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不想他跟着你上路,好好吃饭吧,圣、僧。”
佛珠在手里像在发烫,激得他眼中涌上酸涩。这一刻,伽莲终于知道,赵如意是真的狠。
他没得选。
自幼茹素吃斋的伽莲,发了狠般,死死咬住生平第一口肉。
赵如意对着他嗜欲将她撕裂的恨意,嘴角笑意更深……
****
伽莲寻死失败了。非但失败,赵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开始进食,而且吃的还是大鱼大肉。那日他被送回花牢后,侍女们再给他们送饭时,皇帝与圣僧吃的已经完全一样。
“圣僧,究竟发生了何事?”赵墨忍不住问道。
铁栏那边,伽莲依旧坐着,可心细如天子,赵墨瞧出他有些不同了。像是……皮囊还是昔日那冠绝神都的朗月风姿,可那双眼却潜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郁感。
伽莲不再闭眼诵经,反而主动问他当年的事。
“我……李氏那孩子,是怎么丢的?”
按照赵墨的说法,当年李晋的妾侍许氏被带回神都,是在赵家眼皮子底生的孩子。就算永泰帝赵春芳为了积德,不想杀生。可这样身份的孩子,又岂会流落民间?
提及这个,赵墨忽然反问他:“你听过,‘燕云十二骑’吗?”
伽莲微怔,随即点了点头。
燕云十二骑是个传说,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是一百多年前,前朝,也就是端朝中兴皇帝李瑢,他建立了一支特务组织,名叫“燕云堂”,里头的十二位高手便是号称可以从百万敌军中取人首级的顶级杀手——“燕云十二骑”。
传闻这十二人神出鬼没,天底下没有他们不知、他们不晓之事。如若他们要杀人,那便是“他们要人三更死,阎王也留人不到五更天”。
“但是燕云十二骑早已消失了数十载……”
“没有。”赵墨打断他,说出只有他们赵家才知道的辛秘,“二十年前,燕云十二骑就曾在江北出现。而最后一次他们潜入宫中,劫走了当年那个孩子。”
他看着伽莲,一字一句说道:“也就是你。”
面色已然恢复红润的圣僧绷紧脸,并无回应。
“其实你不用逃避,”赵墨看得出他不完全相信这个事实,“姐姐她精心策划了这么久。如果你不是李氏遗孤,那她哪能掐着苇绡教,让他们为她所用?”
赵如意,如今这三个字,像是一把利刃,想一次,心头就被割出一道口子。
已经冷静下来的伽莲不愿在身世话题上继续,只问赵墨:“我不懂,她贵为长公主,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要勾结厉冉他们造反?”
造反,赵如意做的,跟历朝历代那些篡位者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她是个女人,是个公主。
他能想到的,赵墨也想到了。这位落难的天子苦笑,“你不懂,是因为你不懂姐姐。”
“她自小心高气傲,又曾随母后游历各地,见识过女尊男卑的种族。从小,她就曾问过父皇,为何女子不能当皇帝?”想起从前的日子,赵墨摇头叹息,“朕一直知道她视礼制于无物,也对朕有诸多不满,甚至,朕知道她与薛氏一族交往过密。为恐生事端,本来,将她嫁到瞿越亦是上上之策。既可全了朕与她的姐弟之谊,又可令她远离朝廷,远离苇绡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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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手,但是……”
心头肉上那把利刃又霍霍往下割。
但是因为风荷小筑那晚,他要了赵如意。于是斛昌罗舒主动取消亲事,赵如意兵不刃血,就让赵墨的如意算盘落了空。顺道,连他也入了赵如意的局。
现在伽莲能明白当初赵墨欲言又止的目光,或许他早就猜到,自己成了赵如意的棋子。
想到这儿,伽莲对这位天子已没了往日的尊崇,说到底,他在赵墨眼中也不过是一颗棋子。他控制不住反讽回去:“听闻皇上与长公主自幼一起长大,没想到,天家的骨肉情谊,竟也如此尔虞我诈!”
赵墨没有生气,甚至听到“骨肉情谊”四个字时,他的表情复杂得令伽莲看不懂。可仅仅只有刹那,快得令伽莲来不及细想,他又道:“圣僧,如今谈论其他都已经没有意义了。眼下如何能逃出去,才是最重要的。”
逃?
伽莲环顾这铜墙铁壁似的牢房,自嘲地勾起嘴角。
他已中毒失了内力,外面高手环伺,逃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
牢中的日子并不好过。赵墨靠着戒指划下一道又一道的线,送饭的人看见了,也没作声,她们素来非必要不开口说话,只是偶尔见圣僧胃口不佳,翌日便会送来一些东西。
有时是一截僧衣,有时是一双僧鞋。
伽莲每每见到,只是紧紧盯着那些物件,之后便是生咽硬吞,也将最后一粒米吃进身体里。
赵如意会一直囚着他俩吗?不知道。
赵墨同伽莲分析过,天子遭苇绡教劫持,对赵如意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稳住当朝局势,借助薛氏一族与厉冉的黑甲军把持朝政。在这个节骨眼上,倘若天子暴毙,又膝下无子,那么以司徒礼为首的三公很有可能就是请云游四方的惠王爷回来,另选贤君继位。相反倘若天子只是失踪,那么谁也不敢提立新君的事。
赵如意应该会留着他们的性命。只是留多久?谁也不知道。
墙上的划痕已经足足九十道,他们被关了九十天,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或许已经足够赵如意站稳脚跟,掌控生杀大权。可他们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赵如意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久到,伽莲甚至觉得她是否已经遗忘了自己。
外头下了雨,而且雨势颇凶。牢房自然看不见外面,伽莲只是从送饭侍女那湿淋淋的裙摆判断出来。就是这样的一个雨天,他与赵墨吃完了饭,阿栗又带着人进来了。
“圣僧,殿下要见你。”她说。
在赵墨愕然的目光中,伽莲再次被上了铁锁,然后套上黑布带走。
赵如意要跟他说什么?伽莲猜不出来,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自己究竟对她来说还有何价值。
黑布被揭下后,他被“请”进一间华丽的寝室内,甜腻的熏香迎面扑来,甜得叫人骨头酥软。伽莲往前看去,里头那张挂着粉纱,铺上锦被的高床中,如水蛇般的身影斜倚在上面。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公主府。
宛若话本中吸□□气的女妖,赵如意秋波横送,声音勾得男人站也站不住。
“过来。”
伽莲恍惚回过神,倍感荒谬,遂而冷着脸,一动也不动。
高床里的女妖缓缓起身,拖着长长的薄纱,里头春□□遮还露,足以令人血脉贲张。她走至伽莲面前,伸出手,亦如往昔从喉结开始,往下……
当即被狠狠握住手腕,伽莲微眯起眼,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轻易失手就扭断她。
“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长夜漫漫,无聊的时候就想到从前咱们在府中,”女人抬眼间,春情像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绵延不绝。若是从前,伽莲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
他会上前抱住她,然后将她抵在红柱,用缠绵的吻来停住甜蜜时光。再接下去,便是红帐里头不可告人的画面了。
赵如意显然也还记得,她说:“本殿,很想你。”
这个“想”,自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男欢女爱,她想的,是曾经那些耳鬓厮磨。
伽莲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无耻!
正欲冷冷讽刺她不知羞耻,可赵如意用没被抓的手,飞快地探向他胸口。猝不及防,竟让她从里头摸出一样东西来。
伽莲顿时白了脸。
只见赵如意手里拿着的,是一个荷包,上头绣着歪歪斜斜的莲花。
第1章岂可暴殄天物?
这荷包的针线活极差,面上那朵莲花边缘参差不齐,底下根茎也像长不直似的,随时随地要蔫下来。偏偏,伽莲就把它藏在僧衣之中,贴着胸口的位置。
赵如意当然知道,是她要求的。某一夜极致缠绵之后,她趴在情郎的胸口,指尖点着底下起伏的地方,侬言软语地问他:“伽莲,你爱我吗?”
“爱。”她的佛坦然又热烈。
“那,把它收好,就放在这里。”她从旁边的衣服里捞出自己送出去的定情信物,然后轻轻将它按在他的胸腔上,无理又蛮缠,“你既然爱我,就要日日带着它,除了……”
女人往前倾,偷了个吻,眼中闪烁着狡黠:“这会儿,我让你脱,不然你必须永远带着它。”
简直无理至极。
可伽莲爱极了她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儿家作态。情爱总是让人丧失理智,变得冲动又愚蠢。一个荷包就算日夜带着身上,离着胸口最近的位置又能代表什么?
过后伽莲却找来针线,将在他每件内衣底部都缝了个浅浅的袋子,恰好能装入那枚荷包,就是离他的心最近的地方。
陷入情爱中的人总是有股盲目的自信,自信爱情会天长地久。彼时他也是这样,他相信他与赵如意会天长地久。
做着最愚蠢的事,作起最不切实际的梦。
如今梦醒了,这枚荷包成了愚蠢的证物。
伽莲不加思索就将荷包夺回,赵如意如同已经捕捉到猎物的猎人,低声笑了笑,“看来,圣僧也对本殿念念不忘。”
死死攥紧手里的东西,伽莲并不想跟她废话:“你究竟想怎么样?”
“没怎么样。”赵如意尾指戴着长长的护甲。如今,那錾金点翠的护甲轻轻勾住他的腰带,邀请的意味不言而喻。
伽莲只觉得荒唐,她怎么觉得,自己与她之间还能存在任何旖旎绮丽的幻想?
“无——”一个“耻”字尚未说出口,他就听得女人浅浅笑道:“达摩寺方丈好像腿脚不是很好。”
伽莲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听说,他素来患有痹症,春夏交接,最是容易湿邪入体,严重的话,可是疼得走不了路。这大牢里,你说若是有大夫替他敷些药,是不是会好多点呢?”
猫儿似的眸抬起来,显得无辜又纯良。只有伽莲知道,这具美丽的身体藏着一颗恶毒狡诈的心。
她竟然拿师傅威胁他,威胁他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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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意,”伽莲几乎咬着后槽牙,狠狠问道:“你把我当作什么?又把你自己当作什么?”
她要作践他,也要作践自己吗?
香气醉人的红袖入了怀,赵如意笑得极为动人,“圣僧,你何必动气?如今你的一众师兄弟都仰赖着本殿,本殿也念在往日情分上,对他们多加照拂。如今本殿向你索要些酬劳,怎么,难道你还不愿——”
“意”字未说出口,她已被打横抱起,昔日温柔如春风般的圣僧,在宫灯下冷着脸,动作更谈不上轻柔。若说跟以往有一丝相似的,那便是……
依旧炽热的怀抱。
春雨下了一夜。清早外头喜鹊喳喳叫着,雨后天晴,今天是个好日子。
赵如意起来时,昨夜同床共枕的男人已经离开了。确切来说,是被带回碧霄宫底下。
阿桔伺候着主子起身,一眼就瞧见如白玉般的肌肤上点点斑驳。她皱了皱眉,“殿下,您这是何必呢?”
在公主府时,她可从未见过这些粗暴的痕迹。
赵如意顺着她的视线,仿佛看到了昨夜男人的疯狂与恨。于是,她懒懒倚在床边,像极餍足的猫,“这有什么。等你改日有了男人,就知道,有时和风细雨是不错,可狂风暴雨也别有滋味。”
阿桔尚是女儿家,听了这样的荤话,不免双颊飞红,“殿下!”
伸手掐了掐侍女的脸,赵如意伸出手,任由对方搀她起身沐浴。热水浸过疲惫却满足的身子,赵如意眯起眼,享受着许久未曾有过的惬意。
阿桔站在后方替她揉捏肩膀,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要念叨:“其实您要是长夜寂寞,就算厉将军您不要,昨夜薛大人……”
昨天的事并非蓄谋已久,完全是临时起意。
薛青竹昨夜特地求见她。他找她,谈的是眼下朝政局势。天子已经“失踪”将近三个月,苇绡教的老巢被剿灭,首领下落不明。这三个月来,朝政外有厉冉的黑甲军坐阵,内又有薛氏一族支持,明着政事是由三公主持,可真正涉及军政大事的折子,却是全送进宫里,批或不批,那支朱笔就握在长公主手里。
但这也并非长久之计。
赵如意只是借着皇帝失踪的机会,加之黑甲军、薛氏一族的支持才得以把控朝政。但再久些,那些不满她的人便会开始作乱。自古女子涉政是大忌,现在朝臣们只是一时失了方向,等他们聚集起来,到时只会是一场恶战。
打从一开始,赵如意就没想过要与这帮文臣恶战。她有更妙的计划,远远比那些迂腐的朝臣们想得更远。
外有厉冉,内有薛青竹。他们是她的左膀右臂,所以深夜爱卿求见,赵如意非但要见,还让人准备好美酒佳肴。
“司徒礼三日前参加了墨宝斋的赏扇大会,先后去了这地方的,还有兵部侍郎、户部部事、神都府尹,吏部刑部工部尚书虽没到,可他们家里却也有人到场。”
薛青竹先为赵如意倒上酒,又自斟一杯,才道:“埋在里头的暗桩说,这些官员并不相信凌山那边的回信,想上书三公,请司徒礼主理朝政,免去殿下您的御批权。”
“倒是比咱们预料的快得多。”
赵如意捻着酒杯,与薛青竹轻轻一碰,杯与杯之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之前展现在人前的冷落只是为了麻痹赵墨,实际上薛青竹一直为着赵如意暗中说服同族。薛氏是百年大族,自前朝起四世三公,风光无比。可大周立国后,薛青竹的爷爷虽甘愿降周,但因为旧臣关系,薛氏在朝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再也不复前朝风光。
如今朝显赫的是三公:司徒氏、秦氏与罗氏。
赵如意承诺过,若愿意助她成事,将来必定光复薛氏一族。但她是个女人,还是个公主,起先薛家并无人敢上她这艘船,可在薛青竹暗中多次游说下,渐渐的,饱受冷落的薛氏族人开始相信他。
他相信赵如意,之如他对她坚定不移的爱。
“殿下请放心,司徒礼那边有任何异动,都瞒不过我。眼下,咱们最重要的还是要赶在惠王回来之前安排好一切。”薛青竹往前倾,在她耳边细细密语。
末了,赵如意很是满意,“很好,就按你说的办。”
正事谈完,酒也饮过了。薛青竹盯着长公主发髻里那支摇曳生辉的步摇,下垂的珠玉轻轻摇动,像在他的心上挠过似的,滋生出像夜色般朦胧的绮丽。
他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殿下,这支步摇很漂亮,很衬你。”
闻言,赵如意支着下颌,往前靠了靠,离他更近了,“薛大人,要赞美女人的话,可不能只称赞她的步摇。”
薛青竹只觉酒意更浓,笑意也更深,“是臣的错。殿下,你真美,是臣生平见过最美的女人。”
漂亮的话谁都爱听,尤其,他说的是事实。
烛台里那朵火苗跳了跳,两张脸渐渐接近,然后温热、带着酒意的唇覆上彼此。
薛青竹吻得很轻,他是世人眼中的冷面判官,公正不阿,任何事物心中都放了把尺在量度。唯独对赵如意,他没有任何尺度可言。
自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知道,自己彻底沦陷了。
为了她,他不惜将君臣人伦抛诸脑后;为了她,他愿意拉着薛氏与她共沉沦;为了她,他甘愿做一场戏,骗得达摩寺圣僧伽莲入局……
如今,赵如意终于成功了。
想到这儿,薛青竹不免更加情动。正当他要进一步时,赵如意却及时退开,潋滟的眸瞬间变得清明。
“你醉了,青竹。”
“我……”薛青竹久久凝视她,这份拒绝隐晦又暧昧,他心有不甘,可理智也清楚告诉自己,他无法独占赵如意。
有太多太多的男人都喜欢她,都想占有她。但是她会真正爱上谁呢?
酒气上头时,他忍不住问道:“伽莲,按照计划,殿下,如今咱们没必要留着他了吧?”
不知是否错觉,赵如意的眸色微微冷下来,嘴角却弯起好看的弧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呢?”
“当然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怕赵如意还留有余情,薛青竹冷静说道:“他是前朝皇室唯一血脉,先前咱们借着他利用苇绡教。如今苇绡教已无利用价值,倘若还留着这个祸患,他日若让苇绡教寻回他,他们若以伽莲的名义起事,保不准这个真正的李氏血脉会对咱们造成威胁!”
所以伽莲必须死,无论于公,还是于私。
赵如意轻轻笑了,“你说的对。”
薛青竹走后,全程在旁伺候的阿桔终于按捺不住,“殿下,您先前千辛万苦让圣僧活下来,如今真要听薛大人的,要圣僧死吗?”
凭心而论,围绕在赵如意身边的这些男人们,阿桔独对伽莲最有好感。伽莲是极善,光与他说话,都如沐春风,令人无比心安。
“那不然呢?”长公主懒懒靠进长塌内,看向心腹的眼无情又冷峻:“在本殿的计划中,他本就活不长。”
阿桔欲言又止,难过的同时,她又知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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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劝不住主子。
主子的宏图大业,又岂可因为一个男人而改变?
这时,屋外吹来一阵风,赵如意望向头顶那盏鎏金八宝琉璃灯,里头那抹火苗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忽而她又觉得有些凉意。
身子也凉,连着软塌铺的褥子也冰冰的,可原先不是这样的。
她想起去年秋天时,秋风萧瑟,也是这样窗外明月当空,她却躺在温热的怀抱里,那白色僧衣为她挡去所有凉意。她抬起头时,对方含着新沏的青茶,甫哺进她口中的,是秋茶的甘醇,还有流淌进胸腔的甜蜜。
好像更加冷了。刚才被薛青竹抱住的肢体像在抗议,明明曾经被更加温柔地对待。就像尝过山珍海味,谁又吃得下粗茶淡饭?她又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寂寞呢?
赵如意微眯起眼,勾了勾手指,让人将伽莲带过来。
既然注定活不长,那她更加不能暴殄天物了。
第1章佛也有了裂痕。
赵墨这一夜都睡得不甚安稳。不是赵春芳与乔楚的亲生子,可赵家未攻入皇城前,赵氏是河东霸主,作为赵家人,他从小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更别提后来被过继到乔皇后膝下,成了真正的皇子。
进了这花牢的前七天,他时常半夜惊醒,然后便没办法入睡。后来渐渐习惯了,帝王沦为阶下囚,也只能如此。但昨夜又是个例外,因为伽莲一夜未归。
有什么话,他的姐姐需要与跟伽莲谈了一夜?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铁锁终于被打开,他的“牢友”回来了。
落难天子暗暗扣紧铁栏,努力借着尚未熄灭的烛火细细审度对方。伽莲还是那样面无表情,走进牢房的动作亦如寻常,他不禁问道:“圣僧,姐姐找你,是有何事?”
哪知,伽莲像是定住般,尔后又躺进床里,翻了身背对着他。
赵墨怔了怔,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再之后,伽莲时常被带了出去。终于有一次,赵墨眼尖地瞄见,他嘴角处微微结着痂,显然是被人咬的。
天子的手暗暗划过地板,甚至还掰断几段甲片。
****
伽莲不知道赵如意是什么意思,是戏耍他?抑或真念着那点虚伪可笑的爱意?
他成了潇湘馆里那帮戏子,长公主心血来潮,就命人将他从牢里带到华丽的宫殿中,然后在高床软枕里重温旧日的鸳鸯梦。
赵如意拿着达摩寺那些人威胁他。但更可悲的是,他怀着恨意将她按在被褥中,可他的身、他的心依旧为她而偾张情动。
爱到极点,也恨到极点。爱爱恨恨中,男人与女人的原始欲/望,他们像野兽般纠缠,誓要分出个高低。
无数次濒临极限之际,他总是控制不住将手掐在如天鹅般纤细高傲的脖颈。不如一起死了算了,他是这么想的。然而他的手却背叛了理智,无论如何也狠不去。
赵如意并不是看不出他的杀意,每次,她总是笑嘻嘻勾上他的脖子,喑哑着声提醒道,他的某位师兄或师弟又哪里头疼脑热了。
她握着他的软肋。除了继续这样顺着她的意,堕落进色/欲这个魔狱,他已别无选择。
就这样吧,让情/欲这把火将他们都焚烧殆尽,至死方休。
谁都瞧出近来长公主气色颇佳。赵如意的美历来带着隐隐妖性,如今更像吸食够男子精气般,愈发妖艳妩媚。举手投足间,若是心性不稳,男子稍不留神便会陷入她的美貌陷阱,不能自拔。
这日,赵如意坐在宣明宫内,手握朱笔,正批着三公送上来的折子。她的左膀右臂,厉冉与薛青竹竟不约而同在外头求见。
朱笔顿了顿,赵如意随即却是放下笔,视线对上两张赏心悦目的脸,一个冷若冰霜,却如神工雕刻般俊毅。另一个清雅似山间翠竹,自有逸士风范。
“怎么了?”
两人到互看了彼此一眼,厉冉率先开口:“殿下,惠王三日后,也就是初三到神都。”
薛青竹紧随其后说道:“司徒礼那边,已经写了密信给罗太尉、秦司空,商议只要待惠王殿下一到,便奏请惠王主持朝政,取您而代之。”
纤白的手将眼前折子合上,对于即将发生的山崩海啸,她不紧不慢,悠悠说:“很好,青竹,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要让司徒礼他们认为,皇叔是初四才到。”
“是。”
这一日的时间差,已经足够他们上演完美的结局了。
筹谋多年,薛青竹自然胜券在握,关于最后这场仗,他已暗自在脑中模拟过无数遍。
只是胜败的关键,还在于赵墨与伽莲。不,准确来说,应该在赵如意身上。
得看,长公主够不够狠心了。
赵如意是够狠的,但他仍想作最后的提醒。
“殿下,成败就在初三那日。臣知皇上与您的手足之情,还有圣僧。他虽无过错,可怀璧其罪。还望您,慎之又慎。”
他特地看了一眼厉冉。
平日里,他与厉冉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既是合作者,又是竞争者。此刻,他更希望对方与他站在同一阵线上。
于公、于私,那两个男人都必须得死!
厉冉目光微动,片刻后,他拱手作揖,也道:“若您不愿意动手,臣可代您——”
“没有什么愿不愿意的,”赵如意勾起唇,浅浅笑了,只是笑意没有到达眼里。她像在谈论今夜在哪用膳般,平静地答道:
“本殿自己来。”
今夜的饭菜尤为丰盛。
往常两荤两素一汤,今晚侍女给他们各人都摆上一桌子,共有四荤四素两汤,合共十道菜。
常言道,十全十美。
赵墨忽然绷着脸,没了胃口。同样错愕的伽莲,却很快敛回情绪,拿起筷子吃饭。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顿饭的意思吗?”
连日来,伽莲多次夜里被赵如意“召见”。这个连犯了杀戒、色戒,又喝酒吃肉的和尚在赵墨眼中,早已没了圣僧的光环。余下的,是晦涩不堪的反感……还夹杂着几分嫉妒。
伽莲丝毫不在意赵墨对他的态度,只是停下筷子,面无表情地反问:“看出来了,又如何?”
一句话,让落难天子语噎。
是啊,又如何?
他们深陷这深不见底的牢狱之中,外面有谁知道皇帝被囚在这儿?知道了,谁能来救他?若是早有人想救,恐怕也不会等了三个多月。
还有伽莲,身负绝世武功又如何?一剂毒药就让让高手沦为囚犯。他猜,赵如意定是拿着达摩寺那些僧侣的命威胁伽莲。
任凭你武功盖世,只要有软肋被人拿捏住,绝世武功也毫无用武之地。
如今,赵如意要杀他们了。
赵墨忽然觉得胃部一抽一抽的,难受得厉害。“伽莲,你要坐以待毙吗?姐姐她已经疯了,如果不想办法,朕与你都会死。你难道甘心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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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皇上,甘不甘心,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
伽莲安之若素地吃完饭,然后放下筷子,坐在角落处。起先破戒吃肉的那几顿,他几乎吃完胃里都在翻腾,肉腥味恶劣地提醒他的罪过。
时时刻刻都想要吐。
也就是久了,身体才慢慢适应过来,成为一个能吃肉的普通人。但伽莲的食量不大,如今他面无波澜看向赵墨,仿佛即将发生的事与他半点关系全无。
“可是,你是圣僧,举世公认的高手,你肯定私着什么秘诀之类的……”
赵墨原先不信以伽莲的才智与身手,真的会束手就缚,结果人就静坐在那里,无声嘲笑着他的天真。
难道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没让赵墨忧心太久,悬在头上那把刀终落下——
牢房的铁锁被打开,阿栗带着人进来,这回明显要比以往的人多,不仅伽莲,就连赵墨也被绑了起来,还用布巾塞住他们的嘴,头上套住黑布。
他们被扔上马车。路途似乎非常遥远,等到他们再次被扔出来,重获光明时,伽莲环顾周围林立的树木,不由得错愕道:“这是……达摩寺后山。”
此时天色已黑,今夜又是月明星稀,林中偶尔传来几声鸦叫。赵墨喉头滚了滚,只问阿栗:“姐姐呢?你们想做什么?弑君?”
阿栗没回答,却是侧过身。他们这才发现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上,有道绯色身影缓缓被人搀下。
描金流纹红纱在月色下泛着冷艳的金光,周围鸦声阵阵,美艳的女人如同索命女妖,莲步行至两个男人面前。
她俯视这两张年轻漂亮的面孔,轻笑:“你们这么聪明,该知道本殿为何带你们来这里。”
伽莲或许还不懂,可赵墨却是明明白白,“你想杀了我们,然后昭告天下,是李氏遗孤弑君,你好独揽朝政是吗?”
“嗯哼。”赵如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姐姐,你未免也太天真了。就算你杀了朕,可是父皇母后,还有皇叔,三公群臣,谁由得你牝鸡司晨!以乱朝纲!”
赵如意一直不肯见他,如今终于有机会,他急急说道:“你以前就好强,总觉得女子应当与男子同等,可是你也感觉到了吧?朝中究竟有谁支持你?薛家?厉冉?仅凭他们,你不可能坐得上皇位,也不可能永远把控朝廷的!”
“为什么不可能?”女人慢悠悠说道:“明日,全天下就会知道,皇帝遭苇绡教首领劫持,一直藏匿于达摩寺后山。没想到反贼见无法逃离此处,一时间丧心病狂,竟与皇帝同归于尽。所幸,皇帝在这数月之间,悄悄用血在内衣留有遗旨,将皇位传于礼王之子赵睿。又因赵睿年方六岁,仍不谐政事,特命长公主协理朝政。”
赵如意对上男人惊愕的面孔,愈发愉悦:“当然,看在姐弟情深的份上,本殿勉为其难遵照遗旨,担起摄政的重责。想必,就算是太上皇或皇叔,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赵墨的心瞬间坠入谷底,他没料到,赵如意已经计算到这样的程度,弑君、将罪名完全推在伽莲身上,然后伪造遗旨、窃取摄政大权。……
真正丧心病狂的是她才对!
赵墨喉头滚了滚,只想唤醒她最后的良知:“放了朕,姐姐。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放了朕,朕可以既往不咎,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还是朕最尊贵的长公主,没有人可以改变你的地位。”
赵墨说这番话时,眼中甚至隐隐生起泪意。他是劝赵如意放了自己,也是出于真心。
清冷的月光下,冷艳动人的长公主勾着手指,护甲捋过鬓边,目光睥睨无物,落在旁边未曾出声的伽莲脸上。
他双手被缚于背后,整个人坐在地,面上不起一丝波澜。
圣僧白衣如雪,在这片清辉里,仿佛依旧是初次见面般光风霁月,高高在上,沾不得半点红尘情爱。
他不怕死。甚至,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赵如意忽然生出恶劣的兴趣,她就见不得他这副样子。
身子往前倾,护甲却勾起赵墨的下颌,赵如意强迫弟弟与自己对视,“还是你最尊贵的长公主,没有人可以改变我的地位?”
她嗤笑一声,
“赵墨,三年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你说……”
妖艳的眸瞟向那张圣洁无尘的面孔,她缓缓说道:
“我是你最爱的女人。”
刹那间,不仅天子僵住脸,就连伽莲也望向他们,眼中充满惊愕。
终于,高高在上的佛也有了裂痕。
第1章她会赢!
赵如意迟早会杀了他。这是伽莲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实,他知道这个女人只是把他当成玩物。一个利用完,随时可杀可抛的玩物。
在牢里的每一天,他都把它当成是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包括与她在床帐里的每一夜。
有多恨,就有多爱,亦有多渴望。
他像堕进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贪婪地抱住自己的罪恶,然后等待着最终审判的一刻。
这一刻终于到来,伽莲以为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他会听到这样的话——
“我是你最爱的女人。”
“赵墨,你以前不是很爱我吗?就像,我一直爱着你。”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地狱。
伽莲的视线中,赵如意勾着自己弟弟的下颌,那双眸含着说不尽的怨,“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此生此世你赵墨只爱我赵如意,此情不渝。”
赵墨脸色急速变得苍白,声音也染上苦楚:“姐姐,事到如今,你还放不下吗?”
“当然放不下。”赵如意甩掉他的脸,阴恻恻笑出声:“你是第一个胆敢骗我的男人,赵墨,是你违背了我们的誓言。”
誓言?伽莲亲耳听着一对姐弟在进行有违天理人伦的对话。
“是,可朕没办法。姐姐,当初是朕太年轻了,朕总是以为,只要咱们相爱,那就够了。但是现实是,全天下没有人会允许皇帝和他的姐姐在一起。”
“就算朕不是你的亲弟弟,可父皇、母后,他们谁会同意?文武百官呢?若朕当真那么做了,何以服众?又何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所以为了你的皇位,你不惜背叛我们的誓言。赵墨,知道我为什么想要这个皇位吗?”
“因为……”女人抬眸望向天上明月,缓缓勾起唇,“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权力,让你选择背叛了我。”
“为了断掉咱们那点情份,你不惜将我赶出宫,甚至还要将我远嫁番邦。赵墨,最初那会我是想不明白,为何你能够这么狠?”
“从小到大,我与你情深意笃,甚至非你不嫁,可你为了一个皇位拒绝了我!”
她伸出双臂,感受着这天与地之间气息,曾经那是属于赵墨的,现在,是属于她的天、她的地。
“不过这些天,我已经知道了,原来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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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是这么好的东西。我只要用笔轻轻划了划,就可以决定多少人,多少人死。难怪你要背叛我。”
再次睁开眼时,赵如意眼底闪烁着胜利者的疯狂,“我小时候就问过父皇,为何女人就不能当皇帝?这世间,又是哪条铁律规定女人不能当皇帝?”
“我是父皇与母后的独女,你不过是过继的,赵墨。论理,我才是这个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者。”
“你疯了,姐姐。”
“我没疯。”赵如意冷笑,目光在他与伽莲之间逡巡,“赵墨,是你让我明白,在权力面前,什么情啊爱呀都是假的,是你让我也有冲动尝下权力的滋味。”
所以是他亲手养出了赵如意这只怪物,埋下这场叛变的祸根么?赵墨久久凝视她,最终月光照亮了对方满是权欲的面孔,落在他眼中化为无尽的夜。
他该恨她,却于她有亏。
胜者高高在上,败者卑微如泥。
赵如意与赵墨说着话,眼神与伽莲对视:“圣僧,你曾经说过,无论都会救本殿与皇上,现在你后悔了吗?”
初夏的山风此时凉飕飕,冷是从胸腔底部跳动的地方开始,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深入骨髓,也刺进四肢末绡。
人性的恶远远超乎圣僧的想像。至今,他还能想三月前那一晚,他抱着心爱的女人,无比自信地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他做不到的。
多么讽刺。
他忠诚的君,与他心爱的女人,竟然还有一段海誓山盟。
他们是姐弟呀!
怎么能做出如此荒唐、有背人伦之事!
伽莲没有说话,清明的眸蒙上雾气,微微抖动的唇让敌人窥见自己的情绪。
他应该冷漠的。赵如意想羞辱他、想戏耍他,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身体比理智更快反应,他听见自己恶狠狠说了句:
“你们真让人恶心。”
“哈哈哈……”这话彻底取悦了赵如意。银铃般的笑在月夜中染上几分诡异,她笑够了,看向伽莲的眼透着几分怜悯。
“都说天家薄情。但是伽莲,你是前朝李氏的血脉,也不算无辜了。不过,这一年多来,你确实让本殿很快乐。黄泉路上,本殿不会让你寂寞的。”
赵如意幽幽抬起手,红袖顺势滑落,露出那截白得发出萤光的肌肤。
阿栗递了把剑给主子。
红酥手握紧剑,剑尖直指向昔日情郎。
“我的佛,不过是游戏一场。现在,游戏结束了。”
他也该死了。伽莲合上眼,对于即将来临的死亡,他没有畏惧、也没有挣扎。
佛说,万物皆有因果。他贪恋□□,背弃佛道,所以招致今日恶果。赵如意说的对,他并不无辜。
旁边的赵墨见赵如意是真的要动手,不禁拼了命劝道:“姐姐!”
赵如意眼中冷光毕现,手里的剑顷刻扬起,剑锋折射冰冷的月光,冷得叫人的心高高悬起——
鸦声又叫了叫,薛青竹负手在后,正抬头仰望明月,忽然耳尖地听到身后传来声响。
他半侧过头,细长的眼微眯起,毫不意外见到来人:“你也担心,是么?”
树林中的男人缓缓在月光下显身,他素来寡言,冷峻的眸望向另一片茂密的树林中。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隔着这些层叠树木,那头在上演一场骨肉相残的戏码。
不,又或许根本没有。
薛青竹太了解厉冉了,他们俩都爱惨了赵如意。可正因为爱,所以担心。
“万一她要是下不手……”
赵墨和伽莲不死,他们就无法收场了。
可赵如意真的下得了手吗?
“那我会替她动手。”一身标志性的黑甲,厉冉将手按在剑柄上,整个人像把随时随地要出鞘的利剑。
此时此刻,他跟薛青竹不约而同出现在这,为的都是一件事:
他们怕赵如意会妇仁之仁。
乌鸦叫得越来越紧,还有风声、虫鸣,两个男人屏息以待,他们彼此明白,身后隐于黑夜的树林中,还藏着数目相当可观的黑甲军与大理寺精兵,只等着最后的结局。
也就是在一声长长的鸦鸣后,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忽然间他们听到尖叫!
薛青竹与厉冉对视一眼,身为武将的厉冉将即拔剑而起,与此同时,大理寺卿发出指令,树林中一应而起。
起码五六十人的队伍群起而攻之,直破那层虚薄的丛林,可任谁也没想到,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跌坐在地的赵如意。
“殿下!”厉冉飞奔赶至她身边,只见她面色苍白,一把剑跌落身侧。
“发生什么事了?赵墨还有伽莲呢?”
现场都是赵如意的人,并没有那两个本该死的男人。
薛青竹见状,拉过阿栗,忙问:“怎么了?刚才是谁叫出声的?”
阿栗惨白着脸。薛青竹甚至能感觉到底下这具身体正在微微颤抖,“鬼……有鬼……”
什么?
厉冉不禁握住赵如意双肩,强迫她回过神来:“殿下,不要怕。我在这儿,我会保护你的,发生了什么,你慢慢说,不怕。”
赵如意的目光仿佛慢慢才从放空的状态收回,停在他脸上。反手攀紧男人的手肘,第一次,她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看得厉冉心疼。
“刚才、刚才有鬼救了他们。”
阿栗抖着声告诉薛青竹:“是龙鬼,我看见了,他长得龙的脸。”
薛青竹看向厉冉,彼此都皱紧眉头。
这世间,焉能真正有鬼?
****
深夜的宣明宫灯火通明,赵如意双手捧着侍女送上来的热茶,旁边厉冉难得僭越,坐在她旁边,替她披上披风。
薛青竹微沉着脸,却是生生忍了下去。
这里并没有外人,阿栗回忆着方才达摩寺后山的事。
赵如意的剑直指伽莲的那一刻,正巧林中乌鸦突然叫起来,那叫声掺着血般嘶哑凄厉。也就是在这瞬间,她们眼前像被黑影一晃,那速度快到刚好在鸦鸣落下的时候,地上两个男人不见了。
赵墨与伽莲不见了。
猛地抬头,视线刚好捕捉到他们虚浮在半空的样子。这景象已足够惊悚,可她们还真真切切看见了,一张龙的脸。
“真的,我没骗你们。皇上、圣僧就飘在半空,然后还有那张脸,是龙。”阿栗浑身还在颤抖,生怕薛青竹与厉冉不行,她拼命解释:“是长着龙脸的鬼,一定是龙鬼。”
“好了,”阿桔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她,“我们没有不信你,只是这鬼神之说向来虚无缥缈,会不会是你们看漏了什么?”
“没有。”阿栗斩钉截铁说道,她自幼儿习武,胆子比男人都大,岂会看漏?更何况,现场还有赵如意。
“殿下,您也看见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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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意一直回忆着方才发生的种种。她不信鬼神,若真有神明,抑或鬼怪,为何偏偏早不显灵、晚不显灵,就在她带着他们来到后山时才现形?
“不。”
那张龙的脸,不是神明,也不是鬼怪。
纤指扣紧扶手,赵如意眼底腾现危险的光,声音冷到不能再冷,
“是人。肯定有人一直跟踪我们,就等着我们离宫后再下手,劫走他们。”
可究竟是什么人?
沉默许久的厉冉突然说话,“如果是人,也不可能有人长着龙的脸,所以很有可能是戴着像龙的面具……”
龙面具人?
冷峻的目光霎时震住。赵如意发现身边人有些不对劲,赶忙问道:“怎么,你有线索吗?”
这时,薛青竹也想起来,“达摩寺那些僧人中不是有个叫‘伽蓝’的逃了?会不会是他?”
那一夜,达摩寺众僧都喝了赵如意以伽莲名义送上的茶,个个在药力作用下不省人事,唯一清醒的,就只有那名首座弟子伽蓝。
双拳难敌四手,在黑甲军围攻之下,任凭伽蓝再厉害,最终也占着夜色跟地势逃离达摩寺,不知所踪。
厉冉摇了摇头:“不,不会是他,他没有那样的轻功。”
那晚他跟伽蓝交过手,并非无法擒住对方。只是兵贵神速,他们的目的是劫走赵墨和伽莲,不能浪费过多的时间在无关人员身上。
一个达摩寺首座弟子,逃了便逃了,再抓回来便是。
“那你觉得是谁?”赵如意瞧着厉冉的样子,他应该已经有眉目了。
厉冉垂下眸,却掩不住忧色:
“你们听过‘燕云十二骑’吗?”
顷刻间,这屋内气氛凝结成团,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燕云十二骑,那是源于一百多年前,横跨两个朝代的传说。传闻间,那是十二名戴着十二生肖面具,被黑袍包裹着,手持各种奇兵利器的顶级杀手。
率先反应过来是薛青竹,“你是说救走他们的是燕云十二骑?这不可能。先不说他们还有没有存在于世上,就算有,他们为什么要救赵墨和伽莲?”
回答这个问题的却是赵如意,“二十年前,父皇与母后都见过燕云十二骑。他们不是传说,是真真正正活在这世间上的人。而且,当年从宫里劫走伽莲的,就是燕云十二骑。”
这件事她与赵墨都知道,事后他们的父皇并非没有派人去找。而是搜寻多年,根本一无所获。燕云十二骑连同李氏遗孤,仿佛人间蒸发。
“当年李氏覆灭,这些所谓的奇兵都没有出来相救。我不信他们特地会这么巧,挑着这会来救人?”薛青竹无论如何都不信。
“可除了他们,我实在想不出这世间还有谁的轻功能如此出神入化?”厉冉看向阿栗,对于长公主身边这边侍女,他再清楚不过了。
若放在江湖中,阿栗绝对是一流的高手。所以,要在这样的高手面前,如鬼神般一闪而过,还同时救走两个犯人,实属天方夜谭。
薛青竹与厉冉各执己见,最终还是赵如意。她站起身,眉宇间淬着森寒冷意。“无论是不是燕云十二骑,厉冉,马上派人以达摩寺为中心,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都去找。”
“是。”
此时,薛青竹又道:“找不回来的话,明天……”
按照计划,明□□会时,他底下的人会“恰巧”来报在达摩寺后山发现两具尸体,还从尸体上翻出类似遗诏的内衣。然后他们会派人验尸,确认的确是失踪已久的皇帝与圣僧,同时将遗诏内容召告天下——
立礼王之子赵睿为帝,长公主赵如意摄政监国。
眼下,赵墨与伽莲被救,如若他们明日出现在朝堂之上呢?
薛青竹心头猛地一震,却见赵如意纹风不动,甚至勾起唇,俨然胜券在握,她只唤道:“阿桔,咱们先前准备的,可以派上用场了。”
“是。”阿桔福身,“奴婢这就去安排。”
厉冉与薛青竹两个男人不明白地看向赵如意。
绯红长裙在宫灯下泛起淡淡金光,那是用金线暗绣的鲛纱。鲛纱一尺价值千金,普天之下,如今能用得起这么华贵之物的,有也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长公主。
“数月衣,本殿早就命人准备了两名与赵墨伽莲相似的死囚,为的就是以防发生今日这样的事。”
赵如意对上面露喜色的男人们,笑意更甚:“不用等明日,现在就召告天下,大理寺已经发现皇帝与前朝李氏余孽的尸首,同时召集三公,宣读遗诏。”
如此一来,就算赵墨、伽莲出现又如何?“皇帝”“反贼”已死,再有相似者出现,不过是居心叵测,企图扰乱视听的逆贼!
这场仗,横竖会是她赵如意赢。而且,是赢得彻彻底底!
第1章暗潮。
“舜让于德,弗……弗嗣。正月上日,受、受终于文祖。在璿……璇,啊不,不是,璿玑玉衡,以齐六……不,是………五……政……”
还未长开的男孩怯生生抬眼,刚触及那道凌利的目光,瞬间忙伸手擦了擦额头沁出的冷汗。
“舜让于德,弗嗣。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女人的嗓音慵懒,却念得字正腔圆,眉宇间不怒自威。
“皇上,这《尚书》念了一个月,你连‘以齐七政’都背不对,这一个月来,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男孩脸色苍白,双手攥紧龙袍,好像随时随地就要晕过去:“回、回长公主,朕一直都在念书。只是,只是……”
无助地望向旁边的女官,对方赶忙跪下,替主子回话:“启禀殿下,皇上这些日子都在南书房上学。《尚书》已经是背全了,今日大概见到您紧张,所以才会背错,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她又重重磕了好几个响头。连带着,年幼的天子也一并跪下,“是朕的错,长公主,请您莫要责罚桂儿。”
刚长开的少女,与介于少年、孩童之间的男孩就这么诚惶诚恐地看着高位上的女人。
她长得极美。高式凌云髻簪入九环双金步摇,眉间描上牡丹花钿,肌肤丽若烟霞,暗绣金线的绯色鲛纱长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是大周最美的女人,也是掌握着无上权力的女人。
摄政长公主,也就是赵如意,她轻拢柳眉,颇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你已经十岁了。”
闻言,小小的皇帝头快低到胸口,只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不仅悟性差,连胆子也忒小。
赵如意微眯起眼,冷声喝道:“抬起头来见本殿。”
皇帝身子抖了抖,却不得不颤巍巍抬起头。这一看,直接打了个大哆嗦,竟是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皇上!!!”
暮春的御花园只有光秃秃的牡丹,并没有什么好花景。当年永泰帝为博乔皇后欢心,曾在御花园摆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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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一时的牡丹会。后来赵墨即位,赵如意不允许他撤掉这些牡丹,赵墨也就听了她的。
如今这皇宫轮到赵如意作主,她依旧要留着母后最心爱的东西。于是长公主踱步在堪称荒芜的园中,心情比这凋零的牡丹还要糟糕。
“你说,皇帝也是赵氏宗亲之后,他爹礼王丰神俊朗,诗词歌赋无样不精,怎么这儿子能蠢钝如此?”
当年她挑了又挑,赵睿生父生母因病先后逝世,才七岁,正是孤苦无依的年纪。出身高贵,无牵无挂,且尚在未真正懂事的年龄,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把赵睿过继到司徒妙仪膝下,名正言顺地登上帝位。这三年来,小皇帝坐在龙椅上,处处仰仗着长公主。
阿桔命人将石亭打扫干净,摆上瓜果茶点,才搀着主子坐下,边倒上茶,边道:“殿下,奴婢不懂,皇上这样,岂不更好吗?”
左右皆被摒退,主仆俩说起话来也没有避忌。阿桔坦然说道:“皇上资质平平,等他将来再长大些,想来也不会对您生出二心。”
阿栗点头:“对,还是笨些好。”
赵如意抿了口茶,目光凝聚在前方只剩绿叶的枝头,忽然说道:“小时候,无论是本殿,还是赵墨,南书房先生教的,我们背过一遍就会了。”
阿桔与阿栗面面相觑,不明白主子这是何意。
这时,又有人来报,说薛大人已在宣明宫候着。于是赵如意不得不起身去宣明宫。
长公主既是奉诏摄政监国,自然一应皆遵照往昔,处理政事亦在宣明宫。
到达宣明宫时,桌上已积两叠高高的奏折。一旁,已升任相掾的薛青竹见到她,眼底骤然一亮,随后起身行礼。
赵如意随意摆了摆手,从容踏上玉阶,提起朱笔开始一天工作。薛相掾几乎每日来,他如今辅助三公协理朝政,朝中大小事务皆由他向长公主禀告。
春季,江南发了大水,江北又遇上旱灾,云疆边境又频发战事。每日需要她的朱笔御批的大事,多不胜数。
她提着笔,轻轻一划,征讨边境的军队便整顿齐备,奔赴战场。再一划,数百万两的白银从国库拨出来,变成灾民手里的粮食。
薛青竹今日早早便来,刚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赵如意意兴阑珊,不禁问道:“听闻殿下去了皇上那里,上回臣有问过南书房的先生,皇上近来读书甚是用功,不过……”
他唇角微勾,不经意露出几分不屑:“好像颇为吃力。”
纤白的手腕稍加用力,阅完手里的折子后,赵如意将笔放下,悠悠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相反,小时愚钝,大了说不定脱胎换骨。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薛青竹目光微凝,很快敛下这份讶异,转而说到正事上来,“殿下,江北那边来消息了。下个月初八是前朝裕庆帝的忌辰,苇绡教一众首领已暗中召集天下反周人士,定于初八当天在神都集会。”
“具体地点呢?”
“城郊水月庵。”
忽地,赵如意倚进高椅中,戴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敲起扶手,“有意思。”
薛青竹却没她那般优哉,“殿下,臣认为,此事咱们需从长计议。毕竟,现在的苇绡教可不比当年。”
三年前,赵如意拿赵无眠去诓他们的首领。偌大的教派成了她手里抽线木偶,傻乎乎就攻进达摩寺,结果反被厉冉杀了个措手不及。事后劫持天子的罪名扣在他们头上,苇绡教曾经一度濒临覆灭。
谁曾想,约莫是赵如意执政一年后,这个曾经已无半点消息的教派忽然间又像活了过来。这两年来,他们劫富济贫,暗中杀了少不贪官污吏。做法与以前相似,只是手段更加高明,在民间声名更胜从前。
大周立国不到三十载,论民心,仍是不少仍念着旧朝。苇绡教成幽夜中那点鬼火,吸引着那些心怀不轨的魑魅魍魉,愈发成了大周的一颗毒瘤。
这颗毒瘤不拔不行。
可如今,这颗毒瘤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人,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本殿再清楚不过。无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企图螳臂挡车。”赵如意眼底掠过冷意,“他们既然敢来神都,那咱们又岂能让他们失望?”
“青竹,让江北那边继续盯着。还有,从江北到神都这一路,若是发现跟苇绡教有关的人,莫要打草惊蛇,只佯装不知让他们顺利到达神都。”
“这样未免太过冒险……”
“不,”妖娆的摄政长公主勾起笑,“与其打盘散沙,本殿宁可让他们抱成团,然后咱们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这些年,她已经受够了这些躲在阴暗地底的老鼠们,倒不如一次性将他们解决,永除后患。
可薛青竹暗暗皱了皱眉,想说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只是化成一个“好”字。
他想说的是,放任那些反贼们进神都,真的只是为了一网打尽吗?
……
假装没听出薛青竹想要陪膳的意思,又应付完她的厉大将军后,赵如意划下最后一笔,终于将笔扔在一旁,整个人往后倚着,闭眼休憩。
一双轻柔却有力的手在这时按上她的肩,并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揉捏起来,揉散了所有的疲乏困顿。
“殿下,薛大人今日的衣裳是三日前新裁的,为了讨您喜欢,他特地命天丝阁的人挑了您最喜欢的流云图样。”
是么?她没发现。
“还有,厉大将军献给您的红芍胭脂,可是神都刚流行的款式。他的这一盒,还是特地加了云贝与参蓉粉。”
赵如意缓缓睁开眼,余光扫过御案上不过巴掌大的盒子,仰过头直视俊美白皙的面孔。
“那你呢?”
来人嘴角弧度弯起,笑得极其温柔,“我?我自然比不上薛大人与厉将军。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懂得殿下的心。”
赵如意示意对方手上更用些劲,失笑道:“那倒是,比起他们,你让本殿舒心多了。”
身后之人走至身前,然后跪在她身旁,漂亮的手握成拳,轻轻捶打着她的腿。仰起头,这张曾经让神都无数女子心神向往的脸,带着无比的虔诚,只道:“因为他们都想从殿下身上索取,但我不用。”
“无眠只想让殿下开心。”
食指勾起男子优美的下颌,赵如意向前倾着,两张独得上天宠爱的脸靠得极近,紧接着,薄唇覆上薄唇……
暮春的夜,风在吹,花在动,心也跟着在轻颤。
片刻后,赵无眠双颊微红,轻轻唤了声:“殿下……”
女人用手指轻抚过他的脸,喃声道:“你说,想让本殿开心,那么你有什么法子让本殿开心呢?”
仿佛微醺的眸紧紧锁住她,此时此刻,他完完全全被美色蛊惑,只想献出为美人献出最好的礼物。
对赵无眠来说,他的礼物不是精美华衣,亦非用心挑选的胭脂,而是消息。
替长公主掌管暗卫营的他,拥有全天下最灵通、也最周全的消息。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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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绡教此次来神都,里头便有您想见的人。”
“哦,”赵如意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深沉的眸瞧不出喜怒,反问道:“赵墨吗?”
哪知,赵无眠摇了摇头,清澈的眼明晃晃倒映出她的模样,却回答道:
“是伽莲。”
“不,应该说,是苇绡教的首领,李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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