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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云笺逆光的面容晦暗不清,而成复的脸颊被这束光照的惨白?雪亮。

还是人么?

这问题,他答不上来。

“你是怎么察觉的?”沉默很久后,成复撇开头,另问道。

“我没有察觉,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

成复哂笑。事已至此,再问已经没有意义,宴云笺本就是走一步想十步的人,连自?己都看得透姜眠在这场局面中的利益,宴云笺也必会有数,所以他干脆不管自?己有无计划、要怎么做,只去?跟着护着姜眠。

若非他身份太低,没有办法进昭辛殿,大抵姜眠都不会遭那一遭罪。

成复低头,将地?上散落的瓶子收好,拉回衣襟靠在墙上:“我承认,我利用凤拂月的仇恨,给她递了一把刀,我丧心病狂。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姜眠么。”

宴云笺清楚:“我以为那晚我已经说的够明白?。”

“是很明白?,我也信你。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觉得自?己能?把控,就可以控制了的,动心就是动心,只怕最?后会身不由己。”

“阿笺,我是为了你好。”

宴云笺道:“你是为了你自?己。”

成复自?嘲笑笑,低下头去?,宴云笺的话并不算重,他却觉得疲惫不堪。

“你不是我,你不会懂的。”他凄然叹,“……我真?的终日惶惶,惴然不安。”

成复痛苦拧眉许久,抬头,向半空中伸手。

宴云笺没有立刻动作。须臾,他缓慢蹲身,握住他伸出的手。

他们二人的手握在一起,同样的饱经风霜,青筋暴起,极重的骨骼感,成复仍在不断加重力?气,直到听见对方筋骨不堪重负的一声脆响。

“阿笺,如果此刻你我互换,要离开这个地?狱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成复惨然一笑,干脆完全挑明了说:“你会不会害怕从此我天高任鸟飞,抛下身上这副沉重的担子,和心爱的姑娘逍遥自?在,好不快活?”

他没有等宴云笺回答,或许他觉得不必等待,因为答案显而易见。

“我承认我的手段不磊落,乌族英灵在上,必定会唾弃于我……但我不后悔。宴云笺,你摔碎一身骨头,毁了我的计划,我自?叹不如甘拜下风,但我仍想告诉你——”

成复手骤然发?力?,紧到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们没有那个命。赵时瓒栽培你,你给他办了七年的脏事才终于得到这来之不易的出宫机会,七年啊……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希望他动姜重山时能?用你这把刀!为了靠着这么一个由头逃出这炼狱!”

他平复了下起伏的胸膛:“七年。我们花了七年的时间,才走出这一小步。”

“我只是希望你记得,你离开这里后的每一个脚印都踩着乌昭和族人的痛与血,你是出去?了,到姜重山身边。你为他鞠躬尽瘁也好,与他父子情深也罢,但你没有解脱。我们受尽辛苦做尽下贱事,不是让你去?享清福、过安稳太平日子的。”

宴云笺沉默受了他这一席话。

末了才道:“原来你一直这样看我。”

成复不说话只盯着他。

“你太荒唐了。”

他想站起来,但成复手上用力?。

宴云笺平静道:“还想说什么。”

成复望着他,望着这张即便?覆着双眼也依旧颠倒众生,惊艳绝伦的脸:“姜眠你要不起,你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要做,如果你与她……”

“住口。”

宴云笺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一把甩脱他的手站起来。

他声线很静,很稳:“我一身的孽与债,没还完,是不会去?过安宁日子的,既害己,又误人。”

他的话像一记闷棍,打?的成复哑口无言。

宴云笺缓了缓,道:“姜小姑娘,她年纪小,单纯懵懂,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怎样,而是她对任何人都是如此。”

像天地?鸿蒙,未开教化般纯净善良。

更何况,她有心仪的男子。这句话在宴云笺心中转了个弯,终究还是没有说:“你的不安我知晓,但你混淆了倾慕与占有,我确实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我无法接受你将我与她想在一处,这些想法,宣之于口,我会觉得我弄脏了她。”

成复低下头,双手捂住脸。

见他沉默,宴云笺也不愿再多言:“你我皆受过她的恩,你别再用我来侮她,到此为止。”

成复以手覆面,如被困的兽,历遍痛苦寻不到出路。片刻,沙哑的声音从指缝中露出:

“其实我……我不想伤害你。或许……”他放下手,抬头:

“我只是有些嫉妒你,嫉妒你继承了乌昭和族人罕见的眼睛,嫉妒你可以离开这座囚牢,嫉妒你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宴云笺站在阴影里,微微启唇,终究没发?出声音,安静听他字字泣血。

成复一手撑着地?,嘴唇几经颤动:“其实我知道,比起我,你受的罪要重千倍百倍,我只不过挨了一刀,之后默默无闻活在这里,却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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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太多皮肉之苦。你是被千万双眼睛盯着出生的,从一出生……背着大昭皇子的身份,被折辱,被践踏,身上永远新伤叠旧伤,没有一日解脱……”

“可是,我竟嫉妒你。”成复正?视宴云笺,字字锥心:“至少你还能?姓宴,有父亲的眼睛,可以堂堂正?正?做他的儿子。”

“可我……”他咬着腮上的软肉,深深吸一口气。

可他呢?

没有听娘的话,在那马车的夹层中躲好。她回到这里,自?身难保,费尽心机做尽打?算,才让赵时瓒相信大昭的嫡皇长子已死。他却跑出去?,从此没能?走上她辛苦铺好的安康之路。

稀里糊涂被人抓去?当做贫童净了身,稀里糊涂活下来。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宴云笺,可我再也没办法做宴云城了。”

“为什么不能??”宴云笺反问。

“我今日来此寻你,便?是要你做回宴云城。”

成复慢慢靠在粗粝墙壁上。

他舔了舔牙齿,张着嘴,最?后化作一声笑:“我知道。你今天为了什么,从我知道你看穿我那一刻——你不会放过我,即便?我已受了重伤,即便?我本就是个残损之身。”

宴云笺静默很久:“不是我不放过你,这也是你的信仰。”

“你是乌昭和族人,该有乌昭和族人的骄傲,做了背恩之事,就须付出代价。”

“如果我不肯呢。”

宴云笺英挺的长眉终于拧起:“别再给父祖丢脸了。”

这一回,成复什么都没有说。

宴云笺将手中支撑的棍子靠在墙边,探手入怀,拿出一把鞘身残旧的漆黑匕首,抽出刀,刀刃却十分雪亮锋利。

他手腕轻扬,本欲将匕首抛掷于地?,但在半空中一顿,终究还是忍着骨痛,弯下腰,将匕首放在成复腿边。

正?如他全程未说一字,成复也一言不发?,默默拾起匕首放在眼前端详片刻。

指腹一寸寸拂过匕首,终于成复闭了闭眼睛,右手手掌撑在地?,刀尖旋转,对准食指根部,骤然下刀。

确实,先祖有训,乌昭和族有乌昭和族的血性与傲骨。

负恩之恶,断指偿还。

那根断口齐整的手指落在干草堆上,成复脸色青白?,嘴唇微微发?抖。

看了那手指许久,也没有拾起的打?算。

成复完好的那只手撑着墙,微微侧过肩膀躲开宴云笺搀扶,慢慢站起,托起衣衫一角擦净刀刃上的血,抬手递还匕首。

宴云笺伸手接,成复忽又移开。

“问你个问题。”

他惨白?着一张脸,歪头笑:“如果有一天,你也做出背恩之事不可挽回,无需我说,你会心甘情愿自?断一指么?就用这父皇留下的唯一遗物。”

其实话一出口,成复自?己也觉多余。

莫说斩一根手指,他实在难以想象阿笺有一日会做忘恩负义之事。

他性子如何,他分明是了解的,这问题本就是一句无谓。

宴云笺手顿在半空——这手极漂亮,骨骼线条优美流畅,手背腕骨浮着微鼔的淡青色血管,修长干净,完美无缺。

停顿只在一瞬间,他拿回匕首。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情愿粉身碎骨。”

——卷一:雨霖铃·完。

碧风长歌(一)

连绵了几日的雨终于停歇,阳光晴朗,盛夏暑气一扫阴雨潮凉。

姜眠受了一场惊,加之这几日天气不好,一直昏昏沉沉病着,直到今日才觉精神些。

清晨日光正足,她从床上坐起,随手理?了理?蓬乱的乌发,打量一圈四周陌生陈设。

这不是寄居在武义侯薛家的房间。

姜眠坐在床边弯腰捞鞋,一边打量着,略想?一想?,猜测这是回?了自己家府邸。

“知道了,你去将?房间收拾出来。”

外面隐约传来人低声交谈。

“……不用,一会儿我亲自与父亲说。”

姜眠正要出声,下?一刻姜行峥轻轻敲门:

“阿眠,你醒了么?”

姜眠忙应一声:“大?哥,你进来吧。”

姜行峥推门而入,单手托着木制托盘,上面放一碗药汁,正氤氲苦涩热气。

他边走来边笑道:“方才我过来时你还没醒,药都放凉了,拿下?去热了一遍,刚好你醒了,快趁热喝吧。”

“哦……”姜眠点点头,好奇道:“大?哥,这是姜府是吗?我们?自己的家?”

姜行峥目光软了几寸:“是啊,之前在这里时你太小了,大?约没什么印象了吧。”

姜眠摸着鼻尖笑了,向前凑凑悄声道:“薛侯爷把我们?赶出来啦?”

姜行峥忍俊不禁:“胡说什么,原也?只是暂居几日,现下?我们?府邸已修葺好,自然?该搬回?来住。”

是这样?么?姜眠睁着一双圆眼睛看姜行峥。

这灵气劲儿,姜行峥笑嗔道:“也?不能那么想?,咱们?府上可以住,爹爹便提出离开了。收宴云笺为义子一事,皇上的意思不愿太张扬,爹爹也?是同样?心思,两边都瞒着,所?以薛侯爷对这些并不知道。宴云笺身份到底特殊,不叫他人沾染便不叫他人沾染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姜眠转了转眼珠:“大?哥,爹爹和?薛侯爷是很好的朋友么?”

“自然?是,他们?二人师出同门,年少时又有同袍之泽,不然?爹爹怎会首选借居在薛侯爷家呢。”

姜眠若有所?思点头。

薛侯爷和?爹爹是至交,而历史上,宴云笺不仅背叛姜家,也?一手摧毁了薛家。但?现在看,宴云笺并没有和?薛家打交道的机会,这一团乱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日后慢慢想?办法解开。

姜行峥手在姜眠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拉着我问这半天,快先喝药。”

姜眠双手捧过他手中的药碗:“……哎?对了大?哥,我听见你方才在外面叫人收拾房间,是谁要来?”

姜行峥道:“是娘要回?来了。”

姜眠双眼立刻亮了:“什么时候到?”

“三四日左右吧。”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姜眠捕捉到了:“大?哥,你怎么看上去有心事?是娘亲怎么了吗?之前我听说她近京水土不服,是不是还病着没有好啊?”

姜行峥笑了一下?,摸摸姜眠的头:“娘没有生病,她是……”略略一停,他又不说了,“是有点不舒服,但?等见了你,再不舒服也?都好了。”

姜眠弯着眉眼乖巧点头,双手端碗挨到嘴边刚喝一口,忽又抬头:“大?哥,爹爹已经将?宴云笺接回?来了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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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家了么?他们?在哪?”

“一刻钟前到的,爹爹直接带他去了祠堂,先祭告祖宗。”

姜眠眨眨眼睛,把碗搁在床边:“我去看看。”

姜行峥拾起被她放下?的药碗,一手拉住她:“这有什么可看的,日后都在一处,你先把药喝了啊。”

“我回?来就喝。大?哥,我看一眼就回?来。”

大?哥当然?是不知道的,这件事虽不算顶要紧,但?也?不容忽视。

历史上,姜重山带宴云笺祭告祖宗同时,还为他赐下?一名,在后来的记载中,宴云笺非常厌恶这个名字,所?以他背叛姜重山后,第一时间改回?本名,从此再不许人提他曾姓姜之事。

虽然?不太相信自己认识的宴云笺会对一个名字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但?姜眠还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姜行峥不放人,姜眠又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事,细白手指揪住他袖子摇了摇,软乎恳求:“大?哥,我很快就回?来了。”

姜行峥无奈笑,阿眠这一招真是屡试不爽,就算她不这样?撒娇,只看那双澄净乌瞳,他也?心软舍不得拒绝。

“你呀……先把药喝了。”

姜行峥把碗递到姜眠眼前:“喝了药,什么事都好商量;不喝药哪也?不准去。”

姜眠立刻捧过碗咕咚咕咚喝了,不用人哄也?不喊苦,喝光了药将?空碗给姜行峥看:“这样?就行了吗?”

“行,”姜行峥含笑拖了点尾音,点点她眉心,“我和?你一块儿去。”

姜府虽是一座一品将?军府,但?规制并不奢华,只是一个三进的院子,有两处花园景致,路上看到侍奉洒扫的人也?不多。

姜眠跟着姜行峥一路走来,到了祠堂外,她向里探头,却正看见宴云笺轻抚素衫,向姜重山矮身下?跪的画面。

她第一次见他穿一身清冷的素雪,苍白的肤,漆黑的发,骨骼感极重的手掌压着衫袂撑在地上,就像一滩将?融的雪。

姜眠心微微一提:他们?身侧就是数十牌位,若要祭告祖宗,怎么也?不该跪姜重山啊。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姜眠快步走近:“爹爹,出什么事了?”她担忧地看一眼沉默跪地的宴云笺,不确定小声问,“宴云笺怎么了么,为什么罚他下?跪?”

见女?儿来,姜重山冷厉的眉眼柔和?许多:“并非我罚他,”转而俯视宴云笺,“你想?说什么,起来回?话便是。”

听姜重山这样?说,姜眠转身扶住宴云笺手臂:“宴云笺,你先起来吧,你的腿本就伤到了骨头,这地上又凉又硬,你这样?跪着疼,如?果再留下?病根就更糟了。”

她声音又轻又软,手也?是。

宴云笺不敢受姜眠这一扶,可躲开手,让她的关切温柔落空罪过更大?:“姜姑娘,我身体?无碍,下?面要说的话……冒犯姜将?军,如?若平身陈述实在无礼。”

姜眠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事?”

姜重山接道:“不是多大?的事。他不肯易姓,亦不愿入族谱。”

果然?是这件事。

姜眠愣了愣,先瞄一眼姜重山,他神?色如?常,绝不是生气的模样?;再瞅瞅宴云笺,他眉宇间只见惭愧,却不像是抵触反感的样?子。

虽然?不解又担心,但?这两人的气场倒让她放心不少。

姜重山略略抬手:“无妨,你有何缘由说来便是。”

宴云笺直起背脊,抬手微顿后,合抱于胸前推出,这是一个礼数周到的梁朝晚辈之礼:“姜将?军,请恕云笺言语无礼。”

他声音低低:“一来在下?此身微贱,若进族册,恐扰姜氏英烈安宁;二来皇上当不愿看见在下?成为真正的姜氏之子,必定有旨在先,将?军此举日后若露,便是欺君抗旨,实在危险;三者……”

这第三条原因,他默了很久才微微启唇:“于我本心,也?不愿更名异姓,改入他门。”

姜重山和?姜眠都还没说话,一旁姜行峥先淡淡笑了:“我原还想?会有多失礼,这第三条你本可不说,只凭前两项也?足以说服父亲。要这么听,你前面所?说的倒像是你不想?改姓为姜的借口。”

宴云笺声音发涩:“绝非如?此,在下?只是不愿有半分欺瞒。”

他们?这一问一答落地后,偌大?祠堂内很久都没再有声音。

在这样?的安静里,姜眠忽然?再度弯腰。

她双手一起搀着宴云笺手臂:“宴云笺,你先起来。”

当时在书上看到这一段时,她只是拼命速记,而不太理?解。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面对着他二人——一个是她无比了解的父亲,一个是来此之后相处最多交道最深的人。

一瞬间就通透了许多东西。尤其是,他们?二人对待此事的立场。

姜眠加了一点点力气,但?仍然?很柔软:“我知道你手臂也?伤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来,我帮你和?爹爹说好不好。”

宴云笺不可抑制地侧头。

这一刻,她手碰触的不是他的躯体?,而是他的心。

“姜姑娘……”他唇几不可察地抖。

“听阿眠的,先起来。”姜重山道。

宴云笺缄默,静静顺从姜眠的手势站起。

姜眠侧头看他一眼,见他站的还算稳,看不出是折骨后勉强站立的模样?,略放心,松开手迎上姜重山温和?思虑的目光。

“爹爹,有些话宴云笺他不好说。”

姜眠停了一下?,这一瞬间她脑海中涌起许多画面——他说自己是乌昭和?族人时的坚定,以乌族手势发誓的庄穆,郑重其事说绝不辜负语气里的肃凛。

她低声道:“他是乌昭和?族人,这身血脉是他最珍视的,重逾生命,不可舍弃这个身份另入宗族。但?是世人对乌昭和?族成见太深,如?果宴云笺直接讲明他对自己身份的重视,便仿佛低视姜氏一门,所?以他没有办法讲的再清楚了。”

宴云笺的姓名代表他的身份,这身份的背后,是支撑他的信仰。但?,甲之蜜糖,乙之□□,这一点在姜重山看来,恰恰这层身份与信仰是枷锁,是泥沼。

他想?赋予宴云笺一个新的身份,让他斩断过去,这绝对是为了宴云笺好。

姜眠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巡过一回?,软声道:“爹爹的考量,宴云笺心里也?都明白的,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会这样?惭愧。”

姜重山把落在姜眠身上的温和?目光收回?来,再看向宴云笺。

他面容比方才更苍白,这一刻近乎透明。

“阿眠说的,是你心中所?想?吗?”

宴云笺心尖刀绞般的悸痛。

他碎裂的、一个人捡也?捡不过来的脊梁,全都被她拾起拼好还给他了。

思绪恍惚刹那,他在想?,若就这样?应一个“是”字,他是不是也?太不堪了。

碧风长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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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寸薄,在满室静寂中化为一缕微烟。

沉默的时间不长,宴云笺低声道:“此身骨血,乃父所遗。污也好,败也罢,我不能弃。”

姜重山问:“倘若我不肯答应呢。”

他说完不等宴云笺回答,转身走向祭桌,取过三炷香燃了,竖在炉灰里。

“你说你此身卑贱,这只是你的托辞。你够谦卑,也很稳重,但从未觉得自?己低微,你分明——以?身为乌昭和族人为荣。这样骄傲心?性?,姜氏先烈有知也会喜欢的,这第一条就不成立了。”

姜重山回头,目光灼灼:“我们不会在京城久居,无?论是你姓名还是姜氏族册,我都有把?握保它一世?平静,你也无?需担心?。”

姜眠眉心?微拧,上前一步:“爹爹……”

“阿眠,这事你别?管,我要听他?自?己说。”

姜眠只得抿唇,忧虑地向宴云笺望去一眼。

她知道宴云笺聪慧,也清楚他?会懂姜重山的良苦用心?,可现在,姜重山将所有说法推翻,将宴云笺架在这个进退不得的境地里,让他?做选择,这几乎是逼迫。

过犹不及。姜眠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跳乱了节奏,无?意识绞紧双手看宴云笺,不知他?会说出怎样的话?。

终于,宴云笺薄唇轻启:“此事……我亦不肯让步。”

姜行峥蹙眉:“宴云笺你……”

“你也别?说话?,”姜重山冲姜行峥挥挥手,问宴云笺:“你打定主意了?”

“是。”

姜重山道:“我知道你们乌昭和族人讲究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在的此处,是姜家六十七位先烈眼下。你还是不肯,是么。”

这话?一出,连姜眠都感受到了压力。

宴云笺没片刻犹豫,对方话?音落地,便轻撩衣袍再次跪下:“我心?已决,愧颜在此,请将军降罚。”

姜重山负手默然?片刻,摇头一笑,上前亲手扶宴云笺:

“起来?吧,没什么可罚的,我尊重你的意愿。不冠姜姓,也不入族册,于我并无?什么不同,总归是你的事、你自?己选的路。只是日后?出门?还需用其他?名字略作遮掩,你自?己去想?,我不干涉。”

说完,姜重山指指门?口:“阿眠,阿峥,你们先出去,我们有话?要单独说。”

姜行峥诧异:“有什么话?我们反倒不能听……”

“哎呀好了大哥,那我们就出去吧,出去吧。”姜眠向外推姜行峥,虽然?她也很好奇,但她觉得,爹爹方才的妥协,无?论要谈什么内容,只要他?接纳宴云笺坚守的身份,都是一件好事。

姜眠拽姜行峥出门?,很贴心?地反手关门?。

姜重山看着眼前略微局促的人,清了清嗓子。

“……阿笺,”他?问,“我可以?这样唤你?”

宴云笺怔了怔:“将军抬举,自?然?可以?。”

姜重山淡笑道:“不算抬举,即便你不入姜氏族册,我仍会视你如子,日后?你也要称我一声义父的。”

“既担父字,便有教导之责。你我虽面缘不多,我也知你根骨极正,稍加修剪,便是无?量之才,这么好的苗子,不能毁在我手里。”

宴云笺身侧的手指一缩。

这样的话?、这样的论调,他?一十七载初闻乍听,多少字句在胸口盘桓几轮,却终觉这里不妥,那里无?力。

姜重山将他?神色尽收眼底:“不必窘迫,日后?你在家渐渐就知道了,没什么规矩。其实你不肯妥协,我倒很欣慰,宫里竟没搓磨掉傲骨与原则,倒省了日后?我慢慢教你了。”他?停一停,“只有一点?要与你说清楚——做我的孩子,要学会站着回话?。”

这番话?分明不重,却让宴云笺有片刻几乎喘不过气?。

他?稳一稳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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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应:“将军教诲,绝不敢忘。”

“你站在此处这样久,还要称我将军么?”

宴云笺声线轻而涩:“义父。”

他?微微抬头,“大礼未行,请您准许孩儿叩拜。”

“好,”姜重山道:“你非梁人,不必对我行梁朝之礼。”

宴云笺长睫轻动了下,尽管双眼依旧空茫,但分明有隐秘的欢慰自?眼角眉梢浅浅流露出来?。

他?屈膝,动作稳重端然?,跪地手臂平举双手交叠,掌心?向下端在胸前。

叩首下拜,额头与手背留有三寸距离。

姜重山受了他?以?昭礼的三拜,伸手去扶:“好了,就算乌昭和族人是钢筋铁骨,你也腿伤方愈,快起来?吧。”

“其实把?你留下还有另外一事要问,”姜重山抿唇,“你与阿眠共染欲血之疾,可还记得当时的日子?”

宴云笺猜到姜重山一定会问此事,但当他?真正说出口,他?还是不可抑制地低下头去。时光不可倒回,事已至此,后?悔也是无?用。

但历历往事与眼下情况堆叠心?头,他?是真的觉得,在姜重山父女面前,他?不配站着。

“记得,是四月初七。”

姜重山沉声:“男女力量生来?悬殊,若男女共染,多由强方牵制,那日看阿眠落水情状便知道,她需要用你的血。若没记错,欲血之疾发?作当以?六十九日为期,这么算也没剩几天了。”

宴云笺轻轻点?头:“您放心?,这些我都牢记于心?。期限之前,必早做准备。”

“好。还有……似乎欲血之疾被供血一方有不能碰的膳食?”这一点?,姜重山却不是很清楚了。

宴云笺低声道:“不可饮酒。除此之外都无?妨。”

姜重山点?头。

注视眼前沉稳又坦荡的人,很久才缓声:“阿笺,欲血之疾状况复杂,我身为父亲,必细心?保护阿眠,但许多时候,也需你帮着周全。其实与你讲实话?,这等事情若换旁人,我必定断其手脚与舌头锁在家中?,只做我女儿的血囊,但是你——”

他?顿了顿:“我半生断人无?数,我信你。你不要叫我失望。”

这话?实在太重了,宴云笺缓了下,掷地有声:“姜姑娘的清白重于我生命之上,与我的信仰等同珍贵。”

姜重山清楚这句话?的力量。

但他?太年轻了。这句话?流露出坚定与决然?,也还露出了些别?的东西。

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却又有另一石悬起。

姜重山上前两步,按住宴云笺肩膀。

素衣下包裹的肌肉结实有力,如他?这个人一般,蕴锋刃于无?形,城府如山似海,既深且沉,最难掌控。

这好,也不好。

他?如一普通父亲般拍拍宴云笺的肩膀,力气?不重,话?却意味深长:“以?后?,你也是阿眠的哥哥了,与阿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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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还要稳重许多。我知道阿眠的事你必会处理好,亦会照顾爱护她,拿她当亲妹子,不叫她受罪。”

这一次,宴云笺没有答“是”。

薄唇翕动两息,他?声音轻,说的是:“我明白。”

……

他?们二人从祠堂中?出来?,穿过庭院,外面小路旁姜行峥和姜眠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竟一直没走。

看见人出来?,姜眠“刷”一下站起来?:“你们谈完啦?”

见女儿姜重山本能便会含起笑意:“怎么没回屋歇着?眼看日头要毒了,京城暑气?热,莫晒坏了。是在等爹爹么?”

姜眠还没回答,姜行峥失笑替她说了:“不是,妹妹是有话?要与宴云笺说。”他?摸摸鼻子,“也不知你们一个两个都有什么小秘密,只有我没什么话?要与阿笺说。”

姜重山回头看一眼:“哦,那便说吧。”

“嗯……”姜眠瞅着姜重山,眼底漾起浅浅的踌躇笑意。

姜重山懂了:“也要单独说?”

“可以?么?”

姜重山看一眼宴云笺。

倒没什么不可以?,他?太通透,太懂分寸了。

“去吧,前面有个凉亭,你们过去慢慢谈。”

姜眠是不拘在哪儿的,只要姜重山不反对就成。进了凉亭,她忙让宴云笺坐下:“刚才我就想?问,你的腿不是伤到了骨头吗?怎么没多休养一阵子,这才几天,这样走路能成吗?”

宴云笺握了一下膝盖:“无?碍的,都好了。我筋骨强健,比常人愈合的快。”

姜眠挨着他?坐下来?,仔细瞅瞅他?的腿,又看他?胳膊:“骨头能吃劲走路是一码事,那也不觉得疼吗?还是你忍着疼走路做事的?”

宴云笺笑了:“不觉得疼。”

姜眠不太相信:“我能碰一下吗?”她说着就要伸手。

宴云笺立刻起身:“别?……不能碰。”

他?反应大到让姜眠都有点?不好意思——她绝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他?断骨情状,他?这么一来?,自?己就好比强迫素白雪衣的禁欲者破戒一样。

许是他?也觉自?己反应大,低声解释:“我不是嫌恶你的意思。”

“我又没生气?,不用特意解释,”姜眠软声说,“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啊。”宴云笺这人,要是真厌,绝不会是这样一副表情。

但不嫌恶她,那是嫌恶自?己了:“你过来?坐,我不乱碰你了,别?站着腿疼。”

姜眠摸摸头:“我刚才就是着急才说的,说完才想?我看了也不懂,还是得请个大夫来?。”

“姑娘,这不妥……”

“妥不妥的,你坐下说嘛。”

宴云笺缓慢坐下,离她几寸距离:“我才出来?,皇上的人必定还盯着,为我大张旗鼓怕落了口舌。”

他?温声道:“别?担心?,对你,我不会说谎。乌昭和族人体质特殊,你此前见过我愈伤的模样,确实早两天就不疼了。”

要这么说,姜眠比刚才放心?些了,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个,宴云笺……”

“嗯?”他?回应的声音极温柔。

“刚才说了半天你腿伤,其实你受伤都是因为我,我在你面前会觉得有些愧疚……你豁出命来?救了我,我却没能保住你的义举叫世?人皆知,埋没了你的功劳,甚至到现在才能对你道一声谢……”

“虽然?——虽然?我知道一个谢字很微不足道,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宴云笺笑容浅了些:“姑娘万不要这样说,我做这些,并不为名。你本就不必向我言谢,此事本就是我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

姜眠听的拧眉,不认可:“这怎么能是分内之事呢?当然?不是啊。没有人理所应当该为另一个人付出生命的,你以?后?……不能再这么不顾自?己了。”

她的话?有道理,她总是会用最柔软清甜的嗓音说这些滚烫的话?,但在他?这里,却不成立。

宴云笺声音很沉,只说:“此事我若早察觉提防,也就不让你受惊了。”

姜眠问:“你都把?责任给自?己扣到这种程度啦?”

她真的哭笑不得:“把?我推下城楼的是凤拂月,你别?瞎揽了宴云笺。”

看宴云笺薄唇微动,似乎还要说话?,姜眠忙伸出一只手来?制止:“好啦好啦,停,这件事就这样吧,反正我会记得你的好就是了。我们说下一件事。”

宴云笺从善如流将话?咽回去。

他?一向不会拒绝姜眠,正如她所说,他?也将她的好默默铭记心?中?便是。

“姑娘要说什么?”

姜眠稍弯腰自?下往上瞅他?:“后?来?爹爹没再要求你改名的是吧?”

宴云笺柔声道:“没有。”

“那刚才爹爹他?……他?最开始……”不行,这么问,也太直接了。

姜眠揪着手中?丝帕,把?嘴闭上,偏头沉思。

宴云笺一直耐心?等着,但这等的时间有些长,他?虽不急切,但有担忧:“姑娘是……遇到什么难事么?”

姜眠的丝帕都快揪变形了:“倒是不难,我就是想?问你……嗯……”

宴云笺听出她有顾虑:“姑娘对我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你想?问的,我都愿意答。”

姜眠小声:“我的问题很失礼。”

“不会。”他?低笑,她之于他?,无?论什么,都是垂怜。

开门?见山确实比绕弯子能得到更确切的答案。姜眠心?一横:“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生我爹爹的气??”

宴云笺浅浅笑容顿在原地。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很快回答,纤长睫羽颤动一下,证明他?有在听。

但看起来?,他?比上一刻易碎。

他?的怔然?很明显,姜眠切实感受到,有些不确定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宴云笺,你怎么不说话?呀?”

宴云笺双手拢在一起,左手包着右手,无?意识捏紧:

“我……”

“什么?”

“我在想?,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生气?。”

他?言语大有不堪之意,姜眠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爹爹今□□你做了选择,你心?里怎么想?的?或者说……如果最后?他?没有妥协,你还是改了名字入姜氏族册的话?,你会……生气?吗……”

毕竟这个问题放在现在看,已经没意义,姜眠问出口也觉得没底气?。

宴云笺道:“我不会。”

他?应该再多说一点?是不是。

今日若无?她在前,为他?陈难以?启齿之情,他?定无?那般果敢坚执。她口中?述出的甜净字句,无?一不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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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勇气?——他?这身血,千万人践踏成泥,只他?视若珍宝。却有一人愿意为这样的东西,挡在他?身前,为他?争取。

否则此刻,他?定然?以?易换了身份。

可即便那并非他?想?要,也是姜重山恩深似海的善意。没有一点?是为自?己,皆是为了他?着想?,怎样狼心?狗肺的人才会心?生怨气??

“我不是寡义之人,若我……”他?停下。

不想?说太重的话?吓到她,却又不知怎样有力剖白自?己,只好这样轻声解释,“今日之事,肝脑涂地难以?报还,我唯有感激。”

——是面对她,逼迫自?己将心?中?那些隐秘汹涌的情绪化为感激的那种感激。

那语气?平静,可姜眠听的心?中?有些不好受:“宴云笺,我知道了,我相信你。哎……都是这问题问的不好,你要是生气?就骂骂我吧,我不还嘴,也不告诉别?人。”

宴云笺哑然?失笑,笑容很浅淡:“也不是这问题不好。”

“是因为……我是乌昭和族人么?”他?还是问了。

姜眠忙用力摇头:“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你不要这么想?,我问不是因为我怀疑你会生气?,真的,我绝不会那么想?你,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一下……万一你生气?的话?,我就哄哄你,叫你不要生我爹爹的气?……”

宴云笺松松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蜷一下。

听她又道:“这种蠢问题我以?后?再也不会问了。”

这回宴云笺是真笑了。

他?笑起来?特别?好看,露出一排齐整洁白的牙齿,姜眠看的心?里一松:“你原谅我了么?”

“我本来?也没有怪你啊。”

姜眠说:“可你刚才都难过了。”

宴云笺想?了想?:“刚刚不难过,现在有一点?。”

“为什么?”

为什么。

微风轻拂过,他?鬓边几缕发?丝迎风而动,清雅出尘。

如果只是他?自?己,怎样都好;可若落在她头上,那就什么都不行。

“今天之事,换做谁,也不会生气?的,”但凡是人,不是猪狗不如的畜牲,“但如若我心?存丝毫怨气?,你要做的,也不该是哄我,而是……”

姜眠追问:“是什么啊?”

而是将他?杀了。

背恩寡义,如何能留。这话?在唇边反复思量,宴云笺终是没说。

对她,他?不太舍得教这么重的话?,吓到她。

姜重山要教他?的东西,他?懂,但在善面前,他?便是卑微些,笨拙些,匍匐在地,露出软肋与伤口,也不会受什么伤害。反倒是她——她该学的,比他?要紧迫的多。

“说啊,干嘛话?说一半?到底是什么啊?”姜眠又等了半天,好奇心?更重。

宴云笺道:“打一顿。打的我再不敢生出异心?为止。”

等了半天就等来?个这,姜眠无?语:“怎么能用这种手段解决呢?那也得分人分事啊。亏我刚才听你语气?,还觉得会是有道理的东西,算啦算啦。”

她哭笑不得挥挥手,侧过头看湖边青柳,迎风微动。

夏日清风混着淡淡青草香,她满心?安宁与快意。

这一块历史,就这样改变了。

虽然?看上去很小很小,只是一个名字。说不重要,确实微不足道,可说重要,它却占据了宴云笺人生中?那五年最浓墨重彩的时光。很多笔者甚至直接将这一部分历史中?宴云笺的名字直接写作姜恒,所有的军功,荣誉——梁朝历史上最后?焕发?出熠熠光辉那几页,全都来?源于同一个精彩绝艳的人物。

甚至一些研究者会将精彩绝艳的姜恒与恶名昭著的宴云笺割裂成两个不同个体来?看待,毕竟,抛开他?劣迹不谈,他?绝对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历史上最出色军事家,战略家之一。

一个名字而已,叫这两个字或那两个字都没什么不同,但于姜眠而言,却是真正改变了一个确凿详实的历史事件。

她忽然?对未来?生出不少信心?。

***

六月初十,顾修远夫人沈氏寿宴请柬送到了姜眠府上。

姜重山从元叔手里接过请柬,翻开看完,不假思索道:“去将阿峥叫来?。”

元叔是跟在姜重山身边的老人,亦是多年极信任的心?腹,闻言低头:“是。”

“等等——”姜重山抬手,“罢了,叫阿笺来?。”

元叔抬眸看了他?一眼。

姜重山对上这目光:“怎么了,觉得不妥?”

“老奴不敢,将军,府中?一应事务原本是大公子打理,但老奴看着大公子自?小长大,略微清楚他?的脾性?,前些年他?伤及筋脉无?法再武,只能退而打理府中?上下,虽然?处理的井然?有序,可他?心?中?却是郁郁不平。”

“大公子志在军师排兵布阵,您想?将事物府中?事物转接给云笺公子,于大公子而言,自?是如意,但……”

姜重山问:“你觉得宴云笺如何。”

元叔摇头。

“金鳞岂是池中?物。”他?叹,“他?心?不定。”

“你也看出来?了。这孩子,铁骨铮铮,坚韧隐忍,看着面上平和温顺,实际上……”姜重山收声,摇摇头,“到底是她的孩子啊,但大抵因苦命,心?思实在太重了。”

“是。”

顿一顿,元叔提醒道:“将军,夫人约莫这两日也就回府了,这样的话?,谨慎说吧,免得再引一场无?谓争吵。”

姜重山低低“嗯”了一声。

“我心?里有数,阿笺毕竟才到我身边,急不得,慢慢教就是。大昭已亡皆咎由自?取,多思无?益。他?迟早会明白的。”

元叔颔首:“将军亲自?教导,自?不会错。”

他?退下去没一会儿,宴云笺便过来?了,伫立门?外轻轻叩门?。

其实门?并未关,敲门?过后?觉察姜重山对他?招手,宴云笺走进屋来?。

姜重山合上手中?请柬,又抬眸看宴云笺一眼,这一回才真正认真注视,不由拧眉:“阿笺,你腿怎么了?腿疼?”

他?走路,比前些天要跛。

姜重山语气?严肃:“坐下,我看看。”

碧风长歌(三)

宴云笺停在原地,一手按了按左腿:“算不上疼,这两日觉有些别扭,不打紧。”

姜重山不听,指指旁边椅子:“你坐这我看看。”

宴云笺才迟疑两息,姜重山便道:“你要执意站着,我蹲下看也成。”

他治人的手段比姜眠要强硬多?了。宴云笺不太自然地慢慢坐下:“……义父,”他叫起来还不习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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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很低,“我原来受伤都好的极快,不曾这样反复过,劳您操心,实在抱歉。”

姜重山正弯下腰,闻言一哂:“我瞧你也是个稳重人,这会儿倒说起孩子话?了,你要连这些都掌控的了,只怕早也成仙了。”

他一面不咸不淡说着,用手敲一敲宴云笺膝盖,又在他断骨处按过。

“伤骨愈合的没问题。”姜重山沉吟。

他兵戎半生,动骨伤筋的事见?的多?了,看出接骨的人当是一位十分有经验的医者,几乎看不出这腿骨曾断过的痕迹。

可越是这样,才可疑。

皇帝给宴云笺随便派个太医胡乱诊治下,他信;派出一位这么好的接骨圣手,实在是匪夷所?思。

姜重山沉声:“愈合的好,骨头也不弯,但阿笺,这种事也许不能只看骨头结合好坏。”

原本宴云笺刚归家那日他注意过,对他的伤心里有数,才没请医。

可今日无缘无故出了状况……姜重山不动声色拧眉:但愿是他多?思多?疑,宫里的手段高明,凡事留个心眼?,总没坏处。

“我对医术只略懂皮毛,这事难说,还是请个大夫看过更稳妥些。”

宴云笺缓声道:“义父,许是这几日我复健求快的缘故,休养几日便是。”

姜重山想了一会:“有可能,但也许是其他原因,正骨这事儿说道很多?,不能赌,也不能想当然?,你也不想自?己以后?行路失了端方气度吧。”

宴云笺哑口无言,终是轻轻点了头。

“义父寻我来要议什么事?”

姜重山将手中请柬递给他:“自?己能看么。”

“能。”

宴云笺起身?,双手接过展开,漂亮干净的手指在白纸黑字上一一触摸过。

留有墨痕的纸张比其他光滑地方要微皱一些,这请柬字写的小,但他全部了然?也不过用了半盏茶时间。

没有立刻说什么,宴云笺沉静地合上请柬。

“我虽一直不在京城,但不是瞎了聋了。”姜重山沉声,“当年与顾家订婚约时,我二人年少同窗,确实情?义甚笃,如今数十载已过,顾修远依然?瞧得上我,却瞧不上我的阿眠。若我姜重山没有这一身?军功,只怕他们早把阿眠弃了。”

人心易改,这话?说的很犀利。

宴云笺听着心下既寒且疼。

察觉自?己将请柬捏的极紧,已经隐隐变形,方才松懈力道:“这里面字句言谈高高在上,傲慢过人。顾夫人以夫为纲,又有宜妃娘娘撑腰,有此?态度却不奇怪。”

姜重山冷笑?:“无耻之极。”

确实无耻。

顾氏态度暧昧,一面不喜,一面又不肯放手好聚好散——请来宜妃坐镇,宜妃是正二品宫妃,她亲顾此?宴,分明不给人一点拒绝的机会。

宴云笺道:“顾家明面邀请,暗中逼迫,我与姜姑娘不到?,怕是有心人借此?大作文章。”

这份请柬上,除了特别写明姜眠之外?,还有他这位姜氏义子。

姜重山看他:“这几日我收义子之事已渐次传开,外?间多?数人不知内情?,打着奇货可居的主意,倒也正常。可顾修远应当有数,却还是专门提请,不知是何居心。”

宴云笺道:“过个面子功夫罢了,义父方凯旋归来,行事确需谨慎,不可白白给人递了话?柄。”

“正因如此?,”姜重山叹,他对阿眠还算放心,毕竟是他姜重山的亲生女儿,“宜妃与顾家背后?的人是皇上,若要蓄意折辱……”

“孩儿能应付。”

姜重山摇头:“不妥。”

“义父,”宴云笺低低叫住他,“皇上不欲张扬,这道底线在,顾修远不会轻举妄动什么。若真居心叵测,我会小心应对,必不使姜氏蒙羞。”

姜重山叹了口气:“你这般懂事,倒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宴云笺笑?了下,声线既稳且敬:“这是应当之事,义父这样讲才叫我惭愧。”

姜重山在宴云笺肩膀上按了按,拿回他手中请柬又翻看一遍,怎么看心中怒火都平不下去?。

他自?己静了会儿,问:“你原先在宫中,见?过顾越与阿眠相?处么?”

心仿佛被撩了一下,宴云笺低声道:“见?过。”

“那顾越对阿眠如何?”

如何?

他想起那晚宫中小道顾越的咄咄逼人,以及他命令她亲手烧毁的那些书信。

“顾越无礼至极。”他平静地陈述事实。

“无礼至极?他欺负过阿眠?”

宴云笺思虑片刻,终是说道:“践踏真心,算是欺辱。”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

践踏和真心这两个字摆在一起。姜重山的心揪着疼。

他开口,伴随切齿的声音:“他都做了什么。”

宴云笺捡了几件事说,未加任何情?绪,只陈述经过。

“……这混账!”

姜重山双手发?抖,忽地狠狠将请柬一把掷出去?。

“砰”一声磕在门槛上,姜眠端着托盘走过来正看见?。

一来竟听见?姜重山发?火,姜眠心一凛先看宴云笺——没事,他们两人气场正常,不像是闹不愉快的样子。

那就不怕了,她好奇心上来,蹲身?捡起请柬,连笑?带哄:“这是什么?谁惹我家爹爹生这么大气?”

宴云笺耳尖微动,忙走过去?接姜眠手里的东西:“我来拿。”

他走路时刻意控制了下,气度依旧沉稳,只是比平常稍慢。

“没事没事,你胳膊伤才好,不能拿重东西,”姜眠把请柬放手中托盘上,避开宴云笺的手,“我刚才看你走路有些慢,是不是腿疼啊?就说让你不要太早下地走路嘛,你们的体质是与众不同,那也是伤了骨头啊。”

“不疼,养伤的时候就这样,过两天就没事了。”

姜眠将信将疑。

像是察觉到?,宴云笺浅浅弯唇,又伸手:“我帮你拿。”

“不不,不用,”姜眠没有手,用胳膊肘撞撞他:“好啦,你快进去?,这日光毒,别照到?你眼?睛该不舒服了。”

在姜重山面前,宴云笺不敢太露笑?容,便温和着眉眼?和姜眠一起走进来,默默站到?姜重山身?边。

姜眠搁下托盘:“爹爹,我来的巧不巧?凉茶败火,快喝一碗?”

她端起一盏茶递给姜重山,另一盏很自?然?地放到?宴云笺手里。

“小心哦。”她提醒。

宴云笺低低应了声。

姜重山收回看女儿的目光,垂眸盯着茶碗一言未发?,他的阿眠,这样好,可爱乖巧的让他不知怎么疼宠才是,顾越——他怎么敢?

“爹爹,你怎么只看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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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快尝尝。天这么热,喝点凉茶解解暑。”见?姜重山盯着茶碗,也不动弹,姜眠弯了眉眼?笑?问道。

“哎,好。”姜重山回神,小心翼翼端起来喝,紧拧眉宇微松,到?底露了一抹笑?。

宴云笺也低头饮下,沁凉的清茶一路滋润过肺腑,沾染了她甜净的气息,轻蛰他心尖。

姜眠眼?看他喝完,接过来空盏放到?一边,用手扇扇风:

“天太热了,你们要是爱喝,我以后?天天给你们送。刚才听周叔说你们在这里说话?,我来凑热闹的,这是什么呀——”

她伸手去?拾刚刚放在托盘上的请柬。

“阿眠,你……”

“嗯,怎么啦爹爹?”姜眠一边随声应着,一边展开手中的东西。

姜重山心疼,伸手要夺:“别看了阿眠。”

姜眠微躲,“等一下爹爹,这个是……这个是顾夫人的寿宴啊。”

顾越母亲的寿宴邀她参加,请帖的名义是以宜妃之名送的。

不仅是她,还请了宴云笺。

顾夫人的寿宴啊……

姜眠方才的轻松渐渐沉寂下来,细致温婉眉宇间染上一抹凝重。

出宫以来,她就已在打算这一件事。原本想着,此?等虎狼之穴,用尽办法也要阻止宴云笺去?。

哪怕和顾家撕破脸也罢了。

却没有想到?,算上她在内,都难以拒绝——这一道请柬,竟然?是以宜妃的名义发?来的。

这副捧着请柬发?呆的模样落在姜重山眼?中,又变了一番滋味:“阿眠,不必放在心上,不去?就是,不要难过。他们有眼?无珠不识好歹,爹爹自?会为你讨公道。”

说着,他就要把请柬往出抽。

姜眠捏紧了:“爹爹。”

“我……我不是不想去?,我想去?的。”

只一瞬间,她便做好了权衡。

姜重山低眸看她。

姜眠又看一遍,看清楚了,说:“爹爹,仅是顾夫人寿宴,也就罢了。可这是宜妃娘娘相?邀,性质就不一样了。”

爹爹刚刚凯旋,多?少双眼?睛盯着。她拒绝了,并非仅仅是一个贵女拒绝宫妃这么简单。往小了说,她身?为臣女,此?乃不敬,往大了说,宜妃背后?的人是皇帝,而她背后?是整个姜家,是姜重山。自?恃功高的罪名压下来,爹爹必定受委屈。

——虽然?她的任务是护着宴云笺,可宴云笺的危机,跟爹爹受难之间,她还是会选择……保护爹爹的。

姜重山喉咙发?紧,女儿懂事他知道,到?如此?程度,却是在他心上捅刀一般。

“阿眠,你不要想这样多?,爹爹已经回来了,不用你来担这些。”

姜眠笑?了:“这也没什么,爹爹,我们去?一趟,露个面就回……”

“谁也不准去?,不必理?会。”姜重山直接伸手把姜眠手中的请柬抽出来,这一次微微使力,便轻松拿出,放到?一边。

宴云笺微微拧眉,薄唇轻动:“义父,我自?己去?便是。”

“那怎么行?”

姜眠看他一眼?,拽一拽姜重山袖口,“爹爹,我们两个一起过去?就是了,既然?宜妃娘娘发?了话?,只去?一个,只怕宴云笺很难全身?而退,您也会受牵连的。”

姜重山眼?神柔软,神色却未松动半分,姜眠看的分明,知道这么劝没用。

“爹爹,你让我去?这一回吧,担心您不假,我自?己也有些真心在里边,”姜眠看一眼?宴云笺,一阵牙疼——他在这儿,撒这个谎还有些不好意思,“这是……顾家的事……我想去?。”

顾不得什么形象了,若是为了爹爹,他不会舍得的,若说为了自?己,也许他能心软成全。

果然?姜重山有些无措,低声:“阿眠,你乖,听爹爹的话?,这一次你说第人一头,往后?更是要步步后?退,你会受委屈的。”

他早已大起退亲之意,可看女儿心意坚决,却不敢将话?说的太利:“顾家家风肃谨,太过便显得有些凉薄。顾越的性子爹爹也有所?了解,与你算不得太合,实非佳偶。”

她对顾越“有心”,还真是人尽皆知。

心一横,姜眠硬头皮认了:“还、还好吧,阿越哥哥待我很好。”

她话?落,宴云笺侧过脸,一半面容在阴影中,另一半被阳光映照的雪白。

姜重山看去?一眼?,又垂首注视姜眠:“阿笺已经告诉我了。”

姜眠回头瞅宴云笺。

他立刻察觉她目光,局促不安连手臂都僵硬了,怔了一下才想起行礼:“姑娘恕罪……”

“哎你干什么,站好站好,我恕什么罪我还没说话?呢,”姜眠忙拉住他,“我又不生气,说就说了嘛。”

他的性子,不会主动说这些,多?半是爹爹先问的。

姜眠摸摸后?脑勺——跟顾越那点事儿,除了丢脸,那就只剩尴尬了。

揪着请柬,姜眠还想找补一下:“其实他就是……嗯……不太会讲,待我还是可以的……”

“他待你如何爹爹心里有数,即便阿笺不说,我也明白,你不必为他遮掩。”

只听几件心已犹如凌迟,这些年还有多?少事,姜重山想都不敢想:“阿眠,爹爹很想纵容你,可顾越如今已如此?轻慢薄待于你,日后?只怕变本加厉。你想要什么,爹爹都会许给你,唯有这门婚事,不行。”

思来想去?,姜重山还是表明态度。

不是没想过遂了阿眠心愿,自?己做她的靠山,护持她一生。

可这样,即便能欢喜一时,也不会幸福一世。

他真的舍不得。

姜眠斟酌道:“爹爹,我……会听你的话?。其实我只是想去?这一回,做个了断。以后?你不喜欢我和他来往的话?,我就再不见?他,好不好?”

她只是想在这一晚护住宴云笺。

以后?能不能和顾越打交道,对她,也不重要。

反正,宴云笺和顾越在历史上唯一次交集与冲突,就只有这一回而已。

碧风长歌(四)

***

顾府落在宫城边上,正对最?繁华的?街市,大门富丽肃穆,气派奢华。

顾修远扶着?小厮的?手从马车上?下来,端着?面?容负手上?台阶,对门房问了一句:“公子在府里?吗?”

“回大人的?话,公子有公务在身,昨儿?个去了辛狱司,到现在还没回来过。”

顾修远皱眉。

转身吩咐身后的人:“你派两个人去请。让公子务必酉时前回来,今日是夫人寿宴,他是嫡长子,万万不可缺席。”

随从恭敬应一声后走了,顾修远沉着?一张脸进门,径直走到书房,提步进门忽又顿住,换了方向?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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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氏正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挑衣裳首饰,看见顾修远,忙挥挥手:“你们都下去。”

等人清了,冯氏亲手斟茶,柔柔递给?坐在桌边闭目养神的?顾修远:“老爷看着?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舒服?妾身传府医来瞧一瞧吧。”

顾修远摇头:“不忙,交代?你办的?事如何了。”

“请帖已经送去了。”

冯氏说完这?一句,面?露难色:“老爷,这?手段会不会过于污浊?”

顾修远抬头看她一眼:“你心疼?”

“那倒不是。”

冯氏立刻否认,精明美目中流露些许嫌恶:“姜家那女?孩……哼,不学无术,莫说琴棋书画,连字都识不全。还?生了副狐媚样,如何担得起高门主母?她是万万配不上?咱们阿越。”

“但?……老爷,我们的?目的?无非是退了这?门婚事而已,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走这?一步,万一……”

顾修远明白了:“你怕姜重山过后咽不下这?口气,报复顾家?”

垂眸细思半晌,他摇头:“怕什么,每个环节都已定好,就在自己的?地界里?,不会出什么差错。后宅的?事你一向?办的?利落,这?里?的?度你把握好,摘干净就是。姜重山聪慧过人,会明白这?种事情要?闹大,对他,对他的?女?儿?都没好好处。”

他抬手端起桌边那盏茶,低头喝了。

“茶不错。”

冯氏勉强笑道:“妾身都是按老爷吩咐准备的?。”

顾修远端盏再呷一口,随手搁置一旁:“夫人似乎还?有心事,是为夫方才?的?话说的?不明白?”

“这?自然不是,”冯氏叹了口气,双手交握在一起,想了半天吞吐道:“老爷说的?极是,对于姜大人,妾身也是同样想法,倒是不惧什么。”

“可?妾身不担心姜家,却担心阿越这?个倔强孩子,他主意正,又不听劝,若这?件事我们真的?做下,将来闹得满城风雨——姜家那女?儿?一无是处,已经很上?不得台面?了,可?阿越根本不在乎,心那么痴,若是……最?终她还?是要?进我顾家的?门,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修远冷笑,只说了句:“顾越疯了吗?”

“老爷!”

夫妻数十载,冯氏自然摸透顾修远的?脾气,说这?话就是心高气傲不肯信:“老爷,阿越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他认定的?事,什么时候轻易更改过?那天连家法都请了,结结实实挨那么多下,妾身是真的?心疼!就算如此,他也没半分松口,他的?心意这?般坚决,这?让妾身……怎能不担心。”

顾修远耐着?性子听完,到最?后已是强压火气:“他也不知看上?姜眠什么,这?般死心塌地没出息!从前也就罢了,今晚过后由?不得他,想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不成?我顾修远的?儿?子,不会这?么蠢。”

其实这?么多年,嫡子都没叫他操过半点心。他的?锋芒已渐渐被自己儿?子盖过去,他毕竟已经年老,慢慢沉淀,可?长子正当盛年,如一把出鞘利剑,是他最?大的?骄傲。

不说旁的?,就那心高气傲的?劲,比自己更甚,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

冯氏柔顺听着?,把头垂的?很低。男人与女?人的?思绪不大同,她自然骄傲自己儿?子这?般出色,但?也看到更多东西?:“老爷,妾身一介妇道人家,许多大事上?都不懂,但?妾身却明白,阿越很喜欢那姑娘,年轻气盛起来,只怕未必理会世俗。”

“不必管他,打小没吃过亏,栽个跟头也好,”顾修远冷哼,“他性子拧,嘴又坏,姜重山就第一个不待见他了。等犯下错,他想娶姜眠,也得姜重山点头才?成。”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二人,就没有夫妻缘分。”

他不想再说,端茶喝了一口,“当”一声搁下:

“好了,准备就是。你只要?明白一点,你并不是算计自己的?儿?子,而是为他长远打算。”

**

顾越自门前翻身下马,提摆大步走上?台阶。

微风拂过,他满身掩不住的?血腥气,官袍一角还?洇透着?一块暗红血迹。

管家从里?面?迎来,揖礼拦住:“公子,大人吩咐了,您回来后先去大人书房。”

顾越道:“知道了,更衣便去。”

“您手上?的?伤怎样了?”

顾越抬起右手给?他看:“只是划了一刀,早愈合了。”

这?是新疤,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十分扎眼。

老管家收回心疼的?目光:“去疤的?膏药都收在您房里?,千万要?记得涂。”

“知道。”顾越点点头,便要?抬脚离去。

“嗯……”

“还?有什么事。”

老管家微微一笑,去了些恭谨显出两分慈爱来:“公子,您上?个月托老奴办的?事已经妥当了,没人知道,大人也不知道。”

一面?说,他探手入怀拿出一通体润泽的?碧玉簪,水头极好,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顾越瞥一眼:“不用了,你自行处置吧。”

这?狗脾气!

老管家无奈失笑,真想一指头戳他额上?:“公子,何必这?般硬气呢,又不是打仗要?分个输赢,姜小姑娘性子好,一直都哄着?您,您再这?般,万一有一天她心灰意冷了,您可?怎么补?”

顾越黑深的?眼垂着?,一言不发。

“出了辛狱司,您该调调脾性,对姑娘家不能来硬的?,尤其是喜欢的?姑娘,”老管家含笑,到底顾着?他,四下看看没人,才?将手中簪子递来,“拿着?吧,想想您当时在蜀州,是以怎样心情传了书信让老奴去办的?,却一回来就在赌气——也不知道您气什么,还?能找出比姜小姑娘更温婉好性的?人么?她还?那么一心一意待您。公子,这?好不容易寻了陵阳玉,不该将其交到它主人手中么?”

碧玉簪静静躺在他枯瘦手心,温润柔净,衬她。顾越垂眸看着?,心念蓦然一动。

他一言不发迅速收进怀中。

老管家忍了笑:“公子,今夜夫人的?寿宴已给?姜家去了请帖,姜小姑娘定会来的?,您也拧了这?么久,真舍得啊?”

顾越抚了抚袖口,不接他的?话:“聂叔,府里?事务繁多,您去忙吧。我更了衣去给?父亲回话了。”

倔成这?样。

“……是,老奴知道了。”

真不舍得他吃亏,但?能有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公子再细细想想,老奴告退。”

回房后,顾越随手去了外衫,他不喜小厮服侍,自己将衣服收到一边,不到一炷香时间沐浴完毕,换了常服。

本是顺手拿常穿的?黑衣,碰到布料却微顿,想了想,取了件浅青色的?。

长及腰侧的?发微湿,顾越随意束了,拿起方才?仔细收着?的?碧玉簪默默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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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许久才?轻轻搁下,伸手去够书架第二层一处暗格,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妥帖放着?一沓信纸。

顾越面?无表情拿出,捧在手心慢慢翻。

这?是他南下蜀州办案时姜眠寄给?他的?那些信。

全都一一拆开来取出,又塞了空白信纸进去,严谨封好,看不出丝毫拆开痕迹,那日还?给?姜眠让她拿去烧掉。

气是真的?,但?他也绝不会讲,当时他面?对清辉王余孽,事事马虎不得,这?些信但?凡有一封被拦截让对方拿到,她的?危险可?大可?小,谁也说不准。

信纸的?边沿都已经有些毛躁,顾越习惯地摩挲着?,翻到一页,看着?看着?,忽然“啧”了一声。

“这?造的?都是什么字,真是奇了。”他低声念叨,却勾了下唇角。

那张冷肃严厉的?脸,因这?浮光掠影的?一笑显出几分清净温润。

……

傍晚宴云笺和姜眠一起出门,姜重山不放心,多送了几步。

“你们早点回来,不用顾及太多,露个面?就是了。”

宴云笺有数:“义父放心。”

姜重山道:“阿眠就托给?你照顾了,别让她乱跑。”

姜眠哭笑不得,抢道:“爹爹,我能乱跑去哪儿?啊?宴云笺刚刚伤愈,眼睛又不方便,我还?要?照顾他呢,怎么可?能那么贪玩,您放心吧。”

她话里?话外都通透,没什么不放心的?,姜重山不觉含笑,佯装数落:“没大没小,阿笺进家几日了,还?连名带姓叫人家,失了礼数是阿笺不与你计较,以后该叫声哥哥。”

宴云笺忙道:“无妨的?。”

姜眠低头摸鼻尖,什么无妨,确实是她的?不是,习惯了就忘改口了:

“是我不好,嗯……阿笺哥哥。”姜眠笑着?唤了句,一边蹲身福了一礼。

这?称呼一出,宴云笺明显局促。

先是往姜重山的?方向?侧了下头,他看不见,动作也只是下意识,但?能听出来,姜重山并没有什么特别反应。

——他是极力地将他变成真正家人,做他的?儿?子,做姜眠的?哥哥。这?里?面?,有对他的?照顾,也有对她的?私心。

宴云笺低头,唇角弯起很浅弧度。胸腔里?那颗心既暖且疼,吃了太通透的?亏,却倒也觉得庆幸。

他的?僵硬都是隐忍到深不见底的?,姜眠没看出来:“那以后我就叫你阿笺哥哥,其实早就该改口的?,是我叫着?叫着?就给?忘了。”

她声音软甜,恰到好处的?亲近不带任何绮思,宴云笺缓下那口气,唇角愈发弯翘微笑起来。

“好。”

为着?她这?一声哥哥,他愿意碎骨沥血,肝胆涂地。

能做她的?兄长,已经是他此生最?大的?福分了。

姜重山在一旁看着?。宴云笺几不可?察的?神色变化被他收进眼底,心中暗叹,却也没什么可?说的?。

转头向?姜眠:“阿眠,你真的?……没关系么?”

又说:“你便是任性些、娇纵些也好,爹爹不觉得有什么,只怕你太懂事委屈自己。”

姜眠听的?明白:“我不委屈,爹爹,顾越再好,也没有自己家人重要?啊。”

姜重山心下又是一软。

他侧身,拍了拍宴云笺肩膀:“你们早去早回。”

他们二人共乘了一辆马车,原本宴云笺是不同意的?,被姜眠扯着?袖子拽上?去了。

他在她面?前一向?没什么胜利可?言,进了马车后,便端坐于离姜眠最?远的?一角。

实在是君子端方到有点可?爱,姜眠看他这?样,知道自己不先与他说话,他是绝对不会随意搭讪,便先开口道:

“阿笺哥哥,一会去顾府你会紧张吗?”

“不会。”

和她坐在一起比较紧张。

“爹爹是完全将府中的?事物一并交给?你打理了么?我看大哥这?几天都在闭关研习兵法。”

“嗯。”

“那你累不累?要?记的?东西?是不是特别多?”

“不会,我不累。”虽然说的?少,但?宴云笺答的?认真又温柔。

“唔……”姜眠想了想,“那你有没有想好自己在外行走时的?名字?”

“还?没。”

“啊??”

姜眠一下就坐不住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竟然还?没有想好,那一会儿?,要?是有人问起怎么办?”

这?是很重要?的?事?

宴云笺着?实愣了一下。

在他看来,他确实有许多重要?的?事,比如他自己肩负的?责任,比如姜重山交给?他的?事务,比如朝局风云,权力倾轧,大到一个世家的?崛起倾颓,小到一本账册,一项开支,多少事情都比他的?一个名字重要?的?多。

“这?……很重要?么?”宴云笺思量着?说道,“我是想到时随口说一个便是了。”

他对此没什么特别打算,一个名字而已,也不拘什么,转瞬间便能说出无数。

“当然重要?啊。”

姜眠撇撇嘴:“你觉得不重要?,是因为你把太多事情放在自己喜恶之前。”

宴云笺手指一缩,像被烫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个名字,看上?去微不足道,可?也得是你喜欢的?呀。阿笺哥哥,以后不能只是我们待你好,你自己也要?学会对自己好才?是。”

姜眠掰着?手指头说:“你看,是因为你才?识渊博,就算被人问了名字,你也能张口就说出一个,但?这?样不是对自己很随便吗?那你看我,我才?疏学浅,若是让我突然说出一个名字,我也只能想到张三?李四,或者王二狗,如果最?后我就被大家叫做王二狗,那我多难受。”

原本宴云笺听的?眉目柔和,到最?后没忍住侧头笑出声来。

他侧对着?她,好看的?眉眼和高挺鼻梁配上?这?副颠倒众生的?笑容,简直叫画中仙也黯然失色。

姜眠被他纯粹坦荡的?笑意感染到,也笑了:“现在还?有时间,你想一个嘛。”

宴云笺搓了搓手指,难得有些窘迫,若说随便取一个,那怎样都无所谓,但?要?说喜欢的?……他轻声道:“其实……”

“什么?直说。”

对她,他有不加掩饰的?信任:“其实乌昭和族人有自己的?语言,我的?名字译作乌语,便是乌烈。若叫乌烈,可?以么?”

姜眠立刻道:“当然可?以呀,只要?你喜欢。那就这?样定了。”

“也不好这?样定下,还?未告知义父。”

“我保证,爹爹不会在意的?。”

宴云笺又笑,这?回不是方才?舒朗明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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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而是眉眼微弯,有点孩子气的?欣慰欢喜。

姜眠看着?,有什么就说什么:“阿笺哥哥,你长得真好看,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宴云笺忍了片刻才?将心中涌动的?情绪压下去:“姑娘姿容才?当是世无其右。”

“你这?就是在哄我了。”虽然这?话听起来很开心,姜眠也知道,从他们初见到现在,他哪里?见过她的?容貌?

宴云笺只是低眉一笑。

相由?心生。无论她五官如何,她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咦?不对哎,你怎么还?叫我姑娘,难道不该叫阿眠吗?”姜眠忽然反应过来。

“我……”

宴云笺轻声:“如此称呼,实在失礼。”

姜重山只纠正了姜眠对他的?称呼,却并未向?他提出任何意见。然而就算没有这?一层,他也不配。

姜眠道:“不会失礼啊,我们都已经是一家人了,我叫你哥哥你还?叫我姑娘,那多奇怪。你本来就该叫我阿眠,要?不生分。”

“你唤一次,我听听。”

她实在是让人很难抗拒的?姑娘,即便她语气这?样软糯,毫无攻击性,却叫人无从抵抗。

宴云笺启唇半晌。

“我……”

姜眠屏住呼吸等着?呢,等半天却是这?结果:“我什么我,叫我名字啊。”

宴云笺艰难道:“……阿眠。”这?两个字被他念的?,几乎都听不见了。

姜眠笑眯眯的?:“以后就都这?样唤我,不许再改回去了。”

“嗯。”他低声。

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他心神与方寸皆乱,谁能想到,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竟能将他心绪撩拨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宴云笺静静侧过脸,在姜眠看不见的?角度,纤长睫羽微垂,薄唇启了又合。

阿眠,阿眠。

他无声念,让这?二字偷偷缠绵唇齿,稍缓心中苦苦压抑的?隐秘情绪。

**

到顾府门前,他二人并肩前行,上?过台阶后宴云笺先于姜眠半个身位,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

门口有一年轻的?管家接待,宾客较多,他们二人在门外稍等,姜眠便偷偷的?盯着?往来的?人看。

“怎么了?”宴云笺声音很低。

姜眠观察着?,冷不丁耳朵里?落了一句,连忙低声回:“没怎么,阿笺哥哥,这?你也能听得出来。”

她不过是,多看了人群几眼罢了。

宴云笺微微笑了一下,轻声道:“若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告诉我。”

“嗯。”

报过家门,将备下的?贺礼交到年轻管家手上?,忽然府里?急匆匆走出来个人。

“二位贵客,”他脸上?挂着?热情真挚的?笑,出门抱拳揖礼,“小人姓聂,是府上?的?总管。您二位是姜家来的?贵客,实在照顾不周,二位快快请进。”

宴云笺面?上?也挂着?丝笑,得体且从容:“多谢。”

姜眠看着?他,心中有点欣慰,她早就发现一件事,宴云笺似乎只有面?对她,或者他们家时,才?会将姿态放的?很低,只剩一腔坦率的?拙诚。

但?除他们之外,无论他面?对谁,即便做出谦逊恭谨的?姿态,骨子中矜贵气度是天生的?。

似乎可?以听见从这?一刻开始,历史的?齿轮缓缓转动。

悄悄侧头看一眼他,君子如玉,纤尘不染。

她会保护他的?,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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