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自己走到哪里,抬头看见一间不知名的偏房,上面?挂着残损破败的红绸。
随风摇曳,比凄婉的鬼魂还苍凉。
这间府宅,本是要办喜事的。
他自己的喜事。
宴云笺按住心脏,那里似乎碎成了齑粉,看不见的血液汩汩而流。看着这条未清理?干净的、残败的喜绸,就像看见那日自己掐着姜眠脆弱的脖颈,将她丢出门外,她狼狈不堪滚下台阶,就如同这截可怜零落的绸缎。
心脏前所未有?的情绪膨胀到极点,恨爱交织,甚至分不清那是什么感情,宴云笺急剧惨痛弯下腰,眼?前阵阵白光乍现,天地?旋转,日月无光。
倾盆大雨,忽然而至。
“轰隆——”
“轰隆——”
宴云笺浑身湿透,瞳仁急速颤抖,脸色苍白如纸,薄唇渐渐变成乌紫色,额角甚至脖颈都隐隐鼓起青筋,“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心头血。
他很慢很慢地?抬头。
森光下昳丽的脸扭曲,似笑非哭,生不如死。
口里轻念:“阿眠……”
——卷四:如梦令·完
风月同天(一)
天河决堤,涕泗滂沱。
“大人要去哪?大人——”
管事不敢强拦,宴云笺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可怕,这一刻他不像是一个人,像积年的雪,崩塌的山,染血的刀剑,失控的兽。
他不顾一切发?足急奔,转眼溶进世间茫茫大雨中。
“德叔,这……这如何是好?”值守的府卫没见过这种?事情,拿不定主意。
管事说:“大人身份尊贵,方才模样分明不对劲……应该禀告一声……”
可是,禀告谁呢?
从?前侍奉的人,再是尊贵,总有?归处。而眼下这个,任何不妥,告知?给谁听呢?
便是他死在外?头,可有?人会在意?
管事在檐下愣了?许久,大雨如注。
他说:“罢了?。”
*
宴云笺近乎滚下马来,半边衣衫和惨白?的脸颊一齐溅上泥水。
即使是这样的暴雨,也浇不灭刑场冲天的血腥气。人间炼狱,暗的无边,伴着雨声风号,像是有?阵阵凄厉惨叫回?荡。
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宴云笺瘫跪,捧起?地上的一抷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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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刑之犯,不可收尸,死后挫骨扬灰。
义父……姜夫人……大哥……
雨水成股,冲刷过额发?、鼻梁、下颌,顺着肌理,寸寸入骨。他缓缓将这从?地上捧起?的泥土重新放回?,双手盖在上面,压实,抚平。
他不是人,是畜生。难怪出?事以?后,那样多的人骂他丧尽天良。
他的确不如猪狗。
浑身痛楚,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被切成碎片,只剩一堆可憎肮脏的烂肉。
宴云笺深深弯腰,额头砸在地面。
整个人紧紧团成一团,似冷似痛,身上衣衫湿透,看上去就是一副蜷缩在地的骨架。
头砸在地上,溅起?泥水血水。
如此反复,冲天暴雨将他洗刷成惨淡苍白?的鬼魂。
良久,宴云笺倏然起?身,翻身上马向城外?疾驰。
京城到岐江陵快马加鞭至少要五六日的路程,宴云笺第三日傍晚便到了?。
他狼狈的可怖,形容枯槁,发?冠松歪,下巴上冒出?泛青的胡茬。
扔了?马鞭,疯子一样冲进门。
“站住!”
玲珑阁护院见一人神?思癫狂,不要命似的往里?急奔,立刻伸手拦。
宴云笺挥臂挡开,自己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气,也看不见那两人摔出?去撞断了?台柱,倒地口喷鲜血。
“爷,这位爷,您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玲珑阁的吴妈妈本是不悦,待看见宴云笺出?手,顿时明白?这是个硬茬子,不敢硬碰,便陪着笑。
“您里?面请,消消气……”
看他人虽落拓,衣衫颠沛风尘,但布料考究,束冠也非凡品,应该是个富贵人物:“这位爷,您若是——”
“姜眠在哪。”
“什么?爷要找哪位姑娘?”
她红唇开合,说出?的话令他惊恐。
叫出?那个名字,眼中都潋起?一层薄泪:“不是找哪个姑娘……我?找姜眠……”
姜眠。吴妈妈堆着笑,脑中飞速寻思,姜眠是谁?
煞神?在前,锈住的脑袋转的也快:“哦——是那姓姜罪臣的女儿啊,爷,她死了?。”
“……死了??”
“死了?,来这没一段日子就死了?。”
果然,不惹麻烦上身这说辞是最好的,吴妈妈对谁都统一口径,看此人怪吓人,怕他不信,还添油加醋以?显真实:“真的死了?,她那身子本就不好,来的时候就病怏怏的……”
宴云笺耳中嗡嗡作响,女人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隐隐约约隔着水膜。眼中只剩下她血红的唇张张合合:
“她是重罪之人……自然要多受点罪……”
“生的招人……”
“……哪里?遭得住……死了?……早就没这号人了?……”
一口腥甜从?肺腑涌上喉头,宴云笺喉结微滚。
他极平静,平静的有?些出?奇:“她葬在哪。”
吴妈妈心里?一咯噔。她们这行当都是人精,听三分就知?弦意。能问出?这种?话的,自己方才说的莫不是有?些过?
话只能这么说,只是收敛老实:“爷,我?们这,那还有?什么好地方。姑娘被弄死了?……就卷了?草席……往乱葬岗一扔……”
像是被什么捅了?一刀,他退一步,深深弯下腰去。
吴妈妈吓一跳,欲伸手扶:“爷……”
宴云笺猛然向外?奔去。
日薄西?山,夕阳沉入地底,只剩最后浅浅一线。
乱葬岗就在这吝啬的金光里?,腐烂,肮脏。
有?的尸骸上有?森白?的皮肤,有?的腐败,有?的只剩一副惨淡的骨架。
宴云笺扑到地上,一个一个翻找。
满手泥泞,他不知?疲倦,双眼发?直,一双冷玉般的手,直至十指指甲全部脱落。一直从?日暮西?陲到夜幕深深,从?一个白?日到下一个夜晚。
湿冷的凄雨始终陪着他。
翻遍了?整座乱坟,看过每一处枯骨,寂黑的天空无星也无月,上天再也不肯让他看阿眠。
阿眠、阿眠、阿眠……
他找不到他的阿眠。
这里?无数凄惨、荒败、无数可怜的悲凉魂魄,他的阿眠在哪呢?
耳中嗡鸣声愈发?重,似有?尖笑没完没了?的叫嚷。
你找不到了?……
她早就死了?啊……
你害死她的……
宴云笺仓惶四顾,无数细小?嘈杂的声音刺进耳膜,渐渐变成巨大的轰鸣声,大脑似乎插.入数根钢针,每一根都尖锐狰狞:找不到了?……没有?了?……她死了?……
好半天,他无意识笑一下。
很?短促,笑容僵在唇边,旋即一串低沉的笑声自胸腔流泻而出?——他都毁了?什么,可知?他亲自摧毁的是什么?!
没有?力气了?,他一点一点滑到,躺在地上。
天空像野兽的口,黑深可怖,他轻轻唤:“阿眠,阿眠。”
视若珍宝的成亲礼,他亲手将他心爱的姑娘丢出?府门,滚落台阶。
他对她说,别叫我?阿笺哥哥,你再敢这样唤我?一句,我?先割了?你的舌头。
他对她说,把眼泪收回?去。这样只会更招我?厌弃。
说,你最好上刑架时,也这么硬气。
我?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我?不让你死,岐江陵有?个玲珑阁,闻名天下,你可知?晓?
宴云笺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喉中呛住,他蜷缩着剧烈咳嗽,胸腔里?带着风,濒死的鹤,每咳一声都用尽力气。
“阿眠……阿眠……”
“义父……姜夫人……大哥……”
他绝望呜咽,再往下嘴唇翕动?,便听不清了?。
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双手捂住头,浑身发?颤。
“啊……”好疼啊。
“啊……”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
“啊——啊——啊——!!”
声声凄厉、粗哑、如野兽一般的嘶嚎,癫狂惨烈,剧痛入骨。
宴云笺紧紧抱着自己,缩在地上,嗓子完全撕坏,也没了?人模样。
他张张嘴,喉头剧痛,发?不出?声音来了?。
他的家人,他的妻子,他珍爱的一切。
都被他亲手摧残,毁灭,只剩分不清彼此的泥与灰。信仰坍塌在眼前,乌昭神?明也弃他而去。
宴云笺睁着眼安静许久,他躺在这里?,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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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新死的尸体。
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一动?手指,抽出?腰间漆黑沉重的匕首。
他起?身,换做双膝跪地,左手扶在泥泞的土地上。
刀锋雪亮,抵在食指指根一点一点下压,锋利的刃片齐根斩断手指。切口处鲜血狂涌,他未曾理会,只将断指轻轻盖上土,埋在地下。
忘恩负义,断指可还。
可千百年前,真正的乌昭女神?惩罚背义之人的传说中,不是这样的规矩。
给负恩之人留下一根手指,那是乌昭女神?的仁慈。除却那根手指,身魂都被丢入炼狱湮灭——背弃恩义,断指怎么够还呢?
乌昭神?明再仁慈,见到他这后辈,只怕也要他身裂骨碎,再不留任何东西?污这世间。
忘恩负义,断指亦不可还。
“等一等我?……”宴云笺抖着唇,“阿眠……我?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
但他偿还之前,被他卑劣弄脏的,要亲手洗干净。
很?久,他闭了?闭眼,脸颊贴在这片土地上。
薄唇微动?,只剩气音:“阿眠,我?知?道我?不配被原谅,可我?,还是很?想去找你……对不起?要你再见到我?……对不起?……”
宴云笺跪在这,睁了?一夜的眼。
天色发?灰微亮,所有?思绪收歇。
他沉默起?身离开这里?——有?离开的部分,也有?什么,连同那根手指永远的留下来。
……
范怀仁半月来向将军府走了?三趟,每次都被告知?人不在府上。
去哪了??不知?道?何时归?不知?道。
这么多天了?,连个信都没有?。
范怀仁在街边坐下,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衫,头戴斗笠,每每有?人经过,他便抬手轻轻一压帽檐。
派出?去的旧部也没任何回?信,纵心急如焚,也是无计可施。
范怀仁一声长叹,旁侧有?脚步声渐近,他随手压下斗笠——京城之地,看见他暗金眼眸总归麻烦。
“范先生。”
范怀仁一怔,忽地起?身,双手扶住来人反复确认:“……公子?真的是你!”
方才还想着,这一刻人竟出?现在眼前,更难得是他会叫住自己,这竟不是做梦?
他望着对方,启唇半晌,目光上下扫动?,道:“公子还……还认得我??”
“范先生怎会在此?”
他认得自己,也无厌恶之色。
范怀仁细细打量宴云笺,越看越是心惊——他足足瘦了?一大圈,几乎有?些脱相,衣衫在身显得空空荡荡,脸色苍白?似鬼,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见他如此,他也说不清心中滋味,不能厌恶,也无法怜惜,终究是一声长叹:
“公子,您怎么成了?这样?是看过我?给您的信了??”
宴云笺道:“什么信。”
范怀仁微愣,一把抓他手腕,力道极沉,满眼不敢置信:“我?送的信,您没有?看过?”
宴云笺摇头。”那难道您是……是恢复了??您是解了?毒么?”不……他没看过信,他怎么知?道?范怀仁嘴唇细颤,“公子可知?自己身中爱恨颠之毒?”
宴云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怎么了??”
“无碍,”宴云笺低声,“我?不知?晓,但心有?猜测。”
他空洞的眼微微凝聚,轻道:“范先生如何得知??”
“这事说来话长了?。”
范怀仁奉宴云笺为主,他的性子自己最是了?解。此等狠辣剧毒,用在一般人身上都已是极度折磨,宴云笺受了?,姜家又……根本不敢想这些日子他受了?何等摧残。
仅听爱恨颠三字便已经那般大的反应,范怀仁不敢说太直接,想着缓一缓,“公子这些日子去哪儿了??既然您知?道这些,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来。”
宴云笺却不想提,只问,“您如何得知?……那毒。”
那三个字难以?出?口,锋利的像会割断自己的喉咙。
范怀仁向四周看了?看,此地不是说话之处,“公子,那便随我?去个地方吧。”
***
踏进京城的地界,姜眠心中只想谢天谢地,岐江陵到京城这段路,走的可谓绞尽脑汁——不是想办法搭车,就是趁人不注意藏在货堆里?捎一段,好在后来碰到一个好心的大婶,看她穷,不收她钱。
按说手里?要有?匹马,有?个六七日也到了?,可惜身上值钱的物件还要用来联络阿锦,剩下的保证裹腹,此时此刻,真是一点钱也没了?。
进京之前,姜眠先把自己拾掇的齐整些,否则怕被当做流民赶出?来。
头发?全部挽起?用一根发?带扎好,因为没有?梳子,显得碎乱了?些,眼角还是用胶粘住,还将嘴角也向下粘了?点——只叹她皮肤怎么折腾,一见水还是一样的白?皙娇嫩,这本来是件值得开心的好事,但此时此刻,于乔装一道上实在是麻烦。
无奈,只能扑了?点土,尽量弄得寒碜些。
此刻是平安进京了?,后面还有?许多事要办。姜眠手里?握着玉,算算时间:阿锦一向精细,对上河园的弯蕊菊情有?独钟,那些花挪进宫里?就开不好,所以?每年她都命人到外?面来采摘,不过这个时节,弯蕊菊还没盛放,若要等的话,三五日七八日都有?可能。
其实她着急,最急的不是想立刻知?道父母哥哥的下落,而是怕他们误会自己死了?,伤心欲绝。
姜眠默默垂头想,一边向前走,忽听对街传来马蹄声。
以?她这一路的经验来说,凡是骑的、坐马车的,身份都可能或多或少尊崇,未免被认出?须立刻避开为妙,只往市井人堆里?扎。虽说装扮一下不大看出?原本模样,但小?心总没有?错。
耳里?听着动?静,姜眠不动?声色换了?个方向,对小?巷熙攘的人群走进。
像鱼儿入水,瞬间淹没在人群里?。
马车中,范怀仁低声道:“我?没有?立场劝公子宽心,也知?任何人都难以?做到。这话说来自私——您还有?未竟之事。”
“我?知?道。”
“不只是乌昭和族的事。”
“我?知?道。”
范怀仁叹:“公子心性之坚确实令人叹服。我?……我?还有?一事恳请公子,您亦是被歹人所害,实在不算……不算……”
身为乌昭和族,此话的确难以?启齿,范怀仁说不下去,隐晦道:“公子应当明白?,老朽身为同族,只盼您切勿伤害自身。”
宴云笺很?平静:“嗯。”
他越是这般,才越是叫人心中难安:“公子若是……”
“范先生不必说了?。”
范怀仁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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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宴云笺继续:“我?还有?事要做,不会立刻以?死谢罪的。”
范怀仁很?想问一句那以?后呢,但还没思量清楚,见宴云笺轻掀车帘,向外?看。
外?面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熙熙攘攘,尽是些市井小?贩。
“怎么了??”
马车在疾行,那巷中景象一闪而过,转眼便看不见了?,宴云笺还如僵冷雪塑,一动?不动?。
范怀仁又问:“有?何不妥吗?”
宴云笺放下手。
“没有?,”他安安静静,甚至还浅浅弯了?下唇,“什么也没有?。”
风月同天(二)
这是一处城郊的偏僻宅院,院子不大,打理的还算齐整利落。
“范先生今日怎么亲自……”
里面迎出一人,双手?抓着一簸箕药材,长袖挽起露出小臂,一面走一面招呼。话说了一半,整个人都呆了。
“这……”张道堂望着范怀仁身后?的宴云笺,“范先生……”
范怀仁低声解释:“公子已经恢复了。”
“什么?!”
张道堂也不管他辛辛苦苦晾晒的药材,一把扔了,药材连簸箕都滚到一旁。
他急急上前,上上下下打量宴云笺:“少将军您……”
一开口,却还是以往的习惯。
然而,他的称呼却让宴云笺脸上微微血色急速褪去,表面还是平静安宁,却无端让人觉得他苍白昳丽的皮囊下,内里正在急剧腐败,朽烂。
一个称呼,似杀他一遍。
张道堂本不是个心细之人,可看宴云笺,竟觉得格外易碎,语气也飘忽:“哦……就是……”他也不知?该叫宴云笺什么,索性什么都不称呼,“爱恨颠是当今世上最歹恶之毒,没有?解药,真的……已经解开了吗?”
他追问:“怎么解开的?”
宴云笺说:“我不知?。”
张道堂双手?握了握,不知?该与他再说些?什么,似乎责怪他也不对,不责怪他也不对,干脆转头看范怀仁:“范先生,您……您带人过来,怎么不事先知?会一声呢?”
范怀仁道:“此事复杂,我们也是碰巧遇上。话赶话的,便将公子带来了。凌枫秋怎样了?他身体又不好?了么?”
不是凌枫秋。张道堂叹气:“今日元叔在我这啊。”
“元叔在此?”宴云笺上前一步。
张道堂说:“是。只是他现在未必容您。”
这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范先生本就是宴云笺的旧部,心向着他自不必说。而自己,虽原来在烈风军当职,但?因着年轻,终究在少将军身边较多,几乎日日一处,感情深厚。知?道他所犯恶行并非有?心后?,对他的感情变的复杂,但?绝非纯粹的厌恶。
可元叔不一样啊。
宴云笺轻声道:“我想见见他。”
“您先进来。”
进了屋,偏房中放着一简单的床榻,虽然陈设简单,但?用?料讲究,一看便是悉心照顾的。
凌枫秋躺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
“元叔应该在后?院呢,等他进来再说。您先看看凌枫秋,爱恨颠的事,我们就是从?他这得知?的。”
张道堂坐到床边,捻起一根银针,便要对着凌枫秋眉心下针。
宴云笺低声:“他正睡着,先让他休息吧。”
针尖顿在凌枫秋眉心肌肤半寸处,迟疑一瞬,终究收了起来。
张道堂心中大叹:这才是他认识的少将军啊。苍天无眼,为何如此捉弄苦命人?
忍了忍情绪,他转身道:“爱恨颠毕竟是剧毒,您坐这,我想为您把把脉。”
宴云笺便坐下来。
张道堂尴尬,没看宴云笺的眼睛,他很清楚对方明白,自己不是担心他身体,而且担心这个毒有?没有?复发的可能。
他脉象强劲,略有?虚浮,也是近日来休息不足的缘故,丝毫不见病态之意?。张道堂一边切脉,一边在心中思量:原来少将军的脉也是他看的,这和之前没什么不同,爱恨颠一毒一解,就从?来没留下痕迹,难道此毒便如此神奇?还是真如姑娘所说,他张道堂就是医术不精……
想到这里,张道堂微微一怔,旋即一身冷汗。
当日……当日……
他为少将军把脉,姑娘追问还有?无其他,他回答没有?,姑娘便说他医术浅薄?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可能是吧,也许当时姑娘只觉少将军受伤深重,而自己说并无大碍,她不放心?
总归不该是知?道了什么……
张道堂想的心惊胆战,偷偷看宴云笺一眼,见他从?坐下起,便一直是那一副平静的表情,连眼睫都没颤过一次。
——若他伤心大哭,歇斯底里,反倒还能提上一提,他这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反而让他什么都不敢说了。
张道堂缩回手?,斟酌道:“自从?在凌枫秋那里得知?此事,我便翻看了高师父的记载,只不过他从?医一道,对于毒经并不擅长,所以记载甚少。他的手?书?上记,此毒有?很长的潜伏期,中毒之后?与常人无异,只待时日催发孵化,便会……”
便会怎样,也无需他宣之于口了。
“只是……”
张道堂清清嗓子,声音越发低下去。
“只是什么?”宴云笺慢慢开口。
张道堂犹豫。
宴云笺又问:“只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话,那种怪异感就越重,不似活人,像皮囊包裹着血液与骨骼。不知?哪一下轻轻一戳,会碎成一滩脆弱泡沫。
张道堂慢慢道:“只是,按常理来讲,此毒无解,终其一生也就如此了。不知?您是有?何奇遇解了此毒……以后?还有?无遗症,我便不得而知?了。”
“嗯,多谢。”宴云笺轻轻点头。
屋中一时寂静,片刻后?,宴云笺问:“凌枫秋如何得知?我中毒之事?”
“这就太复杂了,”说起这个,张道堂语速才快了些?,“当日也是巧的很,歪打正着终于明白凌枫秋的意?思——他是对您……对姜家发生那些?事有?隐情要讲,只是他这般模样,口不能言,手?不能写,大急之下又会崩溃,所以只得慢慢来。他写在纸上的文?字根本叫人看不出所以然,废了一张又一张。后?来是范先生,拿着那些?废纸推论研究,终于说出那毒的名字,凌枫秋拼命点头,我们这才知?晓原来竟是这般缘故。”
宴云笺目光微转,向范怀仁的方向:“辛苦您了。”
这四个字,简直通透太多的辛酸,要如何踏足这里,如何由?人接纳,又如何信誓旦旦保证自己所奉之主绝非狼心狗肺之人。此间苦楚,实在不能一言诉之。
范怀仁眼底微起水色,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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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觉心痛:“公子实在不必客气。”
正说着话,后?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时屋中都安静下来。
元叔走进里屋,一眼便望见屋中多了两个人。
看见范怀仁,他只当是空气,目光越过他望向宴云笺,周身气压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他为什么会进来。”
张道堂站起来:“元叔……”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宴云笺走向他。空荡荡的衣衫随之晃动:“元叔……”
元叔上前一步,两人距离极近,他右手?一甩,一把银质的小刀弹出,往前一递,毫不犹豫在他小腹上捅了一刀。
宴云笺丝毫未躲,生生受了这一刀,一丝鲜血从?唇角流出,他抬手?抹掉。
范怀仁眉眼一沉:“冯兄!在下一直敬你是个硬汉,请你理智些?,我家公子他……老朽无法为其开脱,但?看在他并非本心而是被人毒害的份上,请您手?下留情。”
张道堂也道:“元叔您这是做什么,您不都已经知?道了少将军他是中了爱恨颠之毒吗?”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避讳不避讳了,“爱恨颠是顺着伤口进入肌理的,并非口服能导致,这就证明那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凡人如何躲得过?若不是为战受伤,也不会被人暗算于他了!”
张道堂咽了咽口水,这件事说来说去,都是无奈:“元叔,我不是求情或什么,我只是想说,此事……谁摊上谁倒霉,如果少将军真是丧尽天良之人,此刻他也不会这般难受了!”
元叔冷笑道:“他难受么?”
刀还插.在宴云笺腹部,元叔的手?因痛恨与苦楚不停颤抖,他死死握着刀,恨意?驱使他拧转刀把。
利刃切肤,在伤口中转搅,拧动。
而除去方才擦掉唇角血迹那一下,宴云笺一直静静站立。
“如果他难受,他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这般好?端端的模样,我竟不知?是用?了什么脸面。大错已经铸成,难道一句轻飘飘的‘同是受害者’便可揭过?真是好?无辜啊!”
“若真还有?点感恩之心,有?丝人性——当立刻自裁谢罪才是!”
范怀仁道:“冯兄,公子之罪,在下不敢为其开脱一二。但?下毒的元凶还活在当世,难道自己先死了,徒留歹人在世上快活?那才是真的完全入套,遂了他人心愿。”
元叔沉默,将头侧向一边。
“元叔。”
宴云笺开口,嗓音沙哑,犹带血色,“您教训的是。捅我几刀,我甘愿受着。”
元叔看回他,唇角一抹冷笑:“这会儿功夫做这番姿态又有?何用?。我不会再拿刀捅你了,免得再被人说你无辜受害,反倒是我苛责。”
宴云笺轻道:“当然不是。”
元叔握一握拳,垂眸凝视那把插.在他身上的刀。
这把刀还是他前年生辰,姜眠送他的礼物。削铁如泥,深得他喜欢,如今切进宴云笺骨肉中,都像是弄脏了。
元叔一下拔.出刀来。
骤然抽刀,比刺入肌肤时更为痛楚,宴云笺却连一声闷哼也无。
张道堂看的倒吸一口凉气:“袁叔,您别再……”
“我知?道。”
元叔手?缩进袖口,用?衣袖慢慢抹去刀背上的血迹,将这把刀重新变得光亮干净。
他看张道堂一眼:“我不会把他杀了,也不会再伤他了。脏我的手?。”
“宴云笺,你想让我捅你几刀是为了赎罪吗?真是可笑,你是为了自己,你想着受我几刀,自己心里能好?过些?,是与不是?我告诉你,你做梦!难道我捅你一刀,你的罪孽就可以随之减轻丝毫?!”
宴云笺微微启唇:“元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叫我元叔,不用?跟我解释。”元叔深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宴云笺不是这个意?思,可他真正的深意?,他也不愿意?去深想,“你我之间,也只能如此了。范怀仁是你的人,站在你的立场,看得到你的委屈;可我十九岁就跟了将军,我看不见你的无辜。因为你所中之毒,我忍着没有?下手?杀你已是仁慈至极——!我没有?办法,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宴云笺看着对面帮他打理成亲礼,笑吟吟问他各项摆设是否符合心意?,他忙的忘记吃饭他便如老小孩般笑闹要端碗喂他的人——当日笑语依稀,如今那眼中却只剩憎恨。
他轻声道:“是。”
范怀仁不忍:“冯兄,公子他并非真心——”
元叔惨淡大笑:“真心也好?无意?也罢,背叛与狠辣是事实,我不会原谅他手?上沾的血。”他凝视宴云笺,“将军视你如子,夫人……夫人她只是嘴上不说罢了,公子将你当做兄弟,姑娘……姑娘……那可是你们大婚之日啊!”
宴云笺静静受着。
若刀剑之痛,切于肌肤,能叫心解脱一些?,那么言语之利,则蕴锋刃于无形——皮囊完整,内里已碎。
“咳……咳……”
后?面传来一阵低喘的咳嗽声,张道堂如梦初醒,连忙跑去:“凌枫秋你醒了,要不要喝水?”
凌枫秋跌跌撞撞坐起,拼命摇头,一条残肢向前伸着。
张道堂去接,他挥开,再伸手?,他还是挥开。
宴云笺看见,走上前握住:“凌枫秋,是我。”
凌枫秋手?臂剧烈颤抖好?半天,不停指着自己的心,扑起来双膝支在床板上弯腰,向宴云笺做出一个叩头的动作。
宴云笺没让他磕完,扶正他身子:“别自责。我中毒和你无关。”
他声音很低,低的像一触即碎的泡沫。
凌枫秋垂头不停的摇,光秃秃的手?臂夹住脑袋,浑身发抖。
宴云笺抓住他两只手?臂,轻放下:“不晚。”
张道堂不忍再看,别过头。
不晚吗?
分明凌枫秋从?一醒来,便有?话要讲,只是表达不出罢了。明明知?晓未来的惨剧,却无法示警,得知?事实既成,于他,于所有?人又是何等打击。
凌枫秋因宴云笺稳静的声线而渐渐地缓和,手?臂滑落,刚好?扫过宴云笺血湿的衣料。
他微微一怔,沾血的手?臂举起,另一条手?臂急急指着这方向,似乎在问他怎么了。
宴云笺道:“无碍的。”
凌枫秋手?臂缓缓回落,顿在半空,忽然又抬起,动作急迫许多。对着宴云笺先指指自己的头,紧接着是双眼,而后?摸一摸耳朵,最后?横在自己心口上。
这一套动作做了两遍,宴云笺忽然抓住凌枫秋:“害你之人便是给我下毒之人,对么?”
凌枫秋浑身一颤。
下一瞬,他大力?点头,旋即幅度渐低,又拼命摇头。
不知?究竟是什么事,他不停捶打自己,整个人渐渐崩溃,再度神思混乱。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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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好?了,”张道堂双手?一起按住凌枫秋肩膀,回头看宴云笺,他还是方才那副问话的神态姿势,“……凌枫秋极其脆弱,越是逼迫,他越会崩溃,您有?此一问,已经取得相?当进展,不要逼他。”
宴云笺没有?再追,复又沉默。
死一般的寂静中,范怀仁上前担忧道:“公子,你身上的伤去包扎一下吧。”
宴云笺摇头,只说:“我回去了。”
他慢慢向外走,像是什么也没入眼一般,偏破的屋中起了穿堂风,浮起他碎发。
这京城的风比东南冷多了,比曾经他在深宫的那十年还要阴寒。
元叔看着宴云笺苍凉背影,一言不发跟上去,范怀仁连忙伸手?拦住:“冯兄。”
“怎么?”
“冯兄,在下恳请您放过公子这一次,”范怀仁低下头,“说句不该说的,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公子既已解了毒,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一连说了三个绝对。
元叔漠声道:“我与他相?处五年,你与他相?认多久?你凭什么说自己了解他。”
“从?见了他到现在,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范怀仁闭了闭眼睛:“我倒是希望,他能痛哭出来。”
他是乌昭和族啊。
不知?是以怎样的意?志坚持着,若非肩上还有?未完的责任,活着,岂不比死更难。
“他死了,谁来为姜大人昭雪?”
元叔目光一顿,慢慢转头,深深望着范怀仁。
“难道冯兄忍心让姜大人永远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污迹,千年之后?还在遭人唾骂吗?”
纵使不愿承认,却也清楚,这一局若想翻盘,只有?宴云笺此刻的权倾朝野才能做到。
元叔说:“我说了不会再伤他,那就是不会。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想问他几句话,别再跟来了。”
*
宴云笺听?见脚步声,驻足转身,面容平静凝望元叔走近,甚至还对他露出了一丝淡的快看不见的笑。
元叔冷硬的心刺了一下。
忽然就理解了方才范怀仁那句那句“我倒是想让他痛哭出来”。
原来笑竟比哭还叫人不寒而栗,如一抹随时会散去的轻烟,他就像无数碎片囫囵拼凑出的一个人。
心中痛恨不减,却亦禁不住眼眶一热,元叔压下情绪,声音毫无起伏的冷:“你最后?在哪杀了将军一家?可还还留下了遗体?”
“什么意?思……”
“这个时候了你别装傻!”
喝完这一句,元叔的眼睛红了:“若朝堂上任何一人发现我们的行动,必定会报给狗皇帝以谋大功一件,能做到秘而不宣的,除了你,还有?谁?”
宴云笺反应过来,声线都抖了:“元叔您……您当时将、将义父他们救出来了?”
元叔将信将疑:“你不知?晓?”
宴云笺不断摇头:“真的不知?,不是我做的,我以为他们死在了刑场……”
元叔看了他很久。
恨不假,但?他对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宴云笺,并非一字不信:“换囚为尸的行动,你不知?道?”
宴云笺眼眶骤红,机械摇头。
短暂的沉默后?,元叔道:“行刑那日暴雨,观刑之人本就极少,又因视线受阻,给了行动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寻了三个样貌身形与将军一家相?似的尸体换去了刑场,而他们被救了下来——姑娘手?里有?一块死士令,你知?道么。”
像猝不及防的一支利剑贯穿心口,宴云笺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这一节,他知?道。
“若非你的歹毒手?段,姑娘本该和将军一家一起被我们救出……”元叔目色怨毒,“但?就算如此,也是无用?,在转移过程中,将军他们被人劫走,对方武功之强,我们根本无法匹敌。”
宴云笺心脏愈发绞疼:“……会不会义父他们还没有?死?”
元叔安静许久,侧过头。
“把人劫走,要么为生,要么为死。若将军他们还活着,为何连个平安也不报?”
风月同天(三)
襄德宫。
凤拨云坐在梳妆镜前,懒散捏着一只青黛,纤指微翘,漫不经心轻轻描眉。
她本就生的极浓艳,这样淡扫几笔,面容更?添明光,绝色逼人。
镜中的美人向来唇边含着三分笑意?,眼波流转,一派妩媚,此刻却冷若冰霜。
视线平直片刻,唇角微勾,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天边一声闷雷,她缓缓侧头向窗外,大雨毫无预兆落下来,雨幕连成一片,屋内轻纱帐帘晃动摇曳。
掌事姑姑秋心走?进来,到凤拨云身?侧低眸行礼:“娘娘,事都办妥当了。”
凤拨云放下青黛,双手微拢:“我想去宫墙那走?走?。”
她没有自称本宫,语气怅然。
秋心心中一片明镜,看一眼外面天色,换了称呼:“殿下的心意?,长公主会?明白的。今日?是她的忌日?,方才奴婢悄悄去给长公主上?香时,心里?也想着,她在天有灵,必定会?安慰的。”
“皇长姐死在五年前的今日?,也是这样一场大雨。”
凤拨云出神片刻,道?:“我终究是比不得姐姐……北胡好儿?女,坚韧不屈。等来日?我能给姐姐亲手上?香那一天,望她千万莫要嫌我。”
“怎么会?呢?长公主会?为殿下骄傲,亦心疼殿下。”
何尝是长公主心痛,她自幼看着殿下长大,又陪她跋山涉水来到这里?,眼见着她如何受尽屈辱,一点一点站起来到如今这个地步:“殿下这些日?子受委屈了。这两年,比刚来时好了许多,奴婢还以为日?后能少吃些苦了,哪成想一朝开罪赵时瓒,他竟还是这般狠辣,不顾情面。”
“情面?我和那姓赵的牲口有什么情面可言?”
凤拨云站起来,缓缓抓住摇动纱帘,长长的护甲在纱帘上?划过,发?出一道?刺耳的裂帛声。
“这难道?不是好事?他命我思过,又因赵锦新丧,半月不曾踏足这里?,我也少被他恶心几回?。”
这话秋心难接,只微微抿唇,疼惜望着凤拨云。
凤拨云微微挑眉,笑道?:“姑姑不必心疼,好事儿?总不会?自个从天上?掉下来,付出些代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况且我看这个宴云笺,怪的很,像是不记得自己亲娘的遭遇一般。这些日?冷眼瞧着,还真看不透他在谋划什么。”
秋心道?:“不是说乌昭和族背恩寡义么?他父亲是乌族,且他算是梁朝半个皇亲,身?体里?有一半姓赵的血,这些都是肮脏下贱的血统,做出些畜牲行当来,也不足为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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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统之说也罢了。”
凤拨云重新坐下来,斜斜倚靠,美目中情绪深不见底,“姓赵的只能养出一条狗,姜重山却能养出个狼崽子。只是好好的狼,忽然又变回?了狗,我看他是失心疯了。”
秋心淡淡一笑:“失心疯也好,真恶毒也罢,都不重要。他肯对姜重山出手,省了咱们不少心力。”
正说着话,后头墙壁上?挂着的小小银铃忽然响动。
两人一道?闻声看去。
秋心脸上?显出隐隐激动的喜色,凤拨云倒比她稳重许多,目光冷静,带着深不可测的粘稠。
“本殿下等这一天,真是等了太久了。”
她一点一点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千娇百媚的模样,像正在吐信子毒蛇。
凤拨云走?到床榻边,掀开被褥,打开里?面机关暗盒,取出一套叠的方正的衣裙,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套流苏银饰头面——这是北胡未嫁女的穿着打扮,她是公主,这套装扮更?显华贵。
凤拨云亲手捧出,眼神一扫,秋心立刻会?意?,转身?给殿门落了锁,又熄了几盏灯。
这样一来,连窗外的雨声都小了许多。
凤拨云纤长眼睫微垂,再抬起时眼中只剩一轮冷光:“长姐在天有灵,这是在帮我呢。”
“秋心,给我改妆吧。”
***
密室的烛火昏暗,将?凤拨云美艳的脸映照的如同鬼魅,嗜血又明艳。
一步步走?下台阶,哒哒哒细小克制的足音敲击地面,头上?戴的万千银质流苏叮当作?响,清脆动听。
幽暗窄小的长廊走?到尽头,豁然开朗,是一方开阔密室,中间摆着一张石床。
石床边站的人看见凤拨云,忙低头上?前,蹲身?行北胡礼。
凤拨云微微摆手:“出去看着。”
“是。”
人一出去,室内便只剩下两个人。
凤拨云微微一笑,步伐优雅走?到石床前面三尺的金椅上?坐下。
“姜重山将?军,别来无恙啊。”
对面的石床上?,姜重山盘膝而坐,手脚都被铁链锁住,微微垂头,虽睁着眼睛,却如同死了一般寂静。
他不说话,凤拨云也不恼,甜美的笑着,一手轻轻绕头上?垂下的流苏:“姜大将?军,您的舌头本殿下留着,可不是用?来做摆设的。当然了,若您实在不愿开口说话,本殿下却也不舍得把它割了……要动点什么,也得先从你的妻儿?开始。”
她曼声道?:“若你还这样不知礼数,我说话,你不答,我就在你妻儿?身?上?拆点什么下来,给咱们助助兴。”
姜重山慢慢抬眸。
凤拨云灿然一笑。
“顺贵妃娘娘。”他平声道?。
“你叫我什么?”
“顺贵妃娘娘。”
凤拨云脸上?的笑消失,一把取下腰间悬挂的鞭子,对着姜重山胸膛凌厉一抽:“我让你说话,你倒知道?怎么恶心我。难道?你认不得我身?上?的胡装,认不得我的身?份吗?!”
姜重山道?:“你什么身?份?你的身?份,就是败国的战利品。”
听到这话,凤拨云反而不气了。松松握着鞭子,重新坐下来。
她懒洋洋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拄在扶手,托着下巴:“将?心比心啊姜重山,你说这句话之前,也不想想你心肝宝贝的女儿?,可能此时此刻正辗转在男人身?下哭泣求饶呢——那些臭男人嘴里?骂出的话,可比你刚才骂的难听多了。”
姜重山浑身?剧烈一颤,冷静的模样顿时碎裂,眼眶骤然发?红,挣扎着往前扑,但他手脚拴的铁链长度刚好,根本没有任何活动的余地,亦挣脱不得。
凤拨云看的心情大好,嫩葱般的手指在脸侧轻轻点着,悠闲欣赏。
看够了,她道?:“这就受不了了?姜重山,我劝你再开口说话时,好好掂量掂量——我这个北胡贱奴么,听那些话已经习惯了,不觉难堪;更?何况进宫做皇妃,锦衣玉食,更?是无妨。但你的女儿?去做官.妓,那可没有我幸运呀。”
她红唇开合,反讽的话源源不绝,语调千娇百媚直如涂毒利剑,一刀一刀剐在姜重山身?上?。
姜重山用?尽力气挣手臂上?的铁链,那锁索链却纹丝未动。
这是普通精铁,以他的力气,用?不了全力便能拗断,但此刻他力量损失,必是被动了手脚,内息空空。
姜重山垂眸分辨,慢慢松了力气。
“凤拨云,你想怎么样。”
凤拨云微笑:“这才是聪明人么。”她目光放远,徐徐落在暗室静谧的烛火上?:
“从我踏上?梁朝这片土地开始,便将?故土与家国缄默于心,却不曾想一朝吐露,第一个听的人竟是你。姜重山,你还记得呼图楚吗?”
姜重山记得:“呼图楚是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还有呢。”
姜重山明白她的意?思,没有做声。
“他是我北胡最英俊,最勇敢的男儿?,战功赫赫,无人能敌,令多少人倾慕。皇长姐十?五岁那年,父皇为他们二人赐下婚约,她本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可惜一朝惨败,呼图楚……竟落得被你梁军万马践踏,碎成血泥的下场。”
姜重山无话可辩。
“皇长姐与呼图楚佳偶天成,两心相悦,我为他们高兴的紧。然而最后……却一方惨死,一方屈辱和亲,都落得尸骨无存的结局,”凤拨云目光慢慢回?正,一字一顿,字正腔圆,“从那时我就立誓要为长姐,为将?军,为家国报仇雪恨。”
姜重山并不意?外:“你和你的长姐很像。”
“你是说激化君臣矛盾的手段么?”凤拨云半垂眼眸,想起了什么,笑道?:“是啊,若不是本宫,赵时瓒会?对你忌惮至此吗?”
“这枕头风果真名不虚传,兵不血刃,就将?赵氏赞想铲除你的心从七分提到了十?分。对于你,他一日?不除,便一日?寝食难安。说到底,你还得谢谢我呢。”
姜重山漆黑的瞳孔平静如一潭死水,凤拨云说了这么多,他却没有任何或悲愤或难堪的反应。
凤拨云微顿,眯起眼睛:“姜重山,你这么快就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还是说你想见一见自己妻儿?身?上?的哪些部分?”
姜重山道?:“如今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杀还是折辱,你又何必浪费唇舌。”
“我确实很想杀了你。”凤拨云道?:“杀了你,用?你的人头为我的故土,我的长姐讨还一份公道?。”
她走?上?前,蹲下抱住膝盖,仿若一个天真少女一般,歪头望姜重山:“但是呢,我从小被父皇母后捧在掌心,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公主,我不会?直接要你的命,我会?给你两个选择。”
“我这个人,一向坦诚的。很不喜欢玩阴谋,是非利弊,我都会?与你分析的明白清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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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强求你做选择。”
凤拨云走?回?方才中央的座椅上?,好整以暇坐下。
“这第一条路呢,便是将?你和你的妻儿?一生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之中,由我时时折磨。比我姐姐、和惨死在你马蹄下的呼图楚将?军更?惨烈千倍万倍。我说到,做到。”
姜重山眼皮也没抬一下,听到她这话,整个人没有丝毫动容。
“第二条路,那就有意?思多了。”凤拨云手肘支在扶手,托着下巴歪头,笑意?盈盈,“实不相瞒,姜重山,从我辞别父皇母后那一天起,就一直为着这一天做准备。所幸,连天都帮我——你看,你所奉的主君猪狗不如,你又何必的忠心于他?本殿下可以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让你悄悄潜送入北胡,以北胡将?军的名义执掌我北胡军队挥旗南下,踏平梁朝这片肮脏的土地。”
姜重山目光微闪,方才一动不动的人此刻显得更?安静,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看见他这样的反应,凤拨云也不着急,抚掌微微笑道?:“姜大将?军,本殿下并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考虑。要知道?你现?在手上?无兵无马,无权无势,纵使你有撕了赵时瓒和宴云笺的心,却也是做不到的。但我可以不计前嫌,将?你所缺的东西双手奉上?。你身?经百战,用?兵如神,由你带领的士兵是无可阻挡的雄狮,况且还有着浸入骨髓的恨意?,相信姜大将?军不会?令本殿下失望的。”
“而至于我么……”
凤拨云哈哈笑道?:“曾经高高在上?、神话一般的姜重山将?军最终成了我北胡的狗,转而对付自己曾守护的国土与臣民……多荒唐,多可笑——我这心里?,实在是畅快的不得了。”
他们姜家沦落至此,眼下姜重山只能向她俯首,才有那么一二机会?报仇雪恨,这怎能叫人不痛快?!
姜重山静静听完。
她果然如自己所说,条分理析,讲的很明白。
“原来不止报仇,从你入梁那一天起,就想着取而代之吗?”
凤拨云道?:“让我北胡称臣的代价是灭亡。”
“我来此只为亲手扭断梁朝的气数。”她笑,“是不是觉得很大胆,很荒诞,很不可思议?可是到今天回?头看,这也没什么难的。”
确实不难。
君上?寡义,家门不幸,一朝污蔑背叛,直至赶尽杀绝的地步。
姜重山没有做声,但平静无波的神色出现?一丝裂纹,鬓边垂下夹杂银丝的头发?微微颤抖。
凤拨云将?姜重山的情绪尽收眼底:“姜重山,这条路对你来说的确屈辱,但也不全然是屈辱。你不愿意?,我绝不会?逼迫。甚至你若摇尾乞怜讨了我欢心,放了你都未尝不可。只是凭你微弱力量,你可能杀得了赵时瓒?杀得了宴云笺?只怕你一露面,便会?被文?武百官甚至市井百姓抓捕,坑杀,恕我直言——你姜家世代护卫的梁朝也不过如此,你率领家人在前线浴血拼杀,一朝获罪,连你京城的府宅都被人泼满了便溺。”
凤拨云凌厉甩袖,荡起的风将?旁侧烛火刮的急速摇曳。
明暗的光晃动,姜重山岿然不动。
但他的身?影,却随着光动在墙壁上?映出无数形状,如鬼似魅,犹同逢魔。
“为君不正则为臣失德,为臣失德则暴民滋生。姜重山,你得承认,你前半生确实瞎了眼。”
风月同天(四)
许久,姜重山道:“我要带与妻儿一道。”
“不行。”凤拨云微笑,“万事不得不防,来日你兵临城下,却?不肯配合我,反而大肆屠戮,称帝登基,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有一丝反抗之力?岂不是满盘皆输。”
“我不会。”
姜重山深深看她:“况且你给我的兵马是北胡之人,在外?作战,他们?会听我的号令,可等到你面前,他们还认我为主不成。”
凤拨云哈哈大笑:“姜重山啊姜重山,你可真是无趣,把什么?都看的这么?透。”
“不错。我许你兵马,你帮我征战,可是等你踏破宫城覆灭梁朝那一刻,你手上的兵符就成了一块废铁,再不会有一兵一卒听命于?你。”
姜重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肯将我的妻儿放了?”
凤拨云道:“因为我不想,我就是不愿意让你痛快。”
“不必再讨价还价,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
这是一笔交易,甚至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姜重山轻轻摩挲身上囚衣:利起而聚,利尽而散,等这天下打下来,他这把刀就无用?了,届时谁知是不是他们?一家的死期。
“我有一个条件。”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姜重山道:“在梁朝你别无选择,只能是我;在北胡若有人能力心性皆是上乘,你亦不会用?我。我是唯一能为你开?疆裂土的人,我不答应,你也束手无策。”
凤拨云美目骤冷,沉默半天忽而冷笑:“姜大将军不该这么?想,这是本殿下给了你报仇的机会,你自然要给本殿相应的报答。”
“你没有资格谈任何条件,我却?能再加一重筹码——你只管以命去拼,我会派人竭心尽力寻找你那沦落为妓的女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只剩她身上的一个物件,待我登基那一日,就会将其交在你手上。”
姜重山微微侧头,身躯细微颤抖,渐渐呼吸粗重。
他极力忍着?,但一行行滚烫热泪还是从他眼眶中如泉涌出?。
从开?始到此刻,他静稳如山,闻听这些竟然落泪。
“心疼了?”
凤拨云笑得开?怀,一手轻轻按着?心口,仿佛剖白心意般娇媚又真诚:“我们?姜大将军在心疼自己的女儿啊?那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女儿很有手段,身陷囹圄,却?与顾越合谋,以暴雨掩盖,将你们?一家三口从死囚中换出?。只是顾头便不能顾尾,她所有的谋算都给了你们?,再没能力救自己,只能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姜重山,你有一个很孝顺的女儿。”
姜重山慢慢抬眼,眼眸中血丝遍布,几乎看不见眼白。
“是阿眠……”
“对,是她。”
“她将你们?从牢中救出?。本殿下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罢了。”
姜重山不可抑制发起抖来,死死咬唇,但一阵阵低哑的嘶吼还是从唇齿间泄出?,他呜咽挣扎,铁链哗啦作响。
“你放了我……凤拨云……我求求你……我要去救阿眠……”
凤拨云道:“姜大将军是通透人,知道求饶没用?,所以一直不曾低头。怎么?突然受不了了?摆出?这一副姿态来,打量我能答应?这不是自甘下贱么?。”
姜重山由她羞辱,深深低下头,泪流满面:“求你了,让我去保护我的女儿……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愿永远听命于?你,你想要的……我都会奉上……”
凤拨云沉默看着?,眉眼中不见一丝动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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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如此,还越来越冷。
“姜重山,你还是方才刚硬不折的模样看着?顺眼些。你认了吧,这风水轮流转,你也该心疼心疼了,虽然你与我父皇不同,但我相信,你们?的爱女之心都是一样的。”
凤拨云微笑道:“我父皇一个女儿惨死,另一个女儿委身于?敌,他的心早已被折磨的千疮百孔……你呢?你才初尝滋味,好生受着?吧。”
姜重山动作骤停,身上所有的力气慢慢泄掉,像是最后一点火星也熄灭了的灰烬。
片刻后他抬头,双眼中一片漆黑血色:“我攻下梁土,你会保证我女儿的命么?。”
凤拨云道:“只要她此时此刻还活着?,我保证你父女会有重逢那一日。”
**
他们?二?人在深宫密室说着?姜眠,彼时姜眠正躲在京城一方小?巷中。
京城虽大,却?也有些流民。这几日,她混在流民中,运气好时还能被分到半块糕饼。
运气不好,就像今日碰上雨天,之前扭伤过的膝盖隐隐作痛,走路间一个力道不当,一抽一抽的疼。
这场雨连下一日一夜,姜眠就在城北破庙中暂时栖身。
向外?看去,那片花林已然在暴雨中残损,幸而弯蕊菊提前盛放,两?日前她已经?顺利将翠玉偷偷送进宫中,眼下就等阿锦看见,能明白她的意思,与她接头。
这场大雨迅疾,打的这些阿锦最爱的花枝叶凋零,只怕今年?再难开?。当时还想着?这花莫不是独为了见阿锦早早盛开?,看如今这般凋谢,姜眠在心中连连告罪——花朵凋零,总有红颜薄命之感。
“不好了……不好了……小?豆子要不好了……”
忽然身后一连串的惊呼,衣衫破烂的妇人垂泪不已:“这么?烫,人也不醒……只怕是不行了啊……”
姜眠忙折回去看:“陈大娘,我看看小?豆子。”
陈大娘哽咽,将孩子抱给姜眠。
姜眠摸了摸小?孩脖颈边的脉。
果然不好。
她只跟高叔学过一些皮毛,但基本的还是可以看出?,这是高烧惊厥,只要尽快医治,并非死路。
“陈大娘,现在送医,小?豆子还有的救。”姜眠低声。
陈大娘呜咽:“可是……可是我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
他们?是姬南府那边来的,投靠亲戚,却?被人赶出?来无处可去。姜眠微微拧眉望着?这对母子,进京之后她也生过一次病,若无陈大娘照顾,只怕凶险。
“陈大娘,你在这里看着?小?豆子,我去想想办法。”
陈大娘一把拉住姜眠,叫她的名字:“小?草,你能想什么?办法,外?面这样大的雨,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能有什么?好办法?
陈大娘颤声:“你若去偷,被抓住可是要杀头的。”
姜眠握住她的手:“您放心,我不偷不抢,去碰碰运气。”
她摸了下小?豆子的头,起身跑进雨中。
总不能在这干等着?,这些日子小?豆子跟在身后叫姐姐,她无法看他不治身亡。更何况,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能换钱的东西,等阿锦这段时间,总要裹腹生存,这个险不得不冒。
熟悉的府门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凄清,门上封条被浸湿,两?角垂落,被风吹得摇曳。
虽然封条已毁,但还是谨慎些好。
姜眠缩着?身子向后门跑去。
姜府被查封,荒废已久也无人看管,不会有任何人来,更没人想到有人敢来。
后门向西十?几丈,有一残损墙面,下方有一洞口,堪堪可够她身躯通过。
望着?熟悉之地,姜眠怔愣一瞬。
当日她生病,被圈的实在受不了了,撒娇耍赖嚷嚷着?出?去,宴云笺不许,还增派人手守门。
气的她跟他作对:“你把府门都堵住了,我就去挖狗洞,我钻狗洞出?去。”
说到做到,她出?去跟门房的人拿了一把铁锹,拖在地上闷头冲,宴云笺一路忍笑一路跟,直到她在后门附近随便挑了个地方,就挥锹下手。
戳了几下,墙根硬的根本戳不动。
他问:“不挖行不行啊?”
她埋头苦干:“不挖不行。”
最终是他压着?笑,把铁锹从她手中拿来,在她面前挖了个她要的洞。
其实,就是她上了小?脾气,拿墙撒气,他心里都明白,也纵容她胡闹,甚至陪她一起胡闹。
姜绵微微仰头,无数雨点砸落在他身上。
沉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她从这个隐蔽之地潜入姜府。
倾盆大雨下,偌大的府宅空无一人,杂草丛生,庭院荒芜,有几分阴森的鬼气。
虽是自己家,这种情景姜眠也有些害怕,快步前行,直奔下人房而去——获罪时家里值钱的东西应当都被抄走了,仆役的房间里,没准会因走的匆忙而留有什么?用?得上的东西。
虽说此时此刻,当无人踏足这里,但姜眠还是万分小?心,不敢点灯,摸黑去寻桌格箱柜,一点一点摸索。
手伸向一处矮柜里,摸到两?个硬硬的东西,姜眠心下一洗,连忙拿出?来。
黑灯瞎火看不清,她摸着?形状放在牙上咬了咬。
竟然有些碎银。
姜眠不由露出?笑意,忙揣进怀里放好,正待再摸,忽听模模糊糊的“吱呀”一声。
有人推府门。
霎那间,她整个人头皮发麻,背上沁出?一层冷汗。
因为家里府门年?代久远,古朴厚重,所以在开?门时会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她在这里生活,对这响声极其熟悉。
这样的雨夜,谁会推开?姜府的大门?
纵然心中不信,但许多志怪之说还是落在脑海,四周一片漆黑,更觉阴森可怖,姜眠一下咬牙,悄悄潜出?去。
站在二?楼回廊柱子后,隔着?雨幕,小?心探看。
瓢泼大雨成了最佳遮挡,她瘦弱的身躯完全隐在柱后,只小?心露出?一点点视线。
远远瞥见门后走近的人影,姜眠心跳陡快,立刻站直身体躲在柱后藏好。
宴云笺?
这一瞬间,姜眠很想再回头确认一下,可刚才惊鸿一瞬,她自信不必再看——他们?朝夕相处,那个人,他抱过自己,亲吻过自己,只需一瞬便能认出?,她绝不会看错。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在这里,简直比鬼还可怖。
然而更可怖的是,伴着?噼啪作响的雨声,他沙哑至极的嗓音响起:“……谁在那里?”
风月同天(五)
这一瞬间,姜眠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巨大的恐慌让她根本顾不上分辨宴云笺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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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抖,只知宴云笺武功之高,内息之强,即便她躲在雨中立柱后?,也定被他发觉这道气息所在。
而?被他发觉……被他发觉……
——以他对自己的恨意,只怕她要粉身碎骨了。
如?同猛虎利爪下的猎物,姜眠脑中空白过后?,便一手紧拧自己手腕强迫自己冷静:不管宴云笺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想全身而?退,只凭她与他的力量悬殊,根本做不到。
要立刻想办法?。姜眠咬唇,悄无声息潜回方才?的房间。
现在已?经没有功夫去顾及黑不黑,怕不怕,哪怕此刻真的出?现什么鬼怪作祟,也比外边的男人要好上许多。
宴云笺一定会来这里探查,他随时都有可能进来。
顾不上那么多了,姜眠摸索到窗台,一把推开?窗。
顿时,外面疾风呼啸,风打斜雨,立刻全部冲了进来。
因着屋内灌满了风,门扉咣咣作响,屋中有物落地?,乒乒乓乓滚落开?来。
微弱的光线驱散黑暗,姜眠勉强能看清屋内陈设。
原来摸黑进来的屋子不是仆役的房间,是爹爹的小书房。因这里地?势较阴,采光不大明朗,夏日里凉浸浸的,可用作消暑,故而?在这设了个书房。
这么说……
姜眠扒着窗户向下看了一眼:这里的露台可以踏下,是有可能逃走的。只是,在宴云笺眼皮底下,连一道气息都被发觉,若做逃命之举,必定会被抓住。
不行,还?是要再想办法?。姜眠转身焦急打量一圈屋中陈设,此刻没时间蹑手蹑脚,她挨个翻看有没有什么可用的。
惶急之中,脚下被什么绊倒,回头一看,却?是一麻袋纸钱。被她刚才?无意勾住绳结松散,露出?里面一角来。
难道是姜府下人留下的?
看着看着,姜眠心中有了个模糊的主意。
不知可不可行,但总要试试看。她咬破手指,走上前去。
**
宴云笺安静走在雨中。
他没有打伞,也未戴斗笠,任凭滂沱大雨将他浇的浑身湿透,额前与鬓边的碎发一缕一缕贴在肌肤上,极致的黑,衬得他肤与唇愈发的白。
他整个人瘦的厉害,漂亮的暗金眼眸泛着熬出?来的红,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坚韧刚强,也如?易碎琉璃,两种气质在同一人身上微妙结合,竟不排斥。
宴云笺走的慢。
越临近二楼回廊,走的越慢。
那屋中分明有响动,这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狂风骤雨,回风呼啸,无数物体滚落在地?,将那道微弱气息压住,不如?他刚进门时感受的清晰。
宴云笺微微启唇,终究没敢出?声。
抬手捋了捋额间碎发,轻轻擦掉下颌向下滴的雨水,屏着呼吸,提步上楼。
步伐称得上小心翼翼,刻骨的拙诚。
这是义父的小书房。
站在房门前,宴云笺能听见里面物体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檐下避雨,外面雨幕之声显得遥远,屋中的声响更为明晰。
宴云笺又是张口片刻,终究没敢唤一声。
颤抖的手指屈起,轻轻敲击门框,敲了许久后?,屋内始终不见任何回响,他定一定神,很慢很慢地?推开?门。
伴随“吱呀”一声,穿堂风大盛,大开?的窗户与敞开?的门对流,卷起地?上无数纸钱。
轻盈的纸钱腾空,屋中回风将淡黄色纸钱刮起落下,沉浮在熟悉书房之中。
宴云笺的脸色比死人还?惨白。
屋内景象大异,漂浮飞舞的纸钱阴森诡谲,宴云笺浑然不觉,慢慢走进。
有两片纸钱擦过他身体,粘在湿答答的衣服上。他慢慢跪在地?上,从泥泞的地?砖上拾起一张纸。
那纸已?经泞的不成样子,沾满了泥,又挂了雨水,湿淋淋的。可上面的血渍却?没模糊,甚至依稀显出?淡淡的血腥气。
一个歪歪扭扭血书的冤。
宴云笺心神大震,几乎拿不住这张纸,捧置于心口死死按住,大口大口的喘.息。
这样的雨夜,这样的污泥,瞬间把他扯回岐江陵乱葬岗的那个晚上。
心胆俱烈,他的灵魂好似出?窍,在空气中闻听到□□骨骼被马车生生撕裂的惨声,听得到无数浑浊音色中无助悲泣之音。
“阿眠……阿眠……”他目光涣散,慌乱向四周探看。
“对不起……对不起……带我走吧……求求你,带我走……”
带我走吧,用最惨烈的方式。肆意报复我吧,我绝不会躲。
宴云笺仓皇四顾:“阿眠你在么?你不要怕、你不要怕……不必你亲自动手,你只说你想要什么,我来、我来做……”
但求鬼神当真,他说的字字刻骨铭心。
但是回应他的只有呜呜作响的风,和满地?纸钱回卷。
宴云笺紧紧攥着那张血纸,痛不欲生,剧烈的痛楚压迫下他小声嘶叫,充血双眼流出?的泪带了淡淡的粉,心脏似乎被撕烂扯碎落在地?上,便如?此纸泥泞不堪。
风卷残魂,往事历历。
“云笺绝不辜负。”
“招供之后?,便只剩惨烈的死法?,砍头,车裂,腰斩,凌迟。”
“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辛狱司有三十七道酷刑,你知道蛇纹鞭么,一鞭下去就能要你半条命,两鞭就可以打死你。姜重山见了,这罪名还?怎么能做的实?”
“我们有自己的洞房花烛,傻姑娘。”
“要不要我现在把你们一家从死牢中放出?来,接着与你办成亲礼?”
“乌昭神明在上,阿眠。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我不让你死,岐江陵有个玲珑阁,闻名天?下,你可知晓。”
宴云笺薄唇一张,便是一口暗黑的心头血。
真的很疼。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从极致惨烈的痛苦中稍得喘.息。
宴云笺拔下腰间悬挂的匕首,目光失焦,刀尖对着自己心口划下,滚烫热泪砸落,他将手中书冤之纸从化开?的肌理?中慢慢捅入。
那里生不如?死的剧痛,随着这样的动作,竟得暂时空白的间隙。
“阿眠,我想跟你走。”
他轻声:“我现在就想跟你走。”
雨打窗帘,天?浪滔滔。
生而?至此,他从无任性的权利。
已?经不配为人,若任性的不顾一切立刻追随他们而?去,算是彻底失了男儿?担当。
他音低不可闻,“纵是死,也不能算殉,而?是偿。哈哈哈哈……”
他惨淡笑出?声来,含血的泪从眼角不断滑落,抬头看向半空。
犹记得,阿眠那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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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净的眼睛,只映着他一人身影,那么温柔地?说:“正是因为乌昭神明在天?上看着你,我才?会来到你身边。”
乌昭神明。
你可还?在看着我么。
淅淅沥沥,空中只有窗外寒风吹来的薄凉雨丝。
……
姜眠揣着从姜府中找来的几两碎银,一路跑回破庙。
路上几次张望,直到到了地?方,才?敢相信宴云笺真的没有追上来。
难不成那景象太过震撼?以至于他忽略了从二楼露台向下爬的她?
姜眠也说不清,现在宴云笺变得冷漠无情,残忍狠辣,竟真的会被那景象震慑住,搅的心神大动——这也算是歪打正着,叫她赌对了。
既已?安全,姜眠不再思索,将其抛诸脑后?跑进破庙中。
“陈大娘,小豆子怎么样了?”姜眠快步跑回蹲在陈大娘身边,摸了摸小豆子额头,“烧的厉害,来,陈大娘,你拿着这些银子,快把小豆子送到医馆。”
陈大娘不敢置信看着姜眠手中的银子:“小草,你真的弄来了银子?你……你是怎么拿到的?”
她一抬头,整个人忽的一惊:“小草,你、你怎么……”
姜眠反应也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样大的雨,她灰头土脸的装扮定然早就洗刷掉了,只是没想到,竟连眼角的胶也被冲开?了,现在在陈大娘面前的,就是自己原本的容貌。
心中咯噔一下,姜眠抬眸看陈大娘神色,只见她只是惊艳,却?不恐惧怀疑,心道她毕竟非京城人士,即使看见自己真正容貌,大约也不会猜出?自己的身份。
“陈大娘,我……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不得已?才?这样装扮,并?非有意欺瞒,还?请您为我保密,千万不要与任何人提起我的模样。”
“我、我知道,”陈大娘忙不迭点头,“小草,没想到你竟生的这般俊……”
腹中言语实在不足形容眼前姑娘的相貌。陈大娘感慨过后?,语气坚定:“好姑娘,大娘心中都明白,你这样的容貌,流落在外定诸番不易,若不是你机灵,这样装扮着,还?不知要受什么委屈。你放心,大娘一定替你保守秘密,绝不跟任何人提半个字。”
“只是,这银子……我——”
姜眠低声道:“您放心,我保证不偷不抢,您只安心拿着给小豆子治病就是。”
这是救命钱,怎能经得住不推辞?陈大娘犹豫许久,慢慢伸出?手,略微愧疚看姜眠一眼:“这钱算是大娘借的,日后?必定会还?你。”
姜眠摇头:“不用,此前我生病,多亏了您照顾,这本就是我报答您的。”
“您快去吧,小豆子拖不起……我,我要再重新?装扮一下。”
陈大娘连连点头答应,嘱咐她自己小心,忙不迭抱起小豆子跑出?去。
姜眠目送她背影,慢慢滑坐在地?,抱着膝盖叹了口气。
她倒是相信陈大娘的为人,不会出?卖自己,但毕竟在人面前露了真容,就算不为自己安危考虑,也怕给别人惹来杀身之祸。
本就是浅薄的缘分,趁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在一起走了,尽早分开?,对彼此都好。
姜眠想着,重新?装扮一番,躲着人群悄无声息地?离开?。
再另寻一处隐秘的栖身之地?便好,总归这两日,阿锦应当会有回应了。
……
宫里因着十公主服毒自尽,来来回回已?经杀了不下十几人。
公主自戕是大事,也是丢尽皇家脸面的事,故而?皇帝不许对外张扬,只将那些平日里接触过公主的宫女太监一一处死。
十公主的丧仪后?事由皇帝下令,停灵十数日后?,送往京郊皇陵安棺。
“爱妃近日操劳后?宫诸事,实在是辛苦了。”皇帝歇在凤拨云寝殿的小榻上,一边闭目,由着凤拨云为他轻轻按太阳穴。
凤拨云道:“臣妾并?不辛苦,皇后?娘娘凤体抱恙,臣妾多分担一些是应当的。”
皇帝拉住她手:“你总是这般乖顺,前阵子朕因为那些事情训斥了你,现在可还?觉委屈?”
“当然不曾,都是臣妾的错。”
“朕就知道,这后?宫之中,唯你不会任性。”
凤拨云垂眸微微一笑,上挑的眼尾娇媚万千。
皇帝更加心生愉悦:“云儿?,有件事朕想交于你办。”
“皇上吩咐就是。臣妾必定竭尽全力,让皇上开?怀。”
“啊,是小十出?殡之事。”
皇帝一手搭在膝盖上,随意拍了拍,叹道:“小十也真是任性过了头,不曾向朕磕头认错,竟想出?这一出?,最终还?搭上自己的命!令我皇室蒙羞……本来也没有资格进皇陵,但她毕竟是朕的女儿?,朕不能不顾父女之情,还?是要垂怜她,准许她安棺椁于皇陵的。”
他说着话,凤拨云绕在他身后?,慢慢为他捏肩,冷艳的凤目渐渐阴戾,凑到他耳边却?呵气如?兰:“皇上……仁慈,您一向最疼爱明乐公主,但愿她在天?有灵,能感念您的慈父之心。臣妾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公主出?殡,需由生母或是母后?扶棺相送,只是皇后?近来又卧病不起,怕是不成了。”
凤拨云沉吟:“那贤妃娘娘呢?”
“她?”皇帝冷哼,“疯妇无状,几次三番哭闹不休,吵得朕腻烦的很。如?此失仪失德,怎配担当得起扶棺重任,不去也罢。”
凤拨云双手微顿,嘴角抽搐两下,终于成功弯起一个完美的笑容:“是。臣妾愿意代劳,明乐公主天?真活泼,臣妾喜欢的紧,能陪她走一程是臣妾的荣幸。”
皇帝一脸欣慰,转过身来:“后?宫之中,唯你最是懂事。还?好,此事并?不劳苦,你只跟着走一趟便是,小十的后?事,朕都交给成复一手操办,他办的很好,事事上心。”
*
因明乐公主出?殡,送灵之期将近,宫里忙得不可开?交。
“这花你们都给咱家仔细着,谁碰坏了,碰蔫了,小心你们的手爪子!老祖宗可是特意吩咐过的,这花是要敬献给明乐公主的,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出?不得。”
分拣花枝的两个小太监头挨着头,悄着声咬耳朵:“王领侍捡了高枝儿?,真是愈发的会使唤人了,抬着老祖宗的名头给明乐公主找补呢……啧,不就是个不受宠的公主吗?谁不知道这明乐公主死都不会死,触了皇上的霉头,皇上正恼她呢,不然能把贤妃娘娘都贬斥了吗?”
“公主一向任性,这回任性过了头,玩大发了,把自己小命折进去了,皇上憋着气无处发,能不冲着贤妃娘娘么。”
“行了行了,这贤妃娘娘就别编排了,虽然不得宠了,但也不知从前积了什么福,没看老祖宗明里暗里照顾着,老祖宗照顾,说不准是上面的意思呢……呀!”
说话的小太监忽然一惊,旁边的人下意识想捂他嘴,顺着他目光一看,也懵了:“这,这是……”
王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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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上前,眯眼一瞧:“好个手爪子不干净的奴才?!这不是明乐公主素日带在身上的翠玉牌子吗?你们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公主的东西都敢偷!”
明眼人搭眼一瞧就知道,明乐公主近一段时间极喜欢那翠玉,日日带在身上,宫里人人都见过,谁不知道那是公主的东西。
好端端的,竟出?现在这些花枝中,不知是从哪个奴才?袖里掉出?来的。
两个小太监吓得面无人色,齐齐跪在地?上不断磕头:“王总管饶命!王总管饶命啊——奴才?不知,奴才?真的不知!奴才?没有偷公主的东西……”
“吵什么。”
这里喧哗声大起,成复寒着一张脸走来,瞥一眼地?上连连叩首的小太监:“把偷的东西呈上来。”
王领侍立刻照办,捡起花枝中的翠玉,堆着笑捧上:“老祖宗请过目,这翠玉公主最欢喜,满宫之中,人人都认得。”
成复垂眸,静静看这块玉。
“老祖宗!老祖宗……奴才?冤枉啊!奴才?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偷公主的爱物啊!”两个小太监膝行上前,紧紧抓着成复鹤氅一角,“求老祖宗明察,求老祖宗明察啊!奴才?们真的冤枉……”
成复漫不经心扯出?袍角,看也没看二人:“手脚这样不干净,连公主的东西也敢沾染。拉下去,拔舌,杖毙。”
两人瘫软在地?,如?同死狗一般被人大力拖走,口中犹喊冤求饶不止。
“老祖宗,这两个崽子竟敢明目张胆偷这翠玉,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隐情……”
“你不必管,我自会处理?。”成复将翠玉收进袖口,“这不是讨主子欢心的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必定又是龙颜震怒,谁都没好果子吃。”
“这事儿?你给我烂在肚子里,少?给我出?去浑说,明白么?”
王领侍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奴才?知道轻重。”
成复转身,背着人群步伐放慢。
抬手隔着袖袍摸那翠玉——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玉确实与阿锦的那块一模一样,但是却?不是她的。
阿锦的玉,那晚就碎了,他收起来,一直贴身放着。
而?这一块……
潞州的天?山翠,阿锦又这般喜欢,还?有她临终前说的那些话——
这块玉……难道是姜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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