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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尺丹心(三)
沉默的时间不长,姜眠抬眸细细看他。
心中许多情绪堆积在一起,愧疚与感激反复角力,其实说到这,她反而再说不出来什么,尤其是面对宴云笺。
——他身上的赤诚与正直几可触摸,极浓极烈。
以至于,这一瞬间,对他说任何不真心的话,都会有巨大的惭愧感。
最终她认真?道:“宴云笺,我以后,一定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的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承诺,才对得起他胸腔里那一颗心?。
宴云笺怔了怔,却以为她是因他为姜重山思?谋之事而感激。话说的太真?挚,倒显出几分孩子气,他摸摸鼻尖:“好。云笺一身皆依仗姑娘了。”
姜眠想?不到他竟还?会开玩笑,让她方?才的话显得不那么严肃了:“你……我不是随便说的,你、你认真?点。”
宴云笺忍一忍笑意,正色道:“是。”
姜眠想?了想?,递出玉牌,“你把这个拿着,我才能彻底安心?。”
知?道他不是主动伸手的性?子,姜眠便直接去抓他手,一摸之下,却觉手感不对:“宴云笺,你——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捧近他的手仔细辨认:“这是……烫的?怎么烫这么严重?谁欺负你了?”
姜眠一下抬头看?他。
“没有,是我不小心?,”他轻转手腕欲缩回,“无?碍的。”
姜眠不许:“别动,我看?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她要双手捧着才捧的过来。姜眠很小心?地托着他手背,看?看?他手心?的伤,抬头瞅他,又低下头去。
说起来,这还?是她和系统交谈过后,与宴云笺第一次见面。对他的信任更加纯粹,甚至敢彻底放开欣赏与亲近。
她不由得低头,对他掌心?呼一呼气,旋即轻叹了声,那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怜惜。
宴云笺的手在颤,及其细微,若非肌肤相触绝看?不出来。
姜眠心?里不好受:“看?你,疼着呢吧,我现?在没有药……先给你包一下。”她抽出洁净的手帕,很温柔地裹缠住宴云笺手掌。
他下意识回缩。
“别动别动,你这烫伤几天了?”
姜眠抬头:“嗯?不说话,是不是好几天了?”
“没有……”他还?是想?躲,姜眠只好先空出一只手握他手腕:
“你别躲,怎么了?是这样碰到会很疼吗?”
宴云笺声音很低:“姜姑娘,你的丝绢如此珍贵,沾到我是糟蹋了。”
“胡说什么呢?你觉得我是那样想?的么,”姜眠正给缠好的手帕打结,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就这么个东西?,要真?能让你伤口愈合,它才算有点价值。”
“你的手要记得涂药啊,我记得之前给你拿过药膏的,就在你房间里。”
“是。”
“下次见面我会检查。”
“好。”
姜眠无?奈地笑:“你总是嘴上答应的好,要真?的好好照顾自己?啊。”
宴云笺轻声:“嗯。”
“那你把这个拿好,我该回去了,”姜眠牵过他没受伤那只手,将玉牌放在掌心?,拢住他手指,“我走了,你会记得涂药吧。”
玉牌触手生温,宴云笺握紧,圆润的边沿近乎锋利,甚至有割破掌心?的错觉。
“会。姑娘之命,莫敢不从。”
……
姜眠走后很久,宴云笺还?站在冷风中。
身后有细微脚步声渐近。
“赵时瓒在昭辛殿设宴,姜眠要回去必经华荣路,那里有一处角门,隐蔽,守卫也松懈。”
成复站定,缓声道:“你方?才就该当机立断杀了姜眠,我不问你为什么没动手。她有没有被你的话糊弄过去,我也不愿去猜。我只知?道我们赌不起。”
“方?才密谈的内容,若让她听去,哪怕只是极细小的可能,她也是非死不可。好在她给了你一样信物,就算死了,你们二人失去血蛊联结,你拿着她的东西?,也能去姜重山身边。”
说着他向下瞥,宴云笺手上裹缠的白?绢那般柔软,一看?便是姑娘家的东西?,在夜色中显得扎眼。
成复目光渐渐锐利,口吻仍平静:“她对你有大恩,你下不去手。我来。”
一言落,风静树深。
惨白?的月色从薄薄黑云中透出,黯淡而诡谲。
宴云笺侧身挡住成复去路:“她对你没有恩情么?”
又说:“何必如此。”
“你阻止我?”
“早在她靠近之前,我们就已停止交谈,你明?知?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成复阴沉道:“她刚才看?见我的样貌了。”
宴云笺拧起眉:“她没看?见。”
“可我说话了,她总听得到我的声音。”
“我有分寸,她什么都不知?晓。别太过分。”
成复忍了忍心?中的情绪,看?一眼姜眠离去方?向:“我们做的事,容不下一丝差错,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如果我们将希望寄托于‘应该不会’,我们早就死了十几次了。”
空气陡然冷凝下来,呼吸间满是薄凉锋利。
宴云笺抬手,缓慢解开覆眼的布带。
布带落下,他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比月色还?要皎洁几分,面上黥印,为他的清雅出尘添几分桀骜。
他睁开双眼,墨黑瞳孔外?流动浅浅暗金色,如画中神祇般艳绝无?双。
成复一双漆黑的眼静静盯着,眸中流露出几许复杂。
“没有就是没有。你也是乌昭和族人,父祖英灵在上,难道让他们看?着我们去践行世人泼在我们身上辜恩背义的脏水?”
盯着这双眼睛良久,成复牵唇讥笑:“有可能探听我们秘密的人,死了才最稳妥。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恩?什么义?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不是我们现?在有资格探讨的,阿笺,你死了,我死了,乌昭和族的脏水就只能被我们带进地狱!现?在,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除去一个隐患,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谨小慎微不是吗?为什么换了姜眠就不行了呢?”
宴云笺低下头笑了笑。
或者说,那不该被称之为笑,只是因为他唇角勾起,而归入笑的定义:“我本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何必如此多借口,你只是对她起了杀心?,在你明?知?她什么都不会懂的情况下。”
成复慢慢抿紧唇。
宴云笺不想?再说,重新?系上布带:“到此为止。”
成复不说话只端详宴云笺,忽冷不丁出手向他脸上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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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云笺拧住他手腕:“做什么。”
“你脸上的黥痕,是假的吧。”
宴云笺将成复的手折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出来久了,再不回去怕惹人注意。”
成复没听进去,笑一声,低低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大费周折为你遮掩,那时你们才相识多久?你这样的身份,她都可以不顾世俗,这般维护于你,你呢?如果今天没有过来,我还?被蒙在鼓里,宴云笺——她对你可不是一般的好啊!难道我很愿意去染恩人的鲜血?可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爬出地狱,丢下你背负的一切,与她浓情蜜意远遁江湖么?!”
宴云笺没有回答,这一刻,他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的静。
刹那间,成复后背汗毛根根竖起。
在这深宫中久了,自有一种生存本能。如动物般敏锐,锋利,他嗅到危险——来自对面的这个人。
这一瞬间,那是一种近乎杀气的戾。
很快,宴云笺开口:“这种话,别再说第二次了。侮辱她,也侮辱了我。”
与此同时,那股压迫感消失了。
成复撇过脸,他自知?失言,看?见宴云笺的被好好裹缠上的手,和猜测到他脸上的隐秘,让他胸腔里塞着一股莫名情绪,扭曲不堪。
成复张了几次嘴,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话说重了。我不晓得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原来姜眠待你这样好……我只是担心?,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这样的姑娘,你难道不会动心?吗?”
宴云笺平静道:“会。”
没想?到他如此坦诚,成复抽一口气,不敢置信望着他:“所以——”
“但我不配。”
他的声音和夜风缠在一处:“我是人,不是畜牲,有自知?之明?。我不会辱没她。”
成复张了张嘴,一时间无?话可说。
良久,他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当我今夜什么都没说过吧,我回去了。”
说完他低头转身向回走,宴云笺侧耳静听,忽然上前拦住他。
“你去哪,这不是你当值的路。”
成复知?他谨慎:“你放心?吧,我方?才只是一时昏头,现?在已经清醒,不会乱来的。况且这个方?向,我也碰不到姜眠。”
宴云笺仍不放行。
成复无?奈道:“我不回御马司,我今夜被指派去侍奉北胡公主,你也知?道,她是个战败国送来的贡品,上边的人不愿意沾染,都有头脸的太监也懒得伺候,才把我指了过去。这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方?才就没特意说。”
宴云笺静默两?息,点点头,侧身让开路:“你自己?小心?。”
“你也是。”
成复应了一句,步履平稳向前走去,走出数十步转过拐角,他平淡的面容慢慢沉下来,眼眸漆黑,加快了步伐。
宴云笺本已背身,耳中落入成复节奏忽快的步调,他微微一顿,莫名不安。
权衡一瞬,宴云笺干脆调转方?向,沿姜眠方?才离去所走的路追去。
***
天空阴沉昏黑,云压的很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姜眠一边快步往回走,一边在心?中默默盘算:来回都抄了小路,又没耽误什么,时间定来得及。
眼看?拐过这条小巷就到昭辛殿偏门,前方?传来一阵沉着的足音。
姜眠抬头去看?,对面那人一身绛紫色官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光格外?淡漠冷厉。
真?是冤家路窄,走这样的小道,竟也能撞上顾越。
算了,人家怎样说也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自己?只是臣子之女,而且还?有之前那一巴掌的过节,到底理亏,狭路相逢,给人让路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姜眠侧过身,往后退了两?步,将这条不算很宽的路完全让出来。
顾越也没跟她客气。目不斜视向前走,脚步缓了些,但直到走过她身边,姜眠还?低着头。
错身时,他忽顿住,看?过来。
姜眠不知?道他怎么就停了,乖巧行礼:“见过顾大人。”
听她的称呼,顾越眉心?微拧,转过身来盯着姜眠:“你在这等我,有什么要紧事么?”
姜眠发懵:“我没有等你啊……”
顾越深邃黑静的眼睛动也不动,那种审视目光,仿佛四面八方?将她围住,动弹不得。
“顾大人……”
“既然你没有事,那就是又改主意了?举凡我进宫,你必会在我下值这条路上堵我。我以为这段日?子你想?通了,不想?还?是这般不知?自重。姜眠,你当我是什么?昨日?不高兴,便说划清界限;今日?高兴了又贴上来。你以为我是你父兄把你视若珍宝,毫无?底线纵容你么?”
姜眠不由得睁大眼睛。
是,她是没想?到这条小路竟是顾越下值必走的一条路,也没有想?到从前的“自己?”怎么对顾越表达思?慕。她只不过随便走一条路,撞上他,平白?无?故受了这么一番话。
一股委屈顿时涌上来:“我没有在这堵你,我没注意自己?走哪条路,碰上你只是意外?。”
只从对方?勾唇一笑的神情中,姜眠就知?道,他压根没信。
顾越向前走了两?步,他腿长,迈步大,这两?步直接将姜眠逼到墙边。
“你是说,这个时间你在此出现?是无?心?之举?”
姜眠倔强劲上来:“是。”
顾越淡笑了声,“我生平最厌谎话连篇,敢做不敢认,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姜眠怔然一瞬正要说话,顾越继续:“这么多年,你当知?我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别忘了咱们之间还?有掌掴的过节。你要是聪明?点,至少应该特意避开这条路才对。”
姜眠不可置信地仰头望顾越,连呼吸都屏住了,他逼得近,她整个身躯都在他阴影之下。
不知?道他是吓唬人,还?是来真?的,若是后者,她压根反抗不了。
从顾越欺身过来那一刻,强烈的压迫感叫她心?脏开始细微的、一抽一抽的疼,这种反应无?疑加重她的恐惧。
但比起恐惧,委屈也并不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什么?”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只是喜欢你,我犯了什么大错吗?”
被人误会的难过,以及为曾经这个姑娘纯澈爱慕的心?疼一起压过来,她真?的想?好好问一问顾越这些问题:
“我是冒犯过你一次,但那时也是你言语失礼欺负我在先。除此之外?,我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羞辱我?”
那澄澈眼眸中满溢委屈,顾越怔然看?,睫羽微颤,不自在地转开目光,一言不发退开两?步。
姜眠确实和京中贵女差得太多,皇上与太后没指派人教她识文断字与琴棋书画,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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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也不上心?去学,身无?所长丝毫不为父兄争气。仿佛终日?除了围着他转,再没有自己?的事情。
可以往她如此,他也不会不留情面。
今日?却起了火气。
顾越俯首,纤弱单薄的小姑娘目色泫然——把她欺负成这个样子,自己?确实过分。
他张了张嘴,最终略显僵硬道:“我讲话失了分寸,你别怕,我不碰你。”
姜眠身体不舒服,也不想?听他说话:“我可以走了么?”
“你去哪,我送你。”
“不耽误大人时间了,前面就到了。”
顾越看?了看?她,没再坚持:“好。”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他走了,姜眠有些呆呆的,闭了闭眼,再强撑不住,抬手捂住心?口跌坐下去。
预想?的惨重疼痛并没有出现?,身侧微风刮过,她被一个有力的臂弯稳稳揽住。
姜眠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
“宴云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看?不见,只能焦灼地问。
她有些愣:“你怎么在这呀?”
“天色晚了,姑娘走后我总觉不放心?,才跟过来。”宴云笺声音很低,只带动了些许胸腔震动,显得更加温柔沉稳,“你还?好吗?很难受么?”
其实还?好,她从落水后醒来心?脏就一直不大舒服,倒不严重,可能是着凉的缘故。
靠着他,心?脏别扭的窒闷渐渐平复,姜眠细白?的手指揪住宴云笺衣袖:“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她身躯单薄,气息细弱,只这样说,并不能叫宴云笺放心?。
他手臂横亘在她柔软的背上,手掌攥着拳,并不敢拢住她肩头,若非事出突然,他连靠她这样近都不敢。
但眼下,宴云笺迟疑过,到底挣脱礼节束缚,伸出另一只手比捞姜眠膝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我带你去太……”
话到唇边打了个弯,“我想?办法知?会你父兄,让他们带你就医。”
“不、不用了,宴云笺,你别去,”姜眠急急攀住他肩膀,“让人知?道,会拿捏这个折辱你的。”
宴云笺的声音比夜风还?轻:“姜姑娘,你不必为我思?虑这样多。”
“我没事的,不用太医看?,只是刚才突然一下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姜眠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只好一直保证:“真?的,宴云笺,我不骗你。”
她想?了下,“你应该知?道皇上在昭辛殿设宴,惊动了里边,我若真?有什么病倒好说,等看?过太医,发现?我好好的,会让爹爹和大哥难办的。”
宴云笺脚步一停,拳更攥紧。
这般娇柔稚弱的姑娘,在他怀里,用绵软甜净的嗓音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真?的很懂事很懂事,乖巧的叫人心?疼。
宴云笺心?神一恍,却想?起方?才顾越的话。
“你究竟有何处叫人喜欢。”
如何能狠得下心?对她说出那样的话,他不喜她,不肯要她,却不知?还?想?挑出怎样一位女子,能胜过她分毫。
用了很大意志力,宴云笺终于弯腰,把姜眠轻轻放在地上。
“真?的没事么?”
姜眠笑了:“我都那样说啦,真?的没事。”
宴云笺低声道:“现?在倒也罢了,待宫宴结束,回去后定要让你父兄请一位大夫看?看?。”
“嗯,我知?道了。”
“我送你过去。”
“好,”姜眠立刻笑着答应,又说,“过了这条路,前面有侍卫值守,到时你就回去,不用担心?了。”
宴云笺听她清清浅浅的软甜嗓音,不觉微笑,温声道:“走吧。”
这一路他反复迟疑,“顾越”二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他不放心?成复,跟在姜眠身后悄悄护送,顾越言辱她时,他心?中一沉正欲走出,而下一刻她委屈的质问又将他钉在原地。
原来,她竟是这般喜欢顾越。
姜顾两?家缘分尽虽是必然,可从明?面上看?,导火索却是自己?。
她竟丝毫不怨。
宴云笺侧头。
他看?不见什么,但在他心?中,天上人间存在的乌昭神明?,那便该是她的模样。
但再怎么样,他也无?法代替她挚纯等待那个人做什么,可以羡慕,不能贪妄。
只能到此为止。
与她并肩走这一段路,就是上天厚待了。
……
夜色渐浓,大雨骤落。
凤拂月端坐在床榻一角,背脊挺的很直,身着大红色胡装,艳丽眉眼分外?冷漠。
她动一动腿,低眉看?向跪在自己?脚边垂泪不已的侍女:“阿素,别哭了,若这样悲泣有用,我情愿和你抱头痛哭罢了。”
阿素忍一忍泪:“殿下……都是奴婢无?能,不能护殿下免受梁朝的折辱……”
凤拂月勾一勾唇:“所以方?才我要你掐死我,你又不肯。”
阿素哭着摇头:“殿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奴婢真?的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啊……”
凤拂月看?她一眼,默默叹气,这小丫头跟自己?多年,心?性?软弱她是知?道的,确实下不去手。
“罢了,我知?道这是为难你。”她凄楚笑了下,目光苍凉悠远,“呼图楚死在梁朝乱马之下,尸骨无?存,我甚至不能拥着他失声痛哭一场,还?要在这里为梁帝的胜战献舞。”
凤拂月摊开手,望着手心?两?寸长的木枝:“这条命留着也罢,我自当拼尽全力为呼图楚做最后一件事。虽然只有这个,我亦会奋力一搏。”
她凄然一笑,重又握紧掌心?。
进来前她身上所有尖锐利器都被收走,就连头上的珠翠步摇也都换做时新?花朵点缀。这小半截木枝,还?是她将其穿透小腹匿于皮下,才带进来的。
阿素心?中绞痛,颤声道:“殿下……”
忽然门外?一声沉声低喝:“干什么的?”
“送些吃食。”
一阵搜查食盒与搜身的响动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从外?走进来一个年轻的太监。
他进来,带起满室凄风冷雨,寒气逼人。
凤拂月连头都没抬,只冷漠盯着虚空一处。
成复走上前,打开食盒,将一盘盘热菜摆在桌上。
“公主再不屑,也应该吃些东西?,否则一会儿做事时没有力气,岂不可惜?”
凤拂月目光阴沉:“你什么意思??”
成复道:“奴才是指献舞,公主以为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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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梁人,果真?一贯的低劣恶心?,”凤拂月终于转过眼,冷毒的目光寸寸刮过成复,“我生平,最厌恶阉人。你不过是残缺败肉一摊烂泥,有时间与我这丧家之犬咬文嚼字,不如省下功夫去讨好你的梁人主子,像你这样低贱的奴才,连站在我面前都不配。”
成复慢慢咀嚼:“我们梁人……我们梁人。”他笑了一下,“公主不用费力气辱骂奴婢,奴婢一向为人轻贱,早已习惯。这么两?句轻飘飘的话,奴婢只会笑纳,是绝不会被激怒,而对您这样的绝色佳人痛下杀手的。”
眼看?心?思?被人拆穿,凤拂月垂下眸,不再说话。
成复捡出一只洁净的瓷碗,一手执起汤勺,从容不迫盛出一碗汤:
“其实奴婢心?中清楚公主最需要的是什么。倘若奴婢能为公主提供,公主又能赏赐奴婢些什么呢?”
凤拂月冷然不语。
成复微微一笑,伸手探入袖中,缓缓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软匕。
刀刃卷着,他寸寸展开,约莫能有五寸长,柔软,也锋利。
凤拂月几乎忘了呼吸——不知?他是如何躲过搜查,将这东西?带进来的。凤拂月瞠目,一时间并非不愿搭理,而是真?的忘了言语。
成复问:“若奴婢将此物献给公主,公主可有等量的筹码?”
“你什么意思?。”
成复向前递一递匕首:“就是这个意思?。”
凤拂月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你们梁人卑劣不堪,污计不断,我不会上你的当。”
成复哈哈笑道:“公主是否多虑了?奴婢将此物给你,从此便和公主踏上一条船。除了将自身置于危墙,又能有什么好处?”
凤拂月垂眸,很快又抬起。
“你想?要什么?”
“公主能给什么。”
凤拂月与阿素对视一眼,沉声道:“倘若你愿意将此物交给我,我必铭记你的大恩,绝不相负,届时无?论成败,我难逃一死,可阿素却能作为证人,她必有万全把握将你置身事外?……便是你有欲栽赃之人,亦能如愿。”
成复摇头,低哑的声音和窗外?的雨搅在一处:“这一点无?需公主与姑娘劳心?,奴婢自己?便可自保。”
话这么讲,就不好谈了。
凤拂月攥紧膝上的衫裙:“你开条件吧。”
“你既然来做交易,必定有我能办到之事。直说便可,我无?不应允。”
成复微微一笑,弯腰凑近凤拂月耳边:“敢问公主,是恨梁帝,还?是恨姜重山?”
凤拂月道:“皆恨之入骨。”
“这便是了,其实奴婢无?需公主做什么,只是好心?来给公主提个醒,”他拉起凤拂月的手,将软匕放于她掌心?,“公主想?刺杀皇帝,希望实在渺茫。您孤身一人,而他身边有无?数禁军高手,只要变故陡生,所有人都会与皇上安危为重,您身手再佳,寡不敌众也是无?用。退一万步讲,即便公主得手,梁帝还?有子孙。没了一个皇帝,自然会有下一个人来做皇帝,而下一位皇帝,必定会因公主的举动而对您的故土大肆践踏,难道这是公主想?看?到的吗?说到底,你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并未动摇梁朝的国本。”
“公主既知?有去无?回,出手更该求一击中的。其实您心?里很清楚,北胡的心?腹大患是梁朝吗?是梁帝吗?都不是。怎样做才能不累及故土,为其争取喘息的时间,您自有权衡。”
凤拂月默默听罢,摇头:“姜重山不是那么好杀的,他一人,可抵禁军千百。”
风卷雨丝滂沱倾泻,水花四溅淋漓不绝。
室内静过瞬间,又重落声音。
“杀人,只有把刀子捅进身体里才算杀么?”成复缓声道。
***
昭辛殿内行酒正酣,皇帝又饮过一杯,忽转头问蔡佛玉:“什么时辰了?那北胡公主怎么还?没来?”
蔡佛玉满脸堆笑:“皇上,方?才已派人去传旨了,想?必公主早已准备停当,只是外?面骤雨方?至,自然要谨慎妥帖些,才耽搁一会功夫。免得御前失仪,冲撞了您。”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蔡佛玉掩饰地擦擦额上的汗。
“她怕是心?有怨怼,不愿献媚,故意来迟吧。”
蔡佛玉笑道:“怎会?她能来到我梁朝侍奉圣上,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皇帝笑了笑,把玩手中酒樽,看?向姜重山:“北胡穷山恶水,一向好出美人。听闻这北胡公主艳动山河,这传言可真??”
姜重山起身:“启禀皇上,微臣未见过北胡公主真?容,不知?传言虚实。”
“是么。但是朕听闻,这胡女自小已许一位将军,便是一直与你胶着抵抗的……呼图楚?”皇帝想?了一会才吐出一个名字,“他被万马踏碎时,曾有一女子前去收尸,捡他的碎骨。”
姜重山道:“皇上恕罪,战场纷乱,微臣不曾注意。”
皇帝哈哈一笑,摆摆手:“罢了罢了,朕是问错了人,你岂会留心?哪个女子美不美。”
顿一下,他意味深长:“怕是这世上除了你的妻女,你这心?中,再无?其他女子的位置。”
姜重山拱手:“是。皇上明?见。”
皇帝不再说话,一挥手,示意姜重山坐下。
片刻后,北胡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她一走进来,整个宫殿静了两?息。
她的艳丽与张烈如一把利刃,刺破梁朝宫城的靡软与奢颓。
皇帝的目光一直钉在凤拂月身上,看?她站定,并不打算下拜。
“朕有一个皇妹,”皇帝突然开口,“曾经被遣嫁时与你一样的年纪。”
这话一出在场人皆色变,皇后担忧地看?向皇帝,冲他轻轻摇头。
但皇帝沉浸在回忆中,根本没察觉皇后的目光:
“她当年也应如你一般,一个人站在异国大殿上,不肯低头,不肯屈膝。”
他摇摇头,很玩味地笑了笑:“可朕不是亡国之君,你终究比她少了些福气。”
说完这些,皇帝抿唇,也不想?听凤拂月是否有话要说,只挥挥手。
立刻地,丝乐奏起,偌大殿宇被轻灵乐声盈满——这是北胡羽调,在这个地方?响起家乡故音,并为敌人和音而舞,实在是一种莫大的羞辱。
但众目睽睽下,凤拂月瑰丽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始终平静无?波,踩着曲点翩翩起舞。
她身段柔软舒展,长发飘扬,从肩头扫至腰间,每一丝都带着勾人的媚。
姜眠目不转睛看?着。
红绫飞扬,脚步旋进——她已经离皇帝坐席很近了。
姜眠桌下的手紧紧交握,那感觉,就像在跳楼机最顶端,做好了充足准备,却仍不知?何时会骤然掉落。
下一瞬,凤拂月身躯婉扭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红绫飞出,她身体一轻疾速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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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翻出一把软匕陡现?!
“护驾!护驾!”
刹那间前方?乱作一团,皇帝面前瞬间被围的严严实实,禁军“刷”地抽出长剑,却连凤拂月的衣角也没碰到。
她揉身扭转直奔姜眠,眨眼间将刀架在姜眠细白?脆弱的脖颈。
“姜将军!你最好别再往前。”凤拂月用力,刀刃刺破姜眠肌肤,一丝鲜血蜿蜒而下。
姜重山面沉如水,不得已停住。
他早在凤拂月出手时便看?透她意图不在皇上,而是他的女儿,但距离太远,间隔太多人,实在赶不及。
那抹鲜血令姜重山如坠火海,几乎将他灼烧殆尽:“我不动,你不要伤阿眠。”
凤拂月不答话,只是手上没再用力。她垂眸瞥了眼姜眠,这小姑娘一声不吭,比自己?想?象中的体面许多。
“北胡公主,”此刻殿内渐渐冷静,皇帝目色阴沉,开口道:“朕可以理解你心?有不甘,你将刀放下,你与朕慢慢来谈。”
凤拂月道:“放下刀,我还?有资格与你慢慢谈?”
皇帝忍了忍,沉声:“你想?怎么样?”
凤拂月还?真?想?了想?:“归还?燕地十一城,废岁贡和谈书,签订和平盟约不再兵战。倘若真?能如此,我便是留下侍奉也心?甘情愿。”
皇帝大怒:“荒唐!”
确实荒唐。
从未听说过胜战者因一道威胁,而将胜利果实尽数归还?,即便凤拂月的要求并不过分,可也没有人能够答应。
凤拂月轻笑:“那皇上愿意拿什么换?或者说,皇上觉得什么样的筹码,能让我放开手中这把匕首?”
皇帝的脸色完全冷厉下来,双眸蕴含滔天沉怒,死死盯着凤拂月。
这副神情取悦了凤拂月,她弯唇一笑:“皇上心?里很清楚,无?论我开出什么条件,梁朝不会答应的。”
她歪头看?姜眠的脸,用刀背轻轻拍了拍,“在您心?中,为着这么一个小姑娘,无?论付出的多或少,哪怕吃一点点亏,一国尊严扫地,都是不值的。”
那刀背拍在肌肤的脆响回荡在大殿,姜重山沉声喝道:“你别碰她。”
凤拂月目光倏然射向姜重山,恨欲滴血:“闭嘴,还?没轮到你说话。”
她故意羞辱的态度叫姜眠心?里一揪,看?着姜重山小幅度摇头。
姜重山亦望着她,目光疼惜,似安慰她别怕。
皇帝将一切收进眼底,冷声道:“北胡公主,别太嚣张了。你站在梁朝的地界上,威胁朕?嗯?你知?不知?道你的母族与北胡子民的性?命皆捏在你手里?你现?在放开姜眠,朕不会迁怒北胡,如若伤了她一星半点,朕必定叫你悔断肝肠!”
凤拂月仰头哈哈大笑。
她目光一厉:“姓赵的!你以为我是个愚蠢无?知?,只懂在深宫中食子民俸禄的公主吗?你别太可笑了,难道我不知?道我挟持的是个什么东西??她姓赵吗?是你在意的人么?我相信,她死了并不会引你滔天震怒,你会为死了一个臣子家的女儿让已平息的战火重动干戈吗?如今的结果,你如此满意,怎么会反而去做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死一个姜重山的女儿,对你来说,和死一个阿猫阿狗没有区别。”
“至于姜大将军——就不一样了,”凤拂月扫向姜重山,眸中恨意雪亮,“不过也区别不大。你倒有能力为心?爱的女儿报仇,可虽数十万兵精兵在手,若没有你们皇帝的旨意,你也只能犹如被拴住的狗,轻易动弹不得。”
姜眠垂在身侧的小手一点一点握紧。
凤拂月这话说的已经完全切中要害了。
她故意挑开了说,没留丝毫情面,正如后世学者所评价的,完全撕碎此时此刻梁惠帝面对姜重山的立场。
能在千万人之中,看?透“姜眠”身上可以深挖的、与众不同的特别利益,这位公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就像她所点透的,梁朝绝不会为了姜眠而损失一毫一厘,而姜重山也无?法在没有皇帝旨意的情况下随意出兵。
这是一场永远谈不拢的局,其中微妙因姜眠的身份而不断放大,最终将梁惠帝与姜重山割裂成两?个对立面。无?论结果如何,都致使他二人君臣关系撕开一条裂缝。
那些勉强快速背记的文字失去模糊的毛边,显出锋利的真?实感——只有她死在北胡公主的刀下,那条裂缝才会变得更深,且永远不会愈合。
这也是凤拂月身为北胡公主,能为自己?家国做的最后一件意义重大之事。
所以从一开始,她绝没想?过让自己?活。
姜眠不知?皇帝有没有看?明?白?这一层,但姜重山一定心?如明?镜,因为他这样说:
“凤拂月,你只是在赌我能做到何种程度,但只要是赌,总有不确定的成分。”
他身后姜行峥皱眉:“父亲——”
姜重山没理会,声音沉沉,掷地有声:“若你杀了阿眠,你活不成。未来的事发展成如何模样,你把控不了。但若你愿用我的命换阿眠的命,这样的好处至少是可即刻兑现?的。”
皇帝低喝一声:“姜重山!你不要被她蒙蔽了。”
“她不过三言两?语挑拨,你便要一头碰上去吗?!”
姜重山回眸,与皇帝视线交汇在一处。
世人皆知?,南沈北姜,晋城侯沈枫浒与镇国大将军姜重山是两?道支撑梁朝的坚硬柱石。
梁朝胃口没那么大,不可能一口气吃下北胡,只能一点点蚕食。这个过程中,姜重山的威慑力渐渐淡化,直至消失,但那是后话。
此时此刻风波初定,若梁朝没有姜重山,待北胡修复,很有可能局势逆转,反为鱼肉。
姜重山道:“皇上,请恕微臣的罪过。”
皇帝扬声:“你是梁臣,自有骨气,轻易受制于人,大丈夫颜面何在?”
凤拂月哈哈大笑:“姓赵的,你脸皮之厚,真?让我大开眼界。你就这么怕没了姜重山给你看?家护院吗?”
她笑过后,紧了紧手中的刀:“都别动。”旋即看?向姜重山:
“姜重山,你的提议我有兴趣,但还?要看?你表现?,而且,我也不会让你死的太容易。既有决断,便跟我出来。”
言落,凤拂月勾一勾唇角,刀刃死死抵在姜眠喉咙上,挟持她向殿外?退去。
姜重山提步去追。
皇帝喝道:“姜重山!你别太任性?了!你喜欢女儿,朕可以将两?位公主过继到你膝下,跟随你姓姜,从此她们就是你的亲生女儿,侍奉你与萧氏。”
“姜眠为梁朝牺牲,朕会追封她公主尊号,牌位供入皇家祠堂,姜重山,你想?清楚!”
姜重山望向高台上的皇帝。
他目光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平静的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微臣只要阿眠。”
说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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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他转身追随凤拂月而去。
……
风吹雨斜,涕泗滂沱。
凤拂月制着姜眠往城楼上走。
踏步下水花四溅,凤拂月的声音几乎淹没其中:“姜重山,你退远,不然我直接割断她的喉咙。”
雨水顺着姜重山棱角分明?的脸聚股流下,他嗓音低哑,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别再往上了,我们之间,国事也好,私仇也罢,与阿眠无?关。”
凤拂月不为所动:“退后。”
姜重山心?急如焚,却不得不依她所言,退下几步。
“再退。”
姜重山紧紧抿唇,这样的距离已不算安全,再退下去,凤拂月若突然发难他无?计可施。
“你杀阿眠,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何必去赌虚无?缥缈的未来,我就站在这里,任你刀剐,绝不还?手,别伤害阿眠。”
凤拂月回答他的只有握紧刀柄,姜眠脆弱的肌肤裂口更深,鲜血被雨水冲成淡淡的红色。
姜重山心?头大恸,艰难地再向后退去。
凤拂月满意笑了。
姜重山一再退到台阶之下,心?头绝望越来越深。他看?得懂凤拂月的决绝,任何谈判都苍白?无?力。但同时,他也无?计可施,凤拂月的刀刃已经嵌入姜眠的肌肤,别说救人,哪怕自己?让她看?出一点想?要夺刀的意图,她都会毫不犹豫下手。
“要我怎样做你才肯改变主意……”
“爹爹。”忽然,姜眠开口。
当她站在这里,心?茫然也坚定,仿佛无?形中有什么指引,让她踩着历史留下的脚印,重合着,一步又一步,终于站到了这里。
“爹爹,你别做傻事。”说不出来更多,姜眠只能这样告诉他,“我没事,我不会死的。”
姜重山双唇颤动,心?如刀绞。
凤拂月侧头看?了眼姜眠,眸中情绪意味不明?,但再转眼看?姜重山时,却是分明?的恨意:“姜重山,你错了,其实无?论我选择哪一种,都是在赌。即便你死了,梁朝也依然有才俊,未来仍旧是未知?。”
“比起这个,我更愿意赌你的心?,你心?爱的女儿死了,死在你们皇帝的冷漠与自私下。这有趣的开头由我铺陈,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结局。”
凤拂月仰头,让冰冷雨丝打在她脸上,她面孔苍白?近乎透明?,却因强烈的、雨都浇不灭的恨意而妖艳惊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吗?”
姜重山喝道:“凤拂月!”
“你以后会明?白?我的,当你变得和我一样,看?见在意之人满地碎骨与血肉——你就会明?白?我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地,凤拂月抓着姜眠猛地侧身——两?人一起摔出护栏,直直坠下百尺高墙!
漫天暴雨冲浇,千钧一发间,一黑影自城楼飞掠而下。
可怖的失重感伴随耳边呼啸风声,漆黑雨幕中,姜眠看?不真?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腰间一道沉稳的臂力。
失去意识前,她似听见滂沱大雨中一道隐隐低沉的轻语。
——阿眠,别怕。
百尺丹心(四)
朝霞绚烂,一夜风雨后?,天地清朗。
宫道?上砖石被整整一夜的大雨冲洗地干干净净,只空气?中还萦绕点点极淡的血腥味。
凤拂月死的惨烈,一国公主之尊,在异乡高台纵身一跃,冲天暴雨将满地鲜血洗刷如初,只留下几处尸骨碎片,拼不完整。
但她的生死,和一朵落花残红凋零没有任何区别,唯一让人?紧扣心弦的,只有姜眠的性?命。
姜眠是在坠楼六日后?苏醒的。
刚一睁眼,感觉左膝有些闷闷的痛,并不剧烈,似乎是扭到?了。
她缓慢抬起?手,看见雪白手臂上一片已结痂的擦伤。
“阿眠,身上还疼吗?”
姜眠寻声去看,是姜行峥。
“大哥,”她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我没?事,不太疼。”
“救我的那个人?……他没?有死吧?”
“没?有死,你放心。”
当那个“没?”字出口,姜眠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没?有死。
从那样高的地方?……念头转过,姜眠倏然愣住。
其实对那晚她没?有太深刻记忆,夜黑雨深,坠落的速度又太快,仅有的模糊印象是他带着她落地翻滚后?,她昏迷前?恍惚看到?的画面。
他的四肢分别歪折着,像断线木偶,那不是人?能有的弧度。
但,比起?凤拂月的粉身碎骨,却是好?了太多。
姜眠虚虚抓住姜行峥手腕:“大哥,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还护着我,真的没?有性?命危险吗?那他伤的有多重?会不会……落下残疾……”
“不会的,阿眠,大哥去看过了,他内息浑厚,又懂在空中借力,卸去了大部?分劲道?。最主要的是,他是乌昭和族人?,天生战骨无坚不摧,身体素质远异于常人?。虽然伤的不轻,但绝无性?命之忧,养好?之后?,和从前?没?有两样。”
“……真的吗?”
姜行峥笑了:“真的,大哥骗你做什?么。”
姜眠呆愣过后?,忽觉心头有些堵。
她好?像从历史黄土之中,摸到?了那不见天日的一角。
纵观古今,人?们更相信宴云笺跃身高台谢罪一事另有隐情,也不相信宴云笺这个人?另有隐情。关于他最后?那一跳,千百年来众说纷纭,多少学者前?赴后?继寻找他被胁迫、被推下,甚至被冤魂缠身的蛛丝马迹。
姜眠垂下眼来。
无论被迫,被人?推下,还是自愿。
只要他想,他分明有能力自救。他不想死,就可以不死。
姜氏塔和宫城城楼的高度差很多吗?况且这一回,他还护了自己毫发无损。
他是自愿的。
甚至选择从供奉姜氏香火的高塔上跳下,这是自惩,是赎罪。
姜眠不由得紧紧攥住被角,若说从前?,于她而言宴云笺只是一个平凡的历史符号,可如今亲手触摸到?他那君子脊梁,这样惨烈的结局,不应该由那样的人?来背。
“阿眠,”混乱的思绪被姜行峥叫回,他沉默一下,伸手抚一抚她蓬乱的长发:“阿眠,大哥要跟你说……皇上已对外宣召,那日暴雨,北胡公主挟持你的过程中,自己不慎失足跌落城楼,而你没?有。”
“什?么?”
姜眠瞠目,甚至顾不得身体各处隐隐传来的疼痛,撑着手肘想坐起?来。
“我没?有?皇上这样做,岂不将宴云笺冒死救我的恩义抹消掉了?”
“阿眠别动,大哥知道?你心肠善良,听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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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话心里不好?受。但这只是对外宣称罢了,即便明令昭示宴云笺是姜家?的恩人?,又能如何?只会将他捧上风口浪尖,也不是什?么好?事。”
姜行峥温声道?:“这件事,总归还是我们姜家?的事,不叫外人?唏嘘揣度,那也罢了。其实,即便皇上这样昭示,可那晚宫宴上人?谁不知真相如何?就算再?有人?不清楚,父亲与我心中都是有数的,他的恩义,我们都会铭记在心,绝不亏待他。”
“不,不是这样的。”
姜眠不住摇头,睁的大大的眼睛纯如明镜:“现在大家?当然知道?,可一年半载之后?,三年五年之后?呢?那就只有我们姜家?还记得,可等我们也都不在了,千百年之后?,哪有人?还记得他的救命之恩——他是不顾生死的救了我啊。”
姜行峥薄唇微动,重新打量了一下姜眠。
他这妹妹生的温婉纯净,比他见过大多数姑娘更娇弱单薄些,却没?想到?会说出这一番话。
这样的格局,委实太大,大的不像姑娘家?该说出来的话。
“不要将这些事挂在心上,阿眠。”
最终,姜行峥为她掖了掖被角,“身后?名固然重要,但人?究竟还是活这一世,只看眼下便是。况且……”
他顿了顿,摇头淡笑:“况且他身份低微,莫说他之义举是否流芳万世,他这个人?,都未必能留存百年。”
从此刻客观眼光看,大哥有这想法也不奇怪。
姜眠长卷的眼睫垂下,心中百般滋味。
宴云笺舍命救她,于他而言,是义不容辞的肝脑涂地;而放在历史长河中,却渺小的如尘埃般无足轻重。
她亲身历过一遍,不仅印证历史脚步,更补足了其中并不详尽的缺口。
在这段史实中,姜重山之女在宫宴上遭北胡公主的挟持,最终间接导致梁惠帝暂缓那道?重要兵政衔军令的颁布——所有的学者都疯狂去挖寻这一段君臣纠葛,以及与姜重山政治生涯之间的深切联系。
而姜重山之女,本就不是重要人?物,不过身上折射些许姜重山的光芒,而在历史工笔留下些许痕迹。这其中,多数研究者对这历史事件中她的结局只字不提,只有少部?分人?,写一句“未受损伤”一笔带过而已。
如今,缺口补齐,竟是宴云笺救了她。
可注定被埋没?永不见天日。
姜眠这才有了些与历史交锋的真实感:这一场,她只身入局,是为重合历史,令姜重山不被削减兵权,为他避免后?世学者们假说中的凄凉结局。
而与此同时,她也打乱宴云笺早已推敲好?的隐秘计划,并且因为昏迷,没?能阻止宴云笺的恩义被淹没?。
说不好?输赢,只能算是平局。
姜眠低声道?:“大哥,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可是这样很不公平。”
姜行峥叹道?:“大哥懂得,但圣旨已下,无可转圜,阿眠你要想开——他虽少了些名声,却也少了些麻烦,不算糟糕透顶。”
“嗯。”
“阿眠,他与你共染浴血之疾,你还这般为他着想,竟没?一丝怨他吗?”
姜眠心中一紧,抬起?明澈的眸:“那不是他的错。”
“可他耽误了你。”
“他没?有耽误我,他救了我,我照顾他,我们二人?染上此疾,没?有谁亏欠谁。”
姜眠声音小下去:“我没?什?么事,他却要隔一段时间为我割血入药,若这么算,反倒是我连累了他。”
姜行峥神色有些复杂:“阿眠……你心胸豁达,大哥自叹不如。没?事的,只是随便问问,并不是怪他的意思,虽然爹爹之前?对此事颇有迁怒,但到?底不是不讲道?理?之人?。”
“你别难受,爹爹已经?进宫去与皇上商讨宴云笺的归处。他有意收他为义子,给他改个名字,以后?就住在家?里。这样,既保全你们二人?名声,又偿还他的恩情。”
姜眠怔然:“爹爹要收宴云笺为义子?”
“嗯。”
“皇上会答应吗?”
“大概会吧,”姜行峥道?,“虽然皇上隐没?他救人?之举,但此举于皇上而言,意义非同凡响。这样一个恩典,于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可给的。”
姜眠抓紧被单,心跳渐渐加速。
皇上一直的态度,是将宴云笺贱进泥里去还要碾几下。她不觉皇帝会轻易同意宴云笺到?姜重山身边。
而心中一直有个声音隐隐作响,交奏着历史齿轮开始缓慢转动的声音:这件事,必定能成。
——因为历史上,宴云笺的确做了姜重山五年的义子。
曾经?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这样自然而然补足了缘由——没?有任何详实记录姜重山收宴云笺为义子的最主要原因。
夸奖,欣赏,投缘,实则都太过牵强,真正的原因竟是如此。
然而,因为他救下她为历史烟尘掩盖,导致他被姜重山收作义子的真正原因,也一同没?入历史车轮的辙印之中。
想过这些,姜眠忽然觉得,若从主导角度论,这一局她是输给历史了的。
“大哥,宴云笺现在在哪?我能去看看他吗?”
姜行峥拒绝:“阿眠,你自己身体还没?有恢复得当,你扭伤了腿,大好?之前?不要随意行走?。”
“大哥,我的腿没?有事,”姜眠一只小手按在自己膝盖上,还向下压了压,“我不骗你,只有一点点疼,但是可以吃力,能走?。”
“我知道?他摔的重,不看一眼,我实在不放心。”
姜行峥抿了抿唇,迟疑道?:“阿眠,你对他……”
是不是有些太好?了?
看妹妹纯净到?底的目光,里面充满担忧,却无任何情愫,姜行峥审视再?三,终于将话咽了回去。
罢了,倒不如不问,免得反倒惹她开了情窦。
“阿眠,别担心了,大哥昨日刚去看过他,他伤势恢复得很好?,也很快,接骨都已结束,只剩正骨。父亲已经?与皇上去商议了,也许过几天就能将他接回来,到?时你去看他也方?便。”
“现在,以免落人?口舌,还是算了,听话?”
姜眠沉默良久,终于点头答应了。
***
御书?房内。
皇帝一手支着额头,听台阶下顾修远禀报沿河旱灾一事,全程听完后?,他淡淡嗯了一声。
顾修远望着他,缓声劝道?:“皇上最近太过劳累,该保重龙体才是。”
皇帝靠在赤金椅背上,半晌敲一敲桌上放的一道?折子:“姜重山今早来找过朕,向朕请示关于对宴云笺的安置,同时上了道?折子。都写在里边了,你看看。”
顾修远低声称是,谨慎地双手托起?折本展开来看。
“姜大人?欲收宴云笺为义子?”顾修远抬头。
“嗯,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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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修远沉吟片刻:“有些抬举了。”他分析道?,“您早间将宴云笺赐予姜眠,她本就是他的主子,救下主子,乃是宴云笺为奴为婢的本分。即便抹杀了他的功劳,也是主上的决策,他无权置喙不满。若因此就这般垂怜,会助长奴大的歪风邪气?。”
皇帝注视顾修远,短促笑一声,摇摇头:“但宴云笺是朕一手培植起?来的,够锋利。姜重山身边缺一双替朕盯着的眼睛,让他去,倒也妥当。”
“只是,正如你所说,抬举太过,这也并非朕的意愿。”
顾修远多年老臣,立刻明白皇帝真正的忧虑。
“皇上,宴云笺乃乌昭和族人?,天生背义之骨,若捧的太高,惹他易心改认姜重山为主,岂不负了皇恩?若您欲恩准宴云笺做姜大人?的义子,他也不能更姓,不入族册,不告祖宗。有名无份,以免他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皇帝哂一声:“姜氏还有什?么族册。”
顾修远尴尬笑了笑,低眉不语。
皇帝将顾修远的话咀嚼一遍:“你说的,这也不失为一条上策。”
“但姜重山这儿,也不是仅仅应允他收一个义子,便皆大欢喜了的。”
“皇上过思了,此番有如此结局,实属有惊无险。姜眠无事,凤拂月间计未逞,只需多些封赏,对姜重山加以安抚便可。”
道?理?确实如此,但似乎又不简单。
皇帝沉默盯着桌上袅袅生烟的香炉,眯着眼睛:“只用金玉与荣华,便能抚慰姜重山么。”
顾修远道?:“这是自然,此乃君恩,镇国大将军必能感激不尽。”
皇帝靠在椅背上,一手揉着眉心:“感激?未见得吧。那日朕不肯答应凤拂月,又不准他施救女儿,难免他会与朕离心。”
顾修远拱手推出,低头礼道?:“皇上恕罪,皇上此言差矣,您是一国之君,如何能为一区区臣子之女而应下那荒唐的和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梁朝生,为梁朝死,乃是姜眠为君为父的忠孝本分。”
“对于镇国大将军而言,亦是如此。倘若他心存怨言,那便是他为臣不忠。皇上,请恕微臣直言,当时事况突发,所幸您与太后?平安无事,被挟持的只一个姜眠,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算下来,还是姜重山举止有失妥当,再?纵爱女儿,也该以大局为重,他是镇国大将军,官拜一品,护国才是他为臣之本。就算他做不到?亲手射杀姜眠令凤拂月束手就擒,也该做到?淡然无波,使其无计可施。如何能将您置于为难境地?并且他最后?之举几乎算得上是抗旨了,皇上未惩处,已是法外开恩。”
皇帝目光渐渐冷肃,却仍留一丝犹疑:“姜重山毕竟与北胡抗战数年,劳苦功高。朕也知道?他,把他这唯一的女儿看的比命还重,那日作为,倒也不必与他计较。若真像你所说,施以惩处,怕是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顾修远微微笑了一下,平静道?:“皇上,为人?臣者,本就该为君分忧,抗击北胡是镇国大将军分内之事,您恩赏于他,是您驭下宽厚,并非给他居功自傲的权利。以微臣看,此事您略施安抚便是,不可太过张扬,反倒纵容姜重山恃功而骄,滋长他心中对主怨怼。”
皇帝眼珠微转,想了片刻,终是点头:“不错。越是这种时候,越该敲打。”
“但……”
多年的体察君心让顾修远在皇帝这一个字中,便品出了他的意思。
这话,他却不敢轻易接。
“你怎么不问问朕但是什?么?”皇帝笑了一下。
“微臣愚钝,皇上尚未言尽,微臣不敢擅自言语。”
“呵,”皇帝摇头笑道?,“你愚钝,你倒肯说。”
他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沉声:“经?此一事,衔军令的颁布只怕要暂时搁置。”
果然是衔军令。
顾修远轻声道?:“搁置也好?,皇上,姜重山毕竟刚刚凯旋,推行衔军令本就有些艰难。再?因日前?之事来的巧,若这时候推行衔军令倒显得有些绝情,的确不太妥。”
“镇国大将军性?烈,若逼得太狠,怕是不好?。迟缓个一年半载,倒也不失为一条良策。”
皇帝揉着额头,脸色不大好?看:“也只能如此了。”
“收复兵权,本就急不得,古往今来多少将军都是在收兵权这一步反的。好?在这条政令制定的隐秘,你下去知会吏部?与御史台,既决定搁置,别走?漏风声叫姜重山知晓,后?续不太好?办。”
“微臣明白。”
御书?房外不知名的鸟叫婉转,皇帝向外瞥去,看那鸟儿扑腾着翅膀飞向天空。
直到?看不见了,他还盯着。
顾修远下意识顺着去看。
黄鹂,若没?记错,是仪华长公主少女时心爱之鸟。
他不敢说什?么,将头垂得更低。
好?半天,皇帝吐出一句。
“北胡使臣怎么说。”
顾修远道?:“凤拂月此举不顾一切,北胡使臣心甚惶恐,已经?向微臣上书?三封,等待皇上您召见。”
“不用见了,你去告诉他们,一切条件不变,朕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堆烂肉。既然送来的公主死了,那就再?遣送一位。”
“是。”
他们正交谈,忽听蔡佛玉在外面通传了一声,推门进入,躬身道?:“皇上,周太医来了。”
“嗯,宣他进来。”
周太医小步走?上前?,撩起?衣摆跪地,恭敬道?:“启禀皇上,微臣特来复命,姜眠姑娘已经?苏醒,微臣确认过她的脉息,她性?命无忧,就是……”
皇帝最厌说话吞吞吐吐,尤其事涉姜眠,他敲敲桌子,不耐道?:“就是什?么?”
“皇上恕罪,微臣号脉时发现姜眠姑娘的心脏格外孱弱,这种弱症,若养护不好?,非同小可。”
皇帝一下坐直身子,微向前?倾:“是因坠楼惊吓过度所致?”
“却也不大像,也许还是姜眠姑娘身子太过娇弱,多年不曾好?好?调理?……”
“够了。”皇帝抬手制止。
姜眠的一切起?居是由皇后?亲自料理?的,那是个极聪慧的女人?,十分懂他与太后?的态度,对姜眠虽未苛刻,却也不曾上心,以至于她连几次像样的平安脉都没?请过。
“宫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如何调理?不好?,分明是她自己身子不争气?,”皇帝淡声,“这些话以后?不必说了,你只告诉朕,她这弱症可算严重?”
周太医道?:“现下看来只是隐患,若非圣手甚至察觉不出。但等第一次发引后?,才会真正棘手起?来。”
皇帝慢慢靠回椅背,摸着赤金扶手上的龙头,想了片刻。
他看向顾修远:“那日朕听宜妃提了两句,阿越近来让你操心了?”
说起?这个,顾修远有些挂不住脸,露出几分愁容:“让皇上见笑了,阿越这孩子,心高气?傲,性?子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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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嘴上从来不肯服软,话说的难听,心却没?那么硬。”
“他还是一直不肯松口?”
“是。”
皇帝叹一声:“四月里他刚从南边回来,复命过后?就想进后?宫,急得什?么似的,还用太后?做借口——朕提点过他,他是一字不听啊。这么多年,怎么就生了这么痴的心?”
顾修远把腰弯的更低,这事他知道?,见,见了又怎么样?就他那副比石头还硬的性?子,只会把事情变得更糟。
他闭了闭眼,一脸无奈:“都是孽缘,姜眠……活泼大胆,言行直白,确实不同。他少时认准,心如磐石无可更改。微臣动了家?法,他也不肯。”
皇帝笑一声:“阿越一向有主意,劝和打都没?用,你是他父亲,就多为他操操心吧。”
“他不死心,就让姜家?彻底断了念头——姜重山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厌她之人?。”
这顾修远就不明白了:“但是……”
皇帝打断道?:“姜眠的心弱之症不是还没?第一次发作么。阿越年轻,又是这一副端烈的刚直性?子,遇上事,没?轻没?重的,谁知道?会做出什?么没?分寸的事。”
这话周太医连听都不敢听,把头死死低下去,恨不得连耳朵也捂住。
顾修远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沉声道?:“是,微臣明白了。”
“阿越前?途无量,你身为父亲要多多操心,莫要让他甩开污泥却沾脏了手,日后?说不清楚。”
“是。多谢皇上垂怜。”
皇帝捏捏鼻梁,本想让他们退下去,忽然又想起?来,对着周太医:“那宴云笺如何了?”
周太医忙道?:“皇上,宴云笺乃乌昭和族人?,筋骨体质本就非同凡响,他们天生战骨,有极其可怖的愈伤速度,加之内息深厚,也无性?命之忧。休养这几日,倒比姜眠恢复的更快,破损的脏腑几乎愈合的差不多,折裂的四肢也都一一接正。”
皇帝望向窗外,沉吟良久。
“那就养着吧。”
“是。”
“给他正骨的人?是谁?”
周太医恭敬道?:“是许太医,皇上,许太医是正骨一科的圣手。宴云笺的骨节虽碎裂的厉害,但有许太医在,当是无妨。”
皇帝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敲击,沉吟道?:“许太医的能力,朕自然知晓,只是他年事已高,手上不稳也难说。宴云笺的骨头断裂的厉害,他也未必能复原如初,不甚接歪,也未可知啊。”
周太医笑道?:“皇上,这个倒不必担心……”
他刚说出几个字,便无措地停下来,茫然看着皇帝陡然冷凝的目光。
皇帝淡淡道?:“不必担心?确实,太医院鞠躬尽瘁,但这些心力该用到?何处,自己也该有数才是。”
周太医额上沁出点点汗珠,语塞:“呃……”
同他一起?立于台下的顾修远侧头看他。
缓声提点:“周院首,乌昭和族人?本就站不直,行不端。什?么样的里子配什?么样的皮囊,本就不是什?么端方?的君子,何必做出芝兰玉树的仪态,正好?趁此断骨机会,给他一并修修。周院首和许太医自然明白。”
百尺丹心(五)
六月多雨,尤其京都地?处偏南,一入夏不是大雨滂沱,便?是细雨绵绵。
宴云笺听着窗外沙沙雨声,身体?各处断裂的骨节钻心疼痛,而他脸上始终平静,看不出任何一丝痛苦神?色。
他沉默听雨声很久,用肩膀借力?,一点一点从床上坐起来。
逶迤的长发?垂至一侧,遮住棱角分明的一侧脸,看上去多了几分易折的脆弱。
他双手并用,沿着左侧大腿一点一点向下摸去?,直至脚踝,又换右侧。
虽然这样透过皮肉摸骨极剧惨痛,但他仍一言不发?地?默默做完,豆大冷汗沿腮边流过线条凌厉的下颌,滴滴滚落。
骨头是直的。
宴云笺眉宇稍松,心中疑虑稍稍减了些。
他只学过文武,并不太懂医术,只能?用最?直白?粗暴的方法确认自?己身体?。
谨慎妥贴确认两遍,宴云笺犹疑地?松开手。
“笃笃笃。”
谁进他的房间还会敲门??宴云笺侧头向门?口:“请进。”
话落,门?应声推开,宴云笺耳尖微动。
是姜重山。
他心中一凛,撑着双腿下床欲要行礼,却被姜重山轻轻按住肩膀:“不必多礼。”
他从旁边拎一张凳子放到床边,抿唇坐下来:
“我过来看看你。你伤重,不好好躺着,怎么坐起来了。”
窗外雨声伴随姜重山的温和话语,竟有种不真?切感。
宴云笺低声应道:“多谢将军垂问,奴是……有些躺不住。”
“躺不住,也得养着,不能?仗着自?己年轻,身骨强健便?大意,”姜重山这么说着,目光落在宴云笺空茫的双眸上,心中起了猜测,“我见你原来多用布带覆眼,是不是畏光?”
“是。”
果然是宫中那毒所致,这却有些棘手。姜重山默然须臾:“我有数了,此事你不必太过忧虑。我来想办法。”
宴云笺低垂的头一下抬起:“请将军不要为奴操心此事。”
“你说什么?”
“这解药不好拿,将军实不必趟这趟浑水。”
此毒是宫中秘药,开国时传下来,代代用的得心应手。故而皇帝的首领太监手中握着一份解药,另一份存放在辛狱司。
无论是哪一处,都不好相与。
姜重山道:“虽非易事,但并不全无可能?。此事急不得,我心中有些想法,且让我筹谋来试一试。”
宴云笺喉结微滚:“但是……”
“阿眠对此很是挂心,她格外想医好你的眼睛。”
此话若是这般说,宴云笺便?再发?不出一个音了。心绪混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最?终化作柔软湿润的一片。
他的神?情被姜重山尽收眼底,心中反而松快了些,越与这人接触,越能?感受他昳丽皮、清冷骨两者反差之强烈。
姜重山深深看他一眼,起身,不给宴云笺反应的机会,倏然弯下双膝,膝盖触地?发?出闷重一声响,旋即拜首。
“您这是做什么——”
姜重山拿住宴云笺慌忙扶他的手:“你于我的大恩,本就不是这一跪能?偿还得了的,你保住了我的阿眠,就是要我的命也使?得。”
宴云笺艰涩道:“别这样讲,在下不过报还姜姑娘高义,比之她所给予,不及万一。”
他手脚皆剧痛,强撑着下来,姜重山见状忙按住他,这才起了身。
半扶半按他坐下,姜重山心下暗叹,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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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事,你日后对外不必卑下自?称,我已向皇上请示,收你为义子,皇上已经应允。等我回去?准备一番,便?派人接你。”
这话说的不咸不淡,于宴云笺而言,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他慢慢仰头,薄唇微张。
因为这会儿没覆着眼睛,他明眸黑白?分明,那一圈淡淡暗金色更显得纯净无暇。这副表情添几分生动鲜活,令他倒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了。
姜重山这么看着。
他这样年轻,还未及冠,与自?己的儿子年龄相仿。念头闪过,心不由真?的有几分软:
“你救了阿眠,等于救了我的命。若没有你,我不晓得我会做出怎样的事来。恩重如山,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便?只有庇护于你,叫你以后的日子安稳顺遂。只是,还未问过你的意愿。”
他的意愿?
宴云笺胸腔涌起很粗糙的涩:“您不在意乌昭和族人背恩负义?”
“这话你自?己信么。”
宴云笺双手绞在一起。
这种话,世上除了姜眠,也只有姜重山这样讲过了。他们父女二人表达方式不一样,姜眠说的甜软认真?,姜重山硬气有力?,但意思都是一样的。
窗外绵绵密密的雨,仿佛落在心中,氤氲起一片潮湿。
宴云笺几番启唇:“您这样抬举……只怕日后招惹非议。”
姜重山没回应这一句,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知道西北是什么模样吗?”
“将军指哪方面?”
“生活在那里的人。”
宴云笺沉默,若论起朝堂局势诸臣倾轧,他心中历历有数,但姜重山的问题他答不上来。
“抱歉。”
姜重山道:“没什么可抱歉的,你没去?过,自?然不知。大多数京都的人也都不知。”
“大昭覆灭,并为梁朝国土,距今已过去?十八年了,现下梁人与昭人共处一片土地?上,早已不分彼此。因为气候风土等一些原因,曾经的昭人选择南下的少,多数留在西北安居。我在那里见过一些同你一样眼眸的人,只是色泽没有这么纯,想来只是有些乌昭和族人的血统。”
宴云笺听得入神?,苍白?手指轻轻捏住被单一角,无意识地?细细摩挲。
“姜家世代镇守北境,虽然我的宗支已几乎无人,但只要身体?里还流着姜家的血,是不会在京城呆太久的。以后我必定携家人去?北疆定居,在那里,你并非异类,不必再思这些。”
姜重山说完之后,不等宴云笺回答什么,立刻又接了一句:
“其实本来可以不将话讲的这么清楚,但觉得,还是该让你知晓。因为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你进姜家之前要与你讲明白?。”
虽然只是这样一个开场白?,但宴云笺通透的非比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已清楚姜重山的意思。
下意识微微挺直背脊,宴云笺仰首:“将军请直言吧,我不会对您说半句谎言。”
姜重山目光深深落在宴云笺身上。
这实在是个太聪明的人。
有的人活的单薄,像一层纸,不用人碰,自?己都支不住,而他身上的厚重感,只稍稍接触,便?窥见满地?荆棘,无法再向深探寻下去?。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刚硬令他受折即碎,但坚韧却让这碎裂藕断丝连。
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顿了片刻,姜重山便?直道:“宴云笺,你想复国吗?”
你想复国吗?
绵绵雨丝从窗户缝隙中潲进来,风吹雾落,微微沾湿宴云笺几缕乌黑发?丝。
贴在脸上,将棱角线条修饰的更加坚毅。
他抬起头,让姜重山看清楚他的面容。
“不想。”
姜重山:“你要与我说实话。便?是有,我亦能?理解。”
他轻声:“真?的没有。”
其实宴云笺不习惯把话说的太明白?,因为大部分时候说明白?,等同于解释,但这个世上几乎没人有时间、愿意听他的解释。
意识到空气中短暂沉默的时候,宴云笺才低声道:“姜大人,虽然我才学疏漏,人也浅薄,但也知道社稷为黎民,民贵君轻。复国,只是一己私欲,而非民心所向。云笺的故国曾亲历战火生灵涂炭,如今旧伤已愈,昭人和梁朝已长在一处,结为夫妻,生儿育女,我何必将其撕下来,让他们再经历一遍痛不欲生呢。”
姜重山听得入神?。
直到宴云笺说完很久,他还望着他。一滴雾珠从他发?丝坠落,才回神?,看了眼窗外。
窗外雨势渐大,姜重山起身关严窗户,阻绝透进来的阴冷潮湿。
“我想过很多种回答,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宴云笺薄唇翕动:“是有不妥么?”
“这倒不是。”
“是你这样说,让我本来打?算好要与你讲的话,没有什么讲的必要了。”
姜重山摇头笑了笑,他是觉讶然,这样的话,若无真?正?赤诚,是绝计说不出来的。
出淤泥而不染何等难得,他竟生了一副这般心性。
“好了,我也不扰你休息,你躺回去?好好静养,晚些时候我便?派人将你接回。”
宴云笺微微启唇,姜重山抓住他这一瞬的犹豫:“怎么了,有什么难处么?”
宴云笺撑着床沿站起来,起身慢,也不是很稳,向姜重山的方向微微屈膝。
“哎——”姜重山一把扶住,“你这孩子,有话便?说,这里就你我二人,不必拘泥礼数。”
他抬手的动作也被姜重山轻按住:“你手臂伤得比腿更重,别乱动了。还是坐下说。”
被人强硬扶着,宴云笺不太自?然地?坐回去?:“大人恕罪,我在宫里还有些未了之事,还请大人准许我了结后再离开。”
姜重山注视他,却没问是什么事。
片刻后,他说:“以后你便?要称我一声义父了,想做什么事,只要不违仁德品行,便?自?己拿主?意,不必请我准许。”
“有什么事,你自?己处理吧,”他手落在宴云笺肩膀上,很轻地?拍了两下:“明早我派人接你。”
***
夜里,雨终于停了。
宴云笺跨进房门?的时候,成复正?在墙边草堆上靠着,松绿色的太监服敞开着,身上赫然几个新烙伤的印记。身边地?上散落两个药瓶,瓶盖开着,散发?一阵劣质的药味。
他正?给自?己上药,听见声音抬头,一怔,旋即目光复杂盯着。
宴云笺身躯不是很稳,能?看出微微发?颤,拄着一根破旧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成复目光游移,上下打?量过宴云笺,手指握紧身子动了动,却到底没站起身。
撇过头,接着挖出一小块药膏,在边沿上卡下去?一半,只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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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的一点,按在自?己胸前伤口上,面无表情涂抹开。
宴云笺在他身旁站定,闻见空气中淡淡的焦肉气味:“你怎么受了刑伤。”
成复道:“伺候干爹时,手不稳,茶水洒出来烫到了他。”
“不是因为被怀疑给凤拂月匕首么。”
成复手一顿。
接着若无其事低头抹药:“是又怎么样,凶手已经查明,是小钟子,前几天已经拉出去?凌迟处死了。”
宴云笺抬手,挥棍落在成复胸前。
他这一下一点也没收着力?气,成复一声惨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捂着胸口拼命喘气,咬牙不敢出声。
好半天,他缓过来,咽了咽口水,尽量平复呼吸,垂着眼低低笑出声:
“宴云笺,你是什么样的人哪。这么多年,你第一次跟我动手,就为了一个姜眠?”
“不是。”
宴云笺道:“为你辱没了我们身上的血。”
成复抬头看他,眼底满是红血丝。
“我怎么辱没?”
宴云笺启唇:“背恩忘义,无耻之徒。”
成复目光一凝,忽地?哈哈大笑。
笑过后,他咬牙:“是吗?只是这样?呵……宴云笺,你的心别太偏了,别忘了,之前你就是因为护着姜眠,在杀赵满的局里将她保下来,招致赵时瓒的怀疑,才让你的母亲受了那么多屈辱!你不欠她的!”
“原来你一直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
“她是你活到现在,唯一一个为你上药包扎过,温柔待你的人。”宴云笺声线在静夜里如黑浓的雾,沉而哑,“你还是人么?”
房间昏黑,前方只有一扇小窗,一束光透射进来,晃亮空气中一道细小的扬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