他说的话应当也是真的。你走吧,你还那么年轻,不要留在这里。”

阿良没走。

他仍然每天跑去看昭太子与学士们,尽管听不太懂,但是他听得津津有味。

日月星辰的运转原来是有规律的吗?他每天低着头看着泥干活儿,从没有想要抬头看一下星空。

原来学问就在他的头顶。

阿良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这座空城的主人,哪儿他都可以去了。

他去哪儿都跑着去,他跑遍了整座城,找到了所有剩下的人,筹够了送给昭太子的粮食。

很快就筹够了,甚至多了。

大家都知道昭太子留在这里是为了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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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太子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粟米、食盐、肉干、棉被等等等等,都被自愿地送到了昭太子那里,昭太子留下足够的,其余的还了回去。

有人自告奋勇为太子做饭,也有人主动请缨为太子洒扫。

……

离魔皇出世之日倒数三十八天。

阿良一早被马蹄声给唤醒了,他循着声音找出去看,看见了两个骑马的男人。

其中一个人发现了他,把他给逮住,问他:“小孩,这城里不是没人了吗?你怎么还留在这里,是小偷吗?”

阿良被提住后衣领,勒着脖子,涨红了脸,挣扎说:“我不是小偷,我是留在这里看家的。”

男人问他:“知道昭太子在哪儿吗?带我们去见昭太子吧。”

阿良警惕地问:“你是昭太子的什么人?”

男人慨然一笑,道:“我是他的臣子,我来随他赴死。”

阿良带他去见了昭太子。

昭太子一见男人,欣喜地迎上前来给了一个拥抱:“荆玉山,你怎么来了?这位是……阿错王子。”

阿错淡淡地说:“您叫我‘阿错’就行了,我早就不是王子了。”

重逢的喜悦很快被冲淡,澹台莲州疑惑地问:“你们来这儿做什么?来见我最后一面?”

荆玉山拱手:“您要是想听假话,那么我要说,敢为太子效犬马之力。若是您想听真话的话……”他顿了顿,笑起来,眼底不再有阴谋诡计,而是一片炽热与澄澈,说:“真话是,我是来看热闹的。”

澹台莲州:“……看什么热闹?”

荆玉山无所畏惧地大笑说:“哈哈哈,无论是妖魔出世灭世,抑或您灭妖魔而救世,都很有趣,我想在最近的地方亲眼观看。”

澹台莲州欲言又止,转向了他旁边的人,问:“那你自己来就算了,你怎么还带了个人?”

阿错说:“他没带我,我是自己来的,我们在半路上遇见了。”

他变得平和了许多,说:“与荆兄一样,我也想来看看,这妖魔出世是个什么样子。”

第164章

又地震了。

阿良在梦中被惊醒。

最近,地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阿良揉揉眼睛,奔去昭太子的居所。

昭太子没事吧?

在深夜之中。

唯有昭太子所在的地方是发着光的。

像是一盏灯,引导着他前往。

幸好,幸好,昭太子没事。

除了他,还有其他找过来的百姓,跟他一样,都是因为担心昭太子的安危而过来的。

昭太子温言细语地宽慰了众人。

一看到昭太子的笑容,阿良就觉得心安,觉得太子一定会有救所有人的办法。

正这时。

才平息不久的地面再次震动。

人们相互扶持着站住,警惕不要掉进地缝里。

昭太子的身形极稳,他随手抓住了就近的阿良,因此阿良能够感觉到昭太子手中那柄用灰扑扑的布条包着的剑也在震动。

昭太子抬起头,心事重重地望向天边,黄金台仙像的方向。

地震消失,恢复平静。

阿良看见昭太子按了一下心口,似乎皱了皱眉,面露不适,他连忙问:“太子殿下,您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吗?”

澹台莲州闻言,放下手,看了一眼,松开抓住他的手:“我没事,孩子。”

阿良仍旧对他抱以担忧。

澹台莲州的确有点不舒服。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是他内心过于难受的表现,如今随着地震出现得越来越多,他反而能够确定的。

在结界松动的时候,他手中的剑会随之响应,而他的心口也会跟着疼痛起来。

这种疼痛有些熟悉。

澹台莲州其实记起来了,正如当年他为了救岑云谏时,将剑刺进自己心脏里一模一样。

……

昭国。

国都夕歌城。

地震甚至传到了王宫之中。

尽管并不算剧烈,但已经把昭王吓了个够呛。

他跑去供奉昭国历代国君的宫殿中,虔诚地跪地膜拜:“列祖列宗啊,请你们显灵吧,保佑我儿莲州成功救世,不然,怕是所有人都要一起死啊……”

紫薇殿里。

王后亦在忧虑,她抱着因为感到地震而啼哭不已的小女婴,看向周国王都的方向,喁喁轻语:“莲州,莲州,为什么上天选中了你呢?你一定要回来啊,娘给你生了个小妹妹,你还没有看过。”

……

洛城。

黎东先生拦下了想来离城的杨老将军:“太子给我们的信上不是都写得明明白白,让你留守原地,你要去哪?你这是违抗君命,擅离职守。”

杨老将军焦急不已地说:“若是君都没了,哪来的君命?我要去找太子殿下!我要追随在太子的左右!我这条老命是太子救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去死,我却什么都不做,我睡不着啊,老裴,我愧疚得夜夜睡不着啊。”

黎东先生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厉声道:“你以为我就睡得着了吗?我也睡不着啊!追随太子而死固然是会为世人称赞的忠义,你可以去死,死了一了百了,然后呢?扔下一堆烂摊子,让太子十年来的心血都付之东流吗?若是最坏的情况发生了,起码在我断气之前,我都要守住太子留下的这些东西!这比跟随太子去死要难一百倍!”

杨老将军泪流满面,黎东先生拉着他一步一步回城去:“若是太子有什么不测,那你我就是剩下来主持大局的人,你休想将所有脏活累活都丢给我一个人。”

……

洛城。

昭太子府。

任乖蹇恰好回了洛城,他知道最近发生的事,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嘛,他一向乐天处之。

假如天下大乱,他要死了,那是他的命;假如昭太子又一次创造了奇迹,就说明他命不该绝,哈哈,更有意思了。

既然太子现在没有叫他,就是还用不上他,他休息就是了。

午后。

兰药来找到他。

如今兰药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去找了任乖蹇,请求:“您能不能带我去找莲州哥哥。”

任乖蹇:“太子不是不让你离开吗?”

兰药咬着下唇:“我听说一些要紧事,必须要告诉莲州哥哥,再不去找他就来不及了。可是,去找他,在路上也会遇见很多危险,旁人知道了,估计也不会愿意送我去,这一趟送行或许是死行。我想,只有你会做这种事。”

任乖蹇愣了一愣,提剑而起:“哈哈哈,你想得没错,只有我喜欢干这种送人赴死的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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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药:“你把我送到了就自行离开吧,不必管我。”

任乖蹇觉得自己握剑的手心渐渐发烫起来,他想起了十年前初遇太子时的事,心头激情澎湃起来。

他今年马上要四十岁了,他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岁时他有自信自己的剑术不在太子之下,如今四十了,已经没有那样的自信了。

这些年虽说他成了太子的门客,但一直在全天下跑来跑去,偶尔他也想过,假如有一天他死了要埋在哪里,是他已经数十年没有回去过的故乡,还是遍布他的亲朋好友的洛城,亦或是把自己埋在嶙山置的山脚下,立一块书写他的事迹的石碑。

每种都不错,每种他都不太满意,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心。

这时,他想到了。

死在昭太子的身边吧。

不如死在昭太子的身边,多有意思,让他亲眼见证昭太子的结局。

原来,他平生做过的最有趣的事就是看着昭太子从一介游侠变成了一方霸主,接下去呢,他是会亲眼看到昭太子灭妖除魔、统一天下成为一代人皇,还是就此陨落?

会是哪一种结局?

他很好奇。

想到此处,任乖蹇笑道:“我已经许久不接人镖的活儿,你若想请我,得付我酬劳。”

兰药问:“你要什么作酬劳?”

任乖蹇说:“这好说,仍是十年前的老价格,给我一钱便够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癫狂的笑声。

任乖蹇皱眉:“谁在鬼叫?”

兰药嫌恶地说:“一准是亡国之君。”

……

周王跑到了庭院里,张开手臂,仰天大笑,高喊道:“毁了吧,全都毁了吧,周国亡,昭国亡,庆国亡,全天下亡!哈哈哈哈!!”

霍迁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表无表情。

周王继续喊:“死!大家一起死!都给朕这个天子陪葬!天子没了,天下也该没了!”

秦夫人站在十几米开外的走廊下,遥遥地指了周王一下,说:“妖言惑众。把他的嘴堵住,绑起来。”

她身旁的侍卫才走上前去,霍迁已经捂住了周王的嘴,把人抱起来:“我把他带回去,你们不要伤害他。”

秦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可得管住他,下次再让他跑出来大嚷大叫,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捆起来。太子让我全权管理太子府,我可以先斩后奏做一切决定。”

霍迁:“……嗯。”

秦夫人冷冷地盯着霍迁把连拉带拽地周王弄回屋子里去了,不再有叫声。

她站得笔直,掩在袖子下,渗出热汗的双手交握在一起,镇定自若地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们在慌什么?太子一定会回来的,难道你们希望太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你们乱成一锅粥的样子吗?那像什么话!”

……

郄城。

地震带来的一阵摇晃,让站在堤坝上的韩秀脚下不稳,险些跌进河里去。

韩阳羽一个眼疾手快,伸手把人给抓住,提上岸:“你仔细别掉进去淹死了。”

韩秀着急:“我淹死是小事,要是溃堤引起洪水那下流的百姓们就完蛋了。”

韩阳羽道:“现在不还好好的吗?当时造的时候你跟太子就讨论过,应当没有问题。”

韩秀叹气:“如今是没有问题,但谁能保证一直没有问题,我得检查有没有哪个地方需要修补,倘若有,赶紧得补上,还没修完呢……起码还要五六年……韩兄,你是仙人出身,你说,太子能安然无事吗?”

韩阳羽望向天边:“我不知道。”他叹息着,“我不知道。但是澹台莲州这个人身上总会有让我意外的事情发生,说不定这次也是。”

……

幽国。

边城。

楼琋上城楼对公孙非说:“将军,别再守在这里了,太危险了,因为地震前天城墙已经塌了一段。”

公孙非望着地平线上即将全部沉没的太阳,抬起剑:“你看,前面的那个景色多像我们从荒城出来的那天,只是那次是日出,这次是日落,一直朝那个方向走,就能到达周国国都吧,澹台莲州就在那里。

“你说,要是澹台莲州没有去荒城,我们能不能逃出去呢?”

楼琋干巴巴地说:“可是,我们还是遇见了昭太子。”

公孙非感叹:“是啊,我们还是遇见了澹台莲州,昭太子澹台莲州。你知道吗?我之前梦见了昭太子来了,围而不攻,他让人来劝降。我心知如今的幽王不是明主,不忍心满城的百姓与我一道被围死,却也无法背弃自己的母国向他投降,最后我只能自杀,让你向他献城。这个场景我梦见了无数次,我在梦里自杀了无数次。”

楼琋:“何至于此,将军。”

公孙非摇了摇头:“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期盼澹台莲州活下来还是期盼他死在周国,这次,他要是能回来,天下归心在他身上,还有什么可打的呢?到时候,降便降了吧。”

……

庆国。

庆国地处北方,南方各处已经雪融春至,庆国许多地方仍然是冰封的,庆王也穿着厚厚的裘衣。

一大早,他揣着袖子抱个暖炉,站在一丛芬芳澄黄的梅花树旁,眉头紧皱地望着周国的方向。

庆国王后走到他的身旁,温婉地道:“大王,起风了,快回屋子里去。”

庆王头也没回:“孤再在外面多站一会儿,透透气儿。……唉,看来昭太子所言非虚。”

庆国王后好奇地问:“昭太子还在周国王都吗?”

庆王点头:“应当是的,他说要与周国王都共存亡。”

王后纳闷:“他又不是周国人,他为什么要与周国共存亡。”

庆王:“他是要与天下苍生共存亡。”说罢,又叹一口气,“若是孤留在那里就好了。”

王后惊了,抓住他的胳膊:“大王万万不能这样冒险啊。”

他抬头看向天空。

王后不解地跟着他一起看向天,问:“怎么了?大王。”

庆王心道:苍天,澹台莲州是你选中的人吗?若是你已经选中了他,那我算是什么呢?

……

昆仑。

一处偏僻洞府。

孤身一人的俪姬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着莫须有的尘埃。

她到昆仑已经有一小段时间里,有时一觉睡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在昭国洛城,又或者在庆国王国,仍然是养尊处优的小公主。

清醒以后,她才会回过神来,明白:哦,她已经在昆仑仙山上了,她抛弃了红尘,抛弃了父母,抛弃了仇恨。

这里很清静,也很寂寞。

但她不后悔。

前些日子胥菀风回来了一天,与她说,昭太子与她父王都没有死,她的父王已经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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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去了。

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最近昆仑似乎是多事之秋,胥菀风说她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长时间留在洞府,给她留了一只小兔子养,解解闷。

前天,她听见洞府外有叮铃桄榔的打斗声,天上还闪耀起五颜六色的流光,明明是夜里,天际却被光芒染得一片绯红。

俪姬大概知道,是他们仙人在打仗,胥菀风跟她讲过,让她记得要躲起来。

俪姬原以为昆仑应当是世外桃源,没有战争,也没有死亡。

原来哪里都一样……

他们仙人的日子都这样不平静,哪有空去管凡人的事?

不知过了多少天,终于安静了下来。

俪姬想:仙人之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吗?

……

还没结束。

但是告一段落了。

岑云谏四处救火,终于把所有叛乱的人几乎都杀光了。

中途,他灵光一闪,当初太急了,昆仑的大长老们早早地被他杀了,以至于很多事情还没能问出来,但是曾与与昆仑齐名的几大宗门蓬莱,以及蜀山、姑射、方丈,也曾经出过几位仙君。

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岑云谏以前是不打算这么快就去对付大门派的,即便昆仑树大,但人家也是有头有脸有万年传承不输昆仑的老牌名门,不是等闲能对付的。

他原本想要从长计议,花个几十一百年甚至几百年来慢慢攻陷。

然而,如今魔皇出世在即,已经容不得他慢慢来了。

不得已。

岑云谏直接提剑跑到蓬莱,不由分说,找蓬莱掌门决斗,将之重伤抓了回来。

没时间了。

严刑逼问吧。

不过两日,原本衣冠楚楚、一尘不染的蓬莱掌门便被拷打过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

岑云谏亲自做的。

他再一次问:“你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吗?仙君到底是什么?”

蓬莱掌门气若游丝地答:“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岑云谏,我们蓬莱与昆仑世代交好,我何曾得罪过你?你继位的时候我还庆贺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做得这样决绝,迟早会遭报应的。早知如此,当初你们昆仑四处横行霸道的时候,我就不应该袖手旁观。”

岑云谏说:“我不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伤人,对你这样做是迫不得已。对不住了,师叔,谁让我问你们关于魔皇的事,你们谁都不愿意告诉我呢。既然你们不愿,那我就只能用剑撬开你们的嘴了。”

他问:“蓬莱那位仙君葬在哪里?”

被活活的剥皮抽骨实在太痛,蓬莱掌门受不了了,哭喊着说:“没有,没有安葬。蓬莱的那位仙君与魔皇同归于尽,据我所知,每一任仙君都与魔皇同归于尽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我只知道这么多,魔皇马上又要出世了,只有你能对付他。”

岑云谏掌中缠着从昆仑掌门手指抽出来的血筋,一寸一寸地往外抽:“我不信,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你在骗我,我要是去黄金台会发生什么?”

蓬莱掌门痛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我怎么知道,我也只有八百岁,我没有见过上一位仙君。你怕了吗?我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你是仙君,这个仙界不就应当由你扛起来吗?”

岑云谏:“……”

岑云谏不尽相信,可是也没时间去考察证明了,想了想,带着蓬莱掌门一道去了黄金台,囚禁在附近。

不多日,把蜀山、姑射、方丈的掌门也一一抓了过来。众门派的弟子纷纷来营救,虽说凡人不够多,但是来了足够的修真者,聚集在黄金台附近,竟然真将结界所需的灵气给补上了。

此时。

离预测的魔皇出世之日还有八天。

第165章

黄金台。

九鼎王陵之上的结界无相无形、无声无色,半径仅一百丈,高度更是仅三十丈。

修真者们鲜少在人间行走,飞行更是在数百丈的高空上,且处于凡界的中心位置,距离妖界十分遥远,他们哪会注意到这么个小小的结界。

岑云谏进不去结界之中,以防打搅,在结界之外又多设了一个囊括整个周国王都的新结界,避免有妖物有意无意地接近。

原本倒也没有设关立卡,只把凡人都卡住,不让城里的人出去,只让城外的人进来。

等到此处关押的修者多到使得灵气都能够支撑结界运转了以后,连进都不让进了。

凡人只要接近了就会陷入迷踪阵中,绕半年回到起点,并不能够真的进入到王都,连城门口都找不到。

假如有人运气好,或是精通八卦阵法,能够找到城门口,再由看守在此的昆仑弟子出面阻拦。

正如此时——

兰药与任乖蹇两人已站在城门口。

偌大的城池里人几乎已搬空了,站在巍峨巨大的门外,一丁点声响都听不见,厚厚的白云遮蔽住王都的上空,让阳光照射不进来,正午时分,应当是天光大亮,但是整座王城看上去阴沉沉的,如坟墓鬼域,静得可怖。

待到走近了后,他们才看见有个人站在他们前方的城门下,正在等着他们。

不是陌生的人,是兰药旧识的昆仑弟子胥菀风。

同她所知的一般,着一身昆仑弟子标配的青衫,长身而立,一言不发,直到他们牵马走近,才开口问话:“你们是来找澹台莲州的吗?”

因为胥菀风是昆仑送到澹台莲州身边的护卫,所以兰药见到她就像是见到自己人,忽略她脸上冷冰冰的神情,没那么紧张,答:“是的,胥仙子,我们是来见莲州太子的。”

胥菀风道:“我们不希望有更多的人进来了,进去了就很难出来了,几乎不可能出来,会死在里面的,你们确定要进去吗?”

兰药以为胥菀风说的这个“我们”是指澹台莲州,她以为是澹台莲州要死守九鼎王陵,虽然觉得并不意外,但不免还是有些着急,问:“太子如今可好?连他也不能出来吗?”

胥菀风沉默了片刻,无法确定地说:“他没有找仙君,若是他找了仙君,我也不能保证仙君会不会放他出来。”

尽管仙君自己是不承认的,但是谁都知道他对澹台莲州另眼相待,屡次三番地为澹台莲州破例。

这时,兰药意识到他们话中的主语似乎并不相同了。

却没有纠结在这小处,她舒了口气,恭正地向胥菀风行了一礼,道:“是的,我还是想去见莲州太子,请为我们放行吧。”

胥菀风回答:“好。”

说罢,便不见了。

大城门依然紧闭,不过旁边的小门是开着的。

兰药站在城门前,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任乖蹇,问:“任大哥,你要一起进去吗?进去了,说不定会死在里面。”

任乖蹇的脚步飒沓如流星,跟在她身边,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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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里面就死在里面,像我这样的游侠,本来就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我的死期。都送你到这儿了,怎么能不进去看看呢?”

侧门被推开,许久没有润油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城中一片凄清,灰蒙蒙的,一阵风吹过,刮起尘埃沙石,枯叶在半空中旋起打转。

两人走在空荡荡的城中,不敢有半点懈怠,任乖蹇紧握着腰上的佩剑把柄,问:“这城中应当还有人吧?”

兰药说:“还不知道。我问问。”

阿良在街尾偷看这两个陌生来客,总觉得有几分诡异,他正在想要不要去告诉太子殿下时,那个美貌的小姐姐蹲下了身子,把手心摊开,搭在地上,一只瘦不啦唧的小老鼠如有灵性般跑到她的手心上。

吱吱,吱吱吱吱。

一人一鼠好似交谈了起来。

阿良毛骨悚然,还未反应过来,兰药精准地抬头看向他的方向,就好像是小老鼠在为她指路,她的目光已经像是利箭一样急射而来。

阿良被吓一大跳,尤其是随后被那个持剑男子盯住,厚重如实物的煞气将他钉死在原地似的,僵直半晌,直到他回过神来,这两人已经在他的面前了。

兰药微微一笑,问:“小弟弟,你是周国王都的本地人吗?”

阿良没动:“嗯……”

兰药问:“那你可以为我们带路去找昭太子吗?我们是昭太子的故旧。”

这时,阿良终于回过神来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压抑地“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问:“你们也是要来随昭太子赴死的人吗?”

任乖蹇闻言乐了:“‘也’?什么叫‘也是’?有人快我们一步来了吗?”

阿良道:“是的,来了好一些人呢,都是来找昭太子的,荆玉山荆先生便是。”

任乖蹇拍手:“哈哈,他竟然在这儿?怎么回事?他不是个遇见危险溜得最快的老滑头吗?”

这与阿良所认知的印象大相径庭,他说:“荆先生是个好人呢,他还教我认字。”

其实他没有自己想学字,是荆玉山实在闲着无聊。

他对荆玉山说:“我笨,我学不会的。而且,我学这做什么?照你们说的,我很快就会死掉了。”

荆玉山却说:“太子以前曾经跟我说过,与那些仙人几百几千年的长生之命相比,我们凡人只能活几十年、一百年,对比他们来说很短暂,而跟那些数万年的存在比起来,仙人的寿命又不值一提了,既然还活着,无论是一百年,还是一个朝夕,总归要做点什么,不然和一动不动的顽石有什么区别?”

阿良听不大懂,但他很无聊,索性就跟着荆玉山学了。

荆玉山拿他解闷,每天乐呵呵地夸他:“你这不是很聪明吗?”

阿良也的确变得聪明起来,但他却开始为自己变得聪明而感到难过,假如他仍然一无所知,跟以前一样脑子空空,那他一点也不会为自己即将死去而感到悲伤。

当他聪明了,他意识到自己以前活得多么蠢笨和麻木,反而觉得痛苦,也不大想去死了。

但是,就算不去死,他能去哪里呢?去庆国找他的家人吗?可他守着房子都快守到预期之日了,现在走了,岂不是功亏一篑?

而且,而且……不知为何,他就是想留在昭太子的身边,好像那就是他的归处。

任乖蹇听说荆玉山教他写字,笑说:“那可巧了。小兄弟,请这就带我们去见昭太子吧。”

快到时。

兰药有几分踟蹰。

任乖蹇问:“怎么不走了?”

兰药忐忑不安地说:“只怕莲州哥哥会呵斥我。”

任乖蹇信口开河:“他最疼你,舍不得的。”

然后兰药就被骂了。

澹台莲州见到她,实在是难以置信:“我不是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千万不要来吗?将来假如我死了,昭国能不能守住就看你了,你怎么可以擅自离开?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兰药硬着头皮说:“可是、可是,假如您不用死呢?不是您教我的吗?您说的,即便只有一线生机也不该放弃,所以我带着这一线生机来找您,我不能忘恩负义,眼睁睁地看着您去死啊!”

澹台莲州沉下脸来,笃定地说:“我知道我的命数如何。你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写信过来不行吗?为什么非得以身涉险?”

旁听的荆玉山都忍不住插嘴了:“太子,您有资格说这话吗?我们之中,就属您最爱以身涉嫌。我有时还想,您不愧是人中龙凤,胆子就是大,似乎专以寻求生死交际的刺激为乐。”

澹台莲州被噎住:“……”

兰药走到他身边,用手挡着,压低声音跟他说:“前些日子,周将军活捉了一只颇有灵智的妖兽,让我去与那妖兽对话,我与它相处了一个月,从它那里获知了不少事情。它们也说魔皇即将出世了,在它们的预言里,要献祭起码十万生灵的性命。”

澹台莲州凝重地说:“如今周国王都的人都被送走了,这里剩下的不过两三百人,远远不够。”

“是生灵,十万生灵,不单指凡人,便是它们妖魔自身也是可以的,听说有个魔将四处杀妖,摄取魂魄,那个小妖正是逃走时落了单,才会被我们生擒的。只怕那个魔将已经攒够了献祭所需的魂魄。我只担心……”兰药咬了咬下唇,“我只担心,他已经在这附近了,我有一种预感,他会对您不利的,只有我能认出他来,所以我必须来您的身边,为您分辨。”

澹台莲州叹气:“胡闹。”

他倒不怀疑兰药所说的话,只是兰药说的对救世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至多能让他在世上苟延残喘一时半刻。

可若是世人死了,他活着毫无用处。

澹台莲州看向任乖蹇:“快马加鞭的话,还来得及,你赶紧带着兰药回去,老杨估计要急死了。”

任乖蹇:“这……太子……恕我不能从命。”

澹台莲州反问:“怎么不行?”

任乖蹇:“因为我也想留下来。”

澹台莲州皱眉:“你们一个个的,我留在这里,正是希望能换你们活下来的生机,你们要是跟着我死了,我不就白死了。”

兰药抢白:“莲州哥哥,您不要一口一个要死了,多不吉利,您能活下来的,一定能,你做了那么多善事,上天若是有眼,就应当让您有善报。”

澹台莲州心想:这些年打仗因为我而死的人也不少啊,我做的善事是不是比恶事要多还未可知。

他正要开口,眼角却猛地瞥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使他怔了一怔,转过头去:“……你怎么在这儿?”

随着他的问话,其他人才跟随他看过去。

一袭白衣的昆仑掌门、仙界仙君岑云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他缓缓地步近过来,冷不丁地说:“你不会死的,澹台莲州。”

他说:“你就没发现这几天地震变少了吗?甚至已经两天没地震了。你不愿意用凡人的命来填阵法,那我就用修真者的命来填,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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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已经填够了。”

澹台莲州没明白。

岑云谏冷冰冰地说:“仙魔之战确实不是你们凡人所能插手的事,这里不需要你了,澹台莲州,你不用死,剩下的百姓也不用死,带着人离开吧。”

澹台莲州傻眼了,他下意识地茫然反问:“离开?”

岑云谏颔首:“不错,离开,你不是抱怨我让你死了一次,这次不用你去死了,你不应该称心如意吗?”

第166章

——“这次不用你去死了,你不应该称心如意吗?”

澹台莲州半晌无语。

他在心中暗暗佩服自己的修养真好,听到这样的话还能不烦不气,甚至有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

大抵是因为他身边的人很生气,他顾不上自己的感受,还得先去拉架,避免他们以卵击石。

“你在说什么?”

“原本你是要太子去送死吗?”

“就算你是仙人也不能这么轻蔑地对待我家的太子殿下。”

“这人是谁啊?”

“什么叫用不上了。”

挑衅仙君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虽说修真界有律令不得杀人,但是有时候真的做了,修真者多半不会被惩罚。

得罪了岑云谏,被挫骨扬灰可不是说着玩的。

当然,他并不认为岑云谏会那样草菅人命。

澹台莲州好声好气地劝说:“他这人就这样,他没有恶意。”

岑云谏顺着他的话接着说:“是的,我没有恶意,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仙魔之战本来就是你们凡人难以插手的,到时候魔皇出世,我得专心对付他,未必还能分神来保护你们……”

岑云谏原本是无计可施。

他让澹台莲州把人都叫回周国王都,可是澹台莲州不干。

于是岑云谏只好让人去找了庆王。

世上可不只有澹台莲州。

然而,出乎他意料地,庆王竟然拒绝了他,道:“您不是仙人吗?还需要我一个凡人来做?缺凡人的话,为什么您不能撒豆成兵?干脆用豆子来代替凡人吧。您不是神通广大吗?”

他感叹道:“原来,昭太子没有骗我,是真的,魔皇要出世了。我信他的。我花了那么多钱,好不容易才把那么多人运过来,才刚安顿下来,您知道有多麻烦吗?我可不想再折腾一次。”

岑云谏说:“不就是一些钱吗?你要什么奇珍异宝,本尊可以给你。你不是想送孩子去昆仑啊,本尊可以应允。”

庆王道:“是啊,只是一些钱,但我们就是靠这些钱活着的,再说了,就算有钱,也不可能变出那么多的粮食来。”

他揣着袖子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头:“我想知道昭太子怎么说,他若是说需要把人送回去,我就把人送回去。”

岑云谏让昆仑弟子抓了几个凡人送回周国王都,然而这些凡人不是要逃跑,就是要自杀。

地震之后,所有人都明白昭太子说的是真的,一个个的,如惶惶之鸟,身上几乎没有多少生气。

就是送回去了,也跟枯枝石头无异。

岑云谏不得不放弃强行把足够的人送到周国王都祭阵的方案。

没有意义。

他一向觉得凡人是那样地弱小,不堪一击。

但也是因为弱小,像是掌中沙一样,握不住,要保住他们的性命,让他们欢喜健康对他来说反而很不容易。

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不可以费时间去哄些个凡人。

没了澹台莲州,他竟然命令不了凡人。

这些凡人只畏惧他,并不尊敬他。他们更尊敬澹台莲州。

还没说完,被澹台莲州失笑地打断了:“我何时说了要你保护?”

岑云谏却不容置疑地说:“若是能腾得出手,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换言之,若是没有空,就不能保护他了。

澹台莲州忽地想:在岑云谏心里,大抵他是变重要了。变重要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对岑云谏来说,仙界、昆仑、剑术、修炼、战斗、道德,有太多比他重要的东西,假如不管那些,岑云谏对他也是不错的,可若是将他与其他重要的事情放在天秤上衡量,那么,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岑云谏绝对依然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人怎么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别人的选择上?

即使他很弱小。

澹台莲州好脾气地说:“我们已经琢磨出了一些东西,魔皇出世的时间应该在八天后,深夜月食时分,而且我还捡到了一把剑,昆仑弟子应该向你禀告过了吧。”

岑云谏颔首:“他们一早就与我说过了,但我没让他们来问你要,以免出现什么差池。今日我亲自过来了,把那柄藏在石中之剑给我吧。我怀疑那是乾渊真人的本命法宝,或许能用返魂术查出点什么来。”

“那你也够不着急的。”澹台莲州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残剑,并不保留地递过去,“都快到日子了才来问我要。”

岑云谏轻飘飘地说:“太忙了。”

他并没有把这柄残剑多么看在眼里,毕竟,能够被澹台莲州一个凡人轻而易举地拿在手上,他想他更不在话下。

结果他才碰到残剑,自他触摸的指尖之处,剑身猛然蹿出一股黑红色的火焰,像是一条蛇,迅速地缠上他的手,将他的右臂尽数吞噬在火焰之中。

澹台莲州吃了一惊,下意识要收回手,结果岑云谏不退反进,他猝然皱起眉头,反而牢牢地抓住了残剑,掌心涌出一股灵力,催出一团冰蓝色的火焰,与之相抗衡。

两色火焰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地较劲起来。

连他们这些个不懂什么仙人灵气的凡人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出来,这个白衣仙人的气息剧烈变化,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巨浪一般猛地拍到他们的身上,众人都或是跪或是摔倒在地上。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游侠,任乖蹇只是脸色发白,持剑半跪在地上,已经是情况很不错的了。

而澹台莲州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就像身处在暴风眼中,反而只有微风与平静,但他不是没看到周围的情形,知道一定是这柄残剑的缘故。

糟了。澹台莲州心道,想要放开这柄残剑,但是那诡异的黑红色火焰却像是糨糊一样牢牢地粘在他的手上。

火焰陡地蹿起,把茅草屋的屋顶给点着了,几乎是片刻之间,屋子就陷入了火海。

电光石火之间,澹台莲州顾不得其他,他用左手拔出另一柄琅琊剑,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地往自己的手臂上砍去——

若是这火焰因他而起,那么,他断臂是否能让火焰熄止?

不试试看便不知道。

就在剑锋要擦上手臂时,一道白影扑到他的面前,挡在了剑前。

澹台莲州来不及收势,砍在了上面,随之响起一声哀鸣,白狼肩上被劈开一道大口子,顿时血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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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莲州怔了一怔,却没空去管它,再次抬起剑要砍自己的手。

这时,岑云谏松开了手,说:“别。”

岑云谏叹出一口气,挥挥手,他们的正上方凝出一团云,落下了雨,浇灭了屋顶上燃烧的火焰。

但岑云谏身上沾染的火焰并没有熄灭,他站在大雨之中,浑身被黑红色的火焰笼罩住燃烧着,看上去相当地可怖,只是他的神情很镇定,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岑云谏正遭受着烈焰灼伤的痛苦,旁人看上去安然无事是因为他的身体被燃烧的同时也在复生。

烧伤之痛和生肉之痒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在他放开手之后,火焰没有变猛烈,只是沾上的也没法扑灭。

昆仑弟子们见状纷纷赶来。

焦急地呼唤他:“仙君!”

澹台莲州心头咯噔,他想帮忙,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人问他:“你是做了什么?那柄残剑看来是妖物,伤到了仙君!赶紧折了!”

已是一柄残剑,哪还消得再折?

澹台莲州想。

他朝岑云谏走去,岑云谏这时退了一步,沉着嗓子,冷静地说:“别靠近我。”

既是在对澹台莲州说,也是在对其他昆仑弟子说。

澹台莲州觉得这火简直是烧在他心上,烧得他心慌。

除了岑云谏,还有白狼受伤了,被他砍伤的,澹台莲州好不愧疚,分神低头去看白狼。

白狼半身是血,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了岑云谏的身边。

它张开嘴吸气,黑红色的火焰都被它吸入了肚里,不过一刻的时间,便被吞食得一干二净。

岑云谏被解救出来,但那如高山白雪一般的姿态却没办法再端住了,他一身白衣都被燎烧成灰黑色,脸上的火焰消失以后,半边是血肉模糊的,肌肉正在骨头上蠕动着生长肉芽,如此一看,很是恐怖。

不多时,岑云谏的脸长了回来,重新变得俊美,他低下头看向白狼。

而澹台莲州则已经扑到了白狼身上,提醒说:“它救了你!岑云谏。”

岑云谏目光锐利,手上提剑:“不,它是个妖物。我早就觉得它不对劲了,澹台莲州,你让开,把它交给我。”

白狼虚弱地垂首,舔了一下澹台莲州的手心。

它用心音对澹台莲州:「没关系。也是时候了。你杀了我吧。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惊讶地看着它:“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杀了你?”

白狼闭了闭眼睛,无可奈何一般,突然张嘴咬住澹台莲州的手。

澹台莲州没有防备,被它的犬牙咬穿了手掌,白狼蹬了一脚,趁他疼痛的时候,从他的怀中蹿了出去,直冲向岑云谏。

岑云谏并不知道他们在心中的对话,在他看来,就是这只狼妖在被他指责之后突然暴起,咬了澹台莲州还主动攻击自己。

他怎么会留情?

岑云谏一剑刺去。

他没有小看这只狼妖,先前这畜生可是能够跟两个魔将打得有来有回,还吃了一个魔将的内丹,修为怕是在十二位魔将之中也能算是中上游的。

但是他的剑没有受到任何的阻碍,也没有任何的对抗,白狼像是自杀一样撞向他的剑,直直地被刺穿,挑在剑尖上。

第167章

不。

这就是自杀。

岑云谏感到错愕。

被刺穿的白狼却没有立即死去,周边的人都能够听见它的皮肉被剑割开时类似裂帛的轻响。

饶是澹台莲州什么场面都见过了,眼睁睁地看着自他下昆仑山以来,与他朝夕相伴的白狼死在眼前,还是让他惊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抖,说:“你住手。”

岑云谏欲言又止,他垂下剑,白狼的躯体滑落坠地。

澹台莲州不知所措地走到白狼身边,瘫坐在地上。

身受重伤的白狼不再能够控制身体的大小,变回了它原本应当的模样,一只足有近三米高的狼。

澹台莲州抱着白狼的脖颈,试图捂住它身上的血窟窿,红着眼睛,说:“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寻死?你不是要听我的命令吗,我命令你不要死,不要死,小白,你都没有一个正经名字……”

岑云谏收起了剑,尴尬地站在一旁,他看着狼妖,慢慢皱起眉头,他也觉得不太能够理解。

这只狼妖一直以来都太奇怪了。

作为妖兽,它从不杀人,更不吃人,无时无刻不在保护澹台莲州,先前私下还让他做了替澹台莲州死的法术,可这法术只能抵消平时的意外,抵消不了澹台莲州命中诡异的死劫。

如今又突然自杀求死。

岑云谏完全无法理解它的用意。

白狼躺在澹台莲州的怀里,“嗬嗬”地喘气,垂下眼睫,闭上眼睛。

岑云谏说:“它的内丹碎了。”

看着澹台莲州为白狼而悲痛,岑云谏心中很是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不自在,他蹲了下来,把手放在白狼的身上,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施展救治的法术。

岑云谏头也没抬,莫名烦躁地说:“大抵能救活,但救活了它也没剩下多少妖力了,要救吗?既然是它寻死,那总有它的缘由。”

澹台莲州已经安静了下来,压抑着说:“你是觉得它死了,你能省去不少麻烦而已。反正在你眼里只有仙魔之分,没有善恶,是妖就该死是吗?”

岑云谏无法说不是。

澹台莲州问白狼:“你为什么要寻死呢?”

他的心头上,白狼再次冷不防说话了:「如今我要死了,可以告诉你了。你下山那日,使得白日星现的大妖正是我。」

澹台莲州不能接受这是白狼寻死的理由,道:“可你又没有害过人,你是妖又如何呢?”

白狼答:「我原是昆仑弟子,自然不可能吃人。」

澹台莲州惊住:“啊?”

岑云谏知道这一人一妖估计在用神识交流,问:“它在说什么?”

澹台莲州并不理他。

白狼继续对澹台莲州说:「你还记得噬心劫吧?待魔皇出世那日,若是岑云谏没能压制住魔皇。那么,在子时月食时分,用乾渊真人留下来的残剑施展噬心劫,如此,或许可以拯救昆仑,天下苍生的命数系在你身上,不是岑云谏的身上,你才是那个救世之人。不用告诉岑云谏,他不会信的,只怕他知道了,反而会坏事。」

澹台莲州听得云里雾里,焦急地追问它:“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狼却垂下头:「我都要死了,别问了。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吧。」

澹台莲州很少听见白狼与他交流,鲜少的几次,白狼也是爱答不理的,语气冷淡漠然,这次更是厌世至极。

就好像……就好像它已经想死很久很久了。

如今终于能得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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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愿,迎来解脱。

澹台莲州请求它似的说:“别死,别死。”

白狼:「不,我早该死了。」

在澹台莲州的怀中,它粗重的气息不再挣扎,如断了弦的筝,戛然而止了。

澹台莲州落下泪来,俯身下去,把脸颊贴在它溅了血、毛绒绒的脸颊旁。

岑云谏收剑入鞘。

他张了张嘴,看见澹台莲州那么难过,竟然想要说“对不起”,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说不出来。

开口就成了:“带着你的人走吧,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抬起头来,问:“你是在命令我吗?”

岑云谏:“……算是。你留在这里,对我来说只是碍手碍脚。”

岑云谏不确定自己对战魔皇以后还能平安活下来,他想对澹台莲州说:若是我死了……

总想说些什么,可只想了个开头,却接不下去。

实在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

他们都已经和离十年了。

对于仙人可以长达几百几千年的寿命来说十年不算什么,但澹台莲州才三十岁,十年对他来说也是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了。

他们成亲的日子才两年,都过去了十年,奇怪的是他还没有忘却。

若是他死了,他想,昆仑也会有下一位仙君的。

其实送澹台莲州离开也不是明智之举,路途危险,说不定会被妖魔或者其他修真门派的人抓住要挟他性命。

可比起留在这里,还是离开的好。

离开说不定能活下来,留在这里澹台莲州这样的凡人一定会不小心死掉。

岑云谏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澹台莲州说:“我用神辇送你回昭国。”

澹台莲州终于说话了:“要送的话,先把他们给送回去吧。”他抬起头:“把兰药他们送回去。”

兰药跑到他身边,扑过来,说:“我不走,太子,要走一起走,您要留下,那我也留下。”

荆玉山笼着手:“您把他们送回去吧,不用管我,我就是想来看看魔皇怎样,死便死了。”

阿错王子没有说话。

任乖蹇左顾右盼:“怎么办?我要做什么吗?”

澹台莲州闭上双眼,有些疲惫地说:“那你先把城中剩下想走的百姓给送走吧。”

岑云谏不大乐意,没有接茬。

澹台莲州深吸一口气,放下白狼的尸首,起身走了出去:“还得我去说是吗?”

他所在的屋子一会儿燃烧起来,一会儿又单独下了一片雨,还有刀光剑影掠过,众人早已在附近探看,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敢太接近。

澹台莲州经过阿良的身边——这个孩子太没有存在感了——看他坐在地上脚软得爬不起来,伸手拉了他一把。

他问阿良:“你要去昭国吗?我为你写一封信,去了昭国也能分到房子和田地,到时候你能跟你的家人团聚。”

阿良目光清澈,发着抖,问:“要是我走了,太子,那谁来为您做饭打扫呢?您不是说喜欢吃我做的饭吗?”

澹台莲州笑了:“我总归不会被饿死的。”

阿良想了想,还是说:“我想跟着您。”

这时,岑云谏残酷无情地说:“澹台莲州,送你和你身边的人离开已经是我百忙之中抽出唯剩的一丁点空暇了,那些百姓要走让他们自己走,我没空送他们。你究竟要不要离开?”

澹台莲州像是没听懂他的话一般,回过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忽地自己想通了,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是了,您是仙君,您忙得很,没有空管凡人。既然你不救他们,又何必救我?”

岑云谏:“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人王。”

澹台莲州摇头,退后了去:“不,我只是个凡人。”

岑云谏下意识地伸手抓他:“回去。”

本来就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又被澹台莲州气到,岑云谏觉得头脑发热。他实在是受够了澹台莲州不听他的话,每每与他作对,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澹台莲州抬手就是一剑,劈断了被岑云谏抓住的袖子。

残剑的剑风擦过岑云谏的手,差点又燃起了黑红的妖火。

澹台莲州难以克制怒气地说:“因为你很重要,所以我不会贸然为我的朋友报仇。可是,我也不用你管我了,你随我去吧。反正凡人死不死跟你没干系,我与这屋子里、屋子外、这全天下的凡人没有区别。既然他们可以死,我凭什么死不得?只因为你还是想把我带回昆仑作你的宠物吗?哈哈,仙君,你就当我是个不识好歹的凡人吧。”

岑云谏感觉到,澹台莲州的目光就好像是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尤其今天还有许多人在,甚至他忘了设置隔音结界,这方圆数百里的修者说不定都可以听到他们的交谈。

原来,是这个小小的凡人不屑仙君。

他已经这样地伏低做小,澹台莲州也不领情。

岑云谏的眸中犹如冰在燃烧,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好。我知道了。”

岑云谏离去后。

澹台莲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他折返回白狼的尸首旁边。

兰药问:“太子,小白的尸首要如何处理?我陪您挖个坟墓埋葬它吧。”

澹台莲州说:“若是腐烂说不定会引起瘟疫,火葬吧,烧作灰,我好把它带在身边。”

……

阿良今天是大开眼界。

晚上,他回了自家,与赵爷爷说了今日的所见所闻。

赵爷爷说:“你不是学会写不少字了吗?记下来吧。”

阿良问:“记下来有什么用?”

赵爷爷苦中作乐地说:“我们会死,但是制好的竹简几百上千年不腐朽,说不定未来会有人看到,知道你活过,知道你见过这些事。在我们的人生里,能见识过这种事情多么地稀罕啊。就算记下来,以后的人看了,也未必会信吧?呵呵。”

阿良想,说得有道理,而且,反正他闲着也没事。

八天后要死去的话,他得趁最后的时间做点什么。

阿良:“可我哪儿来的竹简?”

赵爷爷:“我家有,你去拿。”

阿良去赵爷爷家拿竹简。

他用衣服兜了重重的书简回去,半路上,听见了“啾啾”的鸟鸣,有些凄惨,仿佛在经受着什么苦楚。

阿良循着声音找过去。

他找到了一只受伤的小鸟,也不知道是什么鸟,生得很是漂亮,尾羽碧翠。

他想起太子身边的那只白狼,于心不忍,先回了趟家放好东西,再赶过来把小鸟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带了回去。

喂食以后,小鸟竟然活了过来。

阿良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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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又叹气:“要是太子的白狼也能够活下来就好了。”

小鸟也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很亲人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指,还主动地跳进了他的袖子里。

第168章

澹台莲州原想隔日找一处空地,弄些柴木,将白狼火葬。

然而,停尸一天后,他发现白狼的尸首还是温热的,血迹犹在,伤口却愈合了很多,只是没有气息,也没有心跳,不知死活,像是只有魂魄离去了剩下一具空壳。

他犹豫再三,到底是下不去手,打算再多放几天看看。

过了七天。

白狼的尸首仍然没有腐烂没有僵硬,它静静地趴在地上,就好像只是陷入了一场过深的沉睡。

澹台莲州抚摸着它说:“要是我没死,我就带你回昭国,到时候葬在我旁边。”

上回岑云谏来过一次,说的话四周的人也都听见了,渐渐传了出去。

倒是也有人想走。

但他们这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不了了。

任乖蹇道:“你们以为城外很安全啊?城墙往外方圆十里以内还好,以外遍地是妖魔,它们疯了一样地扑向黄金台,越是接近黄金台就越多,只是被仙人的结界挡在外面剿杀了。我与兰药九死一生才到这里的,还亲眼见了两回呢,啧啧。”

荆玉山瞥了他一眼,其实他早就觉得太子身边的这群能人奇士一个比一个奇怪了。为什么昭太子与妖魔的作战比其他国家都要得心应手?一是因为杨老将军独特的锻造武器;二是因为每次昭太子都好像能够预知妖魔会怎么做,这很诡异,就算再灵验的卜卦应当也做不到这样准确吧?

澹台莲州如今后悔了,倒不是为了自己后悔,而是为他们后悔:“早知如此,我也不跟仙君嘴硬,起码把你们给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免得都留在这里给我陪葬。”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阿错这时突然语出惊人:“人终有一死。你们说,人怎样才算是活着呢?假如毫无尊严,像是行尸走肉一样地活着,难道算是活着吗?或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也能算是活着吗?要是我们死在了这里,但是被记录在了史书上,我觉得就不枉活过一场了。”

澹台莲州问:“你想青史留名。”

阿错目光暗淡下来,绷着脸:“不,我想死得悄无声息。呵,我的名就算留下怕只是遗臭百年。”

兰药则说:“那要是你活下来的话,你把太子写进列王传吧,要放在列王传的第一个。”

阿错苦中作乐地哈哈笑起来:“若是能活下来?若是能活下来,我觉得‘王’不足以称太子。‘王’‘国君’‘皇’‘帝’哪一个都不够,得想一个新的称呼。这样……‘皇帝’如何?”

他的好友荆玉山击掌:“好,好称呼!”

澹台莲州扶额,失笑道:“还称呼呢?应该是谥号吧?我也没有继位,哪儿来的谥号。真是白日空想。”

任乖蹇最放松,盘腿坐在地上,一边擦他的剑,一边乐呵呵地说:“反正我们现在也无事可做了,与其胡思乱想,让自己钻牛角尖,还不如快活一些,想点好的。想想怎么了,仙人也管不着我想什么吧,我爱想什么想什么。”

澹台莲州被他的笑声感染,觉得自己过于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尽管他很气恼任乖蹇与兰药千里走单骑地赶来自己的身边,多半是要赴死了,为此而惭愧难过,但是临到死期反而能够冷静下来了。

不,应当说,不得不冷静。

毕竟,也无计可施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

——倘若这世上的千千万凡人真的有天命。

时间在唯余一日时过得格外快。

魔皇出世前的最后一夜完全算不上平静。

黄昏时分,有人惨叫,澹台莲州提剑赶去,斩杀了一只受伤的妖魔。

他仰起头,看到夜空仿佛有一片又一片的星芒闪烁,他知道那不是星光,估计是修士的剑光。

魔皇出世在即,妖魔的反扑愈发不计代价,已经开始有妖魔闯过修士的剑锋缝隙,进入到外层的结界里来了。

不知道九鼎王陵上的小结界是否能够抵御妖魔?

澹台莲州组织王都剩余的百姓,大家齐心协力,有车的出车,有力的出力,一个人都没有落下,全部都带到了黄金台。

小白的尸首也被澹台莲州带过来了,他实在是不忍心把小白的尸首留在外面,那样的话,肯定会被吃掉。

黄金台唯一还没有崩坍、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就是周国延承了千年的祭祀祖庙。

放在以前,这里当然是平民不能进来的,现在嘛,肯定顾不上那么多了。

周国的百姓依然心存尊敬,一开始并不敢进去,只敢在外面休息。

澹台莲州对他们说:“你们看,别的地方的房子都塌了,只有这里没有塌,说不定冥冥之中,周国故去的贤明的国君们在保佑着你们,为你们留下了一片庇护之所,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呢?”

澹台莲州还简单地做了一场祭祀,这才哄住了百姓们。

明明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人们却变得精神了许多,甚至像是拾起了希望。

所有人都在期盼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能怎么办?

他自己都迷茫,他去对着白狼的尸体喁喁低语:“你为什么说我才是那个救世之人呢?我是吗?你说,需要我把残剑插进我的心口,要是死我一个,能够换他们都活下来,倒是算值得了。”

当太阳再次升起。

澹台莲州自言自语:“只剩下九个时辰了吧。说起来,这也是我的生辰之时。”

……

中午。

阿良用捡来的砖石垒了一个灶台做了一大锅的饭,这是昭太子交代给他的任务,就算是最后一天了,他也要认真地完成。

今天大家都可以吃一大碗粮食,足以填饱肚子。

阿良烧火时,捡了几粒麦子,偷偷塞进袖子,想要喂给他的小鸟吃。

小鸟不吃。

到底还是个孩子,阿良看它这赖皮样,不气反而笑起来:“你还不吃地上掉的粮食是吧?多宝贵啊。”

说着,他把麦子丢进自己的嘴里,嚼也不嚼地咽下去了。等得了自己那碗饭,他再匀出一些来喂鸟。

阿良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也知道,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闲情逸致养鸟。

但是,但是,他还是个心软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眼睁睁地把小鸟留在外面,再说了,不过是揣在袖子里而已,并不麻烦。

昭太子把他的白狼带过来才是麻烦,还亲自推车。

阿良觉得昭太子真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他懂的,白狼对太子来说不是爱宠,而是朋友。

小鸟也是他的朋友,他逃命当然得带着自己的朋友啦。

只是没好意思被别人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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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莲州做最后的检查。

最后这一天,他们没做别的,光做了一件事——写遗言。所有的人,包括百姓,都在学士的帮助下写了遗言,留了姓名。

有不少人这是平生第一次记录属于自己的文字,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存了一些水。

沐浴,梳头,换上从周国王宫里找到的干净衣服,起码让自己的外表看上去整洁干净。

阿良好奇地问昭太子:“您身上的这件衣服怎么都不会脏?”

澹台莲州说:“我这件是从昆仑带下来的仙衣,不染尘埃。”他忽地想:说不定千年以后,他的白骨都化成了灰,这件衣服被人挖出来的时候却是完好的。竟觉得有些好笑。

阿良问:“您在笑什么?”

澹台莲州说:“没什么,孩子,快回大殿里去,关上门,跟大家说,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我不让你们出来前都不要出来。”

阿良认真点头:“好。”

澹台莲州往回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步三回头。

夕阳把半边天空烧得通红,犹如野火四发,自黄金台为中心,云层如浪潮般向外层层漾去。

一束光照下来,落在祭祀祖庙附近。

一点也看不出来今天是个妖魔出世的不祥之日。

广场上静悄悄的。

澹台莲州立于人群之中,身上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又好像在燃烧着似的。

阿良感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美。

这种美不是眉眼之美,是山河日月般壮阔的美。

仿佛想把这个情景刻在脑子里,阿良最后深深地、深深地回望了一眼,方才走进了祖庙里。

门被牢牢关上,从里面落闩。

阿良还在惦记着太子,他看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光彻底变暗,这才记起来袖中的小鸟。

然而,他伸手一摸,错愕,他的袖中早已空空如也,小鸟亦不知去向。

……

兰药捂住耳朵,蹲在地上,她满头是汗:“来了,太子,它们都来了,就在外面,它们正在尝试闯进来……但是还进不来。”

剧烈的冲撞有如天雷一样“轰隆隆、轰隆隆”地砸在结界上,听得人心惊胆战。

入夜后,天空的亮光更是明显,先前倒是也能窥见一些,但是离地面太远了,远远地看倒像是星光,现在则近了很多。

目力好的荆玉山不光是能看到仙人的剑术,还能够看到青面獠牙的妖魔被阻拦在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之外,他夷然不惧,拉着好友阿错看得津津有味:“快看啊,也不知道能看几眼了。”

阿错对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是逗狗呢?等下它们就闯进来吃了你。”

荆玉山纳闷地说:“你说妖魔和仙人为什么进不来呢?要是妖魔也进不来的话,为什么太子的白狼能够进来?”

阿错很是无语:“不是你们说的,觉得白狼不算是妖魔吗?”

荆玉山:“我们怎么觉得,跟它是不是妖魔是两回事啊。”

他一转头,看见任乖蹇又在擦剑,忍不住说:“你怎么还在擦剑?你就不好奇啊?”

任乖蹇抬头时只看澹台莲州:“我在等太子,等太子一提剑,我就立即跟上去。”

在清辉月下,澹台莲州正低头凝神看着手中犹如一片废铁的残剑。

另只手在心口抚按。

他琢磨起来:我应当没有记错噬心劫吧?没有其他修者在,我怎么发动阵法?是正好子时的时候刺心吗?还是子时前后?要刺多深?

算了。

走一步算一步。

看天意吧。

第169章

古人云,黄昏即逢魔时刻。

明衰暗生,妖魔的妖力随着落日大大增长。

岑云谏已经三个月未曾合眼,即使修真之人长时间不睡眠也不会死,却不代表可以在不眠不休的情况下战斗这样久。

但他不得不硬撑着自己。

他是仙界魁首,是昆仑掌门,是率领修真者们应战妖魔的人。

谁倒下他都不能倒下。

他出生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为了这一天,自会走路起就日日夜夜地修炼,断情裁欲,放弃私心,牺牲了作为岑云谏的一切,成为仙君,正是为了“斩妖除魔”这四个字。

在七天前,十二魔将聚集在王都外,率领百万妖兵从四面八方进攻,妖兵如潮水般前仆后继地涌过来,前面的死了,后面的就吞食前者的尸体,汲取力量,然后再冲上来。

修真者是会累的。

在昨天,被他囚禁在结界中的蓬莱掌门与方丈掌门趁着看守不严,杀了几个弟子,逃之夭夭。

岑云谏气极了,可是又不能追远,怒斥他们临战关头不战而逃,各给了一剑,不知道杀了没有,却也没有再追。

但是其他被关押的修者倒是被他给放了出来,只是放出来的时候,他说了,希望大家有些作为修真者的责任感,为斩妖除魔出一份力。

见有人有犹豫之色,如今也没有时间让他怀柔安抚,岑云谏索性直接放狠话,要么去战妖魔,说不定不会死,想走的话就是叛兵,他当场杀了。

此言一出,谁还敢走?

混在大部队里浑水摸鱼杀杀妖魔不一定会死,可对上岑云谏是一定会死啊。

战吧。

饶是如此,在最后一天还是没能抵挡得住进攻,开始有妖魔突破防线进入到城中。

岑云谏分神看了看澹台莲州,见澹台莲州带着凡人们迁移,躲进了黄金台的祭祀祖庙中,这才有些放心下来。

他没空去保护这些凡人,包括澹台莲州,他也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神了。

澹台莲州自己保护自己就很好,虽然依旧凶多吉少。

可惜澹台莲州不是修真者,不然就能够跟他站在一起并肩战斗,而不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遥遥还不能相忘。

他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在一起。

年幼时那丁点情谊对他来说是那么地无关紧要,失去就失去了吧。

大灾关头,岑云谏集中了精神,他想:等此战过后,若是能活下来,是不是该彻底跟澹台莲州断了呢?

他应当已经看清了才是,澹台莲州是并不重要的。

更重要的他都放弃了很多,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爱,怎么会爱澹台莲州?他甚至可以在明知道自己杀死过澹台莲州一次的情况下,再次选择了不管澹台莲州的死活。

这样怎么可能是爱?

他一定是不爱澹台莲州的。

他笃定地想。

他念及澹台莲州,心里只有一丝丝波澜,觉得有些可惜。

是的,有些可惜,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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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云谏杀疯了,杀得红了眼睛,连昆仑的弟子们都怀疑他是不是要倒下了,可他一直没有倒下。

诡异的是,明明只是吞食了少量的灵丹,别人早就灵力衰竭了,但是岑云谏身上的灵气却不见衰败,反而愈发地旺盛,一次又一次地高涨。

岑云谏感觉既痛苦,也兴奋。

每次接近力竭他都会极为痛苦,这种痛苦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不比酷刑更轻松,但是他以可怕的意志力忍耐了下来,当突破了极限以后,他的身体深处会不知从何涌出更多源源不尽的力量。

这时候,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无比舒适,他的头脑也会进入一个异常清晰宁静的状态。

在短短的几天里面,岑云谏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自己的极限,修为节节攀升,让旁人都望而生畏,更不敢对他有不恭敬。

在又一次地击退了一拨妖魔的进攻后,其中或许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

岑云谏询问战况。

答:“十二个魔将来了九个,如今我们已经杀了七个,还剩下三个……”

话没说完,见岑云谏抬起头来,静无声息,杀气腾腾,眼中似乎泛着红光,他问:“还有三个?哪三个?”

仍然是岑云谏平常的语气,冷静如冰,却莫名地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唯恐被他锐利的杀意所伤。

弟子战战兢兢地说:“狍鸮、合窳和猰貐。”

岑云谏连坐都没有坐下。

岑云谏歇了一口气,一刻钟一到,他多一息也没有歇,持剑再次往上飞去,浑身散发着灵气的光芒,像是一团冰蓝色的火焰将他包裹在其中,火芯透着幽幽的紫,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火焰也越发地庞大。

突然他停住,悬在当空,于明月之前,缓慢地挥了一剑。

火焰在他停住时炸开,好似流星碎片一样四散开来,坠落在地上。

正在严阵以待的修者们不解地昂首看去,地上的小妖魔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好奇地看过去。

直到火焰落到自己的眼前,它们才发现,这哪里是漂亮的“火”,这是无数细小的剑芒,将它们斩得四分五裂。

岑云谏冷漠地垂首看着无数的妖魔因自己的一剑而死去,在翻滚着、哀嚎着,轻念一声:“山高水阔。”

不知为何想到了澹台莲州的那一招,灵感确实也来于此。

只是他的一剑比澹台莲州的凡人之剑的威力要大多了,大了何止百倍千倍。

岑云谏居高临下,将自己的声音传遍了王城,无比傲慢地说:“狍鸮、合窳和猰貐。都出来吧。马上就是子时了,一起上吧。你们一起上还有三分胜算,不来的话,本尊就一个一个地杀过去,你们觉得一对一可以赢得过本尊吗?”

在狂风之中,他的衣袂、发梢都是静的,与他狂妄至极的话语截然不同。

说罢。

无人应答。

岑云谏便向三个方向各劈了一剑。

终于,三个魔将出现了。

一为狍鸮,人面羊身,但它的脸上只有鼻子和嘴巴,生着人手,眼睛却长在腋下,咧开嘴,一口的虎齿,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发出一股股生食血肉的恶臭:“你这小儿好生狂妄,不过区区三十载修为,就敢向本座叫嚣?到时我抓了你,一定叫你不得好死,剥了你的皮。”

一为合窳,它形似野猪,有一张酷似人类的脸盘,毛发深黄,尾巴绯红,它用后腿挠了挠身上的痒处:“只是把他的皮剥了其实太便宜他了,我要在他的面前,一个一个地烹了他的弟子们。哈哈哈哈。”

笑了几声,它大喊:“穷奇?你还不来?要是我们死了,你觉得你能活吗?”

最后一个魔将猰貐这才不情不愿姗姗来迟地出现,岑云谏听说过它,它是魔将之中最为年长的那个,听说有八千年的修为,只是性子胆小谨慎,龟缩在自己的地盘,等闲并不出去,偶尔吃人,与别的魔将不同,别个爱吃凡人,但是它爱吃修者,而且耐得住寂寞,等个七八年才抓一个来吃,吃完就躲起来。

岑云谏早就想杀它了,可是这家伙十分之狡猾,连踪迹都很难找到,如今见到了本体,也有几分吃惊。

因为猰貐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只异兽,他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人,身上还穿着修士的衣服,看得出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哪家的法衣法器都有,身上穿着昆仑的衣服,脖子上戴着方丈的佛珠,手里拿着蓬莱的扇叶,倒像是个集各家所长的杂修,他生了一张斯文的娃娃脸,笑眯眯的,带着几分怯懦。

岑云谏怔了怔,须臾之后,怒火猛涨:“你这妖魔竟还敢扮作修者?!”

或许那些被他戕害的修士正是被他的外貌给欺骗了。

猰貐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微一笑:“仙君,你听听你这话说的,你家长老没告诉过你我的底细吗?我在成魔之前就是个修者啊,我是被害入魔的,迫不得已才偶尔要吃个人。”

他又说:“早知道罗罗鸟不来,那我也不来了,我还是走吧。仙君,打个商量如何?看在我们同道过一场的分上,而且我几乎不怎么吃人,不如不管我吧?你也知道,我八千岁了,我不跟你打是念旧情。要是我跟你拼起命来,你怕是不会有个好结果呢。”

岑云谏气笑了:“先打了再说,你还不一定能打过我呢。”

猰貐叹气,摇头晃脑地说:“才活了三十岁,是以才这般地稚气未脱,一点也拎不清,我在救你都不懂,小儿啊小儿。”

岑云谏:“是啊,正是我这个区区三十载修为的小儿已经杀了你们八位魔将,只剩你们三个半了。”

罗罗鸟是一对魔将双胞胎兄弟,厉害的那个被岑云谏给杀了,剩下的哥哥法力并不深厚,岑云谏觉得不足为惧,只能算是半个魔将。

所以是三个半。

他的剑不知道是顾不上擦拭,还是擦不掉,上面沾着一块块斑驳的黑红血迹,可他自己本人似乎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人看到了也不敢提醒。

岑云谏注视在这三个妖魔的身上。

他感觉到了危险。

非常危险。

他低估了最后的这三个魔将,他不一定有七成把握,兴许有五成吧。

岑云谏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剑,剑身上倒映出明月皎洁模糊的影子,若是要在子时之前把他们尽数斩杀那就连五成把握都没有。

他是否能实现自己的狂言?

谁知道,说不定呢?

在他之前,昆仑也没有出过二十岁就继位的仙君。

许多以前没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他岑云谏做到了。

他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之骄子,有资格骄傲。

既如此,今天他为什么不可以做到?

斩妖除魔不是他最擅长的吗?他一直心无旁骛地在做这件事,他的人生的意义就在眼前,不正应当在此时此刻握紧自己的剑吗?

他与他的剑正是为此而生的。

第170章

妖魔与修真者在小结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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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得热火朝天,天摇地动。

强烈的震动从人们的脚下传过来,嘹亮的尖啸则在头顶萦绕不散,若不是知晓太子就在他们的身边,他们怕是已经被吓坏了。

看见太子淡定自若的目光,他们被感染,方才能够冷静下来,不再惧怕得双股战战。

当初说得正义凛然,做好了陪太子赴死的准备,但他们到底只是凡人,能想出的情景再可怕也不及亲眼实见。

不知是否是因为知道无处可逃,不如一笑应之,众人甚至议论了起来:“你们知道那是什么妖魔吗?”

任乖蹇道:“猜猜看啊,你们应当读过太子写的万兽书吧。”

答:“虽读过,但还是难以想象。”

任乖蹇一脸骄傲:“那在我们昭国洛城,万兽书是配图的,太子命人在墙上绘制了每个妖魔的模样,并在旁边写了如何应对、剿杀的法子,人人都能看。”

便有人感叹:“若是我有来日,一定要去看看。所以,任兄,那妖兽是什么?”

任乖蹇转过头去,问身边的小姑娘:“兰药,那是什么?”

兰药:“……”

兰药无语地说:“任大哥,你不是说你知道吗?”

任乖蹇摸着头,笑呵呵地说:“我没说我知道啊,我这笨脑子,我哪记得住啊?每次跟着他们出去,我都是提前一天记的,除了我杀过的那些,别的我是记不住的,一万种,我可记不住。”

于是,兰药为他们作答,甚至还能为他们解读妖魔正在说什么。

荆玉山好奇地问:“你是如何能够明白的?”

兰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生来便能听得懂。”

又有人问:“那太子是如何知晓那么多的?”

兰药说:“这个我也问过太子,他是从昆仑那里学来的。”

赞叹:“太子从昆仑学得可真多,当年太子下山时才二十岁吧?在昆仑学了十三年就学成归来了。若是换成我们去昆仑,怕是不知道能不能学那么多,果然太子是天命之人。”

澹台莲州站在黄金台中央的天坛上。

这里是历朝历代天子祭天的地方,自称是四海九州的中心,无数的能工巧匠将他们的心血花在这里,用精湛的工艺雕刻了九条五爪真龙飞翔簇拥在周围,每条龙都长得不太一样,或是口衔、或是爪握着一件祭祀器具,在夜里也散发着淡淡的光,好似飞出来了。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好似被九双眼睛盯着。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残剑,轻声自语地问:“乾渊真人,一千年前,你也站在这里过吗?请你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做吧。”

……

九霄云上。

岑云谏斩杀了狍鸮、合窳,正在与猰貐缠斗。

看得出猰貐并无太重的战意,诚然,要杀了岑云谏不是件易事,可是逃跑却要简单多了,他只想保命,无意为了魔皇拼死拼活。

岑云谏则吸取了先前的教训,想要生擒活捉猰貐,因为还有魔将没有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藏在暗处计划什么阴谋。

猰貐无可奈何道:“你别逼我行吗?我又不想和你打。仙君,仙君,我们打个商量。这妖魔杀之不尽,你现在杀了,改日又生出来了,累死也没个完,不如你与我合作,由我来管妖魔,我们重新划分地盘,如何?”

岑云谏想:以前的仙君怕是都这样做的吧,这话说得也的确有一番道理。

但不是他的道理。

岑云谏说:“我还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杀不完?等我先试了再说。”

猰貐被伤,惨叫着说:“要杀去杀罗罗鸟啊,都是他把我们诓骗来的!我也是被他害了啊!”

岑云谏方才留了他一条命,问:“罗罗鸟在哪儿?”

猰貐信口开河:“他说他有法子解开魔皇的封印,让我们一道过来,到时候只管进攻就行了,谁知道都要死光了,他连个鸟影都没见到!我是见过前几位魔皇的,每次他们出世都需要献祭大量的生灵,上一次魔皇出世正是十位魔将自杀献祭。你不能杀我,不能杀我,起码不能在这里杀我,不然说不定弄巧成拙呢。”

岑云谏不能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可他本来也是打算生擒。

就在这时候,从他们下方突然传来了一声清亮的鸟唳。

须臾后,岑云谏猛地分辨出来,等等,这一声是从九鼎王陵的结界中发出的——有妖魔进了结界之内。

双胞胎魔将罗罗鸟里的哥哥,叫什么来着?达骨丹。

他怎么会在那里,他怎么能够进得去?

澹台莲州!!!

电光石火之间,岑云谏理清缓急轻重,掉头直直地往下飞去,他燃烧所有的灵气,想要尝试一下能不能直接冲进去。

然而结结实实地撞在上面,还是进不去。

……

没人知道那只巨鸟是从哪儿冒出来,它凭空地出现在祖庙之上。

也是澹台莲州的老朋友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看到巨鸟飞向仙像,他连忙追了过去。

鸟妖达骨丹撞在仙像的胸口,这座伫立了千年、强撑着还没有完全坍塌的巨大石像终于轰然倒坍,引起大地一阵剧烈的震动。

澹台莲州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他感觉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举目看去,仙像底座破碎后,地面露出了一个大洞,喷涌出了银色的液体,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似乎是……水银?

澹台莲州折身返回。

他无法接近。

他看着达骨丹身上被溅射到了水银,却没有躲开,盘旋在低空,等到水势稍减,它喉头滚动,吐出了一朵红莲花。

红莲花一落在水银河上就生根深扎,迅速地生长蔓延开来,将整片池子都长满了,正中心正对着月亮的有一朵最大,莹莹发光,还是含苞待放的模样,随着天上月食的面积越来越大而缓缓绽放。

澹台莲州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那朵红莲花有问题了。

澹台莲州拿起弓箭连射几箭,却在半路被达骨丹翅膀掀出来的风给吹落了。

他心急如焚,想:要是神箭手阿鸮在这儿就好了,那孩子说不定能够射中。

没办法,澹台莲州只好提剑亲自奔过去,任乖蹇紧随其后,他问兰药:“那鸟妖说了什么?”

兰药直冒冷汗:“他说、他说‘恭迎魔皇出世’。”

澹台莲州心下凛然,拔出琅琊剑。

假若白狼还活着,他大可以骑着白狼飞过去,不用冒风险蹚这条剧毒之河,但是也没什么办法了,他试试看能不能立足在废墟碎石上面跳过去吧。

澹台莲州奔到半路,不过眨眼间,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惊雷般的炸响。

他没来得及回头就已看到白色的闪电从他的眼前掠过,这身影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是白狼。

澹台莲州愣怔了下,踩在一片莲叶上,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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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他认识的样子,原本红白分明的眼睛全都变得漆黑,黑洞洞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他咧嘴龇牙,面露凶相。

可它也确确实实地正在喘气了,明明它身上被劈开的伤口还裂开着,凝结着黑红的血块。

澹台莲州愣愣地说:“小白?……谁占了你的身体?”

白狼并不回答他,反身大口一张,就要把红莲花咬住,也不知是要咬碎,还是要吞食。

达骨丹怎能让它坏了好事,俯冲下来,用尖锐的爪和喙反复攻击白狼。

红莲花一直在吸收着四周散发出来的血气,它仿似并不在乎血气是从妖、从人还是从仙身上散发出来,只要是血气,它一律照收。

越来越浓郁厚重的血雾渐渐变得像是粥一样浓稠,弥绕不散,又像是一丝一缕的蚕线,将白狼裹了进去。

任乖蹇追上来,抓住他:“太子,走啊!”

澹台莲州这才回过神来,反过来拎起他扔了出去,同时借力闪身扑进了血茧之中。

所有人都看见他毫无犹豫、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太子!”

“太子!!!”

众人惊忧地高喊。

就在血茧成形的同时,最后一丝月光也被遮蔽,天地间的日月灵气衰弱至最低点,王陵上的结界越来越薄,直至消失。

妖魔都可以随意进来了。

但是,此时此刻,无论是什么妖魔却统统犹如石化,像是听见了一个相同的命令,僵在原地,齐刷刷地看向血茧。

猰貐也停滞了一下,他欣喜若狂,随即却冷静下来,看着岑云谏一剑劈去,心情复杂地说:“又来了。”

匆忙中,岑云谏还是用出了全力一击。

然而无济于事。

血茧分毫不动,没有一丁点被他所伤。

岑云谏没有慌乱,只是难免心中沉了一沉,开始飞速地想着还有什么剑招能应对。

不知为何,想起了澹台莲州率领数万凡人军队与魔将相战,也能够匹敌。

他传音到天边各处:“昆仑弟子,出剑!”

众昆仑弟子听命,齐齐出剑,斩向血茧,岑云谏亦在一个喘息以后再次出了一剑。

落花般的一剑。

与先前的剑剑凶戾不同,不过一个闭眼的时间,岑云谏涤荡了自己的杀意,这一剑仿佛是温柔的。

血茧终于有了裂痕,碎裂,坠落。

应当被吞没进去的三个身影都不见了,只有一朵莲花,一朵雪白的莲花,诡异地安静地矗立在没有一丝水纹的银黑河上。

这河什么都倒映不出来。

天上地下,此时此刻,万籁俱寂。

一缕光从雪白莲花之中散发出来,接着一瓣又一瓣地无声开放。

花蕊中心,一个白衣男子走了出来,他的怀中抱着澹台莲州。

澹台莲州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怀里,心口残剑插入大半,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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