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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是一把双刃剑。

朱毫听得认真,一副受益良多的模样,陆久安干脆把他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捞起袖子:“这样,我再教你一套眼保健操,可减缓眼睛疲劳。”

朱毫已然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自是说什么做什么,时间很短,一盏茶的功夫,朱毫便睁开双眼,走到窗前举目四望,大感新奇。

陆久安又捡了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嘱咐朱毫,直至午时,朱毫才躬身行礼告退。

当天下午,陆久安收到下人汇报,朱毫回家以后,收拾了东西一刻不做停留地搬到了现场的临时住所,投入工作。

工事初建之时,陆久安还有些不放心,隔三差五的会跑去现场视察,后来工事按预期如火如荼地做起来后,陆久安便心安理得地交给工部司匠和吴衡二人,在县衙里当起了甩手掌柜。

期间,来自沐小侯爷的信件一封封飘到应平,整整齐齐摆在了陆久安的书桌上。

陆起看完游记收入怀中,走到陆久安身后,帮他按揉肩膀,“大人,小侯爷信里都写什么了呀。”

陆久安捏着信纸:“想知道?”

陆起诚实回答:“小侯爷游记写得这么精彩,信中提到的事,想必也非常有趣。”

案桌下堆了些书,陆久安把无处安放的双腿缩回来,懒洋洋往背椅上一靠,仰头看他:“旅游挺好的,你整天闷在观星社里,要不要出应平去玩玩,回头给你报销。”

“公子也去么?”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虽然眼下无事,但是我作为应平的县令,若非为了公务,是不能擅离职守的。”

陆起想都没有想一口回绝:“那我不去,公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以后有机会,公子带你出去玩个够。”陆久安反手摸了摸他脑袋,拽过一张椅子放在旁边:“来,坐着一起看。”

小侯爷身为皇亲贵族,却野得很,照信上所言,他已经游历了三个省,信件发出时他和耿凌二人刚到横泽,时隔那么久,指不定又跑到哪个山川湖海了。

这一次的信中,很大一部分篇幅是小侯爷对耿凌的诸多抱怨。

陆久安对耿凌这个外族少女并不太熟悉,对她的印象顶多停留在语言不通,模样周正,因为从小生在山野中的缘故,一举一动有股挥之不去的更接近野兽的作风。

此外,她的心非常纯粹,像一颗发着光的小太阳,明亮而炙热,遇到喜欢的人和事,能够坦率地、一往无前地追寻。

陆起看了一会儿,突然凑过来,叽叽咕咕道:“大人,小侯爷对耿凌姐姐,似乎不大一样。”

“你也察觉出来了?”陆久安意外。

“这很明显啊。”陆起抓住表现的机会,“小侯爷嘴上嫌弃耿凌姐姐笨,结果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山庙中,还会躺在供桌上,不厌其烦地教给她自己为数不多的学识。”

“还有这里。”陆起指着信上的字迹,“这一看分明就不是小侯爷写的,小侯爷这么不耐烦的一个人,还会静下心来教人写字……”

“那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还能是什么原因。”事情已经昭然若揭,他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拍着桌子叫道,“小侯爷心悦于耿凌姐姐。”

“哈哈哈!”陆久安乐得在吾乡居直拍大腿。

是的。

谁能想得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侯爷;经常出入风月场所自诩情场高手的小侯爷,有朝一日,会栽到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身上。

动情而不自知,还像春心萌动的半大小子一样,恶声恶气地表达自己的喜欢,别扭又笨拙。

明明之前还给镇远将军出谋划策,整得真像那么一回事。

陆久安恶狠狠地想:我偏不提醒你,看你何时才会幡然醒悟。

笑够了,陆久安开始给沐蔺回信,陆起语调轻快:“公子可是要写信?陆起帮你磨墨。”

“不用,我有……”陆久安突地顿住,朝他朝朝手,“陆起过来。”

陆起蹬蹬蹬从另一边急跑而来,一双下垂的大眼睛万分孺慕地看着他,陆久安握着他的手,把用了许久的钢笔塞入他掌中。

“公子……”陆起不安地缩回去,被陆久安紧紧握住。

“你跟了我这么久,哥哥我也没曾送过什么像样的东西给你,你现在是观星新闻社的主编,需要用笔的时候很多,现在赠你一只钢笔,望你端端正正写新闻,堂堂正正做人杰。”

钢笔触手光滑冰凉,笔身上流转着炫目的光泽,陆起知道,因为使得趁手,这只钢笔是陆久安惯用之物,现在却想也不想送给了他。

陆起双眼通红,吸了吸鼻子,抿着嘴角不知作何回答。

陆久安揶揄:“这就哭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小心没有姑娘家要。”

陆起恼羞成怒,拽紧钢笔气呼呼道:“谁要她们要?”

“真的?”陆久安不信,“没有心仪的女子?”

陆起大呼:“没有!”

陆久安揉了把耳朵:“没有就没有,干嘛叫这么大声。钢笔送你了,去,给大人磨墨。”

他能写给沐蔺的内容多少有些乏味,只能绞尽脑汁想一些发生在身边有趣的事情。

──

“应平现在正在修一座守藏室,专门用来收藏一些大家之作,下次回信你若说一些好听的让我高兴了,说不定会考虑将你的游记收藏其中。”

“应平建了码头,以后来应平可以直接乘船。”

“韩致去了边疆,去年十月乘船出发去的云落,估计今年年底才回应平,暂时看不到你写的信。”

想了想,陆久安又咬牙切齿地加了一句:

“所以不必拐弯抹角地写信给他打听我们的房中之事,也不要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馊主意。小侯爷在外孤零零的,身边也没个贴心之人,甚为可怜,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好。”

这几十个字下笔浓墨,一撇一捺遒劲粗重,喷薄欲出一股写字之人的强烈不满之意。

七零八落地写满四页纸,陆久安实在想不出要写什么了。

墙角的艾草熏香冉冉上升,屋外小厮不慎打翻了什么,叮叮咚咚响作一团,陆久安咬着笔杆子抬起头来。陆起不知何时停止了磨墨,正握着钢笔在一张纸上写写划划。

陆久安曲起食指敲了敲桌面:“陆起,你有没有什么想问小侯爷的?”

陆起作思考状想了两秒:“没有。”

陆久安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看来小侯爷人缘不咋地。”他迅速写下结束语,把四页信纸装好封漆递给陆起,“交给信差。”

陆起起身去接,陆久安却在此时又收回手来,陆起不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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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等一下。”陆久安手持毛笔,“我再写一封,你到时候一块儿送去。”

第二封,是写给韩致的。

都说近乡情怯,陆久安心里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提起笔来,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写当今大周暗流涌动,恐有兵戈相交之势,自己谨遵嘱咐,远离是是非非,尽管安心?

还是写近来没有女眷近身,也没有达官贵族给自己说媒拉纤,尽管放心。寒衾被薄,思君切切?

毛笔停在空中半响,迟迟没有落下。

陆起出声提醒:“公子,纸脏了。”

陆久安蓦地回神,低下头一看,原本雪白干净的信纸,落了几团乌黑的墨渍。陆久安暗笑一声矫情,把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一边。

再提笔时,已是行云流水落下二十八个字──

戍边枕戈无战事,纸上墨色泼薯香。烽火煮汤盔作碗,驼铃冬风寄平安。

韩朝日,纵有万千相思之苦,不敌你平安归来。

第167章第167章

得意于前期的努力工作,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陆久安手上没事做,成天翘着二郎腿看书。

守藏室有工部司匠和主簿亲自盯着,两个实验室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衙役站岗勤奋,没什么作奸犯科的大事发生,偶尔抓个人,也是偷鸡摸狗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时间一久,陆久安就坐不住了,想起去年换来的那些黄不拉几的粗盐,兴头一起,唤人搬来半缸子盐和工具,在自家县府后院做起了粗盐提纯。

提纯其实很简单,只是过程比较繁琐,需要加水稀释然后过滤结晶。

府上的小厮仆人把脑袋探出来看热闹。

“大人。”从小跟着他的陆起也看得一头雾水,凑近了问,“大人在做什么?”

此时陆久安已经把一块滤布搭在锅炉上,接下来只需把桶里的盐水倒进去,他干得认真,头也不抬地回答:“造雪。”

陆起将信将疑,围着陆久安团团转:“雪还能造出来?真的假的?大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等神仙手段。”

陆久安冷哼一声,把一张灰扑扑的布网平铺在锅炉上,防止灰尘进入。

“不信?那你等着,十天半个月后,大人有没有骗你,自然见分晓。”

话虽如此,他来到大周已将近六个年头,早就把高中的化学知识忘得一干二净,电脑里也没有查到相关的资料,今天的过程,也只是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来操作的,最终到底能否成功,陆久安心里面也没底。

过滤后的盐水锅炉放置在原地,等待晶体的析出,这期间,除了他自己,所有人被勒令不得靠近锅炉半步。

半个月的时间一到,陆久安把闲杂人等赶至院外,只留下了陆起和江预等五个护卫。

陆起早已迫不及待,防尘网一揭开,他第一个窜到半人高的锅炉旁。

映入眼帘的是白花花的细小颗粒,陆起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陆久安暗自得意:“怎么样,还觉得是大人是骗你的吗?”

陆起看看他,又看看锅炉里的洁白晶体,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大人,你……你真将雪造出来了。”

陆久安笑眯眯地,指着锅炉里的白盐说道:“你尝尝。”

陆起不明所以,一旁的付文鑫率先反应过来,用手指头抹了大半含在嘴里,不到半秒又呸一声吐出来,皱巴着脸哇哇大叫:“哇,好咸。”

陆久安哈哈大笑:“盐不就是咸的吗。”

“大人!”付文鑫发出一声哀嚎,“不行,受不了了,我要喝水。”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时候,众人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尘不染的,像雪一样白的细小颗粒,居然是之前送到院子里黄里泛着黑色的食盐。

付文鑫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这是盐?能吃的?”

江预向他投来一个难以描述的眼神,陆久安没有回答他,脸上挂着散漫的笑容,指着角落吩咐道:“那边有几个陶罐,你们去把盐装进去,收起来。”

陆起不解:“收起来干嘛,这盐一看就价值不菲,公子莫非要将其珍藏至府内?”不像是他的作风呀。

陆久安挑起一侧眉毛:“怎么,难道还想让公子把这盐卖了不成。”

“不卖盐,卖制盐的方法也成啊。”

“你也知道这盐价值不菲。”陆久安慢吞吞直起身来,“你跟着我那么久,又当了几年新闻社主编,想必应当知道食盐和大周财政息息相关,因此盐课甚严,我问你,食盐生产交易的权利掌握在谁手里?”

“盐政使大人的手中。”陆起没有半分停顿。

“普通人能卖盐吗?”

“自然是不能的,需得有盐引的盐商才能卖盐。”

“普通人不能卖盐,咱们要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陆久安微微侧了侧头,半边脸隐在光影背后,只露出一截弧度分明的光洁下巴,“一旦制白盐的方法泄露出去,盐商凭盐引领了粗盐,制成白盐后再高价卖出去,这盐市不就乱了吗?一旦追究起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陆起没坑声,紧抿嘴角认真思考。

“我再问你,倘若你是某地的盐政使,市场盐价没有乱,但突然有日听闻某人家中出现白盐,你会如何?”

陆起有些明白了:“我会问明出处,得到白盐的制法,居功禀上,平步青云。”

“那就对了。”陆久安身子倒回去,换了更舒服的姿势,“食盐非同寻常,自古由官府监管,不能和平日那些个东西比较。现在得了这白盐制法,就好比揣了个香饽饽,怀璧其罪。”

“所以啊。”陆久安恢复了笑容,做了个收声的动作,“今日之事,谁都不要说出去,明白了吗?”

几人恍然大悟点点头,唯有陆起有些憋屈,这就好比自己发现了宝贝,却只能藏着掖着,不能公之于人。

他抱着装好的罐子追上陆久安的脚步:“大人,难道一直就把这白盐收起来吗。”

“想什么呢。”陆久安觑他一眼,“以后自有它用武之地。”

……

端午过后,为了应对接下来的雨季,陆久安开始带着胥吏衙役四处巡视,七八匹马风驰电掣奔向怒江,留下一地参差不齐的马蹄印。

“大人。”勘察地况的水利司一寸寸检查完,收起工具直起身子汇报,“坡壁完好无损,一切无误。”

顶着烈日奔波了几天,所有人都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

怒江在舆图册上,是特地用朱笔圈住的重点防洪地。

当初怒江破了道口子,导致应平水患不断。陆久安每年都会检不厌其烦带人检查坡壁,加固河堤,防止事故重现。

陆久安解下腰间的水壶,仰头咕噜噜喝了大半,水流顺着脖子滑落,流进若隐若现的胸膛里。陆久安烦躁地扯了扯衣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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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眼头顶刺目的白光,“辛苦了,走吧,回县衙。”

众人兴奋地欢呼一声,挥舞手下的马鞭,马匹登时此起彼伏地嘶鸣,掉头往回赶。

回去的路上,谈笑风生的衙役中突然有一人停下来,指着不远处田间惊疑道:“诶?”

“怎么了?”

“这些农夫怎么把冒头的秧苗给拔了,这不刚种下去吗?”

接话的衙役见怪不怪:“没看到前几天,应平酒肆东家挂出的大肆收购葡萄的消息?任工阁一夜之间也出现了好几个田间招工的广告。”

“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另一名衙役打马跟上来,加入几人的谈话,“听说头一批葡萄酒在年初的时候运往晋南,在京都一度引得豪门士族的公子们争想抢购,最贵的一坛卖出了百两黄金的天价,真正是供不应求。”

“所以啊,消息一传回来,酒肆东家便跟疯了一样抢着买葡萄,葡萄的价格也翻了不只一倍,昨天我还看到有隔壁县的酒庄管事来应平打探消息……”

队伍慢慢进了县城。

一名守在城门口的皂隶正焦急在原地来回转着步子,看到为首的陆久安后,一路狂奔而来行了个礼,喘着粗气道:“大人,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正朝应平赶来,现距离县城应当不到五里了。”

陆久安微不可查皱了下眉头:“可有打探到是哪位上官吗?”

“督察御史刘善清刘大人。”

刘善清——昔日被任命为巡抚使调查赈济粮,曾有过一面之缘。

也是他在天子面前求情,秦家父子三人才得以洗脱罪名,重开药馆救世济民。

陆久安对这位大人很有好感。

时间紧迫,他立刻回县衙脱下一身满是灰尘泥浆的束袖褐衣,换上官服,点了两支训练有素的衙内精锐,整冠束发,乌泱泱往城门一排,列队欢迎。

少顷,车马呼啸而至,几十名身材高大面容冷肃的侍卫佩刀环绕四周,以合围之势将两辆马车护在其间。

陆久安表情未变,走至队伍前:“应平县令陆久安恭迎刘御史大驾。”

侍卫从中间缓缓退开,空出条容一人可过的通道,第一辆马车的门帘掀起,刘善清走下来,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陆小县令,久违。”

陆久安不着痕迹扫了一眼刘善清背后一眼。

这位刚正不阿的御史大人穿着彰显身份的绯色红袍,其上绣云燕,腰间束以银钑花带銙革带,而与之格格不入的是,他的背后背着一根长条状物品,用不起眼的灰色麻布包裹,显得非常突兀。

什么东西,是长条状的,需要伪饰过后,由督察御史亲自背着?

陆久安心里暗自猜测着,将刘善清迎入城。

两位大人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后面的佩刀侍卫们对视一眼,面上不显,实则心照不宣用眼神打起了暗语。

“这个县令什么来头?一路走来,督察御史何时笑得这么和颜悦色过,看着像是对他青睐有加的样子。”

“别问我,我也是一问三不知。”

“说起来,这县令带过来的衙役又是怎么回事?一个个不苟言笑的,望过来的眼神跟猎豹逮着猎物似的。喂喂,我们几个才是从禁卫军临时拨来当侍卫的好不。”

“别问我,我也是一问三不知。”

“还有我没看错的话,刚才走过的那名衙役手里牵着的是狗吗?”

“是狗。”

“真是见了鬼了。为什么看到这群衙役,会给我一种看到雪拥十二骑的错觉,一个弹丸之地的小役。”

“……”

“啊!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今年禁卫军要退下去一拔人。平时地方上培养的人才,届时要从四面八方举荐输送到京城,以供朝廷选拔之用,你说,要是这群衙役去,会不会全中?”

“闭嘴,县衙要到了。”

县衙大开,一阵阵辛辣浓郁的气息铺面而来。

衙役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喉咙悄悄滚了滚。

是火锅!

刘善清掩着袖子一连打了几个小小的喷嚏,在门口站定了,左右环顾,感叹一声:“短短几年,应平变得本官都快不认识了。”

“陆小县令,你果然让人刮目相看,既有林凌霄之姿,早晚遇雨成龙。”

遇雨成龙什么的,不是你我说了算,是圣旨说了算。陆久安笑着,表情不变:“听闻御史大人是章南人士,饮食偏好酸辣,县署已备好午饭,请随下官前往就食。”

刘善清上一次身为督察御史暂兼巡抚史两职,案子肃清后,巡抚使的职位便不复存在。

然而这一次更了不得,被授予钦差之命外出办案。

对于这次办的何事,刘善清只道非常重要,至于具体什么内容,席间陆久安旁敲侧击一番,刘善清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陆久安聪明地不再过问,只老老实实招待客人,用一道火锅把刘善清吃得直呼过瘾。

督察御史果然事务繁忙,他只是路过应平,不作停留。用过午饭后,道完谢就匆忙告辞。

来去快得像一阵风。秦昭从鸿途学院赶来也未能见其一面,言语之间颇为惋惜。

马蹄扬起一阵烟尘滚滚,很快消失在尽头。

陆久安提着衣摆转身跨过门槛:“人都走了还看什么。你今日怎么从观星社回来了?”

陆起道:“我原想着御史大人来应平,可以收集一点新闻素材。御史大人此番出京,也不知所谓何事,他周围跟着的一圈戒备森严的侍卫看着也不简单。”

确实不简单,虽然刘善清没说,但从交谈间的只言片语中,陆久安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大人,你知道吗?”

陆久安没有回答他,反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起另一件事:“你猜一猜他背上背的是何物。”

陆起愣了一下,捏着下巴仔细回想片刻:“不知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谁都不让碰一下。”

“我知道。”陆久安靠过去,凑到他耳边,“尚方剑。”

陆起大张着嘴,不可置信:“天子亲赐的,那个尚方剑?大人如何得知?”

“小声点。”陆久安把拽进书房,“啪”一声关上房门,“我用磁石试过了,铁器。刘大人一个堂堂督察御史,吃饭的时候都要将其背在背上,不假人手,这么宝贝的东西,还能是什么?”

天子直授钦差,亲赐尚方剑,面剑如面君,享有先斩后奏的绝对权力!

再联想最近发生的事,那么督察御史要办什么案子,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定当与烈士抚恤金有关。

七月底,距离督查御史离开两月有余,漫山遍野的瓜果成熟,应平突然恢复了它该有的热闹,往来交易的商客络绎不绝。

陆久安便知道,他的猜测应验了。那场无声无息燃起的硝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又无声无息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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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尘埃落地。

陆久安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明黄色九爪龙袍的影子坐在岸边,慢腾腾拉着一根线,线的另一端绑着一张大网,网里尽是无处可逃的死鱼烂虾。

第168章第168章

陆久安站在乐锦楼的窗前,乐锦楼是应平第一大高楼,为谢家所建,后来打造成了江州远近闻名的酒楼。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将整个应平尽收眼底。

钟楼时针转动,指向整点,发出一声清鸣。

华灯初上,街头卖艺人卖力地表演,隐隐有鼓掌欢呼声传来,而在不远处,灯光游龙一般携着空气中的靡靡桂香延伸远去,照亮了这一片苍穹,夜幕之上,依稀可见群星闪烁。

整个应平透着一丝歌舞升平、祥和安定的气息。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是你回晋南的良机。”韩致曾对他这么说过。

不知为何,陆久安隐隐有预感,他快离开这片土地了。

他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心里五味杂陈。

鸿途学院两里开外那片在建工地一片漆黑,夜晚降临,工人已经收拾东西陆陆续续离开,只留两名夜值人员驻守此地。

守藏室刚完成地槽部分,木料横七八躺了一地,庞大的地基也只是整个建筑的凤毛麟角。按照这个进度,也不知他离开时,工事能否竣工。

狗吠声响起,赵老三牵着警犬从乐锦楼下一闪而过,秦昭从后面走上来与他并肩战立,一起俯瞰应平夜景。

“老夫也算是一点一滴见证了应平的变化,因为陆大人你,应平才得以起死回生。”秦昭手捋长须感慨,“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应平不生陆久安,百姓不能安……”

陆久安哑然失笑,手举茶杯做了个碰杯的姿势:“秦老不觉得很奇妙吗?我被贬至此,正好遇见了拥有精湛医术的御医秦大夫,因此才能在那场疫病中力挽狂澜;又正好遇见了身怀武艺位高权重的镇远将军,才能在那场险象迭生的赈济案中全身而退;还有县学重启,若不是正好有经天纬地之才的颜太傅坐镇,应平几年才能出一个举人?”

“太顺畅了,好像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总有各种各样巧合的人和事化险为夷,一环扣一环,缺一环都不会有今日这样的盛景,简直是……”陆久安惊叹,“不可思议。”

五年来发生的事走马光花在脑海里一一闪过,陆久安越想越觉得神奇,感觉跟开了挂似的。秦昭不以为意:“有时候人的运势就是如此捉摸不定。陆小友,事情发生了也就发生了,不必深究,一切随缘。”他抬手指了指天空,高深莫测道,“或许,你就是注定受上天眷顾也说不定。”

陆久安干笑两声:“封敬道长最近两天身体抱恙,往秦老医馆跑了几趟,他做道长那会不太靠谱,炼丹经常炸炉。所以他说的那些话,秦老也不必全信。对了,怎么都没看到技之兄了。”

秦昭道:“秋闱在际,技之交好的几位好友参加乡试,他收拾了行李包袱,跟着一块儿去了省城。”

技之的好友陆久安还有印象,就是那群“小愤青”,因为喜爱县学举办的辩论文化,欣然入了应平。

不仅是他们,因着颜太傅的学识,以及鸿途学院的不论男女不分贵贱的招生,江州乃至省城的达官贵族都慕名而来,遣子入学。

所以今年参加乡试的生员包括高家兄弟在内,多达五十多人。出发当天,码头人头攒动,随处可见身穿澜衣头戴方巾的学子,登船的队伍足足排了几十米。这群人除了满身的书卷气,个个意气风发,引得不少来往行人驻足观望。

这时,门帘卷起,陆起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大人,你要找的人我实在没什么头绪。”

“找不到就别找了。”陆久安本就不抱什么希望。

“陆小友在找什么人。”秦昭感兴趣地问道。

陆久安指着鸿途学院旁边那片在建地:“秦老知道那里在修守藏室吧。”

“守藏室建成之后,需要一位馆长,负责专管室内一切事宜,工作枯燥乏味,整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和书打交道。我要找的,正是一个喜欢读书,又不追求仕途,不受外物所惑之人。”

“我明白了。”秦昭道,“这样的人,除非嗜书如命,否则耐不住寂寞。现在谁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陆小友要找到人,恐怕要废一些功夫啊。”

陆久安洒脱得很,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急,改日我去信省城一封,看看能不能找学政大人帮个忙,他就职此位多年,稀奇古怪的人应当认识不少。”

大周其实也有这样一个差不多这样的图书馆,赋名天录阁,收录了各种贵重典籍及与皇室有关的档案册录,只供官员及宫人借阅。负责天录阁的典史在此谋职,和馆长的任务差不多。

然而不同的是,典史是正儿八经领着大周的俸禄,说出去也算得上一官半职。对那种不喜欢勾心斗角的人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职位。

陆久安是个行动力非常强的人,说了给学政去信,当天晚上就拟好了,信里没有过多寒暄,开门见山地谈到了自己的需求,连火漆都没盖。

翌日陆起领着信出门时,迎头撞上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两个人都没提防对方,信和老人怀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陆起抬头一看,是许久不曾见的杨老汉。

“哎哟。”杨老汉急得只顾得上怀里东西,也没看来人是谁,颤颤巍巍弯下膝盖,忙不迭俯身去捡。

“我来。”陆起咧嘴露出一排牙齿,伸手拦住他,“杨老伯,你腰不好,在旁边歇会儿。”

老人脸上纵横着斑驳的岁月痕迹,不过比起饥荒初见时,杨老汉看起来似乎显得更精神矍铄了一点。陆起还记着五年前那一晚,是这个老人打开门将他们迎入农舍,一行人才免去了留宿在外的窘境。

掉落的物什是杨苗苗落在望月亭的几本书,以及杨老汉闲下无事时去河滩捡的一些精美的石子,他房里还有一大堆,据他讲是想收集起来串珠成链,然后送给杨苗苗。

陆起手长脚长,很快把东西捡完递还给杨老汉。

“谢谢陆公子。”杨老汉接到怀里时,枯瘦的手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是陆起掉落的信,“礼尚往来,老朽也帮你捡到一件东西。”

陆起朗声道谢,注视着杨老汉形单影只渐行渐远,胸腔里突然升起一丝不忍。

这样一个单薄瘦弱的老人,晚年痛丧长子,剩下唯一的儿子常年驻守边疆,平日只能和年幼的杨苗苗相依为命。假如有一天苗苗考取了功名远走他乡,大人又调离应平,只剩杨老汉一人,又该何去何从?

随信一起送到学政大人府上的还有两坛新酿制的红酒,据说当天,向学政抱着葡萄酒走遍了省城有名望的士族门阀,逢人就炫耀。

不出两日,陆久安就火速收到了学政大人的回信,信里表示会帮他留意此类人才,末了,含蓄表达了一番自己对赠酒的喜爱。

帮忙读信的陆起把最后几句话反复念了两遍,仿佛透过字迹看到向学政扭扭捏捏的样子,蓦地放声大笑:“学政大人还怪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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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久安无言半响,果真在外主事久了胆子就会慢慢变大,连提督学政也敢调侃了。

陆久安去信的时机拿捏的很准,因为再过不久,贡院即将准备乡试,广木布政使司的学政及朝廷应派的考官们都要提前入驻馆驿,以封条封门,吃住都在里面,不得踏出房门半步,更不消说收信受礼了。

乡试过去半个月,应平下了一场小雨,这场雨给炎热许久的空气带来一丝凉爽,省城传来消息。

应平前去赶考的考共计生五十二人,上榜十七人。

消息甫一传入,陆起比陆久安还激动,马不停蹄赶到观星社,火速拟出一份捷报,贴在了人来人往的广场展板上。

贴报的人刚刚离开,围观的百姓就聚拢而来,然后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以星火燎原之势瞬间在应平上下点燃。

全城哗然。

“郭家那小子中举了……”“老子没看错吧,应平上榜十七人?快掐我一下……”“上一次才七人,今年足足翻了两倍多,哎哟哎哟我头有点晕……”

虽然他们自家没有赶考的小子,但是与有荣焉啊,与别人聊天时,说起自己是从应平出来的,脸上也倍感有光。

应平一个点为下县的地方,出了十七个举人,就是放在整个大周,这也是一件极为轰动的事。

应平的几大乡绅,包括后来入主应平的后起之秀,联合举办了一场庆功宴,广邀诸多父老乡亲、学院的夫子、县学的教谕,坐席沿着水泥路摆了整整三里远,一眼望不到头,真正有种普天同庆的感觉了。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淳郁的酒香。

官道上,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帘被挑起,露出一只洁白有劲的手,手的主人嗅了嗅鼻子,惊喜道:“公子,看来我们赶巧了,应平好像在办什么喜事。”

道贺声由远及近,被唤为公子的人侧耳静静听了会儿:“许是有人家结亲。”

手的主人探出脑袋,是个圆眼圆脸长得颇为喜庆的少年,这少年猴儿似的从车厢里钻出来,靠在车夫身上,眯着眼睛张望。

半响,皮里阳秋地汇报:“那定是大富人家结亲,这宴席摆了有三里远吧,咱们那一带也不见得多少人家能办的起。这样的场合,也不知道有没有邀请县令。”

车厢里,响起一声极轻极低的哼笑,稍纵即逝。

少年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转身又返回了车厢:“都到这里了,公子,我去讨一杯喜酒罢。”

“主人家博施好善,应该也不会介意多我这一个。”

第169章第169章

宴席上,沸反盈天。

这样的环境,人们很容易受气氛影响,做出一些平时不敢做的事情。

“陆大人,这杯酒,我一定要敬你。”喝得红光满面的梁木匠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持着酒杯,摇摇晃晃走过来,他控制不住力道,啪一声把酒杯按在陆久安面前的桌子上,酒水洒出来溅了陆久安满手。

这么大的动静,丝毫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因为到处都是这样乱哄哄的场面。

你来我往的碰杯,高声粗气的大笑,混乱而嘈杂,放肆而快意。

陆久安尚没来得及作出回答,又有一人自梁木匠背后搭上肩膀,把他往后面轻飘飘一带。

梁木匠在陆久安的眼皮子底下,被来人给掀翻在地。

“……”陆久安。

陆久安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起这位正在做大做强的未来木业掌门人,梁木匠已经就着这个姿势抱着酒壶呼呼大睡。

“陆大人。”乡绅之一的吴季踉跄上前,眼里仅存着几丝清明,看起来还算正常,下一秒,这位已过而立之年的中年男人,豁然蹲下身来,抱住了陆久安的大腿。

陆久安颇为头痛地按住太阳穴。

方寸之内的空气静默半响,然后轰然炸开锅来。周围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拉人的拉人,搀扶的搀扶,喝醉酒的人力气很大,众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吴季从陆久安腿上撕下来。

陆久安脸上表情一言难尽:“呵呵,没想到吴老爷私底还有这样一面……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感觉大腿都让吴季给扒红了,

众目睽睽之下,吴季儿子有些尴尬,涨红着脸费力解释:“家父一直很感谢陆县令,他常说因为大人当年办的那场招商引资大会,他孤注一掷砸下四百两,才让吴家东山再起。一时情绪上涌,便喝了不少酒,有些失态……”

陆久安没有半点为难他的意思,可吴季儿子兴许是臊得慌,说到最后说不下去了,架着出了臭的老爹匆匆退场。

陆久安卸了口气,抓紧时间夹了两口菜,不到两分钟,谢岁钱携着老婆儿子走过来给他敬酒。

谢岁钱姿态放得极低,举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机会难得,陆大人,有些话我今日必须要说出口。”

陆久安端坐着身子含笑看着他。

“虽然陆大人看起来资历尚浅人畜无害的,但是我知道,你其实是个有些阴险狡诈的人,不过这些都没关系,老谢我是打心底里很认可县令大人的。”

……陆久安确定,这位一定也喝多了,谢岁钱八面玲珑,放在平时,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酒后吐真言,该说的不该说,这是都往外吐啊。

谢怀凉脸都吓白了,不断扯着谢岁钱袖子。

谢岁钱这个时候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哪里明白这种暗示,端着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随着这股酒气散去的,还有心底那无限的感慨和豪气。谢岁钱突然变得多愁善感,瞅着陆久安的双眼,认真道:“大人,你一辈子留在应平好不好?”

“你不知道,你做应平县令这些年,大伙的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虽然累是累了点,但是有盼头,很充实。”

“不必终日惶惶担惊受怕,就算天塌下来,有大人您在前面顶着的。大人,别走好吗?大伙筹钱给你立碑建祠。”

喧闹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男男女女,一个个期盼地凝望着陆久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俊秀的面孔,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样的目光太过沉重,陆久安险些承受不住,他滚了滚喉咙,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短短五秒钟,突然,陆久安绽开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按在谢岁钱手上,轻轻拍了拍:“圣不召,我不离。”

“谢老爷,你喝醉了。”

“好,好。”得到保证,仿若心愿了却,谢岁钱不再作纠缠,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松开了,气氛推向更加火热的高潮。

不论是贫民还是富农,一个接一个壮着胆子来敬酒,这时候,陆久安特别怀念韩朝日,镇远将军只消往那儿一坐,方圆一米之内无人敢近。

陆起蛮横地发着火:“大人不胜酒力,别再灌了。赵老三,我让人准备了醒酒汤,你去给大人端来。”

喝了醒酒汤,陆久安感觉好多了,但还是有股想吐的感觉,他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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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起:“我去后边院子里坐一坐。”

前院和后院只有一墙之隔,却如同两个世界,那些欢喜的、嘈杂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陆久安耳根清净了不少。

院子角落有一座乱石堆砌的假山,别院主人是个享受的,用竹节往假山上引了一段清泉,陆久安伸手浅浅探了探水,清凉透彻的,很是舒服。

他掬起水洗了把脸,脑袋里不由回想起了筵席上发生的事,入了神,一时不察,把两只宽大的衣袖给洇透了,这会儿正湿哒哒往下滴着水。

“哎,多事之秋。”陆久安叹了口气,捞起衣袖拧水。

这时,门扉轻轻一动,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请问,是应平县令陆久安陆大人么?”

这声音端的是温润如玉,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

陆久安愣了一下,霍然转头。

来人保持着扣门的姿势,他就那么静静站在那儿,青松临风一般,言笑晏晏地望过来。

他的样子明明非常陌生,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陆久安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情,有道声音自然而然地,促使他就这么脱口而出。

“大哥!”

陆文瑾冷峻的脸上带着温和儒雅的笑意,朝他张开手臂:“过来。”

陆久安的眼眶蓦地红了,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陆文瑾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抚摸着陆久安的头顶:“我的乖宝啊。”

亲情就是这么般奇妙,陆久安记忆里对他完全没有印象,却能准确地分辨出他的身份。陆久安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趴在陆文瑾怀里没多久,就一脸不好意思地退了出来。

“大哥,你怎么来应平了?”陆久安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阆东和江州隔了十万八千里,交通不便的古代,人们很少出远门。

一个人影从门外蹦跶进来,伴随着清脆的少年声音,打断了陆文瑾想说的话:“我就知道这种筵席必定会邀请县令,小公子,山水好想你啊。”

陆久安看着这少年一脸懵,这时候,久等不到的陆起担心陆久安出了什么事寻了过来,与少年打了个照面。

“山水!”陆起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叫,又看向陆文瑾,“大公子!”

“陆起!”山水兴奋地跳起来。

两人对视五秒,双双抱头痛哭。

“呜呜,陆起,你怎么现在长得比我还高了,你以前明明只到我下巴的……”

陆久安大概知道这小少年的身份了,山水估计是陆文瑾的书童,两个主子感情深厚,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下人关系自然也不差。

陆文瑾顺着他鬓发摸到耳朵,轻轻捏了捏:“袖子怎么打湿了,回去换身衣服。”

陆久安提前离席,众人自然百般挽留,陆久安只好自称身体不适,才得以脱身。

别院离县衙尚有一段距离,车轱辘压在水泥路上平稳行驶,故人重逢,有说不完的话,山水和陆起懂事地躲到了一边去,陆久安紧挨着陆文瑾,絮絮叨叨地问起家中大小事。

“爹娘身体安康,无需挂怀。”陆文瑾蹙着眉头,假装数落他,“倒是你,黑了瘦了,哪还有当初那个粉雕玉琢名动阆东的风流才子模样?”

陆久安在可靠的兄长面前,仿佛一瞬间变回了可以恣意妄为的小孩子,抱着他的手臂拖长了调子撒娇:“这是前两个月太阳给晒的,过了冬天自然就白回来了。再说了,大哥,小弟这不是瘦,你摸摸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是不是感觉肉更紧实了些?”

陆久安恨不得在马车上宽衣解带,给他看自己腹部那层线条流畅的薄薄肌肉。

“你就和信上一样,报喜不报忧。”陆文瑾看着他,“娘正是担心这一点,说什么都要让我来看看你。”

“你不说,我们也能猜到。你何时出过远门?平日里被娇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结果弱冠不到,就带着三五个护卫一个小童离开了家。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路上吃得惯么?睡得好么?狼豺虎豹那么多,会不会有危险?”

陆家人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原身确实在上任途中就离世了。陆久安嘻嘻一笑,宽慰他:“爹娘大哥多虑了,小弟现在这不活蹦乱跳的吗?”

陆文瑾没理他,又道:“爹娘在家里就听说,江州四面环山,这一带穷困潦倒民风剽悍,你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公子到这里做县令,既怕你水土不服,又怕你镇不住人,让人欺负了去。”

陆久安瞪大眼睛:“胡说,我应平百姓和谐友善,安居乐业。”他唰一声撩开车帘,指着过往的行人,“相由心生,大哥你瞧,他们像是凶恶的面相吗?”

陆文瑾无奈,手指轻轻点了点他额头,心疼道:“所以你能治理成这样,其间必定吃了很多常人不知道的苦。”

两人难得见一面,陆久安不想说这些话让自己大哥忧心,主动转移话题:“大哥到了我这儿,我这个做小弟的,定要好好尽一番地主之谊,你坐了这么久的车,今天就先好好休息。”

马车停在县衙门口,陆久安率先下了马车,府上早已接到消息,备好了茶水糕点,一名小厮毕恭毕敬地上前欲引领着陆文瑾往里行去。

“等一等。”陆文瑾温声道。

马车一共有两辆,陆久安以为他担心行李的落处,便道:“自有下人收拾妥当,大哥随我来。”

陆文瑾冲他摇了摇头,陆久安蹙眉不解,索性随他停了下来。

这时候,第二辆马车缓缓而至,车帘被一双青葱如玉的手给挑开,下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两人各自有不同的风采,一个生得小家碧玉,一个温婉得体,想是舟车劳顿,眼下有层淡淡的青黑,显得有些疲惫。

两人下车后,冲着陆久安盈盈一拜:“见过陆大人。”

“呃……”陆久安高高挑起一侧眉毛,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陆文瑾。

两人同自家大哥一同前来,陆久安一时分辨不出她们的身份,凑近了陆文瑾悄声问:“大哥,两位姑娘如何安置?”

陆文瑾依旧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缓声道:“小弟府上还有空房吗,先安置在后院吧。”

第170章第170章

陆文瑾发现,县衙府上的仆人小厮对他的到来有着超乎寻常的态度,不是下人对主子的尊崇,而是由内而外的热情。

就比如这会儿,陆文瑾刚坐定,便有几个人围拢上来,端茶倒水,七嘴八舌地问候着:“陆大公子,下午睡得可还舒坦,房内的熏香用得惯么?”

陆文瑾端起茶杯轻抿嗅了一口。

嗯,上好的白牡丹,陆家产业里品质最高的、最名贵的就属这道茶了,多用来招待贵客。

他放下茶盏,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婆子,问出自己的疑惑。

“陆大公子有所不知。”婆子躬身道,“您能来应平,咱们大人不知道有多高兴。”

“您下午休息那会儿,小大人也没歇着,叫人去饕餮山打了几头野味,又亲自大街小巷的备好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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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忙后,唯恐您在这儿住得不舒服。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不能怠慢了您,只盼着您能在应平多呆些时日。”

直到夜色垂下,一盘接一盘的美味佳肴端上饭桌,陆久安才从外边回来,端起一杯茶水猛灌一口,在陆文瑾旁边落座:“渴死我了。”

他看了一眼旁边,山水和陆起正缩在角落亲密无间地说着悄悄话,两人从未时就不见了人影,不知道去了哪里。

“去了观星新闻社了。”陆文瑾一眼洞悉他:“这五年来陆起跟着小弟学了不少的本领,山水现在可是对陆起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久安笑了笑,不置可否,招呼众人上桌吃饭。

桌上摆着琳琅满目叫不出名字的菜肴,县衙府的膳夫厨艺及佳,就是其中最简单的家常菜,也让他做得花样百出。

菜香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山水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征得陆文瑾的同意后,立刻提着筷子大快朵颐。

“快尝尝这道膳,大哥你一定没吃过,江米酱鸡。”陆久安殷勤地给陆文瑾夹了满满一大碗,“平时我们不一定吃得到,这野鸡特别狡猾,今天运气好,才让我们给捉住。”

山水的面前已经摆着一大堆骨头,嘴里塞满了食物,口齿不清道:“小公子,今日我们来的时候,那官道上锣鼓喧天,大摆宴席,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了,是遇到什么喜事吗?”

“可不是喜事吗?”陆起得意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应平县刚出了十七个举人,真是扬眉吐气,我看以后谁还敢说我们这儿一穷二白目不识丁。”

“十七个……”陆文瑾愣住,一贯风轻云淡的脸上这次也难掩震惊,“小弟,你真是让大哥刮目相看。”

每三年对官吏的考课,这十七个举人算在当地县令头上,可以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功绩。是以这夸奖陆久安心安理得地接纳了。

“说起来,你从小就和他人与众不同。”像是忆起什么有趣的事情,陆文瑾微微一笑,“别的稚子懵懵懂懂的时候,你就已经抱着四书五经看得津津有味了,还说出什么‘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这样的话。”

那么小的一个粉团子,握着比自己手臂还长的毛笔,一脸严肃地学着大人的口吻说话,逗得周围一圈长辈啼笑皆非。

“哦?”陆久安记不起原身太多事,乐意听他多讲讲,“一晃多年,那时候太小,小弟还不太能记事,我真那么聪明吗?”

·

果不其然,陆文瑾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记得有一年在街上,你和我们走散了,大家都以为你贪玩,不知去你去了何处,但其实你是被拐子带走了。”

人贩子在各个朝代都屡见不鲜,如果是小孩被拐骗,很少能够安然无恙地找回来。

“哦,然后呢?”

“府上出动家丁满城的找,爹娘着急得不行,结果到了晚上,玉石铺的掌柜亲自把你送了回来。”

陆久安放下筷子,双手撑着下巴听得一脸认真。

“原来你被那拐子带走后,不哭也不闹,还非得亲昵地认亲叫人家大伯,主动把脖子上那块价值不菲的长命锁取了下来送给对方,说去玉石铺可以换不少钱。那拐子信以为真,带着你去了玉石铺后,你径直把店里最贵的两块玉给砸了。”

“这……”

陆文瑾没再细说,但是陆久安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一时也被原身小时候的神操作给惊呆了。

此子当真聪慧也!

陆文瑾又陆陆续续讲了一些其他的事情,直到桌上的饭菜渐凉,陆久安才意犹未尽地催促他回屋休息睡觉。

接下来几天,陆久安索性推了手上一些无关痛痒的公务,一门心思地跟在自家大哥旁边。带着他游山玩水,鞍前马后的,生怕他在应平过得不够满意,突然和自己提出离开。

两人爬上山顶,皆是大汗淋漓,随处找了一片平坦的草坪,席地而坐。

前面是波澜壮阔的层层云海,山风从谷涧吹佛而来,陆久安喘了口气,朗声大笑:“大哥,你看小弟这儿比之阆东如何?”

“各有千秋。”陆文瑾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不过你还是公务要紧,后面便先回衙门处理政事吧,我和山水随便逛逛。”

陆久安闻言,立刻皱巴着脸,期期艾艾道:“大哥,你这次在应平准备待多久啊?”

陆家在打点茶叶生意,陆文瑾这次是因为手上有一批茶货要运往北方,才顺道来的应平。

“舍不得大哥吗?”陆文瑾含笑看他。

陆久安靠过去,紧紧抱着男人胳膊:“四五年没见了,难道大哥不想多陪陪小弟吗?”

陆文瑾从小宠爱他,陆久安一露出这样的神情,陆文瑾便拿他没辙了:“大哥跟你开玩笑呢,半个月够不够。”

“半个月哪够啊。这几天你看到的还只是应平的冰山一角,当初小侯爷来此游历,也足足呆了一两年。”陆久安不满,皱着眉头伸出三根手指头。

“大哥起码得待三个月。”

太阳从云层后面钻出来,天地间霎时光芒万丈,光晕映在陆久安半睁的眼睛里,映在陆文瑾琥珀色温暖的瞳孔中。

半响,陆文瑾轻嗤:“得寸进尺。”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把时间定在了两个月。

陆久安巴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候在陆文瑾身边,以解这五年之久的孤身之苦。奈何秋收过后,官府便要开始征收秋粮了,事关重大,陆久安掌一县之政令,少不得要亲力亲为,查点税目。

接二连三的事情积压到了头上,陆久安不得不派来一个导游两个小厮放在陆文瑾身边,供他差遣。

“大哥,蒋方以前是我府上的一名衙役,后来调往了旅游社,有他在,不怕旅途无聊。”

“小公子前些天还说自己不辛苦,这才清闲几天,又要去忙了。”山水小声嘀咕。

“没办法呀。”陆久安好脾气地解释,“赋税乃朝廷财政的命脉,不盯着,万一出了什么差漏,监查御史一个指名提参,公子我吃不了兜着走。”

山水吓了一跳,心说小公子当了官老爷果然不一样了,缩着肩膀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陆文瑾拉着陆久安的手坐下:“听府上婢女说你爱吃桂花酥,我差人去墨子巷买了一些回来,你早上还没吃饭,饿肚子对身体不好,吃了再出去。”

陆久安从善如流,拿着桂花酥三口并两口塞入嘴里。

陆文瑾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慢点吃,小心噎着。官府从百姓手中征粮容易吗?”

陆久安道:“这两年收成好,一亩能产出四石,百姓手里有余粮,纳粮时交得心甘情愿。”他没说的是,因为百姓用了官府提供的良种,五谷丰登,百姓感念恩德,衙役上门征收时,才不用像别的地方一般吃力不讨好。

“这么多?”陆文瑾怔住。

“很多吗?”山水迷茫。

很多,即便陆文瑾出身商贾之家,也大概知道粮食的亩产,这个数字远远高于了阆东百姓种出的粮食数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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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真的是爹娘打听到的,那个穷苦潦倒,土地荒废,百姓朝不保夕,以至于逃难到其他县城讨要吃食的贫瘠之地吗?

这几天随着陆久安走走停停,他对应平的固有印象在亲眼目睹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惊叹和心疼。

惊叹应平天翻地覆的改变,心疼自家小弟殚精竭虑的付出。

“这不是付出,这是热忱。”不知不觉中,陆文瑾把内心的话脱口而出,陆久安咽下口中的桂花酥,一本正经地纠正他:“大哥,你不觉得某个地方从最开始的一无所有,经你之手慢慢注满血长满肉,一点点丰盈饱满,是一件很有意思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大哥,我喜欢做县令,做这些事甘之若饴。”

如墨的潮水翻涌在陆文瑾双眼里。

“你喜欢就好。”陆文瑾很快便收敛心神,转而兴致勃勃地问:“每年都能产出这么多?”

“哪能呢,老百姓是看天吃饭,这两年兴许正好遇上了风调雨顺。要是哪一年老天爷发了怒,百姓辛辛苦苦劳作一年,颗粒无收都有可能。所以啊,最辛苦的还是农民。”

陆久安囫囵吞枣吃完了盘子里所有的桂花酥,留下这句话,匆匆离开。

秋税仲秋接征,仲冬征毕,再加上马上到了上面考察为官功绩的时候,要提前统计一县之户口田亩、钱谷出入,造册送往江州府。

偶尔还要审决讼案,稽查奸宄,诸多琐事接踵而至,这一忙就忙了大半个月。

有一日,天际方沉,吃过晚饭,几人在望月亭一边聊天一边消食,陆文瑾突然不动声色道:“小弟,以后吃饭的时候,叫上孟姝和肖温玉一块儿吧。”

“谁?”陆久安一时没反应过来,侧头傻愣愣地问。

“之前和为兄一起来的两位姑娘,刚到那会儿我还跟你提起过呢,这么快就把姑娘芳名给忘了?”

哦,两位嫂子饱腹之后躺在椅子上的陆久安还有些昏昏欲睡,等脑袋转过弯来,陆久安猛一拍大腿,还真给忘了!

孟姝和肖温玉自从来县衙府后一直宿在后院,因为很少招待女眷,陆久安没那个习惯,这么多天下来,竟然把人家两位姑娘家扔在一旁不管不顾,完全抛之脑后,实在是有失礼数。

“大哥,是我怠慢了。”陆久安不停道歉,立刻唤来婢女询问,幸好做主人的粗心大意,府上的丫头婆子还算机灵靠谱,即使陆久安没有吩咐,每日三餐一顿不落地送到客房,精心伺候着。

陆久安很少在人情世故上出现这样明显的错误,况且这还是自己亲大哥带来的人,懊恼和自责双双涌上心头。

“这便是娘所担心的。”陆文瑾叹了口气。

这和娘又扯上什么关系,陆久安不明白。

陆文瑾招手示意婢女上前:“这些天是你在服侍两位姑娘么?这个时候,孟姑娘和温姑娘可有就寝?”

婢女偷偷看了眼陆久安,方才答道:“天色未黑,两位贵客还未歇下,应该在摆弄九连环。”

“两位姑娘若无事的话,你请她们过来望月亭一趟。”

奴婢应声下去了,不一会儿,孟姝和肖温玉亭亭玉立的身姿出现在众人眼帘,两人明显梳妆打扮了一番,唇红齿白面若桃花,来到跟前,对着陆久安娇滴滴地行了个礼。

陆久安本就心中有愧,殷勤地招呼二人坐下。

“你走近些,我有话与你说。”

陆久安低眉顺眼走过去,倚在陆文瑾腿侧,老老实实听训。

陆文瑾居高临下看着他:“娘时常在我耳根旁念叨,说你从小养尊处优的,现在离了家一个人出门在外,肯定不知如何照顾自己,这段时日看下来,果真如此。”

陆久安忍不住反驳:“哪有一个人,陆起和江护卫他们不也跟着么?”上任途中,若不是他们,难保自己性命无忧。

陆文瑾温声道:“他们几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哪有女子知冷暖。”

这明显还有后续,陆久安索性闭了嘴巴,静等下文。

“出门在外,还是要有女眷相随。你觉得温姑娘和肖姑娘如何?”

陆久安越听越糊涂,这两位不是大哥的红颜知己么,突然问我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我替他把把关?

陆久安懵懵懂懂地答道:“明眸皓齿温婉动人。”

他忽有所动,抬眼看去,两位俏佳人正含羞带怯地凝视着他,双颊飞云,更添姿色。

陆久安心底油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娘的意思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在职为官,没人为你说亲拉煤的,这两位姑娘是娘亲在阆东替你相中的女子,容貌品性皆佳,配你足以。你既然也心悦两人,便收入房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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