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筵席刚开始,官员们就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举着酒杯七嘴八舌地说着道贺的话:“陆县令,恭喜你,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陆久安硬着头皮一一喝了,没想到连着几杯酒水下肚,之前在外面被寒风吹冷的身子回暖,倒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向道镇是打心底喜欢陆久安,饭桌上,喋喋不休地为他介绍省城的风土人情,哪儿哪儿的点心最好吃,哪儿哪儿的景色最好看:“之前说过,你要是来了省城,一定要带你去游巧思湖,今日吃完这桌菜,咱们就去,已经着人定好了画舫。”
桌上觥筹交错,后面递过来的酒尽数落入韩致口中,众人知道陆久安酒量浅薄,故此也不刻意为难他,倒是对他二人有这般难得的情谊赞不绝口。
向道镇有些微醺,捉着陆久安的手腕道:“陆县令,以后回了朝中,咱们也要经常走动联络啊。”
见陆久安不解,有人适时为他解惑:“向学政今年任满,年末也要回晋南了。”
陆久安真心实意地高兴,打趣道:“那向学政可要记住今日说的话,别以后面对面碰上了,假装不认识下官就是。”
众人哄堂大笑,又是一阵推杯换盏,那些到过应平被陆久安悉心招待过,但与他还不太相熟的官员,借着酒意关系拉进了不少。
其中有个负责军务的都指挥佥事看了一眼韩致,豪气万丈地对陆久安说道:“以后陆县令来省城,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尽管来找我便是。”
“说起来,倒真有一事。”陆久安捏着杯子,“谈不上麻烦,只是有些不解。”
“但说无妨。”
陆久安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随口而提:“不知省城的守门士兵月俸几何?”
“这……为何有此一问?”都指挥佥事没想到得了这么一个回答。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兄弟整日风吹日晒的,十分辛苦,若是柴薪又绵薄……”
“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都指挥使佥事生怕韩致误会,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镇远将军苦自己也不会苦手下的士兵,赶紧解释道,“陆县令,我与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共掌辖区军务,平时军饷都是分文不少地发了下去,该多少是多少,不敢有一点的克扣。”
“那是不是这些兄弟家中有难事,佥事可有私下了解过……”
“陆县令有话不妨直说。”
陆久安顺水推舟,便把今日在城门口发生的事情,剔除一些旁枝末节,捡了其中重要的部分告知于他,最后总结道:“所以我就想,兴许士兵们缺钱,才会想着从别的地方谋取外快贴补家需。”
“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当时有许多百姓看着的。”
桌上的人脸色都有些难堪,都指挥佥事更是勃然大怒,把桌案拍得震天响:“真是目无王法,韩将军,陆县令,我一定给你们个交代。”
两名孔武有力的侍卫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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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离去,要行什么事已经不言而喻,等待的功夫,韩致看了一眼陆久安,见他又开始埋头吃饭,仿佛刚才找人告状的不是他一般。
两个守城士兵得了丰厚的银子,勾肩搭背的本打算相约去青楼吃个花酒,哪想正换职时,突然冲出来两个侍卫,手段粗鲁二话不说要将他们带走。
守城士兵也不傻,知道来者不善,看了一眼侍卫腰上挂的腰牌,赔着笑脸打听:“这位大哥,是奉了什么令来捉拿我二人,能不能透个底?”
侍卫面无表情,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
守城士兵一路忐忑不安,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今日做过的事见过的人,直到被押着进入了小院。
守城士兵只抬头看了一眼,当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两人在省城当职这么久,何曾见过如此阵仗,这里面坐着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够他们喝一壶了,何况如现在这般齐聚一堂。
两人深知大祸临头,也不细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战战兢兢地一个劲儿叩头请罪。
侍卫走到都指挥佥事身旁,将从商贩口中打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汇报上去。
都指挥佥事脸色阴沉地仿佛能滴出来。
他原本以为事情与陆久安说的会有些出入,确实有出入,只不过人家陆县令给他这个佥事留了几分薄面,只说了无伤大雅的部分,亮刀威吓的事只字未提。
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动谁不好,偏偏把歪主意打到了韩致和陆久安身上。
他刚刚才对着韩将军夸夸其谈,转眼就捅出了这档子事,都指挥佥事仿佛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怒不可揭之下,都指挥佥事狠踹了士兵一脚:“蠢货!谁教你们贪墨索贿的!”
这一脚又急又狠,士兵没做提防,被踹了个四脚朝天,爬起来时正好与陆久安四目相对。陆久安笑眯眯地对他摆手打了个招呼:“官爷,又见面了。”
守城士兵怀里还踹着热乎乎的贿银,这下终于明白栽到了何处,心里一时又恨又悔。恼恨陆久安明明一介官身,却隐瞒身份害他吃了这样的苦头;又后悔自己行事鲁莽,踢到了铁板之上。
都指挥佥事对着陆久安赔礼道歉:“手底下出了这样的丑事,本官惭愧。”又转身诚惶诚恐地向韩致告罪。
韩致淡淡道:“小惩大诫,罚俸两月,停职半年。”
镇远将军亲自发话,给这场闹事画上了句号,在都指挥佥事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温柔的惩罚了。
经这么一耽搁,饭局结束后,黄昏已近,天色将晚,游巧思湖的计划自然给推到了第二天,众人互相道别离开。
当天晚上,陆久安一行宿在向学政榻下,向道镇本是贴心给他们准备了三套空房,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睡寝后,黑夜里闪过一道影子,镇远将军又翻窗进了陆县令的屋子。
翌日一大早,向道镇就兴致勃勃来到陆久安睡觉的院子里,看到韩致衣带整齐地从陆久安房间里出来,还有些奇怪,不过他并没做多想,火急火燎地拉着两人吃过早饭就往巧思湖去了。
巧思湖在省城东郊,今日天公作美,风和日丽,阳光和煦地洒下来,照得湖面一片波光粼粼,不远处已经停了七八艘画舫,船头浓妆艳抹的佳人朝四面挥着手帕揽客,丝竹管乐声不知何时响起,袅袅入耳。
这样的场景在应平是没有的,连陆久安看了也不免蠢蠢欲动。
向道镇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得意洋洋道:“陆小县令,如何,这景色没坠巧思湖西母天池的美名吧。要我说,你就别想着辞汇的事了,一旦回到晋南,就再也没机会了。”
陆久安闻言一想,深以为然。
该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该玩的时候就认真玩!陆久安彻底把辞汇的事抛之脑后,酣畅淋漓地耍了个痛快。
接下来,陆久安又相继去尝了听棋轩的茄汁鱼卷,香悦楼的耋愗花汤,甜点铺的佛手如意糕……最后还去看了观星新闻社分社,这间要闻坊在向道镇的把关下,经营地有声有色,与应平的相比丝毫不见逊色。
看得出来向道镇很是乐于此道:“以后去了京城,本官要奏请陛下,在晋南也开办一所。”
向道镇还想带陆久安去别的地方闲游,被他义正言辞拒绝了:“向学政,再这么下去,下官快要乐不思蜀了。陛下敕令还躺在应平,不敢再耽搁了。”
陆久安怕自己意志不坚定,第二日天未亮,就带上厚厚一沓册车,坐马车去了行政史办公官署。
和江州府相比,在省城做辞令明显要繁复许多,等府上划去官名,陆久安领了离任书,已经是两天后了。
陆久安精疲力尽躺在床上,脑袋搁在韩致臂弯,满脸倦容:“向学政招待得再尽心,还是比不过家里舒坦,好想立刻就回去啊。”
韩致盖住他血丝密布的眼睛:“咱们明天就启程,快睡吧。”
陆久安确实很累了,双眼被他温热的手掌贴着,仿佛泡在热烘烘的温泉里,再也升不起睁开的力气。
夜深人静,寒风呼啸,偌大的城池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除了小巷里走过的打更人,所有人都在安睡,连城中百姓家饲养的犬只也冻得瑟瑟发抖,缩进了茅草堆砌的简陋小窝里深眠。
在这浓墨一般的夜色中,几颗碎石子顺着岩壁滚落。
陆久安半梦半醒,隐隐约约感觉床在抖动,他闭着眼睛踹了韩致一脚,沙哑道:“别闹我。”
韩致声音清明仿若未睡:“没闹你。”
韩致维持着抱他的姿势,身体一动不动,陆久安迷迷糊糊地想:是自己睡懵了罢,韩致确实没动,不过这床怎么摇晃地越来越厉害了。
下一刻,他混乱的思维陡然劈入一道亮光,自睡梦中惊醒,灵台清明,大喝一声:“地动了!”
韩致也顷刻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反应迅速,一个翻身将陆久安压在下面,双手牢牢抱住他的头。
“傻子,快跑!”陆久安朝韩致大吼,但是韩致仿佛没有听见,依旧抱着他,他抱得太用力了,陆久安甚至能摸到他肩膀上紧绷的肌肉。
陆久安被他护得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见。两人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急促的呼吸中,皆能听到对方那沸腾的心跳声。
大地剧烈摇晃着,房顶的瓦片下雨似的簌簌从上面滑落,屋里摆放的瓷器接二连三地摔碎。黑夜仿佛一瞬间被地动给强行唤醒了,四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冲天而起。
等待地震过去的时间宛若酷刑,两人在床上躺了接近2分钟,摇晃才渐渐停止,这时候,陆久安和韩致皆是浑身湿透。
韩致这才放开箍紧的手臂,陆久安刚想拉着他先离开屋子,就见韩致猛地一个跃起,脸色十分难看:“临深!”拔足狂奔而去。
陆久安眼皮直跳,扯过龙门架上的两件外衣紧追其后。
第177章第177章
空气里弥漫着阵阵难闻的味道,尘土四起,仆人在四处逃窜,现场一片混乱。
陆久安跟着韩致一路出了院子,看到向道镇迎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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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学政想来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地动给人吓住了,惊慌失措从屋子里跑出来,外衣也顾不得穿,披头跣足的,十分狼狈。
向道镇第一次经历这种天灾,惊恐未定,煞白着脸,手脚颤抖地捉住陆久安询问:“陆县令没事吧,韩将军呢?”
韩致早已不见了踪影。
陆久安知道韩致此刻一定心急如焚,因为他从未在这位无往不利的将军脸上,看到过如此方寸大乱的神情。
他茫茫然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那道高大的身影,韩致呢,眼下局势未明,他找不到他了。
远处隐隐传来山崩地裂的闷响,有胆子较小的丫鬟捂着脸呜呜痛哭,所有人犹如无头苍蝇一样,有个老仆躲闪不急,被逃窜的小厮一胳膊带翻在地,到处都是乱喊乱叫。
在这震天哭声中,陆久安敏锐地听到一阵急促的马嘶蹄踏由远及近,韩致不知道打哪儿牵来一匹马,双眼直直看着前方,所去之处直指那道外仪门。
他要回应平!陆久安立刻意识到韩致的打算。
不能让他就这么离开!陆久安想都没想,下意识做了个大胆的动作,身旁的向道镇不知他要做什么,等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摸到一片衣袖。
他瞪大的瞳目中,那衣袖如一阵风到了仪门,陆久安伸展双臂以身挡在镇远将军的必经之路上。
韩致胯.下的马又疾又猛,几乎所有人都没料到陆久安做出这样的举动,匆匆而来的陆起看到这一幕,目斥欲裂。
眼看着飞马就要把陆久安踢个血溅当场,千钧一发之际,韩致死死拽住手中的缰绳,马蹄险之又险地停在了陆久安面门一步之遥。
韩致吓得魂都快散了,厉声高呵:“不要命了?”这一脚要是踩实了,陆久安非死即残!
韩致手掌心因为太过用力被蹭掉一层皮,血珠子顷刻间滚出来,顺着缰绳滚落在马背上。
陆起跌跌撞撞奔过来,手脚一阵阵发软,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公子,你莫要吓我。”
陆久安其实心里也是后怕,他咽了咽口水,安抚住陆起,转身对韩致道:“韩朝日,你下来。”
余悸和不安两股交杂的情绪把韩致牢牢钉在马背上,他两腮颤动着,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陆久安,身体里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在膨胀,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开来。
“临深在应平。”他吼道。
陆久安吼得比他还大声:“我知道,你先下来!”
比起噪怒难安的韩致,陆久安还保留着基本的理智,“你听我说,一般像这种大的地震过后,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余震。”
陆久安急于说服他,不等韩致回复,连珠带炮地继续道:“地震会截断很多道路,你应该还记得之前修补过的怒江口子,就是地动给破坏的。”
“房屋倒塌不是最危险的,地动会引发许多后续地质灾害,你经过的地方,随时会发生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山水相接的地方还会形成堰塞湖。”
“现在刚过寅时,路上黑灯瞎火的,看都看不清,你怎么走?你要回去救临深,也得留着一条命。”
“地质灾害后的黄金期是发生地震后的72个小时,我们还有时间。”
说到最后,陆久安握着他的手臂,低声哀求道:“韩大哥,我求你,等天亮之后我再陪你出发行吗?至少不是现在。”
暮色低垂,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携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潮腥味。
韩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仪门,最后也没有冲出去。
仆人丫鬟已经不再尖叫,但多了一些痛苦的呻吟。这诺大的宅院还得需要人出面管理,陆久安见院子主人呆呆愣愣坐在石凳上,六神无主,便主动接揽下来。
在这场动乱中,有不少人被撞倒踩伤,大夫肯定是指望不上了。陆久安先找来管家清点人数,确保无人受灾。再指挥年轻力壮的小厮给伤患做了简单的包扎,又着人检查房屋的损毁情况。
院墙东南角倒了一面,压垮了一颗倚墙而生的杏树,二进院的偏厅塌了一间,万幸事发时下人正好夜起,避开了灾祸。
除此之外就是瓷器物件摔碎无数,因为危险还没过去,陆久安便没让人进屋搜寻查看。
在陆久安井然有序的安排下,所有人不再惶恐不安。
向道镇终于缓过神来,走到陆久安面前,郑重地向他掬了一礼,他什么都没说,但所有感激的话都透过那双隐隐带着泪光的眼睛清晰地传递过来。
“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陆久安听到有人在叹息。
是啊,怎么就发生地动了呢,也不知道应平有没有遭灾,会不会他回去时,看到的是一片废墟?
应平百姓经过了长达六年的努力,好不容易才将家乡发展成这样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又要遭受毁灭性的打击么?
陆久安悲从中来,他心里很压抑,但一直强撑着,现在突然这么放松下来,心口闷闷地十分难受。他回到韩致身边坐下,一动也懒得动。
韩致摸到他冰冷的双手,狠狠闭了闭眼,转身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一床被衾回来,一层一层裹在陆久安身上。
陆久安声音嘶哑:“你回屋了?”
韩致道:“你嘴唇都冻青了,穿这么薄,容易感冒。”
地震时,陆久安和韩致出了一身的汗,里衣都给浸湿了。逃出厢房后又见风,深夜的风不比白天,吹在身上跟利刀子似的,刮得人皮肤生疼。这会儿,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咳嗽了。
韩致细细擦掉陆久安脸上粘着的清灰,按了按他脖子:“我出去一趟,你就呆在院子里,等我回来接你。”
地动这么大的事,整个省城都惊动了,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三司齐聚,紧急调遣屯兵进行部署组织救援。
火把一排一排被点亮,照得城中灯火通明,四面八方都是队伍行进的声音。就这短短两刻钟的时间,陆久安已经看到三波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院门外跑过去。
中途按察使亲自跑了一趟,见院子里有条不紊的,还有些诧异。
不过他只是短短愣了一瞬,局势紧迫,容不得他分心细想,叫来好友向道镇做简单交代。陆久安依稀听到“草场走水了,正在组织灭火”几个字,没说几句,外面有下属在催,就又匆匆离开了。
陆久安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火光漫天,一团团浓烈的黑烟盘绕着直冲云霄。
嘈杂的鸡鸣狗吠在夜里止不住,所有人呆在户外一宿没合眼,强睁着眼皮熬到天明。
卯时一过,天刚破晓,韩致牵了两匹被养得油光水亮,肌肉发达的壮马回来了。
他身上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潮腥的江水和刺鼻的烈火,外衣也烧焦了一节,穿在身上显得不伦不类。
“上马。”韩致没进门,冲他喊了一声。
陆起似有所悟,知道自己不能一起回程了,紧紧拽着陆久安的袖子,眼神带着恳求。
关键时刻,陆久安知道不能拖泥带水,摸了摸陆起的头,神情凛然:“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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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起,大人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
“你立刻召集省城新闻社的所有人员,包括丹青手,全体出动。紧跟地方灾情,图文并茂地记录以下内容:包括且不仅限受灾房屋、伤亡人数,救援进度等。”
“任务紧急,刻不容缓,即刻出发,能不能做到?”
这一刻,陆起身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他强忍不舍,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大声道:“能做到!”
向道镇从后面上来:“本官刚才什么都没做,小兄弟,我跟你一起,我去叫上学生门徒,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
陆久安拍了拍他肩膀,语气沉重:“注意安全。”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
按理来讲,水路才是最快的,顺江而下,经过江州府便能直达应平。但是就如刚才所言,地动会引发后续多种地质灾难,水路凶险,一旦遇难,九死一生。
陆久安终于看到了这场地动带来的影响,省城还好,倒塌的房屋只有零星几座,屈指可数。出了城池,用人间惨像来形容也不为过。
河川改道,江水四溢。道路倾覆,巨石交错。很多百姓坐在一堆废弃的瓦砾上哭泣,或者干脆废墟周围已经没有了声息。
阎罗王高举生死簿,无情地勾走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路上韩致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只发狠抽着手中的马鞭,催命般往前赶着,陆久安有几次差点被他甩到没影。
但他从未主动叫停休息过,因为他非常清楚,韩临深虽然与韩致不是亲生父子,但是朝夕相处下感情已非同一般。况且韩临深身份尊贵,是皇子或许更是储君,万一出了差池……
还有鸿途学院。
里面聚集了全应平乃至周边县城部分适龄学子,这些都是大周未来的栋梁,朝气蓬勃,花一样的年纪,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按照推断,地震时他们正在鸿途学院宿舍里睡觉。
陆久安不敢再想,第一次在心里诚心地向老天爷祈祷,千万……千万不要有事。
路上饿了就吃干粮充饥,渴了就忍着,实在忍不了了,再喝路边的积水。几天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至一日多,到达鸿途学院下马时,陆久安双膝一软,直挺挺朝地面跪去。
他大腿内侧因为连续不见歇的马背上奔波,被磨得鲜血淋漓,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了。
第178章第178章
韩致把陆久安搂在怀里,鼻尖闻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低头一看,见他衣袍下血迹斑驳,泅透了布料,血迹顺着裤子一路蜿蜒到了膝窝。
“久安……”韩致胸口登时绞痛难当,嗓音嘶哑不成调。此刻的他生出一种灵魂被架在烈火上炙烤的无力感。一头是韩临深,一头是陆久安,偏偏谁都没有顾及到。
陆久安真是前所未有的这么狼狈,嘴皮干裂没有血色,脸上也是惨白无光。
这时候疼痛感慢慢回到身上后,陆久安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他想着自己一路上硬是强忍着一声不吭急着赶回来的目的,按着韩致的胳膊慢慢撑起来:“不怨你,我跟你一样也心急。你扶我一把,我们快进学院看看情况。”
鸿途学院里空无一人,从教室里杂乱一地的书籍和尚未来得及关上的教室门,不难看出当时所有学生都是匆匆离开,唯一值得让人安心的是校内建筑完好。
这时候,范成秋从正务中心出来,正好和陆久安两人迎面相照,一时又惊又喜:“县令大人……”
范成秋不是第一次经历地动了,但面对天灾还是心有余悸,更何况还肩负重任带了那么大波孩子学生,看着陆久安差点老泪纵横。
陆久安开门见山问:“范教谕,地动时学生们可有伤亡?”
“学子们无一人伤亡,只有孟夫子在带学生们逃离时不慎崴了脚。”提到这个,范成秋既庆幸又感慨,“幸好大人当初坚持学院做地动逃生演习,这一次才能平安无事地渡过。”
“还有韩小将军,许多学生吓哭了,关键时刻是他站出来,安抚好了众人情绪。”
陆久安和韩致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高悬的心才得以放下。
在询问下,范成秋又相继说了一些学校临时的计划安排。
地动发生时,夫子带领着学子们有序撤离,并在后续请了心理咨询师谢邑三人对其进行心理安抚。在初步估计没有地动后,鸿途学院便发出了放假通知,包括夫子们在内的所有人离校归家。
“辛苦你了,范教谕。”陆久安真心实意地赞许,演习是一回事,事情真正发生时,整个学院都能做到临危不乱,把事情安排地妥妥当当,范成秋功不可没。
学院这一次几百人同时撤离,没有发生踩踏事件,无一人伤亡,就算放在他那个时代都可以谈得上是逃生典范了。
“为人师者,应该的。”范成秋理所应当道。
“你和各位夫子都是值得褒奖的高义大德之士,鸿途学院有你们,是学生们的荣幸,也是我的荣幸。”陆久安摆摆手,“范教谕,就先关上鸿途学院的大门,你也回去吧。”
说完这些,陆久安就告辞了,整个应平县不只有这群学生,还有其他黎民百姓,县城乱成一锅粥了,应平还等着他这个县令主持大局。
韩致和陆久安马不停赶回县衙,大堂里的留守人马听到了动静,出门一看到两人,连日的惶惶不安瞬间被惊喜取代,连漂浮不定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带着激动的哭腔朝屋内吆喝:“韩将军和陆大人回来了!”
无将不成兵。
所有的人呼啦啦全部涌了出来,一个个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望着两人双眼通红。
吴衡当先跪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难掩自责:“大人离开时卑职信誓旦旦向你保证看好应平,结果……”吴衡说不下去了:“卑职有负大人所托,愧对于您。”
“天灾难测,与你无关,先起来说话。”陆久安一把拽起他,拍了拍他皱巴巴的衣领,“脸上倦容深重,这两天没怎么睡好觉吧?我观县衙里只有这么点人,其余衙役想来被你派出去了,你做得很好。现在应平是个什么情况,你跟我说说。”
吴衡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收拾好心情,找回了身为主簿的镇定,道:“现在只有八个乡上报了灾情,共计倒塌房屋五十三处,伤亡暂不明,衙役分往各处前去查看,视情况危急而定实施救援。”
“另外,县城内建筑均有不同程度受损,道路开裂,暂无人受伤。”
这种程度的受灾,相对这场地动而言,实在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
其实在回应平的路上,越往江州府方向走,灾情越发不明显,陆久安便推测,地震源应当是在相反的方向,应平只是受到了波及。
还有另一个原因,应平百姓这些年生活逐渐富足,很多人都是新盖的房子。就算是老居民,也在听从陆久安的建议后,翻新成了民宿,相对他去省城看到的那些摇摇欲坠的老旧建筑,抗震好了不少。
陆久安一边脱掉外衣,一边快速吩咐:“集合县衙内所有救援队,训练了这么久,现在应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当中,正是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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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的他们的时候。救援争分夺秒,刻不容缓,带上各自的搜救犬,随我出发。”
韩致打断他:“县城内同样有不少事等着你处理,你留在县衙,我带队出去。”
陆久安反驳:“可是……”
“没有可是。”韩致拿出一管药膏放在他手心,“久安听话。”
韩致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你身上有伤,不宜再奔波,留守县衙处理县城事务,正好可以养伤。
等待衙役准备救援装备的时候,韩临深、杨苗苗、阿多跑了进来,杨苗苗见陆久安身边少了个人,担忧问道:“陆起哥哥呢?”
陆久安摸了摸他脑袋:“陆起哥哥是新闻社主编,在外面带着人做地震现场文稿报道。”
杨苗苗难过地抿了抿嘴角,这场地动还是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韩临深沉默不语,思索片刻走到韩致面前:“爹,我刚才进屋时听到你说要带队去救援,我同你一起吧,我也可以做不少事。”
韩致直直看着他的双眼,见他目光坚定,点点头同意了,并罕见地夸赞:“你终于像点储君该有的样子了,既如此,赶紧去换套轻便衣裳。”
陆久安亲耳从韩致口中听到韩临深的真实身份,竟丝毫不觉意外。
种种迹象他本早已有所猜测。
甚至对韩临深被培养成为民分忧的储君,而由衷地替天下百姓感到高兴。
若是每个朝代的皇帝都是为民计深的贤良君主,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山河无恙,烟火寻常,这样的大同社会还会远么?
不多时,队伍在县衙里集结完毕,一声令下,韩致带着救援队,朝着受灾地义无反顾地奔去。
陆久安受伤的位置比较敏感,秦技之查看时他本还有些尴尬,但观秦技之一本正经,他又唾弃自己庸人自扰,安安分分等待他用外敷草药做了处理,又忙着地震受灾事务了。
期间,他给皇帝写了一份请令,请求回京时间向后延迟两个月,封了火漆,命人快马加鞭递上晋南去。
韩致率领搜救队辗转不同乡进行救援,每天都有新的受灾数据更新,只不过截止目前情况尚能令人接受,只有四个人死亡,其余皆是受伤,由当地赤脚大夫简单处置伤口后,抬到了县城医馆做治疗。
即便如此,应平几个医疗点每天都是人满为患,何况其他地方?
观星新闻社的地震专稿一篇篇传回应平,又陆陆续续贴在生活广场展板上,其间内容那才叫一个触目惊心。
此处地震的重灾区在一个兴襄的地方,应平的百姓平时压根没听说这个地名,没想到第一次得知,是以这种惨不忍睹的方式。
陆起带着县城新闻社深入灾区,此次编辑队伍里有向道镇特意找的门徒学生襄助。
这群学子文采一个比一个斐然,亲眼目睹了这场人间地狱后,大为震痛。饱含情绪撰写出来的文字,闻者揪心读者落泪。
再由丹青手作画,记者展示的死亡数据,应平百姓看了无不是感同身受,纷纷对这群素未蒙面的遇难者感到揪心。
天灾无情,在愤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如此渺小脆弱。
陆久安走在县城街道上,总是能听到各种各样的议论哀叹声。
科技不发达的古代,救援显得尤其艰难,饶是应平受灾轻微,救援队也整整耗时了十多天,才精疲力尽地回到县衙。
他们每天都在昼夜不缀地救援,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回来之后,陆久安让他们什么都不要管,立刻先去睡觉。
韩致熬得眼睛都红了,若是平时与他分别小日,见了面定要温存半天,如今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讲,挨着枕头就睡。
陆久安扔掉他穿坏的皮革皂靴,又端来一盆热水,为他清理指甲缝里的泥尘。
他手上添了不少伤口,最为严重的是右手虎口处,几乎皮开肉绽。陆久安取了温酒给他消毒,就算如此,韩致也没能醒过来。
陆久安把他全身上下擦洗了一遍,在他额头亲了亲,起身离开。
韩致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起床,此时他饿得前胸贴后背,陆久安早已让县衙食堂备了吃食,好让壮士们一醒就能立刻吃到一口热饭。
韩致本就食量巨大,一连添了三大碗才饱腹,陆久安一直在旁边静静等他吃完,方才问起救援的过程。
韩致不善言辞,很多地方说得不够详细,旁边的衙役听了,间或补充一两句,这次受难人数总计28人,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是一个刚出生不足半月的婴儿,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这个世界,生命的光就熄灭了。
话题有些沉重,说到最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沮丧着脸:“搜救犬不停吠叫,告诉我们下面有人,我们一点点把废墟扒开,拉出来的却是一具了无生息的尸身,我们分明已经竭尽全力了……呜呜呜,陆大人,这感觉太不好受了。”
陆久安也是听得呼吸窒闷,唯有韩致一人尚能保持平静,他想了想,好似漫不经心说道:“我做将军这么久,其实战场上每天都会看见不同的战士死去,灾情和打仗一样,也是会见死人,但是这和打仗不同。”
“战场上,我是看着他们受死,但我不能阻拦他们,因为这是他们身为战士的宿命,连我这个身为将军的,都在带头冲锋。”
“这次经历,我从废墟里拉出来那么多个人,每活一个,我心里的枷锁就更轻一分,好似弥补了那些年在我手下不能全命的兵。”
衙役眼里的光忽明忽暗,最后慢慢归于沉寂,连没有参与救援的陆久安也被其触动。
韩临深在人群里,显得尤其沉默,他从小在宫中锦衣玉食,后来跟着去了边关,见过百姓最苦的时候,顶多也就是吃不起饭在街边讨食的乞丐。
他甚至没和韩致一起参与过应平那场难民朝和疫病,他从来不知道,百姓的生活会是这样。
怎么会这么艰难呢,只需一个小小的曲折祸端,就能引得一个尚能温饱的数口之家付之一炬。
这还仅仅是他所见灾情的冰山一角,韩致告诉他,在省城回应平路上,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到处都是悲痛欲绝的哭声。
这一次救援里,他是感触最深的一个人,比以往读的千万本圣贤书还管用。
他似乎有些明白爹和父皇让他来应平的原因了。
不深入民间,如何感受人间疾苦?如何做到为民请命?
当晚回了厢房,只有两个人时,韩致扒掉陆久安亵裤查看他腿内伤势,见凝白如脂的肌肤上结了个难看的痂,顿时皱起眉头心疼道:“还痛不?”
“不痛了,就是有些痒。”陆久安嬉笑着拍开他手,“别摸了,大夫说,这伤没好之前,不宜行房事。”
“我没有……”韩致一哽,反应过来他在调笑自己,摩挲着他后颈温情道,“久安,以后再发生类似的情况,万不可这般一声不吭积在心里,一定要告诉我。”
陆久安眨巴着熠熠生辉的双眼乖乖点头,韩致看得喉咙干涩,沿着他脸庞细细吻了一会儿,又道:“久安,你记得初遇那天夜里,杨耕青宅院里,你对我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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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民鱼水吗?”
“嗯?”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韩致又说起了食堂里不曾提到的其他事情,“救援期间衙差累得就地躺下,数次醒来,身上都盖了薄衣。”
“看到衙差们吃干粮,百姓会自发拿出家中存粮,平时舍不得吃的鸡卵,也会一并偷偷塞在碗下边。”
陆久安点点头:“将士爱戴百姓,百姓心怀感激,军民如水就是如此。所以我打算在应平尚有余力的情况下,开仓赈济重灾区。”
“重灾区?”他每时每刻都在忙着救援,尚且还不知道外界的消息。
陆久安把要闻给韩致看了,韩致目光落在那些图字上沉默半响:“皇兄会派粮下来。”
“我知道,但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那便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韩致道。
陆久安便开始着手准备赈济粮,到时候会派一队五十人的衙差押送物资,这个消息不知何时传了出去,令陆久安意外的是,县衙第二天打开大门,便收到了来自应平四面八方的筹资。
陆久安讶异:“这是……”
这些物资各不相同,陆久安在其中看到老旧的衣裳,未去土的红薯,新鲜的白菜……不难猜出都是一家筹出一点,满满装了五个斗牛车送过来的。
送达捐物的里正拱手道:“这些都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
陆久安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他喃喃:“百姓为什么……”
在小安即富的古代,大多人都秉承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观念,他本以为开仓赈济灾区都要废一番口舌来解释。谁知百姓知道了二话不说,自愿奉出家中所产之物,虽然绵薄,但是可见其中真心。
里正道:“乡亲们知道每日要闻的内容,心里面也跟着难受。因为曾经经历过,明白其间滋味如何,于是便想着能帮寸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就是一个小小的外力,便能过去这道坎呢。”
因为淋过雨,所以才想着给别人撑伞么?
这一刻,陆久安从这群朴实无华的百姓身上,无比清晰的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这光辉比之天上灼日更耀眼,比清月更皎皎,如霜寒天的一块炭火,猝然慰暖了身上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这份意外延续到了中午,由詹尾珠和赵老三为首的救援队接近一百号人,自动请缨前去救灾。
陆久安提醒道:“重灾区的状况比应平还要可怕,废墟之下尽是残臂断肢,你们受得了吗?”
赵老三的话并不那么铿锵有力,但是句句掷地有声:“将军说得对,不要因为没有救活一人而感到自责悲痛,起码有更多的人因为我们而活命,这就是救援队存在的意义。”
第二天,由应平官府和民间意愿筹集的捐赈,在大部队的押送下,浩浩荡荡向灾区出发。
救援队离开不到一周,接任应平新县令的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县城。
新任县令叫马范右,比陆久安还早六年考取了举人,然而他从资历上来讲比陆久安还老,但是功名却比不上探花出身的陆久安,连个进士都不算。
他在吏部文选司挂了名,做官却还轮不到他,因为地方官吏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等前面的萝卜走了,才有坑留给下一个萝卜。
他科举成绩较为排后,不知要排到猴年马月去了,为此前前后后不知往吏部送了不少东西,足足等了六年,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江州应平,他托人四处打听过,一个穷山恶水之前,马范右有些不满,但至少聊胜于无。
官吏轻易看穿他的心思,垂着眼皮道:“若不是你送的那方砚台得了大人欢心,你以为能得到这么好的差事?”
马范右赶紧顺坡下驴:“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
“你那是几年前得来的消息了?应平年年向好,今日早已不复往昔,你要接任的那位县令,就是把应平治理得卓有成效,才被今上赏识,提拔进京。”官吏提点道,“所以你过去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个儿拿捏清楚,莫要走入歧路,丢了这来之不易的官身。”
“啊?可是我怎么听说,陆久安是因为当年焚琴案大阁老尘沉冤昭雪……”
官吏瞥他一眼:“上官说什么就听什么,这也是一门学问。看来你学问不深,过去后还有的学,拿上任命文书赶紧走吧。”
总而言之,按照官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那个地方好山好水,不是什么穷乡僻壤。
马范右心里乐开了花,一路上对前景做了诸多预想,这份好心情一直到进入广木省地界,突遇地动。
第179章第179章
前有水灾,后有雪灾,再就是地动,大周真是祸事连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而他呢,倒霉,太倒霉了!人还未到应平,就出了这档事,这算不算出师不利?
马范右有气无力地心里反思:定是之前太过得意忘形,以致老天爷看不下去了,才这么存心折腾我呢。
陆久安对新县令的到来没有太过在意,应平虽然受灾不是特别严重,但是依然有大量的灾后重建工作需要他去安排,他这会儿抽不出时间来应付马范右。
衙门里调不出多余的人手,他亲自带着马范右到驿馆。驿丞专管车马迎送,看了一眼马范右身后叠床架屋的堆积如山的行李,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是搬迁呢,便习惯性地询问起上官来历。
马范右现在对新身份已掀不起任何波澜:“我是你们未来的县令。”
小斯怀疑自己听错了:“大人说什么?”
马范右皱眉,又重复了一遍:“怎么,没听清楚么,我说我是你们新县令。”
小厮如遭雷击,第一反应是这人在开什么玩笑,下意识转头去看陆久安。
陆久安默认了马范右的说辞:“小心伺候着。另外,现在人心惶惶,最重要的是应付灾情,这件事切莫到处声张,你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陆久安意有所指。
小厮摇摇欲坠,压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来了新县令,那陆大人又去哪里?
陆久安把人安置在驿馆,简单解释一番:“……就是这样,我已禀明陛下,交接待安抚重建安排后再行也不迟,若是马县令有兴趣提前接任,也可以一块来。招待不周,敬请谅解。”
马范右乐得不用收拾这烂摊子,至于陆久安说的提前接任,更是抛之脑后,立刻命随行卸下要用的物品躺后院主屋去了。
他近一个月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年纪本就大了,拿什么和年轻力壮的陆县令比,还是在驿馆好生休养吧。
陆久安忙得不可开交。
要对不幸罹难的家庭分发安葬费,按房屋损坏程度给予不同金额的赈济补贴,修补开裂截断的水泥路和堵塞的沟渠。
另外,新闻社将百姓捐款和救援队的事载入专稿,在应平大肆传阅后,又接连涌现几波富绅捐赠,无论他们是被道德裹挟,还是真心实意,初衷不重要,陆久安只看结果。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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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前来的还有由医学院学子们自发组建的医疗队:“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①,上以疗君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②。”
“大人,时不我待,学了那么久的医学,是时候该我们上场了。”
“好!好!好!”陆久安连说三声,又从衙门里抽调出三十余人,护送这群医学生前往灾区。
这场地动十分罕见,上次大周发生这么严重的灾害,还是前朝太祖在位期间,隔了至今有两百余年。
朝野皆惊,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沐蔺也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写信回来问候。
更不用说作为统治整个大周的永曦帝了,连夜写了一份罪己诏。
“……水旱累见,地震频发,皆因朕听信谗言妄用奸佞,不思齐,不擢贤,治业不明,内政不修,以致异星见,阴阳失和,降灾下异示儆……”
陆久安听了嗤之以鼻,这分明就是天灾,偏偏要因为一些别有用心的想法,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硬生生推到人身上,提出什么“天遣之说。”
尽是些狗屁倒灶的言论,要是此刻他在皇帝陛下身边,定要言之凿凿的告诉他:“地动是因为地壳运动而产生的,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发生,跟你一分钱的关系都没有,根本不必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接着永曦帝紧急召集在京群臣上朝,安排接下来的救灾赈济等事宜。
地动几乎每朝每代皆有发生,如何救灾赈济抚恤,这一整套流程沿袭下来,已经相当成熟,只需按部就班照做便是,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人选问题。
永曦帝居高临下顺着朝堂逡巡了一圈,群臣垂着脑袋屏息凝神,眼神闪烁不敢跟皇帝对视。
人人自危,唯恐这危险的差事一不留神就落在自己头上。
永曦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对着第二排一位长须弓背的臣子道:“王侍郎,你来,平日你筹咨俊茂,好谋善断,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王侍郎面不改色,早已想好了推脱之辞:“老臣年是已高,恐力有不逮。”
永曦帝什么都没有说,又转向另一位面相天生肃然的臣子:“那就秦御史,平日你唇枪舌剑最是厉害,又是弹劾新秀,又是驳朕敕令的。怎么现在关键时刻,不见你站出来了?”
秦御史战战兢兢:“回皇上,臣一介言官,行的是纠察百官,直言上谏之事,去做这救灾赈济,办砸了,苦的是百姓啊。”
永曦帝又唤了几人,皆无一人回应。
“都在相互推诿。”永曦帝漫不经心笑道,“怎么?朕这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可用之人吗?”
没有臣子回答他,一个个跪下来叩首请罪:“皇上息怒。”
永曦帝撑着太阳穴:“要是陆爱卿在就好了,朕就无需那么多烦恼了。”
又来了,众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您事事都要提上陆久安一嘴,怎么当初就一言不合给直接发配到应平去了?
哦忘了,您是护着他,才迫不得已借着焚琴案将他调出去的,可谓用心良苦。
哎,真是不同臣不同命啊。
又听正前方那道尊贵雍容的声音道:“你们一定在心里腹诽朕又提起他。”
群臣又匍匐跪地:“臣不敢。”“臣惶恐。”
“朕来告诉你们原因。”旁边的随侍太监心领神会,恭敬递上一封信函,火漆已经揭开,想必早已被展阅,永曦帝对着下面的朝臣扬了扬纸页:“昨日朕收到这份印信,是陆爱卿快马加鞭递上来的请令,奏请延迟回京两月,自愿留在江州抗震救灾,恢复民生秩序。”
所有人惭愧地抹了抹脸上的汗水,但还是岿然不动。
永曦帝一脸失望地挥了挥手:“罢了,朕心中早已定了人选,稍后福安会把名录送到吏部,紧张什么,不是你们其中任何一人。各衙门相互作用,不可懈怠推诿,退朝吧。”
各部门加班加点运行起来,包括平日里最为清闲的太常寺也尤为忙碌,因为永曦帝接下来要去宗庙祭拜以告慰遇难之灵。
就灾,赈济,减免赋税,一条条的政令接连下达,安抚着受灾的老百姓。
而在应平,陆久安有条不紊地做着灾后重建,倒是马范右在馆驿呆得无聊,自已一个围着应平转了一圈,大为震惊。
后面接连几天,都主动跟在陆久安身后取经,想看他如何公务,才把应平治理成这样。
不过那时候陆久安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顾及不上他。被无视了几次后,马范右自讨没趣,又回驿馆睡大觉去了。
次年初春,开拔去往灾区的救援队以及医疗队回到应平。
经过长达两个月的救援,给所有人脸上都添了一层饱经风霜的痕迹,医疗队拜别陆久安后,各自回了家,救援队则带上搜救犬回到县衙。
搜救犬没能全员回归,有一只唤作“长风”的搜救犬折在了兴襄,它是累死的,尸骨就埋在青山之下。
现场的惨烈程度根本无法用任何文字来描述,山塌了一半,湖水四溢。千奇百怪的死状,有人被断木当胸穿透,有人下半身齐折,肠子内脏散了一地,到处都是血,新鲜的或者干涸凝固的血。
但更多的则是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山清水秀的兴襄满目疮痍,听说原本这地方花木很多,芬香扑鼻,但那一个多月,衙差闻到的都是恶臭,那是尸首太多来不及掩埋,而散发的腐烂味道。
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所有人还是被这触目惊心的画面给影响到了。
没有人能平和地直面死亡。
谢邑三个心理医师任劳任怨给这群人做心理疏导,这种压抑的氛围才逐渐好转。
而还没等这群衙差们彻底缓过劲来,又得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陆县令接到今上调令,即将离开应平回晋南。
新上任的县令已经在驿馆住了一个月,铁一般的证据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相信。
不同于救援后的沉闷,这是一种离别难舍的哀思愁怨。
衙役气氛低迷。
陆久安抹了一把脸,这一天还是来了,他终将要去面对。
上头一封接一封的调令发下来,催促他赶快上京。他不得把所有事情提上议程,在走之前全部安置妥当。
他先召来主簿,吴衡沉默不语,陆久安按着他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能力出众。主簿这种佐贰官,是县衙的二把手,平时许多决策你都说得上话,应平交给你我很放心。”
“新来的县令我还未来得及接触,想来也不差。不过每个人行事作风不一样,一开始你可能不太适应,磨合磨合就过去了。不要换了上司就不听话了,到底官大你一阶,惹恼了他吃苦受累的还是你们这群下面办事的人。”
吴衡哑声问:“那万一新县令作风不清,收贿贪墨,把应平弄得乌烟瘴气,那我该当如,还是照听不误么?”
“他敢。”陆久安咬了咬后槽牙,“应平是我们大家的心血,岂能容他人糟蹋。马县令若真如此,你写信到晋南,我替你请上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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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我要是不行,大不了还有韩将军,他总不会放任不管。”
韩致带兵军纪森严,最看不得这种事。触了他底线,一个字:死!
对着主簿一一做了交代,陆久安接下来又集合了所有衙役。
经过五六年的发展,衙役已从区区几十人发展到了三百多号人,其中有绝大多数是没有官俸的白役,是他培养来做救援所用。
衙役身姿挺拔整整齐齐列队。别看他们都是一群肌肉发达心思粗糙的武吏,但是情义最重的也是他们。一个个看着陆久安,告诉自己不准落泪。
陆久安掐了把大腿,喉咙几度哽咽,才把想说的话吐出来。
“我已得到消息,广木巡抚把此次灾情如实上报,自然也包括你们主动请缨前去救援的衙役和医学生。你们两支队伍训练有素又纪律森严,表现得十分打眼,巡抚大人早已注意到你们,呈上去的折子里,为你们说了不少好话。”
“你们应当也知道,平时地方备御,京军空缺时,很得补上一批人,其中一部分便会由州府举荐,这一次你们得巡抚亲荐,不用我说,也晓得机会难得。你们在救灾中脱颖而出,为的又是利民之事,被选上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事,进去了说不得还会论功行赏。”
“衙役往上升,最后还是衙役,禁卫军则能官至统领。若是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回晋南的,就在大人这儿汇报一声,若是安土重迁不愿意走的,也不强求,大不了大人再为你们做最后一件事,去替你们回绝了此事。”
“干系各位前程,好生考量,深思熟虑后再告诉我也不迟。”
赵老三沉重地问:“警犬呢?”
“犬随主人,你们各凭本事领去的,可自行决定。”陆久安想了想,又道:“去了晋南,人生地不熟,可以随时来找我,当了你们六年的县令,这个忙大人还是肯帮的,要是惹了什么祸事,就别来找我了,也别说认识我。”
陆久安后半段的这几句话是奔着调节气氛去的,衙役听懂了,露出一个比哭难看得笑容的,陆久安心里更难受了。
最终,陆久安疲倦地挥了挥手:“就地解散”。
第180章第180章
陆久安任职县令这六年,做了太多事情,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哪些人该留,哪些人该跟着他走,这些都要计划好。单单目前这两件事,就已经让他身心具疲。
衙役们心里难受得紧,还要强打一副替他高兴的模样。几个衙役无精打采地为他收拾行装,赵老三刚把两罐雪盐装进车架里,陆起又走过来,让他跟着去吾乡居一趟。
陆久安在书房内,一件一件清理,每拿起一个物品,就能想起一段回忆,他舍不得丢,但放马车上,又添累赘。
陆久安从抽屉里,捡出一个虎头金器。
“沐小侯爷给的展览阁信物。”是了,离开应平也应该给沐蔺去信一封,让他以后回信时送到晋南,省得到时候断了联系。
陆久安提笔给沐蔺写好信,陆起带着人走进来,指挥衙差将书房中的东西打包装箱。
赵老三环顾一番:“所有都要装起来?”
“所有。”陆起点头强调,“公子贵重珍视之物,全都放在这吾乡居了。特别是这些书,公子平时稀罕得跟金子似的。”
陆久安出口阻止了:“书就不用搬了,留着放守藏室,给应平的百姓看。”
韩致见他情绪低落,搂着他安慰:“若是难过,就缓一缓吧。不必那么着急,皇兄都发话了,吏部的催令用不着管。”
陆久安摇摇头:“左右躲不过去。”
韩致无奈,陪着他一起出了衙门。
走在大街上,百姓见了陆久安,一如既往地跟他拱手致礼,他调任回京的消息目前还在县衙内部流转,百姓尚且不知。
经过生活广场,看到华彩坊的铺子,陆久安不由驻足。这几日因为地动,铺子里稍显冷清,负责迎客的伙计站在店门外脑袋小鸡啄米似的打着瞌睡。
“进去看看?”韩致提议。
陆久安目光落在在偌大的牌匾上,点点头:“倒是把华彩坊给漏掉了。”
陆久安和韩致很少亲自到铺子里,一般需要什么款式的衣衫,或者要看账本,都是由掌柜程南直接送到府上,因此在这里看到他们二人时,程南还有讶异。
“没事,你去忙吧,我们随便逛逛。”
调任回京后,韩致和陆久安或许再也不会踏足应平,那么华彩坊如何处理也是需要考虑在内的,在这点上,两人的想法截然不同。
韩致倾向于将华彩坊连同房契一块儿另转他人,陆久安舍却不得,他想将华彩坊保留下来,先不说这个招牌已在江州声名鹊起,每年为他提供的收益还是相当可观的。
韩致眼神古怪看了他一眼。
陆久安双手无奈向两边一滩:“要养两个吞金兽,囊中羞涩……”
“吞金兽?”
“封敬道长和谢怀亮带领的两个研究团队。”
韩致了悟。
程南做掌柜这几年,华彩坊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管理下,铺子里也没出过什么鸡鸣狗盗的事,至少人品道德是信得过的,陆久安打算继续用他。
韩致倒是觉得陆久安这个举措做得有些过于大胆:“你就这么相信他?他要是中饱私囊,你远在千里之外,如何得知?”
陆久安挑眉:“你来应平,离云落这么远,把几万大军丢给你下面的人,你怎么放心?”
韩致嘴角绷直:“这不一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陆久安不以为意,“况且,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以后回了晋南,若是有机会,我打算把华彩坊开成连锁店,晋南的设立成总店,此处为分店,再找一个总掌柜。每年让他替咱们视察分店就行。”
离开华彩坊后,陆久安直接去了两个实验室,他非常重视这两个研发团队,里面的人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科研人才,因此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们跟着一块儿去晋南。
和衙差反应一样,听到他要离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封敬了无牵挂,倒是无所谓得很:“陆大人你是贫道衣食父母,你走到哪儿,贫道跟到哪。”
其余人则犹豫不决。
陆久安知道他们的顾忌,无非是舍不得背井离乡与家人分离。于是又许以重诺,可以举家一起迁至晋南,届时可以帮着安顿妻女父母。
这下子,哪还有人犹豫,都欣然同意。
陆久安又转去秦氏医馆向秦昭三人提前辞行,顺便提了一下他们要不要回晋南的话。
秦技之怔愣半响,不知道在想什么,复杂难言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哐当一声推门回了后院。
“这孩子……”秦昭不轻不重地埋怨,他先向陆久安道了声贺,然后婉拒了陆久安的好意,“就不去晋南了,留在应平挺好的,我也人老了,落叶归根。”
陆久安有些可惜,但是也尊重他们的决定。
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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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技之……
山高水长,有缘再见吧。
花了接近半个月,所有事情基本安置妥当,如果说还有什么是陆久安放不下的,就只剩图书馆了。
图书馆修建进度已过大半,但是馆长的人选至今没有着落,连省城向学政那边都没有合适的人选,要么忍受不了孤寂,要么就是工于仕途。
向学政在信里提到,不日他便要启程回晋南,可以在京城帮他物色人物。
可是晋南这么远,一来一去要耽搁多长时间?恐怕他人还没寻到,陆久安也已经不在应平了。
“找个嗜书如命,心向井隅的人就这么难吗?”陆久安捏着薄薄的信纸不甘心。
他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只能这般遗憾收场了,然而当日下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主动出现在了他眼前。
来人白发垂髫长须弓背,身着一袭宽博澜衫,行走间两袖带风,自带一股文人风骨。他双手托着一纸文书,几步来到陆久安面前。
何止陆久安,就连惯常面无表情只有在见到陆久安才吝啬变脸的韩将军,都一脸难掩惊色地从圆凳上豁然站起。
“杨老伯?”陆久安失声确认。
眼前这个老人,虽然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孔,但是此刻的他,不管是眼神,还是周身气度,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再也不是原来那个每日只知五谷三餐的乡野村夫,而是一位风训有度或许还学识渊博的老叟。
陆久安心里有诸多问题想问,例如:他到底是谁?
似乎他表现得太过强烈,不等他开口,杨老汉主就动拱手向他行了一礼:“老夫杨从霍,乃太和十一年金榜题名的二甲进士,这是朝廷颁发的文书,特来向大人谋取馆长之位。”
太和是前朝皇帝的年号,也就是说,杨老伯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功名,却一直在这应平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而且要不是他机缘巧合当了这儿的县令,或许杨老伯已经驾鹤西去也说不一定。
陆久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短暂夜宿的那个农院,更多的被忽略的记忆幻灯片似的从他脑袋里一一掠过。
“这杨家家宅当初也不知是谁选在此处建造的,一派归园田居之像”。
原来那时候并不是他的错觉,杨家家宅是杨从霍所建,为得便是远离喧嚣,过上和陶渊明一样闲云野鹤的生活。
陆久安又想到在县衙里几次三番撞见他捧着书卷陪杨苗苗,当时下意识便认为是小孩儿在教爷爷识字,却原来是杨从霍一直在传经授文。
怪不得当初孟亦台教杨苗苗时,说他进步神速,恐怕不是他悟性高,而是从小便接触了圣贤书吧。
“哈哈哈。”陆久安再也忍不住摇头低笑出声,为这喜剧走向一般的发展。他观韩致这番神态,想来杨耕青也一直被蒙到鼓里的。
杨老汉瞒得可真紧啊。
陆久安也不去深究是什么缘由让杨老汉,不,是杨进士做出了这样令世人费解的决定,这不正是他需要的人选吗
只是他还有一事不明:“养老伯怎知我在找馆长,我鲜少在府中提起。”
杨从霍解释:“当日陆县令去信学政大人,陆起出门时与我相撞,纸页不甚掉落在地,老夫俯身捡信看到内容。无心之举,还请大人莫状怪。”
“老夫这一生,考过功名,当过举人,宦海浮浮沉沉,老夫厌倦之极。要说还有什么能吸引住我的,唯有这典籍两三本。”
原来如此,这一系列的巧合,当真如同命中注定一般,杨从霍经历那么多,兜兜转转,仿佛就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杨从霍准备把自己有限的余生都贡献给守藏室,临走之前,他把杨苗苗托付给陆久安。
他不慕名利,远离官场,他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自己,唯独却对不起妻儿子女,从此以后,他就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
但没关系,他一点也不会感到寂寞,他还有偌大一个黄金屋。
见史书,如亲见圣贤。
……
马范右跟陆久安就应平县宗卷、仓廒、刑名诉讼、钱粮账目等诸多方面一一做了交接,中间有什么需要参商的,陆久安都好声好气地做了解释和退让。
马范右在驿馆待的这些时日,见识了应平的方方面面,知道了那价值千金的葡萄酒原是产自应平,晋南今年才出现的水泥路在应平也早已普及,眼下只等陆久安一走就入主县衙,他摩拳擦掌,已等不及大干一番了。
酉时陆起来问陆久安翌日何时出发,陆久安沉默片刻道:“五点吧,趁百姓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卯时一刻,四周一片漆黑,一队车马悄无声息驶出了县衙,走到瓷子巷街口,早已有乌泱泱一伙人等候在此,这些都是最终决定跟着陆久安北上去京都的人。
陆久安环顾一圈,在里面看到了詹尾珠、朱毫、申志、谢邑等人,心里对此有了数。
他什么都没问,只简短道:“走吧。”
一群人拖家带口自觉缀在马车后边,他们有的是对前途不知的迷茫,但更多的则是对未来的期盼感到兴奋。
杨苗苗抹着眼泪花哭泣不止,他还沉浸在和爷爷分离的情绪中难以自拔,阿多紧紧拽住他的手,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安慰。
大街上关门闭户,队伍中的一名衙役回头看了眼县衙的方向,黯然地想:“百姓们睡得香甜,他们或许不知道,一觉醒来,应平已经易主了吧。”
队伍缓缓来到县城门。通常这个时候,城门紧闭,只有值守的衙差几人在此。可是远远的,陆久安竟看到灯火一片,灯影下人群密布。
不知何时,老百姓聚集而来,将城门围了个严严实实,人实在太多了,一眼望过去,几乎有全城之众。
夜寒难御,他们密密麻麻彼此依偎在一起,互相汲取着温暖,不知就这么静静等了多久。
那名回头看县衙的白役见了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陆久安的车马一驶近,百姓一个个站起,朝着他的方向齐齐看过来。
马夫赶车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住了。
“陆大人。”为首的谢岁钱掬起一张圆圆的胖脸,“我们来给您送行。”
“乡亲们……”陆久安忽地鼻头一酸,难以自持地红了眼眶,眼前一片水汽朦胧。
谢岁钱又道:“你在应平为官六年,犹如我们衣食父母一般。这一去,许多人或许这辈子都再难与你相见,怎么你走都不通知我们大家伙儿一声。”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与你们分别的场景。
陆久安用力抿了抿嘴角,几次三番想开口说话,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泪水也没忍住滑落下来。
谢岁钱笑着摇摇头,反过来安慰道:“大人不必多言,我们明白的。大人舍不得,我们也舍不得,我大老粗一个,说不出来什么文绉绉的话,只能祝大人一路顺风。”
人群里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秦技之走上前来,他端来两杯酒,一杯递给陆久安,沉默而专注地看着他。
劝君更尽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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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无故人。
陆久安接过来,仰起头一口气喝了。
人群自动向两边缓缓散开,留出中间可供一辆双辕马车通行的道路。
沉重的木头嘎吱嘎吱转动,轰隆一声响,城门打开,马夫重新执起手中的鞭子。
人群里隐隐响起啜泣声,哭声越变越大,躁动难安地在空气里飘荡着。尽管如此,百姓仍克制地没做出任何逾距的行为,仿佛遵守着什么约定好的承诺,只泪眼婆娑地着目送队伍慢慢离开。
一出了城,陆久安再难维持人前的形象,抱着韩致崩溃大哭。
韩致搂着他的腰,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
嚎啕声是寂静夜里唯一的响动,缀在车马后面的人群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晨曦在雾霭中一点点明亮,逐渐勾勒出不远处城镇的轮廓。
“咚!”钟声绵延悠长。
所有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
这是应平百姓都十分熟悉的声音。
早上六点整,到了。
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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