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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缘血染(七)
……
宴云笺披衣下床,在书桌边坐下。
刚过一更,他已完全没有睡意。呆呆凝视窗外暴雨。
就这样一直看了许久,不明白自己心中混乱为了哪般。
宴云笺垂眸,回想方才的梦境。
青木川林层叠,翠草茵茵,清香随风拂面,山不动?,云无?尘。
落日沉溺在天边翠色,金芒万丈,失落于寸寸晚风之中。
他就在其中。
听?见自己心跳声?声?悸动?,轻轻转身看满目翠色,心底落下一道声?音。
这是艳阳洲。
可他从未去过艳阳洲。
失神片刻,他忽然想起来,忙向身侧看去。
没有人。
应当有人的。
为何他会觉得有人?
他站在原地,怔然思索:该是何人?此情此景他想见的、应该见的,让他心脏空荡失落的那个人,是谁?
越想越慌,慌一个人,慌无?边孤寂。
他忍不住向前追去,然而追着追着,脚下忽然变得黏腻,鼻尖嗅到淡淡的血腥,一层薄薄鲜血从地底漫出。
浓烈滚烫,是从地狱涌上的血海,伴着滔天怒意,一瞬间淹没了他。
他就在这个时候醒来。
宴云笺双手撑住额头,紧紧闭着眼?睛,挟雨的风吹开了窗,他心乱如麻。
雨声?落响。是谁在一遍遍叫他阿笺阿笺。
温柔坚定,对他永远耐心:“阿笺,记住你是乌昭和族人。”
“乌昭和族,重恩重义。可粉身,可碎骨。切莫辱没自己的身份。”
她说,神明就在举头三尺,若乌族做出辜恩背义之事,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剥离生魂,永浸恩人血海中不得超生。
宴云笺放下手。
卷起袖口,静望手臂上的刺青,恨意翻覆是真的,心中的恐惧也是真的。
静默片刻,宴云笺起身去拿身后的锦盒。
里面放着一封厚厚的信,取出翻开,上面的字迹丑的可爱。
“阿笺吾兄,见字如面:收到你的信我好开心,也很想你……”
她是谁?他给她写信,她唤他阿笺。
“大?哥安排我学习学习丹青……给你看看成效。”
“画一个你,虽描摹不出吾兄万分之一风姿颜容,然小妹已尽力,请笑纳……”
宴云笺心脏寒疼:她是谁?她是谁?
不合时宜的,眼?前浮现姜眠苍白单薄,乌瞳澄净,脱口而出唤他阿笺哥哥的模样。
宴云笺不由攥紧手中信笺,妄图抵消想起此人心中陡起的无?边恨意。
恨到极致,心脏抽紧,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
脑海中一片空白,翻涌的强烈情绪全部消散后,才发现自己枯坐一夜。
天边亮起鱼肚白,暴雨收歇,转为绵雨沥沥。
“大?人,有客来访,是武义侯府的薛琰大?人。”门外人恭谨通禀。
宴云笺默了默:“带他去前厅稍候。”
“……大?人,薛大?人说有要事相商,问?着若是方便……”
宴云笺道:“带他去书房。”
***
主?人没来,薛琰很知礼的站在门口,没敢进去。
不知是这间书房并?不重要,还?是真的没有任何重要物件,门敞开着,薛琰特意选了个规避地方,低头垂目,不敢乱看。
“怎么不进去?”
薛琰微微拱手:“下官不敢失礼。”
宴云笺轻笑一声?,越过他:“进来吧。”
屋里陈设极为简单,不见任何金玉器物,只桌椅书架是金丝楠木的,还?算讲究。
宴云笺自己坐下来,直指对面的椅子:“坐。”
薛琰微微一笑,搓着手慢慢坐下来:“大?人很忙吗?”
“你有什么事。”
寒暄客套的话全被打乱,他疏离冷淡,也不知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他。
“本也没什么旁的要紧事,不过是刚刚办完差回来,路过大?人府前,想着不好直接离去,便进来拜访。不知是不是打扰到了大?人,倒叫大?人恼了。”
宴云笺没抬眼?看他,自顾自铺平纸张,白玉般的手执笔浅浅蘸墨:“薛大?人,你直接说你的来意罢。”
他漫不经心一面闲适书写,先?写好了信封,放在一边。
薛琰见他如此,也知再绕弯子便招人厌烦了:“大?人是直爽人,在下也不敢耗费大?人的时间,原本铺垫,是因今日前来寻大?人可谓是为了邀功,下官心中总是有些?惭愧。”
“邀功?”
“大?人想办而不好办的事,下官已经为您办妥了。”
宴云笺笔尖微遁:“我记性不好,薛大?人需要提醒提醒。”
“下唤昨夜去了辛狱司,将姜眠提出来,派人连夜送去岐江陵了。”
笔杆几不可察一颤,一大?滴墨落在纸上,洇湿了一小片。宴云笺面无?表情废了这张纸,扔到一边。
他没有想好要怎么对姜眠,只是似乎不想杀她。
送走……送走也罢,免得他总忍不住想去见她,见了她,又惹得自己满心恨毒。
“嗯。还?有什么事。”宴云笺重新开始写。
薛琰紧紧抿唇,眼?眸中挣扎之色忽起又落,他双手不安搅动?,低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
有些?话一旦出口,便再无?收回之可能了。
薛琰右手紧紧掐着自己左手腕,几番张嘴:“求——求兄长救我!”
说着他起身一扑到地,跪在宴云笺脚边。
宴云笺头也没抬:“我算你哪门子兄长。”
“兄长岂会不知?兄长聪慧过人,万事盘算于心,随您拨弄,怎会不知小弟的真正?身份?”薛琰抬起脸,眼?中已有泪痕,“求兄长垂怜,小弟实在恐惧于心,夜不能寐,只要兄长肯护着小弟,小弟愿赴汤蹈火,为兄长马首是瞻!”
宴云笺不停笔:“天大?的恐惧之事,怎么不去求你舅舅。”
“舅舅如何能比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信得住?如果我真是他的外甥,他才会宠我怜我,若我不是,我之于他,便是地上的一捧泥。兄长,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血亲还?靠得住的?初次相见时,您分明是怜我的,可后来不知小弟哪里做的失当,惹兄长恼了……只要兄长愿意指点,小弟保证绝不再犯。日后无?论是苦累事也好,污糟事也好,只要兄长吩咐,小弟什么都?愿意去做,只求兄长护小弟于羽翼之下。”
宴云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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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是真的笃定我有一天会扳倒公孙忠肃,还?是仅仅两边的宝都?想压,保自己于万全不败之地呢。”
这话可谓是问?到点子上。
薛琰顿时脸色煞白。
宴云笺不催他,甚至眉眼?都?未动?,只身姿端正?,手腕悬沉,默默书写。
薛琰颤声?道:“兄长误会我了,其实在小弟心中,见您亲切,期盼着您能万事无?忧,而父母与舅舅恩养我多年,我又如何愿意看见家门不幸?只是小弟实在害怕,若有一日,我乌昭和族人的身份被揭露出来……届时真是孑然一身,千夫所指,纵使我再敬爱父母与舅舅,只怕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我只是……只是太过为难,实在不知怎么做罢了!”
他一面诉说,宴云笺一面写。
写完了信,将笔轻轻搁在一旁,趁着墨迹未干,他侧过头,俯视跪在地上的薛琰:“你真是乌昭和族人?”
“是……”
“并?非我不愿垂怜,只是不敢待你太好。”
“兄长——”
宴云笺抬手:“别委屈。我听?闻薛庆历与姜重山是至交好友,姜重山在你幼时还?救过你的命。可出卖他的也是你们——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是因为恨,你们置他于死地又是为了什么呢。”
薛琰一愣,脱口而出:“他救过你的命,不是一样有大?恩吗?”
“什么?”
薛琰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小弟不是那个意思,兄长,小弟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还?请看在小弟尽心尽力的份上,看在你我血脉相连,便应下小弟今日请求吧……”
宴云笺没有回答。
他目光幽远,不知在思索什么。
屋中安静极了,薛琰屏住呼吸,却也不敢再多言催促,只期盼望着宴云笺,等待他金口玉言回复。
“你唤我一声?兄长,我自会怜你的。”
宴云笺目光微凝,黑深的眼?像暗不见底的深渊。
薛琰大?喜过望,千恩万谢方才离去,他刚走后不久,宴云笺对着门口扬声?:
“来人。”
手下人忙走进来。
宴云笺慢条斯理?折起方才书写的信纸,放入早就写好搁在一旁的信封中:“把这封信,送到公孙大?人手里。”
……
绵雨接连下了好几日,这日才终于放晴。
皇帝这些?日子龙心大?悦,姜重山一事后续处理?的干净妥当,没留什么尾巴。还?听?说宴云笺虽然留了姜眠一命,却把她送到岐江陵没为官妓,也觉满意,将她招来一问?。
提及此事,宴云笺淡淡的:“皇上不必将功劳安在微臣身上。是薛大?人安排的。”
“薛琰?”皇帝笑道,“但朕怎么听?说他是为你分忧呢?”
宴云笺看他一眼?。
他私心里,似乎对他有两分敬重,可相处这些?时日,又觉敬重此人,实在让自己太不堪。
而听?他提起姜眠的名字——就仿佛,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世间万物,都?在盘旋颠倒。
太多情绪挤压在胸腔内,分不清条理?,让宴云笺更加烦躁:“臣与之不熟。”
皇帝点点头:“那也罢了,不甚重要。你听?说没有?日前顾越听?闻姜重山的女儿被带走,疯了一样,不管不顾便追去岐江陵。若非他姑母宜妃在朕面前苦苦求情,顾修远又在殿外跪了整整一日,朕岂会轻易饶了他。”
宴云笺道:“顾大?人痴情之人。”
“呵……朕不杀他,可他金尊玉贵,却什么脏东西?都?沾染。”
宴云笺没说话,只抬手扶上胸口。
皇帝没看见,还?在絮絮叨叨:“朕打算打发他去堎州,那正?蝗灾,他去搓搓锐气,也替朕真正?干几件分忧的事。”
“本是前途无?量……偏为了一个姜眠……愚不可及……”
他说他的,落入宴云笺耳中,却全化?作隔着水磨的模糊音影。
姜眠,姜眠。
心脏鼓噪,似有什么幻听?隐隐渐起。
宴云笺闭上眼?睛,想甩开那些?错乱的残音。
皇帝说了一会,外面通传顺贵妃娘娘驾到。
凤拨云袅袅婷婷走进来,她穿一袭大?红色宫装,肤白胜雪,当真端的起倾国倾城,雍容华贵令人不敢逼视。
饶是已经在皇帝身边服侍多年,此刻依然令皇帝看呆了。
凤拨云目不斜视坐在皇帝身边,一双素手习惯地为他捏肩。皇帝面上浮笑,伸手去捉她的手:“你怎么过来了。”
“皇上答应臣妾,下朝去臣妾那里用膳的,臣妾都?备好了,却等不来皇上,难道还?不许臣妾来看看么?”凤拨云美目流波,宜喜宜嗔,“皇上莫不是把臣妾忘了?”
她说话时,既是娇俏又是依恋,一颗心全扑来,皇帝受用至极:“朕哪里舍得。”
宴云笺起身:“皇上与娘娘叙话,微臣告退了。”
“等等。”
凤拨云开口阻拦,转头向皇帝:“皇上,臣妾想请辅国大?将军帮一个忙。”
皇帝笑道:“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凤拨云看了宴云笺一眼?,眸中意味深长,又有探究。
但这目光皇帝是不到。她柔柔靠在皇帝怀里,娇声?道:“皇上,您知道的,臣妾一心都?念着您,盼您事事顺遂,再无?半分忧心之事。今日看见大?将军,臣妾想起一事——长公主?殿下是将军的生母,皇上待殿下情深义重,那般疼爱,可殿下却一直叫您伤心。臣妾想着,不如就让大?将军去劝一劝长公主?殿下,这样……”
“放肆!”
皇帝一直静静听?着,脸上怒意越来越冷重,直到终于怒不可遏,再忍不住狠狠一挥手将凤拨云甩下。
她狼狈跌坐在地上,一脸惊恐望着皇帝,瑟瑟发抖。
“贱妇,”皇帝沉声?骂道,“凭你也配对朕指手画脚,也配掺和朕的事?这些?年,朕便是对你太过纵容,宠着你不再打骂,竟让你忘了自己身份!”
凤拨云吓的花容失色,连忙伏在地上,不住求饶:“皇上息怒,都?是臣妾的错,您责罚臣妾便是,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身子……”
皇帝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眼?角余光瞧见宴云笺还?站在当地。
他挥挥手,转头吩咐成复:“你先?退下吧,成复,去送送将军。”
宴云笺没有立刻动?,眼?眸冷静漆黑,透不出一丝光亮,令人一眼?望不到底。
成复从皇帝身后走下来,恭敬弯腰,伸出手臂:“将军这边请吧。”
宴云笺低眸转身,那一刹那,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凤拨云——她还?是那副瑟缩求饶的样子,因恐惧,而抬手掩唇。
可从这个角度看,那唇角,分明是上翘的。
良缘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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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八)
日光和暖,湖面波光粼粼。
出了正殿,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宴云笺没看成复,兀自向下走。
“你站住。”
这里没人,树丛掩映静悄悄的,成复直起?腰,不见方才奴颜婢膝的模样。
对宴云笺没有任何敬称,甚至语气都称得上喝止:“我叫你站住——”
宴云笺说?不上心?里的感?觉,但他停步,回头?。
两人照面,各自沉默。
日光明晃,刺的成复睁不开眼——他们苦苦挣扎这样久,从曾经见面如深夜角落老鼠,到此刻光明正大,站在日光下,俱是衣冠楚楚,却已相对无言了。
良久,成复道:“我不会对你指手画脚,因为我本身也不是好人。”
“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像你这样丧心?病狂。你想吞噬姜重山的权力,那你便去做,大不了……关起?来就是了,或者给个痛快。何必叫人惨死,还用那般手段折磨他的女儿?你不是……”
成复哑口,到如今,他实在分不清宴云笺究竟对姜眠是何心?念。他就如从未真正认识此人。
宴云笺眸心?不动:“你觉得我应当如何对待姜眠。”
“我也不知。”
成复扯扯唇角:“你如今这样,我没什么好说?。姜重山在,你就永远屈居他之下,做事放不开手脚。他死了,你权倾朝野,能和公孙忠肃分庭抗礼。于情不论,于理是好事。”
宴云笺喃喃:“于情不论……”
成复道:“也不能不论。”
他走上前,伸手指一指宴云笺腰间悬挂的匕首:“别人也就罢了,你是乌昭和族人。我们失去了土地,失去了亲族,唯独信仰不可失。当年你是怎么对我的,今日换了自己,你就舍不得了?”
指着宴云笺的手指,上面有一个黑色的指套,成复将它取下,露出食指残缺的指根。
宴云笺注视。
从这断指,眼前闪回昏暗偏房,粗劣木拐杖,惨淡月光,和手起?刀落滚远的苍白断指。
“你应该永远记得自己的灵魂属于什么。做了恶事,也没什么打紧,”成复说?,“当年我负姜眠为我上药之恩,断指偿还,不是因为打不过、或是怕了你宴云笺,是为了我身体里流淌的、尊贵骄傲的血。”
宴云笺静声道:“我明白了。”
“什么?”
宴云笺沉默转身,迈步渐去。
“宴云笺——”
成复沉声:“薛琰是不是去找你了。”
宴云笺微顿,对方话里有话,可他竟然听懂:“他来向我投诚。”
成复苦笑,是啊。
宴云笺是明面上的乌昭和族,比起?一个暗处的、不明身份的威胁者,这个刚刚摧毁了姜家一跃为当权第一人的亲哥哥不是更值得投靠?
“若是原来的你,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可你现在怎么想的?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与我站在一起?,还是掐断我这最?后一丝希望?”
宴云笺眸光明暗夹杂,背对成复,心?脏处情绪翻涌复杂,可他竟然已经失去分辨的能力了。
“可笑,可笑。”成复凝望他背影,下一瞬似乎觉得好笑,便真的轻轻笑起?来。
“难道我们受尽辛苦,就是为了这一天?”说?完后,他没想等宴云笺的回答,颓然转身缓步离去。
走出一段路后,成复脚步渐顿。
静静思忖片刻,又?转向另一个方向。
*
明思阁。
赵锦闹了两次,不仅没被解开禁足,皇帝知道还传了口谕斥责,令她思过。
赵锦安静几日,等这次成复来看她时?,她就坐在门口的长廊下,眉眼沉默,唇角也平淡着。
成复在她身前蹲下,比她低下半个头?:“公主,您再委屈,也应该顾念自己的身子。这些日子您眼见着消瘦下去,长此以往会把身子拖垮的。若是皇上知道,也该心?疼了。”
赵锦道:“他会心?疼么?他只会生气。因为我是为了姜家而累病了身子,他只会觉得我不懂事,不与他一条心?。”
她一向天真烂漫的,什么时?候也会说?这样的话了。成复低眸片刻:“这些话,公主说?过便是,可千万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了。”
赵锦哈哈笑起?来。
日光晴好,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她皎白的脸上,分明还娇俏,但她的笑容却带两分讥讽。
“姜伯父和姜伯母都死了,只有阿眠还活着。”
成复皱眉:“你怎么知道?”
“是明襄来告诉我的,”明襄公主是皇八女,她二?人母族一直敌对,以至于二?人关系不好,连句姐姐也不叫,“你知道的,我们二?人一向深厌彼此,她见我落魄,便急着来冷嘲热讽,看我的笑话。”
赵锦一边说?,热泪一边滚滚而下:“她怎么笑话我,我都不在意,我犯了再大的罪,也是父皇的女儿,我们二?人都是公主,难道会差很多?吗?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最?终都是一样的。”
轻风吹过,却将她的心?灰意冷衬得更阴暗些。她一向明艳活泼,从未如此,成复不忍:“阿锦……”
“可是这一次,她却对我说?姜家的下场。成复,其实在我心?中,姜大人姜夫人,还有姜家大哥,他们都没有那么可怜的,他们虽然死的很惨,但也只痛一下。可是阿眠呢?”
阿眠……
她那么爱的家人都死在她的前面,留她一人孤苦伶仃活在世上,受尽折磨。
赵锦喃喃道:“我要杀了宴云笺,我一定杀了他……我要去找阿眠,找到她……找到她……”
找到她之后又?怎样呢?她还会弯着干净温润的眉眼,笑着唤自己阿锦吗?她的父亲毁了她的家,也将她摧毁的彻底。她看见自己,是不是恨不得要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想到这,赵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成复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冰凉的手:“阿锦,这些事情慢慢都会过去的……”
“过不去!不会过去的!”赵锦忽然激动,“要我怎么过去?等父皇终于想起?我、来看我时?,跪在地上向他承认我的错误吗?告诉他是我昏了头?脑为罪人开脱吗?然后他满意了,放我出来,我便继续锦衣玉食做这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吗?”
“阿锦,”成复轻叹,“你又?能做什么呢?”
赵锦答的很快:“杀宴云笺。找到阿眠,好好照顾她。”
“前一样不可能,后一样是死罪。”
“但至少,我没有回答你‘我什么都不能做’。我知道这很难,若你想自保,那也是应该的,我会自己做,不连累你。”
成复低低叹了一声。
沉默的时?间不长,成复抬眸看赵锦,这个角度逆光,她娇艳的脸庞像是被风吹蔫了的枝头?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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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锦,如果我帮你,你会开心?一些吗?”
赵锦嘴唇轻动:“……你帮我?”
“我没有办法?杀宴云笺,但是找姜眠不难,我会去办。想办法?将她接出去后,我会找一处隐蔽的县城安排她藏起?来,暂避风头?,很长一段时?间,你可能都见不到她。”
“没、没关系,已经很好了,成复,这样已经很好了,”赵锦连忙摇头?,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开怀笑脸,“谢谢你……你一定要把阿眠救出来……”
“还有……小心?些。”
成复应承下来。
此事明眼人看,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惹上灾祸。
但他答应下来,不仅仅是为赵锦的请求,他是乌昭和族人,曾受过姜眠垂手之恩,纵使?这半生不堪,从没想过还什么恩,但也不愿如畜牲般恩将仇报到如此地步。
足足等了十几日,才终于传回一点消息。
底下人将消息带给成复,成复难以相信:“人不在那?怎会如此?”
“这属下便不知了,玲珑阁的人也说?不上,”下人道,“他们以为京城来人是为确认姜姑娘凄惨情状,怕的要死,这才露了端倪,属下才知她压根就没被送到那里。”
成复拧眉思忖:“没被送到,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被人救走了?可现在还有谁会去救她呢……”
想着想着他目光一戾:“他们可说?了实话?不会是已经死在那了吧?”
“不会。小人也想着,也许他们没说?实话,颇费一番功夫才确定,姜姑娘确实不见踪影,且从未到过玲珑阁。”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若被人救走,也算万幸,但天地之大,她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哪里又?算得上是安全……成复一时?沉默。
原本这件事也是有弊无利,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不易了。
“主子,还继续找么?”
“不找了。人已不在那里,人海茫茫,寻找起?来动作大,实在太易暴露。这样,你去提点一番。”
若姜眠逃走一事京城的人知道,必定天涯海角捉拿……成复沉吟:“玲珑阁算是为贵人分忧,看管着重要罪人——皇上知道此事是默许,甚至赞许的。姜眠此人……可以被一不小心?折磨死,但却不能从未出现。”
“这里面差的功过,天地之别,看他们想担待哪个。若再有人去打听,他们应该知道怎么说?。”
*
姜眠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不也不能说?熟悉,顶多?是刚认识。
“小舅舅?”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她感?觉脑袋沉的要命,“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月照君笑眯眯的:“这里?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对了——
姜眠顾不上眩晕,起?身四下回望:这是一片青翠欲滴的无边竹林,满目竹影深深,日光斑驳,她方才就是靠在一颗碗口粗的竹身上。
她不是……她不是被薛琰带走了吗?
想到薛琰,姜眠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低头?大致检查自己:还好,除了身体偶有几处擦伤,并未受什么大伤。
想想薛琰要对自己做的,姜眠心?中大恨:薛琰人面兽心?,对他们家的冤屈不仅没有丝毫垂怜,还欲令她受尽折磨来向宴云笺卖好。
想了一会儿,姜眠摸到身上披的外衫,才忽然想起?还没有向月照君道谢:“小舅,所?以是你将我救下来的?你怎么会这般及时?,我看薛琰手下的人不简单,你有没有受伤?”
月照君道:“凭他再是什么了不起?的走狗,又?如何能难得倒我。”
姜眠不确定:“真的吗?可我听娘亲说?,您读书?武艺都不是很好,若是哪里伤到了,千万别逞强,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顶好的大夫,但从前医书?没少看。给你寻些草药,还是使?得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月照君看她的眼神似笑非笑,怪的很。
终于,他朗声笑道:“阿眠,你当真可爱。”
“放心?吧,你娘的性子你难道不知,她眼光一向很高,我这身功夫在师姐看来,当然是微末之流。但对付朝廷的酒囊饭袋,还不是绰绰有余。”
他说?话中气十足,语气多?傲然不屑,姜眠听来放心?许多?:“小舅,那我们现在在哪?”
“这是岐江陵,在京城动手麻烦,我跟到这方才出手,”月照君觑着姜眠神色,“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你爹娘还活着?”
姜眠心?一紧,摇头?:“我不知——”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不对了。从一开始就不对了。
果然月照君哈哈大笑:“阿眠,你就别否认了。若你当真毫不知情,别说?听到爹娘二?字必定已失声痛哭,就在方才刚刚醒来时?,都不会对自己此身有任何在意。我看你不见愁容,没有任何丧亲之相,心?里早就明白。我是你小舅,刚刚还救了你的性命,对我你还有什么隐瞒的?”
姜眠点头?:“嗯……是。”
月照君若有所?思:“你怎么确定他们还活着,知道在哪儿找到他们?”
“我有把握他们并没有死,但不知他们此刻会在哪里,”当日筹谋中,她根本没把自己算进去,没幻想能有命与他们汇合,也就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我没什么线索,若说?打算,只能是先去爹爹的故乡看一看,若等不来人,再去北边的戎安,他们曾在那十年,也许会过去也说?不准。”
“这一趟花销可不小,吃喝住行,样样都不容易,你身上可有银子?”
姜眠有点窘,虽说?不是一点也没有,但肯定是不够的。
此前她是阶下囚,摘了头?面上的饰物,但因为前面有顾越挡着,倒没有被搜身,身上还是留了一些值钱的东西。不过坐吃山空,迟早花完。
“那我就……想办法?赚么……”
月照君说?:“哪有那么好赚。”
姜眠问?:“那你能借我些?”
月照君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行峥这么舍不下你这妹妹,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了。真可惜啊……”
可惜什么?姜眠没明白,正要张口问?却听他说?:“借大抵是不成的,并非我吝啬,只是让你一个人千山万水这般跋涉,别说?师姐不高兴,行峥知晓也定会恼我的。不若你就与我回苍山,师父走了,那里就我一人,清静也隐蔽。”
“我心?里想着,师姐历经一劫,大难不死,怎么也会到师父牌前上柱香。而你就在那里等着,到时?你们相见,顺理成章又?无危险。你若是着急,到时?你留在那里,我出来为你打听消息,反正没人认识我,我也不用担心?你风餐露宿无人照顾。”
这主意是很好,但是有些太好了。
姜眠小声说?:“无功不受禄,小舅已经救过我性命,对我有大恩,再这般待我,我不知该怎么报答。”
月照君微微一笑,经过斑驳随影的映衬,显出几分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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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自己照顾好,便是最?好的报答。”
他说?完,歪歪头?伸手,掐着手指,有模有样捏了几下:“唔……近日,汛门不利,封门失和,咱们往东走,没准会撞大运。”
他会卜卦?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姜眠问?:“小舅,娘亲说?师祖老人家没有传授你这些呀。”
“是没教,那还不准我看他坑蒙拐骗的时?候在旁边偷偷学一学么,好了,赶紧走吧,一会天都黑了。”
他转身向前走,姜眠跟上。
月照君生的矮,身上袍子宽大飘逸,背挺的极正,颇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意味。
成亲那日第一次见他,他也是打扮的飘逸,不像个稳重的读书?人,也不像孔武的武夫。
小舅这人,总感?觉哪里怪呢……
姜眠望着他背影一会,注意力渐渐拉远,一会想想父母,一会回忆哪一段历史。说?来也巧,正想着这一节,她目光一偏,落在月照君垂着的手上。
他小手指靠上一点位置,有个浅浅的疤,看形状是齿痕。
看着看着,姜眠头?皮发麻。
良缘血染(九)
“……小舅。”
“嗯?”
“你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救我?”
月照君没当?回事,连头都没回,随口答道:“这有什么为什么。你是师姐唯一的女儿,我既有能力救你,为何袖手旁观?”
“可若这么说,为何你不曾忧心救我娘亲呢?比起我,你应当?更担心她的安危才是。是因为你知道她会无恙,还是……她已经死?了?”
月照君回头:“你方才不?是说笃定他们活着吗?”
“是,若无意外,他们一定安全。”
他不?以为?然,接着向前走,“那有什么意外吗。”
姜眠心下?发寒。月照君会从自己的表现推测出家人平安,无可厚非,可是他只救自己的行为?,似乎一早暴露他知道父母会活着。
她想要的是家人此?刻活着,而在史书上死?了。毕竟根据历史记载,姜重山墓中并无骸骨,是一座空棺。
后世又?有谁能追究,当?时死?的究竟是人,还是名字。
她相信自己的布局,也相信顾越与?元叔能做得到。
可是……
姜眠袖中的手慢慢捏紧。
在潞州,她曾被带走,带到杨潇烨军营之中,那浑浑噩噩的一段时间,除了与?那人一次对话之外,剩下?的记忆便只有她曾咬破过他的手。
一念至此?,连身上披着的这件衣服都生了刺。
姜眠缓缓退下?身上披的宽大外衫,抓在手中。
“古今晓。”姜眠道。
月照君停下?脚步。
没有立刻转身,他们二人之间隔着几步之遥,竹叶瑟瑟,四周诡异的静。
一声轻笑过后,月照君,或者也可以叫做古今晓,转身道:
“你找死??”
果然是他。
姜眠的心慢慢沉下?来。
纵使世间有再多令她害怕之事,唯独面对他,她不?会有一丝畏惧:“我不?这么认为?,我就站在这里,你会杀了我吗?”
“你以为?我不?敢?”
倒是敢,只是他不?想:“你要杀我,方法可太多了。在你没榨干我身上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之前,你应当?不?舍得杀我。”
古今晓微微一笑:“阿眠,比起你及笄之前,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可谓是胆大了许多啊。”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姜眠走来。
看见他走向自己,姜眠挺直背脊没有后退。
心中恨意远远盖过恐惧:宴云笺体内的爱恨颠,她平静的生活满目疮痍,还有凌枫秋,这一切的账叫她只恨自己手里没有一把刀。
古今晓没有分寸,已经走的很近,还要再上前。
姜眠道:“滚。”
古今晓笑了:“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如果没有我,你想过自己的下?场么?”
“一个重犯的女儿,流落到这,多少双眼?睛盯着。没有我,你只会恩客无数,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
“难道不?该?”
姜眠看了他一会儿:“古今晓,其实你很愚蠢,尤其是在我面前。每一次我们见面,你都会再暴露些?什么,你知道么。”
古今晓脸上自得的笑容有些?淡化:“比如这个疤痕,让你认出了我?”他抬手,指着手上的咬痕。
“当?然不?止如此?。”
姜眠仰头望他,他她身量虽小,审视的意味却强:“你方才的话提醒了我,其实你并不?愿意救我,诚然,我对你也没有任何用处。可你还是救下?我,所以你是听从别人指使。”
出手,她安全。不?出手,她倒也不?会死?。
只是受折磨。
那么看来这幕后之人,指示古今晓救她,倒有几分真心在里边。
“你的主人不?想让我受伤害。这世上,不?想让我受伤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
不?等她说完,古今晓扼住姜眠细弱脖颈:“别说了。阿眠,你能认出我,能想到这些?,怎么就不?肯忍一忍呢?”
姜眠目光雪亮:“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恨的人,我不?会忍的。忍着这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靠你来求生吗?”
“哈哈哈……好吧。既然话都挑破了,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你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你死?,再正常不?过的事。懂吗?”
“况且你以为?,你的死?活又?有谁会真正在意呢?没死?是锦上添花,死?了,不?过有些?可惜罢——”
古今晓倏地?停住,不?可置信低头看。
他小腹上插着一把匕首,刀柄握在姜眠手中。
看了一眼?,古今晓冷笑,手一甩姜眠被他掼在地?上。
他慢慢握住刀柄,一点一点抽出匕首:血迹只染了刀身一半,这匕首并没有完全没入身体。
古今晓噙着笑,大拇指慢慢抹去刀身上的血迹,“这不?是我的刀么?对了,我将它留在外衫的口袋中了。难怪你一直抱着我的衣服,原来是在等这个机会。”
“可惜了,阿眠,你胆子很大,但力气太小了,这一刀对我并不?致命。”
姜眠膝盖有些?扭到,闷闷的疼,她一手按着:“确实是可惜了。”
古今晓叹气,缓缓蹲下?目光平视姜眠:“我一向睚眦必报,你说现在,我该如何还这一刀呢?”
姜眠漠然看他,对他无惧,对他所说的话也无惧。
古今晓看清这一点,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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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起。
“跟着我,你衣食不?愁,无忧无虑,往后更有富贵日?子等着你,你却犯蠢不?要。那你便自生自灭,自求多福吧。”
他捡起地?上掉落的外衫,翻出刀鞘,将匕首收回:“别以为?我怜惜你,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刀下?去,哪怕不?捅要害之处,也会没命。我懒得亲手杀你。”
“方才告诉过你,没有人在意你的死?活。你可以死?,只是死?在我的手上,我终究会有些?麻烦。反正平坦的大道你不?走,那无论是饿死?,冻死?,还是因为?这张漂亮的脸被人作践死?,都是你的命了。”
说完之后,古今晓再不?看姜眠,勾了勾唇,毫不?留恋转身走远。
看他果真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姜眠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好险。
竟叫她赌赢了。
这一点点微末的防身之术,还是宴云笺教的,否则以她的本事,恐怕伤不?到古今晓丝毫。
她势必要激怒他,否则自己已经识破他身份,恐怕会落得上次潞州那样,不?知被他喂了什么药,浑浑噩噩的昏睡。
可是家人下?落还不?明?确,古今晓又?盯上了他们,她怎能放任自己在他手中昏沉。
赌输了,他一刀杀了自己。赌赢了,便像现在这样,不?杀她,却也不?肯再管她了。
膝盖处一跳一跳的疼,姜眠揉了一会儿,感?觉没伤到骨头,只是普通扭伤。
这一下?也算值了,她琢磨着,咬咬牙站起来。
走了两步,还是能勉强走的。
姜眠沉下?眉眼?,默默思虑眼?下?的事。
也不?知爹娘那边怎么样了,古今晓只求历史复现,现在已算是成了,但他知道他们没死?,会不?会穷追猛打?他背后之人又?要如何?
若真有危机,爹爹很难出京城,不?若回京亲自确认。
想到这儿,姜眠叹气,心道:在这风口浪尖上琢磨回京,也算是孤勇无匹了,一旦暴露,估计会把皇帝气个半死?,然后自己被拆个干净。
思虑许久,姜眠还是下?定决心回去,只她一个人不?成,需要找帮手。
当?今在京城中,可以帮她的人,只有顾越和阿锦。
可顾越不?行,自己要去寻他,一没人手,二没信物,又?容易被人发现,真出了事,还连累了他。
阿锦……
她应当?可行。
姜眠翻了翻口袋,她一直配着从潞州带回来的天山翠玉,那本是一对,其中一块给了赵锦,另一块因为?好看她一直带着。眼?下?,可算是联络阿锦的唯一信物了。
阿锦喜欢上河园的弯蕊菊,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日?日?让宫人出去收。他只要想办法将此?玉放入花土之中,等运送进宫呈给赵锦时,玉佩定会被发现。
她与?阿锦有好朋友间专属的小秘密,动些?手脚,旁人绝不?会明?白,只有阿锦能懂。
姜眠一个人在岐江陵呆了两日?。
不?是她不?想走,而是这两日?风声紧,城门把控很严,进来容易,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想要避风头,总得先让自己活着,姜眠盘算了下?手中的东西,除了一直备着不?时之需缝在腰带里几颗宴云笺血引的药丸之外,只有贴身放着那块潞州带来的天山翠玉。
姜眠拆下?系在玉上的璎珞,那上面还缀了几颗翡翠珠子,能值些?钱。
为?了省钱,她两天只吃了一个馒头,前一天剩下?一半,第?二天吃时已经又?冷又?硬。但她没心思顾这些?,一边裹腹,一边思索着怎么才能出去。
“哎,你们听说没?这几日?戒严,是为?了抓捕逃犯呢。”
“什么逃犯?杀人犯吗?难道逃到咱们这儿来了?可不?得了啊……”
“看你这点胆儿,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罪犯,我听东头王大哥打听来的,好像是当?官的获了罪,家眷被贬作下?九流的艺妓了。”
彼时,姜眠正坐在角落里啃馒头,一手揉膝盖,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这些?市井百姓的闲话,听到这一节,她慢慢顿住咀嚼。
想了想,姜眠蹭过去:“大哥,那是不?是守门的兵爷只查女人,不?查男人呀?”
这两天她把自己倒饬的又?黄又?黑,想办法粘住眼?角,本来大而明?亮的剪水乌瞳,只剩两条窄窄的细缝,整个人完全变了模样。
几个闲话男人回头,见是个样貌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一身的寒碜衣服,一看便是穷困百姓家的女儿。
都是一样的小老百姓,他们态度挺亲切:“那是当?然了,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看着就直接放行了。”
“哦……”
“咦?丫头,你是哪家的?看着你眼?生,不?像我们这片的人呢。”
他们人多,岐江陵自己又?不?熟悉,姜眠心下?发紧,面上倒不?显:“几位大哥,我不?是咱们岐江陵的人,我是京城李员外家的丫鬟。”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古往今来姓李的总是多些?,“我来这帮我家夫人捎东西,谁知我前脚刚来,后脚便封了城,我这心里急啊,前阵子刚有个丫鬟自己偷偷跑了,害的夫人在府里又?打又?骂,怕不?是夫人也当?我是跑了,我可就麻烦了。”
有人闲聊:“哪个李员外啊?”
“长安街上的呀。”
姜眠笑笑,长安街最?大最?繁华,总该有姓李的吧。
“嗐,那我知道了,”有懂的人出现了,“一准是翠青做工那家的邻居,那家姓李的他婆娘最?是泼辣无理了。”
竟能对上,太好了,姜眠心一松,只低下?头作一脸害怕委屈。
几人还很同情:“这也不?怪你,出不?了城,又?不?是你故意的,回去只需和你家夫人解释解释,她若不?信,打听一番便知你没有说谎。”
“几位大哥,可我家夫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我就怕到了夫人跟前连嘴还没张,就被乱棍打出去了,”姜眠的确着急,所以面上的惶急也真切,“反正我生的丑,若是只查女人,不?查男人,要么我装扮装扮,化作男人出去应该可行。”
“哎呦,你小丫头片子,这就不?懂了,前头就怕人女扮男装混过去,特意找了两个老嬷嬷坐镇,好家伙——那老妇才不?管那些?,只要看着不?是那大老粗,略微唇红齿白的些?,管你男女呢,都要再详细检查一番。”
“那老货是真扒人裤子啊,昨儿个还听说有个书生羞的要跳河呢。”
“是啊,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你再怎么装扮,就你这瘦弱的小身板,肯定会被怀疑的。真要是被查出来你女扮男装混出城,说都说不?清楚嘛!”
姜眠忙受教的点头,心中愈发焦灼。
果真没那么好应付。
这些?百姓们不?知京城里的事,就不?明?白丢的人是如何要紧。她姜眠是姜重山的女儿,人跑了,会随时上达天听,这些?当?差的脑袋现在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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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在自己脖子上,怎能不?尽心卖力呢。
姜眠心下?恼恨,却也不?敢着急乱来,手里的馒头也不?舍得吃了,打算明?天再说。
偷偷溜到城门附近,找个隐蔽地?方暗中观察,当?真是查的很严。
运输米粮的袋子会被刺几刀,送尸车腐臭,一个危险,一个肮脏,但已经算是眼?下?唯二的路。
姜眠还没定好选哪个,到第?三日?事情忽然迎来转机,本来正在严加盘查的城门,忽然来了一传信的官兵,说让领队的兄弟都回去,不?必再查了。
这两天没日?没夜的查,免不?了有人抱怨:“一会儿查,一会儿不?查,这差事到底怎么当??”
“嗐,还不?是玲珑阁那帮娘们儿,分明?人都已经被琢磨死?了,怕自己惹上大祸,偏来报官说人不?见了。这不?,也不?知怎么想通了,又?主动说了实话。兄弟们也别抱怨,他们也少不?了一顿挂落。好了好了,走走走,这几天可累坏了。”
他们在城门口说话,姜眠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见,只能远远看见他们动作,还真走了。
虽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放开,但她躲在暗处观察了会儿,见的确撤走了兵,不?再盘查城门来往的人。
反复确认后,姜眠才慢慢走出来。
平平安安出了城,姜眠心下?一喜,忽听前面说有人纵马前行,提前给人让一让。
她忙低下?头,跟着人群尽量往人多的角落里藏身形,也没抬头乱张望。
顾越骑在马上,连日?奔波令他面容显得极为?憔悴,几缕碎发自额前垂落,眼?中隐隐布着红血丝,下?巴上也冒出青色胡茬,显然有些?时日?没有休息过。
他风尘仆仆行至城门,城门口的人群早就让开了路。他没有任何停留,纵马而过。
那时他还不?知道。
有的人,一次错过,步步错过。
一错过便是一辈子。
良缘血染(十)
秋风刚起,枝叶便泛了黄。
人人都?道,今年的秋来的格外早些。
武义侯府。
薛夫人从外面迎进来,刚跨进门面上已?含了笑:“哥哥今日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要紧事,传个信让他们?爷俩去就是了,何苦累你跑一趟。”
公?孙忠肃本在喝茶,见她?进来,将?茶盏搁到一旁:“是有事找阿琰,但?又想着有些?日子?没有来看你,便过来了。”
他眉眼带笑:“怎么?不欢迎我。”
薛夫人亲切自然在公?孙忠肃身?旁落座:“看哥哥说的这话,恨不得让您日日住在这里呢,只怕有人嫌弃此地简陋,不愿将?就罢了。”
她?妙语连珠,惹得公?孙忠肃失笑,双手?交握片刻,笑容慢慢淡下来。
“我真是后悔将?你嫁给薛庆历。”
“哎呀,我是玩笑的,哥哥怎么还当真了呢?”薛夫人连忙找补,她?是真的欢喜这门亲事,这么多年,夫君始终守着她?一人,不曾有半分沾花惹草,儿子?争气优秀,娘家又有兄长护着,京城谁不羡慕她?的好?福气。
“他待你很?好??”
“自然是好?。”
“若真是好?,当年你怎会在宫中失足,以至于未足月便胎动,以至于早产。”
薛夫人笑道:“这说来说去,又说回去了。哥哥,这都?多少年的事了,您大大小?小?的脾气也发了多次,今日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了?当年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庆历是男子?,也不能去女眷那边,我不小?心绊了脚,也不能怪他照顾不周的。”
她?说起话来,明眸含笑,一看便知被照顾的很?好?,没有丝毫烦心事。
公?孙忠肃看一会,叹:“你总是愿意体谅他。罢了,阿琰在哪,我去见见他。”
**
薛琰这两日有些?伤风,没怎么出去,披着外衫在书房看书。
看见公?孙忠肃进来,他还以为花了眼。
“舅舅……舅舅今日怎么自己过来了?也不曾派人通禀,让孩儿前去迎您。”
公?孙忠肃解了披风,自己坐下:“不用,一家人,客套什?么。”
薛琰吩咐随从去备茶,笑吟吟问:“舅舅有何指教?您许久没来了,今日定要用过晚膳再走。”
“谈不上指教,只是有日子?没见你,过来看看你。”
薛琰不是傻子?,闻言站了起来:“舅舅……还请舅舅不要跟孩儿生分,孩儿有什?么不妥之处,您务必责罚下来,孩儿愿听舅舅教诲。”
“是么。”
公?孙忠肃问:“最近对你母亲如何?”
薛琰小?心应对:“孩儿对母亲……没什?么不妥啊,莫非是什?么事伤了母亲的心?”
公?孙忠肃似笑非笑:“若是如此,以为我还会容你么。”
薛琰心一突:“舅舅何出此言。”
“你唤我一声舅舅,殊不知你心中,更想认作亲舅舅的人,究竟是谁。”
薛琰大惊失色,立刻跪伏在地:“舅舅!舅舅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您是我亲生舅舅,难道不要孩儿了么?”
公?孙忠肃不说话,只这样静静垂眸望着他。
他们?的视线撞在一起,这无声对视中,空气一寸一寸凉了下来。
薛琰再也跪不住,软瘫在地:“舅舅您……知道了?”
公?孙忠肃语气平静:“是,我知道了。”
薛琰怔怔望着地上他鞋尖,半晌惨然一笑:“是何人告诉舅舅的?”
“宴云笺。”
薛琰不可置信抬头。
公?孙忠肃冷笑,袖袍中的手?握成拳,一巴掌扇在薛琰脸上:“不信是么——你觉得我会冤枉了你?我也多希望是我冤枉了你,吃里扒外的东西?!!”
薛琰被打蒙了。反应过来爬过去抱住公?孙忠肃大腿:“舅舅——”
公?孙忠肃又是狠狠一脚:“枉我教导你对多年,你便只会这种下作姿态么!”
“舅舅明察……”薛琰不敢再上前了,红着眼眶喊冤,“宴云笺本就厌我,哪里会顾我的死活,他现在要防着您,自然想剪除您的羽翼,这才用我来离间您与爹爹……”
公?孙忠肃哈哈大笑。
笑够了,沉下眉眼,揪住薛琰的衣领,扬手?正正反反打了他四个结实耳光。
薛琰被打的东倒西?歪,口鼻流血,已?经懵了。
“我一直以为你聪明,对你诸多培养,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上心,岂知你竟如此愚不可及。你日前去寻宴云笺,对他说了什?么,应该还没有忘吧。阿琰啊阿琰,墙头草是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
“我没有!”
“蠢货!你去寻他,求他庇护,他就在你旁边给我写信,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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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你一面说他一面写——我怎么能养出你这等蠢东西?来!!”
薛琰呆呆听着,是吗?
当时他也是这样跪在地上,宴云笺伏在桌案写信,他所写的内容,是将?他们?二人言谈记下来,转交给公?孙忠肃吗?
既然如此,当时他在宴云笺眼中,该是多么可笑啊。
竟是他自己送上门去,由宴云笺算计!
没什?么可怀疑的,事实真相便是如此,薛琰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呆呆片刻,他轻笑了下,抬起泪眼看着居高临下的公?孙忠肃:“真是我蠢么?舅舅?若我是您的亲外甥,您自有一万个理?由自己劝服自己,我是被算计、被陷害——因为您疼我!便真的是我不好?,您从来也会怪在旁人身?上。天底下,谁不偏心自己的孩子?呢?”
“从前您会心疼我,可如今呢?就只剩下一句……愚不可及了……”
他一面说,一面泄出一连
?璍
串低低的笑声。自嘲到有些?可怜。
公?孙忠肃道:“我不会有你这样冷心冷肺,养不熟的孩子?。”
薛琰摸摸自己的脸,脸颊肿胀的厉害。事已?至此,他也没那般害怕了,平声道:“舅舅,并非是阿琰想要吃里扒外,是因为了解舅舅您啊……您疼爱我,是因为我是母亲的独生子?。您大半辈子?,就看重这么一个妹妹。”
他叹气:“可当有一日,我不再是她?的孩子?,甚至她?的亲生儿子?,都?是我的亲生母亲为了让我能活下去,而在一次精心布局中让他一生下来便夭折……这样的话,您还会待我如旧么?”
布局的是长公?主,他是长公?主之子?。纵使当年她?多么无奈,多么不得已?,薛家的孩子?都?被杀了,这么多年,薛家都?在为仇人养子?:
“舅舅,哪怕我不是薛家的亲生儿子?,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儿子?,我也不至于这般害怕……您今日如此愤怒,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我愚蠢的缘故吗?”
公?孙忠肃拳头捏紧,冷声道:“是你一己私欲,生了二心。否则我又从何得知当年私隐?你知道自己并非薛家亲子?,第一件事便是自保,何曾想过我?何曾想过你的母亲?!”
薛琰闭了闭眼,慢慢擦干脸上残余的泪水。
低声道:“舅舅,无论?您要怎样骂我,我都?认。您今日关起门来,应当还是要留一线的吧。您的教诲,孩儿都?记住了,从此不敢有二心,我们?就当这些?事没有发生过,还像从前一样,好?吗?”
“你觉得可能么。”
薛琰身?躯一震。
“我知你的性子?。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与不知道,终究是不同的。”公?孙忠肃道,“从此以后,你再孝顺你的母亲,会带着讨好?,带着算计,留有余地,不可能一如从前。”
“可是我对母亲的心是不变的,”薛琰道,“舅舅也一样。您一点也不想让母亲伤心,是不是?”
公?孙忠肃眸心寒光彻骨,狠狠一巴掌将?薛琰打翻在地。
“畜生!”
薛琰躺在地上,脸颊剧痛已?经有些?麻木,心里的痛苦更是万刀凌迟:他何曾想走到这一步?原本他是父母捧在掌心的明珠,是舅舅纵容溺爱的天之骄子?,顷刻之间却成了过街老鼠——舅舅不要他,兄长不要他,还有一个躲在暗处的魔鬼,威胁他。
薛琰缓过一会儿,被大力掌握的眩晕感散去些?,他慢慢爬起来:“舅舅,我还是会唤您舅舅,此事您知道了,只是愤怒,可母亲若知道,她?会承受不了的。我们?不要让她?知道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纽带,牵扯彼此的利益:“宴云笺不是我的倚仗,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现在我想一心一意向着您,只怕您也不稀罕了。可是舅舅,请您再相信我一次,宴云笺这般不留情面,我已?经不可能再对他有任何想法了。眼下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是助您除了宴云笺。”
公?孙忠肃沉默。
他是明白人,看得透其中利益。说穿了,不过是彼此制约。
他垂眸望着瘫在地上的薛琰:惩治他,与妹妹平安喜乐相比,他终究还是会闭目塞听,忍着恶心吞掉这苍蝇:“好?。”
“杀了宴云笺,以及其余的知情人。等所有人都?做了鬼,你便是薛家毫无疑问的独生子?。我会帮你兜底,永远都?是你舅舅。”
薛琰静静磕下一个头:“多谢舅舅。”
“将?当年之事告知你的人是谁,你可有线索?”
“没有。”
薛琰仓皇摇头:“对方手?段高明,我几番探查,还是一无所获。”
“这也算是一种收获,”公?孙忠肃淡声道,“在这京城里,有如此手?腕,做事不留痕的人能有几个?这便筛去了一大批人,做下此事,必定在你身?份上有所图谋,基业深稳根底厚实的家族不会沾染,这便又筛去了一大批人。”
“剩下的,来路不明之人不过三四个之数,挑挑拣拣,若拿不定主意,就都?杀了。”
公?孙忠肃眉目冷冽:“当年隐秘出自宫中,你的眼睛最好?也放在宫中,我便指点你到这。人,你想办法杀。做的干净点。”
……
夜深人静,宫里四处都?熄了灯烛,树影茂密,愈发冷清安静。
成复没有提灯,手?中拎着一方食盒,一个人朝明思阁方向走去。
到了门口,他屈起食指在门框上轻轻敲击,四短一长,顿了一会正要再敲,门从里边打开。
这么长日子?未见,赵锦明显瘦了,眼睛显得更大:“成复……”
成复微笑:“知道是我呀。”
“当然知道,咱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每每去找你——这还是我定的暗号呢。”说着赵锦有些?想哭,“你怎么才来看我?难道不知道我日日等你?”
她?委屈极了,算一算,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对不起阿锦,我何尝不是日日都?想来,但?最近皇上要筹备秋猎的事情,我实在脱不开身?。”成复进屋,立刻关上门,将?食盒放下。
“阿锦,你用些?宵夜吗?我就知道你闹小?孩子?脾气,定不肯好?好?吃饭的,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赵锦没有心思吃饭。拉着成复衣袖:“成复,你之前答应办的事情,办的如何了?有消息吗?”
成复拉她?坐下:“先吃东西?。边吃边说。”
赵锦倔强看他。
成复道:“你吃,我说。”
赵锦这才坐下来。成复带的食物实在很?香,她?伸手?拿了一个莲花酥,仓鼠一样吃的腮帮子?一鼔一鼔,大眼睛望着成复,一副等着听的模样。
原本很?好?说的事情,在她?这副神色下,好?像不那么好?说了。
成复一手?搭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嗯,找到了。”
赵锦吃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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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慢下来:“那现在阿眠在哪?”
“已?经被我安顿好?了,你放心吧。等这件事风声过去以后,有机会再让你们?见面。”
“……她?还好?吗?”
成复低声道:“就那样吧。阿锦,今日我抽空过来,是想来告诉你这消息,也是想亲自劝一劝你。”
赵锦完全放下手?中的东西?:“劝我什?么?”
“劝你跟皇上服个软。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只要你肯低头认错,他就不会一直对你禁足。阿锦,现在姜姑娘已?经没事了,你的心愿已?了,这样跟皇上倔强着,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成复情不自禁双手?握住赵锦肩头,语重心长劝慰:“阿锦,你要这样想,你被困在这里,又能帮助姜姑娘什?么呢?只有出去了,重新成为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你才有机会能去照顾她?,不是吗?”
赵锦望着成复,什?么也没说,轻轻点头。
“还有,阿锦,算我求你了,”说到这,成复欲言又止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皇上与柔妃娘娘为你精心择婿,忠义伯的嫡长子?是个很?好?的人,你早早嫁给他,就能离开京城,这里真的没什?么好?——”
赵锦一把甩开成复的手?,看他一眼,再不愿听他说一句,拔腿向外跑。
成复低喝一声:“阿锦!”
他追出去,她?并未跑远,只是站在门前廊下蹲着抱住自己。
瘦瘦小?小?的,看着可怜。
成复无声叹息,走上前去:“阿锦……”
“你闭嘴!”赵锦一下子?站起来,仰望着成复,目光里满是倔强:“你——”
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赵锦目光陡然惊恐,一把推开成复:“小?心!”
成复毫无准备,不知赵锦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将?他推的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他仓皇抬头,眼前极快的划过一道光亮,带着破空声。
他被推开,赵锦自己却闪躲不及,一枚飞镖直直刺进她?胸口,只听“咔嚓”一声清脆响,却不是刺穿皮肉的闷感。
而那飞镖也当一声掉在地上。
成复回头,只看见屋顶上黑衣闪过的逃跑背影。
他目光冷厉,狠狠锤了一下地,咬着牙连滚带爬扑向赵锦:“阿锦!阿锦!你怎么样了?”
失了一贯冷静,他抱着赵锦手?抖个不停。
赵锦反握住他的手?:“我没事,好?像被刺到一点,只有一点疼。”
她?一面说,手?伸进衣衫,捧出一块碎了三半的天山翠玉来。
良缘血染(十一)
赵锦掌心捧着碎玉,还不等?说?话?,成复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你方才在做什么?!在做什么!你?为何要推开我?若没有这块玉,你?怎么办?!”
他应当真是很怕,抱着她,手臂都打颤。
赵锦整个人被他环抱,这不受控制的力道令她脸颊都压在他胸膛,被迫封缄,说?不出话?。
好半天,成复的力道才肯松了一些?:“真的只是受了轻伤?”
赵锦被他突如其来的怀抱弄懵,点点头。
血迹没有?扩散,应当无事,还好有?这块玉挡了下,成复松口气,“以?后不许这样了,你?真是傻的无药可救了……无论你?能不能听进我的话?,明日我都会去求皇上恩典……求他恩典……”
无论如何也不能住在这里了,无论如何。成复哆嗦着想。
“成复,你?好久都没这么抱过我了。”赵锦低声。
“嗯。”
“你?后来怎么就不抱我了?”
赵锦问:“我及笄以?后,你?都不肯与我亲近。”
成复嘴唇颤抖:“我……”
我后来,是真喜欢你?。
“成复,我,我怕……”随着赵锦带着哭腔的话?,成复感觉自己胸口处渐渐浸湿衣料的温热慢慢扩散开来。
他头皮一麻,忙低下头看。
赵锦在他怀中,脸色苍白如纸,而与之对比明显的,是她口鼻处源源不断涌出的黑血。
那镖有?毒……
那镖有?毒!
成复脑袋嗡的一下,陡失任何思考的能力,打横抱起赵锦:“阿锦……不怕,我马上带你?去找太医,没事的,不怕……”
赵锦双手一起抓住成复衣衫前襟,眼?泪不断流下:“成复,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怎么流了这么多血?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知何时成复已泪流满面?,抱着赵锦向外走,口中胡乱哄道:“是当然不是,你?不会死……”
明思阁怎么这样大?
这条路为何这样长?
成复多想自己有?一身强劲的武功,飞檐走壁,转瞬到达太医院门前,可现实是他双腿打颤,竟连走都走不快。
“成复……成复你?别去了,不要再往出走了,”不知为何身体这般麻木,赵锦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只有?喉咙还能发声,“你?不要去太医院,我想我应当是不行了……你?这样带我去太医院,说?不清楚……自己也会没命的……”
成复微微张嘴,仰起头,眼?泪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阿锦,你?别说?了,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
他还是向前走,绝望打颤地?闷头走。
“那你?还总劝我嫁给旁人……”
成复咬牙。
“成复。”
“我、我在……”
“我肯定活不成了,我不想把你?搭进去,你?听我的,让我跟你?说?些?话?。”
赵锦费力抬起眼?眸:“你?再抱我紧些?。我看不到你?。”
成复忍着泪,将赵锦上身抬起,离自己脸颊寸尺之遥。
“我……我还没有?、没有?看见宴云笺那畜牲惨死,我不甘心…你?答应我,你?答应我……”赵锦软在成复怀中,唇角不停涌出鲜血,渐渐染红了下巴。
她吸着气,渐渐有?些?激动,哭道:“你?帮我杀了他,你?答应我一定要让他死——”
她手里捧着破碎的玉牌,想要举起给成复看,碎玉锋利的棱角割她手掌,她却浑然不觉:“杀了他……杀了他……”
成复满眼?痛苦,眼?泪滴滴砸在赵锦脸上,连牙关都在颤抖。
赵锦哭声渐停,闭一闭眼?睛。
“很难,是不是?”
“不是、不是……”
“罢了……罢了……你?总是有?你?的思虑的。你?总是……总是要考虑许多利益……”她笑了一下,声音虚弱,轻轻向上捧起手中碎玉,“成复,我不为难你?,你?的利益我不碰,你?答应我找到阿眠好吗……”
“找阿眠于你?而言,应当不会损及什么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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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想找到她,我想让她不要吃那么多苦,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你?看,她保护过我……”
阿眠保护了她,她本该被那飞镖刺穿心口,承受惨痛,可阿眠的玉温柔护她,她到死也不觉得疼。
赵锦手上的玉碎的凄凉,成复瞳仁颤抖看去,眼?眶渐热。
“阿锦,对不起……你?为什么、为什么会……”
赵锦低低道:“你?紧张的时候,手就放在膝盖上,敲啊敲的……你?自己、都没发觉吗……”
是吗?是吗?原来是这样……
成复满心惨痛,怪不得方才她吃了几口就不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嘶而弍二午玖幺伺七吃了,他总以?为她好糊弄,没想到这个单纯的有?点傻的姑娘,竟立刻识破他的谎言。
“阿锦,那你?为何还对我这样好?你?为何不曾半点嫌弃我?我怎么值得……”
赵锦微微弯了弯唇角:“谁让我喜欢你?,总是比你?喜欢我,多一些?呢……”
成复哽咽,痛到极点甚至失声。
“成复……你?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妻子……哪怕片刻?”
成复张张嘴,血都充到喉头:“阿锦,阿锦,你?还是冰清玉洁的姑娘,我怎么敢……”
赵锦眼?帘微垂,轻轻摇头:“不说?这些?了。”
“成复,帮我……找到阿眠,好好照顾她,让她下半生无忧无虑的。”
赵锦瞳孔渐渐有?些?涣散,“她回来后,我只来得及在除夕宫宴见了她一面?,当时说?好,她首饰太素净了,我要让她随便挑我的……她还没有?。我就知道……她偷懒……就拖着……一直都不来……”
“我梳妆盒里,有?一个碧玉雕的莲花簪,等?你?找到阿眠,你?就把那个给她,一定要……一定要跟她说?……跟她说?……”
赵锦阖眼?,头一歪,再也没了气息。
成复将她抱在怀中,早就哭的视线模糊,听她停住,颤声问道:“跟她说?什么?阿锦,我听着呢。”
她始终不出声,他心轰然一震,睁大眼?睛看,泪水滑落视线清晰,原来怀中的姑娘已然闭上眼?睛。
“阿锦?”
没有?回应。
成复慢慢跪下来。
他用袖口小心翼翼擦赵锦下巴上未干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她了无生气,再不会顾盼生辉天真烂漫对他笑了。
初见利用,日久生情。可他嘴硬,哪怕对着自己,也从不认。
不是不想要她成为自己的妻子,若此生他还配、还能有?妻子,他只要她。
成复很慢的把赵锦拥在怀中。
小时候,父皇陪他玩耍,他骑在父皇脖子上,天边艳阳耀眼?刺目。
他问父皇,母后去哪儿了?
父皇说?母后在午睡,只要他乖乖的不吵不闹,等?战事结束,他就亲自教他骑射诗书,叫他吹爻埙。
他不喜欢爻埙:“儿臣不要学。”
父皇笑:“乌昭和族的男人,都是天生的情种,怎么能不会吹爻埙呢?连这个都不会,日后怎么讨妻子的欢喜?”
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要讨女人欢喜?”
父皇只是温和的笑,似乎半点也没将他话?放在心上,背着他,领他玩耍。
成复安静流泪。
是啊。父皇终究是对的。乌昭和族是天生的情种,他竟不是那个自以?为的例外。
为什么没有?学爻埙?
为什么没有?对她好一点?
成复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赵锦鬓边,惨然一笑。
“阿锦,我活的好难啊。”
“阿锦,我是大昭的皇太子,你?是梁朝的十公主,我们二人,本该是天生一对,天生一对……”
他睁开眼?,穿过阴冷的回廊,穿过无边的萧木,仿佛看见他本该平坦安稳的人生。
——他是大昭的嫡皇长子,迎娶梁朝的十公主,他的弟弟是独一无二的亲王,娶了梁朝声名赫赫姜重山将军的独生女。
他们四人,两?对夫妻,情深义重。世?间真是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活的事了。
梦境终是梦境。寄身红尘内,便是薄命人。
眼?底下,只余支离破碎,满地?凄凉。
……
“将军还是不见?”
府内管事走出大门,一脸畏缩模样:“是,不见。”
他本就是才指派来在宴云笺身边做事的,一言一行都小心到极点:“将军不见客,二位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范觉急急道:“你?可有?将我们的来意说?明?可是按照方才的话?转述的吗?”
管事道:“公子,您说?这些?是没用的,将军说?不见,那便是不见,况且他这几日身体极其不适,这风口上,咱们就谁也别去触眉头了。”
范觉欲辩,范怀仁伸手拦住他。
“将军身体不好吗?”
“这几日都不好。”
“表征为何?”
管事为难:“这似乎不该是你?打听的事。”
范怀仁没说?什么,只点点头,他看的出来,此人软弱没主见,但做事还算尽心:“确实不该是我打听的。先生,在下面?见将军实有?要紧之事,将军若不愿见,也强迫不来,还望先生转交此封信件,在下感激不尽。”
“这……”
“你?放心,这封信递上去,对你?只有?好处。”
管事迟疑了下,双手接过。这毕竟是给将军的信,他不敢拒收,也不敢不交。
范怀仁父子走出很远,一直两?相沉默,直到范觉沉不住气,低声道:“父亲,这信递上去,就能有?用吗?”
范怀仁静静向前走,微风轻扬,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
“但愿吧。”
*
管事小心翼翼递交了书信,看宴云笺似乎又犯旧疾,闭目拧眉似在忍耐,便连忙告罪退下。
宴云笺没理?会他,也未拆他放在桌边的信。
门关上,满室寂冷。
宴云笺靠坐在长椅中,一点点塌下肩膀,双目沉沉望向前方,面?无表情抵御心脏处似刀凌迟的剧痛。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十几日了。
大夫说?他身体康健,脉搏沉稳。
但他知道不是。
这世?间一定有?什么出了错,这颗心会空荡,会惨痛。
他时常会觉得有?种万物颠倒之感。
宴云笺缓了一会,低眸看桌上形形色色的记档。
这些?都是关于他的,或者更准确说?,是关于他与姜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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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已是能找到的最全?,但还是太少了……太少了。
这些?多为战事记载,于他而言是沧海一粟,他想知道这五年来都发生了什么,叫他毒恨至此。
卷起衣袖,小臂内侧的刺青更像是一种昭示——他心爱的、情愿她一生平安喜乐的姑娘是谁?
现在又在何方?
宴云笺又翻一遍查来的东西?。天边一道闪电撕裂天幕,他的脸孔被映照的雪亮。
下一瞬惊雷降至,“轰隆”一声,将人心绪都空白须臾。
他怔愣,伴随这一声苍天警示,下意识侧脸向床榻看。
那里浮现模糊的画面?,少女趴在床边,一身藕杏色的轻盈绫罗,娇美温婉。
她的眉眼?似隔水幕,瞧不真切:“你?不要自称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话?,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后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就说?‘我’。”
她是谁?
还是床边,她像轻盈柔软的云团,跑去扶起一人,避开伤处托他手肘:“宴云笺,你?别怕,他们都走了。”
“别跪啦,你?快起来。”
宴云笺轻轻抚摸手肘,有?些?感触到曾经被那细弱小手搀扶的悸动。
他看向立柜。她影影绰绰站在那里:“宴云笺,我听你?说?就不怕。我相信你?。”
而对面?的少年,扣起大拇指与无名指置于心口。
“姑娘,云笺决不辜负。”
不能辜负的人……不能辜负的人……
宴云笺转头动作略显仓惶,桌边,他们比肩而坐。
他问:“姑娘要我办何事?”
她双手捧起桌上放的盘子,声音含笑:“宴云笺,你?这两?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吧?”
他无声吃,她伸手给他拍去碎屑。
房间里像真的有?糕点升腾丝丝热气,裹挟香甜气息萦绕在鼻尖。
宴云笺听见她说?:“喂,就当我提前跟你?示好嘛。”
“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的人,等?日后飞黄腾达,做了大官,千万不要欺负我啊。”
对面?的人回答:“我永远不会欺负你?。”
宴云笺站起来——他不知自己为何站起,他实在坐不住了。
祠堂里,她在他身边弯腰:“我知道你?手臂也伤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来,我帮你?和爹爹说?好不好。”
府门外,她声音明快温柔:“爹爹说?等?东南的战事解决,就带我们去北境啦,我知道你?一定能办成,你?一回来,我们就出发。”
山洞中,她紧紧拉着他衣袖:“既然有?这样的办法?你?为什么不说?呢?我可以?给你?解毒啊,鸩蓝雪的毒泯人的毒……你?可以?不用这么辛苦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宴云笺双手微抖,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没来由的恐惧顺着血液传遍四肢百骸,渗进骨髓,骨缝中都刮着风。
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他停止,闭上眼?睛,忘记这些?幻想。
后面?一定有?极其可怖的事,一定有?,远远超出他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停不下来了。
宴云笺脚步踉跄走向门边,扶住门框。
向里看。
她坏笑执笔在他脸上画一道墨痕,他顽劣心起,浑不在意往出走,她却替他羞窘,央他洗脸。
向外看。
她在河水中双臂缠上他脖颈:“你?不要想那么多。如果?是你?的话?,我很欢喜……我喜欢你?,不是对哥哥的那种喜欢。”
他大掌扣着她后脑将她圈揽在自己怀里,郑重其事:“乌昭神明在上,我一定要娶你?为妻。”
他们在简陋的喜堂同榻而眠。
她要他将她抱起举高,用白绫覆上他双眼?。
他紧紧拥她入怀:“谢谢你?还要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伤你?了……再也不会。”
宴云笺犹如困兽,跌跌撞撞向外走。
闪电将他塑成鬼魅,明明暗暗,大雨始终没有?落下。
她是谁?她是谁?她是谁?
那个他不愿辜负、不可辜负、不能辜负的人,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