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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萍不渡(三)
朔川是东南十四州要塞之地,水土富饶,气?候和暖,自古有东南春江之名。
此时正是阴天,空气中绵绵细雨薄的像雾。
州巡府坐落在城西,那里偏僻冷清,几乎没有市集,低调的不像这样品阶外驻官该有的规制。
拜帖递进去?,姜眠和宴云笺就在门外等一会。
虽说军粮被扣这件事摘不出这个虚通海,但凡事无绝对,在没有翔实证据前。也不能?直接进府拿人?,先礼后兵,探探他的虚实。
这里虽偏远,景色却是清幽。碧翠青竹连天接地,姜眠正看着,忽听里面一阵不知名乐器吹凑的小调。
那乐声空灵清透,似浅浅浪涛不绝如缕。
“阿笺哥哥,这是什么乐器?”姜眠侧耳听着,却实在分辨不出。
宴云笺说:“是爻埙。”
爻埙?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姜眠望着宴云笺,虽然他覆住眼睛看不见是何神?色,但她感觉这一刻他的沉默有所不同。
复杂的叫人?说不上来?。
很快,他低声解释:“这是大昭独有的乐器,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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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姜眠目光变软。
“我识得?是小时候听母亲吹奏过。她吹给我听,教我指法,但她只会吹一首曲子。”
宴云笺唇边漾开笑意,他眼睛遮着,只能?看到?挺拔的鼻梁和翘起?的唇角。
“娘只会吹一首曲子,是因为她的爻埙是看父亲吹看会的。父亲不喜声乐,但为了哄娘开心,就学了一首乌昭和族人?表达思慕的曲子。”
少年爱慕的少女,不喜欢他,少年捧着一腔赤诚,含着一丝委屈向她诉说。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学会这一首曲子,是幼年所有沉重?心事中唯一轻快安慰的事情。他告诉母亲,以后他会为自己的妻子吹奏,母亲笑了,说他随了父亲,是个情种。
那是十岁之前的事情了,他却记得?很清楚。白日里人?来?人?往,守卫森严,母亲几乎不与?他亲近,只有到?了夜间,那个男人?不出现的时候,她带着他躲在后厨米缸的缝隙间,教他国仇家恨,带他学习乌语,瘦弱的手指按在爻埙的孔洞上,细细的吹。
姜眠轻轻拉起?宴云笺的手。
宴云笺感受到?掌心一暖,这暖意几乎瞬间直达心底,他反手握住她的小手牵在掌心。
姜眠问:“那你会吹爻埙给我听吗?”
“等我们成亲那晚,我吹给你听。”
等到?那时,所有的腥风血雨都已?落幕,他将前路清扫干净,会拥着他的新娘为她吹奏思慕之曲。
姜眠笑着点头。
门里的爻埙之声还在继续,她望着宴云笺,不敢袒露心中担忧。
她看过历史记载,知道虚通海曾是大昭人?,可看阿笺哥哥听此乐声而生出这般触动?,她觉得?,至少他此前不知道虚通海是他的族人?。
正思虑着,下?一瞬门内的乐声戛然而止,那声音一停,仿佛轻松惬意都被打?断,静谧的府门无声到?让人?有些心慌。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从门里迎出来?一个人?。
“小人?不知乌烈将军与?姜姑娘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还请不要见怪。”
“小人?鄙姓谢,是府上的管家,虚大人?听闻二位来?访,不胜欢欣,二位快请进。”谢管家笑得?一团和气?,弓着腰将他们二人?往府内引。
正厅主?座上坐着一人?,衣着很是朴素低调,淡青色的长衫,质地一般,且有些旧了。
再看面容,倒颇为丰俊,普通的衣料穿在身上,亦有气?度。
姜眠进门便作不经意瞄他眼睛,只可惜他双眼是普通的黑色,就像范觉父子一样——不是所有的乌昭和族人?都是暗金色眼眸。
虚通海见到?他们,连忙起?身相迎:“下?官不知乌烈将军与?姜姑娘登门拜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宴云笺道:“大人?客气?。你我官阶平级,不必如此自谦。”
“乌将军这是说哪里话,您日前墨原一战,名扬四海,端的是盖世神?勇。此次班师回朝便要再度擢升,下?官还需提前道一声恭贺。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
他笑呵呵的,“只是不知二位此次登门拜访,所为何事?”
姜眠道:“奉镇国大将军之令,来?调查此前军粮输送一事。”
她特意没说明白,只说是军粮输送,怕的是直接摊开,倒让这个虚通海先探到?底,他必定?矢口?否认。
来?的时候,阿笺哥哥已?经交代过,谈判要沉得?住气?,不能?一次性出完手里的牌。
虚通海听闻微微一怔,忙不迭问道:“军粮可是大事,不知出了什么纰漏?”
两人?都没说话,他义正言辞道:“在下?虽不才,但在东南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如若需要任何帮助二位只管开口?,在下?必定?全力配合,为姜大将军尽绵薄之力。”
他滴水不漏,和他打?交道,还真是有些费力气?。
姜眠正琢磨下?一句话怎么说,宴云笺把话头揽了过去?:“虚大人?只知军粮上出了纰漏,却还不知其中细节吧?”
虚通海忙道:“愿闻其详。”
“这一批军粮运送至军营时,正值前线战事最为吃紧的时候,此物资至关重?要,大人?不必我多?说,也能?明白。”
姜眠听着宴云笺的话,心中疑惑,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就静静听他说。
“战争局势瞬息万变,一招不慎便可能?满盘皆输,从来?都是最仔细小心。而这一批运来?的军粮,最先使用过的将士们纷纷出现了中毒迹象,查验才知里面被人?投了毒。”
宴云笺微微转头,脸侧向虚通海的方向,薄唇开合:“姜姑娘方才已?说过,我们此次前来?是为调查,不仅调查您这位东南州巡,这批军粮从京城运送至潞州,途经定?远,靖边,怀城,邑州,凡是接收过的地方,我们都会调查。若能?查出投毒主?谋者还好,若查不出,一应官员只得?连坐罪名。”
“不过,这批军粮在到?达朔川之前,上一站由禹州接手。而那里今年恰逢大旱,几乎颗粒无收,”宴云笺闲适微笑,“若能?做下?此等恶事,何不稍稍克扣些一解燃眉之急?但军粮并未减损,派去?的人?也未查出禹州有任何官员百姓中毒事迹,由此推论,事出在下?一站朔川的可能?性更大。”
虚通海问:“大人?怎知,不是此前便被投了毒,禹州只是转送罢了。”
“此毒名为多?颜,需些时日便会变色,按时间推算,若非在禹州动?的手,再往前就不可能?了,粮食变色,入不了腹便会被发觉。”
虚通海沉吟:“下?官怎么从未听闻多?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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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毒。”
宴云笺似笑非笑:“许是大人?见闻浅陋了。”
姜眠听的差点笑出来?,要论,还是阿笺哥哥更坏一些。
她好整以暇看着虚通海:好嘛,要不就承认没送到?,送到?了就是有毒。克扣军粮与?投毒之罪,怎么也得?背一个。
虚通海顿了片刻,正色道:“竟有此事,我还道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没想到?,竟如此令人?发指。”
他起?身冲他二人?拱手:“二位,下?官虽不能?保证此事绝对不出自朔川,但必定?从旁协助,追究到?底。退一万步讲,若真是下?官手下?人?所为,那他必然得?人?指使,早生二心,欺瞒于下?官。下?官不仅会将罪魁交由二位处置,自己也要因一时疏忽大意辞官谢罪,随你们入京,由皇上定?夺。”
“但如若不是,这朔川清名。下?官必要拼力保住,不使任何一人?含冤莫白。”
好一招连消带打?,姜眠心中暗骂,面上不慌不忙笑道:“虚大人?,您讲话一向谦虚的很,听您的话,往往要多?听几分。方才您说,您在这里讲话有几分分量,那么听到?耳朵里,便知你实际上在这里算得?上大权独揽,是动?动?手朔川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既然如此,再说此事是手下?人?有二心,欺瞒了您,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她长的娇憨柔婉,一番话轻快含笑说下?来?,玉珠落盘的清脆可爱。
这般不留情面的话,若换一个人?说,其心就是让对方下?不来?台,但换做她说,却带着少女独有的娇俏天真,叫人?不好责怪。
虚通海笑道:“姜姑娘抬举在下?了,什么大权独揽,在下?听着实在惶恐。若姑娘与?将军疑心,便是此刻将在下?带走收押,也未尝不可。军事是大事,一切调查在下?都愿意配合。”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谈下?去?,就是浪费时间了。
姜眠算是听明白了,这个虚通海,他们不拿出切实有力的证据捏住他七寸,他就会如那锯嘴葫芦,谁都别想从他口?里听到?半个字实话。
显然宴云笺也是这样想的,不置可否,微微拱手道:“今日前来?,只是先行查探一二,日后只需大人?配合就好。若无他事,我们就此告辞了。”
虚通海微笑:“二位不急,二位远道而来?,想必还没有寻到?下?榻之处,如若不嫌弃,可赏脸歇在下?官府上。”
“不了,我们赁下?了城东一处园子,暂时在那歇下?,就不打?扰虚大人?了。”
“原来?如此,那二位请便。”
虚通海笑着,微微抬手,打?算送他们出门。
“虚大人?。”宴云笺一手牵着姜眠,回头。
他眼睛遮挡着,却透出锐利之感:“您不必送了,外边天色阴,怕是要下?雨了。听您方才倒茶,知您手上有陈年旧伤,碰上阴雨会格外难挨。”
虚通海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乌烈将军好耳力啊,只凭听觉,便知在下?手有旧疾。”
宴云笺没有再回答,护在姜眠身侧,两人?一起?出了门。
***
向外走了一条街,姜眠戳戳他,悄声问:“阿笺哥哥,我们没被跟踪什么的吧?”
“没有。”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宴云笺歉然一笑,“是我想事情出神?了。”
哦……其实她也一直在想:“哥哥,这个虚通海道行这么深,我们要不用点手段,只怕撬不开他的嘴。”
听她这样说,宴云笺含笑问道:“你这是有主?意了?”
姜眠犹豫了一下?,迟疑半天,才再次开口?。
“是……我有一个想法。”
只是这个想法并不正派。
宴云笺听出姜眠语气?中细微的犹豫:“阿眠,你先说来?听听。”
“我看这个虚通海虽然城府极深,滴水不漏,但并非没有软肋,他应当很珍视他的妻子。”
“怎么说?”
姜眠把她的推论细细讲给他听:“你蒙着眼睛,没有看见,虚通海方才冲我们拱手时,袖口?发紧,露出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我看那红绳编的是连心结,而且已?经很旧了,若没有多?年摩挲,是不会有那样效果的。”
“在东南,这种绳结都是姑娘家送给心爱男子用以祈求白首不离的。只是红绳女气?,据我所知,多?数男子都不愿佩戴,能?够仔细收好便已?不容易了。这个虚通海,身居高位,若非真心爱妻,是不可能?把这样的红绳一戴多?年的。”
“而且来?的路上我观察过了,越靠近虚通海的书房,丫鬟便越少,直到?他书房周围就只剩下?小厮仆役。我想,除了洁身自好之外,他应当于情一道很是忠贞。”
宴云笺虽心下?明镜,还是问了句:“阿眠,你想怎么做?”
姜眠干脆直道:“我们可以将他的夫人?请来?。既有软肋,不用白不用。”
“他未必能?上这样的钩。”
“不一定?,”姜眠说,“你我都觉得?此事与?他脱不了关系,一旦他夫人?失踪,若他真清白,必定?心急如焚,四处寻找,甚至还会向我们求助。”
“如果他真能?做戏到?这种程度,我们也有的是时间和他耗着。他一时半会儿摸不透我们性子,迟早会露出马脚的。更有甚者,他关心则乱,连戏也不肯做,直接登门,那就更好解决了。”
宴云笺没有立刻说话,倒不是觉得?这个办法如何,而是他忽然感觉,阿眠比之从前有一些变化。
在他心中,他的阿眠一直是个娇娇弱弱,需要他细心呵护的小姑娘,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有了决断,生了谋略。
从她在燕夏军营提出烧粮草,到?这次一人?一马前来?追他,再到?此时此刻,她的办法虽不算光明正大,但直白有效,有手段,却并非恶行。
这变化谈不上坏,却也不知算不算好。
姜眠见宴云笺一直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有什么疏漏:“阿笺哥哥,是我想的太天真了吗?”
“那倒不是,”宴云笺摸摸她的头,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心疼,“你的想法很好。”
“我吩咐范觉去?办,无论他上不上钩,留一个筹码在手里,对我们有利无弊。”
漂萍不渡(四)
夜深,风急。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宴云笺侧耳听着。
面前炉子上滚沸一壶茶水,他用垫布盖在壶盖上掀开,滚烫的白气渐渐升起,氤氲眼前的视线。
宴云笺面无表情?,用长勺舀了倾在白瓷盏中。
自己面前的,和对面的。
不?多时那脚步声近至门边,来人?似有迟疑,并未立刻叩门。
宴云笺向外看:“大人?不?必客气。您来是客,请便就是。”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推开,虚通海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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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行礼,道:“乌将?军这座园子很?是别致,不?愧是正风头无两?的人?物,手笔阔绰令人?感慨啊。”
宴云笺微微抬手:“请坐。”
虚通海落座,喉结上下微滚,欲言又止。
宴云笺便也没出声,望着袅袅升起的水汽,端盏喝茶,姿态风雅。
虚通海也默默饮,旋即搁下,开口道:“乌将?军——”
宴云笺目光移向他。
“昨日,我从府衙处理公务回来,夫人?不?在房内,细寻过后不?见人?影,一直到此刻还是没有任何踪迹,夫人?失踪,在下心急如焚。”
宴云笺听着,一面用长?勺舀了滚沸茶水倾在白瓷盏中?。
“大人?深夜来访与我诉说此事,是想?请我出手帮忙吗?”
“若乌将?军和姜姑娘肯出手相助,寻回夫人?,在下感激不?尽。”
“强龙不?压地头蛇,”宴云笺叹道,“大人?在朔川的分量不?知比我高?出几何,我又能为?大人?带来什么助益呢?”
虚通海望着他,目光微转,慢慢打量一圈这间茶室:“乌将?军,您一出手便赁下了这座宅院,明面上看,只有您与姜姑娘两?人?,但这里如此安宁清静,背后不?知有多少暗卫护持,才能让您这般悠闲吧。”
“大人?抬举。”宴云笺慢慢将?斟满的茶盏推过去。
虚通海垂眸看了一眼,没伸手:“乌将?军有今日的身份地位,是靠自己的命打拼出来的……”
宴云笺打断他,似笑非笑:“非也。我有今日,是义父抬爱。”
桌案上的烛火被微风吹拂,晃动两?下,二人?一起看过去,火苗微弱如豆,下一瞬又恢复如常。
虚通海道:“好吧,在下明白您对姜将?军的敬仰之情?,此次军粮输送上的纰漏,您心中?必定恼恨不?快。”
“何止恼恨不?快,是恨之入骨。”
这确实是一句实话,当日战场上的情?状,若非亲历之人?不?会懂得,战争距胜利只差最后毫厘,此时此刻军粮被断,便是断他们的后路。虽然他烧了燕夏军粮,暂且燃眉之急,可对方的补给却快,一旦未在他们后续供给之前彻底拿下燕夏,他们最终必定会被对方铁骑践踏惨死。
虚通海道:“在下明白。
“现在说这话,您听着可能会觉得刺耳,但也不?得不?说——此事已经有惊无险的过去,您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少年将?军,迎接您的是光明万丈的去路和至高?无上的荣誉,若您不?对往事再行计较,那么前方,也不?会有任何阻碍。”
宴云笺慢慢笑了:“虚大人?,您今夜不?是来请我帮忙的么,怎么我听着,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呢。”
“将?军是聪明人?,我们互相捏着把柄,何不?一起放手?放过对方,也是放过自己。”
宴云笺不?说话。
他修长?干净的手掌搁在桌上,食指一下一下若有似无轻点桌面,烛火虚晃的光影在他脸上折出明暗界限,像深渊阴鬼,沉得住气,等对方剖开肚子,露出里边的真心来。
终于,虚通海打破这沉默:“将?军一定要一意孤行吗?哪怕赔上自己的前途也在所不?惜?”
宴云笺说:“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对您夫人?的事,深表遗憾,帮不?上忙,若无其他事,您可以走了。”
他逐客令下的毫不?客气,说完后便站起身先行向外走去。
“宴公子——”
宴云笺脚步停顿。
虚通海站起来:“您既然姓宴,一定要我把话说的这么清楚吗?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宴云笺回头。
他周身的气度仍然松弛,从容不?迫的模样与片刻间并无任何分别,虚通海的话,根本没激起他情?绪的任何波动。
虚通海盯着他,渐渐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我识破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但你能够识破,我并不?意外。”
其实当时在府门外,他没有再往下说。爻埙已经是被禁绝的乐器,胆敢在州巡大人?府上吹奏的,除了他自己本人?,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做出来——他深深刻在骨魂上的宿敌不?是梁人?,竟是他大昭之人?。
从小到大,他只牢牢记着虚通海之名,却未想?到他们竟是故土同族。
“是因为?那时我吹奏爻埙,你听见了,对吗?”
“不?错。”
“我不?知当时你在门外,否则,我绝不?会在那时……”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虚通海慢慢走上前:“我一时疏忽,你却藏无可藏。自打进门那一刻,我就恍惚着,虽然你遮住眼睛,但我始终觉得,我又一次看见了宴洐。”
宴洐是昭贤宗的名讳,宴云笺气息陡然沉冷,抬起手慢慢解开覆在眼上的白绫,再睁眼时,那双暗金色的异瞳锐利沉静。
父子相像,竟至于此,那双眼睛更是点睛之笔,宴云笺和昭贤宗,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虚通海看了许久,道:“只要你将?我夫人?放了,我一定为?你保守身世的秘密,保证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回京城。否则,一旦京中?的人?提早知道乌烈就是宴云笺,他们会想?出无数阴毒的手段来对付你。”
宴云笺淡笑:“我都?无所谓。”
“你说什么?”
宴云笺转身走至窗边,那里悬了一个丝竹木笼,里面有几只羽毛翠绿的鹦鹉。它们不?叫,也不?怎么动。
他拿起搁在一边的木杆,从木笼的空隙中?伸进去,有一下没一下逗弄笼中?的鸟。
手势随意,面无表情?。
“陪你聊了这么久,其实早就不?耐烦。我不?过想?确认你的夫人?,在你心中?的分量。”宴云笺回头,“这一点你倒不?堕乌昭和族的声名,是真的很?在乎她。”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让他情?绪难平,唯有提及夫人?,虚通海竟有些隐隐恐惧:“你什么意思?”
“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只是不?想?相信,”宴云笺转过身,继续逗弄笼中?的鸟,纤细的木杆划过鸟的翎羽,那鸟懒洋洋地微微动脑袋,“去年,我拢合父亲的旧部,也是在那个时候,公孙忠肃开始出手挑拨我与姜重山将?军的关系,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虚通海咽了咽口水,一言不?发?。
“公孙忠肃既已出手,就不?会无功而返,调唆不?成?,必然还有后招。他的棋子遍布天下,放眼东南,最得力的人?便是你虚通海了。你也聪慧,深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致命,故而一直隐忍不?发?,直到这最后一战,看准时机想?将?我们置于死地。”
宴云笺垂眸:“你难道就不?会想?,公孙忠肃要对付我,仅仅是因为?我官阶几品,军功如何么。”
虚通海牵了牵唇角。
公孙忠肃是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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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缘无故,他才懒得沾没必要的血。
宴云笺走到如今这一步——如果?仅仅只是一个优秀才俊,那也无妨,这样的年轻人?谁都?喜欢。
可他身份特殊,一旦他登上高?位,接踵而来的,绝非好事。没人?希望宴云笺继续强大,未雨绸缪,总是应该。
虚通海盯着他,慢慢道:“你果?然另有心思。”
“你想?要的,在我这里得不?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宴云笺笑:“你怎么会不?知道。”
“军粮之事……呵,你翻出了天,也不?过让我人?头落地。”
宴云笺不?置可否:“你我之间,断送军粮只是新?仇,真正旧恨根源,是你在梁昭之战中?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
“你一向嘴硬,要是就这么承认了,我倒觉得意外了。”宴云笺眸色沉静,“你杀了我父亲,这叫什么都?没做?你是乌昭和族人?,你知道的,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虚通海咬牙:“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
宴云笺浅淡一笑。
指指身后的鸟笼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范怀仁养的,对这个名字你应当不?陌生。”
范怀仁的大名,他怎会陌生,虚通海盯着那笼中?的鸟,方才还觉得普通的东西,此刻再看,只觉诡谲异常,不?似凡品。
“只要你把当年所犯的罪行一一细陈,我不?会动你的夫人?。如若不?然,我失了耐心,便放飞一只鸟,它们会衔回一根手指。”
一瞬间,虚通海头皮发?麻:“姓宴的,你不?要乱来,你也是有软肋的!”
宴云笺说:“是啊,但我不?会像你这般无用,明知宿敌到访,还能百密一疏,叫人?得手。”
诡异的沉默在房间内流转,四周静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宴云笺轻叹一声,手指微抬,木笼小门开启,一只鹦鹉震翅飞出,眨眼便消失在窗外。
“不?要——!”
虚通海一把扑上伸手去抓拿,却赶得不?及,扑了个空。
那鸟早就无影无踪,他茫茫然看着窗外,陡然回头: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相信……如果?你就是传闻中?的乌烈……”
这一年来,他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字,乌烈将?军神勇聪慧,忠义仁怀,多少事迹在东南口口传颂?大家尊他战神下凡,忠勇慈悲,既然那样的人?,绝干不?出来他嘴里说的这种事。
“你不?会的……你是君子……不?会这么做……你只是吓唬我罢了!瑶娘……她是无辜之人?,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不?可能伤害一个无辜之人?的……”
宴云笺一直听着。
虚通海不?停摇头,向他求证,也是让自己安心:“你做不?出……”
宴云笺哈哈大笑:“我是想?干净,但我注定这双手会肮脏无比。我要走的这条路,容不?下慈悲心肠,无辜之人?……你以为?我利用的无辜之人?还少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方才飞出去的鹦鹉振翅飞回,落在窗边,沉默收拢翅膀。
嘴里衔着一根手指,纤弱,细白,了无声息。指根处有一细细的银色指环,欲落未落的耷拉。
虚通海一眼便发?了疯,向宴云笺扑去:“啊——你这个畜牲!我杀了你!”
他骤然发?力,掌似蒲扇重重击来,力道可想?而知,宴云笺早有准备,右手一钳,牢牢桎梏住他的手。
他垂眸,音色无悲无喜:“说句实话,看见这根手指,我并不?觉得痛快。所以你最好做该做之事,说该说之话,莫要让我再作恶。”
虚通海血红了眼,死死盯着宴云笺,恨不?能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你今日斩下瑶娘一根手指……来日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宴云笺目光陡厉,手指轻扬,木笼再次打开,又一只鹦鹉振翅飞去。
漂萍不渡(五)
姜眠走进偏院时,看见范觉往鹦鹉嘴中塞什么东西,那鹦鹉很通灵性,叼着东西便拍翅飞走了。
“范觉,你在做什么?”
范觉看见她,明显一慌:“姜姑娘。”
姜眠向他走去。
“姜姑娘,天色已晚,您怎么没有?在房间歇着?怎么过来了……”
“我就是看天色晚了,阿笺哥哥还没回来,有?点担心,”姜眠站到范觉面前,明眸微转打量他,“所以想着找你问一问,看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范觉摇头:“公子都会处理好的,无须姑娘劳心,您好生歇着便是。”
“你方才在做什么?”
“没……没什么啊。”
姜眠道:“范觉,你手上还有?血。”
范觉下意识抬手看去,他食指与中指之间的肌肤上沾了点点血迹,此刻已经干成薄薄一层。
他说不出?话,姜眠也没再问,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向他身后的房门。
范觉伸手张口欲言,却终究没有?出?声,手慢慢落下,看着姜眠进了门。
屋中女人蜷缩在角落,痛的仰在地上,被反绑的双手已缺了两根手指。因为?失血与剧痛,她脸色惨白似鬼,满脸的冷汗,看向姜眠的眼神涣散茫然。
姜眠看着她,怔了一瞬,转头向门外?的范觉扬声道:“去取纱布和?药粉,我给她止血包扎。”
听了这话,地上女人目光有?一瞬间凝聚,她向姜眠的方向微微动了动身子:“姑娘,姑娘——求你救我,求求你……”
范觉动作很快,立刻将姜眠的东西取来,惴惴不安递过?来。姜眠从他手中接过?,走向那女人。
她蹲下将药粉撒在女人断指切口处,她立刻痛的哆嗦,姜眠手一顿,不由更轻。
“姑娘,求求你放了我……”
“你忍着些,刚上药时候疼,很快就止痛了。”姜眠低头做事,嗓音也低,“我不会放了你,我和?绑你的人是一起的。”
此言一出?,女人眼中的光亮全部熄灭,怔然望着姜眠——这个娇美柔弱的小姑娘,分明对她恻隐,却只垂眸为?他处理伤口。
她在帮她,手上动作那么温柔,嘴里的话却这般冰冷无情。
“为?什么?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求你救救我吧……”
姜眠手势轻柔,为?她裹上纱布。
看了眼她残缺的手,慢慢对视上她求恳的眼眸:“各有?立场,实在抱歉,我不能放了你。如果一会……还要你第三根手指,我也不会阻止。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
这话讲的如此明白,女人彻底绝望,静静歪在地上,半晌道:“若一会儿你们还要在我身上取走点什么,可?不可?以不是手指?”
她说:“哪怕剜走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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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肉都成。”
“为?什么?”
女人扯了扯唇角,虚弱眼眸抬起:“你们抓我,应当是胁迫我的夫君吧。”
“我不想我断指,让他想起他的伤心事。”
****
看见第二根断指,虚通海眼中怨毒凝滞,从方才的暴怒疯狂变得平静如一潭死水。
感觉到他泄了力气,宴云笺放开?他。
虚通海垂下手臂,颓然道:“你不要再伤害她。”
“好。”宴云笺应过?一声,离开?鸟笼边,重?新?坐回茶桌旁。
桌面上茶水已冷,他随手倒掉,并未再添。
虚通海一言不发走过?来,轻掀衣摆,慢慢坐下。
看一眼宴云笺,唇角微牵笑了。
“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宴云笺。”
虚通海慢慢念:“宴云笺……哈哈哈……宴云笺……”
他抬眼,“先?帝再有?手段,也不至你这般不堪。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害他人,还是女人,你连畜生都不如。”
宴云笺道:“那要看是与什么东西打交道。”
虚通海笑了一声,慢慢垂下眼:“我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你会放了瑶娘吗?”
“会。但我不会放过?你。”
须臾,虚通海道:“你想知道什么?”
“公孙忠肃还让你做什么了。”
“就这些,你也猜的差不多了,”虚通海说,“他是想除掉你,但并没有?将你放在眼里。比起你,他更忌惮姜重?山。”
若宴云笺是正?成长?的参天之树,姜重?山就是他的根。他们一个有?国恨,一个有?兵权,两人放在一起,总是叫人不放心。
虚通海道:“这才过?了不到半月,胜战的消息还未传回京城,他不知道我没得手,就不会有?下一步指示。但是之后,他视你们为?眼中钉肉中刺,是躲不掉的事实了。”
“大昭与梁朝远隔万里,你为?何?会为?公孙忠肃做事?”
虚通海目光渐暗,轻轻侧头面向窗户,惨淡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他面孔死人一样的白。
“我为?何?会为?公孙忠肃做事……”他慢慢重?复。
“这话,你应该问问你九泉下的父亲。我为?他出?生入死,鞠躬尽瘁,可?他凉薄无情,就是不肯……不肯救我唯一的女儿。”
宴云笺眉心微拧。
虚通海目色变深:“那一年,皇后娘娘即将临盆,她腹中的孩子尚未出?生,便已册立为?太?子,端的是金尊玉贵这些我都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将气息放平,“那时我和?瑶娘的女儿还不到两岁,陡染恶疾,我遍寻名医,在佛前跪了七天七夜……你没当过?父亲,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在臂弯里含混不清说她疼是什么滋味……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求到他面前,盼望他能赐我国宝芳菱珠,救我女儿的性命。”
虚通海慢慢抬眸,身体发抖:“宴洐……他没有?答应,因为?当时皇后有?些许胎位不正?,他怕生产时会有?危险——仅仅是些许胎位不正?罢了!无数太?医,举国最好的接生女官都齐聚宫内,为?的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危机?!有?危险……哈哈哈……我为?他挨过?刀,拼过?命,出?生入死,鬼门关走了多少回……在他殿外?,跪了整整一夜,直到听人出?来告诉我,云城太?子平安降世,皇后娘娘无恙,他将芳菱珠赐给了我。”
他惨然一笑:“我疯了一样的跑回家,却只见到我女儿气绝多时的尸体。”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明明可?以不用死的……最后皇后平平安安,云城太?子也健康无病,我的女儿却死了!他给了我灵药……为?什么不早一点给我?!你问我为?什么为?公孙忠肃做事,宴云笺,从公孙忠肃,大梁太?子,将大昭视为?肥肉想要拆之入腹那一天起,我才感觉我这口气,终于?又畅快了。”
虚通海双手握拳,狠狠一下砸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我救过?宴洐的命!是他的恩人!同为?乌族之人,他忘恩负义——天不遣他,我来除掉他。”
“你也有?心爱之人,你应该明白,若是换作你,你又会怎么做呢?”
宴云笺目光不动,只说了一句话:“是啊,若是你换作我父皇,你又会怎么做呢?”
虚通海愣住。
像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有?站在这样的立场上回看——这样全新?的视角,让他愣住。
“自己的妻儿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瑰宝,别?人的妻儿是地上毫不值钱的草芥。我不这么觉得,”宴云笺平声道,“你不必反问于?我,我与我父一脉相承,我也会在保证自己妻儿平安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去帮助他人。而你,我永远不会认可?。”
虚通海慢慢滑坐:“那是因为?,你没尝过?失去的滋味。我没了女儿,连自己都恨,更何?况你的父亲。”
“你是怎么害他的。”
虚通海看他一眼,站起来,面向窗外?:“公孙忠肃告诉我,你已经抓住了甄如是,那么你应当知道,当年瘟疫之事是颠倒黑白了。”
“当年大昭国力强盛,并不在梁朝之下,梁朝以疫病为?由头向大昭开?战,原本没有?多少胜算,只是因为?他们将我这颗最重?要的棋子挖到了手里。我偷了大昭的舆图与兵防图献给梁帝,才让你父亲兵败如山倒,即便御驾亲征,也终是做了败军之将。”
“还有?呢。”
“还有??”虚通海回头,“这就是大昭国破的全部真相,再说下去,无非是一些细节。”
宴云笺眉眼深邃,所有?情绪都融在这双如同夜幕的眼眸中:“不对。大昭灭国之前,曾与梁朝签订休战条约。”
“这件事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
“休战条约……呵,哪有?什么休战条约,那不过?是一次羞辱,只是战争间隙里的一次调剂罢了。”
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连百姓们都知道。大昭一败涂地,梁朝却心怀仁慈提出?休战,两国派使臣出?使,大昭残忍杀害梁朝使臣,而大昭派出?的使臣,也在大殿之上结束了梁帝的性命。
虚通海道:“梁朝的使臣是公孙忠肃举荐的,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更何?况是签订盟约的使臣。你父亲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怒而欲杀,是那使臣做了让他不得不杀的举动。”
“他在大殿之上,要求皇后娘娘跪伏在地爬到他面前,从他□□里拿出?盟约条文。”
宴云笺眉眼间阴戾陡升,虚通海看见了,笑道:“对,你父亲当时就是这样的表情,甚至比你还要剧烈许多。如此羞辱,若他不杀,便枉为?我乌族男儿。可?是对方目的是摧毁大昭,说完后,便在大殿上触柱身亡。”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没什么可?深挖的东西,所谓和?平盟约尽是假的,这下你明白了吧。”
他将这件事视作一次羞辱,并不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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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不对。
宴云笺道:“你方才说,公孙忠肃,大梁太?子。这个大梁太?子,就是当今的大梁皇帝赵时瓒。”
“是又如何??”
宴云笺垂眸:若这件事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羞辱呢?
在整件事中,赵时瓒是受益最深的那个人。
如他并不是一个痛失慈父,誓要报仇的太?子,而是一条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公孙忠肃派来怀着别?有?目的的人,并非为?了休战,而是为?给昭贤宗背上弑杀的罪名,只身赴死。
那大昭派去的使臣呢?
梁朝派来的使臣是赵时瓒和?公孙忠肃的人,那大昭派去的使臣,在梁朝地界,会不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他们的人?
虚通海望着宴云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这些恐怕只有?公孙忠肃才知道内情。”
“我知道的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该将瑶娘放回来了吧?”
宴云笺道:“我会放了她的。”
虚通海何?等?聪明,听他的语气便知所谓的放人绝不是现在:“宴云笺……你出?尔反尔!我已经将你要问的知无不言,你却不守承诺,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宴云笺反问一句,忽地一笑,“凭你对父皇、我大昭所犯下的恶行,我屠你满门都不为?过?,你还有?脸面与我谈报应二字。”
虚通海大怒,不顾力量之悬殊,向宴云笺挥掌拍去——
宴云笺闪过?,反手钳住他咽喉:
“我只答应你,不会再伤她,也会派人好好照顾她。但我留着你还有?用,你少费点力气。”
“我能做的都做了!”
虚通海被他桎梏着,脸色涨红:“你要复国,知道这些本就没有?用处,我还能……做什么……”
宴云笺慢慢抬眸。
对着这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虚通海灵光乍现,陡然通透。
“你想……”
他眼睛很慢地眨了两下,不可?置信:“你想要的不是复国,难道是洗雪你父亲和?乌昭和?族人身上的污名?”
虽然宴云笺没回应,但没回应便是最好的回应。
仿佛是多好笑的事情,虚通海愣过?之后,干笑两声,旋即仰头哈哈大笑:“宴云笺,我以为?你很聪明,却没想到你这么天真。你以为?你扳得倒公孙忠肃,你以为?你能让梁朝皇帝承认自己的卑劣?甚至承认利用使臣嗜杀君父,以至于?皇位保不保吗?!”
“这些都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管,我只想让瑶娘回来!”虚通海狠狠一挣,用力挥臂向宴云笺面门殴去,他出?手已经很快,而宴云笺格挡速度更快,钳住他的手向后掰折。
原本只是劈折他的手骨,却不曾想力道未至,虚通海左手食指已经脱落,滚在地上——这竟是假的。
这一变故,让两人都停顿一刻,双双低头看去。
旁的也就罢了,偏偏他断的是左手食指。
“乌昭和?族断指自罚,你为?谁而斩?”
“重?要吗……”
“说!”
“不是为?你父亲!少自作多情!”
虚通海喝道,狠狠甩手欲挣脱他铁钳般的手。
两相争执下,他忽然目光一凝。
几不可?察,再看向宴云笺,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方才宴云笺牵制着他,他也反手挡着用力,指尖刚好压住他手指,一晃而过?,他看见他指甲上显出?血斑状的痕迹。
在东南燕夏边境生活这么多年,燕夏毒地,他太?知道那是什么。
那些痕迹,是燕夏奇毒之首,爱恨颠深深植根在体内的表征。
愣过?刹那,他后退两步,俯身捡起地上手指。
汹涌的心绪慢慢平复:“我不是为?了宴洐,我这样恨他……我恨他……”
虚通海盯着宴云笺——那是一种复杂的,无法形容的目光:“我恨他,也恨你。”
“宴云笺,你父亲让我失去了女儿,而你,断了我妻子两根手指。你会有?不可?承受的报应,连你父亲那份一起。”
他一字一顿:“你一定会有?报应的。”
——卷三:杏花天·完
丹书白马(一)
姜眠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范觉还站在?门外,看见她出来有些不安交握着手,动了动唇,却没说出任何话。
姜眠大概明白范觉在担心什么。
“阿笺他……很恨这个人吗?”
范觉面露难色:“公子和她无冤无仇,怎会?恨她呢?姑娘,公子纵有手段,也是他的无奈之处,他心里面必定也不?好受。”
他说着低下头?:“若可以不?用伤害他人,只想?染上一身血腥呢?只是这条路披荆斩棘,总要有牺牲的。牺牲了别人,也牺牲了自己。”
“嗯。”
“公子为人,真的不?坏。只是一昧善良宽容,他要做的事,是没办法做成的。”
姜眠说:“这我都知道?。”
“姑娘,您别嫌我烦,我本来跟公子提议过,派人看着您让您今晚不?要出来,就怕您看到这些会?不?高兴,可公子不?准。”范觉有些难受,“他说,这是您的自由。”
的确是自由。
这种?血腥与残忍,隐瞒了,和没隐瞒,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公子待您真的很坦荡,连自己不?好的一面,都不?想?着藏一藏……”
姜眠笑了:“范觉,你不?用这么紧张。我不?是一个看到什么场景,就做出武断决定的人。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我比你还知道?。”
范觉有点不?相信——姜眠看着心事重重,他怕她没说实话。
他身上散发出的委屈,姜眠站在?这都能感觉到:“你放心吧,不?用这么害怕。我照顾她,和立场没有关系,只是看她重伤可怜。我不?会?为了她,去和宴云笺争执。”
她轻声:“他已经很累了,其实我是心疼他。”
是真的。
她知道?宴云笺不?可能只是展现给自己的温润善良,他有果敢狠辣的一面。
否则在?那吃人的深宫,在?这条艰困无比的路上,他又怎么走得下去呢?
可是……
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难。
若是温柔平和的性子,恨起一个人来,也不?会?很锋利。但若换了宴云笺——他是有无情残忍的一面的,那么,被他恨之入骨,他手段会?做到何种?程度?
除非能找到一条生路,为家人躲避宴云笺的报复,否则她就只能在?他毒发之前,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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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这些各有不?堪的结局,她心疼他,是真的。
范觉放心许多,张张嘴,正想?和姜眠再?说一些,听?闻前面脚步声渐近,他抬头?——是宴云笺回?来了。
宴云笺走来,看见?姜眠,脚步几不?可察地一滞。快的只在?刹那,连范觉都没看出来,他已经走了过来。
“阿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姜眠仰头?:“担心你,我想?等你回?来。”
宴云笺微微笑:“虚通海都认了,我们将他带回?去交给义父。”
“那他的夫人呢?”
“交给范先生照顾便是。”
姜眠点点头?,宴云笺目光一动,看见?她细白指尖上还有未擦净的血,牵起她手,拿出一方干净手巾轻柔细致地擦。
“阿眠,对不?住。”他轻声道?。
姜眠温柔笑了:“做什么与我道?歉呀?”
宴云笺低声:“我没有那么好,让你看见?我这样一面,对不?起。”
姜眠先看了边上的范觉一眼,范觉也不?知怎么就心领神?会?,立刻转过身去往外走。
她收回?目光,手臂勾住宴云笺脖颈,将他抱住。手臂纤细,却有让人心脏一颤的力量。
看宴云笺呆呆的不?动,姜眠抬头?:“抱我啊。”
宴云笺喉咙发紧,抬手紧紧揽住姜眠细弱娇软的腰。
真轻,他不?由放松些力道?。
姜眠说:“阿笺哥哥,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有很多事情呢……不?是非黑即白,能用对错来评价的。”
“我知道?你很辛苦了,不?要多想?,我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不?想?加重你的辛苦,知不?知道??”
宴云笺侧脸贴在?她发顶,情绪如浪潮涌上,愧疚与疼惜交织在?一起。
“阿眠,我不?辛苦。”有你,我只觉得很欢喜。
“你不?辛苦那最好了。”姜眠在?宴云笺怀里蹭了蹭。
她什么都明白,但她不?希望自己的明白,会?造成对方的负担。
更?何况,走这一趟,虚通海落到了他们手里。这和历史上明显不?符。
不?过因为有爱恨颠这道?毒,历史的大走向不?会?有什么区别。这小小的变数,最多让心中安慰一些。
姜眠脸颊贴着宴云笺胸膛,听?他强劲沉稳的心跳,心中想?的却是若历史不?可违抗,他们二人在?他毒发前就一道?死?了,还管什么庸人自扰之事,不?若及时行乐,才?算对得起彼此。
念头?一起,姜眠索性手臂一勾,踮脚便向宴云笺薄唇吻去。
宴云笺猝不?及防被她吻住,霎时心跳如雷,她吻的不?成章法,却将他撩拨的溃不?成军,下意识拥紧怀中身躯,勾头?反客为主?深吻下去。
她身量小,整个人被他双臂缠绕箍在?怀中,又欺身压下,以致身躯微微反向下弯,若不?双手揪住他衣襟,总觉有坠落之感。
姜眠逐渐占了下风,笑着偏头?躲开:“你干嘛?”
她控诉他:“你不?许恶作剧的放手,不?然我要摔倒了。”
宴云笺低笑,他怎么敢呢。
扶稳她身躯,心中方才?还在?的沉重与不?堪,都似清风般飘脱而去。
“阿眠,”他低声唤,“我好想?你。”
姜眠不?由笑了:“你想?我,我就在?你面前啊,还要怎么想?呀?”
宴云笺也笑:“我也不?知道?。大约是我太不?会?表达了。”
即便就在?你身边,可还是很想?你。
姜眠似懂非懂,揪住他领口拉近自己,在?他侧脸落下一吻。
然后小声说:“阿笺哥哥,今天晚上我想?跟你在?一块儿?,行吗?”
宴云笺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回?答,姜眠凑近了些,仰头?望他。
“你说什么?”他才?找到自己声音。
这种?话,让人怎么好意思再?说一遍?姜眠嘟囔:“你明明都听?见?了,干嘛还问?”
是听?见?了,也听?懂了。
宴云笺不?知自己该笑该气,心中五味杂陈:“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这傻姑娘竟还嬉皮笑脸的接话:“都疯了——”
“我是在?与你玩笑吗?”
看宴云笺有些严肃了,姜眠立刻闭嘴,望着他神?色,还把?唇抿紧了些。
宴云笺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严厉神?色,终是没撑住松软下来,变得无奈:“别傻乎乎胡言乱语了,今日这人是我,若你喜欢的是旁的男人,对他说这种?话,我定打他一顿。”
姜眠笑喷了:“你真不?讲理?,像爹爹一样。是我说,又不?是旁人对我说,你干嘛打人家。”
宴云笺道?:“因为我不?讲理?,像义父。”
姜眠被他噎的没法,捂着肚子笑,眉目生动,娇憨可爱的很。
宴云笺眸光温软,也跟着笑了。
他拒绝了她,怕她尴尬,哄她一笑。他的阿眠忘性大,这页算是翻过去了。
宴云笺伸手捏她脸颊,“去睡觉吧,这么晚了,平常早该睡了。”
姜眠笑吟吟拉着他,他却不?动:“阿笺哥哥,你不?回?去休息吗?”
宴云笺微微抿唇,低声道?:“阿眠,我想?进去看看。”
他想?看看虚通海的夫人吗?
姜眠不?知道?宴云笺想?做什么,但清楚他不?会?再?伤害那女子。她想?了想?,问,“要我陪你一起进去吗?”
宴云笺柔声道?:“不?用了,我自己进去便好。你快回?去歇息,别让我担心。”
好吧,姜眠再?踮脚吻他一下,一切言语尽在?其中。
宴云笺心脏塌陷,目光静静,目送她乖巧背影渐渐远离。
***
瑶娘坐在?地上,手上的血早已止住,那药是上好的金疮药,甚至连痛感都减轻许多。
房门轻响,她抬了抬眼,望着走进来的俊朗男子。
说俊朗甚至有些不?大恰当,他的容貌在?她生平所见?中,当无人可出其右。
人是讲气场的。
方才?断她手指的年轻人稳重果决,而后进来的姑娘年纪小,却比他气度更?佳;直到现在?看见?这个男人,就基本可以确定,他是这里的主?导者。
将她绑来、害她伤残,是她夫君的敌人。
瑶娘收回?目光,背脊挺的很直。
宴云笺注视她,很久挪开眼,道?了声:“抱歉。”
瑶娘冷笑出声,目光刮骨的刀一样:“这真是我听?见?最令人作呕的话,你居然与我道?歉。你若真是有种?,再?砍我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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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我,都比我在?这里看你婊子立牌坊来得没那么恶心。”
话极难听?,宴云笺却没什么触动。
听?她骂完,他朝这边走来。
瑶娘脸色发白,微微向后缩——她毕竟只是一个弱女子,即便要强倔强,但惧死?是人之本能,很难坦然相对。
她咬紧牙关不?出声,就这样看着宴云笺。
宴云笺抽出腰间漆黑匕首,雪亮的刀锋在?黑夜里格外晃眼。
瑶娘绝望闭上眼。
刀锋轻擦过指尖,鲜红的血珠沁出来,宴云笺微微俯身,流血的指尖缓慢点上瑶娘额心。
这样的事他做过不?少。
尤其刚刚离开母亲那几年,为了活,他踩过很多人的尸骨做垫脚石,往生的方向爬。
从第一个看见?他和成复密谋的小太监,到那只与他亲密无间的白虎——乌昭和族人,做了亏欠之事又无法偿还时,就滴一滴血在?其眉心,留个标记。
来世,乌昭神?明会?让对方循着这滴血找来,到时该认杀认剐,谨听?君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瑶娘嫌恶地看宴云笺,“为什么把?你的血滴在?我身上?”
她动了几下,手还被缚着无法去擦。
宴云笺没有回?答,他垂眸,她残缺的手被包好,骨肉已分,无法再?续,这是此生无法偿还的孽债。
他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
漫雪飞天,银装素裹。
战事收尾事务众多,等全部结束一行人回?到京城,已经临近除夕。
姜府一早就派人收拾好,只等着主?人回?来能直接住进去。
这事是姜行峥办的,他没有与人提,只自己默默做了,但姜重山夫妇对他还是稍显冷淡——因着姜眠的事,他们始终含着一层欲破不?破的心结。
姜眠看着心里着急,已经劝过很多次,但收效甚微,只能慢慢来。
相比之下,宴云笺受封从二品镇远大将军一事,却比他们想?象的要顺利。
金殿述职,皇帝脸上神?色确实惊讶,但并未过多为难。不?仅给宴云笺晋了官阶,还封姜重山为武威王,宴云笺作为其义子,身价更?跟着水涨船高。因着这一缘故,许多人的态度也跟着微妙起来。
新任将军,炙手可热。
“皇上单独传召,虽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那么坏,”临出门前,姜重山与宴云笺低声叮嘱,“别错了礼数,皇上日前已经封你为镇远将军,不?会?这么快为难,但此事如此顺利,也有怪异之处,你心中明白就好。”
宴云笺颔首:“孩儿?知晓。”
“不?必有压力,你已和四年前不?同。义父知道?你聪慧机警,该说什么都心中有数。”
“是。”
“早去早回?,等你一道?用晚膳。”
御书房金堆翠绕,一如往昔的奢靡,甚至入门转角处放了一只赤金打造的贵妃榻。
见?宴云笺向这多看了一眼,领路的小太监忙哈着腰解释:“这是皇上专门为顺贵妃娘娘准备的,皇上有时批折子,娘娘就在?这里等。”
“哦,瞧奴才?这记性,将军四年未回?京了,想?是不?知晓——顺贵妃娘娘便是四年前入宫北胡嫡出公主?。”
宴云笺未表一字,点点头?便向里走去。
再?次踏入此地,他步履从容,心底平静沉稳更?胜从前。
皇帝坐在?龙椅上,听?见?动静,头?也没抬,他身旁站着的太监总管冲宴云笺行了礼。
宴云笺望去一眼,他二人目光相对。
这太监极年轻,五官端正眉眼俊逸,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竟已是御前掌印太监。他行礼过后,便微微垂眸,一言不?发给皇帝刚刚放在?桌边的茶碗中添水。
看皇帝的表情似很满意他的伺候,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轻轻搁在?桌上,终于抬眼正视宴云笺。
“前日朕就想?问,”他说,“你的脸怎么恢复的这般好。”
宴云笺道?:“是,东南有神?医。”
皇帝讥笑:“那可真是神?。”
他停一停,略略摊手,“没关系,朕不?计较。姜家的罪何止滔滔之数,比起那些——你面上是否黥字,根本是微不?足道?。”
皇帝靠着椅背,上上下下地打量宴云笺。
“但你真是出息了。劳苦功高就会?拥兵自重,放在?你这奴才?身上,竟也应验。”
宴云笺道?:“微臣不?敢。”
“不?敢?难为你让姜重山这般喜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见?了朕,都知道?行君臣之礼了,看来这四年你长进不?少啊——你是朕调教?出来的人,拴在?你脖子上的绳,还牢牢抓在?朕的手里,只要朕随便紧一紧,你就会?明白。”
他一面说,轻轻向上挽了挽袖口,露出他微微松弛皮肉上的两道?抓痕:“仪华越发没规矩了,但朕体念她辛苦,也不?舍得罚她。”
说了这句,他似笑非笑望宴云笺,目光闪动,就像看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宴云笺什么都没有说,躬身跪地叩首。
皇帝笑了笑:“你记得你的本分就好。朕可以封你为从二品的镇远将军,哪怕正一品的辅国大将军,又有什么不?能的?但别忘了,朕也可以将你打入死?牢,全凭朕一念之间。”
“姜重山未必明白为何朕如此痛快嘉赏你,但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为什么。你应当没有忘了自己在?姜重山身边的使命吧。”
皇帝丝毫没避讳身边站着的太监总管,宴云笺余光瞥到,那人只是静默垂首,像一件安静的器物。
这些话,非心腹不?可听?,赵时瓒一向亲近宦官,能站在?这里的,必定得他万分信任。
这短暂的沉默令皇帝皱眉:“宴云笺,朕可以给你提个醒,不?要以为你现在?傍上姜重山这棵大树,就能高枕无忧。朕只需随便使些手段,就能让姜重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怀着什么目的在?他身边。凭你是几品的官阶,也永远是他的家奴,他想?斩你,根本无需向朕禀告。”
话说的很明白,看起来与姜重山联手造反是相比之下更?划算的事,但这条路最后走不?通——因为只要将最开始目的不?纯的事透露出去,就能够让姜重山厌弃他,甚至杀了他。
皇帝道?:“你可以想?清楚了再?回?答。朕喜欢忠心之人,也不?会?亏待忠心之人。”
宴云笺声音低沉有力:“该如何对待姜重山一家,微臣心中,一向清楚。”
皇帝拍拍赤金龙椅的扶手,由衷笑道?:“好好好,清楚就好,不?枉朕调教?你一场,你还算是个聪明人。证据收集的怎么样了?”
宴云笺望着龙椅上人那双浑浊的眼,字字沉静:“已经快了。”
他的目光有些怪异,皇帝皱眉:“你这双叫人倒胃口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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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
宴云笺便顺从地垂下眸。
“收集姜重山叛国谋逆的证据之时,你必多多上心,此时姜重山正烈火烹油繁花锦簇,此事揭发令他定措手不?及,而你二人兵权尚未完全分明,他也没什么机会?反抗。这样好的时机,实在?不?宜错过。”
“是。”
皇帝轻轻抚手臂上的抓痕,宴云笺做事,他还是很放心的。有这道?牵制,他永远都是他掌心的一根风筝线,他想?放远,收回?,拉紧,都全凭他喜好。
“事成之后,朕会?封你为辅国大将军,许你一生荣华富贵。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
宴云笺唇角微勾。
他笑起来本是极好看,但因眼中几无情绪,而多了两份摄人心魄:“多谢皇上。”
没什么事了,皇帝挥挥手:“你退下吧。”
转头?吩咐身侧太监总管:“成复,去送送镇远将军。”
丹书白马(二)
走出御书房时,天空刚好飘下小雪。
晶莹剔透的雪花如冰晶玉屑,落在衣衫上,顷刻消失不见。
成复撑开?伞,弓着身子恭敬道:“将军辛苦,咱家?送将军出宫。”
“有劳公公。”
“将军客气,这边请。”
他们二人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走过重重守卫与侍奉的宫女太监,成复始终稳稳撑伞,直到拐过二道宫门,长?街上没什么人了。
宴云笺抬手压在他手腕上:“不必打伞了。”
成复没推辞,将伞收了起来。
他转头望向宴云笺,露出今日——或许是这些年?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一天,比我?想象中来的还要快。”
宴云笺望着他,低声道:“这些年?你必定吃了许多苦吧。”
“再多苦也过去了,如今都好过了。”
“而且,我?没吃着什么苦,”成复微微抿唇,神色有些不自然,“其实我?在宫里,过的挺好的。”
他目光放远,像是想起什么,一闪而过惆怅。
很快他回?神,“只要想着你在外面,听着频传捷报,这日子总还熬得住。这不,曾经伸长?脖子,看也看不到头的事儿,如今也要迎来黎明?了。”
“娘还好吗?”
“好不好的,看你怎么想了。你知道赵时瓒是个畜生。”说起这些,他有些压不住戾气,静一静继续道,“她比我?们都想的透。有你这个盼头,她心?中始终是有希望的。”
说着,成复打量了下宴云笺,笑了笑:“不必问也能看出来,你过的倒是不错。你一向很聪明?,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姜重山一定很喜欢你吧。”
宴云笺微微皱眉,动了动唇,到底没说什么。
他其实不喜旁人直呼义?父姓名这样无礼,只是对于?成复,他始终会有一分优荣。
成复问这一句,本身也没想着得到宴云笺什么回?答。他不说话,倒是正合他心?意。
他们二人短暂沉默着,沿宫道向前走。
走至长?街中央,两面高墙前后空无一人。成复停顿脚步,转身低声:“趁着赵时瓒做梦,正是我?们的机会。你有什么要用我?之处,只管开?口,宫墙之内,我?必定都能办到。”
“知道。”
“好……都说你与姜重山手中的兵权尚未完全分明?清楚,也就是说,在一定程度上,你能调动所?有烈风军的人马——你准备何时举旗?”
“你说什么?”宴云笺语气微沉。
成复皱眉:“有什么不妥么?京城的城防军百无一用,陪都的原北军同样是不堪大任,四方五地诸侯,各有利益,各有想法,是聚不起来的,到时正好能逐一击破。你在京城举旗,先?控制宗室,杀了赵时瓒,再慢慢蚕食四方便是。”
“还是你怕手上的兵力?不够?不可能的,放眼京城,只有禁军能打,那也要看跟谁比。姜重山的烈风军身经百战,经历北胡和燕夏两个国家?的锤炼,可以一当十……”
“哥。”宴云笺打断他。
成复愣住。
曾经他们二人为自保,恐隔墙有耳被人窥见,秘密谨慎的从未叫过彼此一声真正该叫的称呼。
乍一听见,他甚至无意识想着: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我?哥。
“关于?信仰,你我?从未表露出口,以至于?这么多年?我?们竟不知对方心?意。”
宴云笺注视成复:“我?从未想过复国。”
“什么?”
像是没听明?白,他问:“你说什么?”
“我?并?不想复国。”
成复目光凝在宴云笺脸上:“你没想过复国,那我?们这么多年?在干什么?”
“你认真的?”
宴云笺道:“复国只是一己私欲,而非为了族人。”
成复突兀地笑了一下。
似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声音很轻很轻,轻的仿若耳语:“宴云笺,你是大昭的二皇子啊,父皇在天上看着,母后在这地狱中受苦,我?们出卖了尊严,跪在地上,爬出一条血路。你告诉我?,你从来都没想过复国?”
宴云笺转过头,喉结微动:“战争已经结束了,无论北胡燕夏,还是大昭旧地,百姓们都平安顺遂地生活。一旦起兵,战火会从京城烧遍整个梁朝,一直烧到大昭的故土。这不是父亲想要看到的,我?们只需要洗雪乌昭和族身上的污名就足够了。”
“不够!”成复声音压的很低,双眼却已充血,低喝,“你怜惜梁朝百姓,那谁怜惜我?们,怜惜我?们的子民?!你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洗血污名?靠什么?靠赵时瓒良心?发现吗么?他会承认他做下的恶事吗?他会对大昭真正的忏悔吗?他会告诉天下人真相吗?”
“杀了他,屠尽赵氏皇族,成为梁朝的主人。届时乌昭和族是什么,还不是由你我?说了算!”
宴云笺道:“这是用强权改写的清名,纵使天下人面上俯首,心?中也不会相信乌族真正的清白。这种手段,不过一时,我?们总会死的,史书过了一代又一代,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呢?后人揭开?你的说辞,还以为是为掩盖丑恶而盖上的遮羞布。”
“怎么可能!我?大昭必定是千秋万代,一统天下!”
宴云笺望着他。
早年?间?,他的个头就比他高出许多,这些年?来,他因为时常躬身,背脊显得佝偻,看着比他更矮了些。
他声音低,却很坚定:“纵观史轮,哪有朝代能长?盛不衰?”
成复肩膀微塌,仿佛身上的劲儿一点点卸下去,看着宴云笺,满眼失望:“大昭覆灭,本就不该。如今我?们复国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身为最后的皇族,若不作为,日后有何颜面去见祖宗?”
宴云笺说:“不作为,罪在当下,功在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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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呼啸,漫天冰雪纷飞乱舞。
成复慢慢向后退一步,“呵……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他目光渐冷:“兄弟相逢,本是快事,却没想到你我?理念竟如此背道而驰。这么多年?,你在外征战,我?身处内宫丝毫不敢懈怠,只怕将来为你少一分助益——我?是个不中用的人,我?的所?有念想,都挂在你身上了。”
“真没想到,你我?一母同胞,亲生手足,我?最大的绊脚石竟然会是你!”
此地不是争吵之处,宴云笺不欲再说,扭转心?性恐难一时之就,正待安抚,忽听成复又说:
“你不肯,纵使你兵权再大,如若不愿为大昭尽力?,又有何用。我?并?非只有你一个兄弟。”
他紧紧盯着宴云笺:“母后当年?一胞双胎,你有幸被她教养十年?,又在出宫前见她一面,她一定将那个孩子的下落告诉了你。”
“她没有。”
“不可能。”
“她用尽了手段才瞒天过海,将他送出宫外,就是想让他过平安无虞的日子。你我?二人,命数已定,成也好,败也罢,何苦还要再拖上一人?”
成复扯了扯唇:“是啊,我?本也不愿,可你不肯帮我?,我?又能怎么办呢?总要有一个继承大昭基业的人,难不成我?这个太监,还能做什么吗?”
宴云笺张口欲言,成复挥了挥手。
“你不告诉我?,那也无所?谓,我?自己会查。作为大内总管,我?有的是手段和招数,更不缺人马去帮我?办这些事。无论他是高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他身上流着大昭龙族之血,就逃不掉肩膀上那一份责任。”
“你不肯帮我?,你还能阻拦我?找帮手不成?”
宴云笺的目光从他扭曲的脸上收回?,平声道:“你真该冷静冷静。我?们改日再谈吧。”
“等等——”
见他要走,成复阻止。
“宴云笺,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情?在我?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温情脉脉,非友既是敌——作为一个太监,我?没有你手里摧枯拉朽的力?量,只能靠在皇帝身边,吸食他的骨血,徐徐图之,一点一点蚕食梁朝。”
“但这个过程中,若有你从中作梗,我?会无计可施。”
宴云笺已经走出两步,听到这话,他慢慢回?头:“你这是要对付我??”
“是你逼我?的。”
宴云笺垂下眼眸,没再说什么,也没再看他,只是转身向前走去。
“你觉得我?会心?软,还是做不到?”
“你以为——你和姜重山之间?的联盟很稳固吗?他把你当亲儿子,但你终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成复快走两步,追上他,拦在他前面,“我?要除掉你其实很容易,宴云笺,你别?忘了,你是靠什么站在姜重山身边。难道过去几年?,你与姜家?融为一体,对于?最初的龌龊,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吗?”
成复笑了一下,或者说那不是笑,只是嘲弄地扯了扯唇角:“你是靠姜眠,是靠卑劣的手段赖在她身边,别?人都当你二人共染欲血之疾,但你心?里头最清楚,那不是欲血之疾,那是你宴云笺的血蛊。”
宴云笺眼底慢慢渐渐漫上一层血色。
但细究起来,却不是对成复的怨恨或是什么。
成复道:“看来你没忘。”
他上前一步靠近,声音放轻:“阿笺,你的性子我?很了解,你和我?不同,你的梁骨是由母亲塑造的,而我?,是在地狱中千锤百炼。论狠毒,你比不过我?。纵然对外人有几分手腕,对自己人,你是下不去手的。”
他笑了一笑,温言相劝:“你我?是亲兄弟,只要你想的分明?,我?仍然会奉你为我?的主君,任你遣使。但你要拦着我?,我?就会除掉你,不会有任何的心?软——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也不会向任何人揭发我?的身份,对不对?”
“对。我?不会揭发你的身份。”宴云笺说。
成复沉着脸色,“但我?无所?谓置你于?死地。你还有选择的机会。”
宴云笺道:“此心?已坚,不可转也。”
成复目光陡然阴狠,正要开?口——
“成复!成复!”
他二人身后远远传来一娇俏的少女声音,“成复你等等我?!我?找了你半天……”
宴云笺与成复一起回?头。
后面一少女朝这奔跑,一边挥着小?手,她穿一身浅粉宫装,像一朵春日枝头上最娇嫩艳丽的花,天真烂漫,唇边始终挂着盈盈笑意。
“成复,小?德子说你往宫门方向去了,我?就立刻过来寻你了,嗯……这位是?”
成复躬身:“公主,这是新?封的镇远大将军,乌烈大人。”
他转头对宴云笺介绍,“将军,此为明?乐公主。”
明?乐公主行十,是此前与阿眠交好的十公主赵锦。
宴云笺端正行礼:“微臣见过公主,公主金安。”
“好了好了,将军不必多礼,”赵锦笑吟吟地挥手,对他福一福身,“将军征战辛苦,东南战乱,多亏您与姜大将军平此危局,本宫代梁朝百姓谢过将军。”
宴云笺忙道不敢。
赵锦对宴云笺完成了该有的礼节,抿唇一笑,灵动的眼睛微转,目光全扑在成复身上:“成复,你不是说,今日巳时过后就会去我?宫里寻我?吗,如今过了时辰,也不见你。”
成复微笑道:“公主恕罪,陛下给奴才指派了差事,并?非有意耽搁怠慢公主。等差事一了,奴才自会去您宫中请罚。”
赵锦扑哧一下笑出来:“请什么罚呀,你不来找我?,我?来找你还不成吗?”
这一笑,当真是娇俏可爱,虽然容貌不算顶美的美人,但举手投足亲切纯净,叫人心?生舒服。
成复眼神凝了一瞬,看见她面颊晕开?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绯红。他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赵锦看他垂眸,笑意加深:“你要是忙,我?就在这等你一会儿。”
“公主有什么要紧事?”
“长?行宫的红梅开?了,我?想找你和我?一块儿观赏。”
成复侧头看一眼宴云笺。
对方倒面色不改,他收回?目光,轻声道:“公主殿下慎言,乌烈将军在此,您是金枝玉叶,奴才岂敢……”
“好了好了,这些话就不必说了,”赵锦笑道,“一看将军就是个正直之人,堂堂男儿,怎会把小?女子的话传来传去?将军方才听见的定不会与外人道,是不是?”
宴云笺说:“微臣什么也没听见。”
赵锦对他赞许一笑。
成复神色无奈,低声:“那公主去暖阁里头吧,待奴才将乌将军送出宫,便回?去寻您。这冷风口,您衣衫单薄,小?心?伤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