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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壶玉衡(四)
深夜,宴云笺一人在院落中,身?着极单薄的素衫,沉默堆着一个雪人?。
他的双手早已冻的通红,断指之处浮白溃烂,手臂上剜肉的伤口没有包扎,动作?间不断扯开,暗红的血滴滴落在雪地上,如同艳丽的红梅。
这一场大雪,积雪深厚,他堆的雪人比在宫里见到的那个还要大
在两边分别插了一根枯木枝,宴云笺呆呆跪在雪地里,偏头?打量:
雪人?分明都是按照阿眠所说的来?堆,模样也与当日在潞州所堆的那个相差无几,可当时的小雪人?,温馨可爱,如今眼前这个——
枯瘦扭曲的手臂,一滩厚重无形的身?子,雪白一张面目,类人?非人?,只剩阴森可怖的诡谲。
饶是如此,宴云笺仍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如同感觉不到寒凉,他跪在雪人?身?前,将头?倚在它冰冷坚硬的身?体上:“阿眠……”
多余的话也不说,只轻轻念一个名字:“阿眠,阿眠。”
唤过几声,他就?不敢唤了。
被他这样的人?想念,他只恐扰了她的安宁。
宴云笺闭上双眼,靠在雪人?身?上沉沉睡去。
梦中,他的父亲含笑抱他:“阿笺,你是让我最骄傲的儿子。”转眼间,他丢开他,与他如出一辙的暗金瞳孔透出厌恶的光,“畜牲——畜牲——你脏了我乌昭和族的清白,你不配再当乌昭和族人?。”
他身?后是母亲狰狞的脸:“你不配,你不配当我们的儿子!”
他们相携而去,任凭他怎么?追都追不上。
转眼间,他身?处喜堂之中,不敢置信四下?回望,见主座之上姜重山夫妇端坐。
定睛细看,却发现他们手脚和头?颅不自然扭曲,脖子上长着一道明显的针线缝合痕迹,像是几块身?体勉强拼凑在一起。
义父扭曲的脸对他笑:“阿笺,今日过后,你既是我的儿子,又是我的女婿,你要对我的阿眠很?好,知不知道?”
姜夫人?一如既往的口不饶人?,面上却是含笑的:“我还是不喜欢你,且看你日后表现吧。”
他回过头?,耳边狂风大作?,天地呼啸,看见他的阿眠被许多面目模糊的男人?撕扯着拉走。
心脏几乎不被碾碎,他大喝上前,要在那些畜牲手中保护他心爱的姑娘。
可是拉开那群人?,却见他的妻子已经变成一滩血水,被撕碎的婚服泡在血水中,残破不堪,那些男人?的笑声如同恶魔低语,生生刺入他脑中。
主座上的人?已变成淋漓的尸块。
满目喜庆的红绸皆是未干涸的血迹,滚滚而流。
宴云笺睁开眼睛。
天色已亮,地狱里,日光映在他雪白的脸上。
他从一片潮湿阴冷中爬起来?,身?上衣衫湿透,血液也早已冻僵,连骨头?都一时片刻动弹不得?。
那些梦中的人?都离他远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他的阿眠,他的义父,姜夫人?,姜大哥。
还有他的亲兄长。
父母也唾弃、厌弃了他。
宴云笺从地上捞起一捧化?尽的雪水,冰冷水滴从他指缝中流落。
看啊,他的雪人?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剩下?,世间至余他,和满地狼藉。
……
姜氏的安灵塔很?快修建起来?。
腊月初四,地基搭好时,宴云笺去那里看了整整一日。彼时,姜眠在凤拨云授意下?,进到密室见到萧玉漓,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哭泣。
腊月十三,塔身?正式开始搭建,工匠队伍中来?了一个力气?很?大的男子,他身?形修长挺拔,时常遮覆面容,从不与人?说话,只是默默干活。
那时,姜眠刚刚喂母亲喝完了药,坐在窗边,盘算着父亲归来?的日子。
安灵塔拔地而起,许多百姓也自发加入修建,从没人?见过这么?高的塔,塔身?还在往上延伸,有人?说此塔大概要建到几十余层。
宴云笺独上高塔,在还未修建完成的筑顶,沉默坐了一夜又一夜。
漫天星河,璀璨九天。
寂冷的风吹拂银丝夹杂的头?发,他任由自己沉沦在回忆中。
想起阿眠曾央他带她去屋顶看星星,他不愿意,嫌上面冷会冻着她,她就?一直央求磨他。
他又如何能拗得?过她呢?终于还是答应了。
用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她依偎在他怀里,看天上的星星,问他许多他答不上的问题。
他说:“阿眠,什么?是星座?”
他的姑娘回答:“就?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也不知她又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书。
觉得?好笑,又觉自己学识浅薄,在心爱之人?面前竟答不上提问:“我不通星象,明日便学。”
阿眠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很?难的,你别学了,我教你就?是,我有自己的见解,比你自己学的好。”
她说:“我是巨蟹座的,你是天蝎座,我们是天作?之合。”
“怎么?都是动物啊?”
“嗯,就?是。”
他不懂这名字为何如此奇怪,但闻听“天作?之合”还是笑弯了眉眼:“那星座上还说什么?了?”
她不讲理的板起脸吓唬他:“哎呀。听听就?得?了,你怎么?还追问呢。爹爹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要是知道他心爱的儿子私底下?求知若渴的问,肯定二话不说打你一顿。”
他说:“不看了,下?楼。”
“别别别——我说我说,”阿眠又拧他腰间,“一言不合就?这样!你一点都不君子!你这是——小人?行径!”
君子也好小人?也罢。他统统都认:“所以还有什么??”
“还有比翼双飞,白头?偕老,如胶似漆,珠联璧合,天长地久……”不制止她,她能说到天亮,他伸手捏一捏那喋喋不休的娇嫩唇瓣。
“你干嘛?”
“阿眠,我好爱你。”
“你……你……你怎么?这么?不含蓄啊,张口就?来?。”
确实不含蓄,他勾头?吻她。这是他的阿眠啊,他就?是爱极了。
宴云笺轻轻擦了下?脸颊。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
性?格中的坚韧,令他是个不怎么?流泪的人?,更习惯压抑。
但是只有自己知道,他快要坚持不住、也快到可以坚持不住的时候了。
乌昭和族最残酷的惩罚是坠刑。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的罪人?才会被审判用如此刑罚,在大昭的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只有寥寥数人?被施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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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
虽然已经被母亲抛弃,但他还是想这样审判自己。
也算是他这颠沛苦楚的一生,最后善待了自己一回——据传人?在高处坠落时,时间流速会变得?极慢,慢到足够人?重新走完一生。
他的一生啊。
他是个卑劣的人?,妄想在短暂可耻的人?生里,用满身?罪孽,再回味一次他视若珍宝的甜。
……
腊月二十,京城近郊三十里。
姜重山坐在营帐中,微晃的烛光照亮他脸上森然。裹挟寒意的冷酷破坏容貌的俊美儒雅,显得?森冷而凶狠。
手上搭着刀柄,拇指轻动顶开刀身?,“嗡”地铮鸣一声,森然雪亮。
帐帘一掀,姜行峥从外面走进来?,“爹,兄弟们都收拾好了,只等您吩咐就?出发。”
姜重山站起来?:“出发。”
姜行峥站在前面没动,拦着去路,“爹,我有话要说。”
“什么??”
“再往前就?是京城了,您控住四方,如今只剩最后一步,您——”
“若还是那些话,你就?闭嘴吧。”姜重山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也淡,绕过姜行峥往出走。
姜行峥侧身?挡住:“爹!”
“您为什么?要这般慷慨?这万里河山,是你我父子打下?的,浴血无数,难道真的要拱手让与一个……”他到底有家教,没把话说的难听,“……一个女人??”
自从北下?扫荡梁朝,姜重山除排兵作?战外,已经很?少说话了。他看一眼姜行峥:“你母亲还在她手里。”
“母亲若知晓,也会支持孩儿的。爹,您相信我,只要好好筹谋,我必能将母亲救出来?。届时我们何必要受那女人?的摆布?明明我们执掌十七万兵马,对上她,我们定不会输!”
“十七万她给的兵马么??”
“所以我早就?开始积蓄我们自己的力量——”
“你杀了凤拨云,接下?来?呢?”
姜行峥沉默了下?,道:“自然该拥您为帝。爹爹,我们姜家,经历这么?多迫害,被皇族践踏□□,被百姓谩骂唾弃,眼下?大好机会,难道我们还要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命交托到旁人?之手——甚至是凤拨云之手?她对姜家,何尝不是恨之入骨?”
“我知你心高,真没想到,会这么?高。”
“爹,我们被逼如此,这也能叫心高么??”
姜重山静静凝望他,半晌道:“阿峥。但我已经累了。”
姜行峥目色一软。
姜重山掀开帐帘,凄寒的风裹挟雪花打在他脸上:“这样的话,你明里暗里说过多次。但是我也一遍遍的告诉你,我今生所求,只为了杀赵时瓒与宴云笺。”
姜行峥道:“这并不冲突……”
“就?算凤拨云要过河拆桥,我也能够应对。了却心愿后,我只想远遁江湖,你母亲也会这般选择的。那时若是阿眠还在,她也会和我们走。”
姜行峥轻问:“那我呢?”
“什么?意思?”
“如果孩儿志向?,不愿远遁江湖呢?”
姜重山平静道:“阿峥,你不要因为凤拨云是一个女人?,就?瞧不起她。”
“我没有瞧不起她,我只是觉得?她当不成这个皇帝。”
姜重山反问:“你觉得?她当不成皇帝?你真的认为,放眼天下?英雄,不是她,就?是你。只要我不阻拦,还加以赞许,我们父子,就?能轻而易举的撼动她的根基吗?”
姜行峥动了动唇。
“阿峥,从你少年时,我就?一遍一遍的教你,你很?出众,也很?出色,但不要因为自己大放异彩,就?看不见他人?身?上的万丈光芒,”姜重山上前一步,抬手按在姜行峥肩膀上,“从小,你看见任何能力卓越之人?,心中想的从来?都是如何超越,你要强,为父为你骄傲。”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阿峥啊……”
姜行峥突然侧过肩膀,姜重山搭在他肩上的手猝不及防滑落:“爹爹,为何您每次都只说这样的话?正是因为对方强大,孩儿才想尽办法想将其扳倒!可是连做都没做,您便先一步说我逊色。曾经宴云笺如此,如今凤拨云也是如此。宴云笺也就?罢了,那时他在咱们家可是二公子的地位!您认为他样样比我强,我也无话可说。可凤拨云与我们当不是亲朋吧?为何您还是要向?着外人?说话!”
他这一段话中,说了太多个“宴云笺”,姜重山脸色已经很?阴沉了,滔天恨意叫他不及细细打磨脱口的话:“比不得?就?是比不得?,你看不见自己与凤拨云之间的差距,我看得?见。你已经心高气?傲到这种程度,若我再不有口直言,还不知要把你纵成什么?样子!”
“你自己选择便是,当不得?君,也可作?臣。如若你不想与我们一起去北境,定要留在京城朝堂一展抱负,我可以为你筹谋。”
姜行峥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再说——父亲一向?说一不二,怎会被他的心意左右?
如今他已经恼了,可谓是心志已坚,绝不肯动摇。
姜行峥苦笑了下?:“好。自古揭竿为旗打下?江山,到最后无一不是登基为帝,爹爹却愿为他人?做嫁衣。”
姜重山道:“别说了。”
姜行峥抿唇。
姜重山道:“把这些心思收一收,别再让我听见。我夙夜喋血,只为手刃仇雠,分不出一丝别的心思来?想这些毫无胜算的事情。有这种时间殚精竭虑,不如好好想一想要怎么?围堵,才能不给宴云笺任何一次逃跑机会。”
“吩咐下?去,拔营,进京。”
……
范怀仁步履匆匆,头?戴兜帽,踏夜前来?。
推开府门?,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几盏灯火外,根本?听不到人?的声息。
他直奔书房而去。
抬手欲敲门?,顿在半空中良久,到底一横心直接推开了门?。
门?一开,漫天风雪随着他一起刮进来?,鹅毛般的雪花打着转落在地上,顷刻间消失不见。
范怀仁眼眸微颤,缓缓打量靠坐在桌角旁的宴云笺。
他一身?素白的衣衫,乌发半束,发带松松散散。碎发凌乱垂下?来?,其中夹杂着忽略不去的白发。
他很?干净,从脸到手都很?干净,带着透明消融之感。
一手执着刻刀,一手握着一个还未雕刻成的爻埙,慢慢地刻。
他身?旁地上,散落了无数完成的爻埙,打眼看去,有近百只。
范怀仁颤声道:“公子,您在做什么??”
宴云笺看他一眼,还笑了下?:“刻爻埙。”
范怀仁瞠目。
自己不说话,他便也一言不发,安安静静低头?做事。
范怀仁舔了舔嘴唇,向?四周看,这书房他来?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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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看得?出来?排布有些许变化?:原来?这里并没有放这么?多大立柜。
他走上前,随意握住一个立柜的门?环,用力一拉。
“哗啦啦”一声巨响,无数爻埙从柜中倾泻下?来?,砸在他身?上,滚落在地,在他脚边聚成一堆小山。
范怀仁回头?,宴云笺仍然视线未抬。
他咬了咬牙,冲上去按住宴云笺的手:“公子,你不要再……”
“范先生。”
宴云笺的声音很?安静:“范觉跟我说,这些日子您病了,抱歉,我没有早点去看望您。”
“公子就?莫要说这些……”
“您来?找我,是有话要问吧。”
范怀仁看着他,心如刀割一般。万千话语堵在喉头?,只让他有窒息之感。
“他们说、他们说三公子他……”
宴云笺低着头?,一下?一下?削着手中木器:“死?了。我亲自动的手。”
“凌迟。看在父母面上,没有用三千刀。”
范怀仁踉跄着向?后退一步,花白的头?发都在抖,眼前青年气?度沉静,说凌迟,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这几乎让人?没办法将他和当年微笑着说,那个孩子被保护的很?好那欢喜愉悦的神色联系起来?。
那个被他用心保护过的兄弟,最终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了他手中。
好半天,范怀仁双膝一软,一点一点跪了下?来?:“公子,虽然……听闻此事,我分外痛心,但我痛心的缘故是为了公子你啊……我没想到,您最终真的可以下?得?去手……”
宴云笺道:“我身?为兄长,清理门?户,有何下?不去手。”
“可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
“因为忘恩负义,薛庆历如是,薛琰亦然。”
范怀仁闭上眼睛,他最怕的,就?是宴云笺这么?说。
薛家父子死?有余辜,就?算薛琰是他大昭血脉,他也确实不配做先帝的儿子。比起这两个杂碎的死?,他更在意的是这背后宴云笺的想法。
对待旁人?都如此严惩,对待自己,又该如何?
他越安静,越叫人?恐惧。
不哭闹,不打骂自己,按时吃饭歇息,从不叫人?操心。甚至加入工匠队伍中,亲手修建姜氏的安灵塔——不了解他的人?,会觉得?他无动于衷,已经走出阴影了。
范怀仁喉结滚动,张了张嘴,几番组织语言:“公子,您一向?对自己的要求比旁人?要高……你这样惩罚薛家,是也不打算放过自己了吗?我听范觉说,皇后娘娘已从宫中出来?,她人?现在在哪?她……”
他微微一顿,目光看向?宴云笺小壁,那空了一块肉格外狰狞。
他不忍再往下?说。
“母亲并非凡弱女子,既已挣脱牢笼,自有她的去处。”
“那您呢?您日日眼看着安灵塔修建起来?,您心中是怎么?想的?”范怀仁低声,重复道,“公子,算我求你,放过自己吧。”
“放过自己。”宴云笺一字一顿,慢慢品尝一遍这四字。
他坐在满地爻埙之中,连薄唇轻动都充满凄绝。
“公子这样聪慧,难道不明白吗?若论忘恩负义,薛家当之无愧。他们落井下?石,自是该死?。可是您——您是被人?陷害呀!”
宴云笺慢慢眨了下?眼,手指微松,放下?刻刀和爻埙。
他抬眸,眼眸像一池月光下?的金色湖泊。
“范先生,您不必再为我找借口了。我爱恨颠倒,所做之事并非出自本?心——可终究,我还是做了。”
他说:“任何对我的解释,听上去,都像是企图脱罪。”
范怀仁失声道:“不是——”
“范先生,你陪我说说话吧。”
很?久都没有这样开口说过话了,宴云笺想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凌迟薛琰的时候,好像被他看穿了。”
“他一早被我命人?割了舌,发不出声音来?,开始时,只不断开合嘴唇向?我求饶。后来?他看出我心智极坚,断断不会放过他,便不再求饶,而是换了方向?。”
“他大口喘.息着,对我笑,嘴唇张合,说的是‘姜眠滋味不错’。”
范怀仁一下?子栽倒下?去,手掌触地咔嚓一声,按碎了一个爻埙。尖锐的木屑刺破肌肤,他却浑然不觉,一双苍老的眼大睁着。
宴云笺与他对视,语气?还是那么?平静:“范先生,你说阿眠恨不恨我?”
“她被薛琰欺辱,一个人?在岐江陵的时候,她恨不恨我?那时她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范怀仁艰难道:“公子,您别说了。”
宴云笺微微垂眸,从地上捡起一个爻埙,捧在手心,细细摸索。
“范先生,说来?不怕你笑话,我真的……真的很?爱阿眠。”
他轻轻重复,“我真的很?爱她。”
她是母亲口中一遍遍讲述的乌昭神明,在无数被折辱、被践踏的日子里,躲在角落,合起幼小手掌,祈求举头?三尺的神明护佑他、怜惜他。
神明听见了他的祷告,落入凡尘,来?到他身?边。
保护他,救赎他,踮起脚亲吻他,还穿上嫁衣,要做他的妻子。
范怀仁呆呆看着宴云笺:不知他想起了什么?,唇角微翘,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虽然在笑,但他知道,他已经痛苦的快要死?掉了。
“范先生,我就?像传说中那个恬不知耻的凡间男子,”他看向?窗外皎洁明月,“我多希望,阿眠就?是神女的化?身?,从天而降,将我万劫不复,连一根手指都不必为我留下?。”
“公子,您——您不是怀疑姜眠姑娘或许还活着吗?云城太子给您的那块翠玉,至少还是有点希望……”
“京城已经掘地三尺,岐江陵也一无所获,凤拨云……也许她知道这什么?,可她绝不会轻易让我知道。”宴云笺微微仰头?,闭上眼睛,“就?算有奇迹,阿眠真的没有死?,难道我还有面目活着站在她面前吗?”
他的枯骨或许有资格,但他这个人?,早就?不配了。
宴云笺道:“范先生,我明白,比起旁人?的厌恨,您对我总是有一丝垂怜的。但若您真的还怜我,就?不要再劝我了,这样每日睁开眼睛便只想去死?,一直想到晚上闭上眼睛的日子,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第一次把话讲的这么?明白,撕开所有伪装的外衣,血淋淋的放在彼此面前。
范怀仁完全?失了声。
无数钢针滚过心脏,宴云笺是他生平所见最坚强的人?,可这个最坚强的人?,如今亲口告诉他,他撑不下?去了。
他承认对于宴云笺而言,活着,的确比死?要痛苦无数倍。
范怀仁闭了闭眼,对宴云笺端正跪下?叩首在地:“殿下?若实在坚持不住,便去做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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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做之事吧,无论是那下?毒之人?或是姜姑娘还有生息,老臣必将追查到咽气?那一天。”
宴云笺微微笑了。
“范先生,我只托付您一件事,”他说,“如果阿眠活着,您就?把我的骨灰拿去见她,无论她想对我做什么?——拿去喂狗或是一把扬了,您让她怎么?做都成。”
话一说开,竟至于此。好好端坐在这儿的人?,竟已交代起他的骨灰来?。
即便范怀仁答应成全?,面对宴云笺这些话,却也难以立刻说出一个好字来?。正踌躇间,忽听外面喧哗声大起。
他凝神细听:“这是什么?声音?”
宴云笺道:“京城以外都陷落了。”
范怀仁立刻明白:“据军报,前日呼青腾的大军已行至普兰地,他是贵妃掌控前朝后宫最大保证,文臣武将没人?敢试这道线,直教呼青腾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宴云笺恍惚道:“这种打法……”
“什么??”
宴云笺顿了顿:“利落。趁夜入京,呼青腾是个明白人?。”
入境大军在握,凤拨云地位稳固,梁朝皇室左右不了她。如她承诺,姜家万年清名,不必再忧虑了。
这么?想着,宴云笺重新去拿刻刀,碰到刀柄之时,他指尖一顿,轻轻拧眉。
不对。
呼青腾想要杀进宫,当快速穿梭而过,可听这马蹄声音,这一队先锋军的目的地,却像是他的府上。
冰壶玉衡(五)
这一队精锐兵马的确是奔着宴云笺府上来的。
当先一骑撞破府门,近百人马如潮水汹涌进来,踏折草木,一见?到人便扣押马下。
姜重山抽出长剑,利落翻身下马,双目黑沉,默不作声向里走去。
姜行峥亦步亦趋跟上:“爹,宴云笺武功卓绝,让孩儿先来,免得他伤着您。”
“不用。”
“爹……”
“他的功夫,本?就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你退后。我必亲手?诛杀此贼。”
姜重山目光牢牢盯着前方,自从踏进京城这片土地,他心?中的怒火便越烧越旺,直至冲天之势。
恨意与冤屈烧成一片火海,将他整个人吞噬其中,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杀。将那个害了他全家的畜生碎尸万段。
他提着剑,步伐愈快。
彼时,宴云笺在屋中静立聆听?。
他极沉得住气,从听?见?动静到此刻都未发?一言,范怀仁眉心?微拧:“如果真的是呼青腾,难不成他是凤拨云派来的?应当不会啊,呼青腾是她的手?下,最要紧的是难道不是踏平宫城吗?来找您……岂不是耽误时间啊……”
这话不错。
宴云笺听?着外?面如同强盗般打砸的宣泄声:呼青腾入京第一件事,不是攻占宫城,而是要他宴云笺性命。
不可能?是凤拨云指派的,能?让他这么做的,只能?是私仇。
私仇……
私仇。
许多事情串联起来,大脑中有一线光亮,宴云笺双眸渐渐暗哑,人沉静不动,松散的发?丝随风而飒,微遮眼?眸。
突然的,他抬起头,目光深邃沉重,抢身出门,仓皇到脚步几乎踉跄。
“公子——”范怀仁还没反应过来,但?见?他不管不顾,立刻跟了出去。
宴云笺冲出来,而门外?的人也正停在他十步开外?。
对方紧握长剑,鲜红的血顺着锐利刀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那人满身风霜,目色暗黑,尽是化不开的杀欲。
天地在这一瞬变得安静,眼?前场景尽数成了虚影,止于视线中央的那个人。
熟悉至极的容貌,陌生至极的眼?神。
无数回忆走?马灯般自身侧呼啸而过。
他就如同站在悬崖风口,凝望着对面的人,怔怔弯了双膝,重重跪下。
“义父……”
姜重山冷笑?:“别恶心?我。”
宴云笺脸色一片惨白,目光始终牢牢胶着在姜重山身上。
姜重山的目光犹如利剑,已?将他扎的千疮百孔:“我没有死?,你很惊讶吗?这又是什么新把戏?”
范怀仁从屋中追出来,看见?此情此景,也不由呆愣在原地:“姜重山将军……”
姜重山目光未动,仍落在宴云笺身上,口中说道:“范先生,你们乌昭和族的教养,真是令姜某大开眼?界。姜某聪明一世?,最后栽在这条养不熟的狗身上。隐忍五年,演技至臻化境。实在令人叹服不已?。”
范怀仁陡然红了眼?眶,颤声道:“不是这样的……”
姜重山根本?没打算听?范怀仁说话:“宴云笺!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你若就这么跪在地上,我现在就会把你剁成烂泥!”
宴云笺望着他,薄唇轻动:“义父。”
“别叫我义父!”
姜重山恨道:“可叹姜某竟被你这贱种迷了心?智,断送了……”
断送了什么,他说不下去,但?宴云笺也听?懂了。
他苍白的面容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急速褪去,仿佛冰雪塑成的琉璃玉脆,不用刀劈剑砍,轻飘飘几个字,就能?将他压碎成一地齑粉。
宴云笺低声道:“罪子满身恶孽,若能?死?在义……您手?上,实乃苍天垂怜。”
他端正跪好,双手?扶地,安静而虔诚地叩首:“请您动手?吧。”
姜重山举着剑,眸心?赤红,死?死?盯着宴云笺。
下一刻,他眼?脸肌肉息动,目光陡狠,高高扬手?大踏步上前。
范怀仁连忙扑身:“姜将军——”
“滚开!”
“范先生,您不要拦着,您忘了您答应过我的。”宴云笺侧头深深望着范怀仁。
范怀仁双唇发?抖:“可是……”
姜重山拂开范怀仁,俯视宴云笺。
离得近了,才看清宴云笺如今的模样: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二十三岁的年纪,乌发?间夹杂着丝丝白发?,满目沧桑,饱经折磨,容颜还是昔日俊朗,却再不复当年意气风发?,明亮张扬之态。
他在自己眼?前,缓缓闭眼?,唇角一丝浅淡的、即刻笑?容的满足笑?意。
姜重山恨极:“宴云笺……宴云笺!!”
“如今你又做出这一番姿态来,你究竟是为什么?!”长剑向前,距离宴云笺脖颈半寸微微发?抖,“为什么?!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当日在辛狱司中我苦苦哀求,你一字不听?,恨不得啖食我的血肉!你既对我恨之入骨,如今又为何跪在地上引颈受戮!”
他要杀的,是心?狠手?辣、无论自己怎么卑微恳求都将他们一家处以极刑、将他的女儿作践到泥里的畜生,不是这个满目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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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痛苦毫不还手?甘愿赴死?的人!不是他!
姜重山紧紧握着剑柄,力道大到手?掌隐隐作痛。
宴云笺低声:“义父……姜大人,我欠下一条命也不够还的孽,您将我碎尸万段都是应该。没有为什么。”
姜重山长剑落下,重重劈在宴云笺身侧的空地上。
不是下不去手?杀他,他恨不得将他砍的筋断骨折成一地碎块,可是他不甘心?:“为什么?!宴云笺——让我求个明白!”
“爹!”姜行?峥冲上前来,“你何必与这等畜生多言?!他害惨了我们一家,害死?了妹妹,是非因果还重要吗?他是我们家的仇人,是不可磨灭的事实!他自知罪孽深重不反抗,那将他乱箭捅死?便是,何必多问!”
说着他一把抽出配剑,对上宴云笺未曾有丝毫手?软,右手?高举,长剑当头砍下!
“噗”的一声,锋利的剑刃切破血肉,范怀仁死?死?握住姜行?峥的剑身。
那长剑锋利异常,他半个手?掌几不曾被切断。
宴云笺未曾躲避,见?此变故,失声道,“范先生——”
“公子,您时常觉得,说出您身上所?发?生之事,是为自己犯下的恶行?找借口。那是对旁人。”范怀仁强忍剧痛,声线沉稳,“可对待姜重山将军,你不该隐瞒。这不是为自己开脱,告诉他真相,不是减轻你的痛苦。是减轻他的痛苦。”
姜行?峥一把抽出剑来,扬剑再砍:“什么隐不隐瞒?我要这贼子血债血偿!”
他抽的太快,轻微一声响,范怀仁半个手?掌掉落在地。鲜血混着泥土,指尖还微微打颤。
那抹血色映入眼?帘,像文臣死?谏。
心?脏骤痛,似一柄刀顺着胸腔骨缝,深深插.进去。宴云笺倏然伸手?牢牢控住姜行?峥劈下来的剑身。
虽是同一柄剑,但?他手?上含了内力,长剑虽利,却连他的皮肉都没擦破。
姜行?峥恨急,正要大力抽出,却听?姜重山一声沉喝:“让他说。”
姜行?峥不敢置信:“爹!你何必——”
“说。”
姜重山上前一步:“什么真相。说出来。”
宴云笺薄唇微张。
这一刻,脑海中闪过许多事情——成复死?前的失望呢喃,母亲割他皮肉时的决绝狠厉,辛狱司的黑暗潮湿,以及天下人无数声汇聚而成的“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唇齿磕碰,说出一直如山般压在身上、时时将他刺的血肉模糊的真相:“我中了爱恨颠之毒。”
范怀仁缓缓闭眼?,豆大的冷汗从惨白一张脸上滑落,他将残损的手?掌隐在袖口之中。
这一瞬前所?未有的静。无数道呼吸一同屏住,空气中弥漫的血气都变得稀薄。
姜重山几成一尊沉默石像。
先打破平静的是姜行?峥,他抽不出剑,便没再用力,只盯着宴云笺冷笑?:“爱恨颠之毒,哈哈哈,爱恨颠之毒……”
“你还真是找了个好借口。若全天下的人,做了忘恩负义的肮脏事,都把此毒拉出来当挡箭牌,是不是这天底下便再无恶人可言?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原谅,就能?将你害我全家之事一笔勾销吗?”
宴云笺摇头:“我不会这么认为……”
“你当然不该这么认为!你给我们造成的伤害死?一万次也无法弥补,就算我们大难不死?,活了下来,可我妹妹的这笔账,你又该如何清算?!”
姜行?峥倏地转头,恨声道:“父亲,你也信他的鬼话吗?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可我们阿眠就这么白死?了吗?!”
阿眠是他们所?有人心?上的一根刺。
姜重山从听?到宴云笺那句话起,就一直面无表情。只有“阿眠”两个字,让他漆沉的神色有一丝波澜。
“你真的中了爱恨颠么。”
宴云笺低声道:“但?我从未想过以此脱罪。”
姜重山沉默。
他不说话,姜行?峥便问:“爱恨颠是燕夏第一奇毒,并?无解药,难道你现在这个样子,是已?经解毒了吗?”
“是。”
姜行?峥冷笑?:“怎么解的?你说中毒就中毒,你说解毒就解了毒。你这中毒和解毒的时机可真够巧的。”
宴云笺无话可说,他确实无从解释。
范怀仁在一旁,不由解释道:“据张道堂说,此毒影响大脑,令人爱恨情绪紊乱,但?若情到浓时,也许可冲破禁锢……”
“呵。”姜重山很突兀的笑?了一声。
“好一个情到浓时,可冲破禁锢。”他缓缓地说,品尝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我虽对你恨之欲死?,但?你说你中了爱恨颠,我竟然信你。”
姜重山正要说话。姜重山抬手?按在他胸膛上制止他:“虽然信你,但?不代表我能?原谅你。”
如何原谅呢?若他伤的,仅仅是他姜重山一人,哪怕他将他下狱,哪怕他跪在他面前而他无动于衷,也没关系。
——因为他是他心?爱的儿子。
他大可拍拍他肩膀,告诉他阿笺,不要自责,义父不怪你。
但?他们中间,永远跨不过去的,是阿眠。
姜重山伸手?揪住宴云笺额前松散的头发?,扯起来,迫使他抬头望着自己:“宴云笺,我相信你,也能?认下你的无辜和冤屈——可你的无辜和冤屈是一回事,我女儿的无辜和冤屈又是另一回事。我必须为我的女儿讨个公道。”
说完,他手?中长剑一送,剑尖从宴云笺当胸穿透,后背透出,染着鲜红的寒光。
宴云笺浑身一颤,呕出一大口血。
范怀仁目眦欲裂:“姜将军!”
“你急什么。”姜行?峥却是失望,他经验丰富,一眼?看的出父亲手?势,“又没捅他心?脏,死?不了。”
他这边说着话,姜重山拔出刀,再次捅进去。
宴云笺一动都没有动,范怀仁心?疼,也强忍着。
两刀都没有捅穿心?脏,但?却实实在在贯穿了他的身体。宴云笺低头,血液安安静静成一线流下来。
姜重山道:“这两刀,一刀向你讨要五年的养育之恩,一刀抹平你对我夫妇与儿子的恶行?。我们三人未死?,所?以这两刀也不会要你命。”
他倏地抽刀,将宴云笺甩到一边。
“此刻一面,我知此内情,确实无法执意下手?杀你。等下次见?面,我不会对你手?软。”
“我女儿的命,你得用命偿。”
宴云笺伏在地上,衣衫渐渐被血浸透,满脸冷汗,惨痛的发?不出声音。
姜重山漠然转身:“我还有未尽之事,今夜过后会再回来,再与你算账。”
*
等人都走?近了,只剩满府凌乱萧瑟。
范怀仁早就吓的面如土色,伸手?去扶:“公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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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你还好么?你……我去找大夫——”
宴云笺没让他搀扶:“不必,”他撑着地站起来,身躯不稳,只是勉强站住,“我没事,不过捅了两刀,义父带我实在仁慈。”
范怀仁欲言又止:姜重山何曾打算就这样一笔勾销?可是如他所?说,见?这一面,真能?忍住没下杀手?,也实在算仁至义尽。
“范先生,我帮您把手?包一下吧。抱歉,我从未给你任何好处,却让您为我牺牲至此。”
范怀仁虽然疼痛,却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没了半个手?掌,仍站的端直:“公子不必说这样的话,像老朽这样的棺材瓤子,一身血骨,皆供您驱使,不过半个手?掌能?救得您一命,又让您清醒,实在是幸运之至。”
宴云笺没再说什么,扶范怀仁回房为他包扎上药。
照顾好范怀仁,他简单裹了下伤口,换一身衣衫走?出门。
一轮素月高悬在天,清冷月光如同碎银薄纱落在他身上。
宴云笺抬眸,暗金色的双眼?如同夜空星群。
——有什么被他忽略的东西。
义父成了北胡的呼青腾,那么他曾经与凤拨云有过共识——凤拨云将他救了下来。
可她敢将他放出去,手?中必定留有筹码。
姜夫人。
宴云笺心?中落下这个念头:今夜只见?义父和大哥,却没有看见?姜夫人。
微微垂眸,眼?前闪回许多场景:
岐江陵中,玲珑阁的人眼?神闪躲:“早就死?啦,来了不久就被人折磨死?啦。”
狂风雨夜,姜府二层楼阁中分明存在的那道生息;
成复微颤的手?:“阿锦的玉已?经碎了,这玉是姜姑娘的,她有可能?还活着吧……”
凤拨云的宫殿中,那熟悉至极的、用枯枝做手?臂的憨然雪人。
不敢再想下去了。
思绪行?进到一定程度,便不敢再触碰,想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宴云笺陡然向府门外?急奔,拉扯到胸腹部的伤口,一瞬间的剧痛激的天灵盖窜上一股凉气,他狼狈跌倒。
再痛也比不得心?中急切。宴云笺勉力爬起,翻身上马,如同飒沓流星向宫城方向疾驰而去。
冰壶玉衡(六)
文永二十二年腊月初五,延续了近千年的梁朝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中轰然倒塌。
大道上是一对长的望不到头的骑兵,整个军队如?出鞘利剑,迅猛无声地踏碎宫城。还未见血,就?已掀起强烈的血腥之气。
这是一场响彻天地,又悄无声息的宫变。
嗜血军队瞬间搅碎了安乐华丽的宫城,如?同木锤撞碎豆腐,禁军抵挡不过一炷香便全军覆没?。
姜重山挥刀劈砍两名?士兵,正要再冲,姜行?峥在前面遥遥喊道?:“父亲!赵时?瓒不在寝宫内,我们?分头去找!”
姜重山满身浴血,神色麻木冰冷,听闻后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向?金銮殿方向?而?去,姜行?峥微微抿唇,也夹紧马腹,口中吆喝一声,向?姜重山相反的方向?疾驰。
襄德宫内。
不同于其他宫院的惊慌失措,这里平静祥和的一如?往昔,外面平日里侍奉的宫人都不知去了哪里,殿内更是?安静。
姜眠第三次向?窗外张望:“阿姐,我听宫里的声音真?的很?不对,不像是?一般的失火或行?凶,听着有马蹄声,是?禁军在做什么吗?”
凤拨云两根纤细手指间夹着一枚黑子,手背支着下巴,静静沉思,目光落在眼前棋盘上片刻,落下一子:“你输了。”
输了?太好了。输了正好。
姜眠丢掉手里握着的两颗棋子,站起来往门的方向?走。
“回来。”
姜眠纳闷她怎么一点都不奇怪:“阿姐,秋心?姑姑呢?我一天都没?看见她。”
凤拨云回答:“你下三盘输三盘,棋艺这么烂,跟谁学的?”
姜眠嗯了一声:“再说你殿里怎么这么安静?连个侍卫都没?有。”
凤拨云得出结论:“该不会是?你爹教的吧。呵,得空我指点一下你。”
姜眠有点明白了,眨眨眼睛,慢慢走回凤拨云身边,挤挨着她坐下,小声道?:“阿姐,今夜的动静其实是?你弄出来的,对不对?”
凤拨云将棋子分拣出来,没?搭理她。
姜眠看她没?发火,得寸进尺的又凑近些:“阿姐,你在做什么?”她贴在她耳边悄悄说,“你要废了皇帝,扶植哪个皇子上位然后垂帘听政吗?”
她知道?凤拨云厌恶皇帝,她也讨厌。听外面不寻常的动静,猜测这可能性是?比较大的。赵时?瓒尚在幼龄的皇子挺多的。
凤拨云瞥她一眼:“手。”
姜眠莫名?其妙,伸出一只手。
凤拨云将一颗棋子放在姜眠掌心?,把她五指合拢:“你的格局,就?和这棋子差不多大。”
啊原来她格局小了。姜眠端详凤拨云的黑子,问:“再大一些那就?是?……”
“我在发动政变。”凤拨云道?,“改朝换代,登基为帝。”
姜眠睁圆了眼睛。微张着嘴巴呆呆的望着凤拨云。
“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怎么,很?惊讶?是?不是?觉得我身为女子,心?比天高,妄图皇位?”
“不是?!”
“不是??”
姜眠长卷的眼睫微微抖了下,无意识伸出双手握住凤拨云的手掌。
当然不是?,她当然不会这么觉得。
只是?据她所知,历史上并没?有这一节——华国六千年历史上从未出现任何一位女皇。
更何况,历史上宴云笺构陷姜重山,要历经三年才为姜家洗雪平反,而?后自杀。在那之后,梁朝被从北境发起的起义军一路南下攻破,而?继梁朝之后,进入多年的割据混战,最后登上皇位的人,是?个男人。
凤拨云语气很?不耐烦,却没?有把手抽出来:“你抖什么抖?”
姜眠努力控制一些,牢牢握紧她手:“阿姐,你什么时?候策划的这些,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关心?则乱,她甚至没?有细细思量,凤拨云确实没?什么必要告知她这种事。
果然,凤拨云勾了勾唇角,反问道?:“你失心?疯吧,我告诉你,你是?能帮我出谋划策,还是?能帮我领兵作战?我告诉你做什么?”
姜眠哑口无言。双目中担忧之色满涨,几乎要溢出来。
凤拨云有些不自在地挪开?眼:“你怕什么啊,怕成?这样?。胆子这么小。真?是?不中用。”
姜眠不想?跟她说了,说了她又不信,还不耐烦。
放开?凤拨云的手,她站起来,抱着手臂,咬唇在地上来回踱步,脑中思绪飞快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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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贵妃政变,史书中没?有记载。要么是?历史已经改变了,要么就?是?这一段被此刻在位的赵时?瓒视作耻辱与污点,在史书中被抹去了痕迹。
前者不谈。若是?后者,凤拨云的下场,根本?没?有任何侥幸可言。
姜眠眉心?拧的很?紧,思虑片刻,停住脚步。转头望凤拨云。
凤拨云也打量她。
什么也没?说,但那神色分明觉得她有毛病。
姜眠早就?习惯了,也不跟她计较,走上前一把拉住她手:“阿姐,你将你的宫妃装束换给我吧。你趁乱逃出去,或者躲起来。皇上的人冲进来发现是?我,定会掀起轩然大波。我也好为你拖延片刻时?间。”
知恩要图报,她本?就?欠她一次。若没?有凤拨云,那日她便是?街上的刀下亡魂了。
凤拨云沉静的眼看着姜眠,慢条斯理。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姜眠都快急死了,她越这么冷淡,她越着急:“我当然知道?啊,你怎么还这样?坐得住?我只有这个办法了,你要是?嫌弃,也忍忍吧。”
说着她竟然想?上手,凤拨云一下拍掉她的手,望天冷笑了两声。
真?是?想?反驳都不知从哪句开?始:“你怎么这么笃定我会输?我对上赵狗会输?”
“要按你的想?法,你扮作我的样?子,留在这里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猪脑子吗?疯了竟要替旁人去死?”
“你知不知道?为何今夜我偏偏独留你一人在我殿内?”
这么多问题。姜眠懵了一瞬,正要开?口,忽然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巨大的声响让姜眠下意识回头去看——
凤拨云目光发冷,唇角微勾。伸手一把将姜眠拉到身后。
几个手持长矛的士兵冲进来,目标明确直奔凤拨云而?来,凤拨云身形不动,眼底划过一丝讥诮。
下一刻,殿顶上落下一张布满尖刺的网,顷刻间将先锋的几人扎成?了筛子。
姜眠站在凤拨云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听见惨叫声,身体微微一动。
“你给我老实点。”凤拨云拽了她一把。
姜眠心?中愈发焦急:凤拨云有准备不假,可是?外面的人显然目标明确,就?是?来杀她的。眼下没?有退路,除非能把对方人马干掉啊。
她急的掰凤拨云的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不当回事的胡闹,你现在走,我这个朝廷钦犯还能帮你拖延一阵。你再这么不着调,小命都被你玩完了!”
凤拨云额角青筋一突一突的跳:“姜眠,就?凭你说的这话,我记你一笔。”
她手劲加重,视线落在门口走进那人的身上。
姜行?峥白净的脸上沾了血,为他沉毅气质添了一丝诡谲。他一言不发缓步走近,抬脚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凤拨云向?他身后望去,没?有人。
很?好。
就?他一个啊。
目光变的不耐轻蔑,重又落在姜行?峥身上。而?对方显然也没?把她放在眼里,抿唇走近,慢慢抽出手中长剑。
真?到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废话,他陡然举剑就?要劈砍下来!
对方的气息落在姜眠耳中,却比惊雷还要响彻神智,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她抢身挡在凤拨云前面。
“大哥——”
姜眠失声,真?的是?她大哥!
姜重山右手高扬着剑,本?没?理会凤拨云身旁的人。哪知那小姑娘忽然转到前面来。
手中长剑下砍之势在半空中生生顿住:“……阿眠?”
他人都呆了,目光上上下下,确认这不是?幻觉。
真?是?他妹妹,姜行?峥欣喜若狂,放下剑空着的手向?她伸来:“阿眠——”
姜眠扑上去抱他,姜行?峥单臂揽住妹妹。
“阿眠你怎么会在这……没?事不怕……”姜行?峥低声,“你站在大哥身后。”
姜眠一时?之间还不能捋清眼下状况:凤拨云发动政变,带兵之人是?爹爹和大哥?——关于爹爹的历史她早已倒背如?流,若有这一笔,当是?浓墨重彩,绝不会没?有一丝痕迹啊。
难道?真?是?历史改变……姜眠从姜行?峥怀中起来,眼下她已顾不及盘算为何有宴云笺在京,爹爹和大哥仍能这般顺利冲进宫城,但既然他们?占据了优势,皇帝便大势已去——他们?不会死,凤拨云也不必死。太好了。
“大哥,你先把剑放下,我跟你慢慢说,你不要杀了阿姐。”
“阿姐?”
姜行?峥视线缓缓滑动打量,落在凤拨云身上:“顺贵妃娘娘,我妹妹为什么会唤你阿姐?”
凤拨云道?:“我逼的。”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姑娘而?已。咱们?两方的立场,本?就?你死我活,你倒打一手好算盘,把我妹妹拉进来给你做挡箭牌。”
听他误会,姜眠连连摇头:“大哥,不是?这样?的……”
忽然,凤拨云伸出一只手,懒懒搭在姜眠肩膀上。
姜行?峥目光一戾:“你别碰她!”
“你把我想?的太龌龊了,姜行?峥。”凤拨云看了姜眠一眼,微微抿唇,手上用力将她向?前一推,“原本?,今夜我留你妹妹在这儿,的确是?想?将她作为牵制你们?父子二人的棋子——我觉得你们?父子二人会一起杀进来。看来你们?不同心?啊。”
“你……”
凤拨云道?,“我现在不想?留她了。交给你,你好生照顾。咱们?谈谈咱们?之间的事吧。”
姜眠怔然回头,而?凤拨云根本?就?没?看她。视线锁在姜行?峥脸上,漆黑凤眸中杀意渐起。
姜行?峥动了动唇:“洪安,把姑娘带下去好生看管,别让她再进来。”
他身后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立刻抱拳称是?,上前两步攥住姜眠手腕,把她往殿外拽去。
姜眠力气不敌不低,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抓姜行?峥:“大哥,你到底在做什么——”
“阿眠你听话,大哥很?快就?去看你。”
姜眠哪里肯听?他们?两人分明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
“大哥,你别冲动,你听我跟你说……”
姜行?峥狠了狠心?不再看她。喝道?,“快把姑娘带下去!”
这种命令不得违抗,无论什么手段。洪安一手捂住姜眠的嘴,半拖半拽将人带走,动作并不温和。姜行?峥咬了牙,强忍着没?回头,目光牢牢落在凤拨云脸上。
凤拨云倒看了姜眠一眼,舌尖轻轻舔过牙齿,什么也没?说。
“凤拨云,我很?感谢你没?有为难我妹妹,这个人情,姜某领了。只要你日后不横加阻碍,我会好好的将你送回北胡。日后我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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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登基称帝,必定封你为一方诸侯。”
凤拨云耐着性子听完,闭了下眼睛,还是?没?忍住仰头哈哈大笑:“姜行?峥,你不必在这里讲笑话了。一方诸侯?我要诸侯来做什么?难道?贵妃与诸侯差很?多吗?再是?尊荣,也不过是?伏在他人脚底的草芥。”
姜行?峥冷笑一声,“你想?要什么?”
“不明显吗?”
姜行?峥重新抬起长剑,明晃晃的剑尖指着凤拨云咽喉:“一个女人,竟想?做九五至尊,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龙命。”
凤拨云淡淡扫了剑尖一眼。
抬手,两根削葱般白嫩的手指轻轻挡开?长剑,那剑刃极其锋利,肌肤碰上去便见了血。
看见那抹血色,凤拨云眼中流露些许笑意,浑不在意搓了搓:“姜少将军有把好剑,却不晓得怎么用。殊不知我这两滴血,你得用什么才能还得清?”
*
彼时?姜眠被拖出殿门,往前走了数十步,禁锢着她的男人力道?才渐渐有松懈之意。她瞅准机会,反手摸到头上步摇,一把拔下来毫不犹豫向?男人身上刺去。
“啊!!”洪安吃痛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姜眠。
姜眠终于挣脱束缚,反手推了他一把,转身往回跑。
殿内是?她大哥与凤拨云在对峙,他们?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让她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大哥人多势众,而?凤拨云却只孤身一人,可她处变不惊,必定也有后手。
两人说不准谁会倒下,可是?谁倒下都是?她不愿看见的。
眼看离殿门还有十几步之遥,姜眠忽觉头皮一痛,被一股力道?扯了回去。余光看见正是?方才被她刺倒的男人,喘着粗气,手里还捏着她那只步摇。
洪安是?起义军打到东陵郡时?跟在姜行?政身边的,并不认识姜眠,他心?思粗,也没?看出这姑娘对于少将军的与众不同。
此刻,他正满心?愤怒,下手时?没?顾及轻重,被刺了一簪更是?心?头火起:“小丫头片子,跟你爷爷玩阴的是?吧?”
姜眠目光冰冷:“滚开?!你敢伤我一分,我一定叫你碎尸万段!”
洪安冷然一笑,显然没?当回事。调转手中步摇尖锐的尖端,对着姜眠便刺下来——
而?他的动作顿在半空中,被另一只苍劲有力的手牢牢攥住。
想?来那是?极可怕的力道?。洪安顿时?绵软无力地放开?姜眠。
姜眠踉跄两步,下意识抬头看向?来人——霎那间,她脸上血色退了干净,呈现一种安宁的苍白。
她看见宴云笺控着那人手臂向?前一推,便将那人手中握着的簪子反刺进他自己的喉咙。
一股血溅出来,几滴落在宴云笺素白衣衫上。
旋即,他很?慢很?慢侧过身。
逃……快逃……
姜眠连宴云笺的眼睛都没?敢看,大脑中第一反应便是?逃跑:在洪安手中,她最多吃点苦头,却不致死。可若换作宴云笺,她必定没?有生路了。
冰壶玉衡(七)
求生的本能令姜眠慌不择路,她知道宴云笺不是好对付的,可她没有武功,只能拼尽全力奔跑。
踏步上台阶,失措中她忘了提着裙角,刚迈出两?步脚下一绊,就要向前栽去。
本该重重摔在?地上的,却还不及倒地便被人温柔小心扶住。
姜眠心下一惊,虽感受到?对方的手势轻柔、甚至不解他竟会来搀扶自己,可她下意识还?是恐惧——一把甩开宴云笺的手。
很?轻而易举的甩掉了。
姜眠惊疑不定?望着对方,这?一眼才终于看清他的样子:他苍白狼狈的很?,浅青色衣衫前胸后背都洇着血迹,甚至还?在?扩散。
发束的凌乱,脸颊上有一道浅浅旧疤,他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纤尘不染的矜贵模样,反而狼狈的很?。
姜眠顾不得想?他因何狼狈,只想?着:即便他看上去受了伤,可自己仍不是他的对手,警惕地步步后退。
“阿眠。”
一声很?轻很?轻,带着颤音的声音。
姜眠终于注意宴云笺的神色——他目光显出些许空茫,瞳孔微微涣散,像是凝望着一个泡沫一般的梦。
他像不认识自己,明?明?满眼都是她,还?轻之又轻问:“是……是阿眠么?”
卑微确认,脆弱的随时都会溃塌。
这?样的语气?……一个念头落入脑海,姜眠屏住呼吸,唇瓣微微一动,下一瞬,见宴云笺脱力一般,双腿一软,瘫跪在?地。
他恍惚伸手去握姜眠的裙摆,摸到?那片真实可触的布料。一直屏住的呼吸陡然一松,水汽迅速无声地盈聚双眼。
是他的阿眠,真的是他的阿眠。
宴云笺抬头,唇角弯起笑?,眼泪从眼角流下来。
“阿眠……阿眠……阿眠……”他声声唤她。
“你还?活着……”他目光寸寸描摹眼前姑娘。她还?是那样娇憨明?朗,从发丝到?指尖都精致干净,找不到?经受痛苦与折磨的痕迹。
长久压在?胸腔中的一口气?松下来,梁骨都随之弯了几分。宴云笺仰头痴痴笑?着,眼泪从眼眶不断落下:“对不起……对不起阿眠,谢谢你还?活着……”
他的阿眠活着,还?这?样的好,这?样的好。
乌昭神明?在?上,便是这?一刻永坠十八层地狱,尝尽酷刑,万劫不复永不超生,也甘之如饴,满怀感恩。
宴云笺不敢碰触姜眠更多,只用两?根手指轻轻抓着她裙边。如此已?是苍天厚爱,他抓着这?根最后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又哭又笑?,如痴如癫。
姜眠看见他不断发抖的肩膀,连带着他碎发中夹杂那许多无法忽略的白发。这?一刻,所有念头连同历史轨迹一同脱离脑海,他们?二人,就仿佛游离在?时空之外。
她蹲下来,而他抬头。
眼前这?个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的人,小心翼翼看自己,仿佛等待审判的囚徒。
姜眠哽咽小声道:“阿笺哥哥你……你回来了?”
宴云笺颤声:“你还?肯这?样唤我?”
姜眠渐渐有了实感。眼前这?个人不是恨她入骨的宴云笺,是与她生活五年、待她疼宠入骨温柔怜惜的旧人。
天大的委屈冲上头顶:“是……那时是你说再不准我这?样唤你的。”
这?话令宴云笺几不被当胸捅一刀,喃喃摇头:“不是……不是……不是这?样,阿眠,对不起,是我该死。”
他满眼祈求,痛声道:“阿眠,你要杀要剐都好,求你不要这?么伤心……”
伤心?
经他这?么一说,姜眠才敢回头去望这?一段时间来,她始终不敢触碰的那些事?——路是自己选的,当初就知道日后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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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结果。但既然选了,就不会回头。她只当她的阿笺哥哥和历史上的宴云笺不是同一个人。
想?法理?智豁达,这?一路走来竟也并不觉沉重:或许是内心深处很?明?白,能够让她肆无忌惮撒娇发脾气?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一个人不曾软弱,也不觉撑的辛苦。
而现在?,他回来了。
变回她的阿笺哥哥,就在?她眼前。
姜眠以为方才自己的委屈已?是无以复加,却不成想?这?情?绪愈发扩散,鼻尖一酸,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
她用手背一抹,倔强地去扯自己裙摆:“你别拉着我——”
根本没用力气?,轻轻一拽便从他指尖拽扯下来,就像扯下他身上连着血肉的皮。
宴云笺不敢再伸手碰:“阿眠……”
“不要叫我,”即便理?智告诉自己,不应该怪他,他也是无辜受害。她却似乎很?难温柔懂事?地对他说一声没关系,“之前不是都说过么,你那么讨厌我,我也不喜欢你了。”
一面因为难过委屈,一面挂心着殿内的事?,丢下这?一句,姜眠提起裙摆头也不回转身跑了。
她独留宴云笺在?寒风中。
望着那留给自己的背影,他整颗心痛若凌迟,眼泪从满是泪痕的脸上蜿蜒成股。五脏俱焚,生不如死。
用力按捂着胸口,倏然低头呕出一滩血。
这?口心头血和衣衫上发暗的血迹交映在?一起——曾经他手上擦破一点皮,阿眠都会煞有其事?找来伤药和纱布,把他缠裹的像是断了骨头。他无奈,心里却因有人这?般在?意怜惜自己而悄悄欢喜。
可如今,他满目狼狈,周身染血,他心爱的姑娘被他伤的至深,口里说着不再喜欢他,也真的可以做到?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呆愣片刻,宴云笺擦净嘴角的血。唇角微微弯起,也不知是讥讽自己,还?是痛问苍天。
沉默的时间不长,他手撑在?台阶上,吃力站起,不曾缓过一缓跟着姜眠的方向往殿内走。
姜眠冲进殿内,只觉静得很?。心下一沉,快步向里面走去。
走近了才知为何如此安静,殿内不知何时多了几十名身穿铠甲脸覆面具的精兵,无声无息控制住所有姜行峥带来的人,而姜行峥此刻也被两?人压住,脖颈上架着一把剑。
姜眠还?没来得及开口,凤拨云先不悦道:“不是已?经走了吗?还?进来干什么?出去!”
“阿姐。”姜眠怎么放心出去,依旧往前走,看见大哥脖颈间连皮也没破,就知道凤拨云有谋断,没打算伤他。
凤拨云没理?会姜眠,对上姜行峥的视线,似笑?非笑?:“方才那一局是我让给你的,我生生拱手了一个筹码,少将军没有把握好——似乎,你不太会调教自己手底下的兵,连自己这?么重要的妹妹都看顾不好。”
姜行峥被人控制着,没法动作,只望着姜眠:“阿眠,你还?不快出去——”
“晚了。”凤拨云道,“我不会再把她交给你。”
姜行峥紧拧眉,看着姜眠,还?不等说出下一句,目光陡然一沉:“你怎么会在?此,你要做什么?”
他视线越过姜眠,落在?她身后不远处宴云笺的身上。
凤拨云也看见了:“今夜果然是热闹。宴大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宴云笺嗓音低沉:“您既然不欲伤人,便放下剑,如此才能与姜将军好好谈条件。”
凤拨云慵懒道:“是么……但其实呢,要不要杀了将少将军,对接下来的事?也没有什么影响。我留着他的性命,是因为我心情?好,可不是因为善良。”
她好整以暇坐下:“你也少费唇舌吧。有的人替人求情?,叫人家?心里欢喜。有的人开口只会更招厌恨。有这?说话的功夫,你不如帮我听听外边这?动静,可是姜重山到?了?”
宴云笺侧耳须臾,道:“很?快便进来了。”
凤拨云对姜眠招手:“你过来。坐在?我旁边。”
姜眠几乎刚刚落座,姜重山便当先冲了进来:“阿峥!”
这?里人多,他进来一眼便看见身穿己方铠甲的士兵被人压制住的场景,心如明?镜,当即丢下长剑,空手走进来:“凤拨云——”
他声音戛然而止,视线触及凤拨云身边坐着的姑娘,高大伟岸的身形微微晃动。
姜眠红了眼眶,喃喃唤:“爹爹……”
听见这?个声音。姜重山陡然疾步向前冲。
凤拨云不紧不慢攥住姜眠手腕,似在?提醒什么:“姜大将军,稍安勿躁。你日思夜想?的女儿就在?眼前,无数个日夜都挺过来了,还?差这?一时吗——我已?遵守我的诺言,你是不是该谈谈你的承诺?”
姜重山生生顿住脚步,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我的承诺从未更改。”
“好,那你就向我解释解释,你的长子,这?是唱哪一出?自从被我拿下,他便一个字也不肯跟我说了。我到?现在?也不知他到?底怎么回事?,是自己有主意,还?是……受了你姜重山的指使?”凤拨云长眉微挑,冷漠望着姜重山。
姜重山看姜行峥一眼,复沉声道:“并非我指使。”
“不是就好。他可是要杀我。”凤拨云微笑?道,“这?举动叫我险些误会了您。您也看见了,您带的兵都是北胡人,作战时听您的,可到?了我眼皮底下,便会认我为主。但是——看看这?一屋子人,都是梁人。姜少将军可谓是培植了不少自己的人手啊。”
姜重山道:“是在?下教子无方,如此冒犯,的确该死。”
凤拨云垂眸不语。
姜重山低声:“子不教,父之过。在?下过错,愿一力承担。”
凤拨云冷笑?一声。她在?思考时,手指不自觉碾动,而刚刚一动却发觉自己还?握着姜眠的手腕。
那截手腕纤细温柔,触手有一层融融暖意,注意到?了,就会愈发灼人。
静了片刻,她说:“你们?征战数月,如今大获全胜。若无这?么漂亮的仗,我也没有十足把握登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可以不杀。”
“你的夫人已?遣送回府,你们?父子二人,即刻除去身上的甲胄,带着你女儿,离开皇宫吧。”
姜重山目光动容:“多谢。”
凤拨云慢慢放开姜眠的手。
和她在?一起这?样久,不必说话,姜眠也明?白凤拨云的意思,小声道:“谢谢阿姐。”
凤拨云没理?会她,收回手,置于桌下。
姜眠再忍不住,起身向姜重山的方向疾奔,姜重山抿唇迎上几步,紧紧将女儿拥进怀里。
因此处人多,他什么都没说。闭上眼睛,强忍翻涌泪意。
凤拨云看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缓步走至姜重山身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你想?手刃赵时瓒,但你没有找到?他。”
姜重山缓缓睁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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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的眼。
“你不必再找他了,他不过是一个亡国皇帝。驾崩于今夜。仅此而已?。”凤拨云抬眸,“梁朝的亡国帝短命。可当我的狗,却是要长命百岁的。你放心,我对他的恨意绝不亚于你,他落在?我手里,必定?比被你一剑痛快杀了,要难挨的多。”
凤拨云退后半步,得体?微笑?:“我知道将军这?口气?没出,肯定?不大好受。日后我想?出什么新?鲜的主意,会邀请将军进宫的。届时,您可一定?要赏脸啊。”
*
从凤拨云的宫殿中出来,天边月色疏朗,被马蹄与战火践踏过的宫城,有种破损的悲凉和荒无人烟的美感。
兵马都撤了,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姜重山转身,双手轻轻扶住姜眠肩膀,不错眼地打量她。
被姜重山这?样看一眼,姜眠便模糊了视线。
“没事?的,阿眠,”姜重山哽咽,伸手擦女儿脸上愈发多的眼泪,“不哭,没事?了。”
姜眠自己也擦,可是擦不尽。
“爹爹,女儿不孝……”
“傻话。”
“爹爹……”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可是这?句话,姜眠不忍,也不敢说出来。
姜重山不知该怎么哄,这?样柔嫩的心肝宝贝,手上中一分力气?都怕擦破她肌肤:“阿眠你不要哭,爹爹好难受。”
擦不完女儿的眼泪,心早已?碎了。姜重山把姜眠搂在?怀中——为了此刻能抱在?臂弯的宝贝,便是凤拨云叫他去死也愿意。
姜眠在?他怀里,闷闷低声:“爹爹对不起,让你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我们?不苦,傻阿眠,看见你好好活着,爹爹便是刀山火海走一遭也欢喜不已?,”姜重山抚一抚女儿脸颊,“都受了什么委屈,全都告诉爹爹,爹爹一样一样的为你讨公道。”
姜眠笑?了笑?摇头:“没有委屈,凤姐姐待我极好。”
她气?色极佳,乌发顺柔,整个人透着娇嫩贵气?。一看就知道的确被照顾的很?好。
摸摸女儿发顶,姜重山轻声道:“你不知道爹爹有多感激她。”
顿了顿,他目光下垂一瞬,又抬眸望姜眠身后的方向。
姜行峥在?他们?身旁,也和姜重山一道向那看去。
宴云笺孤身静立,风扑薄衫。
那两?道目光钉在?身上,他便没再往前走。
姜行峥上前侧身挡在?姜眠身边,看着姜重山:“爹。”
姜重山等他说话。
“阿眠活着是万幸,是再好不过的喜事?。但这?是苍天开眼,庇佑于她,才没有将她带走。这?和宴云笺没有关系。如今已?是你们?相见的第二面,您是打算原谅他、放过他么?”
姜重山没说话。
“爹——”
“今夜,我实在?没力气?了。”
不是原谅放过,只是视若珍宝的女儿失而复得,此刻他心中充满感恩之情?,仇恨与痛怒都泄去大半,实在?没有力气?,也不愿意继续喊打喊杀。
姜行峥看出姜重山的动摇:“爹,他对姜氏一族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
姜眠听见姜行峥的语气?,心中一揪:那些独属于他们?
依譁
两?人之间的委屈退散好多,她可以站在?大局中,审视宴云笺的委屈了。
“不是的爹爹,”她拉住姜重山,“曾经的事?不是宴云笺的本意,他是中了爱恨颠之毒才会如此。”
姜重山微愣,缓缓侧头向她。
“阿眠,”姜重山还?未开口问,一直安静不语的宴云笺唤她,薄唇轻颤:“你怎么知道我中过爱恨颠?”
冰壶玉衡(八)
宴云笺问话一出,姜重山父子也都看来,等她开口。
姜眠咬了下唇,眉心轻皱,很快抬眸:“是……我知道,那年?我被人掳走,你前去燕夏军营救我,当时你偶然得了一本燕夏毒经,交付在我手上。”
“那时你为了救我,假扮他人,装作毁容瞎眼的?样子,所以始终不曾翻开那毒经看一看……但你交在我手上,我是翻看?过的?。”
姜眠挪开眼,低声道:“我们时常在一起,你身上有中爱恨颠之毒的表征……我便知道了。”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浅显易懂,连在一起却扑面荒谬。
巨大荒谬之下,细细密密针扎一般的?毒刺一根一根钻进心里。
宴云笺薄唇微动:“……那时你就知道?”
“是。”
“既然知道,为何?不立刻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义父——”
姜眠含泪的?眼抬起看?去。
只这一眼,便足以令宴云笺心碎:“……你怕我自戕?”
姜眠落寞道:“你事求万全,得知自己中此?剧毒,不会?珍惜自己的?。若是告诉爹爹,爹爹他……”她轻轻看?姜重山一眼,低低道,“……爹爹也会?杀了你的?。”
姜重山目光渐深:他知道这本毒经。阿笺对他事无巨细,样样告知,当年?救回阿眠,他回来后的?确提到过偶然得到关于燕夏几味奇毒的?记载,只是当时没有妥善保存的?条件,又不慎遗失。
他们都没放在心上。不想有阿眠明晰一切。
扪心自问,他的?女儿,可?谓了解他至深。
宴云笺喃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怪不得……原来那时你偶然脱口,有些诀别之语。”
他难过侧头,眼圈可?见的?泛红。
“阿眠,你不忍心要我性命,可?你怎么忍心眼见我践踏信仰,生不如死?”
宴云笺眼眶渐渐盈漫泪水,没忍住在人前滑落。
“不是的?,”姜眠连连摇头,“我了解你,怎会?不知你将信仰看?的?比生命还重?我知道你中毒,并非没有作为,一开始我以为此?毒无解,本来是……本来打算在你毒发前夕时向你和盘托出,终结了它。这样,尽可?能延长你的?性命……延长我们两个的?性命。”
宴云笺身躯微微一颤,泪珠凝结在下眼睫上。
“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意?思。”
宴云笺大恸,竟致一时失语。
“可?是后来我等到了机会?,”姜眠歉疚看?一眼姜重山,“我盘算多次,确认爱恨颠毒发之日?是我们成婚之后的?第十日?。原本打算大婚之后,我们全家去祭祖,留阿笺哥哥一人在京城。一旦离开京城,我便会?向爹爹说明此?事,到时路上伪作意?外身亡,全家罹难的?假象。”
“等这个消息传回京城,爱恨颠毒发作,阿笺哥哥既不会?为我们伤心,也没办法?因仇恨向我们下手……如此?既可?保全一家人,又能让他不致残害恩人,背负污名了……”
这本是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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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的?最好结局,两相得益,不会?有人丢了性命,也不会?互相残害。甚至有朝一日?,若宴云笺能得奇缘解毒,他们一家还有团聚之日?。
姜眠眉眼落寞:“对不起,爹爹,我没想到阿笺哥哥与杨潇烨不同,偏离毒经所书的?日?子,提前毒发,让你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姜重山没说什么,扣住女儿后脑将她揽在怀中。
“怎会?让你来说这句对不起,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我竟不知,我的?心肝宝贝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样多的?苦楚。对不起。”
他是狠辣果决的?性子,宴云笺比他更?为杀伐决断。若这件事让他们二人中任意?一个知道,必定趋利避害,选择最稳妥的?那个办法?——
天大的?威胁,不过一死。
可?他的?女儿,这样善良,这样柔软,狠不下心伤害任何?一人,便全揽在自己身上,在夹缝中艰难寻找出路。
姜眠屏着呼吸:“爹爹不怪我?”
“怪你,就怪你到底留下一条后路,安排劫囚之人,却没有用来救自己。”
姜重山低叹,转眼看?宴云笺。
相比之下,宴云笺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听完了姜眠的?筹谋,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重锤砸下,将他心脏砸的?血肉模糊,痛不可?当。
绞痛之下,一口心头血翻涌上来,险些撑不住呕出血来,但恐场面狰狞,吓着了她。宴云笺喉结滚动两下,将淤血默默吞咽回去。
然而,他重伤在身,气血翻涌的?急,这一下喉咙如同被割开的?剧痛,他按住胸口呛的?止不住狠咳。
姜眠侧目,刚刚看?过去便目光一顿——宴云笺右手用力按胸口,垂落的?左手摆动间,竟断了一指。
大脑“嗡”地?一声,姜眠冲上去一把托起他往身后藏的?手:“你的?手……怎么会?……是你自己断的??”
姜眠惊恐抬眼:“你斩了自己的?手指?”
宴云笺低低道:“是啊。”
姜眠说不出话,她记得他的?乌族信仰。
宴云笺温柔看?着她,如同看?一个虚幻的?梦。手微微用力,却轻柔从她手掌心抽了出来。
“阿眠,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什么?”
他声音轻轻的?:“我……不应该让你这般怜惜我。”
宴云笺拇指在食指断口处慢慢摩挲了下,神色痴怔,“当年?,便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出了牢笼犹嫌不足,还想做你的?兄长。做了你的?兄长,又得寸进尺,贪望娶你。”
姜眠含泪疑惑:“你在说什么……”
“若我只是在姜家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奴才,你就不会?对我这样好,也就不会?,为我筹谋思虑……我的?生命无足轻重,你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毫不犹豫除掉我吧……”他怔怔说,眼中已不再?流泪,可?每说一个字都碎一块骨。
姜眠顾不上许多,摸一摸宴云笺垂荡的?手,冰凉的?不似活人温度。
他的?模样太不对劲了,伤心到极点?,已然有些疯魔。
“阿笺哥哥……?你怎么了?”
宴云笺微微仰起头,修长如玉的?脖颈如同濒死的?鹤,最后一声哀鸣也无声。
惨淡月光映在他双眼中,照不透空洞:“是我……贪得无厌……致报应不爽……”
他凄绝一笑,身躯脱力,陡然昏死过去。
姜眠的?力气哪里扶得动宴云笺,眼睁睁看?他摔倒在地?,头向一侧歪去,半束的?发髻松散,单薄衣衫挂在身上,被骨架撑起的?空荡。
姜眠吓了一跳,蹲在地?上怔怔握住他手腕,回头扬声:“爹爹,宴云笺的?样子很不好,我们带他回去请大夫看?一看?吧——”
姜重山走上前,亦看?见宴云笺自残断指。
这个人,昏倒的?样子都透着洗不尽的?绝望。
嘴唇一动正要说话。一旁跟过来的?姜行峥轻声:“父亲。”
姜重山侧头。
“你若是心软了,那就将他带回去吧。”
姜重山道:“你竟然肯?”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此?刻他已然昏死,一刀要了他性命实非君子所为。您也不会?同意?的?。”
“孩儿宁肯您此?时垂手照拂一二,等他好转再?谋后事,再?与他彻底断义;也不愿您归去后越想越觉放不下,最终全然原谅此?贼。”
**
张道堂得了消息便赶来。
直到进屋,真真切切看?见姜重山父子才知道元叔没有骗他,这老家伙早在将军即将进京时便已收到消息,知道将军没有死,却瞒他到现在!
即便他能理解,也心有不愤,但眼下那已不是最重要的?。他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看?见姑娘好端端站在眼前。
双膝一软,便要给姜眠跪下:“姑娘……”
姜眠一把扶起他:“好了,叙旧的?话日?后再?说,你先看?看?他怎么样了?”
张道堂糊里糊涂走到榻前,心下先是一惊:少将军怎么瘦成这副模样?
很快,那股惊慢慢沉底,变成难言的?沉重之意?:医者望闻问切,看?他的?面容,就知道他身心早就糟蹋坏了。
当下没有多言,伸手把脉。
片刻后:“这……公?子昏迷是因为哀极攻心,身子虽可?慢慢调理,只是这心病难医,恐怕很难养好。”
姜眠问:“是他不注意?保养伤了根本,还是所需药材不好寻找?”
“不是这样。”
张道堂看?她一眼,又看?看?姜重山,犹豫再?三:“是……是因为,他死志坚定太久,早已成了执念。”
“这话听起来大约很矛盾——是死这个字,一直支撑他活着。这么长时间,他只盼一死。眼下……看?见你们都好好的?,他那口气松了,就支撑不住了。”
姜重山道:“先救人吧,能救到什么程度就救到什么程度。”
“是。”
张道堂为宴云笺施针,姜重山含着百杂心事退出来,先去看?了萧玉漓。
出门?本还寻思着去哪里找她,没想到走出十几步,便看?见了人。姜重山脚步微顿,复又快速向萧玉漓走去。
“你怎么站在这儿?”
他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手这样凉,也没有穿件厚实些的?衣衫。”
萧玉漓让他握着:“没事,我一向身体康健,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年?在北境吹的?风还少吗?从来也没有个头疼脑热的?。”
姜重山静了静:“是我对不住你。一直以来都苦了你。”
“咱们之间若说这些话,实在是见外。”
姜重山微微抿唇,手上用了些力气,紧紧握着萧玉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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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夫妻数十载,他们之间所有的?情深意?重与分别思念,尽数托付给这样的?力道里。
停了一停,姜重山低声:
“你这段日?子过的?好吗?凤拨云有没有为难你?”
萧玉漓摇头:“她自然没有为难我。”
“你刚直,她也是个千人千面的?难缠性子。你们碰在一处,叫我担心许久。”
“你倒变细腻了。”萧玉漓笑了下,“凤拨云是个极聪明的?人,知道做什么才对自己最有利。羞辱与照顾相较之下,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而换来你的?怨怼,为自己树敌。”
“你瞧她如何??”
“金鳞岂是池中物,只是原来不曾想到她的?心如此?之高,倒是小瞧了。”
姜重山牵起妻子的?手,慢慢向前走:“京城风云巨变,她这位新帝前路再?无阻碍,我这心中却总觉得不踏实。”
月色静清,他们二人扣起的?手浮着暖意?。
萧玉漓道:“你不必担心,凤拨云这个人,若是想杀谁,绝不会?等。她在宫中没有要了你们的?命,便不会?再?为难。”
姜重山嗯一声:“她对我从没什么好脸色,一直都是副恨之入骨的?模样,所以我摸不准她的?脾性。不过你识人清楚,既然你这样讲,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顿了顿,他另提道:“方才里边的?动静,你应当听见了,可?有什么想法??”
“阿眠都与我说了,你应当也知道了吧,”萧玉漓停下来,“宴云笺之所以如此?丧心病狂,是因为爱恨颠之毒——说句实话,若是曾经的?我,管他什么毒,先冲进去把他抽成烂泥再?说。”
姜重山浅浅笑了一下:“那现在呢?”
“事发那一段时间,我百般痛恨,恨不能化作厉鬼生撕了他,但得知他中毒之后,又觉茫然。”萧玉漓叹气,“现在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亏欠了咱们,可?那毒终究是歹人所下,若没有如此?深的?感情,也不至于此?。”
她摇摇头:“到底是咱们家养了五年?的?孩子。”
姜重山沉默。
不是外人。不是故人之子。是口口声声说和阿峥阿眠没有什么不同的?、视为亲生儿子一样的?孩子。
这个孩子,并没有背叛自己。
支撑着那强烈恨意?的?立场颓然倾塌,翻涌的?怒变作茫然。姜重山道:“过去的?大半年?,我无时不刻不想将他挫骨扬灰,到眼下这一刻,却下不去这个手。”
“下不去,就不必下。”
萧玉漓看?他一眼,道:“如果杀一个人不是大仇得报的?痛快,那么染上这条人命并不值当。我也不知该如何?待他才合适,但不杀就不杀,你下不去手,我也淡了此?心。由?他去吧。”
“重山,咱们别理会?这些了。手头的?事理一理,我们一家动身去北境,再?不理这些凡俗庸扰罢了。”
姜重山应过一声:“你想好要走?”
“这不是你我一直盼望的?么。”
姜重山微笑,艳阳洲,兜兜转转这样一大圈历经多少苦难,若能回归如此?结局,这一路颠沛总算也有终点?。
“就是阿峥……”
“他怎么了?”
“我瞧他也许未必愿意?跟我们走。”
萧玉漓拧眉半晌:“阿峥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不肯落后人半分。从前赵时瓒在位忌惮姜家功高震主,他便不懂激流勇退之重要。如今凤拨云成新帝,只凭此?前种?种?,更?不会?重用他。”
她摇摇头:“阿峥没路可?走的?,再?盼一展宏图抱负,也实在是空谈。”
姜重山紧一紧她的?手:“我会?再?与他谈的?。他到底年?轻,家里遭逢巨变,他心里受了不少折磨。一时半会?儿还放不下。咱们给他时间,尽可?能顾着他心绪一些。”
……
姜眠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姜重山已让萧玉漓先回去歇息了。
他一个人站在月下,满身落寞。
姜眠走上前:“爹爹。”
姜重山回身,不觉含笑。
“这大半年?您一定很辛苦吧……自从家里出事,我便再?没有机会?跟您说上一句话。否则,将这些缘由?早早告知您,也让您心中松快一些。”
姜重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阿眠,你不要这样想,只有看?着你好好活着,爹爹心中才算真正松懈下来。”
“他怎么样了?”
姜眠说:“张道堂会?尽力的?。”
姜重山点?点?头。
“爹爹,您还是很恨他吗?”
“爹爹也不知道,”姜重山想了很久,这么长时间以来,强烈的?恨意?已经沁染骨血,陡然拔除不是件容易的?事,“恨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于情感上很难即刻更?改。于理智上,我更?恨那下毒之人。此?贼不除,何?以为父。”
姜眠攀住姜重山手臂:“爹爹,我们一起抓他。”
她目光坚定雪亮:“娘亲的?师弟月照君,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古今晓。他武功卓绝,极擅长奇门?八卦,更?知道全部关于宴云笺中爱恨颠之事。我落魄之时,为他所救,但他并不是靠着娘亲的?情分,而是奉了他主子的?命令。只不过,他听命于谁,我却没有探知出来。”
姜重山目光渐深:“竟是他……是他动手下毒?”
这真可?谓是一笔烂账。
若说宴云笺对他们家下毒手,可?他是因为中了剧毒。究其溯源,那毒竟是与自己夫人的?师弟有关。兜兜转转,竟不知要怨谁了。
“爹爹,我并未确定是不是他亲自动的?手。不是他,就是他的?主子,此?事绝密,不会?有第三个人选。”姜眠想了想,“我更?倾向于是他的?主子,他那个人,真正性子极其刚愎自用,若是亲自动手,必定会?漏口风。”
姜重山双目漆黑,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低声道:“在凤拨云那儿的?时候,你可?与你娘亲提过?”
“娘亲视他如亲弟弟,况且当时并无自由?,就算知道也只会?难过,做不了什么。我没忍心提。”
姜重山点?头:“若他救了你,后面你又怎会?到凤拨云那里?”
姜眠说:“我……偷袭了他,他一怒之下,就把我丢下不管了。爹爹,这也不是最重要的?了,眼下只要抓到古今晓,我们必定能揪出真正毒害我们全家至此?的?那个歹人。”
正说着话,忽然后边房门?倏地?打开,张道堂声音含喜:“将军,姑娘,公?子醒了。”
冰壶玉衡(九)
话被打断,姜眠和姜重山对视一眼。
“爹爹,你要进去看看吗?”姜眠声音很轻。
姜重?山沉默,这话的言下之意,便是她要进去看看。
心?下一阵酸楚又一阵长?叹:“爹爹不进去了。你有话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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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点头。
“你可还心?悦他?”
“我没想清楚,”姜眠说,“他也实在可怜。”
姜重?山想了很久,道:“我和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但你终究不一样。乖阿眠,爹爹心?里都明白,你去罢。”
*
姜眠一进屋,张道堂便退出去。
没听清张道堂对她说了什么,目光就落在床榻上靠坐的苍白身影上。
室内烛火很亮,他一双异瞳犹如星河流转,微微垂着,眼角眉梢温柔细致。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来一眼。
手脚局促不安微缩,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嗫嚅着唇,将头深深低下。
姜眠走过来,一手摸着床沿,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
“我方才的模样,吓着你了吧。”宴云笺声音低哑开口,手背抚了抚脸颊。因为冷汗,他鬓发?微湿,擦过之后?显得有些凌乱。
姜眠看见了,下意识伸手想为他捋正。
宴云笺浑身一颤,向后?躲去。
姜眠的手顿在半空中?:“你在怪我是吗?”
“不是——”宴云笺连连摇头,轻道,“阿眠,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疯了吗?怎么会反过去怪你……”
“那我碰你,你为什么躲?”
宴云笺说不出话,他只是不舍得让她碰到脏东西。
“不愿意让我碰?”
“不是……”
“那为什么。”
宴云笺终于抬眼正视她:“我怕弄脏了你的手。”
他声音很轻,惭愧却重?。
姜眠细婉的长?眉微拧,再次伸手,而宴云笺还是向一旁躲,浑身都是抗拒。
他自厌的厉害,姜眠不忍心?逼迫太过,手指蜷起来,搁在膝上,“阿笺哥哥,我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什么。其实,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那时我想不出办法,是真的打算最后?牺牲掉你。”
宴云笺安静道:“阿眠,若你打算和我一起死,这不叫牺牲我。”
姜眠鼻尖发?酸。
“当年你认字读书是我教?的,我却没有尽到责任,给你讲明道理,”他声音低低,“从?你知道我中?爱恨颠那一刻起,就该当机立断杀了我。你不应该,为这个日后?给你与姜家带来巨大危机的人,分任何心?神来保全。”
姜眠抬头,眼中?已然有泪,反驳道:“不能这么说。”
“阿笺哥哥,我理解你。如果中?毒的人换作是我,我绝不会侥幸去想什么办法,只觉自己如一柄屠刀,时时刻刻悬在爱重?之人头顶。我会为自己选择死路,而让我所爱之人不至于因为爱恨颠倒受到我的伤害——所以我理解你。”
“你也要理解我。如果中?毒的是我,知情者?是你,你也会像方才那样毫不留情决定、你会直接杀了我么?”姜眠问,“你难道不会千方百计想办法妄图留下我一条命吗?”
宴云笺说不出话。
姜眠低叹:“你不仅仅是给我带来巨大危机的人,你还是我在意之人,重?要之人,我怎么可能当机立断下手杀你、或是将此事告知你,亲眼看你决绝选择自戕呢?”
她声音低,每一道细微的发?音都让宴云笺心?碎一次。说到后?来,眼眶发?酸,她别过头两行清泪落下。
“阿眠,你不要哭,你不要哭,”他想给她擦泪,又不敢碰,慌乱间愈发?局促,一双手都不知怎么摆,“我知道,我知道你为我殚精竭虑……我当然都明白,我只是觉得我不值得……不哭了,不哭了……我要怎么做才好……”
姜眠忍了忍泪:“我从?来没有想害你,我想帮你避掉这些伤害,可是我没有成?功。”
“这本就不是你的责任。”
“难道这就是你的责任?”姜眠哽咽道,“害你、害咱们家的歹人还逍遥法外,你怎么能就这样不想活了?”
这是她最难以接受之事:“你断了手指,竟然还要去自尽。”
宴云笺低头:“我没有。”
“我知道你有——”她比谁都知道。
历史上,他便是在姜氏安灵塔上一跃而下,碎了满地?残躯。
如此惨烈还不够,他将每一块碎骨,都化为尖刀,将他的身后?名钉在耻辱柱上,被后?人口诛笔伐,死了一遍又一遍。
“你是我见过最刚毅的人,怎么会去走轻生绝路?”
他微微笑:“阿眠,我真的已经……”已经很坚强了。
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他能撑着这口气,弥补自己铸下的大错,是怎样强忍着。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也熬透了自己。
宴云笺小心?翼翼看姜眠,分辨她目光中?的意味——她能好好活着,于他而言已是不敢想象的巨大恩赐,而她会用如此眼神望着自己,几乎令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阿眠,你没有那么恨我……你不想让我死……是么?”
“我不想让你死。你不要死,不要从?高?塔上跳下去,我不想看见你变成?那样。”
良久,宴云笺轻轻嗯了一声。
她想让他死,他就会去死。
而相反的,她不想让他死,他也会活着。
一如从?前,他不愿抚逆她的心?意,任何心?意。她想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姜眠看他答应:“你听进去了,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了吧?”
他身上的破碎感未减,但乖顺道:“不会了。”
张道堂说,他心?伤已久,抑郁成?疾。这种沟壑嶙峋的伤痕,并非三言两语能轻易抚平。但至少?得一句承诺,让人放心?许多。
宴云笺看了看她,伸手向怀中?摸索:“阿眠,有一件东西我要转交给你,是明乐公主临终前托……托我兄长?交到你手中?的。”
他从?怀中?拿出一样细长?温润的物事,是一只碧玉的莲花簪。
成?色极通透,水头十?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姜眠愣了愣,接过来细细抚摸。
她认得这只簪子,不仅是阿锦最心?爱的饰品,更?是她最贵重?的东西——是当年她出生时太皇太后?赐下的,据说是开国元后?所用过的。
宴云笺细细看姜眠,心?中?一阵软过一阵:“明乐公主当时还有句话想带给你,只是气息太弱,没有说完便去了。你们是知己,大抵会懂她的意思吧。”
姜眠没有回答。
和阿锦相伴的那段岁月中?,她总是央求自己陪她做这做那。日常挂在口头上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阿眠,你最好了”。
阿眠,你最好了。
她想,她应该明白她说什么。
“阿锦……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宴云笺道:“明乐公主死的冤枉,是……为我兄长?而死。”
“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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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成?复。”
阿锦喜欢成?复她是清楚的,可万万没想到成?复竟是宴云笺的亲兄长?:“成?复接近阿锦,就像当初你接近我吗?”
话一出口,姜眠就有些后?悔:其实她这一问不是怪罪宴云笺。当初那事,宴云笺挨了爹爹一顿鞭子,得到惩罚,自己也原谅了他。她不是个翻旧账的人。只是听到成?复与阿锦的关系,有些替她打抱不平的冤屈罢了。
宴云笺心?苦不已:“不是……”
“我不是指责你……罢了,成?复还在宫里吗?我从?来都没听到他的音信,还是你将他接出来了?”
姜眠说:“我要见他一面,我有话要对他说。”
宴云笺道:“他已经死了。”
“……死了?”
宴云笺低下头。
姜眠茫然。积蓄的劲儿一瞬间松懈下去,看着宴云笺,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残忍。
“好……那不说这些了,”姜眠瞅他:“你坐好,不要动。”
宴云笺听她的话,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动。
她伸出手,宴云笺本下意识想躲,生生忍住了。
她将他有些散乱的发?整理好。手指下那些发?丝干涩,如他一般,没有丝毫光泽。
白发?夹在在乌黑的发?间有些扎眼,脸上一道浅浅残疤——虽然还是一张一等一出挑的容颜,却到底落了些令人扼腕叹息的破碎美感。
也真的是很可怜。
她目光凝在自己脸上,宴云笺拂了一下:“阿眠,你别看了,我的脸很丑。”
“脸上的伤怎么来的?怎么伤的这么深。”
宴云笺不知如何解释:“是我应受的。”
姜眠皱眉,不太赞同的样子。
宴云笺看着她神情,苍白的唇浅浅弯了弯:“阿眠,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个境地?,你还肯待我这般柔软。”
“我和爹爹他们不一样,他们不知情,所以怨过你。我一直都知情,知道变成?那个样子不是你的本心?。只有用从?未怪过你,才有可能让你原谅自己一回。”
“我在牢里,对你说过那样的话。”
“我不记得了。”
宴云笺怔忪。
乌昭神明的宽容慈悲,竟致如此地?步。
但他何等聪慧,也听懂了她的残忍。
那是神明仁慈怜世人,怜的是众生,而不是他一人。
今夜她坐在这里温柔劝导,让他好好活着,听到此刻他全然明白——那是因为她本性善良,而不是对他宴云笺的偏爱。
“阿眠,你……”
“什么事?”
你可不可以别不要我。
可不可以……别收回对我的爱。
话在喉头滚了几滚,宴云笺终究没敢说出口,“阿眠,你要是有什么委屈,或者?恨我,你不要因为我现?在的模样……就迁就我。我很想补偿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提。”
说着这些话,他也不敢露出任何一丝难堪与心?碎:“我想为你做些什么……我……”
能做什么呢?
若是曾经,他要将她抱在怀中?,怜惜地?亲一亲。
为她打点好一切起居,哄她开心?,说一些让她哭笑不得的话。
寸步不离的跟着她,护着她,纵她上房揭瓦,带她四处游玩。他还能料理府中?事务,照顾他们的父母。
这些让他幸福到无以复加的事情——心?中?清楚已经没有资格,却还妄想着苍天能许他资格。
“你什么都不用做。”
姜眠心?道,他都把自己身体糟践成?这样了,还是先养着吧,正好她也没想好他们两个的事:“你好好活着,不要做傻事。爹爹和娘亲都没说什么,你就先在这里住着,要听张道堂的嘱咐,别再糟蹋身子。”
宴云笺还不死心?,声如蚊蚋追问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什么都好,不用亲吻,不用陪伴,不用掌家。哪怕只是替她清扫一下屋前的残雪。
阿眠善良,对自己温柔是因为知道自己病了。但心?中?是不是厌恶,他不知道。若他冒犯了,惹她厌弃不快,他就又添了一重?罪孽。
姜眠道:“没什么。你照顾好自己就是。”
她说没什么。
他眼中?微弱的期冀暗淡。
烛光中?,眼前姑娘皎洁明亮的面容娇憨温柔,那么明朗洒脱,却是他永久的囚牢,囿困他的灵魂。
宴云笺微微笑了下,“我知道了阿眠,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自己。”
虽然他还是苍白似烟,但姜眠感受到他的诚恳,想了想,好像要说的话都跟他说完了,她便说道:“那就好。你好好养着,早些休息。我先出去了。”
宴云笺舍不得移开眼睛,却只能点头。
她走了,也带走了屋中?所有的温度。
他的阿眠还活着,真好啊。
姜家一家都活着,真好啊。
寸寸清冷的空气中?,宴云笺呆呆睁着眼睛,失焦望着空中?某一处。好半天,一行清浅的泪从?眼角缓缓滑落。
阿眠,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