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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猎鸿蒙(四)

沈枫浒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他端坐于此,气度闲雅。可凭他的身份,凭他一己?之?身敢如此狂妄坐在他千军万马中央——那种诡谲沉静,叫人心头发怵。

更何况,他已杀了他两名心腹。

沈枫浒压下心绪,权衡一瞬。

能说出?这样的话,深夜孤身一人?与他谈判,显然既有?本事又有?胆气。虽摸不准对?方条件,沈枫浒也知没必要再兜圈子:

“我知道你是聪明人?,索性我们便把话说开。既然你已?经杀了?李安通和丘天川,又敢独自一人?站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想必已?洞穿了?我的心思。”

“是。”

“你有?条件要与我谈?”

“不错。”

“既然你要阻止我离开,那看来,我留在这里,对?姜重山还有?一些我暂未想透的好处。”

“侯爷误会了?,”宴云笺道,“我与侯爷谈的事,与义父无关。这是你我二人?的私事。”

私事。

沈枫浒勾唇,目光又落在那两根断指上。

拉过?那块布重新包好,随手一丢,那布包落入一旁火盆之?中。

“乌烈……是叫乌烈吧?你的确很有?胆识,但无论你要谈什么,本侯都没有?兴趣。你该想一想,这是谁的地盘,只要本侯现在一声?令下,晋城军便会冲进来,届时本侯随便给你安个?什么罪名,你都无力抵抗,甚至你根本不是姜重山的亲生儿子,便是就地处死了?,姜重山也不会为了?你,来与本侯作对?。”

宴云笺微笑抚掌:“侯爷大可叫人?试试。”

沈枫浒即刻高声?:“来人?——”

无人?应答。

“来人?!”

依旧一片静默。

沈枫浒脸色发青,拔腿便向外走,却在路过?宴云笺身侧时被他一把扭住了?手臂。

分明他只是轻轻松松伸出?一只手,甚至神色都毫无变化,看上去根本没使多大力气,沈枫浒却觉被他扭住的那只手几乎脱了?骨节,别说挣扎,根本动弹不得。

“沈侯爷,我们就别用这种方式了?,大家?都是斯文人?,坐下来和和气气的说话可好。”

沈枫浒怒不可遏:“你放肆!你到底想干什——”

宴云笺一把甩手,沈枫浒踉跄跌回去。

他不是他的对?手。

这是沈枫浒脑中的第一个?念头,他身经百战,对?于敌我力量的判断已?经是一种本能。甚至,不能用对?手二字来形容,对?手尚可与之?一战,而眼下他已?经没得选择。

“你想做什么,直说吧,”沈枫浒低声?道,“你有?什么条件,且先说来听听。”

宴云笺平静凝视他:“一直以来,侯爷被鬼骑兵纠缠不休,可还能笑纳?”

“你!”

沈枫浒睁圆了?眼睛,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什么意思……鬼骑兵……莫不是你在背后操纵着一切装神弄鬼?!你到底要做什么?”

“是我。”宴云笺点点头,“我也不想做什么,只想时时刻刻提醒侯爷,莫忘了?当年对?大昭做下的历历恶行。”

沈枫浒目光一厉。

“呵……你不是北羌人?,你是乌昭和族人?。”这也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沈枫浒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挑眉道:“你这点手笔,莫不是在跟本侯开玩笑吧?恕我直言,你手下也没多少可用之?人?吧?用一群乌合之?众装神弄鬼,不过?是吓唬吓唬本侯,连一点皮肉都未损伤,乌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宴云笺眸光微暗。

他的鄙夷不似作伪,大昭鬼骑兵,仅仅只是如此么。

本想诈上一诈,摸到张底牌却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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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昭和族人?……”沈枫浒的神色忌惮之?余,又多了?一层嫌恶,“原来这就是你要与我谈的私事。你眼眸中的暗金色如此之?纯,应当不仅仅只是有?几分血统而已?吧,你究竟是谁!”

宴云笺勾了?勾唇。对?方既没什么有?用信息,他也懒得和他徒耗时间。

“我是谁。”

“侯爷忘了?谁,也不该忘了?我啊。”

宴云笺缓声?道:“您的儿子因火伤了?眼睛,最后这罪归咎在一宫奴身上。小满那日下着雨,侯爷怒气冲冲从奉元殿出?来,将那罪奴一脚踢下宫阶,在暴雨里滚落十?几阶才堪堪停住。”

“侯爷犹不解恨,抽刀欲砍,最后被人?拦下,因不能血溅奉元殿前而作罢。”

沈枫浒脸色阴沉如水。

等全部听完,他再忍不住大怒:“是你——原来是你!宴云笺——”

怪不得他觉得他眼熟!

他的确见?过?他,他竟是那大昭的亡国奴宴云笺!

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一个?本该在宫中囿困一生的人?,竟会出?现在此!

沈枫浒抄起手边的东西,也不管是什么,全都一股脑砸过?去:“竟是你这个?贱奴!我万万想不到……你究竟使了?什么妖鬼惑术,你竟敢出?宫,你竟能出?宫!还大摇大摆的坐在我的营帐之?中!”

被蒙骗的新仇与曾经的旧恨加在一起,沈枫浒恨红了?眼,怒声?大骂:“乌族贱种!利用本侯儿子让本侯束手无策,他被扣在皇宫做了?筹码,本侯却在这里走到如今声?名扫地的一步!都是你害的!”

宴云笺笑了?。

“是啊,可侯爷可知为何是你,而不是柳静,朱云,何康杰——这片战场并非凶险之?极,除你之?外,依旧有?许多武将可以胜任。”

他对?着灯烛仔细看自己?手掌,这双手修长而完美,泛着淡淡的如玉般的光泽,线条漂亮优美,就像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我的手的确脏,但我只碰脏血。”

宴云笺抬眸看他:“你囤养私兵,欺男霸女,搜掠民膏,来这里做一个?丧家?之?犬,败军之?将,是不是正合适?”

沈枫浒虽阴毒,却城府极深,宴云笺这段话点出?一个?很关键的信息,他愣过?后惊怒:“你什——你什么意思?!说清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吃这场败仗?!”

“是。”

宴云笺静静道:“您清楚,我们阖族卑鄙,乌昭和族人?的祖先是西疆蛇蛊,最善用蛊毒妖术。那日我特意挑了?您在的时候去奉元殿外跪着,就是为了?能得侯爷接近片刻。您虽踢断了?我一根肋骨,我却甘之?如饴。”

“安知这一根肋骨,要使得侯爷日后以命来抵,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这局棋,从沈枫浒开始,庞大、复杂,一步步串联至今,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原本该觉得痛快的。

可有?个?名字,坠在心头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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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碰便觉撕伤。

宴云笺不动声?色深吸口气,目光重又锐利,盯着眼前之?人?。

沈枫浒怒骂:“你这歹毒的小人?——”

“你想做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算计我出?征,又让我一败涂地,自己?却到姜重山身边兜了?一大圈,只是为了?让他接管这烂摊子?不……不是的……”

姜重山的军功已?经累无可累了?,他已?然成为神话般的人?物?,没有?必要再往他身上堆砌什么。

举目看这河山,北地已?定,东南失守。在这个?世上挣出?路,最快的一条路,就是用战场龙血玄黄铺做自己?进阶的路石。

“是了?……是了?……你是为了?你自己?,只有?让姜重山来到这里,你才能跟随其右,在这战场上展露锋芒,节节晋升,真正拥有?自己?的势力与拥趸……宴云笺——你这是想复国啊!”

宴云笺道:“随你怎么想吧。”

说完他起身,也不看沈枫浒,径直向角落中走去,弯腰拾起地上一团白绫。

“上回你哭闹做戏便是用它。想来你喜欢这种死法?。”

一股寒意从脊柱直直窜上后脑,沈枫浒也是历过?生死之?人?,立刻便感知到宴云笺此刻毫不掩饰的杀气。

他本能转身奔逃。

刚跑出?一步肩膀便被人?扣住,下一刻白绫绕颈,登时便不能呼吸。

沈枫浒赤红着双眼,呼吸困难:“你何必……找我索命?当年下令屠戮大昭的是皇帝……先锋大将军……是虚通海,是他杀了?你的父皇,屠了?你的宗族……我只不过?是他的校尉……宴云笺——你真有?本事——去找他们啊……”

“不必你提醒。”

宴云笺加重手上力道,凑近沈枫浒耳边:“沈侯爷,你非死不可。你参与过?衔军令的制定,应当知道我为何定要你性命。”

沈枫浒眼睛睁的极大,因受力眼球已?经有?些暴突:

“原来你是为了?给……姜重山开道……才杀我,宴云笺啊……姜重山可不知衔军令,东南这局势,他可未必……领你的情……”

宴云笺手臂青筋凸起,一声?颈骨脆响,沈枫浒再没了?声?息。

将绳子抛过?帐梁狠狠一拉,沈枫浒整个?人?被拽起,双脚就悬在宴云笺的头顶。

他抬头看。

没有?洞彻鬼骑兵的秘密,这种人?,就算死了?,也得榨干最后一次利用价值。

信仰是信仰,只会不断加深他的信念,却不会将所有?事都依托于神明。对?于所谓鬼骑,他不信鬼神,只信人?为。

宴云笺找来纸笔,略一思索,在纸上行云流水的画下一个?复杂狭长的图形。

他跨上桌案,扭开沈枫浒的嘴,面无表情将纸的一端塞进他口中,这么一看,就像是他嘴里吐出?来的不是舌头,而是——乌昭和族人?的图腾。

做完这一切,宴云笺安静地将残茶喝完。

这几日来,坚定如山的心终于有?闲暇松动片刻,只要出?现裂缝,那漏进来的一定只有?那一个?人?。

宴云笺一手撑在额头上,将碎发捋至旁侧,然而发丝顺滑,他松开手,它们又再度垂落眉眼脸颊。

半遮着他艳绝侧脸,露出?高挺鼻梁,略显苍白怅惘。

仿佛沈枫浒不甘而怨毒的声?音还响彻耳边,他心里清楚,为了?姜重山不假,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很想很想和阿眠一起生活在艳阳洲,只听她甜净嗓音一番描述,心里便像长了?野草般疯狂向往。

他真的好想去。

可是不行。

宴云笺抬头。

烛光静静亮在他眸中。

不行。还不到他能以一己?私欲活着的时候。

旌猎鸿蒙(五)

姜重山从外边回来,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门房,沉着脸负手进门。

他身上?气压低,满府的丫鬟小厮见了只敢行礼,话也不敢问一句,眼睁睁看他径直去了夫人院子。

“沈枫浒在潞州自缢身亡了,”姜重山进门第一句话便是这个,“皇上?命我?出征。”

“时间仓促,需即刻奔赴潞州重铸东南防线,只能将帅先行,兵马后置。”

“方才我?去?校场点过兵,明?日一道出发,我?与阿峥带着一队先锋军先走,大军随行,你护着阿眠压后,不必急着赶路,顾着她的身子。”

劈头便是这么一段惊人之语,萧玉漓瞪大了眼睛:“你把话说清楚些,怎么就要出征东南了?我?们才从北面回来多久?阿眠身子骨还?虚弱着,她能受得了路上?的颠沛流离吗?况且潞州已算前线,将她安置在那里根本?不安全。”

姜重山沉声:“这些我?都思量过,京城亦是龙潭虎穴,留不得。东南虽险,但有?我?在,我?不会叫燕夏的骑兵踏进潞州分毫。”

这话萧玉漓反驳不了:“你不是让那……宴云笺带着兵策去?寻晋城侯了吗?那布兵排阵你认可过,不是说绝无?问题吗?”

如果按那个打了,确实没有?问题,可连战都没战。

姜重山动了动唇,什么都没有?说,一双深邃的眼睛漆黑湛亮,阴沉冰冷。

夫妻数十载,萧玉漓是了解姜重山的。原本?后头许多讥讽言语就要吐出,见他这般模样,静了静,将那些宴云笺的不是都咽了回去?。

“要么,我?带着阿眠留在京城中……”

这话说了一半,萧玉漓抿唇将剩下的话压下。

“我?知道了,我?即刻去?收拾东西。”

许多念头在心中转过,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姜重山的提议已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父子奉旨,不得不走,她身为女眷倒是可以留在京中。可是,她在战场上?可无?往不利,京城中那些后宅招数却实在一窍不通,带着阿眠留在京城城,只怕哪天着了别人的道。

况且,十年了才等来的重聚。将心比心,她再不愿意离开女儿一步,那么换作?姜重山,让他骨肉分离,也一样舍不得。

罢了。

姜重山看?萧玉漓,默默垂眼收一收心底翻涌的怒气,上?前一步,不甚熟练地握一握她的手:

“我?对不住你们,也没脸见阿眠,她这几天高高兴兴的,还?做着去?艳阳洲的打算。她那头,你替我?好好劝一劝。而且,潞州算得上?前线,一切供给只怕要紧着军中,吃穿用度定?比不了京城,阿眠怕是要委屈些。”

萧玉漓由着他握了一会儿,听完才淡淡甩开他的手:“别操心这个了,阿眠乖巧懂事,不会在意这些的。”

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你倒应该好好问问你的义子,晋城侯怎么会死的这么快。究竟是无?意还?是有?心,你自己辨吧。”

***

姜眠收到要即刻启程东南的消息后,足足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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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柱香的时间。

她这段日子一直过的很开心,几乎数着天数过。在她的盘算中,宴云笺应当已在回京的路上?,要不了几日便会到家了。

除了想象艳阳洲的秀丽风光,便是专注研究衔军令——除此之外其余的历史内容,反正也不会再去?东南,她便一概不管了。

只针对于一点深挖,想了许多模糊的应对框架。

等日后,他们举家迁至北境时,再慢慢向爹爹渗透,让他提早做准备。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对宴云笺无?比的信任上?。

历史上?,他曾率三?千人突围燕夏铁骑的伏击,曾孤身深入敌营斩取燕夏大帅的首级,曾创下一个又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神话。

这一件小事,他绝不会失手。

……可怎么会这样呢。

姜眠呆呆地答应萧玉漓收拾东西,却在她走后立在原地茫然许久,失神的走回床榻边,扶着床沿一点一点坐到地上?。

这一件转折了太多人人生的变故,究竟还?是发生了。

她失败了。

她没有?争过历史,一切的事情,还?是按照既定?轨迹毫无?偏离的前行着。

姜眠试图说服自己,她不是没有?赢过,她帮宴云笺换了名字,在以后的历史记载中,他还?少了一笔□□的污名……

——可这真的重要吗?

脑海中另一道声音问。

历历去?数改变的那些事,对于历史的行进而言真的有?很大影响吗?叫这个名字或是那个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一个句子,最重要的那部分意义,从来不在主语。

同样的,一个轻薄少女的污点,背上?了,拿掉了,对他“忘恩负义”四字沉重压着的整个人生而言,达得到举足轻重的程度吗?

姜眠默默抱住膝盖,将脸埋在双膝之中。

不得不承认,其实她从不是在操纵历史,而是在某一阶段,她的脚步,恰好与历史的辙印重合。

****

顾越从辛狱司出来时,天空有?些阴,他抬眼看?了看?。

李青霜牵了马过来,见他在发呆,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一声。

顾越回神。

走下台阶,一手牵过缰绳,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大人不回府吗?”这不是顾府所在的方向,李青霜忍不住多问了句:“大人,昨日抓捕犯人时,您脖颈侧受了伤,这连天审了一天一夜,再不处理,怕是要不好。”

“我?知道。”

顾越应了一句,也没说可与不可。

李青霜舔了舔嘴唇,今时不同往日了,原来有?姜小姑娘时时关怀着,今日送汤,明?日送药,他们大人听话也听劝,哪像现在。

顾姜两家退了姻亲之好,大人虽然看?上?去?哪哪都没变化?,可不知怎么,就是叫人心里不得劲。

他跟了两步,又叮嘱:“大人,您别嫌卑职唠叨,辛狱司里边本?就气闷,伤口捂了这么长时间,若不上?心只怕留疤,这脖子离脸这么近,算得上?破相了。”

顾越道:“嗯。你回去?吧,别再跟着了。”

他一人打马去?了南街,这会儿正是清晨,一些路边的摊贩刚刚出摊,为清冷的街道添了点点人间烟火气。

在街口站了许久,终于看?见一辆马车从西边转来。

马车规制不大,并不奢华,车侧壁刻了烈风旗的标志。

顾越轻轻抿了下唇,侧过头去?。

在这里站了许久,这一刻,他竟有?些退却的心思。

但却不等他辨明?此心,马车已驶到他面前。

“顾大人,”姜重山在前头骑马,看?见他,松松扯了下缰绳。

并未下马,淡声打了招呼,“顾大人辛苦,这是方从辛狱司出来吧。”

“劳将军垂问,是。”顾越立刻拱手行礼。

姜重山没再说什么,后头马车中,姜眠轻轻掀开车帘。

原本?旁边萧玉漓不愿让她搭理顾越,但姜眠总觉得,自己到底欠了顾越一份情,说到底,他将鸩蓝雪的解药私下给了她,对他而言,也是担了一番风险。而她心疾是先天的,就算没有?顾越,也迟早会发作?,以此怪罪到他头上?,不算公平。

“顾大人……”原本?只是想打个招呼,姜眠却在看?见顾越那一眼后愣了愣,旋即道,“大人脖子上?的伤口看?上?去?有?些溃烂,该尽早回去?处理才是。”

顾越一下子抬眸看?姜眠。

姜眠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顾越唇瓣微不可察地颤动,半晌终是低声:“是,待会儿便回府处理。”

姜眠没说什么,放下手,车帘滑落,那张温婉娇美的脸也消失不见。

马车走远,顾越缓缓探手入怀,摸到那细长温润的物什,中间的断口处,绞了金丝镶嵌好。

他手僵硬,摸了半晌,终究没有?把东西拿出来,一言不发跨上?马回了顾府。

顾修远就在家中,看?见顾越忍不住数落:“阿越,你脖子的伤怎么回事?既受伤了,难道在辛狱司不能处理?非要这么拖着?”

“你回房间去?,我?去?叫府医给你瞧瞧。”

顾越平静道:“不必了父亲,我?自己便可处理。”

“你下手没轻没重。”

“无?碍的。”

顾越丢下这一句,拱了拱手,便提步回房。

顾修远望着他背影:“你是不是去?见姜重山那一家了?”

“你手下的李青霜半个时辰前就听他回府了,他总不会走的比你更早吧?”

顾越回头:“没见。我?去?南街吃了点东西。”

那就好。顾修远放下心来,他总觉得他这儿子一片痴心,但细细观察下来,又觉得不像,似乎又没把姜眠放在心上?。

“姜重山出征西南,那边的局势想必你也清楚,没有?三?年五载是结束不了的,以后他们一家多半就留在那里了。”

顾越应一声:“嗯。”

见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顾修远道:“你把伤口处理好,换了衣衫来我?书房,我?和?你母亲给你相看?了几个姑娘,都是数一数二的贵女。”

“晚些时候吧,父亲,我?有?些累,想休息会儿。”顾越声音低沉,似乎真的很疲惫。

顾修远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心里百般地放不下,又觉心疼:“也好,你也确实辛苦,只怕一天一夜都没合眼了。好吧,以后再说也成,只是不许再推脱。为父真怕你记挂着姜重山的女儿,耽误了自己婚姻大事。”

顾越看?了他一眼。

旋即轻轻摇头:“不会。我?知道,我?与她缘分早已尽了。”

……

姜重山一行人至城门,太子代?天子亲自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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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他与姜行峥下马,与太子见礼。萧玉漓携姜眠出来行礼过,在一旁听姜重山与太子交谈。

太子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姜重山倒不怎么热络,只是恪守礼数答话。

刚说了两句,后面小跑来一人,上?来便恭顺拜见:“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姜大将军。”

太子笑问了句:“陈大人怎么在此?”

陈寿生是礼部侍郎,闻言忙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乃是负责北胡公主和?亲一应事项,昨日刚接到消息,说公主的车驾比预计的早了五日入境,我?们前来接应。”

“原来如此。”太子微微笑道,“这倒是巧,事都赶到一块儿去?了。”

说着他看?一眼姜重山,但却没在他坚毅沉稳的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北胡公主虽为和?亲而来,但既入京都,便是皇帝的女人,皇妃身份。按礼制臣子不可先行,须等皇妃入内后才可前进。

所幸并没耽搁多长时间,这话落地不过两柱香,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远远从前方驶来。

马车并非梁朝常见的平顶,有?四个尖尖的挑檐,这样的规制姜重山太熟悉了,他在北境十年,了解北胡的一切。

马车停在距城门十丈远的位置,下一瞬,车上?走下来一个娉娉婷婷的女子。

只远远瞧上?一眼,便知那是倾城之姿。

她一身火红色胡装,艳丽颓靡,若论?长相,却比她的姐姐凤拂月更加出挑美丽,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惑人心魄。

陈寿生走上?前问候,向她一一介绍在场的几位大人。

那北胡公主温柔有?礼,含笑听完,唇角微弯。

不止陈寿生有?点怔愣,在场所有?人,目光都有?些认真了。

这北胡公主,丧权丧国,和?亲之名说的好听,实则只不过是梁帝手里一个似尊贵非尊贵的玩物罢了。她姐姐已是屈辱至极,惨死他乡,如今他们北胡一连给了两位公主,实则是耻辱之甚。

可她的脸上?,竟然找不出任何一丝屈辱神色,反而柔婉至极。

北胡公主一笑,先走上?前冲太子行礼:“妾身凤拨云,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抬手:“胡氏娘娘不必多礼。”

因?她还?没有?封号,也不便称呼,只能称一声胡氏娘娘。

凤拨云微笑:“太子殿下客气了。切身得见殿下龙章凤姿,气度凌云,便知是上?天赐福保佑梁朝国运昌隆,千秋万载。”

她说话时,语调慢条斯理,嗓音软糯动听,像是念着一段北胡小调般别有?一番风味。太子不由得愣了愣,回过神来,点头道:“承您吉言,本?宫未想胡氏娘娘与清月公主有?如此差别。”

清月公主便是凤拂月,凤拨云死去?的姐姐。她听闻这几个字,柔和?的长眉微微一动,只流露出淡淡哀愁的情绪:“自然是天差地别。我?如何能与姐姐争辉?太子殿下将我?们姐妹二人相提并论?,实在抬举妾身。”

太子只掀了她两眼,不再说话。

凤拨云身姿优美的欠了欠身,袅袅婷婷走近姜重山面前,得体?而完美地微微屈膝:“妾身见过姜大将军。”

若说她方才给太子行礼,说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可以理解为低下高贵的头颅,结一个善缘,也让日后的生活少受些苦头。

可面对姜重山,仍是这样不卑不亢,平和?温柔的态度,就实在让人侧目。

姜重山不说话,凤拨云就不起身。

一国公主之尊,在这片带给她无?尽屈辱的土地上?,面对昔日践踏过她故土的敌军将领,优雅温柔地行礼。

终于,姜重山道:“微臣不敢担胡氏娘娘的礼。”

凤拨云微微一笑:“将军太见外了,妾身才是不敢担当您一句娘娘。眼下妾身已是梁朝妇,大将军劳苦功高护卫梁朝,妾身见礼,理所应当。”

“梁朝妇?”

“虽然尚未定?品。但这巍峨宫城,便是妾身的后半生。梁朝的皇上?也即将成为妾身的夫君,现下提早称一句梁朝妇,大将军莫要怪罪。”

她话说的柔婉,神色也不见任何不甘屈辱的忍辱负重之意,仿佛这正是他发自内心的言语。温和?宁静,一笑间尽是娇媚。

姜重山没再接她的话,微微侧身,正想吩咐出发。

凤拨云向他身后探了探头,目光延至姜重山身后萧玉漓与姜眠:“哦,这便是姜夫人与姜姑娘?却不想姜姑娘竟然出落的如此美丽,叫人见之忘俗……”

她边说,边迈开步子向前走。

下一刻,姜重山横臂挡在她面前,手臂距离她身体?几寸余,守着礼数又不容置疑,再明?显不过的不允许凤拨云靠近他的妻女。

“胡氏娘娘,大军开拔在即,请恕微臣不能再与您叙话。”不等凤拨云这声招呼打完,姜重山淡淡打断,阻塞了她的话头。

凤拨云弯唇一笑。

那双狭长清冷的美目直直盯着姜重山,虽是含笑,却一动不动,只有?饱满娇嫩的红唇优雅开合:“不敢延误姜大将军的战机,妾身在此恭祝将军一路平安,凯旋归来。”

姜眠被萧玉漓牵着重新上?马车,在进入车内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正正和?凤拨云的目光对视上?。

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

唇角弯起的弧度落落大方,像一朵开的正艳的玫瑰,美得肆意张扬。年纪看?上?去?比凤拂月小了几岁,却足有?八分像。

见到姜眠目光,她唇角笑意更深,轻不可察点头致意。

那唇无?声张合。

她说:妹妹,后会有?期。

姜眠看?懂了她的唇语,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落了座,她心中仍觉不安。

方才被凤拨云对视上?那一刻,他并不觉得他柔婉温柔,恰恰是她那清冷的柔弱,给人有?一种冰冷刺骨的感?觉。

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

还?是一条美人蛇。

这北胡遣送来的第二位和?亲公主,却比她的姐姐凤拂月不知高了多少段位。

“娘亲,你看?方才这位公主她……”姜眠却不知该怎么向萧玉漓形容她的感?觉。

萧玉漓道:“她是如何,爹娘心中都有?数。”

她抬手为女儿理一理披风,紧一紧有?些松了的带子,低声,“眼下我?们已经启程东南,这京城的事,插不上?手。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又与我?们仇深似海,等日后我?们返京那日,她能在这虎狼环伺的深宫中活下来……到那时,我?与你爹爹自有?一番计较。”

姜眠点头。

连她都看?出的事,爹娘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凤拂月孤高冷傲,一身铮铮铁骨宁碎不折。同样的屈辱,同样的国仇家恨,她的妹妹却放低了姿态,婉转柔弱,蕴锋刃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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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对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的仇敌笑得如此自若。这位北胡公主,实在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姜眠再掀车帘向后看?去?。

北胡公主的车驾早成模糊黑点,看?不清轮廓。

巍巍皇城,渐行渐远。

……

八月初七,至潞州。

暂时安顿好家人,姜重山带了姜行峥与两名副将一道去?军营。

前来迎接的人名为齐伯伦,是晋城军中的一个参将。

姜重山没跟他寒暄:“晋城军里连校尉级别以上?的人都没有?了么。”

齐伯伦苦着一张脸:“大将军莫怪,此话卑职也没脸回……是,自从沈侯爷去?后,军心涣散,许多人已经逃了。”

“逃了也好。”姜重山道,“省的再筛。”

此刻,这人就是晋城军中官阶最高的人。姜重山淡淡打量,看?他略显茫然与期待的神色,心中有?了数:“这里刚经过一场久战,燕夏伤了元气,暂且不会动兵,我?需要尽早掌握一切信息,你去?将现在还?在的将士整理一份名册,所有?信息事无?巨细一并备全,另外再分一份重伤与轻伤的名单,标明?伤情,今晚一并交上?来。”

齐伯伦微微松了口气,忙不迭从怀中掏出一沓厚纸:“大将军,您要的这些公子已经整理好了。”

“什么公子。”姜重山没接。

“乌烈公子啊。”

姜重山一动没动,齐伯伦既迷茫又不安:“将军……”

“你是晋城军的人,这些你自己整理一份交于我?。”片刻后,姜重山伸手拿了这沓纸卷起来收进袖口。

“是。”

他们向里走,走至一处营帐时里边传来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

姜重山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把里面的人押出来。”

齐伯伦这边人面面相觑,竟没人敢上?,姜重山身后两个副将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

“将、将军……这些原是沈侯爷亲兵营的人,跟着沈侯爷,确实做了一些荒唐事,但大多数家里有?些能耐,跑也跑的差不多了,只剩这几个赖皮狗似的东西没地方去?……他们从潞州城里抓来的姑娘,能放的卑职已经都放回去?了,可……”

他低下头,七尺男儿脸上?流露惭愧神色:“末将人微言轻,手下还?有?许多重伤的兄弟们要管,这一摊烂摊子……寻医问药,筹粮筹水,见天的忙也忙不完,不是没管过,可一插手这些事,两边人总会打起来。已经够乱了,再自相残杀真的没出路了……实在是有?心无?力去?管束这些畜牲……”

姜重山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他手下的两个副将将里边的人拖出来,还?有?人衣衫不整破口大骂。

姜重山侧头:“你去?叫晋城军所有?人在此处集合。”

“是,”齐伯伦硬着头皮:“可……”

“普通步兵能来则来,十夫长百夫长及以上?军职的抬也要抬来。若手脚健全却强硬着不肯来的,也不必争执,记下来,过后本?将军自会处理。”

很快,空旷的场地聚满了人。

大家知这是声名远扬的姜重山将军,只是这么看?着他,威仪俊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直到他解下腰间悬挂的马鞭。

几个瘫倒在地上?的混账也清楚自己怕是要被这新任的大将军拿来立军威,各个以头抢地,痛哭求饶。

瞧他那气势,只怕这一顿鞭子抽下来,能要了他们半条命。

齐伯伦在一旁咽了咽口水,心中想着:若是打一顿,能把他们打服了也罢,可若是镇不住,这些王八蛋都是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他们养好了伤,没什么事了,只怕要回踩姜将军治军能力不过如此,煽动军心……

还?不等他这念头转完,姜重山扬手一鞭子甩过去?。

穿山裂石般的力道打在最前面那人身上?,比重刀还?要刚猛,竟将人一瞬间劈成两半!

鞭身挂了浓厚的一层血,泛着热气。

刹那间,全场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姜重山面无?表情再挥。

四个人,四鞭,四条命,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姜重山始终冷静无?波,手中的马鞭已断裂一半,他随手扔在那滩血肉模糊的烂肉之上?。

“本?将军与沈侯爷有?些不大一样,掌军时,有?自己的军规。有?一千人便用一千人的打法,但若这一千人之中有?五百个混账,本?将军不介意杀干净了,换五百人的打法。”

姜重山转过身淡声问:“有?多少十夫长百夫长未到。”

齐伯伦早就傻眼了,白着脸色呃了一声,一时间没说出个准确数来。

“慢慢算吧,有?多少人没到,就切多少块给他们送去?。算是本?将军给的见面礼,让他们醒醒脑子。”

……

晚上?姜重山回了府,在破旧的府门前停了片刻。

时间仓促,一切条件都很简陋。他盯着门前开败了的花,心底一阵难言的愧。

元叔从里面迎出来:“将军。”

“把宴云笺叫到前厅来见我?。”

“将军您……”

“去?传!”

元叔不敢再说什么,拱了拱手便下去?了。

走出十几步,他揪住他的徒弟阿录:“将军的气还?没消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晋城军那边有?什么事,这气是越拱越大了,还?立刻要见二公子。”

阿录急问:“那怎么办?这会儿让二公子见将军,准没好。”

元叔琢磨着:“这也不能全算在二公子头上?啊,他不可能害将军的。”

阿录一阵牙疼:“是啊,这战场上?的事哪说的准了?东南已经乱成这样,谁也不能说十拿九稳,公子这是赶上?了。”

“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去?叫人,你偷偷的,去?知会姑娘一声。”

旌猎鸿蒙(六)

月如弯钩,薄薄残云朦胧遮蔽,寂静萧凉。

宴云笺走进正厅。

进门那一刹那,身侧带起的微风将室内烛火晃动了两下。

昏暗的烛光中,姜重山的身影肃穆而高大,背对着门,双手撑着桌子,听见动静也没回头。

战场杀伐之人,甚至无需目光所及,只用一个沉默的背影,便已不?怒生威,泛着一层层迫人的压力。

宴云笺看不?清楚,却可以感知这?种压力。

张一张嘴,什么也没敢唤,慢慢屈膝,直直跪在地上。

双膝触地的声音很?响,姜重?山依旧没什么反应,不?回头,也不?说话。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他说:“这?段日子,倒辛苦你?了。”

宴云笺垂首低声:“孩儿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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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姜重?山慢慢咀嚼这?两个字,喉咙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声响,转过身来:“你?临行前,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宴云笺薄唇一颤,声音极低:“记得。”

姜重?山勾了勾唇。

这?是极为讽刺的一个笑容,他双眼始终平静无波,带着极致的洞彻。

“说说看。”

“但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姜重?山淡淡道,“别的也就罢了,我只问你?一句话,沈枫浒死,有没有你?刻意?纵容的成分——他曾经参与过大昭屠国战,那时他是先锋将军的校尉,大昭国破时你?尚遗母腹中,我一向知晓你?心思重?,问的这?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宴云笺只沉默了一瞬:“是我杀了他。”

姜重?山扬手一个巴掌掴在他脸上。

这?一掌半点也没收着力气,宴云笺全无反抗,被这?巨大的力道打摔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唇角裂的厉害,一泓血迹留下来,将整个下巴都染了半边血。

姜重?山气得发抖,指着伏在地上的人大喝:“孽障……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姜眠匆匆赶到时,落入耳中就是这?么一句。

“爹爹!”她?提着裙子冲进去,双手抓着姜重?山手臂,“爹爹你?怎么了?怎么说这?么重?的话。”

姜重?山犹在气恨中,胸膛起伏不?定,姜眠看他额头鼓起的青筋,一阵心惊胆战,生怕他气坏了身子:“爹爹,你?消消气,先坐下好不?好?”

感觉到姜重?山僵硬的手臂顺着自己力道慢慢软和了一点,姜眠松口?气,转头看地上的宴云笺一眼。

姜重?山也顺着她?目光看。

刚才气血上头,他一时怒极口?不?择言,现在想想,又觉后?悔,却拉不?下来脸说什么。只将脸默默侧到一边,谁也不?看。

姜眠又回头,软声道:“爹爹,你?平一平气。这?些日子一直在赶路,方才又去了一趟军营,已经很?累了,今天就不?说这?些了,您还没有吃东西?,我陪您用过晚膳,您早些休息好不?好?”

女儿的声音甜软娇糯,似一股清泉流淌过,将心头的火气尽数浇灭。姜重?山再盛的火都渐渐平息下来,转过脸,低头望着姜眠。

“爹爹知道了,阿眠,你?先出去吧。”

姜眠担忧看他:“爹爹,今天先放一放,你?与我一起去用膳吧。”

姜重?山低声:“我们还有一些事情要谈。”

这?一会?儿功夫,宴云笺已经静静重?新跪好,他左脸上五个指印泛出青紫,乌发微微散垂下几?缕,唇角的血迹干涸,既狼狈又苍白。

垂着的手掌无意?识去抓铺散在地上的衣角,轻轻握紧。

他想让自己放下些,却怎么抵消不?得心中如浪潮般汹涌的苦楚。

何等敏感聪慧的人,怎会?感觉不?出虽然阿眠一直劝姜重?山消气,可对自己是存一份怨的。

姜眠仰头看看姜重?山,又转过去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宴云笺,心中百般滋味左右为难。

“这?是怎么了?”姜行峥闻声过来。

一进门看见宴云笺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心下了然:“爹爹,您消一消气,有什么话好好与阿笺说便是了,这?世事无绝对,如今这?状况也不?能?全责怪在阿笺头上。”

姜重?山没接话,趁着空档,姜眠扶着他终于让他坐了下来。

他一手搁在桌角,下意?识攥了攥:“你?不?知晓他做了什么,他也不?冤。”

姜行峥道:“再是做错事也罢了,爹爹,阿笺这?般通透,你?讲与他他就会?明白的。虽然儿子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大约能?猜到些。沈侯爷曾经干过什么,儿子心中清楚,您也清楚,这?人之常情……可阿笺心里的苦不?是常人可比,一时想岔了路也并非不?可理解。”

姜重?山没说话,姜眠却看了姜行峥一眼,目光重?又落到宴云笺身上,眸中流露些不?忍来。

姜行峥低下头:“阿笺,你?若有什么委屈,便说出来。”

“姜公子……”

“嗯?”

“大哥,”宴云笺涩然改口?,“我没有委屈,无话可说,但求义父责罚。”

姜重?山阴晴不?定盯着他,却也没有再打骂的意?思。他心里生气,却也不?全然是气宴云笺,还有一部?分怨责自己——而这?怨责究竟是怪当时自己将宴云笺派出来,还是方才那句口?不?择言的重?话,就复杂的无法分辨了。

姜行峥站直身体?,看一眼父亲神色:“爹爹,纵然是阿笺做错,来日方长,您悉心教导就是了。他才十七岁啊。”

这?句算是劝到了点子上。

姜重?山冷峻的眉眼稍有动容,沉默了会?儿,轻拍姜眠的手背:“阿眠,去将你?二哥扶起来。”

姜眠点点头,走近了,才看清宴云笺脸上的伤有多重?。那青紫的巴掌印在他冷白肌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她?轻声:“阿笺哥哥,我扶你?起来吧。”

宴云笺心中酸涩,小心翼翼顺从她?力道站起。

姜行峥看姜重?山脸别过去,便知他这?是不?追究了,侧头对姜眠小声道:“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与父亲谈几?句。”

把人劝走了,姜行峥在姜重?山对面坐下,温声道:“爹爹怎么发这?么大的火?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话都讲出来了,是不?是今日去军营有什么事?”

姜重?山摇摇头:“没什么。”

“怎么会?没什么呢,想也知道是怎样?的烂摊子。明日我同您一道去。”

姜重?山顿一顿,转头看自己儿子:“阿峥稳重?了不?少。”

姜行峥笑:“孩儿原来不?稳重?吗?”

“倒也不?是。只是,此?前你?与阿笺交于我的两份策论,他胜了你?一筹,爹只怕你?心中不?舒坦,以后?与他兄弟情义浅淡。”

姜行峥笑了下:“我便能?这?样??”

姜重?山也淡笑:“你?这?孩子要强。”

“那争强好胜都是幼时的事了,爹爹也记我这?么久,我年长阿笺两岁,怎会?与他计较这?些。”

姜行峥摆了摆手,正色道:“倒是爹爹您,既来之则安之,这?场当这?场仗于您而言并非不?好打,而是地势不?利,怕是要连绵不?断。”

姜重?山点头:“我有数。”

父子二人默了很?久,姜重?山道:“行了,没什么事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您不?会?再气阿笺了吧。”

姜重?山静默片刻,舔舔嘴唇,低声开口?:“你?去拿点消肿的药,悄悄的,别让人看见。”

姜行峥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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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放下就走,也不?用做什么,别说是我吩咐的,”姜重?山摆手,“去吧去吧。”

***

姜眠带宴云笺回他的房间,一边走边与他讲:“阿笺哥哥,你?的房间在西?厢房,就是前面这?个……这?里条件不?比京城好,就仓促置了一个二进的院子,所以我们就没有单独院落啦,大哥在东厢房,给你?留的房间是西?厢房。”

宴云笺眼睫轻轻颤动。

饶是如此?,仍给他留了单独屋子。

听着这?些,他真的无地自容。

进屋后?姜眠点了灯烛,指指后?面:“哥哥,你?先坐那等会?我,我马上回来。”

她?说完就转身跑了,留宴云笺一个人在原地失神。

阿眠的身影比之前清晰了些,能?看出大致轮廓,穿着一身浅黄细软的绫罗,像一朵蓬软的云,与他想象中一样?可爱。

姜眠很?快回来,手中东西?放在桌边:“你?坐下呀,怎么一直站着?”

一边说她?一边轻轻拉宴云笺手臂,按他坐下,对方身体?僵硬的很?,手足无措的。

姜眠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头,有些难为情说出来,干脆先拿起刚放桌上打湿的布巾:“忍着点啊。”

宴云笺侧头躲:“阿眠。”

“怎么啦?”

“我自己来。”

“哎呀算了吧,你?手上又没轻重?,对自己一点抠叩裙每,日更新欢迎加入气流刘无令爸叭二吴也不?温柔,”姜眠手攥着布巾轻轻按在他下巴上,一点点擦去干涸的斑斑血迹,“你?别动,我轻一点,不?能?弄疼你?。”

说了这?么多话,心里那点小小窘迫散去不?少:“阿笺哥哥……”

“刚才……对不?起啊。”

宴云笺呼吸一窒:“你?说什么。”

“刚才我没有替你?求情,没去扶你?……”

自从确认了爹爹的心意?,她?更加不?想重?蹈历史?的覆辙,但最终却还是避无可避卷入千年前的史?实。

若说怪,她?自然是有一点恼宴云笺。

而刚刚大哥那番话,却点醒了她?。

一直以来,因为历史?的倾向性,她?对于宴云笺的重?心都太放在他的未来,而忽略了他的过去。

姜眠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还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就不?理你?……对不?起啊,你?别生我气。”

宴云笺缓了缓胸膛里的涩。

“阿眠,你?不?要与我道歉。”

姜眠瞅他:“还生我气?”

“不?是。”他自己都觉无颜见她?。

姜眠眨眨眼睛,搁下布巾,打开刚才提来的小药箱,拿出活血化?瘀的药膏挖出一块,抹在掌心,两指沾了些许往他脸上涂。

刚碰上,宴云笺就颤了一下。

指腹下那片肌肤红肿滚烫,不?碰都知道定疼痛难忍,姜眠不?忍心,犹豫着有些不?敢再碰他,宴云笺却轻轻开口?:

“阿眠,你?不?要这?样?待我,义父打的对,我的确该受他的打。”

“才不?是呢,”姜眠看宴云笺低眉的模样?,“你?这?样?想,爹爹可不?是这?样?想的,他打了你?,说了重?话,刚才就已经后?悔了。”

宴云笺喉结微滚:“……为什么?”

姜眠细白手指轻之又轻地落在他脸上:“别动哦……因为爹爹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打了你?,自己也会?心疼嘛。”

就像她?,将他视作家人,即便有一点点怨他,但看见他脸颊上的伤,心里还是会?无条件怜惜。

宴云笺迅速垂下眼睫,遮挡瞬间而起的薄薄水色。

姜眠坐在他身边,认真道:“阿笺哥哥,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有一些别的事,让你?不?得不?这?样?做?我知道你?不?是个任性的人,也从来不?会?邀功,可是我问你?了,你?不?能?不?回答。”

宴云笺摇头:“阿眠,都是我一己私欲。”

真正自私之人绝说不?出这?样?的话,姜眠无奈,一指头戳一戳他的腰:“你?好好说。”

宴云笺僵了一下,侧头看她?,纤尘不?染的眼眸似流金湖泊一般。

又可怜又好笑,姜眠忍不?住伸手揉一下他头发:“告诉我难道你?觉得不?好意?思?要是这?样?,干脆让你?直接去与爹爹说,他治你?的手段比较多。”

宴云笺没忍住,翘唇笑了。

姜眠看他笑也笑。

其实这?段时间她?脑中思绪一直很?乱,站在自己的立场和后?世历史?记载的角度去分析,她?没办法看淡这?件事,可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却又觉得不?仅仅是那样?。

——他身上附着一层几?可触碰的赤烈。

像宴云笺这?样?智多近妖的人,若真想做什么事,大可不?留痕。她?相信,只要他想,他能?有无数种办法达成目的,又将自己摘的干净。

但他选择堂堂正正。这?不?是小人谋利欲,而是君子捧赤心。

姜眠想到衔军令。

除去制造它的人,就只剩他与她?知道。

但也许,宴云笺知道的比她?要深得多。

“阿笺哥哥,昭辛殿设宴那天晚上,你?曾告诉过我皇上要颁布一道兵政,那是针对爹爹的。当时你?没有说太深,是不?是这?条兵政的力量太大,如若爹爹真的去了北境做驻军将官,也逃不?脱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他会?被皇上针对,会?有危险是不?是?”

宴云笺侧头向她?。

姜眠追问:“是不?是?”

“阿眠。”

他念了她?名字一声,半晌无话。

姜眠知道自己猜对了。

猜对了不?算,她?还想好好板一板他这?毛病:“我不?问你?,你?就什么都不?说,挨了打也不?肯说自己苦心。这?回好了,我也不?问了,改明儿你?亲自去跟爹爹说吧。”

看他要说话,姜眠忙一根食指抵在他唇边:“这?回想说话啦?不?行,说什么都不?行……哎你?别动我药膏,还没涂完呢。”

“阿眠,唔……”

“闭嘴,上药呢。”

“……不?许乱碰,要不?然牵到唇角的伤了。”

门外,姜行峥手拿着一盒药膏。

他一直没靠近,默默看着烛光映照下,碧纱窗上的两个人影。

树影将他眸光衬得很?深。

片刻后?,他笑笑,将药膏收进怀中,转身走了。

****

文永十八年仲秋,沈枫浒战死,姜重?山赴东南战场。

在历史?上,这?一句话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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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端、缘由?,它更像是姜重?山,甚至宴云笺人生的一个没什么营养价值的开场白。

不?会?有人去深挖这?句话,更不?会?有人去将这?一时期散落的珠子串联起来,拼凑那个被埋没的真相。

历史?的洪流力量强悍,但不?代表它没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很?不?公平。

对宴云笺。

姜眠想这?些的时候,正是第二日趁姜重?山有空档的时候,把宴云笺拽去见他。

当时他脸上指印还青紫着,姜重?山看了一眼,不?太自在地转开目光。

姜眠悄悄扯宴云笺袖子催他。

他耳尖微红向旁让了让,终是抬手低声:“义父,我可否与您手谈一局?”

姜眠不?懂棋,他们下他们的,她?就在旁边看着。

宴云笺眼睛还没恢复,却下得稳准,每一颗棋子都落在棋盘纵横的交点。姜重?山最开始没什么表情,过了几?路后?,他眉宇渐凝重?。

他抬眸问:“这?是什么立场。”

宴云笺静声:“与您为敌的立场。”

姜重?山不?再说话,只是明显比方才谨慎。

足足半个时辰,他们再没说过一句话。黑白子厮杀争夺,白子突围,黑子追绞,姜重?山眉心愈发拧紧,宴云笺却始终沉着平静。

到了最后?,白棋还是被黑棋困死在圈围中。

姜重?山沉默了很?久,把手中剩下的棋子扔回棋篓:“这?就是你?要与我说的话。”

宴云笺拱手:“冒犯义父了。虽不?敢说一定发生,但若真布此?杀局,想全身而退实在难上加难。”

姜眠瞅瞅两人,她?虽看不?懂他们下了什么,但听这?意?思,大概品出一点门道:这?衔军令,比她?想象要棘手;梁惠帝的杀心与忌惮,也有了实质性的感触。

姜重?山侧头看窗外良久。

忽地回头,不?轻不?重?一掌拍了下宴云笺脑袋:“你?小子倒是早说啊。”

“锯嘴葫芦一个,怎么教都不?听,明明好心还要换个巴掌。”

宴云笺被这?一下弄的有点愣,反应过来抿唇笑,竟有些腼腆:“孩儿不?敢欺瞒义父,如此?作为……也有为了自己的成分。”

姜重?山斜睨他。

再是为他自己罢了,皇帝计谋在先,没人知道能?狠毒到几?何,若真如他若展现的这?般,他们一家就算活,也是九死一生。

不?能?说他无私心,但利益的天平到底是倾向自己居多。况且,这?孩子心里孰轻孰重?,他若掂量不?出,枉活一遭了。

想着姜重?山又拍他一下:“你?还挺坦诚。以后?还闷不?闷着了。”

姜眠看得着急:“爹爹,你?怎么还打?”

“不?是打,”宴云笺抢先解释,“义父是为我好。”

姜眠忍俊不?禁,手摸在宴云笺碎发上拂了拂:“打傻了,没救了。”

姜重?山含笑看他们一眼:“好了,这?事儿……不?提了。日后?再有什么,记得先于与家里说,你?们都一样?。”

“沈枫浒……就按报上去的说法,战死沙场,给他的母亲与孩儿留点体?面吧。”

出了门,姜眠有些闷闷的。

原本他们二人说开她?很?开心,但姜重?山最后?一句话又让她?隐隐寒栗。

她?是局外人,也是当局者。

经历一遍,似乎只是让她?一个人,从千年后?的后?世窥见一斑。

文永十八年仲秋,沈枫浒战死,姜重?山赴东南战场——原来这?句开场白,背后?有那么多可以深挖的隐秘。

埋没的不?仅是史?实,还有宴云笺这?颗赤洁纯挚的心。

“阿眠,怎么了?是不?是有心事?”宴云笺听她?轻轻的呼吸,有些不?放心。

姜眠摇头:“没有啊……”

宴云笺想了想:“阿眠,方才我与义父说定,以后?会?和他与大哥一道去战场,我必定好好保护他们。”

他低声,却郑重?:“阿眠,我向你?保证,你?想去艳阳洲安宁一生的愿望,终究会?实现的。”

姜眠仰头看他。

这?个角度,他乌黑的发,流金的眸,字字真心钉在地上,谪仙神祇当如是。

感激,怜惜,误会?过他的愧,以及痛恨后?世对他的折磨一同攀上她?的灵魂。

忽然承不?住这?样?的压力,姜眠一把抱住他劲窄腰肢扑进他怀里。

“阿笺哥哥,你?说话……不?要总是把自己看的这?么轻。”

“你?也要保护好你?自己啊。”

“艳阳洲是我们一家人都要去的,你?是我哥哥,你?也得去,不?可以缺知不?知道?”

宴云笺凤眸睁大,心脏停跳一瞬。

即便本能?想抬臂回抱,他也用尽理智克制自己。

记下她?怀抱的柔软与温度,刻进骨与血,烙入灵魂深处。

这?就是了,足慰平生。

他轻轻又不?着痕迹将她?推开。

“阿眠,哥哥知道了。”

“哥哥答应你?。”

旌猎鸿蒙(七)

这两日,姜重?山抽出空来,安排人将沈枫浒的尸体运送回京。

在这个过?程中,传出不少风言风语:

“沈侯爷哪是自缢死的呀,他是被人害死的!”

“谁说不是,我兄弟就是最早那一批发现?的,说着沈侯爷死的时候啊,舌头伸的老长,上面?还有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

“干不干净的,你心里还没?数啊?”

“话说军营里应当是阳气最重?的地方,怎么还能招来鬼呢?”

“看你这话说的,不招人笑话,人家?叫鬼骑兵,鬼骑兵是啥懂不懂,身?上阴阳两气融为一体,哪个不压你一头?”

“行了,别说了,没?得再把鬼骑兵招来……”

这些话被姜重?山听到?,又动了手段整治,此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再没?人敢提。

姜眠这边,只听说闹鬼,没?听全这些传言,反正不信这些她也不打听。自从接受留在东南这个事实之后,她便重?拾起那段历史,细细推研。

虽然无法记住那么多细节,但是一些让她胆战心惊的事件无需刻意?记忆,便已深深印在心里——尤其?是她在意?的人。

文永十?八年初冬,姜重?山率部下在雁鸣山腹地与?燕夏交锋时中了对方暗箭,身?中剧毒。

这一笔只在历史记载中浅浅提过?,因这场战役没?什么精彩之处,在上百场战役并不出名,故而没?有深挖的研学价值,导致对此中毒事件并无详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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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一直在发愁这个事。

不可能不担心,莫说历史也有可能出现?偏差,这到?底是遭了一回罪,她怎么忍心。

可如何中毒,怎么解的,具体是什么毒,对身?体有何影响……姜眠一概不知,她只知这一场战役的交锋日期。

冬月初一,姜眠求了姜行峥带她来军营见姜重?山一面?。

姜行峥根本不想答应,可架不住姜眠软声央求。她倒也会挑人,知道宴云笺宠归宠,这事却说一不二绝不松口,便跑来求自己。

“阿眠,燕夏这几日安静的有些不正常,很有可能随时发兵,就算他们不率先出手,父亲也打算在初五那天主动出击,将他们退至扶阳关。你这会儿去真的不安全。”

姜眠双手合十?:“大哥,我不会给?你们添乱,我已经有近半个月没?见到?爹爹了,我就跟他说两句话,然后我就走?,元叔一直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你要跟他说什么?要是叮嘱安危的,我帮你带。”

“不行,我要自己说。”姜眠极其?严肃。

姜行峥实在拗不过?,挑了中午大家?都去吃饭的时候,领姜眠进了姜重?山的主营帐。

彼时姜重?山和宴云笺正站在悬挂的巨大地图前低声交谈。宴云笺的眼睛视物仍模糊,姜重?山说,他修长干净的手指便随之摸过?,低声言语不落思?路。

听见动静,姜重?山回头。

看见姜行峥身?后的姜眠,顿时一怔:“你怎么把阿眠领来了?”

宴云笺也眉心轻拧。

姜眠先跟自己爹爹弯着眉眼一笑,旋即看一眼宴云笺——无论多少回,她都忍不住惊艳他的长相,实在是到?了颠倒众生的地步。

第一次见他穿甲胄,乌发高挽,用银冠固定,一身?戎装干练挺拔,出鞘利剑般凌厉。

姜行峥无奈道:“我管不了阿眠,她要与?您叮嘱几句,元叔在外边等着,说完就送阿眠回去了。”

姜重?山走?上前,不轻不重?瞪了姜行峥一眼。

老元在又怎么样?若不是时候特殊,他真想亲自将女儿送回府上,见她安全无虞才放心:“阿眠,你不要担心爹爹,此时正是战时,与?燕夏交战一触即发,这个时候千万不可乱跑。”

姜眠仰头:“爹爹,我知道,只这一次,我以后定不乱跑。我……”

姜重?山柔声:“怎么了?”

“爹爹,我昨夜做了噩梦,”姜眠垂着头,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梦里这一次与?燕夏交战,他们放了冷箭,不是那种长箭,是袖箭,让您受了伤。爹爹,你一定要万分小心,千万不要和敌人靠的太近。”

她只知道这么多,书上提过?姜重?山此次受伤是近距离偷袭。

“就为这个。”姜重?山心中陡然一软,轻轻抚了抚女儿柔嫩的小脸。

姜眠有点急:“不要不当回事,这是……很真实的梦。”

姜重?山点头,正色道:“爹爹知道了,会小心不靠近他们。”

他肯听进去就好,姜眠点点头,还有些不大放心,但见姜重?山眉眼认真,将她的话重?置于心的模样,才算安定了些。

原本说完了话该走?的,姜眠想了想,又多问了句:“阿笺哥哥的眼睛还没?恢复,能上战场吗?”

他们二人还没?答,姜行峥在后面?先忍不住笑:“我们家?真是不能没?有阿眠,要么都说女孩儿贴心呢,果?真不假。”

这话说的在理,姜重?山含笑:“爹爹也提了,你看他听不听啊。”

宴云笺搓了搓手,拍掉掌心的灰尘,上前两步眉目温和。

“我没?事。”

“我没?事。”

他一开口,姜眠便跟着一起说,正好和他的话重?合在一起。

她嗔他:“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等眼睛能彻底看清了再去不行么。”

宴云笺微笑:“阿眠,布兵都已排好,自然要去。别担心,无碍的。”

他是不可能说“不去”的,姜眠太知道了:“那小心哦,不要受伤。”

她回头:“大哥也是。”

姜行峥揉揉她头发:“快回去吧,等下我们就走?了。”

……

寒风呼啸,斜阳千里。

原本这一仗姜重?山不打算太早去打,可这几日观测气候,很快便要刮西?南风,届时一旦开战,他们逆风向而行,势必大大不利而助长敌人的力量。

故而这股风刮起之前,必将燕夏击退五十?里,才能空过?天时不利。

手里能整合的骑兵远远少于燕夏龙虎军,好在雁鸣山下十?里有一处拗口,逼近守住便拿下先手。

马蹄奔至山坳时,燕夏军被正面?逼入,姜重?山一骑当先,长刀瞬间出鞘,一道雪亮光芒闪过?,血花四溅。

他身?后的大军黑压压冲过?来,荡起冲天的杀气。

短兵相接,严密布阵与?狠辣杀法几乎绞住了燕夏大军,也让他们傻了眼,眼睁睁看着对方手起刀落,转瞬间便有十?几个人头落地。

这是一场太过?悬殊的战斗。

姜重?山的打法完全不一样,东南的兵太久没?有尝到?这种压着对方打的痛快,越打越兴奋,战斗一直持续到?黑夜,还在马上的燕夏军几乎不到?一成人。

早在分明局势,清楚自己必会被对方碾压时,对面?主将便匆匆下令回撤,姜重?山率兵追了十?里,直到?前方地势变得狭窄,他权衡一瞬,正要下令莫追。

忽瞧见前方从斜里跑出来的战马上有鹅黄色的衣裙一角。

暮色昏暗,看的并不是很清楚。

“爹爹!”忽然那姑娘大喊了一声,隐隐含着恐惧哭腔。

“爹爹——救我!”

马背上的人二话不说,回手揪起她头发,那姑娘凄厉惨叫,男人一甩马鞭,如离弦的剑般带着人跑远了。

姜重?山脑中“嗡”的一声。

这声音……

声音与?阿眠的一模一样,但他无法判定她就是阿眠。

阿眠好好的在潞州,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是眼下的人将她掳了来?

不会的……他们有这个时间?有这样的本事?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这不到?四个时辰内、在有萧玉漓的把守的情况下,将阿眠掳走??

姜重?山一颗心脏惊痛狂跳,他的阿眠那么乖,不会乱跑的,只要她在府中,他安排的暗卫足以战胜燕夏的一个骑兵团。

这是骗局。

是毒计。

用他最疼的软肋动摇他的心。

不必理会,不去理会便是。

可是……可是……

万一呢?

纵然理智有千百理由告诉自己,这大抵是燕夏的诈军之计,不要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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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饶是如此,姜重?山仍立即纵马疾奔。

他赌不起。

哪怕再觉得天方夜谭,他也赌不起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呢?只有亲眼确认了才能放心。

宴云笺视野模糊,耳中一直纵听八方,他没?错过?那声“爹爹”,也知姜重?山控马疾追。

“义父!”

他喝过?一声,却无回应,想来并未听到?。

“大哥,我去跟着义父。”宴云笺向右后方回头,丢下一句便纵马追去。

这片战场已是必胜之局,毫无悬念,可那边他总觉得有丝诡谲。

姜重?山一路急追,他的马术比对方把控的更快且稳,很快两者距离不过?几丈。

下一刻,马背上的男人突然回头,对姜重?山露出一个阴狠诡异的笑容,同时手上用力,抓起他身?后姑娘的头发往旁边狠狠一摔。

登时,伴随那姑娘的惨呼,她就地滚摔出去,去势不减滚了十?几圈跌入路旁的密丛中。

“爹爹……爹爹……”她虚弱呼唤,小猫抓肺腑般可怜至极。

姜重?山一拉缰绳,下马奔去。

此刻宴云笺也已赶到?,听见那姑娘脆弱的嗓音,心中一窒——这声音的确与?阿眠一模一样。

然而转瞬,他眉心紧拧。

阿眠是什么性子?,他太了解了,她外柔内刚,虽然娇柔稚弱,但既聪慧又有傲骨,若真的落入燕人手中,会这样声声呼唤姜重?山令他心神大乱么?

念头转过?,宴云笺身?体已本能地冲上去,瞬间挡开姜重?山要靠近那女孩的动作:“义父——”

千钧一发间,那姑娘转过?头来,目光带着雪亮的必杀之意?,一扬手,袖口中迅速射出三支袖箭,幽蓝的光芒一闪而过?,显然涂了剧毒。

其?中两支分别钉在宴云笺胸膛和右臂上,第三支却擦着他肩头飞过?,刺入姜重?山小腹。

宴云笺大怒,旋起一掌凝集全部内力,向对方天灵盖上狠狠拍下!

立时那人口喷鲜血,软软瘫倒在地上,一双凌厉的眼眸还微微转动:“我燕夏……必……必将……”

话未说完,她已气绝,睁着眼睛垂下了头。

“义父,”宴云笺回身?扶姜重?山,嗅到?空气中血腥味里掺了一丝淡淡的幽香,“此毒非同小可。我们早些回去,我扶您上马。”

姜重?山拧眉:“阿笺,你伤在心口,你……”

“没?事的义父,在心脏偏寸,不打紧。”

宴云笺牵过?马一沉缰绳,那马儿有灵性般伏下前肢。

他掺住姜重?山:“我体质特殊,不会那么快毒发,您别动内力,我护您回去。”

……

半个时辰后。

高梓津从姜重?山脑中拔出银针,对着光看了半晌,将其?刺入手边的那盆清水中。

刹那间,清水变得浑浊,泛着微微的蓝色荧光。

姜行峥实在忍不住心中焦急:“高叔,您先别忙着研究,您说句话,父亲是好还是不好?”

高梓津看他一眼:“不好。”

姜行峥立刻呆愣住,茫然看一眼身?旁的宴云笺:“可……可阿笺明明还好好的,他们中的不是同一种毒?”

“是同一种,但他的身?骨异于常人,又用内力压制着,一时片刻不会毒发,但将军不一样。”

营帐内一时静默,很久都没?人说话。

姜行峥整理好心情,低声道:“那父亲他还会再醒吗?”

高梓津知道姜行峥误会了:“当然会醒,毒起凶猛罢了,今夜过?后便能醒。”

姜行峥大大松下一口气。

高梓津沉着脸站起来,将桌边的布包展开,露出几十?根银针,他挑出几根,在姜重?山檀中大穴下针。

“大公子?,先不要高兴的太早,此毒出自燕夏,你对燕夏的毒不大了解,这……”

话未讲完,帐帘被人猛地掀起,萧玉漓如一阵风般刮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小跑的姜眠。

“怎么回事?”她厉声问道,“燕夏龙虎军溃败至此,怎会让他们得了手?”

宴云笺立在一旁,他的脸色已然很白,身?形却很稳,拱手低声道:“姜夫人,义父是中对方的奸计。”

“奸计?”萧玉漓双眼微眯,阴沉冰冷盯着宴云笺。

“你跟在主帅身?旁,竟会让对方得以布计?”

宴云笺微微启唇,一阵哑声。高梓津看了过?来:“萧将军误会了,若无二公子?,只怕将军便不仅仅是中毒。实际上,他也深中此毒,毒素比将军更深,只不过?他年轻又体质特殊,才到?此刻都没?有倒下。”

姜眠本是一进来就扑到?姜重?山床边,抓着他的大手看他伤口,听到?这话猛地回过?头来。

她一双澄净的眼含着泪光,惊痛道:“阿笺哥哥也中了毒?”

姜眠连忙从旁边搬了张凳子?,放在宴云笺身?边:“那怎么还一直站着,你快坐下。”

萧玉漓不知内情,关心则乱,听到?高梓津的话点点头,看一眼宴云笺,便将脸侧到?一边,盯着昏迷的姜重?山。

“是什么毒?可有的治?”

高梓津捏一捏鼻梁,一脸凝重?:“小辈们大概不懂,但萧将军你应当知道,燕夏的毒冠绝天下,乃毒中之毒。”

萧玉漓点头:“世?间其?他毒种,要么肠穿肚烂,要么伤筋断骨,燕夏的毒一向被称作诛心之毒。”

东南这一带,一直流传着一句俗语:鬼魔笑,神佛哭,傀儡至,燕人剜心手,毒魂不毒身?。

讲的是燕人参透了“毒”这个字的本质,已经不再追求肉.体上的折磨,而更深一步摧残人的心。

“对。燕人的毒光怪陆离,一向攻心,将人变得面?目全非。”高梓津道,“将军所中之毒叫做‘泯人’,原来我只在书中记载中读到?过?,想不到?竟会有一日亲眼所见。”

“此毒一旦毒发入脑,会颠覆人的认知,中毒者将不会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渐渐的,拥有野兽的习性,失去了基本的自我认知,再也没?有办法活成个人样了。”

姜眠不可置信地看着高梓津。

姜行峥低喝道:“竟如此歹毒!”

“你是不知道最歹毒的爱恨颠,燕人引以为傲的无解剧毒……罢了,”只说了一句,高梓津摇摇头,没?有将话题讲偏,“将军中的泯人之毒有潜伏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此期间与?常人无异。若能在此时期服下解药,便不必忧虑了。”

姜眠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姜重?山,心如刀绞,即便她知晓史实,此刻也不敢说最终一定会如历史那般发展:“高叔,那……那要怎么解?这时间里您可能配制出这解药?”

高梓津摇头:“燕人的毒只有燕人有解药。”

正说话间,外面?一个亲兵来传:“启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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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将军,燕夏派了使者来。”

听闻燕夏这两个字,姜行峥目光一厉,几欲冲出去。萧玉漓一手按住他肩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是规矩,且听听他们要如何。”

“好,我便去会会。”

忽地宴云笺低声开口:“让他进来,外边的人不知道义父昏迷,若叫人看出来,恐乱了军心。”

姜重?山是一直撑着进营帐之后才倒的,不能露了端倪。

萧玉漓点头,吩咐:“去请。”

很快一个男人从外面?走?进来,他穿着一身?玄衣,外边罩了一层狐皮,头戴毡帽,浓眉大眼,留着一圈络腮胡。

“见过?几位将军,在下宋满,替我燕夏樊鹰将军向各位问好,不知姜大将军伤情如何?”

萧玉漓啐道:“你何必惺惺作态嚼舌头,徒耗彼此时间。”

宋满微微一笑,目光转了一圈,看向宴云笺:“这位少将军身?中两箭,毒素更深,到?此刻还站得住,真乃自古英雄出少年,在下佩服。”

宴云笺沉声道:“不敢当。你此刻来无外乎谈条件,开门见山吧,怎样才肯交解药。”

宋满笑道:“其?实也无需你们付出什么代价,解药燕夏愿意?双手奉上,只不过?樊鹰将军说,我们不负责送药,需要姜眠姑娘亲自取一趟。”

“须得是姜姑娘一个人来取,”他顿一顿补充,“且只有一份解药。”

旌猎鸿蒙(八)

姜眠抬眸直直对视宋满。

对?方还是那副面带微笑的完美表情,似乎既知礼又?得体,可背后?的深意却似毒蛇般叫人胆寒。

宴云笺的神色陡然沉下来。

“我随你去,但凭吩咐。不要为难一个小姑娘。”

宋满摇头:“这位公子,恕我直言,你只是将大?将军的义子,在我们?这里,还没有资格。”

他眸光一转,意有所?指:“萧将军,此刻姜大?将军昏迷,您应该是这里的掌舵人,难道一直指望着这个义子讲话么?”

萧玉漓冷笑:“你弄清楚,这是姜重山的义子,不是我的义子。”

宋满微微挑眉。

“这倒是您二位的家务事了,我们?燕夏管不着。只是,此刻最重要的是姜大?将军的性?命。当然了,这位公子也是性?命堪忧,”说到这,他似乎很遗憾,摇头笑了笑,“但很抱歉,樊鹰将军只能给一份解药。”

姜眠盯着他,忽然向前迈了两步。

“阿眠。”宴云笺立刻侧身挡在她面?前,以臂相拦。

他最怕这个。

阿眠有主意,又?倔强,若她有了决断,是最难办的。

姜眠轻轻拽他袖口:“阿……”在燕夏使者面?前,她没唤他名字,“哥哥,你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宴云笺心?脏抽紧,刹那间洞悉她心?意。

拳掩在袖中捏的极紧,终究又?缓缓松开。

姜眠从宴云笺身后?走?出?,萧玉漓却也挡在前面?,她索性?站在原地:“你要我随你去拿解药,但你我都知,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很有可能我入了燕夏军营,你们?非但不交解药,还将我扣留,以此威胁我的家人,甚至皇上,而为燕夏谋取长久利益。”

宋满微笑:“确有可能。”

“就?算你们?言而有信,我前去燕夏后?,肯放我回来,届时交到我手中的是解药还是催命符,也未可知。”

“的确如此。”

“我走?这一趟,是将自己?置于险地,手中却没有多少成功或是自保筹码,反而叫你们?称心?如意。你们?成功用?计毒害我爹爹,又?想将我作为威胁我娘亲的一道软肋,以此双重保险来为你们?燕夏开疆裂土,铺作路石。”

宋满几乎要鼔掌:“一点错也没有。姜姑娘,您点的很透。”

姜眠道:“我随你去。”

宋满的表情瞬间僵住,他飞速地,重新打量了一下姜眠。

萧玉漓立刻抓住姜眠手臂:“阿眠——娘不会同意你去,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何苦走?入他们?的陷阱?”

“便是你爹倒下了,还有娘亲在,我守得住东南这片土地,不需要你去担。”

姜眠回握住萧玉漓的手,低声说:“娘亲,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都有数,燕夏未必就?占全了上风。”

她转头看了一眼姜重山:“纵然去燕夏是一步险棋,但去了,就?有可能,如若我不去,我们?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姜眠清亮的目光坚定:“娘亲,你让我试试吧。”

“不行,阿眠你不能去,”姜行峥紧拧眉宇,走?到宋满面?前:“让我去,男子汉大?丈夫,只在男人间解决便是,何必欺负我妹妹。”

宋满收回若有所?思打量姜眠的目光,对?着姜行峥摊了摊手:“如公子所?见,我不过是个传话的人,又?没有拿绳子绑了姜眠姑娘去,姑娘自己?愿意,您与?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你!”

姜行峥回头对?着萧玉漓:“母亲,不能让阿眠去。”

其实他和宴云笺的立场一样,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太多置喙的余地,萧玉漓可以决定,因为她是姜重山的妻子,阿眠的娘,她有这个权利。

阿眠要走?这一趟是为了救自己?父亲,也是他们?的父亲,于他们?两人而言,却没有合适的立场去拼命阻止。

萧玉漓垂眸看女?儿,正?欲摇头,却听她轻声道:“娘亲,我不舍得让你伤心?,所?以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您不让我去,我会抱憾终生的。”

萧玉漓久久说不出?话。

她满心?挣扎不忍,忽然余光里见身旁多了道人影。

是宴云笺。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站在姜眠身边。

姜眠回头看,他眉目映在烛光中,她竟感觉得到他的心?意,复杂,矛盾,不忍。可他还是站在她身边。

萧玉漓对?宴云笺的默然视而不见,想了很久,道:“我与?我的女?儿一道去。”

宋满摇头:“只能姜眠姑娘一人去,不需要同伴。而且在下也奉劝诸位一句,不必耍任何花样,若有任何人坠在后?头,樊将军都不会给解药。”

萧玉漓捏紧了拳。

正?要说话,忽然姜眠道:“你先出?去稍后?片刻,我与?娘亲讲几句话,便跟你走?。”

等宋满退出?去,姜眠先转身问高梓津:“高叔,若我拿了解药回来,您是否能分辨出?它是真是假?”

高梓津紧拧着眉,何尝不明白姜眠的意思,心?中百般挣扎,终是点了头:“可以。”

姜眠露出?一抹浅笑,再度对?视萧玉漓疼惜的目光:“娘亲,如果我真的毫无?把握,也不会答应跟他走?,而给这乱局再添麻烦。”

眼见萧玉漓陷入沉思,姜行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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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宴云笺,他也只是沉默。连高梓津也一言不发?。

他摇头:“母亲……”

萧玉漓轻轻抬手阻止他。

此刻确实没有任何办法,她当然可以禁止阿眠,只要她下令,有这一屋子的人在,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阿眠走?出?这个门。

可是真的要像阿眠所?说那样,让她抱憾终生吗?

“阿眠……”她低低道,“娘可以同意,但是你要知道,一旦你成为人质,娘,还有你爹未必……”

她根本说不下去。

姜眠温声道:“我明白,娘亲,您担心?的事不会发?生,最多后?日一早,我一定带着解药回来。”

一直到姜眠离开,营帐中的气?氛都沉重压抑。

姜行峥哑声:“我去跟在阿眠后?面?,与?她一起去。”

萧玉漓慢慢坐在姜重山榻边,眉眼深邃冷静:“燕北龙虎军纵是遭受重创,也有上万人之数,你想当它是无?人之境跟着阿眠,是异想天开。”

“阿眠不懂武功,力量薄弱,没有威胁,他们?不会将她视作危险。但若换作你,一旦发?现,他们?绝不会客气?。”

姜行峥握紧拳。却也知道萧玉漓此话不假。

“我去跟。”

宴云笺静静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从方才姜眠应承宋满之后?,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去?”萧玉漓反问,“你身手的确比阿峥要好,但此刻你也中了此毒,还有一箭贯在心?口下方,受伤不轻。你们?二人谁去有何区别,都是送死。”

宴云笺按一按心?口下方的伤,高梓津此前给他包扎过,眼下虽还不至于完全愈合,但早已止住了血。

他对?着萧玉漓端正?拱手:“姜夫人,阿眠有的几分把握,在于取解药,而她把控不了的是全身而退。此事本就?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我会将她带回来。”

萧玉漓抬头看他。

对?上他的目光后?,又?侧头。

他的语气?,神情,都坚定的重如山海。

这个一直以来她不喜的人——不仅仅因为他与?女?儿共染血疾、因为他的母亲,最重要的是,他大?昭皇族的身份让她实在不愿沾染,如同威力强劲的炸.药,一旦引爆,会伤了她的家人。

可此刻,她却也只是一个无?助的母亲。

抓住一个浮木,可以舍弃脸面?。

“你……你真的愿意?悄悄坠在燕人后?边,若被发?现,他们?不会留情。”

“姜夫人放心?,他们?发?现不了。”

萧玉漓嘴唇翕动半晌:“那……拜托你……”

对?女?儿担忧太过,明知问也没结果却还是忍不住:“你……你有把握做到?”

宴云笺道:“我必定做到。”

……

梁朝和燕夏争夺雁鸣山已久,故而燕夏的军营驻扎在雁鸣山以北三十里处。

彼时燕夏军营正?在救治伤员,许多人都在外边,轻伤的照顾重伤的,军医来来回回的跑,时不时有□□声与?叫喊声传来。

姜眠走?进军营里,便立刻感受到了千千万万的目光,直勾勾的,不加丝毫掩饰。

那种眼神不怀好意,甚至恍惚间让人有种他们?要扑上来,将她撕碎的猎物感。

姜眠低声问:“你们?的龙虎军都知道将我请了来?”

宋满勾唇:“怎么能人人都知道呢?我们?燕夏人嗜血好战,但樊鹰将军是想与?您谈交易,若让弟兄们?都知道,怕不是要将你烹煮吃了。”

这话说的叫人胆寒,姜眠心?中也的确一阵颤栗,却面?上不显,侧头看他:

“宋将军这话倒是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樊将军并不希望我死,至少在得到他想要的之前,我是没有生命危险的。”

宋满自知失言,表情一僵,笑容突然消失。

“姑娘很会套话。”

姜眠扯了扯唇角。

“死了确实没得谈,但有些时候死也不可怕。姑娘可知为何我这些弟兄们?不知您的身份,却仍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吗?”

不知道,但他大?抵不会说什么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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