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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心化烬(五)
高梓津停灵七日,姜重山终于决定在潞州厚葬了他的尸骨。
他本是灵川河州人,自幼年时随父母四处漂泊,客居多地,竟也无太分明的故乡之分。
他们多年情谊早,已如手足一般,姜重?山本想带他去最终要定居的艳阳州安葬,可高梓津实在是等不起,只得先入土为安,再谈后事。
亲眼看着高叔的棺木下葬,姜眠恍惚得很,她跪在下方?,旁边就是宴云笺。
漆黑沉重?的厚实棺木渐渐隐入地底,姜眠眼泪滚下,正失神时,她紧紧相扣的手忽地被人分开?。
他动作很轻,她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右手竟狠狠扣着左手手背,已然掐出一道?血痕。
宴云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极其温柔松开?她的手,缓慢地抚一抚,无声安慰。
姜眠有些怔然地望过去。
宴云笺双眼很红,带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哭过,为了高叔。
她恍惚想起之前有一回自己?看见他手臂上一处残疤,缠着他问:
“阿笺哥哥,这是怎么弄伤的?”
“唔……忘了。”
管他真忘假忘,忘了也罢,她捧着他的手怜惜许久:“这痕迹这么重?,当时一定很疼吧,”她带着哄人的意味,手在宴云笺脸上反反复复抹,“不哭不哭,姐姐给擦眼泪。”
宴云笺哭笑不得躲她的手:“什么乱七八糟的。先?声明,我没哭过。”
“真的?”
“真的。”
“一次都?没哭过吗?”
“没有。”
姜眠不信:“你胡说哄我呢吧?现在不会哭我倒相信,可大家都?是从?小孩子过来的,你小时候也没哭过?”
宴云笺便想了想:“上一次哭,是我十岁那年与母亲分离,当时娇气,吓得大哭,被母亲喝止了。从?此以后就再没哭过。”
谈及此事,他语气倒不见得丝毫沉重?,说的既轻巧又洒脱。
姜眠心一下就柔软下去。
虽然从?未见过宴云笺的母亲,却也能?想象出那是一个坚韧刚烈的公主。不知她当时喝止的是什么话,竟让阿笺哥哥当时一个十岁幼童,面?对以后的打骂折辱不曾掉一滴眼泪。
而此刻,他却重?合了那个十岁的自己?,重?新?变得娇气起来。
娇气。其实只?用?这个词也不准确,是家里养得好,才散掉他对外坚硬的壳,让他无需时时刻刻都?无坚不摧——能?在人前流露出悲伤难过,这是不对他们设半点防范的极致坦诚了。
回想当日情状,姜眠的心狠狠一颤。
伸出手,缓慢揪住宴云笺袖口一角,一点一点握紧。
宴云笺察觉:“阿眠。”
他没有说你不要太伤心难过,也没有任何节哀之语,只?是轻声道?:“我在。”
姜眠眼眶酸涩的厉害。
——他的情感,当真是热烈赤诚无微不至,就像是他分明悲痛难忍却能?发现自己?手上的动作、细致体贴照顾她一样,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半分杂质。
她垂下眼眸,胸膛里那一把尖刀贯穿搅动:如何是好。
她该如何是好。
**
回到房间,姜眠再次拿出从?高梓津那里偷偷藏起的医书。
高叔遗物?是她整理的——或者说,她先?一步收拾高梓津东西的时候,这些还不能?称之为“遗物?”。
也为了系统那句诅咒般的低语,她真的找到一本关?于燕夏剧毒的详细记录。
高叔痴迷医术与药草,于毒一道?,并未有太多细致的深入钻研。手里的这本书封面?很新?,里边的内容看上去亦是写过一遍,便不再过多翻阅。
只?有一页,格外不同。
这一页卷边褶皱几乎快要被翻烂了。
整本书干净整洁,而这一页的注解与记录密密麻麻,甚至在后边多插了两页纸。
这上面?,有关?于燕夏剧毒之首爱恨颠的全部记载。
她可以不信系统,但绝不可能?不信高叔。
连日来他一切反常都?有了解释,甚至包括他在密密麻麻注解中唯独圈住的玄相草,是他认为爱恨颠中重?要药引鹤尾蝎的克星,虽只?有三成把握,但也许是解毒的唯一手段。
一切的一切,足以拼成一个可怖的事实。
可是……
姜眠缓缓闭上眼睛,她还是不愿相信,她要自己?确认一番。
到宴云笺房门外的时候,正巧碰上元叔,这几日元叔亦操劳辛苦,鬓边又添几丝白发,看着沧桑憔悴。
“元叔。”姜眠唤了一声。
元叔勉强笑了笑:“姑娘来找二公子吗?他刚歇下,这会儿大抵已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原本她想确认的事情,也不想在他醒着的时候做。
姜眠点点头:“他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这会睡得早,说不准夜里会醒。我来给他放些糕点在身边,免得他半夜醒了觉得饿。放心元叔,我知道?阿笺哥哥累了,我不吵他。”
进了屋,室内一片寂静。
桌案上亮着一盏灯,昏黄的光安宁异常,偶尔微风拂过,烛光轻轻晃动一下。
姜眠反手关?上门,手脚刻意放轻向宴云笺床榻走去。
下一刻,原本沉静躺在床上的人瞬间翻身坐起,目光锐利黑沉带着烈气,却在看清来人后,顿时锋利散去,浮现些许柔软。
“阿眠。”
姜眠脚步已经?很轻,却不想还是将他弄得惊醒:“阿笺哥哥,是我。对不起,还是把你吵醒了。”
宴云笺摇头,伸手拿过衣架上的外衫要披衣下床:“胡说什么呢,你与我哪里要说对不起。出什么事了?”
姜眠快步走过去,将食盒放到一边,按住他手臂:“你别起来,从?孟浮山回来就一直没好好休息过,你躺着吧,我只?是看你连日来吃的太少?,怕你夜里饿了,拿些糕点给你。”
宴云笺不由微笑:“阿眠……”
“嗯?”
“你怎么拿我当小孩哄。”
“若人人都?依靠着你,你却没有一处歇息的地方?,那岂不是要累死?了?”姜眠看一眼食盒,又问他:“你现在饿不饿?若是饿了,不爱吃这些,我去厨房拿些热的饭菜给你。”
宴云笺听的有些好笑,又觉心软:“阿眠,你今日怎么待我这样好?”
姜眠怔问:“我原来待你不好吗?”
“当然不是,”他摸摸鼻子,“好像今日格外不同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阿眠似乎有些奇怪,今日对他比平常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高叔新?丧,她是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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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过才这样哄着?
一念及此,宴云笺心沉坠着疼。
他难过,她又何尝不是悲痛欲绝?
“阿眠,我不饿,你……”
“真不饿吗?你总习惯说不饿、没事、无碍。”
宴云笺哑然失笑,“嗯,真不饿,你别担心我,你这不是给我送吃食了么。现在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房,早些歇息吧。”
“这么点路还送什么,”姜眠按着宴云笺,不由分说扯过棉被往他身上盖,“既然不饿,那就接着睡觉,看看你眼底下的青影都?成什么样子啦。”
宴云笺哭笑不得,现在天色已晚,他与阿眠同处一室,他怕唐突到她半点,实在不敢乱动去反抗阿眠的动作,只?能?乖乖顺从?:“好了,阿眠,我知道?,我知道?,我自己?来。”
姜眠松了手,看他听话地躺着不动。
眼下时间和他们共处的地方?实在有些不合规矩,她却没有要走的打算,宴云笺只?得提醒:“阿眠,你不回去睡觉吗?”
姜眠道?:“我想在这陪你待一会儿。”
她语气颇有依赖眷恋,宴云笺心尖一颤,几乎收不住满腔缱绻温柔。
“阿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姜眠没说话,默默抓着宴云笺的手指不放。
宴云笺低眸注视她,阿眠一向不怎么对父母说心事,她知道?他们忙碌,所以很懂事不多打扰,大哥心思没那么细腻,也不怎么会哄人,所以平日里她的确依赖他多一些。
或许……也因?近日她伤心过度,身子孱弱,刺激到血蛊,所以也想靠近他。
这么想着,宴云笺心中疼惜更深,柔声道?:“是想念高叔,还是有旁的事情?”
姜眠低低应:“我想高叔,也想你。”
宴云笺目色静柔,阿眠总是会说出些话是他不敢多听多思的,一旦进了心里,总会又生许多贪妄。
“你想我,我就在这啊,阿眠。”
言下之意,便是他会永远在她身边,不会叫她找不到他。
姜眠眼眶一酸,低头将脸颊贴在宴云笺手背上,藏住薄薄泪意。
宴云笺心跳顿乱,却不敢有旁的动作,默默伸手一下下轻抚姜眠发顶,如同一个真正的哥哥,动作里满是纯然的安慰疼惜。
“阿笺哥哥,”姜眠声音闷闷传来,“我……”
“嗯?怎么啦。”
“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
当然能?了,无论?何事,千件万件,只?要她开?口,于他而言都?是无与伦比的欢喜:“你说。”
她抬头:“你睡觉吧,我想看着你睡着。等你睡着我再走。”
宴云笺有点懵:“只?是这样?”
“嗯。”
他笑了:“这是什么事?”
“你快睡。”
好吧,无论?怎样,总归是阿眠要求。宴云笺老实躺下,在姜眠柔软的目光下闭上眼睛。
身体负载确实沉重?不堪,又因?心爱的人守在身边,是世间最安宁不过的事,没过多久,宴云笺便沉沉睡去。
他睡得沉静,连姜眠给他换了床更厚实的被子都?没醒来。
那么敏锐的人,想来是因?为知道?身边是她,才放任自己?安然睡去吧。
姜眠坐在宴云笺身边看了许久。
终于,她捧起他一只?苍劲的大手,默默端详着,右手摸上他无名指根缓缓按下去。
不多一会,他的无名指尖处赫然出现几个红点,指甲渐渐变得暗紫。
姜眠瞳仁一颤,颓然松懈力道?。
他的手指恢复如初,可她的心却直直坠入无边的深渊。
此状和高叔所记载的分毫不差。
姜眠目光缓慢移到宴云笺脸上——他睡颜安然,比天边的月色还要清冷那些可怕的文字与史书记载交替出现,最终,尽数消弭在他这张艳绝的面?容里。
他平静的人生被打碎了。
姜眠怔怔想着。
如果杀了那个躲在暗处缠着她的毒蛇可以换回曾经?一切,即便她从?未拿过屠刀,也会毫不犹豫将其剉骨扬灰。
可现在呢?
太舍不得了,姜眠轻轻抚一抚宴云笺的脸颊,只?感觉心如刀割。
她的阿笺哥哥这样好。
这样好的人啊……
所有的一切顷刻间有了答案,原来,历史竟然可以用?残忍二字来形容。
——爱恨颠,燕夏奇毒之首,中毒者潜伏期一至两年,毒发后爱恨颠倒,对爱重?之人恨之入骨,至死?方?休。
爱恨颠没有解药。
而此刻,这道?毒,就在他体内。
——卷二:少?年游·完
鹤归华表(一)
一场冬雪过后,天?气陡然寒冷,今年的冬似乎比去年要难挨许多?。
皇城琉璃绿瓦覆着一层薄薄白雪,落檐下几条冰柱,刺骨的风一吹,冰柱断裂,砸在地上?碎成几截。
顾越从宫门出来,踏着碎冰沉默前行,忽听后边有人朗声叫他:
“顾兄,你怎么走那么快?方才不是打过招呼让你等等我么?”
顾越停步回首,看薛琰一身红衣,唇边挂着明朗笑容朝他阔步走来。
“顾兄,不知你今晚可?得空?若不介意?,赏脸与我一同吃个便饭可?好??”
顾越拱了拱手:“不得空,失陪。”
薛琰连忙赶上?两步:“顾兄且慢,小弟原也没有旁的意?思,令尊与家父颇有私交,你我亦同朝为官乃是同僚,碰上?了叙话结交,也当是美事——”
顾越掀过去一眼?,淡淡说道:“薛大人方入仕月余,如?鱼得水,适应得很。”
“不敢,顾兄说笑了。”薛琰亲切地拱手笑道。
“若是为了日前令表妹之事,薛大人不必这般费心了。令妹年幼,心肠却十分歹毒,既做的出,便知该付出相?应的代价。”
薛琰笑容僵了一僵,点头?道:“顾兄说的是,可?芷柔她当真只是一念之差,她对你一腔痴情,是因?为听闻你要与谢家二小姐定下婚约,才一时昏了头?伤害谢二小姐。好?在二小姐没什么事,顾兄……可?否对芷柔垂怜一二?”
顾越既不解释,也不争辩,只说:“不可?。”
“可?芷柔她是女?子,辛狱司那种地方……”
“薛大人,令妹若是不懂事那也罢了,但她犯的是刑案,争风吃醋还是一时糊涂,都不是开罪的缘由。”从见面到?此刻,顾越语气始终没变过,“至于她是女?子,若刑律优容,本官亦优容。”
他油盐不进?,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薛琰十分无奈:“顾兄气概凌云,铁面无私,我也当真是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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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了你。罢了,算我有负姑父姑母的嘱托,芷柔做错了事,进?了辛狱司,真是神仙也难救。”
顾越没接他的话往下说,本打算提步离去,垂眸思索一瞬,道:“我并未与谢二小姐谈定婚事。令妹听得谣言,行事鲁莽,已经将?谢家置于水火,此无稽之谈正清,薛大人更当慎言,以作表率。”
薛琰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
他不多?说,“是,这是自然。”
回到?家,薛琰方踏进?房门,薛夫人迎上?来:“阿琰,如?何了?顾越可?曾松口?”
薛琰扶着母亲坐下:“不曾。此人极难打交道,他连姑父的面子都不肯相?顾,自然也不会买我的账。”
薛夫人不由拧眉:“怎会如?此?你姑父官职不高,顾越不愿搭理,那也是人之常情。可?你不同啊,便不说你本就在刑部挂职,年轻有为,日后互相?免不了相?互帮衬,哪怕看在你舅舅的面子上?,他也不该如?此不近人情才是啊。”
这话说的实在不妥,薛琰温声劝道:“娘,我知道舅舅手眼?通天?,但您也不可?时时提在嘴边,外人听了不好?,爹爹也会添堵郁气。”
薛夫人点头?。
“这事便罢了吧,顾越亦是世家出身,心高气傲,出类拔萃,很得陛下赏识。若他真能看舅舅的面子圆融,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将?表妹押到?辛狱司。”
薛琰摇头?,“此事我已尽力,姑母那边只能这般交差了。”
儿子都这样讲了,薛夫人不再说什么:“好?吧,你也尽力了,自己拿主意?就是。说来也是他们家教女?无方,这般言行无状害的你去顾越面前伏低做小。”
薛琰抚了抚衣袖,不甚在意?笑道:“那又如?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番本想着结交,现下这样儿子也没损失什么。”
“顾越本就居我之上?,我自该对他恭敬。”
他的话停了停,目光深远,勾一勾唇角低叹道,“再是天?之骄子罢了,栽到?女?人手里,真是一败涂地。面上?骄傲,背地里不知咽了多?少苦水。”
薛夫人问:“你念叨什么呢?”
薛琰却不说了:“没什么。对了娘,说起舅舅,他之前说今日会过来,可?还在府上??”
“刚到?没一会,在书房与你父亲议事呢。”
“我去看看。”
薛夫人连忙伸手:“哎——别去,你舅舅发了好?大的火,这会定没消气。”
“舅舅又生气了?”薛琰笑了下,“没关系,舅舅最疼我,不会对我发脾气的,我去看看。”
走到?门外,正听见里面一声茶盏击在身上?,掉地碎裂的声音。
这怎么还动上?手了?
薛琰甄上?前几步,正待敲门,听见里面压低声音的怒骂:“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甄如?是不过一丧家之犬,杀条狗你都能失手,你真叫我大开眼?界!现在甄如?是在哪你一问三不知,我要你何用??!”
薛庆历低声道:“大人,也并非是不知……据回来的人传的消息,我斗胆推测,甄如?是多?半是被?宴云笺先行找到?了……”
宴云笺?这名字听着耳熟。
“大人莫气,便是宴云笺先找到?也不打紧。总归他只是个人证,只要他没有将?此人和?他指认的话公诸于世,那么什么时候杀都、都来得及,”薛庆历小心道,“况且就算是公诸于世,多?少年了,莫说有没有人信,怕是根本无人在意?。宴云笺只用?甄如?是一个人,是翻不出什么浪的。”
听到?这里,薛琰想起来了。
“父亲,非也。”
他敲了敲门,便直接走进?去——作为独子,在家他一向被?宠惯了,向来没有什么规矩约束他。而舅舅严厉,却也疼他,从不曾把?对外那一套疾言厉色在他面前。
故而他这样走进?来,公孙忠肃与薛庆历虽俱是一怔,却都没有出言责备。
公孙忠肃淡声:“什么非也,偷听讲话还敢大摇大摆进?门来,真是越发没规矩了。你小孩子掺和?什么,我正与你父亲谈正事,快出去吧。”
薛琰拱手道:“舅舅恕罪,孩儿并非是来捣乱的。虽然孩儿不知你们谈论之事的来龙去脉,但有一事不得不说——若未记错,宴云笺此刻乃是姜重山的义子。”
“不知宴云笺为何会对你们不利,但既然舅舅与父亲都对他多?加提防,那么孩儿想到?什么,自当直言,也许能为长辈略尽绵力——纵然宴云笺得那姓甄的不必忌惮,但若是姜重山横插一脚,为他撑腰,那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公孙忠肃与薛庆历对视一眼?。
薛琰微笑,继续道:“即便姜重山趟这浑水的可?能性极小,可?他一旦涉足,舅舅和?父亲要面对的,就不仅仅只是那蝼蚁一般的宴云笺了。”
公孙忠肃看着薛琰,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来。
“阿琰,你觉得姜重山会出手帮忙吗?”
“这不好?说。”
薛琰想了想:“宴云笺曾经不过是一介宫奴,却能得到?姜重山将?军的青眼?,想必此人定有他的过人之处。至少,他有些手段,又懂讨好?,眼?下跟在姜重山将?军身边侍奉已两年有余。若他是个聪明机巧的人,这么长时间,必定已经讨了大将?军几分欢心。”
“可?最终如?何抉择,只怕还得看事情于姜大将?军而言,利弊如?何了。”
薛庆历轻轻拧眉,欲言又止望着自己儿子,他目色担忧,似乎并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公孙忠肃却微笑道:“阿琰,你且继续说,利如?何,弊如?何。”
“舅舅,若您准许孩儿继续说的话,那我倒并不想谈说利弊。舅舅细想,纵观此事脉络,其实极其清晰,又何必等姜重山将?军做出选择?既然舅舅与父亲有除去宴云笺的心思,借刀杀人,岂不痛快?”
他娓娓道来,漆黑湛亮的眼?睛含笑,一张俊美的脸因?眼?角眉梢的算计而显得有些精明:“虽然孩儿并不知晓宴云笺的能耐如?何,且听方才父亲在他手下吃了亏——这小宫奴并非孤身一人,反而大有来头?啊。他手下,必定有几个得力干将?,却不知此事姜重山将?军可?知晓?他若不知他这义子藏着的心思,一旦东窗事发,大将?军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知该如?何愤怒痛恨。”
“舅舅与父亲想杀那姓甄的,是因?为忌惮宴云笺,那何不直接抓其根源,杀了宴云笺呢?”料想宴云笺并不如?那人好?杀,但眼?下却是好?机会,“若能直接除掉宴云笺,如?此便是世上?多?活几个阿猫阿狗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依孩儿看来,倒不如?放过那姓甄的,把?他送到?姜重山将?军面前,挑一挑这里边的火。”
“阿琰长大了,”公孙忠肃默默听完,停了片刻,才低声感慨,伸手点一点薛庆历,“比你还要强出些。”
薛庆历抿唇:“阿琰自小便聪慧,多?蒙大人教导。只是姜重山将?军他……”
“这些话就不必说了,阿琰已讲的很明白,你我皆无折损姜大人的心思,无妨。”公孙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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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摆摆手,望一眼?薛琰,他年轻的脸上?皆是稚嫩的踌躇满志。
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还可?调.教。
收回目光,公孙忠肃没再叫薛琰出去,淡淡往下说道:“若是姜重山与宴云笺主仆分明,尊卑不乱,那也罢了。倘若他二人真的父慈子孝,那这戏码也该演到?头?了。宴云笺纵他部属抢夺甄如?是,既然得了手,那就让他自己好?好?的,与姜重山陈他欺瞒之罪。”
……
姜眠独自想了两日,却始终没有什么头?绪。
这件事,终究是要告诉爹爹的,他必定比她更有办法。只是翻来覆去左思右想,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高叔的医术举世无双,可?看他字里行间透出的绝望和?那段日子的心力交瘁,就知道爱恨颠无解,绝不是一句空话,毒发是指日可?待之事。
姜眠心里极乱,低着头?慢慢向姜重山书房走,快走到?房门外时,看见元叔从那边走过来:
“姑娘,我正要去找您呢。”
出什么事了?姜眠遥望一眼?书房里:“元叔,爹爹不在吗?一般这个时辰他跟阿笺哥哥都在此议事啊。”
元叔脸上?显出几分愁容:“原本是的,但今日午时将?军收到?了一封线报,他看后就将?二公子叫到?书房,我看着似乎不大对呢。”
姜眠拧眉:“怎么回事?”
“那信件上?具体写了什么,我也不知晓。将?军看后本没有太大反应,只是差人叫二公子过来。等人到?了,将?军将?信件拿给二公子看,问了句真假,在二公子应声后,将?军这才变了脸色。现下他们在后厅,也不知如?何了,我也知将?军的脾气,只有姑娘您才劝得住。”
后厅是一处冷僻之所,本也没什么用?处,只闲置着。不过原来有一两个手脚不干净的家仆就是在那审问后赶出府的。
有话不在书房说,去了后厅,那事情已经颇为严重了。
有爱恨巅这一节,纵观历史,姜眠却比之前还要清晰。
无论那书信上?说了什么,宴云笺的肯定答案背后又代表了什么,有一点她无比确定——他从来都无半点异心。
元叔也说了,爹爹在初看信件时并未变色,只是坦荡询问,这证明对于阿笺他仍然信任。而主动权在宴云笺手中,但凡他否认,爹爹也不会再多?追问。
两相?看下,他们父子对彼此却极为坦诚。那爹爹生气,其中必定有误会。
误会。
姜眠唇角牵起一抹苦笑,纵使知道日后有更大的残忍误会横在未来,眼?下这一桩却也不能不管。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看看。”
鹤归华表(二)
月影残凉,烛光静暗。
姜重山推门进来时,宴云笺依然沉静地面着墙壁,他背影挺拔如竹,端方清雅。姜重山看在眼中,饶是此刻心中还有些着恼,却也不由浮现出几分骄傲之情。
——对于阿笺,他早将其视作亲子。看见他这个人,自制不住身为父亲的赞许骄傲。
宴云笺听见动静,微微侧头,没有完全?转过身。
姜重山道:“不高兴?”
宴云笺连忙回?身,低头道:“阿笺不敢。”
“我让你在此静思一个时辰,你可想明白了?”
宴云笺轻轻抬眸看了他一眼,薄唇始终紧闭着。
姜重山点点头,负手走到桌边坐下,一手搭在桌子上,食指间隔有致轻轻敲击:“说话?。”
“你总不能因为我宠惯纵容着你,什么?礼数也不顾了吧。”
就算这话?是一句玩笑话?,宴云笺也不敢承受:“义父言重了……孩儿惶恐。”
姜重山瞪他一眼。
这些年来,在他面前称惶恐二字的人?不在少数,只有他,惶恐不假,还多两分?委屈。
如此亲近自己,他又怎会不心软呢。
姜重山思忖片刻,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方才我问你话?,却也没想到你回?答的如此坦荡,纵是不隐瞒,我也被你气了一下。”
话?点到即止,剩下的话?,阿笺应当能听得懂——总不能让他真的亲口说出“气头上话?说得重些,实?际根本不舍得罚你”这样?的话?吧。
果然,宴云笺脸色松了松,低声道:“我知道义父没有真的厌弃我。”
“厌弃。何至于此啊?事情来龙去脉还没有搞清楚,不至于给你定?罪。我知道你从未生出复国的心思,所以?更要问明白你到底在做什么?。若你真的罪大恶极,我再厌弃你也来得及。”
宴云笺微怔望着他。
姜重山哂笑了下,抚一抚衣袖,“行了,别整这可怜巴巴的,你到底在做什么?,与我说实?话?。”
“义父……”
“让你说你就说,难不成真等我请家?法?”
宴云笺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矮身,双膝及地?。
他身上的白衫质软,素雪流云一般。
这样?跪下来,仿佛并不仅仅是脊梁的弯折,他整个灵魂都伏低做小,无声无息祈求他宽恕谅解。
姜重山心一沉,又一松。阿笺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这样?跪着已经叫他不忍心了。
“自打你叫我第一声义父的时候,我教过你什么?,你可还记得?”
宴云笺声音涩紧:“做您的孩儿,要学会站着回?话?。”
姜重山点头:“算你记得牢。那?就站起来。”
“快点。”
宴云笺略一犹豫,扶着膝盖缓缓起身:“义父,并非我故意辜负您的教导,”他声音极低,“我绝不骗您,我做的事并非奸恶,亦不图名利,待到能够坦言相告那?日,必定?知无不言……”
“我相信你,阿笺,若我不信任你,此刻你我还会站在此好好说话?么??”
姜重山起身,走上前,像以?往无数个瞬间一般,手掌搁在宴云笺肩膀,用力?握了握:“若是旁的事情,义父给你自由,你自己拿主意,想做什么?我不干涉,但是这一件你不肯说,我不会答应。”
“你有旧族相识之人?,此事我知道,也并没放在心上。这世上乌昭和?族并未绝迹,你们?视族为亲,因为共同的信仰,即便?不曾相识也会生来亲近,所以?你有旧人?在外,我并无所谓。”
姜重山话?锋一转:“可是阿笺,若你用你的旧部,背着我做旁的事情,这性质不同。你如此聪慧,自然明白。”
宴云笺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细小颤抖。
看他虽然沉静安宁,眉宇间却难掩内疚愧色,姜重山心也有些软了。
从袖口中取出那?封书信,默默展开?,指着上面的文字:“阿笺,我不知道你正在做的是什么?,也不清楚你究竟在京中树了什么?敌人?,仇雠几许。但既然有这样?的一封书信摆到了我的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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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笺,你一直都在被人?盯着。”
他已经将话?点到这种程度,宴云笺心中一震,拱手道:“义父,我心里有数,必定?把握分?寸,绝不会牵连姜家?丝毫。”
“姜家??”姜重山反问一句,冷峻的面容显出一丝裂痕,半晌才自嘲笑了下,“我视你如子,百般栽培,原以?为你也早将我视作亲生父亲一般,没想到提起自家?时,还口口声声称为姜家?。”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宴云笺艰难道,“我只是想说,我绝不会连累到家?里……”
姜崇山将手中书信薄薄的书信拎起直至宴云笺眼前,淡声问:“难道从我拿着它问你那?一刻起,到现?在,你觉得我只是怕你连累我们?吗?”
“我……”
“我问你,你老实?回?答,三?声之内不应声,我立刻将你丢出门外——那?些人?有没有暗杀过你?”
顶着前一句的压力?,宴云笺极轻地?点了下头。
竟真的有。
姜重山目光陡然阴沉:“有人?暗地?里害你?这样?大的事你竟隐瞒至今,不曾与我提起分?毫,你怎么?想的!”
“义父,那?些人?只冲我来,并不想招惹您,所以?……”
姜重山摆摆手。
他当然明白,有人?想要阿笺的命,但他们?不敢绝惊动他姜重山,而为他们?自己带来任何的麻烦。所以?他们?下手会足够隐匿。也正因此,自己才从未发觉这些私隐。
“无论他们?冲着谁,你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同我说?”
宴云笺低下头。
从前不说,是怕姜重山弃了他。
后来不说,是怕家?人?担心。
姜重山冷哼一声:“罢了,我又何必在此与你多费这唇舌,你当然不会提这些。事已至此,你隐瞒的那?些事情还要继续缄默下去吗?”
他也知道宴云笺的痛点,身为父亲,不介意再戳一戳:“立刻给我说实?话?,再敢憋着,我还是会把你丢出去。”
宴云笺无奈抬眸,义父眼中站不住脚的责备下面的分?明是呼之欲出的担忧。
这样?恩重如山,甚至超脱血脉的亲情,他又如何舍得?
想了又想,他静声道:
“敢问义父,您可知为何您会收到这样?一封来信?”
姜重山道:“自然是要挑拨你我的关系。”
“那?义父觉得他们?可会称心如意?”
“你觉得呢。”
宴云笺略略停顿,对上姜重山沉稳的目光:“挑拨不成,他们?又待如何?”
“什么?意思?”
这便?是整个事情的重点了,宴云笺不知能否说动姜重山,但他定?要试一试。
他抚衫下拜,端端正正跪在姜重山面前:“义父,孩儿此举并非回?话?,而是恳请。请义父听我陈情。”
“此信来意的确歹毒,若义父不曾垂怜于我,只怕看到信件那?一刻,便?将我一剑杀了,他们?自然满意。可若义父未受挑唆,仍旧信任我,问清所有来龙去脉趟了这水,对于他们?而言,也不亏。”
宴云笺双手扶地?,缓缓弯腰叩首下去:“孩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想保义父中立的立场。”
行走于暗夜悬崖,已是千难万险,但他仍要跋涉于荆棘中——可是,他只愿一个人?走。
姜家?对他而言,比生命更重,和?他的信仰等同珍贵。
“义父平安,家?人?才能平安,我必定?全?力?保全?姜家?的干净。即便?真有一日我一败涂地?,义父也可退一步明哲保身,将我诛灭而保全?自己。”
姜重山沉默了很久,忽提起一事:“当日在姜家?祠堂,你不愿入姜门族谱,也有这一节的考量,对吗?”
宴云笺有些怔愣地?抬头,他似乎是没想到姜重山会忽然提起此事,目光显出茫然的纯澈来。
宴云笺见他眼神那?一刻,便?心下了然,也不等他回?答,又道:“你只是告诉我一些事情,我又没说要做什么?,不至于到你说的地?步。”
会有这么?简单么?。
有些事情,知道了,和?不知道,是天差地?别。
宴云笺浅浅笑了下,摇头。
“义父,我不愿赌。”
他定?定?道:“若是因为我而伤了您,姜夫人?、大哥,还有阿眠。哪怕只是丝毫,都让我万死莫赎。”
下了十八层地?狱修不到来世,在乌昭神明面前,他永远都是一个耻辱。
姜重山就这么?看着他。
看着看着,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宴云笺额头上重重戳了一记。
“原来只有平安无事的时候,你才拿我们?当家?人?,等遇到了难事,就只想着自己扛,”姜重山道,“你说的这些话?我都听得懂,即便?你不讲,我也能猜的到你的心思——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说了,我就会对你的事不闻不问,随便?任由你置身危险,再不理会了?”
“阿笺,你没当过父亲,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姜重山叹过这一句,眉头一拧,不轻不重一踢宴云笺膝盖:“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像什么?样?子?”
“你不肯说,那?也罢了,”姜重山不再给宴云笺机会,将手中信纸折了几折,收进袖口,下巴冲门口的方向扬了扬,“你一向敏察,应当知道门外有人?,你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他这样?问,宴云笺下意识向门口看一眼,他早察觉出姜重山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几人?,只是他没让他们?进来。
此刻房门紧闭,纵使他能判断出人?数,也无法得知门外人?的具体身份。
姜重山扬声道:“进来吧。”
房门应声而开?,从外面走进来三?人?。
不,准确来说,是走进那?两人?,还有一人?是趴在地?上爬进来的。
爬进来的人?一身污泥,衣服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也不知他穿了多久,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一片一片的结着块,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走进来的那?两个人?,却是老熟人?了。
宴云笺目不转睛盯着范怀仁和?范觉,知道眼下情状已非他所能控制,一颗心沉沉下坠。
范怀仁懂宴云笺的心思,歉声道:“公子,实?在抱歉,我们?抗衡不得姜大将军……”
“你也不用看着他们?,”姜重山在一旁道,“他们?确实?听你的话?,根本没打算出现?在我面前,但那?书信为我指了明路。他们?带着这么?个人?,实?在跑不快,这才被我请到了。”
姜重山垂眸,望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话?确实?对着宴云笺说:“你应当也没见过此人?吧,想必他嘴里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宴云笺拧眉:“义父……”
姜重山却不管他了,径直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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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乞丐面前停下。
“抬头。”
乞丐小心翼翼抬头。
姜重山目光一顿,虽时间推移变得锐利:“甄大人??”
甄如是愣住,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姜重山看了很久,渐渐地?,他目光变得不可置信:“姜大将军……你是姜重山将军!”
“将军!求您救我!求您救救我啊!”
姜重山不动声色俯视他:这人?失踪已有二十多年了。
他回?头看一眼——阿笺找的人?,竟然是曾经的太医院院判甄如是。
姜重山微微抬手,没给宴云笺开?口的机会,看着抓他衣衫一角的甄如是:“甄大人?,对你感兴趣的人?不是我,是他。但在这个屋子里,对你的命说了算的人?,是我。”
“我对你的生死和?你掌握的东西,并不十分?在意。你能说最好,不说也无所谓,”姜重山慢慢抽出腰间长刀,冰凉的刀刃抵在甄如是脖子上,他动作随意,锋利的刃边已将甄如是的肌肤破开?一道小口子,“说了秘密,我会考虑保你的命。一字不说,我立刻砍了你的头。”
对他的儿子,他没办法。好话?说了没用,歹话?不舍得说。但对于甄如是,姜重山不介意用最快最稳的办法逼迫。
“我说……我说!我全?都说,”甄如是抖个不停,舌头也有些不利索,“只要……只要你们?能保我的命,保我绝不会死在那?些人?手里,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他虽然惊骇之极,但还没到吓傻的地?步,懂得怎样?才能保全?自己:“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让你们?满意……当年大昭灭国大有冤情,我是重要的证人?!我……我手上还有一份证据。只要你们?保我不死,我愿意把一切都告诉你们?,作证——为乌昭和?族伸冤!”
姜重山瞳孔微微颤动,目光如黑沉深渊般钉在甄如是身上。
片刻,他回?头看宴云笺。
明灭扑朔的火光下,他温润如玉的侧脸棱角分?明,乌净的眼眸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
不惊诧,也不骇然。
平静的像一泓静深的水。
鹤归华表(三)
姜重山看了宴云笺很久。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几乎摸到了他性子中的底色。凿开深深的冰层,听见底下汩汩流淌的泉水。
到此刻才知,那些暗流,不过是他?身外的一层护甲。他内心的深渊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不见底。
宴云笺没说话,迎上他目光看了一眼。
姜重?山忽觉心头一刺,转过了脸。
“甄如是,”他?声线冷漠,望着伏在地上破烂抹布一样的男人,“你消失二十多年,若本将军没记错,你办的上一件大事,便是奉帝命带着药材,前往大昭抵抗当时正流行的瘟疫。”
甄如是嗫嚅:“是……”
“接着你便销声匿迹,不知死活,”姜重?山上下扫一眼,看他?满身泥垢狼狈,也知过的什么日子,“不成?想是逃亡了这么些年。说说看,为?什么。”
甄如是咽一咽口水,抬眼:“姜大将军,您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如今小人只是您脚下的一滩烂泥罢了。只要您答应保我这条命,我定?知无不言,可若将肚子里的秘密掏出来,反倒害了自己性命,那么小人就算是死,也要揣着一肚子私隐下去?见阎王老爷申冤。”
姜重?山道:“我如何答应你,你才敢放心交底呢。”
甄如是的眼目光飞速在宴云笺和姜重?山身上巡视两个来回。
他?只是流亡逃命,却绝对不傻。更?何况,市井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更?是练了一身识人的本领。
那年轻男人皮相这么漂亮,看眉弓骨相走势,倒不大像梁朝人,像西南那边的模样。
生一双异瞳,还命人抓自己,什么身份,他?心里有底。
而姜重?山,却愿意站在他?前面。
不,不是站,是挡。一字之差,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微妙。
甄如是眼皮耷拉下来,浑浊的眼珠快速地左右一转——姜重?山和这年轻人的关系不简单,他?若有似无护着他?,身上的气场偶然?间对向?那人时,分明是舐犊之情。
“我要你发誓,”甄如是一横心,遥遥指着宴云笺,指尖正对他?那双不含一丝杂质的暗金眼眸,“乌昭和族人。”
宴云笺眸光闪过一丝彻骨阴寒。
选了路,硬着头皮也得走,甄如是咽了咽唾沫,“……并非针对,乌昭和族人向?来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向?我发誓,你必定?会在姜大将军面前保下我的命——别人杀我你会保我,姜大将军嫌我碍眼,你也得留我的命。我才可安心。”
他?倒也会挑人,知道拿捏不住姜重?山,就顺势下找,迂回来算计。
一旁范怀仁和范觉对视一眼,皆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厌恶。
宴云笺道:“乌昭和族人的誓,不会随随便便对人起。”
“我……”
“乌族的誓,你不配。”他?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刀身古朴无奇,却有沉甸甸的质感?,“但有旁的规矩适合你。残害过族人的小人,同族人人得而诛之,在我们的信仰里,罪恶滔天断指来报,收你一根手指,算你把命押我这。”
甄如是算是听明白了,这人骨头硬,不吃威胁,说话比他?有底气。
这一时片刻,竟找不出手里还有什么可用的筹码。
眼看着宴云笺向?他?走来,一副要断他?手指的模样,甄如是惊恐叫道:“你……你若砍我手指头,我我我……我就是死了,也必定?不会吐露一字半句!”
宴云笺脚步未停,颔首道:“好一出视死如归。”
真这么有骨气,不至于过街老鼠一般东躲西藏二十多年。把命看的如此金贵,露出最大软肋,还妄图拿捏别人。
甄如是看宴云笺真的不管,依旧径直向?他?走,这才终于慌了:“姜、姜大将军——您、您救救我!”
姜重?山拽住宴云笺手臂。
他?手臂上的肌肉十分僵硬紧绷,被自己拉住,才感?觉有一瞬间的放松。
姜重?山道:“阿笺。”
他?没看见过宴云笺动怒。就算是训斥过他?,罚过他?跪,甚至动过手,在战场上,更?是每日都有新的情状拨动人的情绪,可是没有什么能撼动他?异于常人的沉静稳妥。言谈举止,从不锋芒外露。
“你交给?我。”
轻轻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停在原地,姜重?山先于宴云笺半个身位:
“甄如是,你的确是个聪明人。但眼下,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我说过会保你的命,必然?做到,若你想借此逼迫我的儿子,劝你趁早收了心思。要知道此时此刻你最大的用处,就是你肚子里藏着的那点秘密。你抵死不说,我们拿你没办法,留在这里也是浪费世间,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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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赶出门去?,任由你自生自灭——反正你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
说了这么长一段,甄如是全都听进去?,第?一个反问的却是:“你的儿子?”
姜重?山面色不变,也不回答,径自说:“你要想好,此地已是你眼下能拥有的最安全的地方。说了,你就有价值,值得我护着;不说,你在我眼中不过一滩烂泥而已。”
明白。这算是特意告知,他?们的情义,倒比自己想象的更?多几分真心。
甄如是沉默了好久,道:“并非我不想说,我当然?会说……”
他?抬头瞅一眼宴云笺,又?转过去?,正对上那对父子冰冷的目光,嘴唇一动:“我……我说的时候,能不能请这几位先回避?”
姜重?山道:“不能。”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说,这几人看着也不像毫不知情的,无非愤怒和更?愤怒的区别,甄如是索性心一横:“好……这事,本就是个阴谋。”
“原本,原本在世人眼中,大昭与梁朝邦交甚密,并无战火,可大昭野心勃勃先行打?破平静——最终却为?梁朝所灭,此事的导火索,乃是那一场瘟疫。”
“但,这场瘟疫本就是梁朝布的局。”
在当世史?实中,梁朝与大昭曾是一对强盛友邻,两国关系恶化?的转折点便是那场突发的瘟疫。当时大昭国行时疫,向?梁朝求助,梁成?帝宅心仁厚,派了太?医与西南巡抚奔赴大昭进行救治,好不容易才勉强控制住。但那疫病来势汹汹,感?染力极强,而昭人又?恩将仇报,待境内疫病暂得控制后?,便将染了疫病的梁朝官员赶回西境,致使时疫染及梁朝半壁江山。
那时正逢其皇七子昭贤宗登基,趁梁朝国力最弱时要求公主前去?和亲,但即便梁朝答应此要求,大昭仍不满足,不时出兵扰乱西南境,甚至在梁帝放低身段休战求和时,派使臣一举刺杀了当时在位的梁成?帝的性命,致使局势极度恶化?。最终,自食恶果举国覆灭。
从此,乌昭和族忘恩负义的名声遗臭万年。
姜重?山拧眉:“什么局?”
宴云笺黑深目光扎在甄如是身上。
一时间,屋中一片静寂,几双眼睛同时盯着甄如是那两瓣开合的唇:
“先帝早有吞并大昭之心,却并无多成?胜算,故而颁布了一道密令,由我亲手研改先帝在时保留下来的疫病毒种,引至人身,将人密封于箱,秘密运往西南边境。等大昭疫病逐渐蔓起,再假借救助之名前往,实则是带了大量染及疫病的民众,致使大昭时疫加速大规模扩散,如此一来,兵马未行,已削弱大昭国力大半。”
这些事情,宴云笺也是第?一次听。
双眸如漆似水深,偶起涟漪,皆是彻骨寒芒。
范觉年轻,沉不住气,听到此已怒不可遏,便要冲上前去?:“你们这些畜牲——”
范怀仁一把拦住他?:“不可在姜将军面前无礼。”
范觉被父亲抓着,一双眼赤红,胸膛犹自起伏,平复不得。
甄如是也知道说这些事情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缩着肩膀往旁边闪躲了下,看范觉被人死死拽着冲不上来,才缓了口气,接着说道:
“原本计划进行的极其顺利,此招一出,等疫病蔓延大昭上下,梁朝便待出兵一举吞并,但,天不亡大昭。那时正逢乌族皇氏夺嫡,在梁朝做过质子的七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昭贤宗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彻查西南境突发的疫病,叫他?发现了其中的隐秘。”
甄如是舔了舔嘴唇,叹了一声:“昭贤宗是个有手腕、性格也刚硬的君主,若当时他?发现此事,将我们就地格杀,也许便不会给?梁朝颠倒黑白的机会。但他?性格刚烈,以牙还牙,下令将所有梁人与病人关在一处,直至所有人都身染重?疾以后?,便将我们赶回梁朝国境,就是要我们自食恶果。”
这便是后?来所谓的大昭国行时疫,梁朝前往救助,却因大昭的忘恩负义而致使梁朝半壁江山病败的全部真相。
填补细节和被人为?隐藏的片段后?,还原起来,竟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故事。
宴云笺垂眸,这地砖不好,碎纹的砖积灰,给?他?长靴上浮了浅浅一层。
薄灰糊闷,叫人一时间通气不畅。
当年两国交战,便是因为?这场突起的瘟疫。
但若连这导火索都如此不堪,后?边,又?有多少真相被埋没在梁朝粉饰太?平的谎言之中。
屋里静的没人说话,姜重?山怔了片刻才回头,见宴云笺面色平静,只看出眼眶微微发红,并不似大受打?击的模样,但却没由来的,仿若碎玉,看着只觉得轻。
姜重?山望去?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忍再看。问甄如是:“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有,我有当年先帝亲笔所书的密令。”
这种事情的确应该有一道手谕,否则如何调得动大批的官员人马,一起做如此下作的勾当。
“除你之外,知情者名单你可能默的出来?”
甄如是摇头:“能是能,但没有意义。当年真正知道内情的,不过几个高?阶官员,其余人连自己去?做什么都是不知道的,他?们知道的加起来,也未必有我一人知道的完整。况且知情者中,但凡聪明点的都清楚这是一条不归路,办好事后?都寻着机会悄悄跑了,那些回京城的,此刻多半尸骨已经寒了。”
“我当年刚刚逃命时,朝廷本派人暗杀过一阵,但后?来两国交火,这战乱一起,追杀便松懈了许多,再后?来大昭覆灭,那疫病真相又?有谁会在乎,翻出来又?有何意义呢?此后?便没有追杀索命。”
只是月余前危机再现,翻的什么浪,甄如是抬头稍稍瞥一眼宴云笺,心里大概有些数。
趁姜重?山沉吟的空档,甄如是道:“姜大将军,恕我直言,有先帝亲笔手书在,抵得过十个知情者。但是……这份手书我却不能就这么交给?您。”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一旦交出去?,就如同刺猬露出肚皮上的软肉,在无任何保护自己的傍身依仗。
姜重?山却也不急着要他?这份手书。
这件事太?大,他?现在只是稍稍摸到一点点边缘,便已觉一手冰冷的刺,再往下还不知是何深不见底。
更?何况,阿笺的心思,他?尚未完全摸透。
“你给?我,我也未必接的住。我会派亲兵看护你,你只要确保你手里的证据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取到即可。”
甄如是点头:“这您放心,我躲了半辈子都只为?这一件事,先帝手书是我的保命符,绝对安全。”
他?被带下去?后?,姜重?山心绪难平。
这时候,他?该开口说些什么,可似乎千言万语,无论从哪个立场,都不是最好的。
抛开一切不谈,单从理智论,他?倒有最清醒的做法,而那些理智的话,没办法就这样轻描淡写讲出来。
姜重?山先是看一眼范怀仁父子。
说不上心里感?触,滋味寡淡的寒暄:“久闻范先生大名。当年范先生才华横溢名动天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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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青聃赋,令无数饱学之士折腰,姜某亦拜读过,叹为?观止。没想到,今日竟有缘一见。”
范怀仁礼道:“不敢。将军威名面前,在下微末之辉何能相提并论。”
姜重?山牵一牵唇角,顺着随意谈说几句,谈了什么自己都没太?过心。方才听了甄如是所言旧事,再看这些大昭旧人,他?竟有些不自在,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相待。
“你们二人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晚点再叙话,”姜重?山道,“我与阿笺有些话要说。”
“是。”
范怀仁不多说,带着范觉告辞。
月色残薄,静夜的风卷起清冷往人骨子里扑。
门外姜眠听见范怀仁父子告辞的声音,连忙往一边躲了躲。
她隐在侧面柱下,屏着呼吸看范氏父子步履沉重?的缓缓离去?。
她方才至,正听里面甄如是大声喊着“为?乌昭和族伸冤”的话,站在门外听完了全程。
风有些凉,拂过身上一层浸浸的冷汗,带起战栗削平几许温度。
时间过了那样久,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站在这里,是要来做什么。
姜眠怔怔想着,哦,爱恨颠之毒,她要与爹爹讲宴云笺中了爱恨颠之毒。
抬头看,残月薄云,凄凉惨淡。
阿笺哥哥他?……真的是很命苦啊。
不知思绪断了几刻,屋内重?又?传来说话的声音:
“义父。”
姜眠神色微凛,凝神去?听。
那声音太?低了,比起方才甄如是的叫嚷不知静了多少,姜眠屏住呼吸,还是听得不甚清楚。
屋内,宴云笺站在姜重?山身侧,“义父,门外有人。”
姜重?山一怔。
“是阿眠。”她的气息,他?太?清楚了,“我方才心乱神杂,竟没及时察觉阿眠在门外。”
审问时太?过全神贯注,直到人去?气静,只余他?二人独处才察觉阿眠的存在,却不知她是何时到的,也不知她又?听进去?多少。
姜重?山这会也觉察到,双手交握,抵着额头默了一瞬:“这孩子……你让她进来吧,此事她听了去?,我便有话要嘱咐她了。”
宴云笺低声应是,上前,苍白枯瘦的手落在门栓上,微微一顿,拉开门。
姜眠就站在门侧,一面留意里面的动静,一面心绪杂乱胡乱想着什么,宴云笺走路根本没有声音,突然?开门,她小小地呆了一下。
那双清亮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宴云笺看着,不知怎么就笑了:“阿眠,你站的这么直溜,比旁边的柱子还像木头。”
自从他?渐渐在家?里熟悉了,说话有时就带着无妨大雅的顽劣,要真有心,姜眠从来也说不过他?。
可是现在听见他?眉眼微弯逗她,她竟心里一酸,有些想哭。
“哎,阿眠,”他?像是看出她不禁逗,“我嘴坏,不带当真的。”
有些事情可以不当真,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姜眠心里那么多话,到嘴边只剩一句:“阿笺哥哥,我能帮你分担些什么?”
她自己知道能做的,是把某些话咽下去?,然?后?呢?还能做什么?
宴云笺打?量她,有点无奈:“外面这样冷,你怎么穿这么单薄?以后?让我省点心,自己知道多穿点。”
“还有呢?”
他?笑:“你能做到这个,可是帮我大忙了。”
刚才她一个人望着残月想的话,似乎又?隐隐浮现在心头了。
阿笺哥哥怎么会这样命苦,还这么温柔呢?
那些话,那些事,她听着都觉心凉透骨,更?莫说他?听在耳中该是怎样的翻天覆地。
而他?站在这里,看见她,还是细致地呵护她。
说什么安慰之语都是苍白的,站在千年之后?回望,也并不能说出任何掷地有声宽慰言语。
姜眠往前走近,离宴云笺不过寸余,牵起他?的手。他?手指冰凉,隐有刺骨之意,根本不像人的温度。
脑海中顾不上男女大防,姜眠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做,两只手将他?的手掌包住,来回地搓。
搓热了一只,又?换另一只。
宴云笺动了动唇,姜眠低着头看不见,在他?出声之前先低声道:“阿笺哥哥,我们进去?吧。”
宴云笺静静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好。”
姜重?山负手站在厅内,看他?们两人并肩走进来,“阿眠,方才屋里谈的事情你都听完整了?”
姜眠点头:“听完整了。”
“好,此事紧要,阿眠,你莫再对旁人提起,便是你母亲与大哥,也不知道为?好。”
这话就算爹爹不说,她也明白:“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姜重?山点点头,看一眼宴云笺。
其实他?并未想到此事究竟当如何。心中更?清楚这并不是他?能左右的,即便他?是阿笺的义父,阿笺对他?爱重?尊敬。
这个孩子,也许可以为?他?放弃生命,但绝不会为?他?放弃信仰。
想通这一点,他?对宴云笺没有任何可以交代的话,只能看他?的意思。
姜重?山问:“阿笺,你可要想一想?”
宴云笺点头:“要想一想。”
其实又?有什么可想的呢,想要想一想,静一静的人,分明是他?自己。阿笺的信仰与方向?,一向?都很明确。
****
隔了一天,姜重?山再把宴云笺叫到自己面前。
“阿笺,其实我知道,你早就有打?算。你只是给?我些时间罢了。”
宴云笺微笑:“义父,这个事,乍听很大,但其实您想透了,这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事。您不止是我一个人的父亲。”
他?把话说的太?透,太?体贴,连他?想说的那一份一并说了。
姜重?山沉默很久:“你这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某些事情上吧。”
“如果我想管呢。”
“义父。”宴云笺道,“您不要管。”
“不是为?你,只是为?了……”为?了什么?一份正义吗?二十岁的姜重?山也许真的会冲上去?,因为?他?看不惯,他?嫉恶如仇,最重?要的是,他?家?族凋零,一人命抵全家?命。
而现在,有好几条命,个个重?抵他?一条。
姜重?山重?新又?说:“如果,我想让这界限,划得更?明确些呢。”
宴云笺低声道:“以后?有需要的话,会的。”
“难怪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话。”姜重?山叹了一句。
大概,原本在他?眼中,他?们二人的父子之情也许很短暂。
姜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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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好久都没说话。他?们这样并坐议事已成?习惯,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寸尺之余竟让人觉得这般远。
“你决定?了,不会改了?”他?说,“如果你想回头,我现在就可以把甄如是杀了。从此那些事情,都跟你没关系了。”
姜重?山说:“东南的事一了,我们去?艳阳州,过几年,给?你和阿眠办成?亲礼。”
风过静雅,鬓边碎发起了又?落。
宴云笺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像是站在电闪雷鸣大地上,狂风大作,猩红的血流淌成?河,刀光剑影,漫天厮杀。回过头去?,山清水秀,日光和暖。
没有人拦着他?,他?向?往哪个方向?走,都可以。
片刻,宴云笺轻道:“义父,我并非为?我一人而活。”
有这一句就够了。
姜重?山点头:“好,我明白,不会再问了。但是阿笺……”
他?在对方澄净坚韧的目光里,将话说完:“之前说的考虑将阿眠嫁给?你的话,不作数了。”
鹤归华表(四)
***
姜眠自?己想了一天,晚点去了姜重山书房。
那天过后,姜重山将甄如是收押起来,连范氏父子也不知被他安置到?哪里,总之屋里院内一片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天见?面或在一桌吃饭时,他们父子神色平静,与过往数个日日夜夜毫无分别。
压着?心思到?了门口,姜眠问旁边的侍从:“将军在里边吗?”
侍从行礼:“是。”
“可有用过晚膳?”
“不曾。”
门内烛火昏黄,姜眠收回目光:“你们去吩咐厨房做些清淡的饮食。还有……待会儿不要守在门口,到?院外守着?,若有人来见?,先不要放行。”
左右侍从愣愣对视一眼。
这个时间,还有什么人求见??没人敢在这样晚的时辰来打扰将军的清静,除非是他的家人。可夫人早就歇下?了,也就是两位公子了。
虽要求奇怪,谁也没敢多问:“是,姑娘。”
侍从退下?后,姜眠推门进去。
姜重山坐在桌后看行军图,听见?动?静抬眼看:“阿眠,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您不也还没休息么,”夜里湿凉,他坐在桌后,对面窗户大敞,寒风止不住地?往里灌。姜眠一面说一面将窗户关上,取过架子后的披风盖在姜重山身上,挨着?他身边坐下?,“不早点睡就罢了,坐在这里吹冷风。您身体再好,也不是铁打的。”
姜重山疲惫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阿眠。”
唤过一声,那笑意又?渐渐淡下?去。
他的女?儿,他最知道,当日连他自?己都?没有理清思绪,纵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叮嘱她,切勿外传。
“阿眠,怪爹爹不好,当时在屋内全神贯注,竟没发现你在门外,让你听去那些事情,实在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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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笑了:“爹爹,怎么能怪你不好?腿长在我身上,我自?己立在门外听了那些,若想规避烦恼,我走开便是,又?没人拦我,只是那样,未免显得太冷漠无情——听到?那些事情,我还能若无其事走开,蒙上被子一觉睡到?天亮么。”
知道那些隐秘尘封的往事,不算好,不算坏,只能说上天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姜重山顿了顿,开门见?山:“阿眠,你想说什么,便和爹爹直说吧。”
姜眠目光微怔,望着?姜重山。
他笑了下?:“你进门我就知道……也不对,我早就知道,你会把这个事放在心里反复想,想好了什么,便会来跟我谈。”虽然?他期愿阿眠没心没肺转头忘了,但也知道这不可能。
是的,姜眠咬唇,她有些话想和爹爹问个明白。
原本,的确有是要讲。
仅仅一日的光景,她要说的话却成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爹爹,我知道,虽然?现在东南战乱,但终有一天会结束的,等到?那个时候,北境东南安定,天下?太平,您便会像以前我们说的那样,带着?一家人去艳阳州安居,是不是?”
“……是。”
“如果,阿笺哥哥一直只做乌烈将军,他完全可以和自?己曾经割裂,过他全新的生活。也许他的身份在京城、在一些人眼中是特殊的,可是在未来,在艳阳州,远离皇权的中心,他大昭皇子的身份不过是前尘往事,不足挂齿。”
“不错。”姜重山隐约明白姜眠想说什么。
姜眠沉吟。
没错,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之前系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宴云笺,他是姜重山的附属吗?没有自?己的人生吗?
是的,他的信仰从来都?不仅仅只是信仰而已,他不仅仅是昭贤宗一人的遗腹子,更是整个乌昭和族留下?来的唯一火种,为他们的屈辱点燃洗血的希望。
姜眠道:“爹爹,我是有话想问您——我想问,如果有一天阿笺哥哥站在你的对立面,你会怎么做?”
虽然?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可套上眼下?情形的帽子,竟然?也能混淆,将真正?的担忧隐匿在这句话底下?。
姜重山笑了,摸一摸她的脸:“傻丫头,方才?就猜到?你心里在担忧什么——你知道这些,是怕阿笺想复国是吗?”
他摇头,极其坚定:“他不会的。”
他对大昭过往向?来没有投入太多关注,镇守北境,心里挂念的是身后梁朝子民。对一个外邦的倾覆,并?未上过心。
但阿笺不同。
看的这么重,凭野心与欲望是只撑不下?去的。能让他隐忍坚持,是因为悲悯的清醒冷静。
姜重山又?重复了一遍:“他不会的。”
姜眠失语。
她知道他不会,她比谁都?清楚。
但她迫切想打探的,不是宴云笺的选择,而是姜重山的态度。
姜眠执拗地?问:“如果呢,如果他变了呢?”
在爹爹眼里,还可说“如果”。可在她心中,那只是尚未发生的事实罢了。
姜重山默了默。
姜眠声音渐低:“人是会变的。阿笺哥哥家国覆灭的事情仅仅只一个开端就如此复杂,后面多少事,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聪慧,有手腕,对曾经的冤屈洗雪极度执着?,甚至还有旧部。这条路有多长,要走多久,谁都?不能保证,如若他走着?走着?……就变了呢?”
虽然?姜重山还在沉默,但姜眠感觉的到?,此刻他的一言不发,分明与上一刻有些不同。
在他的沉默里,姜眠竟渐渐触摸到?自?己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她想将事情全都?告诉爹爹,因为事情太大,她担不下?来;可又?觉得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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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之后,有什么事情,将变得无法掌控。
终于,姜重山沉声道:“阿眠,虽然?你说的是无稽之谈,绝不可能发生,但既然?你问到?了,爹爹也该教你一个道理。”
“便是阿笺,他也会这样教你的。”
姜重山摸了摸姜眠的头,语气?温柔低沉:“如果有一天阿笺变了,他就不再是我的儿子。”
“在他变节之前,我一定会杀了他。”
他的话说的并?不锋利,口吻只是淡淡的,可是听在姜眠耳中,不亚于一声惊雷炸响。
——她心中隐隐的一层摸不到?底的忧虑,终于浮出水面,便是这一句话。
姜重山看女?儿脸色不好,捏一捏她鼻尖:“阿眠,这事太大,吓到?你了是不是?你不要多想,爹爹活了大半辈子,自?信有识人的本领,阿笺不是那样的人,他要走的路再长,再久,也不会变成你所担心的样子。”
姜眠轻轻点头。
目光透过姜重山肩膀,看见?他身后窗帘上一片模糊苍凉的月色。
再抬眼看姜重山,她说:“我知道了。”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姜眠失神许久都?未入睡,索性起身下?床,披了外衫来到?院中。高大的垂丝海棠下?,夜风裹挟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香。
恍然?间想起了高梓津。
这一瞬间,不仅仅是为何?他当时连日自?闭一般的疯狂钻研有了答案,他全部的迟疑犹豫,欲言又?止,都?清晰的剖白在她面前。
原来,她冥冥之中,在走高叔的老路。
犹记得那日高叔失魂落魄走进来,分明有话要与爹爹讲,最终却咽了回去。那时爹爹开的玩笑,是怎么说的?
“若有一天啊,阿笺要与我为敌,怕我也只能言老服输,是争不过这臭小子的。”
在电光石火的回忆中,姜眠终于抬头向?高梓津的方向?望去,看见?他垂眸,掩饰慌乱与苍白的目光。
他鼓足勇气?来的,为什么将话咽了回去?
爱恨颠之毒,这样阴绝的剧毒,如同平静海面下?正?在缓慢酝酿的风暴——高叔知道自?己扛不下?,也不能扛,可他为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告诉爹爹呢?
姜眠细白的手掌抵在树干上,那树皮坚硬凹凸,恍惚间棱角几乎割破掌心,尖锐的刺痛稍抵心中的酸楚。
这两日,自?己反反复复在心中思量的,无非是要如何?说,却从来没有站在高梓津的角度想一想:为什么他一人承担此事,对所有人缄默不言?
是了,高叔与爹爹数十载的好友,对爹爹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她因为姜重山的慈爱与宠溺,常常忘了这是历史上战功赫赫杀人如麻的英雄将军,他在梁朝历史上的浓墨重彩,直至现世还在被传颂。
史书上,被大多学者共同认可评价姜重山的词,就是杀伐决断。
他先是姜重山,其次才?是自?己的父亲。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与爹爹的差距更是天堑。她知道宴云笺身中之毒,会难过,会彷徨,会反复思量,可若是爹爹知道了,他心中再悲痛欲绝,却绝不会优柔寡断。
受到?威胁,便会立刻铲除威胁。
他会杀了宴云笺。
因为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诚然?难过,伤心,却不会妨碍他下?手。
那阿笺哥哥呢?姜眠低头苦笑了下?,想必高叔也与她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吧,他们都?很明白这件事,若让宴云笺知道有一日,他要与姜家为敌——
他有多爱,就有多恨。
那爱,绵长隽永,深不见?底。
那恨,姜家能承受的起么?
宴云笺一定会自?我了断。
甚至,比爹爹还要不假思索。
而高叔正?是因为深深的明白这一点,才?谁都?没有告诉,独自?一人承担了所有。
姜眠缓缓抬眸,那么,她还要告诉爹爹,任由爹爹杀了宴云笺吗?
没想明白前,说了,便说了。
想明白之后……
一阵晚风疾过,花瓣凋零如同微雨,姜眠默默伸手,由着?一片淡白色的花瓣轻盈落在掌心。
花瓣脆弱,稍拢手指,就能化作残碎汁水。
要不要宴云笺这一条命,全在她一念之间。
姜眠缓缓将落花握于掌心,心中翻滚的情绪如同澎湃海浪——即便抛开相?守的亲情不谈,初闻乌昭和族人忍辱冤屈的真相?,抓到?了当年持有证据的重要证人,宴云笺想要做的那些事,在暗无天日的荆棘丛中,终于艰难的拨开出口——他一定很想为他的父亲,他的家国讨还公道吧。
那些已在他命中压了二十年的东西,终于迎来第一缕希望,她怎么忍心,让他在此刻带着?沉重遗憾、仓促潦草的死去?
姜眠静静站了很久。
是啊,事情太大,她担不下?来。
可对面是爹爹,娘亲,大哥,还有……宴云笺。
现在还没有到?毒发之时,那么说出来,要宴云笺的命,就只是保底之策——握着?这张不算好的底牌,就更应该去寻双全之法。
担不下?来,也得担。
忽地?想起午后教室闷热,一线阳光射进来,讲台上,老师令人犯困地?念课本:“世上本没有路,走的多了,也就成了路……”
眼下?似乎没路,但一直走,一直走,总会有路的。
鹤归华表(五)
想明白过后,姜眠心思倒是稳了很多。
找出路嘛,心态平和也是找,神经紧绷也是找,就?算真的无路可走了,到最后她还是有将事情和盘托出的权利——这天平两边看起来再平衡,也得承认它确实有所倾斜,并非毫厘不差。
但要是从这个角度看,姜眠对宴云笺,就?更怜惜了。
傍晚去宴云笺房间找他,他?正捧着一册书卷在看。
姜眠走近,宴云笺很?自然地端起手?边放糕点的盘子搁在她面前。
“干嘛?这是干嘛?”姜眠瞅着那糕点,“要堵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宴云笺放下书:“本来不是,现在是了。”
他?拿起一块云片糕,顺她心意堵上她的嘴。晚饭见她吃的少?,心里记挂着她饿,看人过来是想也没?想就?先将吃的递过去,然后这小没?良心的,就?让他?听那话。
姜眠鼓着腮帮子嚼咽了,那么大一块糕点,还真是吃了半天。
这会?功夫,宴云笺重新拾起书默默翻看。
姜眠顺了一口水:“阿笺哥哥,你在看什么书呢?”
宴云笺合上书,将封面给她瞧。
光看封皮上的字,姜眠就?知道她是看不懂的,可能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你别?看了,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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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说话。”
宴云笺什么也没?说,书搁到一边。
姜眠想了想,脑中也没?有很?清明的主意,先下意识伸手?去握宴云笺搭在桌沿的手?。
两年多了,她亲近他?,就?像呼吸一样习惯。
然而,宴云笺反应很?快,他?一下子将手?撤了,放到桌子下面去了。
姜眠扑了个空:“你躲什么?”
宴云笺不答,若无其事般揭过去反问:“怎么了阿眠?要说什么。”
姜眠看他?:“手?。”
这也太直白了,宴云笺心念迅转想着怎么糊弄。
“你手?刚刚在这放的好好的,干嘛忽然就?拿下去了?我不能碰吗?”姜眠也不给他?机会?,把事情全挑开说,“你得把手?放回去,要不然我不跟你说话了。”
宴云笺真又好气?又好笑。
她耍无赖他?也喜欢,但漾起疼爱过后,心中回荡着淡淡的苦。
一点点,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