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他睁开眼,声音低哑:“阿琰不孝,今生欠姑母的,来?世?必还。”
说完,他深深看了宣贵嫔一眼,倏地转身向后门跑去。
**
薛琰拼命地跑。
路上偶然遇到一些宫女太监,他也不曾遮掩,任凭自?己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一面狂奔,心?中狂乱的念头?疯长。
跑不掉的。
他知道自?己跑不掉的。
就算有天大的运气,逃到宫外,逃出京城,然后呢?
一个逃犯,那样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他宁可死了。
左右都是?一死,在?死之前,他有一件必做之事?。不做,死不瞑目。
*
内宫中,成?复是?最早得知公孙忠肃获罪的。
当时宴云笺向皇帝禀报他私藏军火,那之前皇帝就已得到暗卫回报,太子与公孙忠肃密谋一夜,等宴云笺补完这?一刀,成?复就知道,公孙忠肃再无出头?之日。
他不关心?这?个,但是?他怕薛琰受到牵连。
宴云笺行?事?如此狂悖,连自?己同胞的亲弟弟都拉下水!
成?复暗恨,却也知道事?不宜迟,眼下已经顾不上是?否暴露,必须尽力保住薛琰的命——可笑他害死阿锦,他对他亦恨之入骨。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这?一生为复国而活,从未为过自?己。
薛琰,他已经是?大昭最后的希望了。
成?复匆匆交代布置后便向宣贵嫔宫殿后门赶,一路步履匆忙,但愿能来?的及。
拐过宫墙转角,看见前方一人正在?急奔。定睛过去——不是?薛琰又是?谁?
这?蠢货!想是?尹统领已去,他从后门跑了,可这?般狂奔,嫌死的不够快是?吗!
成?复阴沉着脸迎上去,和薛琰的目光对视。
他心?中一激灵。
——危险中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直觉与嗅觉都及其敏.感。若非自?己此等感知,早在?这?深宫炼狱中死了一百回。
所以刚一对上薛琰的目光,成?复就知道,不对。
可是?已经来?不及。下一刻薛琰已急奔至身前,他一句话也不说,扬起手中步摇,尖锐的尖端泛起寒凉的光。
成?复欲躲,却躲不过身怀武功的薛琰,一下被他刺中胸口。
“哈哈哈……苍天开眼……苍天开眼……竟叫我心?愿得偿!心?愿得偿!!!”
若是?他死前一定要做什么?事?才能瞑目,那便唯有这?一件。
薛琰一面疯狂大笑,手上力道发?狠,起起落落,一下下刺穿成?复的身体。
心?口,腹部,肩臂,脖颈。
“你?这?烂泥一般的阉人,不要觉得冤枉,”他红了眼,“我本好好的众星捧月,天之骄子,是?你?——!你?毁了我!你?为何要告诉我我的身世??为何要像猫捉老鼠一般戏弄我!为何要我这?么?悲惨……为何要我日日惊魂不安!我被放弃、被辱骂、被虐打?……你?可知我有多恨!多恨!哈哈哈哈……你?这?下三滥的太监,你?毁了我的一切……不杀了你?,我死不瞑目!”
他不知自?己刺了多少下,直到脱力。
成?复软软滑下去,满身鲜血渐渐濡湿身下泥泞不堪的土地。
陈冤新罪(四)
残阳如血。
据说黄昏时分,是逢魔时刻。
宴云笺从辛狱司出来,看见天边斜阳,想起儿?时母亲与?他讲的种种乌族传言。
夕阳铺开一大片血染的晚霞,他莫名隐隐不安,心?底长出枯草一般的荒芜,渐渐蔓延至全身血液。
在冷风中沉默伫立许久,宴云笺带着公孙忠肃的亲笔供罪书返回宫城。
刚踏入宫门,便?听说内宫有人行刺,凶手已伏诛,竟是武义侯独子薛琰。
宴云笺拧眉:“人现在关押在何处?”
尹统领低声道:“末将暂且将他押在瑝武殿内,皇上还在欣昭仪娘娘宫里,大约……要等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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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这话不对。宴云笺不关心?皇帝什么时候来:“为何羁押在瑝武殿,还有什么事?难道薛琰在内宫伤了人?”
“是,人犯逃命时正撞上成公公,一时丧心?病狂……”
宴云笺心?中一震,脸色陡然沉下来。
尹统领见了,立刻跪下:“大人息怒……”
“你亲率禁军一百人,竟拿不住一个薛琰,让他在内宫行凶——”宴云笺音线沉,面含怒意极其迫人。
甚少有人见过他动怒情态,尹统领战战兢兢:“是……都是末将失职,末将大意,万万没想到宣贵嫔竟敢堵上荣宠性命私纵人犯逃跑!大人……现下那?薛琰状若疯癫,胡言乱语……”
话没说完,宴云笺道:“胡言乱语,就割去他的舌头。叫他安静。”
“是。”
“看好人。日后我亲自审判。”
成复被?安排在一处偏殿,只有一个极年轻的太医看诊。他再是尊贵,也不过一个伺候人的太监,能来一个小太医,已是天大的面子。
宴云笺进?来便?被?满屋的血腥气包裹,心?不由愈发沉坠:这样大的血腥气,必定受了重伤。
掀开帘帐,小太医吓了一跳,不敢多?看宴云笺划伤的脸颊,跪地拜首:“见过大将军。”
宴云笺没回答他,一双暗金眼眸静沉,视线一动不动望着床上成了一个血人的成复。
他身上很多?地方都在流血,血洞皆覆在衣衫之下,唯有颈边致命伤口,叫人看的清清楚楚。
宴云笺好半天才找到声音,极力?克制,却也有失端重:“……人还能救得回么?”
太医跪地低声:“怕是不行了。”
“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找来。”
“将军……”
“还不快去!”宴云笺喝道。
小太医被?吓得面如土色,连连点头慌里慌张地往出跑。
他一走开,屋中就只剩宴云笺和成复二人。
室内安静的可怕,甚至能听见鲜血润摩衣料的细微声响。
“你……怎能……如此不知避讳……”
成复目光下撇,一息尚存断断续续:“你来看我做什么、把太医都叫来……岂不、惹人注目……倒是给、给赵时瓒开罪你的机会……”
宴云笺跪在成复榻边,一手抓着他:“不会。他早已奈何不了我了,”他目光寸寸划过成复满身的血,“你别想这些了,少说话,留些力?气。”
他的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进?成复体内,却如石沉入海,再无?回音。
的确是不行了。
“你、你的脸……”成复极力?眯眼,好不容易看清,宴云笺的脸庞竟有那?么长且深的损伤,“你的脸怎么会这样?是谁、是谁干的……”
“是我活该。”
成复闭目摇头,“乌族人怎么能损毁容貌,你这样,以后……”
宴云笺眼眶微红:“现下不说这些了,你忍一忍,太医很快就来了。”
成复摇头:“太医来、怎么样呢……我知道我是不行了。我撑着一口气、不死……就是在等你……阿笺,正好眼下没有人,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罢。”
他喘一口气,“你还、还认我是你哥么?”
宴云笺心?如刀绞,声轻似气:“哥,我如何会不认你?”
“是我不好,从前,都是我对不起你。”
他将手按在成复不断流血的脖颈边,妄图阻止他失血丧命的脚步。
成复费力?地抬手,摸到宴云笺空缺的食指,颤抖着摸索,半晌闭眼。
一声长叹,眼泪从眼角默默滑落。
“你这是何苦……何苦啊……我总觉得我了解你,你……仁义正直,可我到现在却觉看不透你,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姜重山一家……”
宴云笺垂眸看去,他和成复的手挨在一块,皆是食指空空,残损破败。
“我原本想着……你给父祖蒙羞,你辜负了自己身体里流的尊贵的血,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这……背恩负义之徒……”
成复闭一闭眼,缓口气,“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嫉妒你……恨你,可是你不知道,我也……很骄傲。”
他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在他心?中,活着的目的只有复国?,为了复国?,他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更罔论旁人。
污泥里出来的人,最?终一身骨架变得泥泞不堪,可观之自己的亲弟弟,却一身清净,不染尘埃。他就像是年幼印象中书本里所描摹的乌昭神明,正直,善良,勇敢。
疯狂嫉妒着他,又因?有他而觉复国?有望,不堕声名。
成复喘.息着:“可后来你……你变成了这副模样。我自认自己已算是不堪,可你竟成了披着人皮的恶鬼,我真的是……真的是……”
他手劲不大,却抖的厉害:“我犯过错,杀过无?辜,愧对于恩人,甚至辜负了挚爱。我已经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如果连你、连你都不能承此遗志,我们乌昭和族,即便?一息尚存……又有何意义?”
宴云笺眼睛红的可怕,空着的那?只手攥紧成复的手:“哥,是我愚蠢自负……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照顾好你。”
“你告诉我,你断了指,可是后悔曾经做下的事了?”
宴云笺长睫微颤,一行清泪从眼眶滑落。
恶行已犯,他无?颜解释,去为自己脱罪。
所以他只哽咽轻声:“痛悔不已。”
成复叹气,缓缓摸着他残损的指根:“不说了,这些……都不说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对宴云笺再多?的不理解、再多?的失望怨恨,在此刻,在他生命只剩下须臾之时,他才发现那?些都如同一两轻烟,不待细思,就那?么随风吹散了。
他的弟弟是君子也好,是小人也好,剥去这一切外壳,他只是他弟弟而已。
不舍得,也不放心?。
“阿笺,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成复将宴云笺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其实?我也痛悔过很多?次,只是那?些悔,每每见了你,却总说不出口。我总是想起……总是想起你十七岁那?年走出宫去的情形。”
出宫之前,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那?一晚,他只是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看不到阿笺了,他将一个人留在这深宫中。
害怕和思念在那?时便?已席卷。
“我不是一个好大哥,人人都说长兄如父……我却从来都没有尽过当哥哥的责任,你出宫前的那?个晚上,我对你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很后悔,其实?我应该告诉你,应该告诉你……”
阿笺,出去了,就去过安稳太平的日子吧。
去潇洒恣意的过一生吧。
不要回来,也忘记背负的重担,像个平凡普通人那?样,幸福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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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话,当时没有说。
眼见路越走越长,回头遥望,到此刻,却已经不适合再说出口了。
宴云笺泪水夺眶而出:“哥,那?时都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若没有你,我离开母亲,怎么能在这里活到十七岁……”
成复喘.息声渐重,气息却愈发薄弱。
泪水从眼尾流下,打湿鬓发,徒留一片湿凉。
他们兄弟二人,为何到了这种境地,才剖开肝肠,探出互相挂念的真心?来。
“我要不行了……阿笺,”到这个时候,惊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已经来不及了,“阿笺,你过来,我要跟你交代……”
宴云笺忍泪附耳。
“我有三?个遗愿,阿笺,一定要帮我完成……”
成复一边说着,探手入怀,颤颤巍巍拿出一个碧玉簪子和一块翠玉:“第一个就是这枚簪子,是阿锦送给姜姑娘的礼物。”提起赵锦,他露出些许笑意,“你看这玉,阿锦与?姜姑娘共有一对,阿锦的玉已碎,这枚玉是姜姑娘的,我觉着,她是不是没有死……只可惜这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了,无?论姜姑娘生死与?否,你务必将此玉簪带给她……”
成复已经气息渐弱,快语不成句:“阿锦有一句话要转告姜姑娘,只是她最?后没有说出来,我也不知她们小姐妹之间要说什么。你只将簪子带到,告诉她,阿锦有话与?她说,她应当……应当会明白吧……”
宴云笺眼含热泪,暗金眼眸在潋滟水色朦胧下战栗。
他手掌哆嗦,收了簪子。
“第二件事……你要照顾好自己……记住你是大昭的皇子,生来……尊贵,你合该过最?好的日子……等见到乌昭神明,我自会、自会跟他们说……你的辛苦……所以你要放过自己……”
“你一向?愈伤极快,好好医治你的脸,你长得最?像、最?像爹爹,别辜负了……要珍惜……”
宴云笺热泪滚滚而下,痛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回答啊。”
“是,哥,我听见了。”
成复见他这样说,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大口呼吸:
“第三?件事……第三?件事……是关于我自己、我自己……”
他鲜血不断,喘.息声更大,望着宴云笺,嘴唇不停地颤抖。
他在说话。
却像是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发出任何声音。
“哥?哥?”宴云笺抱紧他,凑近却只听见他如同残风的奄奄气息。
“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哥……”
成复瞳孔渐渐放大,嘴唇的颤抖也变得细微,终于眼皮一沉,歪头闭上了眼睛。
他身体渐渐发沉,再无?任何鼻息,而显得异常安静。
他再也不会说话了。
“哥……”
“哥……”
被?叫做哥的人却安静沉默,连最?细微的呼吸声也没有了。
宴云笺喃喃,“哥……我什么都没有了,是我活该,自作自受。如今你……你也要丢下我了。”
他亲手葬送了义父一家。
害死自己心?爱的妻子。
此刻,连嫡亲的大哥也失去了。
“都是我不好,”宴云笺额头抵在成复冰冷的手背:“早知如此,我真该早些去死。每一个和我有关系、待我好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原来是我的缘故,是我把你们害了。你如此,阿眠如此,姜家如此,父母亦然。”
成复安静,如同默认。
宴云笺慢慢将他放下。
望着成复尸体许久,他缓慢地,一点点弯腰,额头磕在床榻边沿地上。
须臾,身躯渐渐颤抖,喉咙里发出似野兽一般破碎不堪的呜咽。
半柱香后,一群太医匆匆赶到进?门,却看见辅国?大将军呆呆跪坐在床榻边,额前碎发凌乱,眼中布满了红血丝。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断气了。
太医院院判上前一步试探道:“将军……”
宴云笺唇微动,低低吐出两字:“出去。”
有人还想说话,太医院院判一个眼风过去。他拱手弯腰,一面示意太医们,一言不发倒退几步,直至退出门去。
宴云笺双眸微动,一行清泪蜿蜒而下,他侧头向?窗外。
方才还是黄昏,夕阳一线,血染天边。此刻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他的心?也随之慢慢沉下。
太阳西?沉,还有东升时刻。
他的心?,再不会有亮起时分。
陈冤新罪(五)
文永二十二年冬发生了很多事,每一件都如小溪汇流,最终耗空梁朝的气?数。
桩桩载入史册的巨变中,一个死掉的、方才上位两年的年轻太监,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令人唏嘘或是憎恨,可以?称之为政.绩的事件——他的死就如同香灰燃尽熄灭前那一缕青烟。
无人在?意,也无人看见。
宴云笺在成复的尸体旁枯坐一夜,天色熹微之时,他?吩咐人将尸体抬回他?府上停灵。
原本此事不符合礼数,且极为不妥,但没人敢问,或者说,没人有心?去问。
就连皇帝早起,听说成复被?薛琰刺杀。死?在?宫中,也?只是点头皱眉:“哦,先把周康提上来?伺候。宣贵嫔即刻打入冷宫,连同明德公主一起关进?去。朕平日里,就是太纵容她们了。”
这日上朝,朝堂上因太子与公孙忠肃之事辩得不可开交。
太子乃是储君,骤然获罪入狱,却无确凿的说法,太子太师太保纷纷谏言,请求彻查太子冤屈。
而公孙忠肃的门徒党宇亦不在?少数,纷纷为其开口?求情?,又因其亲外?甥薛琰昨日在?宫中行凶杀人,局面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皇帝不胜其烦,怒从心?边渐起:管他?真冤枉还是假冤枉,眼下局面已至此地步,若将两人放了,他?们心?怀怨恨,假密谋都会变成真密谋,自己还如何能够安枕?
正想开口?,忽见下首一直静听不语的宴云笺出列,微微拱手,身姿挺拔如松竹白鹤。
“皇上,按照我朝律例,宗亲与正二品以?上官员获罪,可在?朝堂亲口?申诉,由皇帝亲审。”
皇帝略一沉思。
顾越亦出列:“启奏皇上,公孙忠肃在?狱中口?口?声声要求面圣,言及所奏之事关乎国本,请皇上准许他?上呈天听。”
皇帝眉目一沉,哼笑道:“关乎国本?好好好,朕倒要听听他?还能巧言令色说出什么花样来?!去把二皇子和公孙忠肃给?朕提来?。”
二皇子便是从前的太子,他?刚获罪便被?废去太子之位,这会儿被?提上来?,整个人战战兢兢,面如土色,见到皇帝,扑通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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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连磕头:
“父皇!父皇!求父皇明察——儿臣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儿臣怎会与公孙忠肃一同谋逆,绝无此事啊,绝无此事……”
他?越是这般作态,皇帝越是狐疑:“朕的金吾卫亲眼所见,你与公孙忠肃在?城西民宅密谈一夜,你还矢口?否认!”
二皇子吓得泪流满面,不停摇头:“那一定是看错了……父皇!一定是看错了!儿臣承认色迷心?窍,畜养外?室,那晚私会青儿与她同榻共眠一夜罢了,绝无密谈之说!”
眼下为了性命,也?顾不及什么脸面,将这些私隐全?拨开了说。
“父皇明察,儿臣求父皇将青儿提来?,只消一问便知儿臣的清白啊!”
皇帝怒不可遏,双手一拍桌子,起身将桌上的笔架掷出丢在?二皇子身上:“孽畜!亏的你身为皇子,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不要脸面之事!朕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二皇子跪伏在?地,不停求饶:“儿臣只是想证实自己的清白,儿臣实在?担待不起谋逆这样的罪名啊……”
皇帝阴着脸色慢慢坐下:“将那贱妇提来?。”
很快,二皇子口?中所说的青儿便被?人押了上来?,她双目呆滞,身躯不停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宴云笺撇去一眼,目光下至,复又移开。
皇帝嫌恶望着那女人,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你说说看,那晚二皇子当真只是夜会你一人?”
青儿跪在?地上缩成一团,脸色惨白,舔了舔嘴唇:“……不是。”
二皇子浑身一震,不敢置信侧头。
“太子爷……不,二殿下将草民安排在?那里,只是为了……避人耳目……草民不知那一晚来?的是哪位大人,殿下,不准许草民旁听……”
二皇子大怒:“你这疯妇胡言乱语——”
他?刚要暴起就被?人毫不留情?压下。脸颊磕在?地面上狼狈不堪。
方才力保太子的朝臣们面面相觑,有人动摇,也?有人仍然坚信他?的清白,请求彻查此女身份。
混乱时,公孙忠肃被?带到。
他?宽厚挺拔的肩膀些许佝偻,头发用粗布松松扎着,几缕碎发垂落下来?,随走动而轻摇。
身上穿的衣衫脱开了线,手肘那处破了洞,露出污损的里衣。
他?被?两名侍卫押着走上来?,路过宴云笺时停步,旁若无人般:“辅国大将军,怎么老了这么多?”
公孙忠肃闲话家常一般。目光从宴云笺乌发中夹杂的几根银丝上游移而过:“二十三岁的年纪,该懂得保养自身才是啊。”
近处的人不由向这边看了一眼:二十三岁?无论样貌,气?质,还是双眼中的沉重沧桑,都让人无法相信他?竟如此年轻。
而宴云笺自始至终都恍若未闻,目光都没有落在?公孙忠肃身上。
这一切发生不过须臾,公孙忠肃话音刚落地,皇帝便大怒喝道:“公孙忠肃,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光是藐视朝堂之罪,便够你死?个几回了!”
公孙忠肃收回目光,深深看了一眼皇帝,直挺挺跪下。
“微臣有罪。”
“哦?你终于?认了。”
公孙忠肃神色未变:“是。”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他?身侧的二皇子脸上血色尽退:“公孙、公孙忠肃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本宫何曾与你夜谈!你受了何人指使……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诬陷本宫!”
公孙忠肃理都不理,喉结滚动:“启奏皇上,微臣之罪不止于?此。如今幡然醒悟,在?死?之前,该将其公之于?众。”
竟然还有?皇帝气?急,冷笑道:“好,好啊,你便一五一十说个清楚,朕倒要听听,你这乱臣贼子到底都背着朕,干了些什么勾当!”
公孙忠肃道:“请皇上准许罪臣带上两名证人。”
半柱香后,两个男子被?铁索连着一起走入大殿。那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
皇帝原本神色不耐,看两人走近,微微拧眉定睛细瞧,忽的心?里一咯噔。
这两人……
这两人越看越面熟。
但还不等?他?想起什么。公孙忠肃声线低沉,已然开口?申诉:
“微臣一罪,二十五年前臣得令命当时太医院院判甄如是研改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秘密运往西南大昭。待大昭疫病渐蔓,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
皇帝全?然愣了。
“微臣二罪,大昭察觉我朝企图,将一应官员赶回本土,致使疫病染及梁朝半壁江山,民众死?伤无数。而后颠倒黑白,捏造大昭为迫害者,致使其蒙冤多年。”
人群中渐起窃窃私语之声,皇帝茫然看了一眼,指着公孙忠肃:“你……你……”
“微臣,梁昭交战时,挑拨当时大昭的先锋大将军虚通海叛国,将出使大昭的使臣换作自己的死?士,朝堂上公然对其国母、亦是梁朝嫡长公主大不敬,旋即触柱身亡,使昭仁帝清名蒙尘。”
这些都是大昭的过往,仅仅听这些,还不足以?造成什么恶劣影响。可是若再说下去……皇帝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来?人!来?人!堵上他?的嘴,将他?就地诛杀!!”
喊完这一句后,朝堂上鸦雀无声,皇帝四下扫视,却惊恐发现这里没有禁军统领的身影。
公孙忠肃顿了一顿,继续朗声说道:“微臣四罪,假以?接待之名秘密杀害大昭派来?的使臣,换为自己的心?腹。金殿觐见时——行刺先皇。”
一阵阵吸气?声自人群中传出,群臣哗然。
然而,就算难再难消化,沸腾过后也?会渐渐走向冷却:公孙忠肃所陈之事,的确骇然,可其背后之意加以?深究,却更令人心?惊。
犯此恶行,所谓何故?
无缘无故,为何弑君?
主谋是谁?既得利益者又是谁——先皇身死?,何人得意?
渐渐的,已经有朝臣侧过身来?,目光慢慢转向高台龙椅之上的皇帝。
“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自己,皇帝既怒且慌,“梁朝派去的人是宴洐杀的!朕的父皇……朕的父皇是昭人丧心?病狂,将他?刺死?在?大殿之上!你这乱臣贼子为何颠倒黑白?!”
公孙忠肃抬头。
他?眼皮一点一点掀起,漆黑的瞳仁深邃平静:“以?上种种,句句属实,无一不是满门抄斩的死?罪,然而却在?日前被?姜重山将军发现端倪,罪臣一时蒙心?,将姜重山将军诬陷迫害致死?。捏造伪证无数。其中,姜将军通敌卖国一应往来?文书皆是仿写,且笔迹严重不符,桩桩件件,皆是子虚乌有!以?上种种皆有迹可循,请皇上——明鉴!”
皇帝彻底愣住了。
看着公孙忠肃,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这张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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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老的脸上,那嘴唇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一寸一寸将他?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说朕冤枉了姜重山?因为你那些、你那些荒唐可笑的勾当?”
公孙忠肃从走进?殿内便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荒唐,可笑,确实如此。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罪臣劣行斑斑,手中皆有留痕,一应证据已经备齐,皇上不信,大可由三司会审,将证据公诸于?世。”
皇帝龙袍中的手不停颤抖。
竟留了证据……他?竟不知公孙忠肃如此狼子野心?,将所有的事一一留证,以?备后患。
若早知,他?早早便除了他?!
现在?该如何是好?皇帝茫然四顾,却发现方才窃窃私语的大臣们渐渐停了,方才那些话如沉石入湖,掀起浪花与涟漪——而最终,走向了平静。
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与公孙忠肃,台上,阶下,一人认罪,两人共担。
皇帝身上冷汗津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目光挨个看向台下诸位言官。
可平日里叫嚣的朝臣,此刻或低头不语,或与他?遥相对望,沉默的令人心?慌。
没有办法了,皇帝强自镇定道:“公孙忠肃……罪该万死?!他?既已承认,再无任何详查必要!即刻将他?拖下去。五马分尸……五马分尸!!!”
……
公孙忠肃下场惨烈,而他?的死?仅仅只是一个开端。
所有人都挂着一层皮,包裹住内里的彷徨猜疑,无数这样的人汇聚成摧枯拉朽的力量,加速腐烂着这个走到末路的王朝。
从那日公孙忠肃直接被?压至刑场五马分尸开始,各官各府,自角落滋生的讨伐之说渐渐涌起:
“姜重山将军是被?陷害的,他?一生征战无数,却落得那般凄凉的下场……将军一家惨死?,公孙忠肃一人五马分尸如何能够?也?该让满门凌迟才对!”
“公孙忠肃死?罪不冤,可姜大将军一案并非公孙忠肃一人之过啊。”
“宴云笺这个吃里扒外?令人发指的畜牲!当日他?竟党同公孙忠肃,像对自己恩义深重的义父举起屠刀,坐实大将军的污名!”
“难道宴云笺不该被?一同严惩吗?公孙忠肃已被?五马分尸,他?又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不该杀了宴云笺吗?”
“他?该死?。”
“他?该死?。”
“他?该死?。”
暗流涌动愈发剧烈,却始终没有翻到明面上:并非朝臣不怨恨宴云笺,而是因为他?们仍处在?一个尴尬茫然的境地里。
——要求严惩宴云笺的命令谁下呢?难道是如今还那个高坐龙椅之上、弑父弑君的皇帝?
且不说那日早朝过后,他?便害了病,渐渐严重直至卧床不起,就算他?还有精气?神,谁又能心?无旁骛,毫无芥蒂的真心?拥戴他?、护持他??
偌大朝堂一时之间,竟没有一个顶梁之人。若一定要找出这一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一个荒唐的事实,迄今为止只手遮天说了算的,是宴云笺。
宴云笺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再看不到一个人,百姓自发躲避,仿佛沾染他?,便是沾染到什么邪物。
他?沉静淡漠走在?路上,始终没有变过表情?,或者说不知从多久之前,他?便如同戴上面具般,只剩下这一个表情?。
忽然一个小孩子从斜里冲出来?,对准他?扬手扔来?一个鸡蛋。那动作在?他?眼中,耳里,不断放慢。
他?端稳了身体,不躲不避。
鸡蛋砸在?他?肩膀上,黄白的蛋液挂下来?,顺着衣领粘腻地流进?肌肤,脏污衣衫,还在?往下滴落。
下一刻,一个妇女匆匆忙忙跑出来?,与那孩子一样身上都打着补丁,惊慌的看了宴云笺一眼。
一把抱起孩子,转身狂奔。
宴云笺继续往前走,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第二日他?出门,府门前泼满了黑狗血。鲜血淋漓的台阶下,还有一只白色幼猫的尸体,软绵绵倒在?那里,半边身子沾了血迹,凝结毛发。
宴云笺瞳仁急速颤抖,他?陡然变色,仓皇转身一手扶在?门框上,弯腰呕吐。
喘不上气?一般浑身发抖,一声声干呕里夹杂含糊不清的呜咽。剧烈的咳,咳到后来?全?是血。
没有人理会他?。
缓了许久,他?将小猫的尸体捧起来?,带到后院埋了。
土质坚硬,他?徒手去挖,挖到最后手指鲜血淋漓,断指切口?处血肉模糊,溃烂不堪。
他?浑然不觉,轻柔捧起一胚土,缓缓盖在?小猫的尸体上。
平静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净手,直接出了门。
***
“娘娘,收到密报,姜重山的兵马已经过了鸾凤山。”
襄德宫内,秋心?遣散众人,附在?凤拨云耳边说了一句。
凤拨云挑眉:“他?比本宫料想的还要快。”
“这梁朝,看着枝繁叶茂,实则内中早已被?虫蛀空,甚至不用刀劈,轻轻推一下便倒了。那祁连台说来?也?是一处险要关隘,却连抵抗都未曾,没集结一兵一马,便生生拱手了这要塞之地。”
“还有奉承岭,那的官员更是荒唐,倒大开城门,迎接姜重山的起义之军。”
凤拨云凝神听,纤细的手臂搁支在?桌上,手指微微弯曲,有一下没一下拨着头上流苏。
秋心?低声道:“殿下可要早做准备,眼下京城之外?无人可挡姜重山之锋,可放眼京城,还有一个宴云笺呢。”
凤拨云慢声道:“宴云笺如何。”
“此人已然一越成为摄政之人,您虽肃清后宫,可前朝中咱们的力量怕不及他?。虽说,他?损毁容貌,似乎无意于?皇位,可到底锋芒太盛,不得不防。”
凤拨云勾唇一笑,日光直直映在?她脸上,这一笑千娇百媚,颠倒众生。
“不用担心?这个,他?力量再大,也?不会冲着我们——原本我是想了些计划,可现在?再看,只怕要改一改。”
“殿下何出此言?”
“这些时日前朝发生的事,你也?看见了。这宴云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能号令公孙忠肃成他?掌中之刃,给?了赵狗狠狠一刀,几不曾要去他?一条命。”
秋心?思衬道:“这些事又与咱们所谋有何干系?”
“宴云笺是给?姜重山翻案的,”凤拨云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没看出来?吗?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最终所求除了给?自己家国正名,更是还姜家一个清白。”
秋心?对宴云笺没有什么好感,听闻此话,只是道:“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自己来?做,却要指公孙忠肃一应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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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了。”凤拨云道,“正是如此,我才信他?是真心?为姜重山翻案。”
毕竟曾是姜重山的义子,又是诬告姜重山的主谋之一,这个身份暧昧,若此案由他?亲自来?翻,那污名洗雪的就不够彻底,只怕会留下几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
而借公孙忠肃之口?,并非把自己往外?摘。
只要他?着手去翻案,最终会被?推上风口?浪尖的。
凤拨云摇摇头:“换作是我,也?不会亲自跪在?大殿上供罪,此事该是命令,而不是乞求——难道要跪在?赵时瓒面前,求他?洗雪姜重山的罪名?想想都觉荒谬。”
“但若是真心?,他?怎么还不以?死?谢罪呢?”
“我也?想知道,他?怎么还不去死?。”
凤拨云笑了一下:“大约他?这种人,是世上最令人唾弃那一类——拥有的时候不懂珍惜,亲手弄丢了才知后悔。便是他?再天纵英明,聪慧无双,本店瞧着他?也?如烂泥,面目可憎。”
不愿再提这个人,她另问:“皇后怎么样了?”
秋心?道:“皇后因二皇子被?斩首,日日啼哭,嚷着要见赵狗。”
“真是无用,”凤拨云评价道,看一眼秋心?,语调缓慢,“皇后,伤心?过度,自缢身亡。晚些时候将这个消息告诉赵时瓒,让他?虽然卧床,也?活的有滋味些。”
“是。”
凤拨云侧头,光影打在?她面上。
“快了。”
“很快,就该是本殿下来?当家做主了。”
秋心?不觉含笑。
静了一会儿,凤拨云问:“对了,宴云笺现下在?何处?”
秋心?道:“不在?府中,便是在?皇城天牢吧。”
凤拨云明白了,点头:“薛家人确实不配再活着。”
“殿下是打算见他?吗?日前他?又送了一封拜帖,这是这段时日以?来?他?送的第五封拜帖了。”
风波云冷笑:“这么着急想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啊,”眼眸微转,想了片刻,“这样,晾他?两日,你差人去告诉他?,叫他?来?见我一面。”
秋心?道:“殿下难道要将姜眠姑娘的下落告诉他??”
“他?配么。”
凤拨云细瘦的手掌轻轻叩击桌面:“我没想告诉他?姜眠的事,是有别?的事,要卖他?个人情?。”
“后宫已被?我收入囊中——赵时瓒一朝倒下,我就绝不会让他?再站起来?。让宴云笺不必有任何顾虑,把后宫中一个他?该接走的人,尽快接走。”
秋心?立刻明了,微笑道:“奴婢晓得了,这便去打点仪华长公主的事。”
……
天牢狱卒将宴云笺引到关押薛家之处。
这天虽已变,却还没有塌下来?,皇帝依旧坐在?龙椅上,辅国大将军依然是辅国大将军。纵使那些快要压不住的众愤即将冲破牢笼,却还处在?恐怖平衡中,并未打破桎梏。
薛家一家三口?被?关在?同一间牢房中。薛庆历独自一人背手站在?牢门前,低头阵阵叹息;薛夫人与薛琰坐在?后面角落,薛夫人一手揽着儿子,一边垂泪不已。
他?们二人都是一副正常的落难之相,而薛琰,双目空洞,端坐在?此,既不悲伤也?不怨恨,只剩一片死?寂。
这样的目光,直到看见宴云笺出现在?牢房门口?时,才终于?有些许晃动。
“将公孙氏放出来?。”
狱卒什么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打开锁链,侧身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卒进?去,将薛夫人架出。
薛夫人只顾紧紧抱着自己儿子,不肯动地方,却哪敌得过年轻狱卒的力气?,一面大声哭叫着“阿琰阿琰”,双手不断伸向自己目光呆滞的儿子,却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架了出去。
薛庆历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你做什么!宴云笺!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你想对我们屈打成招吗?我们是冤枉的!”
“冤枉?”
宴云笺本没想理会他?们,已经转身欲走,听到薛庆历的话才回头:“姜公之罪证据不足,你主动伪造往来?文书,竟忝颜称自己冤枉。”
薛庆历脸色白了一白。
很快,他?便找到突破口?,瞪眼发问:“那你呢?!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审判旁人!姜重山获罪,发起者是谁?主谋者是谁?你今日替他?鸣冤不屈,难道忘了从前是谁将姜家害到如此地步的吗?!”
宴云笺立在?阴影中,什么都没有说。
而薛琰坐在?角落中,如同暗处的老鼠,视线穿过漆黑栏杆,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瞳仁深处,偶尔闪过彻骨的寒光,捕捉对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血亲做不得假,别?人看不到,他?看得到那极致的痛楚。
直到宴云笺离去,薛琰慢慢勾唇,露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
薛夫人腿脚发软,一路被?人拖着走出皇城天牢,被?两个狱卒丢在?地上。
她不可置信回头看,而那两人迈过大门,连头也?没有回,宴云笺拾阶而下,没有任何理会她的意思。
这是要……放了自己?
薛夫人茫然看看四周,终于?确定这令人无法相信的事情?——的的确确发生了。
反应过来?,她忽然一下爬起来?,疯了一样向宴云笺冲去。
“宴大人!宴大人!”
薛夫人口?中大喊,扑通一下跪在?宴云笺身后,双手紧紧抓他?衣摆:“宴大人……”
她是没受过罪的女人,未出阁前有哥哥护着,嫁为人妇又有夫君疼爱,儿子孝顺,从来?不曾跪在?他?人脚下低三下四:“宴大人,我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的阿琰吧,我……罪妇愿意替他?去死?!若您肯大发慈悲饶我性命,就请将我的命换给?阿琰吧!”
“求求您!求求您!让我怎么死?都成,任何酷刑我都能受,只要让我的儿子活着,就让我一命换一命吧,求您高抬贵手!”
她不停磕头,砸的结结实实,咚咚咚震在?地上,没几下便磕破了额头。
宴云笺伸手拽出衣摆:“你不必再求。薛琰我必杀之。”
薛夫人动作一顿,满眼含泪,抬头看他?。
她疯狂摇头:“宴大人,若您是为了姜重山将军的事而怨罪我的夫君,我夫妇二人无话可说,可是阿琰……阿琰他?无罪啊!难道您是怨恨他?将姜重山的女儿扔到岐江陵为妓的事吗?宴大人!求您讲讲道理!是您厌弃了姜眠,在?成亲之礼上将她下狱,阿琰只是为了讨您欢心?而已啊!”
宴云笺瞳仁深静,垂在?袖中的手却已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说到底,姜家的女儿最终也?是会落到如此下场的,连皇上都默认了,阿琰不过是快了一步,更何况是为了讨好你……他?做的唯一错事就是在?宫城行凶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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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不过死?了一个太监罢了!他?罪不至死?啊!无论怎样,我们夫妇都愿承受任何折辱,只求您……”
“薛琰幼时曾为姜公所救,你还记得吗。”
薛夫人正声嘶力竭求恳,忽然听宴云笺说这么一句话,呆呆怔怔望着他?,脸色忽白:“……记得。”
“那他?是薛琰的恩人。”
薛夫人听的傻了。
他?在?说什么,难道在?给?姜重山算账吗?若姜重山是阿琰的恩人,那之于?他?宴云笺,又是什么?
“宴大人,我求您……”这些不是她能质疑的,薛夫人不想了,再次向宴云笺伸手。
宴云笺道:“不必再求。我不会让他?活着。”
薛夫人委顿在?地,望着宴云笺,心?中一片绝望凄凉。
她这一生受尽宠爱,从来?没吃过亏,也?没受过罪,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以?至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铁石心?肠的心?。
薛夫人怔怔的,忽然眼神陡变,涌满决绝之色,站起来?奔向牢房大门狠狠撞去。
“咚”的一声,满门的血。
她软软滑倒,还没有即刻断气?,望向宴云笺:“宴云笺,求你了,我愿意用我的命换阿琰的命……”
她活着时候任性了一生,连死?也?任性。
“我可以?死?给?你看……”
“求您看在?我为母之心?,放过我的孩子,放过我的孩子吧……”
她额发间裂开一道血口?,鲜血蓬勃涌出濡湿雪白的脸孔,气?若游丝,目光紧紧粘在?宴云笺身上。
宴云笺收回目光,声音被?凄冷的风吹到很远:“你死?还是活,对我没有任何区别?。我说过,我一定要他?的命。”
薛夫人眼眸中的光全?然熄灭。
身体止不住抽搐,如同绝望的野兽发出阵阵凄厉嘶吼:“你不配为人,你不配为人——你这冷血无情?的邪魔,你不得不好死?,不得好死?啊!!”
她扭曲在?地上,一寸寸往前爬:“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没有死??我要杀了……”
宴云笺面无表情?向前走,耳边不断落入薛夫人怨毒的咒骂,直到某一刻,身后一片安静,再也?听不见声音了。
不,也?并非全?然听不到声音。
有一句话始终清晰地回荡在?耳边,那是由无数声音汇聚成的一片汪洋,薛夫人的声音也?添在?其中,在?他?破洞的心?口?呼啸而
?璍
过:
“你怎么还没有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
连他?自己也?问。
宴云笺垂眸,扪心?自问的同时,伴随每一次呼吸,他?整个人都被?切碎,重组,再切碎,再重组。
怎么还没有死?。
怎么还不可以?死?。
什么时候,才能由得他?宴云笺,任性一回。
冰壶玉衡(一)
立冬,大雪满京华。
雪是夜里悄悄下的,无声无息的漫天飞玉,到清晨才停下。
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白雪,松枝盖雪,只剩些许翠色。
凤拨云手边熏着一笼熏香,清甜幽淡的香气渐渐丰盈,屋中温暖的甚至有些热过头了。
她倚靠在长椅中?翻看账本,眉目微垂,长发半散,慵懒而娇媚。
宫女走过来,往炉中?添了些炭。
“别再填了,熏得本宫头疼。”凤拨云淡淡道。
她的威仪放眼宫中?无人能及,宫女什么都不敢说,行了一礼,便将新加的炭撤下了。
秋心从?外边回来,将手中?食盒先放到一边,接过宫女手中?拎的炭,对她说道:“你先下去吧。”
她转过身,亲自往炭盆中?加了好些。
“姑姑还嫌这殿内不够热吗。”
秋心眉目无奈:“娘娘怎么还犯起小孩脾气了,您的身子经不得一点冻的。”
凤拨云眼皮都没抬:“哪就这么娇弱了。”
“这哪里是娇弱?当年刚来梁朝时?,过的是什么日子?您熬坏了身子,手上都生?了冻疮,要不仔细些,犯了岂不是遭罪啊。”
凤拨云听她又?要老生?常谈,脑中?便是一阵一阵的抽疼,把笔一扔,往后一靠,笑道:“是啊,眼见着大冬日里的,本宫倒是要生?褥疮了。”
秋心失笑:“娘娘快别打趣了,在这坐了一晌午,用些茶点吧。”
她打发屋里伺候的宫女出去,掀开?食盒盖子,拿出压在盒底的信:
“这是顾修远大人的信。”
凤拨云拆开?。
面无表情看完,她笑一声:“老奸巨猾的狗东西,站队倒是快。”
秋心点头:“虽没骨性,对咱们倒是有好处。”
凤拨云道:“这样?的人才真?懂得为?官之?道,谋求生?存,既会审时?度势,又?没有文人的臭架子。姜重山打着北胡旗号一路北下势如猛虎,满朝文武不是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既乖觉,暂且给他记一功也未尝不可。”
“对了,他那个嫡长子叫……”
秋心适时?提醒:“顾越。”
“这个叫顾越的,那也是个人才,”凤拨云微微一笑,点点手边摞的很高的折子,“本宫这段时?间代行朝政,你可知这个顾越从?姜家之?变后上了多少封折子,要求处死宴云笺?”
“要说这顾修远这么精明圆滑的人,怎么教出一个这样?的儿子?一板一眼,一点也不知变通。他要真?恨,就自己杀了,难道还会有人追究不成?”
秋心笑道:“早听说那顾越是个孤臣,想来除去辛狱司的官位,还与他孤冷固执的性子有关吧。”
“不中?用,”凤拨云评价了句,“不说他了。眼下有顾修远暗中?支持,前朝又?稳一成,至于那些酸臭迂腐的老不死,非要忠心旧主,到时?就让他们随旧主去。”
秋心犹豫了下:“虽说顾修远已经站队,但您的千秋宏图,不肯理解之?人恐怕还是多数。”
“无所谓的,外面的天早就变了,要么他们乖乖认了我,要么就等?我北胡军队杀进?京城,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们还是照样?得认。”
凤拨云不轻不重笑一声:“朝代更迭罢了,若是有人忠贞旧朝,不肯接受,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殿下其?实也可以缓一缓,姜重山杀到之?前,还是谨慎些为?妙。如今战乱四起,起义军扫荡过一座座城池,但其?实这宫中?有多少双精明眼睛真?的放在您身上?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因?您是女子,多数人并?没有往那方面想,也不敢想,这才没有出手对付。倘若您是男儿,此刻已不知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了。”
“姜重山总有一天会打到京城,您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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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迟早也会浮出水面,到那个时?候,一旦一朝不慎着了他人的道,岂不白白拱手做嫁衣?如今最要紧的,是赵狗膝下还有几位皇子,这些狗崽子或多或少都有党羽,不能让他们挡了路。”
凤拨云一手托着下巴,轻轻在脸颊上点着。
“我明白你的意?思,等?日后他们反应过来,我凤拨云竟敢异想天开?当皇帝,只怕要一起上来撕了我。”
秋心点头:“奴婢想着,在胜券在握之?前,还是谨慎为?妙。”
“赵狗的儿子不少,一个一个杀了,也太麻烦了吧。”
“你去告诉太医院和?天星司,”凤拨云眼眸转了转,细瘦的手缓缓向下,放在自己小腹上若有所思,“就说……本宫有孕,让他们该准备起来了。”
她曼声笑道:“太医院该开?什么药,记什么档,天星司嘴里的舌头要怎么用,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是。”秋心不由笑道:“难得您想出这么个招来。如此兵不血刃,又?能消弥许多人的疑虑之?心。”
凤拨云“嗯”一声,翻过一页账册看了会儿,察觉秋心没有走,抬眸:“还有什么事?”
秋心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殿下,日前姜姑娘的膝盖耽搁太久,落了病根,奴婢想着天儿愈发冷了,给她拿了些药,但是这两日看着,他没怎么动呢。”
“真?麻烦啊。”
*
姜眠坐在窗边看雪景,过了会儿推开?窗,把手伸出去。
寒气逼人,本就没什么温度的手一伸出去便瞬间冻透。
按照日子推算,明天又?是血蛊发作的日子了,姜眠没关窗户,望着掌心所剩不多的药丸,心下焦灼:贴身收着的只有这些,总有吃完的一天,难道她真?要想办法在宴云笺身上取血吗?
凤拨云推门走进?来,打眼便看见这一幕:“你在干什么。”
姜眠吓了一跳,回头看见她,连忙收起药丸把窗户关上:“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没听见。”
“过来。”
姜眠走过去。
凤拨云打量她,她步伐还算端庄,就是有点不大使力:“腿疼?”
姜眠说:“不疼,就是有点酸。”
“秋心给你拿的药,你怎么不用?”
“我……”
“本宫知道,你心里有事,有记挂的人,”凤拨云坐下来,双眼平静望着姜眠,“否则也不会过这么久,还是这样?一副瘦的风一吹就倒的模样?。”
姜眠心中?发紧,这句话,她有些不敢乱接。
凤拨云将她的神色收进?眼底:“你坐下,本宫有话对你说。”
虽然紧张,还是乖乖在她身边坐下。
“之?前你说过要记本宫一个情,日后无论有何种要求,你都会全力以赴,可还记得?”
“记得。”姜眠立刻道。她有预感眼下这一回,大约便是凤拨云向她亮底牌的时?刻。
凤拨云点点头:“现在本宫有意?嘱托,你既然答应过本宫,就务必做到。”
停了停,她低声道:“你挂念的家人都没有死,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们——但在此之?前,你安静等?着,什么都别问,只需放心就好。”
姜眠一下子站起,不敢置信地望着凤拨云。
乍一听见这个消息,真?真?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无数个问题几乎要呼之?而出——可对方的要求,又?不允许问半个字。
忍了又?忍。姜眠道:“要履行自己的承诺,还真?是不大容易。”
“嗯,你竟然真?忍得住。”
姜眠想了一会,笑了:“我能忍住不问,是因?为?先前答应过您,此刻自然要守信。再者,我知道您未骗我,既然父母兄长都好好活着,便已是最大的安慰了。”
凤拨云奇道:“你怎么知道本宫没骗你?”
“嗯……您若是对我的父母兄长下了杀手,那么留我将没有任何意?义。”姜眠柔声道,“我为?您所善待,当可以侧面证明我的家人并?未被您杀害或是折磨。”
凤拨云静静听着,听到最后几不可闻叹气。
她凤目一扫:“你不必把本宫想的太好了。本宫没对你做什么,是因?为?你无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屑于把与姜重山的仇怨迁怒到你身上。”
姜眠忍不住笑,刚弯了唇角,想到她看自己笑很有可能会恼,便控制住:“但您确实是很好很好。”
其?实本来想说,她不能称为?“没做什么”,而是用心善待,不然也不会因?为?自己心神不安而特意?告诉她这些——这些,对于控局者来说,本不该让局外人知道的事。
只是转念一想,这些话有些直白露骨,说出来她应当也会恼,还是算了。
凤拨云听姜眠说话牙疼:“也难为?你,能对本宫夸出来一个好字。”
姜眠笑盈盈坐下,这回没有保持礼节性的距离,而是直接挨着坐在凤拨云旁边。
凤拨云凤目圆睁,简直不敢相信姜眠在干什么,红唇微张正要怒斥,就听这不知死活的姑娘笑道:“你一时?对我发了慈悲,眼下是收也收不回来啦,我大概能猜到爹爹在做什么——你没有杀他,也没有羞辱他,你想用他的领兵才能。”
凤拨云面无表情看着姜眠。
“虽然这段时?日我收不到任何外面的消息,但我猜爹爹应当已经掌握兵权,欲压制京城。”
凤拨云冷笑一声,该死的。
她不置可否:“你倒是什么都敢想。”
姜眠摸摸鼻子。
因?为?现世的思想,她占了些眼界宽的便宜:这些若放在当世普通闺阁女子身上,也许不敢想这么大。但对她而言,对自己爹爹价值的了解可以说是入木三分,只需透露一点点消息,便能猜出个囫囵。
再往深了说,敢这么想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皇帝可以冤枉臣子,而臣子绝不可以奋起反抗——凭什么?
这谋逆的举动,在她看来,也能轻而易举的接受。
凤拨云盯着姜眠,知道她既然敢想这么远,就瞒不住了。
她也不急,冷淡一笑:“就算真?如你所说,你父亲是在替我卖命,在我手下谋生?,你不觉得屈辱难堪?”
姜眠道:“那就要看怎么想了,听命于人也罢,至少他手下有兵,就有保护自己的倚仗。我只希望他好好的,他平平安安,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屈辱?”
凤拨云抚了抚眉毛。
好在姜重山刚直,没有他女儿这么通透。不然这一局,她可算是亏了。
懒得再谈这件事,瞥姜眠一眼,她牙尖嘴利不容情:“谁让你坐在本宫旁边,不知自己很讨人嫌么。”
姜眠点头:“知道。可是阿姐你很讨人喜欢啊。”
凤拨云脑中?嗡嗡:顷刻之?间没想清楚该骂她胡乱称呼,还是劳什子讨人喜欢的放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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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一会儿,她道:“我长姐曾挟持你在宫墙之?上,拖着你一道坠楼,险些害你性命,你对着她的亲妹妹,竟能唤出一句阿姐。”
姜眠微笑柔声道:“为?什么不能?我从?未怪过她,更不会怨怼你啊。”
因?为?知晓历史,身处其?中?总有自带的割裂感,仿佛跳出时?间,能够理解每一个人。
“而且坠落之?时?,她在我耳边道了句抱歉。”
凤拨云一怔,侧头望着姜眠。
姜眠说:“虽然立场不同,我也能理解拂月公主,她是一个勇敢骄傲的姑娘。”
凤拨云没有接话,静了片刻,她望向窗外:“下雪了,你想出去看看么。”
姜眠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心下有些雀跃:自然是想的,这么长时?间都闷在屋中?,早就有些受不住。
看了两眼,理智回笼,摇头:“还是算了吧,外面人多眼杂,若被人瞧见……”
“无妨,若你愿意?出去,本宫一句话的事。这后宫,你哪里都去得。”
既然她如此笃定,姜眠就不客气了:“谢谢阿姐!我出去堆个雪人就回来。”眼看着满地白雪,她早就心痒难耐。
凤拨云还是那副死人脸,挥挥手,示意?她赶快滚。
姜眠欢欢喜喜跑出去,揣了副兔毛手套,冲到庭院墙根上蹲下,聚拢雪堆。
她是真?的很开?心。
确认了爹娘与大哥都没有死,甚至这一节的历史,正在经受巨大的变革。
向下按压积雪将其?夯实,姜眠眉眼中?笑意?满溢:原本他们只是迎合了历史结局,死在史书上,这并?不算改变历史。但是,一旦爹爹涉及到兵权,朝政,他是姜重山,他的任何举止都会给历史框架带来不可估量的变数。
她不是愚忠臣子,只希望爹爹的兵马多多益善,拥有绝对自保的实力。
人逢喜事精神爽,姜眠只觉自己力气都大了三分,很快便推出一个和?她齐腰的小雪山,看了看,觉得不够高,便继续往上积雪。
不多会,她捡起两根枯木枝,一边一个插在雪人身上。
凤拨云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站在不远处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看着。
秋心臂弯搭一件厚实披风,走过来仔仔细细为?她披上,系好带子,什么也没说。
“秋心,你去……”
开?了个头,凤拨云眼眸陡然一沉。
秋心瞧着主子神色不对:“殿下,出什么事了?”
凤拨云沉吟不语。
拜这皇宫所赐,她一路摸爬滚打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踏了多少辛酸与血泪,对于危险的感知有近乎动物般的灵敏。
她觉得不对劲。
此时?此刻,姜眠回头向她望过来,眉眼弯弯,张口?欲言——
凤拨云陡然抬手,纤细的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
两个时?辰前,皇城天牢。
宴云笺刚刚为?薛庆历行刑,不曾歇息,径直走向对面的薛琰。
薛琰早就面如土色,他方才亲眼见父亲被拖出去凌迟,惨叫哀嚎,到最后听见一声刀切骨肉的声音,便再没有任何声息。
薛疯狂摇头,嘴唇哆嗦着,却因?割舍而说不出任何话。
他不停挣扎,却只能发出一点点使铁链叮当碰撞的力道。
他惊恐看着宴云笺——对方身上溅了许多血迹,双手早已被血浸透,冷白如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道细长的疤让他更似鬼非人。
没有丝毫与他讲话的意?思,他站到他面前,直接举起刀刺下。
“啊——”薛琰发出一声粗嘎难听的怪叫,因?为?疼痛,挣扎幅度更剧烈。
他惨白的嘴唇不断开?合:宴云笺,宴云笺,我是你弟弟啊,我是你亲弟弟。
因?为?发不出声音,他尽量压抑着叫声,把每个字的唇形都做标准,以便让宴云笺看个清楚。
宴云笺恍若未见,手中?的尖刀在他身体各处贯穿。
胸口?,小腹,手臂,疼痛依次传来,薛琰在这惨烈中?渐渐反应过来:这些位置是当日他胡乱杀那太监时?刺过的地方。
明白这一点后,薛琰闭了闭眼,他是来给那太监报仇的,他绝不可能放过他。
闭着眼睛,他咧开?嘴,阴冷笑出声来。
这是他的绝路。
身体被绑缚着,连反抗都不能,但他总要试一试,苦思良久,他也想出一个大概能扎在宴云笺心口?一生?的尖刀。
鲜血从?他唇边滑下,他尽力开?合嘴唇:宴云笺,有个事关姜眠的事,我要告诉你。
果然,他看懂了,动作有一瞬间的凝滞。
能让他万劫不复,自己死也瞑目。薛琰一字一顿,对宴云笺说了六个字。
宴云笺极慢抬眸,眼底血红,眸光寒冷彻骨。
手腕一翻,刀刃对着薛琰腿间刺下,薛琰陡然睁大双眼,高仰着头,额间和?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嘶哑凄厉的惨呼。
他浑身抽搐。犹如一条死狗,口?里吐着血沫,眼睛翻起,凄惨哆嗦着泪流满面,一声一声的嘶叫。
宴云笺手起刀落,最后一刀扎在他脖颈边。
旋即,薛琰双目圆睁,一点一点倒下去,到最后也没闭上眼睛。
宴云笺和?那双眼睛对视片刻,转身离开?。
刚一出来,便得到襄德宫传话,问他若是得空,便去一趟。
进?宫之?前,他净了手,最后一双手早已恢复冷白如玉,却总是散不尽上面的血腥气。
宴云笺盯着自己这双手,他知道这一趟要见什么人,才想把自己拾掇的干净些。
可洗不干净,便罢了吧。
襄德宫外静悄悄的,没有值守的侍卫,宴云笺没在意?,径直往前走。
未到殿门,路过宫墙时?,他耳尖微动,听见墙对面窸窸窣窣的堆雪之?声。
有人将雪堆聚拢,按压,夯实,捧起按下,渐渐越堆越高。
“阿笺哥哥,咱们去堆雪人?”
宴云笺眼眶一红,失措地向四下急急看去,却只见空茫的雪景。
是他幻听。
他从?前,从?未听过堆雪人这种新奇的说法,直到和?阿眠在一起,冬日下了雪,她央着他陪她去堆。
东南积雪不厚,他们忙碌半天,只对了一个不过膝大小的雪人。
他蹲在雪地里笑:“阿眠,你确定要把这根树枝插.进?去给他做手臂吗?这捅.进?去大概就会弄散了。”
她耐心教他:“你笨你不会力气小一点?”
说完夺过他手中?的木枝:“我来。”
木枝小心翼翼刺探进?去,脆弱的雪人轰然倒塌。
看她一脸不敢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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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他笑的肚子疼:“没事,我再聚拢起来就是了。东南积雪成冰,不大合适,等?日后回了京城再堆,那雪质松软,适合堆个大雪人。”
松软的雪就在眼下。
身旁的人已被他亲手葬送。
宴云笺身形微晃,一手伏在冰凉墙壁上,头微微垂着,薄唇微张,一线鲜血流下来。
滴落在雪地中?,艳红无比。
闭着眼睛呕尽这口?心头血,他站直身体,呆立在墙根之?下。
耳朵中?不断涌进?墙那头细微之?声,听着听着,宴云笺有些分不清虚妄与现实:厚墙之?下,他竟觉得是阿眠含笑拍落身上的血,是阿眠摘下手套,对自己冻红的双手哈气,是阿眠用力压实雪堆时?,唇齿间泄出一丝声音。
他浑浑噩噩向前走,行至殿门竟忘了礼数,直接推门进?去。
冰壶玉衡(二)
满目萧瑟,琼花落尽的天地茫茫。
宴云笺四顾回望,心脏一阵一阵紧缩:他知自己无耻贪妄,却仍觉生不如死。
四下?梭巡,纯白雪堆猝不及防落入视线。刹那间,他?呼吸陡停,瞳仁急剧紧缩。
“放肆!竟敢擅闯贵妃娘娘的襄德宫!”
凤拨云被宫女扶着?从殿内款款走出,精致赤金步摇微微轻动,似笑非笑,目光冷静,意味深长落在宴云笺脸上。
说话的是?她身边掌事宫女:“原来是?辅国大将军。”
“将军再是?权倾朝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也该守些礼数,您是?外臣,这般擅闯是?欺负我?们娘娘好性么!”
她的声音落在宴云笺耳中显得遥远,如同隔着?水幕,带着?模糊的毛边。
整个世界安静,唯一清晰的是?自己错乱的呼吸声。
宴云笺目光扎在远处堆好的雪山,因为自己堆过,所以能辨认出那是?个雪人模样?。
两边都有枯木枝做手?臂,歪歪散散,和他?想象中的别无二致。
秋心怒道:“你……”
凤拨云拦住她:“这些不必说了,他?连赵时瓒都不当回事,更不会畏惧本宫。”
秋心忧虑望着?她,她放开手?,目色冷凝上前:“宴大人的为客之道实在是?叫本宫大开眼界。既然如此?,本宫也无需客气。来人,把他?给本宫请出去。”
内宫的护卫上前欲抓,宴云笺却没一丝反抗,仿佛魂都被远处小雪山勾走,周遭一切什么也不知。
“敢问贵妃娘娘,”他?纹丝未动,只牢牢盯着?那处颤声道,“……那是?何人所做?”
凤拨云沉目:“与你何干。”
“恳请娘娘告知……”
“大人别失了分寸。”
宴云笺唇色一片青白。
“宴大人,本宫召你,不是?为了看?你如何无礼的。本宫厌恶惺惺作态,还望大人少些矫造作态。”
宴云笺终于侧脸看?向?凤拨云,寒风抚动他?空荡荡的衣衫。
那日划在脸上的刀口剩一条细长的痕迹,他?肌质很好,现在看?,只剩美玉微瑕。
凤拨云讥笑道:“大人的身体很懂得爱惜自己啊,知晓大人皮囊完美,自己都不落忍留下?残疤。”
“娘娘若看?着?碍眼,在下?可以……”
“不必了,本宫这里干干净净,并?不想沾你的血。”
凤拨云眼风扫过,话锋转道,“不就是?一个雪人吗?大人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我?北胡之地,终年大雪,这种雪人北胡人人都堆得,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对面的男人喉结微滚,看?着?他?眉眼处的细微神色,她总觉得他?方才是?咽下?了一口血。
这痛楚若不是?做戏,才更叫人犯恶心,凤拨云不想轻易揭过:“不过本宫倒是?很好奇,大人原本觉得会是?什么人做的?”她明知故问的笑着?,呵气如兰,“您心中想着?那人,是?谁呢?”
宴云笺又看?向?雪人。
当雪人进入视线,仿佛世间只剩下?它,知道对方没怀好意,却还是?恍惚轻道:“让我?想起我?的妻子?。”
苍白易碎,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但据本宫所知,大人应当还未婚娶,哪有妻子??”
凤拨云微微歪头,如同天真无知少女:“啊…本宫记起来了,大人虽没有妻子?,但是?曾经?办过成亲礼,险些礼成。”
“原来是?曾经?与你拜堂的姜重山之女,也不知此?时此?刻,她在地下?闭上眼睛没有?”
宴云笺没有应她讽刺之语,直视她,猝不及防低语了句:“敢问娘娘,这雪人是?她堆的么。”
凤拨云大笑道:“宴大人莫不是?失心疯吧?真是?这真是?本宫生平听闻最荒唐的笑话,姜重山的女儿,在本宫的宫中堆雪人?”
似乎宴云笺的问话真的很好笑,她花瓣般的嘴唇妩媚弯起,眼角眉梢都是?冷然笑意:
“姜重山一家都被五马分尸了!本宫留他?的女儿在这堆雪人做什么?就算他?女儿落在本宫手?里,本宫善心大发将她全须全尾送去见父母已经?是?仁慈。真活着?在我?这,把她剥皮抽筋,施遍酷刑,才算出了姜重山对我?北胡践踏的恶气!”
这话说的毫不留情极其残忍,果然宴云笺的目色变得寒凉,凤拨云满不在乎地漠然道:“大人不必觉得本宫说话难听,比起大人在自己大婚之日的所作所为,本宫这点皮毛手?段,在大人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啊。”
宴云笺目光下?至,片刻后抬眸。
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像是?拼凑好自己碎成齑粉的骨肉囫囵堆搭,套上易碎的外壳。看?上去,总归有些常人的模样?。
“娘娘说的是?,今日冒犯之处,实在抱歉。”他?声线低哑得很,内里有血气磨着?。
“请娘娘……莫与在下?计较,您可愿告知姜姑娘的下?落么?”
凤拨云抚了抚衣袖,漫不经?心:“大人有颗七巧玲珑心,识人断物举世无双,不如大人猜一猜,本宫今日可会告知你?”
宴云笺沉默下?来。
“你果然是?真聪明。”
“不敢承贵妃娘娘夸赞,在下?惭愧。”
凤拨云似笑非笑:“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本宫与大人没什么私交,日前更是?逼迫大人自毁容貌,得罪了您,但实际上,本宫心里是?很想与大人结交的——今日想卖大人一个人情,事情谈得拢了,才敢将大人所求和盘托出。”
“毕竟,来日我?将大人想要的答案告知后,手?中就再无威胁利器,届时盼着?咱们之间几分情面,大人不会对本宫反咬一口。”
宴云笺面色浅淡:“在下?懂了。娘娘大改往日之风,今日一见,知您已是?皇城新?主,在下?斗胆移步内室详谈。”
落座,上茶,凤拨云削葱般的手?指拨弄茶盖,侧头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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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坐在下?首的男子?。
真端直如青松白鹤,若这么看?,竟恍然觉他?有一身潇潇君子?骨。
凤拨云便笑了:“其实大人今日肯来,本宫心中十分欢喜。昔日你我?皆为君下?臣,如今亲自对垒,只看?棋局由谁握在手?中了。”
宴云笺声音平静:“在下?从未想过与娘娘对垒相争,娘娘曾有意与在下?结援为友,在下?在前朝谋动,从未插手?后宫,原以为,娘娘当懂在下?的心意。”
凤拨云一手?托着?下?巴,美目一转,漫不经?心的凌厉:
“这话的意思是?,眼下?本宫把握的皇城,是?你让给本宫的?”
“不敢。”
“呵……宴云笺,你我?如今坐在这儿,身上都套着?一层令人作呕的身份,好没意思。赵时瓒已经?站都已经?站不起来了,我?们还守着?臣子?和宫妃的身份做什么?不如我?们都明明白白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视我?为北胡四公主,我?待你为大昭遗皇子?,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好好说说话可成?”
宴云笺道:“公主殿下?既然这么爽快,直接亮明底牌便可。在下?掂过斤两,交易能成,自当奉上筹码。”
凤拨云懒散靠在椅背上,想了片刻:“我?看?的出来,只要你想,你可以动一动和我?同样?的心思。只是?对上我?,难免要耗去心力——而相比之下?,你的力气还要用来为家国正名,为姜重山洗冤,所以你没有把手?伸的这么长。”
“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凤拨云轻轻拍了拍椅子?的扶手?,“你对上面那张椅子?并?没什么兴趣,我?说的可对?”
宴云笺道:“公主殿下?鸿鹄之志,那些于我?而言,却如浮云无意。”
凤拨云目光盯在宴云笺身上。
他?说这话,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特别。
但会叫人禁不住相信,这是?此?刻,这权倾朝野的人真心之言。
凤拨云目光微转,缓声道:“宴云笺,虽然到?目前为止,你的所有举止都让我?觉得你的确不稀罕成为天下?之主,可你素善伪装,我?不会全信。”
“而且,我?心中清楚,你也并?非全然信我?。”
宴云笺双眸静垂。
“因为我?与姜重山有仇。你会担忧,如果我?做了皇帝,我?会不会将你好不容易才为姜重山争来的清名全然推翻。”
“娘娘是?个明白人。”
凤拨云道:“今日召你一见,便是?想将你我?之间的误会解开——来日待我?登上至尊之位,我?必会了全你心愿,绝不擅动。将你母亲好好的交托在你手?上,算是?我?的诚意。”
“我?可以在此?向?你保证,乌昭和族的名声和姜重山的清白千秋不倒,姜氏满门名垂青史,没有任何人能在史书中添任何一笔污迹,”凤拨云目光紧凝,沉沉盯着?他?,“姜家莫须有之罪,我?心里清楚的很,只要你不阻我?上位之路,姜眠氏该有的尊荣,绝不会因旧日仇怨而湮灭。”
凤拨云起身,走到?宴云笺身前弯腰压低声音:“九五至尊金口玉言,一旦昭告天下?,可保姜家万古流芳。但我?的要求便是?——我?会将你以诬陷忠臣之罪斩首示众,留着?你,我?不放心。”
即便她现在看?透了他?。
她相信他?真心悔过,赌上自己前程与性命去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
可这种深情能维系多久呢?一旦随时间浅淡,他?会变成一个难缠的敌人。
宴云笺缓缓抬眸,他?们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如同刀刃碰撞,寒凉彻骨。
宴云笺薄唇微启:“北胡的呼青腾将军已经?跨过雄山关了吧,再夺下?三城,就要兵至京城了。”
凤拨云心中一紧,面上仍款款微笑:“你提起呼青腾是?为何意?”
“你不必紧张,”烟宴云笺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变深,“我?只是?想说,我?偶然听旁人谈论过几句呼青腾将军的行?兵策略,你们北胡这位将军,领兵作战颇有姜公的风格,兵临城下?,指日可待。”
凤拨云心中一寒。
幸好宴云笺志不在此?,所以没对此?事过多关注。否则,只听旁人谈说便隐隐看?出他?风格贴近姜重山,但凡他?有半点上心,必能发现姜重山未死。
凤拨云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呼青腾势如破竹,你又待如何?”
“你打算何时登基?”
凤拨云转身走回座位坐下?,沉思片刻:“至少要等呼青腾进京——”
“迟了。”
“你说什么?”
宴云笺道:“呼青腾进京就算顺利,最快也要二十天之后。你我?既已联手?,前朝后宫皆已把握,何必再等?”
“那也应……”
“你不是?已经?让太医院放出消息,你腹中怀有龙裔吗?以此?皇子?之名先行?登位,消除那些未归顺朝臣的反对声浪,于你而言,岂不比等呼青腾进京还更畅通无阻?”
凤拨云抚了抚眉毛。
她望着?对面的男人沉默半晌,最终莫名一笑:“之所以不这样?做,是?因为我?早登基一天,你便早死一日,谈判没有这么谈的。你说的这些我?明白,可如此?一来,岂不成迫你去死,恐激起你的反心。”
“宴云笺,算我?愚昧,实在看?不懂你说此?话的深意。我?说了,我?登基后便会杀了你——难道你急着?去死吗?”
宴云笺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
如同苍翠欲滴的青竹,回风荡动他?的衣衫,仿佛下?一刻,他?要化仙而去。
须臾,他?浅笑一下?:“我?当然要赴死。但我?想自己选择死法。”
凤拨云微微拧眉,盯着?他?。
“你的诚意我?收下?,要求亦会完成。我?有两个条件。”
宴云笺道:“第一,即刻为姜氏修建一座安灵塔,塔身尽可能高于世间现存的任何建筑,便是?后世也很难超越的高度。第二,来日史书工笔,绝不可为我?遮掩分毫,昔日构陷,污蔑,背叛,一切辜恩负义的滔滔恶行?,需一笔一笔记在史册。”
“令我?身后遗臭万年,由得后世,评说怒骂。”
冰壶玉衡(三)
凤拨云独坐在主位上,发了很久的呆。
直到秋心带着姜眠进殿,在她一声轻轻的阿姐中才回过神来。
凤拨云抬头:“你接着去玩儿吧,以后都会很安全,他?不会再?过来了。”
姜眠却没去,走到凤拨云跟前挨着她坐下,歪头瞅她脸色:“阿姐,宴云笺怎么会突然寻你??他?是?不是?为难你?了?”
想?起?那?个刚刚被她堆好的雪人,曾经的回忆渐渐在心中翻涌,姜眠立刻收回思绪,不敢多想?,“他?看?见了那?个雪人……是?不是?怀疑了什么?”
“怀疑什么?”
“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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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我堆的。”
“你?写名了?”
“……没有。”
凤拨云侧目看?她,“是?,但我把他?打发了。不过他?心里定然还是?怀疑。”
姜眠心中一紧,双手?握住凤拨云搭在一旁的手?:“阿姐,他?不是?好相与的人,又恨我入骨,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把我交给他?……”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就如同我封号一般,只能柔顺的任由别人欺凌?”
姜眠无奈,好笑的哄她:“我当?然不是?那?样想?,只是?本能安稳过日子,总不能为了我,平白惹上一个难缠的敌人。”
凤拨云冷笑。伸出食指在姜眠额头上毫不客气狠狠一戳:“少给我自?作?多情,我还不至于失心疯一样的护着你?。他?没有证据,真发现了还需你?说,我立刻把你?拽来丢出去。”
姜眠脑袋被她戳歪,揉着额头盈盈一笑:“那?就好。”
“不过话说回来,”凤拨云摸摸下巴,若有所思盯着姜眠,“你?说他?恨你?入骨?你?方才说把你?交出去时,还那?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姜眠眨眨眼睛:“我没视死如归。”
“你?有。”
有吗?姜眠微微低头,下一刻,凤拨云伸手?捏着她下巴,将她脸转过来:“你?觉得若你?落在他?手?中,他?一定会杀了你??”
这话像一根刺,猝不及防扎进心中最软的地方。姜眠咬了下嘴唇:对吧,毕竟从历史记载来看?,至少要三年宴云笺才会表现出与此前迥异的性格,现在他?体内爱恨颠还没解开,对自?己自?然是?恨之入骨,死而后快。
凤拨云没有错过姜眠的神色——她当?真认为,一旦落入宴云笺手?中,她必然会要她性命。
一点也不信他?会后悔。
不过,从方才宴云笺言论来看?,倒确实不像那?等负心后又后悔的渣滓说的出的话。
罢了,臭男人,管他?呢。
“好了,不说这个了,”凤拨云放开姜眠,“别为一个男人摆出这副死人样。”
姜眠一下被她逗笑:“我哪有?”
“没有最好。”
“阿姐,我真的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么?”姜眠问,“你?方才看?着有心事的模样。”
凤拨云嘲讽:“你?能帮我什么?”
姜眠说:“那?可多了,你?得说出来才成啊。”
“我没有心事。也用不着。”
“那?我给你?捏肩?”
“不用。”
她越冷脸,姜眠越想?逗,一时手?痒,竟胆大包天地捏了一下凤拨云美艳高贵的脸。
凤拨云怒了:“失心疯吧?滚滚滚。”
……
宴云笺顺着凤拨云指引来到奉元殿。
离开之前她说,仪华长公主与皇帝还有些未了之事,离宫前要与他?算清。
殿门虚掩,宴云笺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皇帝床榻边站立的白衣女子。
她瘦弱而单薄,墨黑的头发挽了一个极其普通的发髻,一根素簪斜插,除此之外,全身上下再?无任何装饰。
听见动静,仪华长公主回头,那?张艳丽绝尘的面容映入眼眼帘。
宴云笺心绪一动,忽地模糊了视线。
“娘。”他?极轻唤了一声。
对面的女子却没有应,扫过这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的脸怎么毁了?”
“不碍事……”
仪华突兀笑了声:“我不是?在关心你?。你?模样长的很像我夫君,毁了容貌,就如同毁了他?一般。”
她说的是?“我夫君”,而不是?“你?父亲”。明明是?同一个人,此间细微的差别几乎是?世上最深的壁垒。
宴云笺一颗心被猛然攥紧,眼前绝色女子目光冷然,满溢失望恨怨之色——让他?几乎记不清,儿时是?怎样被她护在怀中疼惜呵护的。
仪华却不再?看?宴云笺,淡淡转过头,望着床上平躺的皇帝。
床边上一个伏在地上浑身发抖的小?太监颤着声音:“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殿下您……”
“给我件趁手?的东西。”她平生吩咐。
“这……这……”
宴云笺缓步上前,取下腰间随身佩戴多年的匕首,双手?托举,递给仪华。
仪华冷静的黑眸低垂,瞧了一眼,终于伸手?慢慢握紧这把匕首:“这是?我夫君的东西,当?年是?我把它?交到你?手?上的。”
宴云笺心下一片苍凉。说不出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
仪华抽出匕首,对着床上的皇帝。
皇帝卧床,但不知凤拨云给喂了什么药,他?精神头极足,只是?浑身无力无法起?身。
看?见仪华他?本惊疑不定,直到她抽出手?中的匕首,尖锐寒芒的刀尖对准自?己,才终于打着哆嗦连连求饶:“仪华……仪华你?要干什么?!朕是?天子,你?难道真敢伤朕的龙体?你?就不怕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见……”
“哈哈哈……”仪华仰头大笑,笑到最后几乎成癫狂之态,“贱畜。凭你?也配提列祖列宗!”
“仪华——朕承认有对不住你?之处,可是?、可是?朕也是?你?的兄长……朕……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仪华,我可以向你?磕头认罪……”
“磕头?认罪?”
仪华缓慢重复这两个字眼。每个字咀嚼来,唇齿间都留下刻骨铭心的恨,“你?的罪行,仅仅是?磕头便能认得下的么?”
“我……”
仪华弯腰,目光如一潭死水,盯着皇帝惊恐的眼睛:“赵时瓒,我身为公主,从小?便懂梁朝皇室的凉薄无情,你?为了扩充地域,践踏大昭,我可以理解你?作?为皇帝的野心。”
“残害我的夫君,从立场上讲,我可以不怨。”
皇帝几乎忘了呼吸,嘴唇发抖:“仪华……”
仪华眸光一戾,手?起?刀落,狠狠一刀扎在皇帝两股之间。
“啊!!!”一声凄厉的惨呼,皇帝双目充血,疯狂挣扎,却也只是?如同死鱼缺水一般在床上扑腾,连坐起?来都不能。
“啊!啊!啊!”
他?不断惨叫,眼泪混着口水涌出,惨痛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用一双血红的眼睛恨恨盯着仪华。
“你?恨朕……折辱你?……你?可知朕是?真的喜……”
仪华面无表情又切一刀,鲜血飞溅在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
“这道宫刑之于你?,我已经想?了很久很久了。”
仪华恨声大笑,“没想?到今生我竟能偿以多年夙愿,苍天到底待我不薄,让我亲自?动手?。”
皇帝喘.息声如残破,说几次便歇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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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有什么可不满的……当?年大昭覆灭,你?不过是?一亡国皇后罢了……若不是?朕心软,留下你?一条贱命,你?早就带着你?腹中的贱种死在当?年……何来今日……你?有什么动不得碰不得的,你?这条命……都是?朕许给你?的……”
仪华很突兀的笑了一声。
那?笑声低沉慎人,如同母狼一般:“你?说的不错,当?年你?让他?的遗腹子降生于世,算是?做了唯一一件人事。”
“可我这一刀,却是?为我的孩儿报仇雪恨——你?可曾知道,那?个孩子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伤残了身子,在这深宫中当?一个任人欺凌的小?太监……你?可知道我心中的恨!!”
皇帝圆睁眼睛,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用力侧头望一望宴云笺,而他?只是?在阶下立着,脸上没有任何神色。
她的孩子不是?好得很么?皇帝怒恨摇头:“你?胡说、胡说什么?朕何曾……何曾……”
仪华一把抽出了刀。
猝不及防的抽刀比刺入时疼痛更甚,皇帝喉头充血,发出呵呵声响,瞬间晕死过去。
宴云笺侧身对底下吓得头都不敢抬的小?太监道:“皇上身体不适,去请太医来。”
小?太监大气也不敢出,慢慢抬头,浑身打颤瞧一眼宴云笺。
宴云笺道:“皇上万岁,绝不可有分毫闪失,去请太医院的周太医吧。早年间,他?曾为我正骨,手?法一绝。传的时候一并告诉他?,若皇上龙体不能恢复如初,便叫他?在五大酷刑中自?己挑一样赏了自?己。”
从寝宫出来,外面天色沉沉。
卷积的云堆成灰色,阴阴似水,一场风雪将至。
冷寒的空气粘在肌肤浮起?一层战栗,仪华双手?交握,站在风口任凭回风穿梭于身体。
宴云笺立在她身后,再?次唤了声:“娘。”
仪华没有回应,沉默片刻,道:“听说你?杀了薛琰。”
他?离宫前那?个晚上,她怔望着他?良久。
——阿笺,你?要离开,有一件事……娘可以告诉你?了。
——武义?侯的独子,是?你?同胞双生的弟弟。
宴云笺道:“是?。”
“他?的父亲在姜重山一案中出力,他?害惨了姜姑娘,是?不是??”
“是?。”
仪华缓缓点头:“是?该死。杀得好。”
她侧头垂目,淡淡看?向宴云笺的袖口——他?的左手?肌肤白玉无瑕,却残缺了一指,消殆这份美感。
注视良久,仪华开口:“伸出来我看?看?。”
宴云笺依言照办。
仪华托着儿子的手?,拇指在他?手?指断口处摩挲而过:“怎么想?的,现在还觉得疼么。”
分明是?关心之语,从她口中道出,讥讽之色浓郁,锋利感不亚于断指痛楚。
宴云笺指尖轻颤,欲往回缩。
“我在问你?话。”
他?低声:“现下已不疼了。”
仪华细瘦指尖抵住那?伤口,渐渐使力抠进,残口见血,顺着冷瓷般的手?一线流下。
“现在呢?”
“娘……”
“这声娘日后不必再?唤!”
仪华一把甩开宴云笺的手?:“当?年你?离开前,我与你?说过什么,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么?你?当?时答应了什么,也都是?哄骗我、糊弄我的么?!”
断口处汩汩鲜血,像是?从心尖泄出,带走周身所剩无几的温度。
——姜重山忠肝义?胆,治世之臣。阿笺,你?记住,若来日真有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不要用别人的血作?踏石。
——你?是?乌昭和族后裔,宁死,不要辱没自?己。
而当?时他?说,父祖英灵在上,他?绝不会自?践乌族清名。
凄寒长风中,宴云笺声带含血:“……孩儿给父祖蒙羞了。”
他?声音那?么低,却像谧静山顶撞响的古钟,震的人魂灵动荡。
仪华失望至极望着他?,声声凌厉:“难得你?说的出口,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畜生。”
她倏地抽出匕首,锋利刀刃寒光一闪,对着宴云笺心口刺下!
宴云笺睁着眼,一动不动。
刀尖切入半寸,仪华枯瘦的手?剧烈颤抖,却无法再?进一步。
那?年他?们迎来了第二个孩子,他?欢喜激动地半跪在自?己身前,轻轻抚摸她的小?腹。
她低头看?,就看?见他?亮若星辰的暗金眼眸:“阿曦,你?怎么这么好?怎么这么好……我们已经有云城了,这次生个女儿好不好?”
她问:“你?不想?多些儿子分担么?”
他?微笑:“傻话,有云城还不够么?再?要一个女儿,你?我儿女双全,以后就再?不叫你?吃这样的苦楚了。阿曦,该给孩子取个名字吧,长子的名字是?族宗钦定,这个孩子,总算能咱们说了算。我想?了,女儿也要辈云字,免得旁人当?她是?普通公主,小?瞧了去。”
这当?然好,她不由欢喜,摸着肚子,又想?起?一事:“可若是?生下的不是?女儿呢?”
他?拥着她沉吟:“那?就取一个……儿子女儿都能用的好名字。”
冥思苦想?多日,翻烂了他?看?的头疼诗集,终有一天,欣喜若狂来告诉她:“阿曦,你?看?易安居士这句是?不是?极好?‘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是?不是?妙极?云中锦书……咱们的孩子,合该是?天赐的锦绣,便唤云笺,你?觉得可好?”
仪华闭上眼睛。
这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与他?怀着无边欢喜期盼的孩子,却生不逢时,受尽苦难。
因他?那?随了父亲的双眼,她将她留下,而将另一个孩子秘密送走——从那?一刻开始,她注定对他?充满亏欠。
为长子和三子铺过路,唯独没有能力为次子谋划人生。
仪华拔出那?入宴云笺身体半寸的刀。作?为母亲,便是?再?恨,也下不去手?亲杀骨肉。
深深吸一口气,仪华一把拽起?宴云笺胳膊,粗暴地挽起?他?衣袖。
“娘,不要……”转瞬之间宴云笺便明白她要做什么,立刻抽手?。
仪华喝道:“不许动!”
“娘,孩儿求您了,您要打要杀,孩儿绝不反抗丝毫,求您……”他?肝胆俱裂,胡乱恳求。
仪华手?中的刀已压在宴云笺手?臂刺青上,她面无表情,出口的话比与刀锋无异:“你?本就该被乌昭和族唾弃,你?父亲看?了你?,也会这样做的。”
“娘,不要……不——”
她无一丝手?软,刀锋一划,皮削肉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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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手?极狠,生怕不能去根一般,直削的见骨。
温热血瞬间流满臂,宴云笺似感觉不到,呆呆望着地上那?块刺青的皮肉,跪在地上去捡。
仪华用脚踩住:“不必捡了。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大错已经铸成,便是?此刻痛悔又有何用?”
宴云笺的血淋漓在地上,像残红凋零的花瓣。
而仪华看?见,只是?厌恶地移开目光。
“这把匕首,你?不配。”她收好匕首,最后看?了裙边残损破败的人,“我无能,下不去手?杀你?。眼下除去你?乌昭和族的身份,从此你?再?不是?我与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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