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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距离出京只剩一天。实在太赶了。
应小满跟义母带着阿织去了趟肉馒头铺子,应家三口跟老夫妻打过招呼,把家里?屯的十来斤羊肉都留给老夫妻,相约明年二月开春时见。
应家把才挂了没几天的新招牌摘下,收拢入柜,铺子各处擦拭干净,门板上锁。
有路过的老主顾惊讶打招呼:“怎么铺子上锁了?不是说要做到八月底?”
应小满歉意地笑笑:“提前回老家。明年开?春回京。”
门面不大,不久便收拾妥贴。应小满抱起阿织,回头不舍地看了眼晨光里?关闭落锁的肉铺子门面。
“走罢。”
门面处耽搁了约莫两刻钟。
就这么会儿功夫,足够有心人接到通风报信赶来。
街边不知何时勒马停住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雁二郎穿一身簇新的朱红武官袍子,在马上盯着有一阵子了。
“早晨沿街巡视,远远地瞧见你?家三口。以为你?带一家老小出来做生意,没想到是来关店的。”
雁二郎下马几步踱近,站在应小满面前。
“提前回老家?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他仔细打量面前小娘子的神色,言语里?带试探。
“和晏家的六礼还?没过完呢。”
应小满:“提前回老家不犯法罢?让个?道,我们?赶时间。”
雁二郎:“说清楚我就让。”
应小满:“想挨揍是不是。”
义母谨慎地过来说话打圆场:“这位官人,我们?确实赶着回老家,明早就要走了。如果官人是来铺子买肉的,等?明年开?春后?——”
应小满拉住老娘:“娘忘了?他就是雁二郎,上回铜锣巷时一路追到咱们?家放话的那个?。后?来还?跟到七举人巷来着。”
义母大惊:“雁二郎?就是他?!”
她只在新搬去七举人巷那阵子,远远地见过一次雁二郎,相?貌早忘了。但这名?字熟!
义母立刻紧张往前半步,护在女儿面前。
雁二郎:“……等?等?,伯母,之?前都是误会……”
阿织眨了眨黑葡萄般的眼睛,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举起小手怒指雁二郎:“阿姐,就是他,穿红袍子的坏人!打他啊阿姐!”
雁二郎:“……不是,小妹……”
应小满呸了声:“谁是你?家小妹。”
昨晚七郎确实提过:雁二郎如今领着两路禁军,掌管京畿治安巡值事,可以用?他。
但雁二郎给应家留得印象太差,应家三口没一个?想跟他打交道。
义母护在前头,应小满抱着阿织,一家三口目光带警惕防备,加快脚步挤过雁二郎身侧,穿过巷口禁军队伍,往大街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
雁二郎倒也不下令拦人。
抱臂站在街边,若有所思地目送苗条身影远走,消失在官衙门口。
禁军都尉低声问:“追不追。”
雁二郎在心里?盘算:“明天启程回老家。明年开?春回来……”
六个?月,六礼过了两礼。晏七郎手里?还?有案子,人肯定在京城。六个?月派人两地往返,过剩下的几道礼……时间也够了?
雁二郎喃喃说:“等?明年开?春回京,就要拜堂啊。”
边上的都尉没听清,又问一遍:“人进大理寺了。弟兄们?要不要盯着?”
雁二郎往路边踱开?几步,忽地一个?大转身,问都尉说:“禁军维护京畿治安的巡值职责,到哪处地界截止?京城城门里?头,还?是整片京畿地带的几个?县乡都算?”
都尉如实答:“维护京畿治安,当然是整片京畿地带都算禁军管辖。一直到出城百来里?外,到了京畿界碑边上,才算是出了京畿地段。界碑外开?始算地方州郡的治安,不归我们?管了。”
“出城百来里?……”雁二郎又琢磨了一阵。“寻常老百姓雇的车,走到京畿界碑边上,得走个?两天。”
“看脚程。马车快,驴车慢。脚程慢的话,走三四天都有的。”
雁二郎点点头,人上了马,却不急着巡视,马匹迈开?小碎步,沿街慢悠悠地晃悠。
晃出百来步,慢腾腾地路过大理寺门前,雁二郎勒马抬头,意义不明地看一眼高处的大理寺匾额。
马匹继续小碎步前行,雁二郎往身后?勾勾手,召都尉近身,压低嗓音问:
“出城往南百来里?,不出京畿界碑的这段地带,找个?地方,出点意外,把百姓家雇的寻常车马给留个?一天半日?的……不难罢?”
这可太容易了。
都尉眼睛眨也不眨,主意接二连三:“马车轱辘卡路沟里?,翻了。前头倒了棵树,把官道截住了。有贵人车马通行,拒马叉子抬出去,官道上挡个?一天半日?的,没人敢言语。还?有……”
“行了行了。”雁二郎挡住后?头的馊主意:
“秋天风大,早晚雨多,官道前头倒了棵树就蛮好。车上有老有小的,别伤着人,别把人冻着了。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让树倒一棵。”
这禁军都尉也算是一路跟着雁二郎升升贬贬的亲信了。自家上司跟应家小娘子几个?月的纠葛看在眼里?,没忍住,压低嗓子劝了句。
“让树倒一棵倒是容易。但小娘子在京畿地界多留个?一天半日?的,又有什么大用?呢。小娘子脾气瞧着可不大好……”
雁二郎这几天可不是白过的。四下派遣人手问话,禁军精干,两三天查出不少事。
“她对我脾气确实不大好,对长乐巷晏家那位可好得很。你?可知道为什么?”
都尉眨巴着精光泛起的小眼睛,“卑职不知。”
雁二郎笑了声,松开?衣襟领口,秋风里?露出一截精壮的胸膛。
“因为我身子骨太结实了。”
身子骨太结实,扛揍。
他派人去铜锣巷挨家挨户地查问时,有邻居还?记得应家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后?生。个?头身段都符合,时间也正好对得上晏容时开?春遇袭失踪的那段日?子。后?来和应家一齐搬走了。
所以,应小满和晏家七郎,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之?所以会相?识,后?来又走在一处,就是因为应小满救了晏七郎。七郎在铜锣巷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悄悄好上了。
“还?真是个?小白兔。”雁二郎喃喃自语,“纯朴自然质,一个?字都没说错她。”
瞧着七郎受伤可怜,心疼了,对七郎好声好气的。瞧着他雁翼行精壮有力,结实能扛揍,成?天不是骂就是打,上来就扇巴掌……
一天半日?的,当然拦不住人家小娘子归心似箭。
但一天半日?的,足够自己病歪歪、惨兮兮地出现?在应家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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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那小白兔性子,难不成?还?能把自己给扔路上?
雁二郎拿定主意,招手示意都尉附耳过来,笃定地吩咐下去。
“找个?妥当地方。倒一棵树。”
“挑几十个?嘴稳可靠能干的,乔装打扮,配合本指挥使演一出戏。”
“放心,不会耽误你?们?前程。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
大理寺官署内灯火明亮。
黑漆木长案上搁着的红木雕花小盒打开?。晏容时在灯下微微地眯起眼,打量木盒里?静静躺着的三把精铁钥匙。
“昨晚我离开?后?,是不是有人动过盒子?”
他询问清晨洒扫的几个?吏人。“我看木盒的位置似乎移动过了。”
几个?洒扫吏人慌忙分辩说:“少卿桌案的重要物件,小人碰都不敢碰。”
“昨晚小人看盒子就在这处,压在文书上。少卿看,压痕还?在。”
清晨早到的大理寺丞急忙过来查看。晏容时把雕花红木盒原样上锁,若无其事说:“确实压痕还?在。盒子里?三把钥匙也都在。好了,无事了,你?们?退下罢。”
等?洒扫吏人退下后?,晏容时关上门,重新打开?木盒,单独招大理寺丞说话。
“正是因为平日?无人碰触,我也不动,这几把钥匙已?经落了灰。但一夜过去,钥匙表面变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丞是多年查案老手,接过三把铁钥匙,手指细细地捻过一圈,骤然变色说:“确实被人动过了。表面触手滑腻,应当是被人拿去压入泥模里?,又细细擦拭干净,原样放回盒子里?。”
钥匙压入泥模里?,当然为了复制。
大理寺丞肃然说:“此事极为严重,要追查。”
晏容时却笑了。
抬手压去自己唇边,“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接下来这句,还?请寺丞保密。”
“啊?”
“这三把钥匙留在官署里?,就是在等?有心人。如今——果然有人动了钥匙,我就安心了。”
——
半个?京城之?外。郑相?赁居多年的宅邸里?。
郑相?身穿一身质地极为寻常的青布袍子,脚下穿黑布鞋,坐在书房中。眯起细长的眼,仔细打量面前三把钥匙。
连夜打制的精铁钥匙,每一把都有十两上下,压在手掌中沉甸甸的。
“果然一模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钥匙若差上一点,便打不开?锁孔了。”
在他对面恭谨长揖行礼的,是一名?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年轻工部员外郎。执学生礼,对郑相?的态度极为敬重。
“八月十五中秋当夜,晏少卿召去工部一名?匠工。学生当面询问过,似乎关系重大,那名?匠工不肯多说。但工部册子确实明确记载,那匠工连中秋都没回家过,当晚从库仓取走五斤精铁,记录为“大理寺急调用?”。这笔开?支由工部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已?经如数支付了。”
“如此说来,这名?匠工连中秋节都没过,连夜赶工制成?的,便是这三把钥匙?”郑相?仔细比对三把极为相?似的钥匙。
“原物被烧得边角融化,难为匠工妙手,将钥匙还?原得如此之?好。”
他赞叹勉励了一番工部员外郎,当面将钥匙收入屉中。
“本相?怀疑,表面浮现?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背后?,尚有一起大案,和北国奸细另有牵连。”
“武器失窃大案从去年秋冬开?始追查,至今难以破案,大理寺或有内奸。此事牵扯重大,关系国本,一切都在秘密追查中。贺生,务必守口如瓶啊。”
名?叫“贺生”的年轻工部员外郎露出震惊神色,郑重应下,退出书房。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陆续几拨人进出书房,报进不同的消息。
河童巷谋杀案的旧宅老仆已?经洗脱嫌疑,今日?无罪放出大理寺狱。
“河童巷两间旧宅拆成?平地,老仆无处可去,人就在巷子里?蹲着。”
郑相?摇头叹息:“这老仆乃是老夫当年一位旧友家中人。如今旧友已?经不在人世,遗下既聋且瞎的老仆,一把年纪,牵连进命案里?。好在洗脱了清白。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他。”
报来消息的幕僚露出敬佩神色,长揖赞说:“郑相?公大仁。”退出书房。
下一拨幕僚带来了应家的消息。
“应家肉铺子上锁了。据说要提前回老家。”
郑相?又摇摇头,叹息说:“老友固执,他这女儿也固执。京城岂不是比老家容易讨生活。老夫之?前遣人劝过几句,不听,还?是要走。罢了,随她们?心意罢。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她们?。”
报来消息的幕僚同样露出敬佩神色:“郑相?公仁义。”
连续几拨人离去之?后?,书房终于彻底安静下去。
郑相?单独坐在书房里?,拉开?小屉,拨弄了几下钥匙。
“晏家麒麟儿。”郑相?微笑自语。
“倒也有三份本事。只可惜,放过余庆楼最?重要的线索,只挖出方响那一窝就匆匆结案。比起他家祖父那老狐狸,终究还?是生嫩了点。”
毕竟是年轻人。为了些情情爱爱,为了喜爱的小娘子,把应家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供词里?只见庄九,不见应大硕。
“缺了应大硕就是庄九这条线,不敢往下深挖应家小娘子手里?得来的铁钥匙来历,呵呵,又如何追查到底呢。这三把精铁钥匙,落在晏七郎手里?,终究就是废铁而已?。”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呐。”
晃动的三把精铁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郑相?把钥匙收入屉中,悠然背手走出书房,吩咐下去。
“备车。老夫去城西探望老友。”
*
傍晚时分,天边飘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眼瞧着面前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个?月牢狱,他身上还?是入狱时那身单秋衣。
有邻居同情地递来一件夹衣,比划着和老仆说:“官府把你?家主人两间旧宅都拆了!别在雨里?蹲着了,去寻个?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来,冻着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沥沥,穿着夹衣的老仆依旧蹲在旧宅消失的门口。路过的邻居们?纷纷叹息。
入夜了。老仆还?是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
一俩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拐进河童巷口。
质地寻常的黑布鞋从马车踩落地面,走过几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别来无恙。”
声音稳重亲和,听着也有五十来岁了。来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老仆却应声抬头。
泛白翳的浑浊眼睛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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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还?没死??”
雨中撑伞的郑相?含笑打量几眼“老友”:“你?都好好活着,我为何会死?。”
逐渐大起来的秋雨声响,遮蔽了小巷暗处的对话。
*
八月二十二这天的天气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来时落叶满地,头顶还?飘着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时站在小院门边,仔细地询问昨日?应家人和雁二郎在街边相?遇的对话。
“所以他知道应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话说了一半没说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赶。”
应小满回想起来还?挺诧异。“难得没见他死?缠烂打。我骂了他两句,拨开?禁军就走,他倒也不追。兴许他在手下面前要脸?”
晏容时淡定说:“他打定主意要跟着你?出城了。”
应小满:“……啊?!”
“不妨事。让他送你?一程也好。”
晏家马车在官衙门口等?候,箱笼行李装得差不多了。晏容时抱着睡眼惺忪的阿织,撑起雨伞,和应小满并?肩往官衙大门方向缓行。
“至少有一点考虑,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
“就是绝不让你?出事,绝不让你?家里?出事。”
话虽这么说,应小满心里?还?是觉得,应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头缀着,谁知道会出什么乌糟事。
临别在即,应小满自己一颗心也是揪着的。
“七郎,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脚程,九月底总该到家了。你?真的会在后?头快马追上我们?么?你?真的在京城不会出事?”
晏容时答得简短而有力:“不会出事。会追上你?们?。”
义母抱过阿织,应小满搀扶他们?上了车。
轮到她自己上车时,纤长的手扶住车门,帘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头呼啸的秋风细雨里?,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那短暂光亮缝隙,侧身回望。
头顶的帘子始终没有落下。木门边那道透光的缝隙始终留着。
晏容时的手搭在布帘高处,同样深深地望来。
在离别关头,覆盖于表面的一层淡定从容终于裂开?细小缝隙,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已?不见,此刻他的眼神浓烈而压抑,带着许多难以当众吐露的情愫,口中却只唤她的名?字:“小满。”
话音还?没落地,应小满已?经跳下了马车。
在烟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把人搂住:“七郎!”
周围猛地一静。马车里?随即传出女童的声音:“婶娘,我也要下车!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义母的手从马车门边伸出,把随风乱晃的车帘子拉严实了。
马车边上的隋淼咳了声,领着十来个?晏家长随站去临街那边,组成?阻挡视线的人墙。
即将分别两地的有情人在细雨中久久相?拥。
雨声连绵,雨点洗刷地面。直到大街远处一道视线冒了火,马车边相?拥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分开?。
官衙斜对面百来步,应家肉铺子门面那处小巷里?。马匹焦躁地来回迈着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满腹恼火:
“有没完没了,晏七还?要抱多久?我家小满衣裳都湿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晏容时已?经撑开?了伞。
细密的雨帘中,油纸大伞面逐渐往下,遮挡住越来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远远地瞪着伞。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难以置信:“他们?……当街就亲上了?!”
第72章
斜风里带秋寒,一阵接一阵的细雨里,应家马车出了城。
出城笔直往南,城门十里内的官道平坦开阔,两边整齐栽种常青树,车道来往如织,称得上一句盛世气象。
但继续往南,出城十来里之后,随着道路分叉越来越多,视野里连绵成片的民居越来越少,山峦田野逐渐变多,坐车里的感觉越来越颠簸,官道两边的常青树也开始稀稀拉拉。
“离京城越远,路越差。”义母抱住小?脸发白的阿织,跟应小?满商量:“后面的路只会更颠。车行慢些,幺儿?快吐了。”
应小?满掀开车帘子喊隋淼。马车停在路边,两边正商量着?要不要早些停下休息,在何处歇脚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晏家长随飞马奔回来。
“前头?走不了了。”
“往前五里,往南必经的官道边上,不知怎么的轰然倒下一棵大?树。那树粗壮得很,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树两边车马排起的长龙有两里路。再往前就能看见我们这边出京的车队尾巴。”
“哎哟,怎么这么不巧。”义母扼腕说?:“那咱们今晚只能歇在马车上了?你们这些骑马的后生怎么办呢。”
晏家长随和隋淼低声商议一阵。隋淼过来说?:“倒也巧得很。大?树倒塌塞住的那段官道附近,正好就有处京郊出名的邸店[1],有房舍两百余间。刚才见情况不对,我们已定下五间房,如果?今晚官道不得通路的话,便住去?邸店。”
官道阻塞,车马缓行如虫。等应家车马一路慢慢挪到五里外的邸店正门处时,已到了傍晚,小?雨中的天光黯淡,各家车马灯笼在雨里现出朦胧光晕。
邸店的两百来间客房爆满。
应小?满戴起斗笠,抱着?阿织走进?店门时,还不断地有客人嚷嚷着?要讨空房住,店小?二左支右拙,赔笑到脸发僵。
“下午便满住了。实在对不住,一间空房都?无……”
有愤怒的行商高喊,“你这小?二满口胡沁,最东边三?间甲字房分明都?是空的!你狗眼看人低,打量我们付不起房钱怎的!”
店小?二连声叫屈:“那三?间房不敢收钱,都?是被禁军征用的上房!外头?大?树挡路,京城一路禁军正好路过,正在辛苦锯木,清除道路。禁军征用小?店三?间上房给?一位指挥使官人和两位都?尉休息,谁敢多说?一个字!”
京城来的禁军指挥使和两位都?尉,行商当然惹不起。闹事的几人立刻闭上嘴。
但其他住店的客人免不了议论起来。
“禁军不是向来只管大?事么?京城里救火轻易都?请不动禁军。出城十来里的官道倒了一棵树,锯木头?的事也归禁军管?”
“谁知道。禁军几十路指挥使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兴许今天路上这位就想锯木头?练练兵呢。”
正在大?堂里用饭的应家三?口人听了个囫囵。
应家因为都?是女?客,被店家安排到大?堂角落处,拿一扇大?屏风隔开,在满堂嘈杂声响里听了个模模糊糊。
只知道有路禁军指挥使正好路过,见路堵得厉害,直接命麾下的禁军动手锯木头?,清空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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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呐。”义母听得很感动:“托禁军的福,今晚把树挪走,明早咱们就能启程。”
愿望很美好。大?家都?这么想。
应家还没吃完,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骂骂咧咧走进?门里。
“怎么倒了这么棵树!我看有上千斤。”
“手上锯出一溜排水泡,才挪走小?半截。”
“头?儿?说?不急。天晚了,弟兄们先吃喝休息,养足精神明早继续挪。”
“店家,上好酒好菜!我家指挥使和都?尉马上就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锯木头?清路障的禁军入店休息了。大?堂里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许多人闭嘴低头?吃饭。
应小?满有点好奇,透过大?屏风的边角缝隙往门外看,想看看究竟是闲着?没事锯木头?练兵的,究竟是哪路禁军指挥使……
迎面?居然看到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雁二郎还是穿那身朱红窄袖武官袍子,腰间佩刀,瞧着?精神奕奕的模样,和边上两个都?尉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地走进?店里。
应小?满:“……”
屏风后的乌黑眼睛顿时消失不见。
但旁边坐着?的阿织也好奇,也隔着?屏风往外瞧。葡萄般的眼睛吃惊地瞪大?了。
下一刻,阿织小?手指向门外,童音清脆地喊:“穿红袍子的坏人!”
应小?满:“……”
义母:“……”
这边话音还没落地,那边雁二郎精神大?振,瞬间绕过桌椅屏风直奔过来,简直像早有准备,预先等着?似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小?满,好巧。”
隔壁桌子坐着?的隋淼姿态戒备地站起身。
雁二郎弯唇一笑,视线落回应小?满身上,明知故问:“今天七郎不在?”
应小?满没理他,把阿织往身边抱了抱。
“娘,继续吃饭。吃完我们回房休息。”
雁二郎居然接口说?:“确实要好好休息。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呐,你们家似乎在荆州?千里迢迢远得很,不好多耽搁。等弟兄们吃饱喝足,我们连夜挪开倒木,你们明天就能继续启程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简直不像是雁二郎的嘴里能吐出来的。义母愣了下,打量他身上簇新的官袍子,起身道谢。
应小?满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饭。
她吃饭的时候,雁二郎就大?剌剌坐在隔壁桌,自顾自地喊手疼,跟店家讨铜针。手掌当众张开,手心明晃晃三?四个大?水泡。
视线偶尔瞥过时,雁二郎在挑的水泡居然货真价实。
应小?满眼瞧着?铜针尖放火里淬过,水泡被挨个挑破,手掌心红彤彤一片。
等应小?满吃完,抱着?阿织走过隔壁木桌时,她又瞥了眼雁二郎掌心的大?水泡,说?了句,“谢了。”
雁二郎一挑眉。
铜针稳准狠地挑开最后一个水泡,惫懒嗓音里带笑:“别客气。分内事。”
——
头?发斑白的老仆冒雨赶路。
穿了身邻居好心给?的旧夹衣,里头?还是入狱那身秋单衣,脚下的鞋倒是双簇新的黑布鞋。
秋雨连绵下到晚上,郊外风里夹雨丝,刮得脸上身上凉飕飕的。
车马长龙还堵在官道上,隐约都?是抱怨声和小?孩儿?的隐约哭声。老仆不走官道,不紧不慢地下到官道旁边的田野里,沿着?田埂走。
新布鞋早就泥泞不堪。夹衣也沾了泥泞,灰扑扑的。暗下去?的暮色里,十足像个田间穿梭耕作的寻常老农,并不引人注意。
慢吞吞走在田埂的动作瞧着?缓慢,随着?天色黑沉,人影隐入夜色,越走越快。
沿着?官道,笔直往南。
“老友”昨晚来河童巷找他。
三?十年沧海桑田,“老友”如今成了人人尊称的郑相。可?惜老仆的记性很好。
在他眼里,所谓“郑相”,依旧是多年前那个年轻张狂的兵部主簿,郑轶。
郑轶当然有事才会来找他。
“河童巷杀人案,替我办事的那位幕僚,是你杀的?”
“其实你本?不必动手,追究不到我身上。但以你的多疑,我那幕僚不死,你终归不放心。罢了,那等蠢货,除去?也好。”
从头?到尾,老仆一个字没吭声。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吃面?。
面?对这位多年“老友”,郑相并不急躁。他知道老仆在听。
“庄九的后人现身了。”
“庄九化?名应大?硕,在乡郡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做了多年猎户,有妻有女?,去?年善终。”
“他的后人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对她爹在京城的当年一问三?不知。但庄九有没有对他唯一的女?儿?守口如瓶,他女?儿?知不知晓你当年交给?他的信物下落,是不是知晓你还活在世上。呵呵,谁知道呢。”
“庄九消失了二十六年。带着?你托付的信物,辜负你的信任,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倒是得了个善终,京城只留下你我还苦熬着?。”
“比起区区一个幕僚,庄九的女?儿?才是更?大?的变数。这世上最能保密的,只有死人。”
“你觉得呢,盛富贵?”
“我知道余庆楼逃脱的死士跟着?你。带着?你的死士,取庄九女?儿?的性命。让庄九的后人和信物彻底消失在世间,你自己安心,以后也不必再疑心我。”
“庄九的女?儿?,叫做应小?满。”
——
“应小?满。那小?丫头?居然是庄九的女?儿?。”
老仆,不,如今要称呼他为盛富贵了——在越来越大?的秋雨里自言自语着?,停下脚步。
一溜排马车塞在官道上。灯火透亮,京郊邸舍就在三?四里外。
他打量周围田野地,找了个避风处,包袱里取出油布,开始搭雨棚子。
两名相貌寻常、农夫打扮的男子从身后走近,沉默地帮忙。
他们是余庆楼逃脱的死士。方响被官府抓捕,余庆楼奸细窝被连根拔出,死士无处可?去?,只能来找盛富贵。
但盛富贵也没想到,厢房里死个人而已,两间旧宅居然被大?理寺拆成了平地。连下人住的西北小?院都?没给?他留下。
“这些官儿?越来越缺德了。”盛富贵在雨里喃喃地说?。
三?人很快搭好简陋的遮雨棚子。盛富贵从包袱里取出暖和的被褥,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花白的头?颅。
牢里冷得很。多亏应小?满给?他留下一床九成新的被褥,他好歹在牢里没冻出病来。这次无罪释审,被褥也被他带了出来。
盛富贵裹着?被褥想了会儿?,嘿地笑了,自语说?:“小?丫头?的性子确实像庄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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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野漆黑,邸舍的几百间客房里灯火亮堂,从三?五里地外远远地看得清楚轮廓。
应小?满就住在那间邸舍里。
他虽然带出了死士,却并不打算按郑相的话去?做。
“郑轶那厮嘴里的话也能信?”盛富贵嘿嘿地冷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嘿,我宁愿听小?丫头?说?话。”
时辰还早。打在雨棚子上的雨点声绵延不绝,他眼盯着?三?里外的邸舍方向。
“你们别动手。”他叮嘱两名死士:“老夫自己过去?找人。”
先眯一觉,等三?更?天前后,把应小?满那小?丫头?摇醒,仔仔细细地听她说?一回。她爹庄九这些年到底怎么回事,把当年的五十两银锭带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
不远处的官道上嘈杂响动不断,锯子锯树枝的声响时断时续。
这些禁军小?崽子动锯子的手脚不稳当,吵死个鸟人。
盛富贵在一片令人牙酸的锯木头?声里皱着?眉头?睡下。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耳边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响动。
七八个禁军还在官道上锯木头?。
没吃饱饭似地,慢腾腾地拖着?锯子,半天锯不下一根树枝。与其说?在锯树清理道路,倒不如说?随便弄出点响动交差。
盛富贵没搭理那边禁军的偷懒行径,在雨棚子里准备行动。
窄袖夜行衣,蒙面?黑布。以防万一,怀里揣把匕首。对应家小?丫头?用不着?,防备着?撞到邸店里不相干的倒霉鬼用。
打理妥当。盛富贵满意地走出雨棚子,仿佛一道轻烟出现在官道边,借着?下雨无月的黑夜掩饰,朝灯火明亮的邸舍方向轻手轻脚行去?。
即将靠近邸舍,约莫三?百来步距离时,官道边的野林子里却迎面?闪出十几个同?样装束,夜行衣裳,黑布蒙面?的汉子。
两边骤然面?对面?撞上。盛富贵停在原地,匕首从袖口滑入手心。
对面?夜行人却没发现异样,还在招呼他:“愣着?干嘛,快过来,就差你一个了。头?儿?吩咐两个字。今晚要像,要真。”
又对其余人道:“人齐了。走!应家小?娘子住二楼西边的‘甲二十六’号房。记得靠近甲二十六号房再开始打斗。头?儿?说?过了,今晚演得像,演得真,事成之后每人赏五十贯!”
黑布遮掩下的一双浑浊老眼精光闪动。盛富贵放开匕首柄,无事人般加入队伍。
二十人小?队借着?黑夜细雨遮掩,快速往邸舍方向行动。
眼看就要接近邸舍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疾跑。同?样身穿夜行衣裳的蒙面?人气喘吁吁急奔过来:“都?尉,卑职迟了……”
前头?领路的都?尉刚骂了句:“死哪里去?了!入队,就差你一个——”
说?着?说?着?,都?尉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脚步骤然急停,回头?开始数人头?。
说?好的今晚手下领二十个人……咋多出一个呢。
朦胧灯笼光芒映亮周围。
蒙面?夜行人小?队跟在他身后,众多黑发黑衣的儿?郎当中,突兀现出一个花白的头?颅。
都?尉懵了一瞬,伸手去?指,喝道:“你是何人——”
盛富贵手里的匕首闪电般刺出。
精光闪耀的匕首直刺胸膛,当一声巨响,刺中了都?尉穿在夜行衣里的护心镜,匕首尖震荡滑开,划过胳膊,血光四溅。
都?尉捂着?胳膊大?喊:“哎哟!”
盛富贵一击不中,立刻遁走。身影在雨中几个翻滚,直奔前方邸舍。
半夜三?更?,邸舍的正门早关闭了。侧边的雕花木窗却有半扇开着?,隐约露出点灯火。
身穿夜行黑衣的人影从窗户迅速翻滚进?入。
迎面?撞上抱臂站在窗边的雁二郎。
雁二郎还是那身朱红窄袖的武官袍子,在窗边喝酒打量,远远地看了有阵子了,对敬业的麾下极为赞赏。
“亏你想到把头?发染白,做事有心。你叫什么名字——”
才夸奖到半截,迎面?对上一双专属于老人的浑浊带白翳的眼睛。
雁二郎一怔,喝酒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忽地反应过来,抬手便砸出酒杯!
眼前白刃寒光闪动。
刚才都?尉身上撞到了护心镜,这次匕首便直奔脖颈要害处而来。
雁二郎原地往后一个倒仰,惊险躲开致命袭击。锋利匕首带着?风声,突袭不中咽喉,匕首转往下直刺。
鲜血飞溅。
雁二郎闷哼一声,匕首扎入左边肩膀的同?时,他往后旋风疾退,反手拔刀。
两边闪电般交手几次,雁二郎一脚踹开窗子,冲外头?高喊:“有贼人!”
盛富贵啐了声。这帮禁军小?崽子瞧着?像兵混混,动起手来居然弄不死,失策。
应家小?丫头?住二楼西边,“甲二十六号”房。他不再恋战,身影瞬间消失在客栈里。
外头?都?尉领着?二十人匆忙赶来。
脱去?夜行黑衣的众禁军围成一圈,看看肩膀扎匕首的自家雁指挥使,又看看龇牙咧嘴、胳膊血流不止的都?尉,敬佩不已,纷纷夸赞:
“指挥使,都?尉,您两位演得真像!卑职等十分佩服!”
雁二郎又疼又气,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人给?气笑了。
“你大?爷的,真有贼人!给?了我一刀,人进?邸舍了。是个头?发斑白、眼泛白翳的老贼,挨个房间搜!”
——
应小?满今晚睡得不大?好。
邸舍里的木板床窄,睡不下三?个人。义母带着?阿织睡去?隔壁,她独自睡一间。
但邸舍人多嘈杂,木楼梯响动没停歇过,东边客房里又歇着?雁二郎。
她心里有防备,飞装爪的牛皮袋就放在枕头?边,直到二更?初,邸舍逐渐安静下去?,才合眼眯一小?觉。
没想到还没到三?更?天,楼下大?堂又开始吵闹。她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的功夫,房门竟然打开了。
应小?满:?
“谁。”她瞬间清醒,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反手抓住飞爪牛皮袋,警惕地对着?门外黑黢黢的人影:
“雁二郎?你最好别干下作事。信不信我揍得你满脸开花。”
门外站着?的人却不是雁二郎。
某个似曾相识、细听却又不大?熟悉的苍老声音说?:
“庄九的女?儿?,应小?满?”
应小?满人懵了片刻。
“你是谁?”她并没有否认,只反问道。
门外人说?:“老夫是你父亲当年的京城旧友。这里的禁军小?混账太多,我们找个稳妥地方说?话。老夫想问问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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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手快,两句话功夫已经点起油灯。
灯光往门边晃了下,来人正好拉下蒙面?黑布。她吃惊不小?:“——老人家?”
门外来人呵呵一笑。
灯下显露出来人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毕露:
“老夫姓盛。”
第73章
秋雨淅沥。大理寺官衙笼罩在朦胧雨帘里。
隶属禁军殿前司的一名精锐都尉,如今正站在官署,向左右长案坐着的十?一郎和晏容时两人回禀:
“卑职奉命跟随郑相行踪。”
“郑相昨晚冒雨前往城西河童巷,和?老仆见了面。单独说半刻钟话,留下些铜钱衣裳,乘车离去。”
“离开?河童巷后,郑相?又拜访了家住城西的一位大儒友人,逗留半个时辰离开?。”
“河童巷旧宅的前任严姓主人,是一位擅长书画丹青的大儒,和?郑相?有私交。老仆两度入狱,两度无罪释出,郑相?都送去了衣物钱财。”
殿前司都尉退下后,十?一郎皱了皱眉,对晏容时说:“所以,昨晚郑相?去城西拜访友人,顺道给河童巷旧友家的老仆送去些衣裳财物。举动并无可?疑之处。”
“七郎,郑相?是朝廷百官之首,我们暗盯着他不妥当。到底要盯到何时?”
晏容时提笔在线索凌乱的白纸上写下:
郑相?——老仆(旧相?识)
抬手点了点纸张上的新关系:“所谓老仆,一定?是严家的老仆?并无任何人可?以证实这点。”
十?一郎大出意?外,发?起了怔。
“殿前司禁军再盯几日。”晏容时折起白纸,以镇纸镇住:“如果落下干系,被人追责,我担着。”
郑相?身份非同寻常,需出动殿前司禁军盯梢。至于老仆这边盯梢,只需大理?寺官差即可?。
很快进来两名大理?寺捕头,行礼后却不敢起身。
“老仆昨日释放出狱后,就一直蹲在自家拆干净的大门口。”
“从下午蹲到夜里,动都不动。”
“后来小人等看到郑相?过来送衣物铜钱,给老仆一碗热腾腾的面吃,闲说几句话,很快便走了。”
“老仆吃完郑相?送的面,又跑回自家大门口原地蹲着,动也不动,跟个石像似的。小人等盯梢到夜里,一不留神,就……就眯了会。”
“等小人醒来时,天还没亮,但……但老仆不见了!”
——
田野雨声连绵不绝。
前后两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田埂间。
“老人家,斗笠戴起来。”应小满递过去第二个斗笠:“身上都淋透了。”
盛富贵呵呵地笑:“用不着。”
“哎?我小声说话老人家你听得见?”
“耳朵确实不大好?,但周围这么?静,听得见。”
两人沿着田埂走去一处临时搭建的雨棚子边上。雨棚子里坐着两个农夫打扮的男子,人不起眼,眼神却锐利,不像侍弄田禾的农夫的眼睛。
应小满脚步停住,不肯进雨棚子,手按住腰间挂的飞爪。
盛富贵开?口把雨棚子里两人驱赶出去。
空下来的雨棚子里,他弯腰攥了把被褥,有点湿,但没身上湿。他不怎么?在意?地把被褥又裹身上,招呼应小满坐近说话。
“小丫头坐。这里离邸舍不远,我问几句你爹爹的事,只要你好?好?答,很快就能回去。”
应小满坐在雨棚子对面,带着三分警惕,七分诧异,盯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你说和?我爹认识?你们是京城旧友?什么?样的旧友?”
“呵呵,岂止是认识。你爹当年身手好?得很。老夫一眼相?中?他的好?身手,把他留在身边多年……”
——
与?此同时。
邸舍里兵荒马乱。大堂里所有的灯笼油灯全点亮。
住满的两百余间房舍被禁军挨个踢开?,入室搜寻一名“头发?斑白、眼有白翳的老贼”。
“小满人不见了?”
空空荡荡的甲字二十?六号房门敞开?,义母抱着阿织站在门口,惊慌万分。
禁军查验回禀说:“门口有沾泥的男子脚印。”
雁二郎肩膀上还扎着匕首,顾不得拔,先沿空屋走一圈,对义母说:“没有打斗的痕迹,斗笠也被带走。我猜是小满自己出去查看动静了。她身手我试过,跟旋风似地,想无声无息把她掳走可?不容易。”
义母细细查看过,发?现房里装飞爪的牛皮袋也不见,稍微放下点心。
“飞爪被她带在身上。”
义母抱着阿织,站在空屋里犯愁。“大半夜的,伢儿跟谁走了……”
雁二郎的心思立刻就歪了。
“该不会跟着晏七私奔了吧?”他立刻吩咐禁军出去丈量外头沾泥的男人脚印大小。
义母气得在背后怒啐一声。你才私奔!这雁二郎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这边正乱糟糟掰扯时,忽然听到几个声音同时在门口喊:“小娘子自己回来了!”“小娘子好?好?的。”
应小满戴着斗笠,腰间挂飞爪牛皮囊,除了身上淋湿几分,人安然无恙。
但神色却有点恍惚。
心不在焉,脚步发?飘,几步飘到义母身边:“我没事,回去歇着吧。”
无论雁二郎和?义母怎么?发?问,她只摇头,警惕看一眼周围禁军和?围拢看热闹的人群。
“娘,回房再说。”
关起门来,单独对着自家老娘时,她才开?口说:“真的没事。我爹从前的旧友找上门,问了几句话。”
义母总算放下心来。但虚惊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分开?,两大一小挤挤挨挨在一间屋里住下。
义母开?箱笼取出干净衣裳鞋袜叫应小满换上:“大晚上跑去哪里了,衣裳淋湿半截,踩得满脚泥。要不是看到你带飞爪出去,险些急死我。”
又不放心地问:“这回找上门的,又是你爹哪个京城旧友?又来坑咱们了?”
“这回是真的旧友。”应小满坐在床边,换衣裳边答:
“开?口问起我爹怎么?去世的,我说生?了场重病,治不好?,去年腊月走了。又问我爹的坟头在哪里。我说埋在老家山上。盛老爹叹了口气,说,英雄埋骨无名处。”
不止这些,盛富贵问得极为?详细。
听应小满说义父瘸了条腿,进不了深山打猎,以至于家里很多年只能勉强温饱时,意?外地沉默了很久。
“怎么?瘸的?”
应小满自己也不知?道。义父从来不跟她提这些。她只知?道义父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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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落户时,腿已是瘸的了。
之后又闲聊了许多。都是关于爹爹这些年在老家如何过活,过得好?不好?。
“最后他问我,老家那?么?远,为?什么?要来京城讨生?活。我告诉他,爹爹临终前念念不忘,让我来京城给他的主家报仇,还要我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盛老爹哭了。”
义母停下整理?动作,吃惊地问:“一把年纪的人,当真哭了?”
“当真哭了。”应小满回想了想,抬手做出个老人抹眼角擦泪的动作:“就这样。”
应小满如此描述时,义母没忍住,也悄悄抹了把泪。
“你爹在京城那?几年总算没白活。总算有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真正心疼他。你爹旧友他人呢,我也出去见见他。”
“盛老爹和?我说完话就走啦。他说河童巷宅子拆了,他在京城不再安稳,索性去别处讨生?活。”
应小满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提。
“对了,娘,盛老爹你认识的。就是河童巷喝了咱们家好?多碗咳嗽药的老仆。”
义母:“……啥?!”
*
雁二郎坐在大堂中?央。一把雪亮匕首笔直插在左肩膀上。
禁军拔刀警告,把闹哄哄围观的住客全赶回房。
都尉胳膊处受的皮肉小伤不碍事,过来大堂报信:“小娘子换身衣裳,从屋里出来了!”
雁二郎便吩咐:“赶紧的,热水细布金疮药准备好?。等小满走到二楼楼梯中?央那?时候,拔匕首。”
“雁指挥使?,这匕首扎得可?不浅。当真不要等郎中?来?”
言语间,楼上已现出应小满的人影。
雁二郎估摸着方向,往她那?处侧了侧身,浑不在意?说:“等什么?郎中?。快动手。”
应小满顺着楼梯往大堂下走的时候,心里半信半疑。
义母跟她说雁二郎受伤了。半夜邸店进贼人,他肩膀插一把匕首,瞧着好?生?吓人。
“毕竟是为?了寻你受伤的。赶紧出去看看。”
应小满:“……他怎么?为?寻我受伤了?我出去一趟又回来,压根没看见他好?不好?。”
“禁军官人们都这么?说。”义母催促女?儿:“赶紧出去大堂看看情况。我瞧着伤得不轻。”
应小满才出房间,果然迎面便看见一把匕首明晃晃扎在雁二郎肩膀上,扎得还挺深。
真受伤了?
她站在木楼梯扶手边,正纳闷地往大堂处细看时,忽然听都尉大喊一声“起!”
刹那?间,就在她眼前,寒光四射的精铁匕首从肩膀硬生?生?拔出,一股血箭飙得老高。
雁二郎闷哼一声,脸色当场泛了白。
应小满:“……”
她震惊地瞪视着那?股血箭在眼前喷出半尺,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扔在地上。
好?家伙,来真的啊?!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隋淼领着四名晏家好?手赶来,护卫在应小满身侧,皱眉看大堂的场面。
“今日事不寻常。这处离京城不远,快马一个时辰便能往返。我现在就回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回禀郎君定?夺。”
隋淼低声问应小满:“小满娘子今夜出去见了何人,不知?能不能转告我家郎君?”
应小满想了想,对隋淼说:“我答应了老人家不往外乱说的。这样吧,我只写给七郎一个,你别拿给旁人看。”
“是。”
应小满沿着木楼梯下大堂,站在雁二郎身边,拨开?肩头沾血布料,仔细查看伤口。
这是小满头一次主动碰触他。雁二郎愉悦地在灯下侧转半身,展示血淋淋的伤口,豪气放话:“小伤而已,莫脏了你的眼。”
纤长的手指搭在雁二郎肩头,应小满把血衣继续往旁边拨,打量创口,皱起了秀气的眉。
“伤口很深,血涌得太多了。你真的没事?再不赶紧止血的话,你要晕了。”
雁二郎大马金刀坐着,把军中?的金疮药不要钱似地往伤口撒,摆出刮骨疗毒的姿态,嘴里还在说笑,“早和?你说了,没事。心疼了?”
金疮药粉才撒上就被鲜血冲走,两个都尉原本站在旁边笑看。笑着笑着,忽地察觉不对,渐渐收了笑容。
“血确实流得太多了。雁指挥使?,你赶紧躺下。”
雁二郎当然不肯装怂躺下。
两个都尉脸色渐渐凝重,互看一眼,同时上前,合力把雁二郎放倒在长凳上,牢牢按住受伤的肩胛和?上臂止血,回头喝道:“金疮药再拿几瓶来!”
大堂忙乱之中?,两个禁军跑进来问询:“许多住客受惊离去,弟兄们要不要把人拘回店里?”
雁二郎被按住平躺着,头一阵阵地开?始发?晕,意?识还清醒,吩咐下去:“别管无关旁人,盯着应小娘子和?应家伯母小妹的安全即可?……”
应小满弯腰看他伤口的情况,又皱了皱眉,阻止他:“你别说话了。”
雁二郎难得见了应小满的好?脸色,短短五个字居然被他咂摸出几分怜惜,惊喜之下,顿时豪气迸发?,连伤口都不疼了,无事般摆摆手:“区区小伤——”
应小满直接把他受伤的左手肘牢牢按去长凳上。
转头对两个都尉说:“他不老实,动个不停。得拿个绳子把他上半截身子捆凳上等郎中?来。”
两个都尉居然都赞成:“确实要固定?。”
雁二郎:“……”
求仁得仁,虽说他受伤后确实得了应小满的怜惜照顾……
但眼前拿粗麻绳一圈圈捆他的小娘子,怎么?感觉跟想象里的温柔照顾场面,不大一样?
——
京城。郑相?赁宅。
受他的恩惠,愿意?追随他的“清客”和?“幕僚”不知?有几百个,却没有所谓心腹。
此刻站在书房里的这个,跟随他七八年了。忠心耿耿,愿意?赴汤蹈火,在他眼里,却也依旧称不上心腹。
幕僚从城南郊外冒雨赶来。
“城郊倒了棵大树,正好?挡住官道。应家的车马被挡住,晚上歇在城外邸店里。”
“有一路禁军正好?路过官道,锯树清道,当晚也歇在店里。似乎有匪人夜袭邸店?禁军遇袭受了伤。具体什么?情况,里头乱糟糟的,谁也说不清楚。”
“一会儿说应家小娘子遇袭失踪。禁军乱哄哄搜寻半日,小娘子又自己半夜回来了。小人亲眼见她进了邸舍大门。”
“知?道了。”郑相?思索着,缓缓道:
“应家小娘子无事就好?。毕竟是老夫旧友家眷,需得多看顾些。”
“是。”
幕僚退下后,郑相?坐在安静的书房里,摆弄着铁钥匙。
盛富贵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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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跟去了城外邸店。
却没有动手杀庄九的女?儿应小满。而是把她劫去外头问话,又好?好?地放回来。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好?友”,长久扎根京城的敌国奸细,和?他从来不是一路人。
不按照他的意?愿做事,倒也谈不上背叛。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他们两个的关系,更像是——被一根绳子拴住的两只毒蜘蛛。
手持利刃,彼此提防。
却又想方设法,合力隐匿掩埋多年前那?段尘土堆里的过往。
“所以,盛富贵找庄九的女?儿说话。却又放过了她。”
“也就是说,庄九的女?儿对过去当真一无所知?。既不知?庄九手上的信物,也不知?盛富贵是何人。盛富贵才会放过她。”
“庄九这条线,从此不必再提防了。”郑相?将钥匙扔回匣子,取出一张纸打开?,把姓名划去一道。
那?是一张陈年泛黄的纸张。曾经密密麻麻列出许多姓名,写下蜘蛛网般的复杂关系。
又陆陆续续被划去。
“方响”这个名字,新近被划去。
年代久远的“庄九”,以及新添的“庄九后人”两处也被划去。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只留下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
名字周围列出的关系网全部断裂,只剩下孤零零最后一段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死士。”郑相?微笑着点了点:“忠心愚鲁,对过去一无所知?。又牵扯上余庆楼……寻到行踪,可?以当场击杀。”
又点了点盛富贵。
“老友,少了余庆楼方响,你只剩孤家寡人了。即便死死捏着那?仓精铁武器的下落……又能保住你的性命几日?”
“二十?六年了。你威胁了我二十?六年。你说,只要你出事,我当年的通敌证据,便会有人送去大理?寺官衙门外。老夫忍了你二十?六年。”
“等最后两名死士落网,你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老友。你身边还有谁?谁会把我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
——
晏容时半夜被紧急叫起身。
隋淼带来一叠纸,横平竖直写满了字。
“小满娘子说,只能郎君一个知?道。有些字实在不会写,她便画个圈代替。事情重大,希望郎君费些心思猜一猜。”
厚重的整叠纸拿在手里,晏容时掂了掂分量,唇边泛起温柔笑意?:“难为?她了。”
才翻过头一张,边角处竟显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才显露的笑意?凝住了。
晏容时盯着那?刺目血痕:“怎么?回事?”
隋淼急忙道:“受伤的是雁二郎,小满娘子安然无恙。小满娘子书写时坐在雁二郎旁边,盯着他不许乱动。兴许从桌子边角沾的血。”
隋淼把当夜邸店里的遇袭情况简略描绘一番。
晏容时又扫了眼血痕。小满坐在受伤的雁二郎旁边,盯他?
嘴里没多说什么?,他开?始翻阅纸张。
“河童巷老仆来寻我说话。说他姓盛,是爹爹当年的京城好?友。”
“盛老爹说了许多当年和?爹爹在京城的事。他真的是旧友,问起爹爹这么?多年在村子怎么?过活的,家里过得好?不好?,问起我爹的瘸腿,又问起坟头葬在何处。”
“他问我为?什么?要来京城。我告诉他,爹爹让我来京城报仇,还要我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盛老爹哭了。”
“盛老爹说,要去爹爹坟前拜他。我说路太远,有话我替他带给爹爹就行。盛老爹说,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0有你。你没有0负我的信任。”
晏容时按住字纸,应小满不会写的两个字在心中?补全。
他心头默念盛富贵带去庄九坟前的话:
【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唯有你。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两人闲聊的家常占据了满满四五张字纸。应小满在最后一张纸上提起:
“老人家给了我两本旧书卷,让我收好?,说很珍贵。但书卷有年头了,纸张黄脆,沾了雨水,有些字都糊了,不知?怎么?晾干才不伤纸。你能不能写一个晒书的法子,叫0淼带回给我。”
“小满。”
第74章
秋雨越下越大。
军医背着医箱冒雨赶来城郊邸店,给半夜遇袭受伤的禁军指挥使查看伤情。
大堂满地的血。雁二郎躺在临时搬来的小榻上,脸色白得?像纸,气色实在不大好。
不过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
“谁找来的军医?从哪儿来回哪里去。”他?不满地摆摆手:“这里有人照顾我。照顾得?好好的,别多事?。”
应小满坐在小榻边的长凳,把才?松绑就乱动的手臂又按回去。
摸了下雁二郎发?烫的额头,她回身招呼尴尬停在门?外的军医:“他?发?烧说胡话呢。郎中快过来看看。”
军医查看片刻肩膀伤口。匕首扎得?深,好在已厚厚糊了整层的金疮药粉,又被布带狠勒上臂止血,顿时松了口气。
“虽不是致命伤,但?血流过多危险。还好用了些紧急止血手段。邸店条件简陋,尽快挪回京城医治为好。”
雁二郎的脸颊开始呈现病态的红。应小满取来井水,把细布浸入井水里拧干,凉冰冰的细布搭上额头的同时,纤长的指尖碰触滚烫的额头,停了一会儿。
她皱起秀气的眉,跟军医说:“越来越烫了。赶紧挪吧。”
雁二郎整个人都飘了。装作忍疼,把头扭去朝着小榻里,没人瞧见的地方,弯唇笑个不住。
小满不止心疼他?,还亲自动手照顾他?。挪什么挪,死在邸店里也不挪!
他?强忍着笑,重重呻|吟两声,痛苦说:“不能?动。瞧瞧外头官道塞成?什么样了。一路慢腾腾挪回京城,路上也颠死了我。”
军医迟疑道:“路上颠簸,确实对?伤口不好……”
邸店虚掩的大门?忽地从外推开。
秋风夹杂着冷雨呼啦啦从门?外吹进?大堂,聚拢的热气散个干净。
雁二郎头对?着小榻里面,人忍不住地笑,却装出怕冷的模样:“身上忽热忽冷的,我是不是要冻病了。小满,帮我看看……”
应小满捞过一床被褥搭在雁二郎身上,眼睛却向着门?外。
隋淼三更天出门?,眼下凌晨四更末,快马来往京城的话,人该回来了。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走近邸店。
领头进?门?的果然是隋淼。
应小满心里一喜,正要招呼他?时,隋淼却停在门?边,把两扇门?拉得?大开。
身后十来个晏家长随簇拥着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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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身穿大氅的颀长身影踏进?门?来。
一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冷静而锐利,目光四下里扫过,落在大堂当中坐着的应小满的身上。
两边的视线在半空里一碰,晏容时目光里的锐意便淡去了。他?解下湿透的氅衣,往大堂当中走来。
应小满又惊又喜,瞬间从小榻边蹦起身,三两步奔来门?边,“七郎!你怎么来了。”
晏容时张开手臂,把扑过来的小娘子稳稳地揽住。
他?身上里外几层衣裳都湿漉漉的。和隋淼一同从京城快马出城,路上免不了淋雨,把人搂在怀里片刻就松开“我身上湿。当心把你弄湿了。”
应小满摸了下他?的脸颊,又去摸他?的手。脸颊沾雨冰凉,手掌倒是热的。她牵着晏容时的手往小榻边的长凳上坐。边上两个禁军都尉忙来行礼。
晏容时低头打量榻上躺着的伤号。
雁二郎早在那声“七郎”时便一个大翻身,脸朝门?外瞪视过来。
此刻盯着不速之客,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
“大晚上的,你忙得?很啊,七郎。”
“彼此彼此。”晏容时随手掸去衣摆上沾的落叶:“二郎专程跑来京郊官道锯树,也忙得?很。听说半夜遇袭受伤了?”
他?叫来军医询问:“打开包扎查验过没有??雁指挥使肩膀的伤是真是假?”
军医摸不住头脑,实话实说:“真伤着了。匕首利刃伤,直刺入肩胛四寸,流血不止,人还未脱离危险。”
“听到没有??遇到贼人,追赶打斗中受伤,谁拿假伤哄人。”
雁二郎冷嗤一声,转头对?着应小满哼唧:“小满,我还未脱离危险,需要人照顾……”
应小满纳闷问:“不是有?军医?”
“军医那双糙手!哪能?碰我。”雁二郎转了下头,在灯光下刻意露出失血虚弱的面色:“小满,我疼得?很。你动作轻手轻脚的,军医哪有?你会照顾人。”
晏容时略打量两眼,从小榻边起身,自己的影子直接挡住雁二郎的脸,对?应小满温声说:“你也累了罢?看你眼下发?青,夜里没睡好?”
应小满抬手掩住困倦的呵欠,泪汪汪说:“两更天才?睡,三更天被吵醒,困……”
“你回去歇着,大堂这里有?我照应。你房间在何?处?”
“二楼西边。”
晏容时捏了捏应小满夜风里微凉的手指尖,攥在温热掌心里。两人肩并肩往二楼木楼梯上走。
周围无人,他?轻声说:“河童巷老仆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悄悄收好了,莫要说给旁人。等得?空时拿给我看看。”
“嗯。压箱底收着呢。”
应小满沿着木梯走上二楼,进?房前回头望了一眼。
雁二郎不知何?时从小榻坐起身,一条长腿半屈半伸着,从大堂下方往上张望,唇色苍白,气色羸弱,不复之前的精神奕奕,瞧着有?些萎靡。
她的脚步停了停,“雁二郎的伤……”
晏容时:“有?我在。毕竟从小认识,总不能?眼看着人死在面前。我来看顾他?。”
七郎做事?向来妥当,应小满冲他?笑了笑,放心地进?门?休息。
晏容时沿着木楼下大堂,站在雁二郎面前,又打量他?几眼。
雁二郎躺回小榻上去。面朝里,背朝外。
“盯得?真紧啊,七郎。”心情不好,小满又不在,说话无需顾忌什么,雁二郎张嘴冷嘲热讽。
“快马整个时辰赶来的?马上就到五更天,官衙点卯要误了,大理寺的案子不查了?小满和政务,两头都抓着,两头都想要。你顾得?上么?”
晏容时把细布浸入井水里,冰凉湿透的细布拧得?半干,往滚烫的额头上搭。雁二郎冻得?浑身一个激灵,翻身朝外骂娘。
“不提前说一声就往老子头上招呼?!”
“有?人看顾你不错了。人要知足,二郎。”晏容时不慌不忙地继续拧细布:
“世上有?些事?你做不到,莫以为旁人也不行。世间有?些人和你只有?相?识一场的缘分,莫强求。”
雁二郎嗤笑。“你嘴皮子上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小满这头探望过了,还不快马回大理寺点卯去?”
晏容时非但?不走,反倒在大堂当中寻一处干净桌椅坐下了。
“邸舍昨夜新出一起贼人袭击朝廷武官的重案。禁军轻伤都尉一名,重伤指挥使一名。今日就地查案。”
他?吩咐军医:“雁指挥使说了半天废话,瞧着精神不错。去楼上寻一处干净房间,把人抬进?去。有?什么治疗手段,可以即刻开始。治好了再把人放出来。”
二楼东边现成?空着三间甲字房。当即就把雁二郎抬进?最大的一间房治疗。
清扫干净的大堂中央,灯火全部点亮。
随行大理寺差人铺开长案卷宗,准备好纸笔砚台。晏容时坐在黑漆木长案后,静候京城第二拨人来。
——
禁军武官在城郊遇袭重伤,消息不可能?压下,必然连夜报入京城。
更何?况重伤的不是普通的禁军指挥使,而是兴宁侯家嫡子,太后娘娘的母家后辈,官家的内侄儿。
一队八百名披坚执锐的禁军早晨从京城赶来,团团围住了邸店。从店主到店小二,乃至几百个房客,全部拘押待审。
但?领队赶来的禁军武官人选出乎意料,居然是殿前司四品都虞候吴寻本人。
——吴寻奉命护卫十一郎安全,轻易不出京城的。
晏容时把人迎进?来时,问了句:“怎么是你来了。十一郎让你来?”
吴寻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官家的旨意。”
消息是在清晨传入的皇宫。当时官家刚刚起身不久,郑相?随侍御前。
“郑相?在御前提起,余庆楼死士至今尚有?两名未抓获,在京畿四处逃窜。昨夜在城郊袭击禁军武官,导致雁指挥使重伤的,难保会不会是逃窜的死士。”
“官家震怒,正好卑职跟随十一郎入宫觐见,官家便点到了卑职头上。”
吴寻匆匆而来,准备说两句便走:“案子捅到御前,非破不可。官家发?话说,逃逸的两名死士必须擒获,生死不论。刚才?在田埂里发?现了一处新搭的雨棚子,卑职这就去查看。”
晏容时抬手一拦:“不急,我这里也有?不少?线索。这起大案并不简单,背后另有?隐情。若想彻底破获大案、御前立功的话,吴都虞候,有?件事?和你商量……”
他?召吴寻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吴寻肩头一震,张嘴说:“这怎么行!”
晏容时继续附耳细细叮嘱几句,吴寻听着听着,浑身大震,浑身又震,人差点听傻了。
最后踌躇道:“之前暗中盯梢郑相?也就罢了……这件事?更为严重,卑职需得?报给十一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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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容时悠悠说:“正是因为事?态严重,你报给十一郎知道,就是十一郎担责了。这里主事?的人是我,按我说的去做,事?后有?人追责,我担着。若果然能?立下大功,首功归你。”
“……”
踌躇良久,吴寻咬牙应下。
*
应小满才?睡起来,便被京城来的殿前司禁军召去,详细追问了一番。她实话实说。
“老人家确实在雨棚子里问我话来着。”
“原本还有?两个汉子,被老人家赶走了。”
“没说啥重要事?。老人家是我爹的旧友,问了许多我爹在老家如?何?过活的,怎么去世的,家里平常怎么过日子这些闲话……”
吴寻细细地询问了一番。文书吏根据应小满的描述画出三幅小像。
“老人家的相?貌差不离。”应小满指着小像:“那两个汉子我没留意,相?貌可说不准。”
不论画的准不准,三幅小像立刻被分发?下去,殿前司禁军精锐四处寻人。
应小满被送回客房时,纳闷地问:“我们还不能?走么?耽搁了大半天了。老家在荆州,远得?很。”
送她回来的禁军客客气气说:“倒下的大树还没挪走。需要继续锯木清理道路。”
但?等到傍晚,倒下的大树终于?被挪走,官道两边滞留的百姓陆续出行,应家还是不能?走。
“咱们怎么又成?人证了?”
这天晚上,应家三口下来大堂用晚食,三人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占了处干净桌椅,桌上吃食倒还算丰盛,义母边吃边叹气:
“我总觉得?,咱们这年在京城的气运不大好,处处占刑克……”
晏容时正好从楼上踩着木梯下来。
耳朵里听到七八分,接口说:“但?应家至今安然无恙。可见气运加身,遇难成?祥,否极泰来。”
应小满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挥手招呼说:“七郎,来坐,一起吃。”
义母边吃边担心地问:“七郎你在这处邸舍停留整天了。只陪我们,不用回去大理寺坐衙么?”
晏容时坐在应小满身边,给她碗里夹了块鲜嫩的鳜鱼肉,淡定说:“并没有?特意陪着应家。这次过来查办禁军遇袭的案子,主要陪着受伤的雁二郎。”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想笑,但?人实打实地受了伤,她勉强忍住了。
她把晏容时爱喝的鲜甜鱼汤盛半碗给他?:“没错,你主要陪雁二郎。他?人在楼上还好罢。”
“唔,还活着。”晏容时舀了舀乳白色的鱼汤,“好鲜。”
喝几口汤,他?闲聊间提起:“下午查案时意外查出个情况。官道上倒的那颗树,并非自然断裂,原来是被人刻意砍倒的。”
“……啥?!”
就在应家人边吃边痛骂砍树挡道的人太缺德的数落声里,外头天色入了夜。邸店门?外匆匆小跑进?来一位殿前司的传信禁军。
“吴都虞候命卑职传话给晏少?卿。此处往西南十二里,寻获三名嫌犯身影,正在趁夜展开抓捕。晏少?卿此处当心。”
晏容时道:“传我的话给吴都虞候,邸店这处一切安好。叫他?按原定筹划行事?。”
眼看着时辰渐晚,他?起身送应家三口回二楼客房。
应小满作为人证,又单独住回“甲二十六号房”,义母带着阿织住在隔壁的甲二十七号。
“伯母放心休息。”晏容时沉着站在门?边:“今晚我陪小满,不会出事?的。”
义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自己客房。
应小满叫来一壶热茶,两盘点心,关上房门?。晏容时细细地查验墙壁地面,确定没有?任何?偷窥途径,把桌上油灯拨亮。
“老仆给你的两卷旧书,拿出来看一看。”
应小满便打开墙角箱笼,翻开衣物,从最底下掏出两卷破旧书卷,放在灯下摊开。
“雨棚子里漏水,沾湿了边角。这两卷书瞧着有?年头了,盛老爹很郑重地给我,只怕贵得?很。你看看能?不能?晾干。”
说起“盛老爹”,她又有?点揪心。
“禁军为什么要画像找他??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了,还能?犯什么事?。”
晏容时想起河童巷厢房里被徒手捏断颈骨、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位盛老爹,可不是寻常老人家。”他?随手拉开第一份书卷,边看边劝应小满:
“虽说是你义父旧友,似乎残留几分旧情谊,谁知下一刻会不会翻脸无情。你当心些为好,半夜轻易跟人出去的事?,以后不要做……”
陈旧泛黄的书卷开头记载几行模糊文字,外加一副绘图。晏容时看着看着,说话声便顿住了。
他?把油灯挪近,书卷往后拉,在木桌上摊开,开始快速翻阅。
跳着看过几篇,又打开第二份书卷,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过关键字句。
他?动作向来不紧不慢,像这般迅速翻阅的情况极少?见。
应小满紧张地站在桌边,盯着完全左右拉开、铺满木桌的两卷旧书卷。
入眼密密麻麻全是小字,时不时夹杂几副图画。边角处有?许多模糊了,中间部分倒是字迹清楚,却又难读得?很。
她磕磕碰碰地读一段:“……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什么……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火炮图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郑轶是谁?”她纳闷地问。
晏容时的指节按在线条清晰的火炮制作图上,沉思着,点了点郑轶的名字。
“朝中熟人。”
*
秋雨还在下。
微凉的雨丝从半敞窗边飘入室内。
应小满困了,趴在桌上问:“你不睡么?”
晏容时毫无困意。他?把桌上的两卷文书通读一遍,原样卷起,依旧放回装衣裳的箱笼底下压着。
“殿前司精锐今夜出动,我在等他?们消息。你呢,你怎么也不睡?”
应小满心里在琢磨事?。
“东边屋里的雁二郎伤势还好吗?我想去看看他?。”
嗯?晏容时放下箱笼盖:“我陪你去。”
但?应小满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和雁二郎单独说几句。你就在屋里等我好不好。”
晏容时走回桌边,在应小满身侧坐下,将她两只手都握进?掌心里,深深地看她一眼,没应答。
应小满头一歪,亲昵地靠在他?肩膀上。脸颊在线条优美的肩胛四周蹭了蹭,找了处舒服地方靠着,咕哝:“你衣裳还是有?点湿。”
晏容时细微拧起的眉眼舒展开来,抬手捏了下粉嫩的脸颊。
“怎么想单独去见他?。他?对?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知道。”应小满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