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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惊变。
“阿弥陀佛,”伽莲垂下眸,低声说道:“不是背叛。而是,我自知再无资格当达摩寺的弟子。”
既是出家人,又岂可动尘心、起妄念?他既已涉红尘,又岂可还以达摩寺弟子自居,污了这座名寺的清誉?
在潇湘馆的那晚,他踏入那间房,吻了赵如意之时,便早已有了觉悟——
当日种下的果,来日他必定百倍承担。
为着那甜蜜入骨髓的情爱,他自然要抛弃圣僧之名。至于达摩寺,也只能成为过往。
伽蓝扣住他手腕的力道不断加大,甚至让伽莲疼得眉头轻蹙。
“你、你简直混账!”出家人骂不出再难听的话,“那妖女有什么好……”
“师兄,”伽莲不愿听他再抹黑自己心爱的女人,稍加用力就挣脱对方,后退数步,合掌拜道:“此事我心意已决,您不必再劝。皇上正在里面,此地不宜多谈。等明日过后,我自会到师傅面前说明一切。”
他是伽蓝从小看到大的,摆出这样的姿态,说明已经没有他置喙的余地。伽蓝怒不可遏,“好、好、好,你愿意自甘堕落,谁也救不了你!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师弟,你也不用叫我师兄!”
选择忽略伽莲怔然悲痛的神色,伽蓝拂袖就走。他整个人气得仿佛要炸开,结果拐角就遇到让自己师弟“堕落”的罪魁祸首。
赵如意听到他的话,知道伽莲竟打算明天后就要与达摩寺断绝关系,眼底掠过讶然。这一刻,谁也没看见,长袖下的手悄然握紧又松开。
无人知道长公主在想什么。
她静静与伽蓝对峙,平静无波的眸对上达摩寺首座的怒目,谁也不遑多让。
直至身后阿桔小声提醒她,赵如意回过神,忽而又勾起唇,“伽莲要怎么选,那是他的自由。无论是本殿,还是大师,都没资格开口。”
不等伽蓝说话,她脸上笑意更甚:“倒是大师,您火气这么旺,回去记得喝多点茶水。常说火气大肝气旺,对身子也不好。”
阿桔赶紧补道:“是啊大师,方才我们给您和寺里众位大师都送了雨前龙井。这龙井还是圣僧挑的,他说龙井最得各位大师品味,还请您莫要辜负了殿下与圣僧的心意。”
若说提到圣僧二字,伽蓝脸色稍霁,末了一句“殿下与圣僧”,直接叫他拉黑了脸,连行礼也没有,直冲冲就离开。
“这和尚好生没礼貌。”阿桔皱眉。
“算了,别管他,正事要紧。”赵如意脸上浮现冷意,不过很快,她又端起笑,仪容端庄地领着人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赵如意刚走近皇帝所在的禅房,守在周围的黑甲军纷纷向她行礼。
“参见殿下。”
“免礼。”
禅房门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宛若两道门神,镇住八方妖煞。厉冉身穿那套标志性的黑甲装,而伽莲依旧一身白衣,飘逸从容。
赵如意朝厉冉颔首示意,人却走向伽莲,丝毫不避讳,“站了这么久,吃过晚膳没?累不累?”
连名字也没叫,足见二人之间的亲昵。
伽莲忍不住看向自己今天的同伴,只见厉大将军目光停留在赵如意身上。他心中既是甜蜜,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贫僧不饿,倒是殿下,您怎么过来了?”
“呆子,还不是怕你饿了。”素知情郎办事严谨,赵如意料想他定然连晚膳都搁下,一心就守住这间房。“给你带了些茶点,先吃些垫着吧。”
她挥了挥手,阿桔立马打开食盒,里头果真放着精致的绿豆糕还有茶。
肩头担着护驾这样的重任,伽莲一刻也不敢让赵墨离开自己的视线。先前他曾辟谷修行,一日不吃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
此刻赵如意亲自送茶点给他,莫说真的不饿,光是这份心、这份情,都叫他心化,不舍得辜负她的心意。
“来。”白皙细滑的手接过侍女倒出来的茶,赵如意亲自将茶送到情郎嘴边,“嗯?”
当于人前如此亲昵,本来是极为不好。可伽莲瞥见旁边厉冉投来的目光,那里头混合着些许不甘,霎时,无欲无求的圣僧油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与酸涩的嫉妒不同,被唯一选中的喜悦像浮上水面的泡泡,连连胀开,撑满整个胸腔。
只有他能独占赵如意的爱。这个认知让伽莲眉眼变得温柔,甚至有违平时作风,低头就着爱人的手,抿了口温热清香的茶。
他知道,此刻厉冉心中必然与昔日的他相同。不甘、嫉妒,也无能为力。
可是,是他赢了。
圣僧看着长公主的眼神充满无限爱意,后者勾起笑,又捻起茶点喂他。
一杯茶、一块饼,不消片刻功夫,伽莲便摇头,不想再惹人注目了。
赵如意抬高眼帘,像猫似的,半是得意地收回手。不经意瞥向厉冉,只问厉将军需不需要用茶?
厉冉冷着一张脸,只说不用。
长公主不以为意。她又嘱咐伽莲无需过于紧张,然后望了眼那倒映在窗纸上的人影,施然离去。
伽莲目送她离去,原先因为遇见伽蓝那股愧意顷刻烟消云散。嘴里残存的清甜,是情爱的滋味。
赵如意值得他付出一切。
他不后悔。
这一刻,伽莲更加笃定,明日祭祀后向师傅坦白一切,然后离开达摩寺,与赵如意长相厮守,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
月上中天,禅房里头已熄了烛。门外黑白两位护卫却丝毫不敢懈怠,伽莲屏息静气,禅房内并无异动,皇帝早已就寝。
至于厉冉,虽则两人之间弥漫着淡淡的,不值一提的对抗意味。但伽莲能确定,这位厉将军深藏不露,眉宇间杀气极重,倘若真的反贼来袭,对方绝对会将他们置之死地。
他不是托大,只是他俩在此,苇绡教再神通广大,要接近此处也绝非易事。至于赵如意那边,阿栗的武艺他信得过,还有,那位李太子以光复端朝为目的。若真要偷袭,目标肯定是皇帝。
偷袭长公主除了打草惊蛇,暴露自己,并无任何意义。
这么想着,伽莲对赵如意的担忧又减了三四分。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五更天末,正是黎明半至未至,这些守夜侍卫最为疲乏困顿之时,忽然寺中传来一声尖叫——
几乎在同一时间,伽莲瞳孔微缩。
“殿下!”
是赵如意的声音。
厉冉脸色一变,显然也认出来了,他快速对伽莲道:“你去吧,这里有我。”
伽莲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腾跃而起,飞奔往隔壁院落。
难道他料错了,苇绡教宁愿放弃皇帝这个终极目标,而是选择袭击赵如意?
为什么?挟持长公主威胁皇帝吗?一点意义也没有,甚至还不如挟持皇后来得有价值?还是因为之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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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反贼一心只想报仇雪恨?
如果是这样——
伽莲一颗心坠至谷底。
白色身影几乎用着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便跃进长公主所在的院落,里头早已乱成一团。数名黑衣人正与侍卫、阿栗打斗,伽莲想也不想,直接运掌扫开那扇门,飞身而入。
“殿下!”
房中漆黑一片,他刚喊出声,耳朵敏锐动了动,直觉让他往旁边躲闪,果然原先那位置传来声响。
有陷阱!
“快,他在左边。”黑暗中有人说话。
紧接着像是利刃破风而来,伽莲目不能视,完全凭着习武者的本能与听力躲闪。偷袭者一击不成,身后又有同伙接应,伽莲又是翻身避开。
他凝住心神,很快判断出来这房内除了他,大概还有四、不,五个人。
“捉住他。”有人发号施令。下一刻,他能感觉周围杀气毕现,竟朝他围攻过来。
方才过了几招,他已经能渐渐适应黑暗作战。上回在公主府内,他蒙着双眼与阿栗过招,尚能赢她。这次,他也不会输。
暗自运气,伽莲屏气凝神,与这些看不见的敌人博斗。
这四人皆是用剑高手,四把剑形成剑阵,两攻两挡,进退结合,攻者凌厉狠毒,直指他各处死穴。挡着厚重难缠,丝毫不露任何破绽。
以一敌四,对方又是有备而来。起初伽莲战得极为吃力,双手双脚皆被刺中,然而这些并不致命。他真正担心的,是黑暗中还有第五个人。
那个人是谁?他准备何时出手?
还有,赵如意呢?
敌人招招致命,伽莲没办法细想,他使出达摩寺的绝技,也是让他成名江湖的绝招——拈花指。拈花指以柔克刚,以缠代打。佛家的功夫,向来不用于逞凶斗狠,攻守兼备,极难破解。
尤其是伽莲,拈花指他已入臻境。前面他以守为主,虽是受了不少伤,却也摸清这些人进击的路数。
如今,是他反击的时候了!
其中一把剑直朝他喉头而来时,伽莲将浑身内力集中于右手食指与中指,在刺中喉头那瞬间掐住剑尖。
黑暗中,他冷笑一声,正欲折断这把剑。这剑若断,这剑阵也就破了。
剑阵一破,这四个人就成散打游兵,根本不足为惧。
就在即将胜利的一刻,伽莲只觉得内力忽然一滞,像是奔腾的水流到中途横生生被截断,整条手臂顷刻变得软绵无力。
伽莲恍了恍神,刹那陷入迷茫中。
他的身体……为什么?
这时,处于黑暗中的第五个人忽然说话了。
“伽莲。”
圣僧怔然瞪大双眼,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他分明听得清清楚楚,这是……
赵如意的声音!
第1章幕后真凶。
如意,他的如意!
伽莲下意识朝她说话的方向走去,可高手过招,输赢只在毫厘之间。那四个剑客抓准他瞬间的失神,再次起势向他攻来。
长年习武,筋骨、肌肉比起神智更具有意识,四把剑从四个不同方向攻来时,伽莲飞身而起,完美躲过这招截杀。可当他落地时,双脚忽然被抽干了力气。
不,是他的内力骤然像破了的布袋,飞速流失着!
这一刻,伽莲终于确定方才不是偶然,他……中毒了。
但是什么时候?
伽莲十分肯定自己自踏入这房内,并未闻到任何异味,不可能在这里中的毒,那是何时——
形势已不由得他多想。因为双脚无力,他不得已单膝跪地,苦苦撑住。也不知那四人有何神通,竟像夜能视物一样,精准地落在他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尔后,他只听得一阵异响,心想不妙,结果还未能起身,盖天铺地的东西竟将他牢牢锁住。
伽莲伸手摸到是婴儿手臂粗的麻绳,锁住他的是网!
再接着,他只觉得颈后一麻,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
赵如意呢
再次醒来时,伽莲浑身惊出冷汗,心中更是空荡荡,感到一阵后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失神望着眼前铁栏杆,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中了毒,内力全失,然后失手被擒了。
那达摩寺呢?
赵如意又在哪儿?
“圣僧,你醒了。”旁边忽然幽幽传来一道声音。
伽莲转过头,不禁愕然:“……皇上?”
赵墨身穿玄衣,向来温雅的面容带着苦笑,“没想到,圣僧身负绝世武功,竟比朕还要醒得晚。”
不,这又是怎么回事?
伽莲这才发现自己与赵墨都被囚于牢房之内。不过,这地方就说牢房却也不贴切。四周并非衙门内那些冰冷的石墙,反而经过简单布置。前方是一条楼梯,楼梯下还摆放两个柜子,还有桌椅,上头放着晒干的花瓣。唯独困住他与赵墨的铁栏,倒显得格格不入,像是特地建造的。
四周弥漫的花香让伽莲意识到,这并非牢房,而是……花房。
神都王公贵族一年耗费香料巨多,于是有的就在自家往下挖,造了个地底温室,专门存放当季晒干的鲜花,以备四时之用。伽莲审度这间花房,乍看之下没什么,可若是细究,便能发现那些柜子通体描着暗金流纹,装花瓣的袋子是用金线绣出的图样,这绝非普通富户……
伽莲急忙转向赵墨:“皇上,这里恐怕是——”
“是宫里。”
出乎他的意料,赵墨相当平静,甚至,伽莲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无奈与伤感。
皇宫?
一个念头骤然乍现,伽莲下意识反问:“那是宫里有人与苇绡教勾结,还是宫中的人趁机作乱?皇上,您既认得此处,那这儿又是哪宫哪院?”
赵墨看着他,缓缓才道:“此处是碧霄宫。”
“长公主昔日在宫中住的地方。”
刹那间,白衣圣僧脸上露出怔然的表情。但很快,他皱紧眉头,愈发牵挂赵如意,“他们竟然用上殿下昔日的宫殿,那……”
此时,赵墨如哽在喉,一双唇抖着,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伽莲与他对视,慢慢的,他像是意识到这背后的原因,一颗心如坠入冰窖。
不会的……
顶上传来哐当声,是钥匙转动锁头的声响。两人闻声望去,就见一抹窈窕华丽的身姿从容进来,款步踏下石梯而来。
伽莲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浑身血液如同刹那被抽干。眼睛不是自己的,耳朵也不是自己的,所看见、所听见的都显得荒诞不堪。
女人依旧拖着绯色长裙,面容妩媚带笑,带着娇矜与高傲。
“你们都醒啦。如何,这里住得还惯么?”
伽莲猛地上前握住铁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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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记在人前避忌,直接于皇帝面前直呼她的闺名。
赵如意笑道:“本殿当然在这儿。赵墨没告诉你,这儿是碧霄宫地底的花房么?”
“如意,告诉我,究竟、究竟是怎么了?你——”
“圣僧!”与他仅隔着一面铁栏的赵墨看不下去了,主动喊住他:“事到如今,你还没发现吗?”
伽莲怔怔望向他,只听他说道:“囚禁了朕与你的,显然就是长公主了。”
如意?不可能。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听到铁栏之外,赵如意轻叹一声,“说起来,本殿还是有些对不住你们的。你们一个是当今天子,一个是当世圣僧。本来本殿应该效仿汉武帝,一人一座金屋将你们好好养着。”
纤手戴着华丽护甲,随意捋过鬓发,长公主目光在这两个阶下囚之间逡巡,笑意更甚:“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唯有委屈你们俩了。”
伽莲恍然间,只觉得眼前这女人是披了赵如意的皮,他并不认识她。
她不是他的如意。
身为一国之君,赵墨也被这番话气得快步上前,沉声质问她:“所以,勾结苇绡教,在达摩寺掳走朕的是你!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要帮助苇绡教的人推翻大周、光复端朝吗?”
赵如意瞥过陷入茫然的伽莲,提步行至赵墨面前,饶有兴致地回答他:“掳走你们的是本殿。至于勾结苇绡教……”
忽地,她眼中寒意毕现:“区区一个苇绡教,用‘勾结’二字,未免太辱没我了,赵墨。”
“那样的货色,顶多……算是本殿的走狗。”
此话一出,连赵墨也变了脸色。
“等等,”终于回过神的伽莲,双手扣紧铁栏,饶是他强撑住冷静,然而声音依旧止不信轻轻颤着,“你在说些什么,苇绡教……你和苇绡教是一伙的?”
这个说法显然赵如意勉强能接受,她也轻轻笑起来,耐足性子跟昔日的情人解释。
“当然。不然,你们以为当初他们那么容易就能混进达摩寺,又‘恰好’挟持了迟到一步的长公主?”
伽莲脑中轰隆一声,宛若大厦倾颓,愣愣望向她:“……去年的祈福大典,是你设下的局?”
“嗯哼,”高贵优雅的女人伸出手来,百无聊赖地摆弄起护甲,“羽林军中有本殿的人,他们故意让苇绡教的人混进去,然后又故意让你发现,被你赶出寺来。”
去年的祈福大典,是他与赵如意初次邂逅。在今天之前,伽莲回想起来,都觉得那便是世间注定的因缘,是佛赐予他的,斩不断、舍不下的情劫。
可是,现在赵如意告诉他,那是一场局。
她精心设下的局。
伽莲就这么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整个人如同失了帆的船,在狂风疾雨的大海上飘摇。
倒是赵墨很快理清思绪,冷声问她:“所以,你三番两次遇袭,都是你命令苇绡教做的!你借机接近圣僧,利用他逼得瞿越太子退亲,然后利用春祭在达摩寺抓了朕。”
“你机关算尽,又将我俩囚禁在此。到底,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赵墨,你这问的倒失了你明君的水准呀。”赵如意微抬下颌,艳冠天下的面孔浮现睥睨天下的傲气,“本殿当然……是要取你而代之。”
她想要取代皇帝?
伽莲喃喃道:“你疯了……”
“本殿可没疯。”此时此刻,赵如意眼中流露的,是对权力的极度渴望。她以胜利者的姿态,高高在上俯视败于她裙下的两个男人,“现在举世皆知。三日前,当朝帝后率领妃嫔宗亲在达摩寺参加春祭大典。是夜,达摩寺中有人与乱党苇绡教勾结,下药迷晕了寺中一众高僧。尔后,乱党头子,也就是前朝遗孤李太子劫走皇帝,至今下落不明。”
关在铁牢中的两个男人满面愕然。尤其是伽莲,这番话在他听来简直荒谬至极——
“什么李太子?是你迷晕了师傅还有寺中弟子……”
尾音因为隔壁赵墨而渐渐消失,伽莲对上皇帝惊愕的目光,霎时后脊一凉,隐隐的,仿佛前方有极具危险,又颠覆他所有认知的事情在等着他。
“原来他……”赵墨喃喃说着这三个字,不禁望向赵如意。
女人脸上泛着悦色,悠悠开口:“没错。”
两人打哑谜似的,伽莲罕见急躁地追问赵如意:“是你,那晚是你送了茶水给他们。还有我,你喂给我的那杯茶是下了药的。你也是故意引我去你那里,然后让四个剑客伏击我。”
聪慧如他,顷刻已理清那晚所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寺中僧人会中毒?因为赵如意以他的名义送了茶水给他们。他的师傅、师兄弟断然不会怀疑。
为什么敌不过那四名剑客?因为事前赵如意亲自给他喂了茶,那茶里已经下了毒。
只是明白归明白,说出来的同时,他像同时在拿刀剜着自己的心。
说一句,便滴出一滴血来。
“那晚你在那间房里……”
而且,见他明显要取胜,故意开口唤他,扰乱他心神,恰好他体内的毒发作,才被那些人擒住。
扣在铁栏上的五指因用力而泛白,伽莲忍着心头冒出的血,残忍地复述:“你同时捉了我和皇上,又传出那样的谣言,诬陷我是前朝太子,然后好将朝廷的视线全部转移在苇绡教,自己完全摘得干净,是吗?”
闻言,赵如意挑高柳眉,却伸出食指摇了摇:“不是谣言呢,我的佛。”
伽莲怔住。
“那个李太子,前朝李氏遗孤就是你。”
第1章伽莲的身世。
伽莲听不懂赵如意说的话。
李氏遗孤?
传闻中,端朝李家皇室在民间的唯一一血脉?
但,那怎么会是他?
“不可能。”茫无头绪中,伽莲却硬生生挤出这三个字。只是赵如意勾起唇,那抹笑充满嘲讽。她正欲再说,这会,身后铁门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匆匆下来。
阿桔快步走到赵如意身边,低声道:“殿下……”
赵如意听完侍女的话,瞄了一脸茫然的伽莲,颇为遗憾说道:“本来想跟你们好好聊聊的,不过呢,倒有些苍蝇蚊子飞进宫里了。下次吧。”
红袖一摆,她拖着那绯色长裙,头也不回地踏上石阶。倒是阿桔,她转过头看了一眼铁牢中的二人,随后掩眸跟着主子出去。
随着“咔哒”的落锁声,这座简陋的牢房又恢复了安静,唯有弥漫在空中馥郁的花香。
赵墨亲眼见着伽莲还望向那扇门,整个人成了木娃娃似的,没有了灵魂。他轻叹一声,方才,他并没非没注意圣僧口口声声叫的,不是“殿下”,而是“如意”。
“圣僧。”赵墨唤了一声,那具“木娃娃”并没有回应,他又唤了两次。直至第三次,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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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僵硬地转过头来。若要用形容这位圣僧此刻的表情,那大概……如泰山崩塌,只余下满地残石。
“李太子……”伽莲喃喃念着这三个字,向来澄明的眸蒙上雾,完全看不清前面的方向,宛若求助般问着赵墨:“我……我怎么会是李太子?”
赵墨目光一顿,却是落在他的胸口。
“圣僧,你那处是不是有道胎记,形似莲花形状?”
错愕瞬间布满伽莲俊美的脸,“你怎么知道?”
果然。
赵墨苦笑。环顾这四周,他索性盘腿坐下,“圣僧,那是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不过朕想,现在朕有足够的时间慢慢讲,你也有时间慢慢听。”
这铁桶似的花牢,莫是这会儿,说不定……这一辈子他跟伽莲都逃不出去了。
……
十九年前,端朝末代皇帝荒淫无道,苛税于民,引得民间怨声载道。是年,李皇因迎娶绝代美人“乔氏女”而从各节度使府征重税,兴建大宸宫,由此逼得各地纷纷揭竿而起。其中以河东节度使赵家最为厉害,当年赵家二公子赵春芳带兵直攻神都,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各路兵马中,赵家率先攻入神都,占据皇城。
攻城那夜,李皇逃亡中意外撞到假山而死。他的次子李晋,却事先得知形势不妙,在赵家攻入皇宫前,便携带大量金银珠宝由秘道逃出神都,投奔了江北的娘家许氏一族。
后面赵德亡,赵春芳继位。赵春芳,也就是赵如意的父亲,一直要剿灭李晋这个心腹大患。又过了一年,赵春芳亲临江北,引出李晋不说,还亲手将他斩杀。同时,李晋的妾侍许氏也被带回神都,当年她腹中已有身孕。
“听说,许氏曾经救过母后,所以母后恳求父皇饶她不死。”赵墨缓缓说着前尘往事,“后来适逢母后怀上姐姐,父皇为了替她与腹中龙裔积德,就让许氏生下那孩子。”
说到这,赵墨看向他的胸口处,只道:“这件事,父皇只告诉过朕,那位李氏遗孤出世当天,本是隆冬大雪的季节,谁知他甫降世,不仅大雪骤停,而且产房外池塘上的冰顷刻都化了,水里早已凋落的莲枝也长出绿叶,开出红莲。”
伽莲心中一震,就听得他又说道:“接生的稳婆上报,说,那孩子胸口有道莲花印记,又是天降异象,此子必定是神仙降世。”
“朕从来没料到,原来,你就是那个李氏遗孤。”
伽莲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胸口,刹那间,他忆起,初次邂逅那一天,那名苇绡教的刺客划破他的衣裳,赵如意……她看到了。
看到这道印记。
****
宣明宫
“伽莲圣僧是李氏遗孤一事,是真是假,现在还未有确切定论。殿下,您现在就向天下发布通缉令,是不是为时过早呢?”身穿紫色官服,男子虽已过而立之年,可眉宇间依旧不减昔时风采俊雅。
大周当朝丞相司徒礼,双目灼灼正看着前面绯色女子。
主位上空荡荡,长公主在次位坐下,先是接过侍女奉上的茶,抿过一口才悠悠道:“司徒丞相,当日是伽莲向本殿献言,说春祭大典达摩寺一众高僧劳苦,所以本殿才想着依他所说,给各位高僧送上茶水,犒劳他们。”
“茶呢,是伽莲说要用龙井。那些茶叶还是他亲自挑过,过了他的手,才带到达摩寺的。后面寺中那些高僧都中了迷药,而苇绡教那些反贼又趁此来袭。混乱中,只有伽莲与皇上失了踪,这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赵如意放下茶碗,不无痛心道:“至于伽莲的身份,司徒丞相,您跟随父皇多年,当年李氏遗孤的事您也应该清楚。事发之后,寺中有弟子作证,伽莲胸口确实有莲花印记,而当年替李晋妾侍李氏接生的稳婆也作证,那孩子天生就有莲花形状的胎记。”
“您也该知道,前阵子不是传言苇绡教找到那名流落民间的李太子。恐怕,伽莲早就与苇绡教狼狈为奸,特地等着这个机会好捉住皇上,光复他们李氏江山。”
“可是殿下,此事臣仍觉得应细细查证——”
“查得够仔细了。”赵如意打断他,“大理寺亲自查的,薛卿家的能力,难得司徒丞相难道还不相信吗?”
司徒礼霎时顿了顿。对方抓住他这片刻的迟滞,又道:“司徒丞相,皇上如今落入贼手,本殿是他的姐姐,比起你们,本殿自然要担心得更多。如今最要紧的,是抓住伽莲,剿灭苇绡教,救回皇上。”
“此事厉将军已在加紧办理,司徒丞相您是大周的重梁,眼下国事繁杂,皇上又遭逢此劫,很多朝政上的事只能先劳您费心,务务稳住朝中群臣,莫要节外生枝才行。”
前面那番话,司徒礼或许不信。可最后“节外生枝”四个字,明显给这位儒雅精明的重臣套上枷锁。
赵如意说得没错。苇绡教袭击达摩寺,劫走天子这样的大事自然瞒也瞒不住。如今天子失踪,且不说朝中人心惶惶,若是处理得不好,恐怕还有别有用心之人趁此作乱……
身为三公之首,司徒礼若不主稳住三公,稳住朝臣,怕是皇帝还没找回来,朝廷就先乱了。
片刻之间,这位从政多年的重臣将利弊缓急分析得清楚,同时不禁深深看了赵如意一眼。
“殿下所言极是,臣遵旨。”
赵如意满意极了,她从容起身来到司徒礼面前,言辞间带上亲昵:“司徒丞相,以前母后时常对本殿说,您非但是父皇的肱骨之臣,同时也是她的至交。如今皇上遭此劫难,父皇与母后的情况您是知道的,至于太后……她老人家常年卧病在床,如今本殿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您了。”
说到情动处,她的手覆上司徒礼的手,四手交叠,底下那双反射性地缩回去。
司徒礼后退半步,向来镇静的面孔难得浮现些许窘迫。眼前这位长公主,长得肖似她的母亲——
那位曾经让全天下为之疯狂,甚至引发籓镇之乱的“祸水妖姬”。
“殿下言重了。为皇上分忧,此乃臣的本份。”仿佛不愿意与她再同处一室,司徒礼朝她行礼,只道要赶紧回去处理紧急军务,匆匆便离开。
他走后,赵如意敛下亲和无害的笑意,冷冷勾起唇,目光转而落在那空荡荡的主位——
宣明宫是赵墨的宫殿。外厅正对着门的中轴线用墨玉砌出半人高的台,平日里,天子会坐在墨玉高台上召见臣下。
蜀锦织成的红鞋踏上玉阶,赵如意摸着以往皇弟用过御案,缓缓坐在那张龙椅里。她展开双臂,撑在御案两旁,不禁闭起眼,深深呼吸着。
属于权力巅峰的美妙气息。
厉冉进来时,见到此情此景,不禁放慢了脚步。他轻轻走到赵如意身边,才开口说话:“通缉令已经发出,现在全天下都知道达摩寺圣们伽莲,便是当年的李氏遗孤。还有苇绡教,我已按照着赵无眠给的位置,连夜发兵围剿,当场死者一百三十四人,皆是苇绡教副坛主及以上级别。又擒获五十六人,其中有些是普通教众,不过大部分也是各分坛的小管事。”
“嗯,”赵如意悠悠睁开眼,“那原先的教主李复呢?”
“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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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秋眸划过厉色,她沉下声:“怎么如此大意?”
厉冉面露愧色,“那总坛内藏有秘道。黑甲军攻入总坛时,外头的人燃了信号弹。等他们攻入总坛时,李复早就从秘道中逃走。”
赵如意盯着御案上未写完的字贴,那是赵墨临到一半的《肚痛贴》。
“当日,咱们用赵无眠伪装成李太子,去接近李复。但是李复生性多疑,或许是赵无眠哪里露出马脚,并未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总坛藏有秘道一事,李复也瞒着他。”
苇绡教沉寂多年,皆因他们一直在暗中搜寻当年李晋的遗腹子。赵如意比任何人都先发现,伽莲便是那名李氏遗孤。
她的计划大胆又疯狂。一方面,她想方设法留伽莲在身边,另一方面,她又在赵无眠胸口依样画葫芦,做了假的莲花印记,然后暗暗放出当年稳婆的消息给苇绡教。让李复他们自己找到那个接生的稳婆,相信赵无眠就是李晋的遗腹子。
就这样,苇绡教以为寻回李氏遗孤,在赵无眠的指使下兴风作浪。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计划行至现在这一步,虽则苇绡教的首领逃了,但仍可称得上顺利。
赵如意站起身,莲步来到厉冉面前,忽地放柔声音,只道:“无妨。一个小小的前朝余孽,不见了再抓回来便是。倒是你……”
纤白的手轻轻抚过这张冷峻的面孔,她主动向前,依偎进男人宽厚的怀中,如同柔弱无力的藤蔓攀附磐石,“近来辛苦你了,宫里宫外,还得你费心些。咱们多年心血,如今正是关键时刻。”
厉冉忍不住拥住她,向来寒冰般的眼神也化为春水,只剩满满的爱意,“殿下,放心吧。你想要的,我绝对会为你拿到手。”
他怀里抱的,是比他的命更为重要,他独一无二的宝物。
“我说过,这辈子,你是我的命,我的神。”
“阿冉,谢谢你,你真好。”
赵如意从他的怀中抬起头,踮起脚尖,轻轻吻上那双薄唇……
第1章你爱我,不是吗?
赵如意没有再出现了。
自从那夜她亲自来到这花牢,暴露出她阴狠狡诈的一面后,便再也没来了。每日三餐,都是由侍女送进来的。
赵墨被劫走时,手上只戴着一枚戒指。如今,他就是用这枚戒指在墙上刻下印记,记录每次日落。一划又一划,足足十五划,他们被关进来,已经有半个月了。
任凭昔日是何等呼风唤雨,手掌万千生杀大权,一旦被关进这里,与世隔绝,天子也成了悲哀的阶下囚。不过,赵墨发现,伽莲的情况比他更糟。
从三天前开始,他就拒绝吃喝了。
“我要见她。”
他跟传饭的侍女如此说。
那侍女只看了他一眼,从未作任何回应。
一日又一日,连赵墨也看不下去,“圣僧,你这又是何苦呢?”
隔着铁栏,对面的白衣圣僧盘腿打坐,闻言,只是微抬眼帘,“有些话,贫僧一定要当面问她。”
十五天,半个月,这日子长得足够他们冷静下来。由最初的惊愕、痛心、暴怒慢慢沉淀下来,只余下丧败,和各自藏在内心的悲痛与恨。
赵墨咽完最后一口饭,用帕子擦拭嘴角。说来讽刺,赵如意囚了他们俩,除了没有自由,其他地方倒是一点也没亏待他们。
这两格牢里都配上木床软被,每日吃食还是御膳房做的,送给赵墨的两菜一汤,荤素搭配,送给伽莲的则全是素菜,还贴心地备上手帕和漱口的茶水。
赵墨看着对面丝毫未曾动过的斋饭,摇了摇头:“她未必会见你。朕没猜错的话,现在她必定忙得很。皇帝突然失踪,朝野必定大乱。她既要稳住朝局,又要应付太后、皇后,甚至还有太上皇与母后他们。”
伽莲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有,依旧闭上眼,双手合十,俨然在默诵经文。
若是往常还在宫里,赵墨应该会让人将他“请”出宣明宫。可眼下这里只有他与他。
皇帝沦为阶下囚,能够说话的,也仅有这么一个“同伴”。
赵墨心生不悦,又看不惯他如此自欺欺人的态度,索性决定戳破那层窗纸,让对方看清楚现实。
“你应该也能猜到,那晚谁是她的同谋吧?”
伽莲再次睁开眼。赵墨冷哼道:“你是着了姐姐的道,可是厉冉那厮呢?他若不是内应,朕又岂会落在她的手里?”
黑甲军骁勇善战,厉冉又是武状元出身,倘若真的打起来,那些乌合之众哪里会是对手?
“原先朕就觉得奇怪,平白无故羽林军中出了奸细。而且,怎么也查不出来。现在想来,恐怕奸细早就在当初厉冉进了羽林军时就安插好的。还有大理寺!”
赵墨眼中恨意浓稠,“薛青竹三番两次都查不出什么,说不定根本就是她的人。”
厉冉、薛青竹……这两人的交集就是赵如意。
想到他们多次拜访公主府,还有与赵如意的关系,伽莲不自觉地僵住身子。
圣洁的佛裂了慈悲面具,赵墨隐隐生出几分报复的快感,他知道伽莲在想些什么。
伽莲在想赵如意。
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在赵如意心中还占有特殊地位吗?
“所以圣僧,你该明白的,姐姐是用什么将他们绑在一条船上。”他刻意顿了顿,说出恶心自己,也恶心对方的话:“说不定,眼下厉冉立了大功,姐姐正在‘犒赏’他呢。”
伽莲没注意到赵墨此时的异样,向来儒雅的君王露出嫉恨难看的神色,他抿紧嘴角,脑中不自觉跳出那盒软桃糖来。
赵如意、厉冉。
念着这两个名字,嫉妒那株毒藤又疯狂生长,伸出尖刺,紧紧攀附他的心,那些刺破开肉,刺出血,叫他疼得连灵魂都在颤抖着。
他是她的同谋,才是她真正交心的男人么?
又有人开了门锁。是侍女进来收拾碗筷,先是收了赵墨的,然后来到伽莲面前时,对尚未动过的饭菜已经见怪不怪。只是伽莲又再次对侍女说:“跟她说,我要见她。”
侍女连看也没看他,径自将东西收走。
赵如意会见他吗?
不知道。
可是除此之外,伽莲并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见到赵如意。那晚,他喝的那杯茶被下了毒,他虽不知道毒药的确切名称,但可以辨认出来,是会让内力流失的毒药。如今的他,跟个赵墨并无二样,都是束手被困在这逼仄的花牢内,无能为力。
他只能赌了,赌赵如意会不会见他。
赵墨又用戒指在墙上划了三道横线。
寻常人将近六天不吃不喝,早就活不了了。但伽莲不同,如今虽则内力暂失,可从前也数次辟谷修炼。六天,竟然生生熬了下来。
待到第七日时,门锁照例打开,可这回进来的却不只一名侍女,为首的竟然是阿栗。
昔日美丽娇俏的女孩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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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轻轻挥手,身后两人上前打开牢锁,从里面硬生生拖起圣僧。这二人内力深厚,如今的伽莲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他们轻而易举将伽莲双手绑起,又在他头上套上黑布。
赵墨忙问:“阿栗你们要带他去哪?去见姐姐吗?”
阿栗回望他一眼,并未作答,只示意手下离开。待牢房重新关上,赵墨缓缓坐回原位,却是紧紧绷着脸。
姐姐……你竟然真的愿意见他?
伽莲不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他只知道自己爬了石阶,然后又坐上马车,然后左拐两次,又右拐三次,接着就被人带下车,来到一处香风扑鼻的地方。
很快,有人揭下他头上的黑布,乍然重见光明,伽莲下意识眯起眼,躲避直射而来的光线。待到适应后,他才抬起眼帘,一抹绯色在视野中由朦胧变得清晰,像是花开的样子。
赵如意依旧穿着她最爱的绯色长裙。然而,她的装扮更为奢靡华丽。头上梳着望仙九鬟髻,插上金翠玲珑步摇,流眸顾盼间,步摇金光熠熠。而握着酒杯的手,尾指戴着长长的护甲。
她还是那么美,可却仿佛高贵得好像踏在天宫上,离他有九天之遥。
如今她坐在贵妃榻上,单手靠在小几上,看他的目光透着怜悯。
“圣僧,怎么数日未见,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憔悴?”
伽莲双手还被绑着,眼睛却微微红起来:“赵如意,我有话想问你。”
赵如意抿下手里的酒,又主动为自己又倒了杯,才慢条斯理答道:“放心,今夜本殿有的是时间。咱们不急,听说你连着七天不吃不喝,现在饿了没?不如,本殿请你喝一杯?”
说罢,她对上伽莲愤恨的目光,又轻笑道:“是本殿的错。忘了,出家人不吃酒不吃荤。来人,给圣僧布膳。”
“我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赵如意,我只想知道,你一直以来都在利用我是吗?”
赵墨说的,他宁可一个字都不信,他要听到赵如意亲口告诉他。
偏偏,长公主高高在上俯视他,并未给他一个痛快,反而悠悠说道:“圣僧,本殿说了让人给你布膳,有什么话,等你用完膳再说吧。”
伽莲正要说“不”,女人往后倚,慵懒之余也浮现不悦:“你应该知道,本殿最喜欢你那张脸,如今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本殿又岂能平心静气跟你聊天呢?”
连日来,中了毒,又饿了这么久,饶是冠艳神都的美圣僧,也显出形销骨立的破败感。伽莲知她故意戏耍,可他却拿她无可奈何。
很快,饭菜便传上来。阿栗正要让人喂伽莲,赵如意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解开伽莲手上的铁锁。
“可是殿下,圣僧眼下虽没内力,但他好歹也是达摩寺第一高手……”昔日,他蒙着双眼都打赢过她,阿栗实不敢掉以轻心。
赵如意不以为意,噙着笑道:“你看他,现在连踩死只蚂蚁都没力气了。更何况,毕竟也是圣僧,这么绑着手让你们喂着吃,传出去只会让世人骂本殿辱没圣僧。”
伽莲低垂眼帘,仿佛没听见她隐隐的嘲讽。
“……遵命。”阿栗自然不敢违背命令。
铁锁被卸下,伽莲坐在矮桌前,双手连抬起来都极为费力。只见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才堪堪握得起那双竹筷。
见状,阿栗微微放下心。
可变故也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刻——
只见伽莲眼中骤然凛过杀意,刹那便跃身而起,在众侍卫猝不及防间,竟如鬼如魅直袭向那高高的主位。等众人回过神时,白衣圣僧已经用筷子对准长公主如天鹅般纤白的脖颈。
“殿下!”阿栗高喊一声。哪知,赵如意对上那双恨意极深的眸,却沉声回道:“退下。”
伽莲死死攥紧手的筷子,他对准的,曾经无数次在红帐之中,他百般顶礼膜拜吻过的地方。他还能记得,女人的肌肤像是白玉雕刻般完美无暇。每次他吻上她的颈,她总是不自觉颤栗着,然后唤着他。
红帐中,赵如意喜欢唤他:“我的佛”。
如今,他要化身为魔,将她碾成灰。
“为什么?你一直是在利用我是吗?”
“是。”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伽莲拿着筷子的手轻颤了颤,可底下的女人却笑了。
“放手吧,你不敢杀我的。”
“谁说的!”伽莲想,自己曾经为了救她,已经破过杀戒。杀一人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更何况,她——
她欺骗了他!利用了他!
温热带着幽香的手臂忽然攀上他的脖子,女人笑意吟吟,顷刻,伽莲闻着那熟悉的体香,恍恍惚惚,又好像回到公主府里那些耳鬓厮磨的夜。
她吐气如兰,只道:“你不舍得杀我的,因为,你爱我不是吗?”
第1章她好狠。
鎏金宫灯摇了摇,投射在身下美娇颜上的光恰好掠过那双朱唇。曾经,他也吻过无数次,比蜜糖还甜,会说出无数动人的情话,叫他骨也酥,心也软了。
一个“爱”字从这双唇里说出,霎时让他拼凑出来的意志瞬间冰封瓦解。
阿栗瞄准他这片刻的迟疑,飞身上前,一掌将他逼退。伽莲连连退后,旁边两名侍卫同时出手。他原本就是拼着一口气抢占那微乎其微的机会,可惜,机会毁在他自己手里。
身体如同强拉的弓,卸力的那一刻已注定他再次沦为阶下囚。
阿栗扶起赵如意,台下的伽莲已再次被擒住,双手重新上了铁锁。
“殿下,您没事吧?”
“无妨,别大惊小怪的。”赵如意替心腹捋好垂下的碎发,示意她退到旁边,重新将视线投向被迫跪下的男人,“圣僧对本殿情深意重,又怎舍得伤害本殿?你说是吗?”
问的是伽莲,可伽莲瞪着她,素来温柔的眸如今布满血丝。
赵如意挥手,让左右退开,独留伽莲跪在原地。她斜倚着小几,照旧斟起酒,慢悠悠说道:“自伤者伤人,圣僧不顾自己,也要顾下你们达摩寺的那些秃驴呀……”
伽莲猛地缩紧瞳孔,急忙问她:“达摩寺……你将师傅还有师兄他们都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赵如意嗤笑一声:“虽然本殿不喜欢和尚,但也不是个残暴的主。那些秃驴护主不力,可念在是受到你这个‘奸细’蛊惑,所以不予重罪,只是将他们关押起来。”
“你不能这样!师傅还有师叔伯他们年事已高,根本吃不了牢狱之苦!”
“那不然呢?”赵如意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皇帝在他们的地盘出了事,不拿他们问斩,已经是本殿的仁慈。昔日他们对本殿的态度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本殿既往不咎,已是天大的恩德。”
是她。她以自己的名义,向寺中众僧送了茶水,才会导致他们个个中毒……伽莲原先还直挺的背脊忽而像失了支撑,颓然坐下来。
“赵如意,”他缓缓叫着她,“那晚,你给他们下了什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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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普通的迷药罢了。”赵如意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反问他:“你倒是不担心自己,反而牵挂其他人。你应该察觉出来,那晚本殿给你喝的,不是普通迷药。”
他岂会不知?但又有什么所谓呢?
伽莲垂下眸,感受自己荡然无存的内力。普天之下,习武之人向来把提升修为武艺看得比生命还重。他不是好勇善斗之辈,可到底也是苦修了十来年,说不难过是假。
可难过又有什么用?
“赵如意,”他宛若搁浅的鱼,颓然且无力,只问她:“从一开始,你自导自演被人挟持,就是为了诓我,是吗?”
达摩寺外,那场意外的邂逅,原来不是天赐良缘,而是别有用心,何其讽刺!?
事到如今,赵如意也没想着瞒他,“嗯哼。实话跟你说吧,本殿找李氏遗孤已经找了很久,祈福大典前,本殿的探子说,圣僧伽莲应该就是他。所以,本殿特地设了个局,就想看看你胸口的印记。”
所以那日,挟持他的刺客宁死也要往他胸口刺出那一剑——
就是为了让她亲眼看见他身上的胎记。
伽莲呼吸窒了窒,又觉得这一切荒诞不已。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心中隐隐还带着期盼,问道:“你……就算知道我的身世,你又何必……”
何必苦苦缠着他,对他示爱,甚至不惜献出她冰清玉洁的身子……
他不信,不信赵如意会心狠到这种地步!
可惜,坐在贵妃榻上的女人露出饶有兴致的笑,仿佛被取悦了,“何必与你欢好是么?”
伽莲被她轻佻随意的态度激得背脊沁出冷汗。
“圣僧,当然是因为本殿必须留你在身边呀。苇绡教那帮反贼心心念念要找到李氏遗孤,好师出有名,推翻大周。本殿当然要将你留在公主府,不然的话,又岂可李代桃僵,让那帮反贼为本殿所用呢?”
宫灯幢幢,前方华贵艳丽的女人好像突然变得狰狞而恐怖。伽莲没由来地感到冷,他从不知道,人心可以这样算计——
算得这样准,这样狠。
忽然间,他不必再问了,因为什么都再清楚不过。
初遇那场相救是局,她借此确认他的身份,然后以此为由,打着看上他的名义,百般纠缠。为了诱他入府,她不惜以身为饵。用她清白的身子困住他,拒绝了斛昌罗舒,还让他满怀愧疚地留在她身边。
什么情呀爱呀,由始至终,那不过是为了诓他的一场骗局。
这个女人,一边说着爱他,跟他在公主府里颠鸾倒凤。一边又光明正大地召厉冉他们入府,从前他只当那些男人是来献殷勤,原来竟是密谋大逆不道之事。
可笑的是,他就望着她寝室的门。门的那边,她跟其他男人商议着如何利用他。
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更可笑的事吗?
昔日从容镇定,冠绝神都的白衣圣僧颓坐在地上,满面死灰。旁边的阿栗目光微动,她丝毫不怀疑,倘若她现在杀了他,说不定,从前对她和颜悦色的圣僧会感激自己也说不定。
有时候,人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偌大的宫殿陷入诡异的安静中,唯有窗外树影婆娑,映在窗纸上,像极了无处可安放的心。
赵如意微眯起眼,尔后从容起身,踱步来至跪坐在地的男人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圣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人答话。
“其实,”赵如意敛下所有表情,平静得犹如在谈论一场雨:“怪就怪在你是李晋的儿子,前朝皇室后裔。”
依旧没人答话。
赵如意不自觉拢紧眉,不习惯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流眸顾盼间,她忽而又勾起一抹笑,“告诉本殿,你后悔了吗?”
还是没人答话。
仿佛成了长公主自说自话,自讨没趣。于是,赵如意也不愿意跟这样无趣的人说话,一个摆手,昔日高洁的圣僧像破布似的又被拖下去。
厉冉进来时,恰好与他错身而过。高手之间,有时仅凭气息便可辨认出身份。身穿黑甲的冷面将军微沉下眸,大步迈进宫殿。
“殿下,不出您所料,司徒礼那边已向凌山、还有惠王发出密信。”
赵如意把玩手里的杯子,看不出是喜是怒,只问:“截下来了吗?”
“截下了。”
“那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知道。我已命人仿着他们笔迹回信,让司徒礼除了相信我们,别无选择。”
“很好。”
贵妃榻里的女子朝他露出妩媚的笑,厉冉心中一动,不禁走上前,与美人同坐。无论何时,这张脸总是美得惊心动魄,令人连灵魂都在颤抖。
心动,手也情不自禁抚上她的娇颜。
“殿下……”
赵如意低眸正欲替他抚平袖上的褶皱,然而纤腰却落入强而有力的手臂里,紧接着是下颌被抬起,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唇封住了她。
刹那的惊讶过后,长公主环住对方,像是犒赏般,缓缓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个吻中。
厉冉面冷心热,对她,他总是极致的温柔。这个相貌英俊,却总寡言少语的冷面将军,捧着她,像是在水中捧着一束水仙,总怕稍微手重,那朵花就会缺了瓣,或者折了茎——
温柔得叫人诧异。
不过,今夜的厉冉有些不同,当那只手轻轻搭在镶满宝石的腰带上时,赵如意骤然睁开眼,精准无比地按住他的手。
所有柔情蜜意兜头淋了盆冷水,烟消云散。
男人飞快地起身,单膝跪地,“抱歉,殿下,是我逾越了。”
暗捺下不悦,赵如意勾起笑,伸手扶起他,“阿冉,无需如此。如今大事未定,我也没心思想别的。你且放心,待他日事成,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厉冉深深凝视她,心里的话到了嘴边,几欲就要问出口,却在这双深情如许的流眸中戛然而止。
殿下,你……为什么要见他呢?
****
天子遭劫,前朝人心惶惶,后宫太后长年卧病,皇后悲伤过度一病不起,幸得长公主临危不乱,坐镇后宫。而又有黑甲军稳住朝政,以薛氏一族为首的重臣尊长公主为首,凡重要政事皆须请长公主示下。
暮春,正是牡丹花开的季节。
梳妆台前摆着刚摘下来的玉芙蓉,镜中倒映出比千重花瓣还要美的,是长公主的脸。
阿桔正在替她梳着灵蛇髻,后头就人来报。
“永寿宫那里又闹起来了,说太后还是要见殿下。”
“不见。谁挑的事,就让谁消停些。”
“昨夜皇后的侍女锦儿勾结洒扫太监小李子,想让他带信儿到丞相府,幸而被守门的侍卫截下来。”
“既然如此,把这两人处理干净了。”
阿桔拿着银鎏金花卉鸾鸟钗与金镶玉步摇让主子挑,赵如意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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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示意后者,又不忘嘱咐底下的人。
“记得,别太心慈手软,得当着司徒妙仪的面,让他们走得难看些,也好让我们的皇后娘娘长长记性,乖乖当她的‘病皇后’。”
“是。”
赵如意对着镜子,极其满意今日的装扮。灵蛇髻配上金镶玉步摇,显得灵动之余,又有富丽华贵之感。她素来喜欢奢华金贵,但又不愿太过死板。
这时,底下的人又上报:“还有一件事,殿下,圣僧他……”
镜中女人目光微凝,就听到那声音继续说道:
“可能快不行了。”
第1章重温旧梦。
伽莲当然要不行了。
他被扔回花牢后,整个人非但不吃不喝,连话也不说半句。赵墨隔着那道铁栏,叫了他好几次,结果他只躺在那儿,雪白的僧衣早变得脏乱不堪。
就算不问,赵墨也能猜出自己的姐姐跟伽莲说了些什么。
困坐于牢房中,聪明如赵墨,早已将赵如意与伽莲之间猜了个七八分。饶是圣僧再超凡入圣,但被这番接二连三的打击,恐怕也受不住。
赵墨不愿看见伽莲就此消沉,甚至自寻死路。他反复要求送饭的侍女把赵如意叫来,可任凭他如何说,对方完全不为所动。
就在第八天,眼看着伽莲已然出气多、进气少时,忽然阿栗又带着人来。她连看也不看赵墨,只命人将伽莲带走。
“阿栗,你叫姐姐来!朕有话要与她说!”
可惜的是,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并没有人理他半分。
……
赵如意再次见到伽莲时,呼吸不由得窒了窒。随后,她看着躺在地上完全没有反应的男人,眼中隐隐酝酿着风暴,沉声命人把太医叫来。
太医来了,先是把脉,又是察言观色,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医者可救病人,不可救寻死之人。
这话到了赵如意这里,只引得长公主冷笑一声:
“你救不了,偏偏本殿就能让他活。”
半个时辰后,御膳房呈上来的八荤八素摆满整张桌子,伽莲被兜头泼了盆冷水,逼得清醒过来。
阿栗将筷子送到伽莲面前。如今他双手的铁锁已被卸下,赵如意也不怕他像上次那样突然发难,经过这些天的折腾,加上体内的毒,现在他稍有异动,阿栗都能将他当场拿下。
往昔清澈澄明的眸蒙上灰败颜色,佛不仅跌落神坛,更深陷泥淖当中。伽莲吃力抬起眸,当那抹绯色身影映入眼中时,不禁又低低垂下去。
被完全无视了。赵如意柳眉一挑,眼底阴翳之色又深了几分,“想死,好呀!念在咱们曾经欢好一场,本殿也不能让圣僧孤身上路,喏。”
手一甩,一串佛珠飞至伽莲怀里。他僵硬着脖子往下看,霎时,浑身激得一阵恶寒。
“这……这是伽释的……”数日未曾说话,他刚开口,声音如同被粗石狠狠磨过。他颤巍巍伸出手,摸着怀里那串佛珠,里头有一颗明显是新换上去的。
他一眼就认出来。伽释好动,先前的佛珠磕坏了,怕被师傅责骂就连夜来找他,这颗新的还是伽莲亲手替他换进去的。
“你将他怎么了?”
赵如意笑了,“没怎么。只是想起之前是他在达摩寺放的捕兽夹,也害得本殿够呛了。现在你要寻死,本殿自然得给你送个伴,黄泉路上彼此也有个照应。”
“赵、如、意!”
“不用谢本殿。”无视他几乎要将自己挫骨扬灰的眼神,赵如意径自走到他面前,从阿栗手里接过筷子,又从桌上夹起一块红烧肉,送到圣僧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