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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住困倦的小呵欠,泪汪汪地说:“就是因为知道,才?想单独跟他?说几句。”

晏容时已经猜到她想去说什么。仔细地把眼前水汪汪的动人泪雾擦拭干净,退让一步,和她商量:

“单独把话说开也好。你挂着飞爪去,我送你到门?外。”

*

应小满腰间挂着飞爪牛皮袋,拎着提盒走进?药味弥漫的东边甲二号房。

雁二郎亏损了气血,迷迷糊糊刚睡醒,正睁眼盯着屋顶。梦里萦绕不去的娇俏面容忽地毫无预兆出现眼前,他?恍惚片刻,猛地就要撑起身。

应小满动作比他?更快,直接把人按回去。

“别动。”

她取出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厨房现做的,室内香气弥漫。

“我有?话要和你说。你喝汤,听我说话。”

雁二郎没急着应声,挪了挪身子,先往应小满身后瞅。

“那位没跟来?”他?嗤说,“他?盯得?你这般紧,怎么突然舍得?放你单独跟我一处了?”

应小满取来两个靠枕,把雁二郎扶起半截。

“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他?在外头等我。”她舀起一木勺大骨汤:“你失血太多,喝点肉汤补气血。多喝汤,少?讲废话。”

汤勺靠在下唇边,雁二郎低头喝了口汤,眼风就没离开过面前的人。

他?仔仔细细瞧应小满此刻的神色表情,敷衍喝两三口,越喝越精神,推开木勺,一挑眉又要说话。

应小满直接把大木勺塞他?嘴里了。

“专门?挑这么大个勺子还塞不住你嘴?喝汤!”

雁二郎:“……”

这边喝汤喝得?开不了口,那边应小满开始跟他?言说。

“其实你这人不算坏。我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当真做欺男霸女的恶事?。以前扇过你俩回巴掌,算计你挨家法,也没见你报复回来。可见心胸并不狭窄,算不得?恶人。”

雁二郎被个大木勺塞嘴里,只得?咕噜噜闭嘴喝汤,边喝边连连点头,以眼神表示极度赞同。

然而应小满的整句没讲完呢。

肉汤灌下整勺,她又舀起两块炖烂香软的羊肉塞过去:“但?你缠起人来是真烦。”

第75章

“……”雁二郎张了两次嘴,被塞进两块炖肉,只得闭嘴嚼肉。

“为什么你觉得死缠烂打对我有用?你越死缠,我越烦你。”应小满说。

雁二郎艰难地嚼烂羊肉囫囵吞下?喉咙,终于有机会开口分辩:

“就?是?因为你厌烦我。我自知最初几次留下?的印象不好?,只得想方设法弥补,想让你看见我的心意——”

应小满又塞一勺肉汤过去。

“没用。首先,我已?经有七郎了。其次,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雁二郎咕噜噜喝汤,说不了话,狂打手势。

“你想问?我不喜欢你什么?”

应小满想了想,反问?:“其实我也想问?,你喜欢我什么?因为我长得好?吗?但好?看的小娘子以?后都会变老的。”

雁二郎这回学乖了。飞快地喝完汤,语速更快,抓紧机会剖陈心迹:

“从来都不只是?喜爱你相貌。京城从来不缺美貌的小娘子,我又岂是?那等?只看容貌之辈?我在老娘娘面前提起你说的‘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便是?发自我心底的言语。小满,我爱你质朴纯真。”

应小满纳闷地想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但我们并不熟。”

她掰着手指头问?:“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你知道我娘生了什么病,在吃什么药方子?”

“你知道我老家在何处?我从小怎么过的,最喜欢玩乐什么,最讨厌做什么,最擅长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最烦恼的是?什么?”

雁二郎一个都答不上来。

但他?答不上来,却也不以?为然。

“这些都是?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知晓的东西。小满,你先和我好?上,就?会了解我对人掏心掏肺的热心肠。你不和我亲近,对我蚌壳一般紧闭防备着,我如何知晓你问?的这些?”

应小满摇摇头。“可从前我也不和七郎亲近。我也防备着他?。但他?就?能知道许多。”

兴许真正的喜欢便是?七郎那样?。眼?里都是?她,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她,所以?她一不留神多说两句,就?被他?记下?。她想做什么,哪怕听来离奇,他?都想方设法帮着去做。至于眼?前这位么……

应小满边喂汤边说:“是?,你回回过来找我,也花费你许多的精力?,做下?许多的打算。就?像你安排老娘娘见我那次。”

“但我回回都不喜欢。”

眼?看雁二郎吸气要说长句,她的木勺更快,连肉带汤塞进他?嘴里。

“就?像喝汤。看,你其实不想喝了,但我还硬塞到你嘴里。对你说:‘为了你好?’,‘我关心你’,‘你得喝。’开心么?痛快么?喜欢我天?天?这样?对你么?”

她把?倒空的木勺从雁二郎嘴边抽走:“我也不喜欢。”

“我当面许多次地讲我不喜欢。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你为什么还要打定主意纠缠不放呢。你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只喜欢从七郎手里抢我?”

说着收拾空碗,拎提盒起身。

雁二郎加快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羊肉,好?容易囫囵咽下?,坐起身喊:“小满!”

应小满已?经走到门?边,回身说:“我有七郎了。七郎中意我,我也中意他?。世上这么大?,该是?你的东西,压根不用抢。找真正中意你的小娘子去。”

雁二郎狠锤了下?床,冲门?外高喊:“小满!哪怕你一辈子往我嘴里塞肉汤,我愿意吃一辈子!”

应小满走出门?,不回头地说:“少犯浑!想想我说的话。”

晏容时长身鹤立,站在二楼长廊栏杆边。应小满拉开房门?,冲屋里喊“少犯浑”的时候,他?已?经迎上来接人。

“说好?了?”他?把?房门?连同?门?里的呼喊声都关上。

应小满不太确定:“该说的话都说了。但雁二郎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无妨。”晏容时笃定地说:“把?该说的都说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开,那是?他?自己的事。”

说的很有道理。

“嗯!”

应小满此刻心里确实如释重负,两人闲说笑着往西边走。“甲二十六号”房就?在前方,原本半开的门?被人从里关上。

“娘过来了?还不放心我。”应小满嘀咕着,推开门?进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来,跟你说无事了。”

房里果然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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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义母。手里端着一壶热茶,两个空碗:“小满和七郎回来了。”

她带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边,继续对着窗边热络说话。

“老人家,你是?大?硕从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边的木桌处,和义母对坐着一位老人。

盛富贵穿着身布衣,花白头发淋湿了雨,看起来又像寻常老农模样?,厚茧重叠的手捧着空茶碗。

义母热络地找布巾给他?擦脸。

回头继续招呼说:“小满你见过了。她旁边的是?七郎,大?硕的女婿,正在和小满议亲。七郎,这位是?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的旧友,姓盛。”

头发斑白的盛富贵,身上残留少许泥污,缓缓起身,把?敞开的窗户挨个关上。

应小满纳闷中带点紧张和关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别处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有官兵到处找你,你当心些。”

“无事。”盛富贵嗓音沙哑,露出几分疲惫。“天?黑下?雨,走累了,回来小丫头这处歇歇。天?亮我就?走。”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处,一双老眼?打量立于门?边的晏容时。

“这就?是?小丫头嘴里的七郎?不错,后生长得俊。进来坐,把?门?关好?,下?雨天?有点冷。”

晏容时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侧的手。布料遇风不动,袖中藏兵刃,瞧着像匕首。

他?无事人般关好?门?,走近木桌边。

“下?雨天?确实有点冷。”他?接过义母手里的茶壶,将空杯分给在场四人,逐个倒茶。倒满温茶的瓷杯呈给盛富贵面前:“老人家,喝点热茶。”

盛富贵神色缓和几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

义母是?过来看女儿动静的。

前夜小满突然失踪,今晚她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哄睡阿织后,耳听着有脚步声出门?,义母出来查看时,吃惊地发现?女儿居然单独去了东边二号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没拦着她!

义母这下?可睡不着了,追过去就?要问?怎么回事。还没往西边走两步,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赶紧把?她老人家给拦住。

都尉眼?看着自家雁指挥使和应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着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换来小娘子拎着提盒探望自家指挥使,难得的好?事哇!

二楼值守的十来个禁军呼啦啦全围上来了,围着义母七嘴八舌解释。总之,十几张嘴对一张嘴,成?功劝动了老人家别去打扰,回屋里等?着。

义母纳闷地转回女儿房间,打算等?人回来追问?来着。

没等?着女儿和七郎,屋里却多了个人。

脚下?沾泥、布衣淋湿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着刚进门?的义母:“应小满不在?”

义母怔了下?,当时就?把?人热络地迎去靠窗的桌边坐。

“在!小丫头马上就?回。我听伢儿说,你跟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有交情。”

过世的老头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难得遇到个旧友,她张罗热茶点心,嘘寒问?暖,问?起老头子年轻时在京城的旧事。

盛富贵沉默着擦干净身上雨水。又盯了义母片刻,开口问?: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应小满和晏容时回返时,义母正说到中途。

四人围坐在方桌边,每人手里捧着杯热腾腾的茶水,在击打屋檐的雨声里,听义母继续唏嘘道:

“老头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说。后来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梦,不知被什么魇着了,在梦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个不停,被我给听见了。”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听起来像在救两口子?梦里吵着我不行,我就?把?他?给摇醒。他?恍惚了好?一阵,那晚上漏出点口风。原来他?从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祸事!他?那条腿,就?是?扶着他?主家、背着主家娘子蹚水时,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这是?应小满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旧事。她震惊地捧着茶杯。

“真的?爹都没跟我说过。”

“你爹那脾气,哪会跟你个小丫头说他?从前受伤狼狈、乡野里四处躲追兵的糗事。他?还不许我跟你提。”

义母仔细查看过义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个疤。箭伤浸泡河水,没能及时治疗,人虽然撑过这场大?难,却落下?终身的后遗症。

义母叹着气,问?起盛富贵:“盛老,你和我家老头子从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遇到怎样?的祸事哪。老头子为他?主家卖命不说,还搭上一条腿。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几十年了,想问?个清楚。”

盛富贵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绪似乎跳跃出千里之外。

被义母的询问?声惊醒,他?本能地举杯喝茶。放茶碗时,茶杯突地抖一下?,泼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时的眼?风始终没离开盛富贵,仔细观察他?此刻反常的举止,嘴里什么也没说,起身寻来细布,擦拭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贵终于回过神,冷静下?来:“认识,也是?我的当年旧友。确实在京城遇到一场大?祸事。”

晏容时给泼空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盛富贵的神色和缓几分,把?热茶捧在手里,低头慢慢地喝两口。

忽地呵呵笑起来。“他?主家年纪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儿子和没过门?的媳妇。”

盛富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强自压抑下?去,激动地满脸放光。

“他?主家满门?牵扯进大?祸事,老子判死,儿子判了流放。媳妇还没过门?,老夫原以?为媳妇肯定抛下?儿子跑了。如此说来,媳妇跟着儿子,一起被庄九给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贵倏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来回转了七八圈,回身紧紧握住义母的手,迭声说:“你夫婿果然是?个英雄!老夫果然没看错他?!”

义母疼得脸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劲松点……”

应小满赶紧过去把?老娘的手从盛老爹手里抽出来。轮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贵厚厚老茧的手紧握着,迭声夸赞:“不愧是?他?的女儿,英雄生虎女!小满也是?个好?孩子!”

应小满的表情也有点扭曲,忍着疼说:“不是?爹亲生的,抱、抱养的……”

盛富贵一怔。随即又呵呵笑道:“抱养的又怎样?,还是?他?庄九的女儿,脾性养得一模一样?!”

“谢谢盛老爹夸奖,嘶,手劲松些……”

轮到晏容时起身把?应小满的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盛富贵激动难抑的表情动作,接着话头往下?问?。

问?得是?义母。

“如此说来,伯父主家的儿子判了流放,未过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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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自愿跟随,两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伤。”

“既然还没成?亲,被救下?的两人应该年纪都不大?。外乡来的小夫妻,不知有没有跟随伯父过活。伯母见过么?”

盛富贵的一双老眼?果然瞬间移过去,炯炯地紧盯着义母。

义母想了许久。

她和义父成?亲时,义父已?经在村子里落户了四五年。

“没啥印象。”她摇摇头。“兴许一开始跟着老头子,等?我嫁入应家那阵,人早走了?”

盛富贵露出难掩的失落神色,花白头颅低垂下?去。

屋里安静片刻,晏容时闲聊般地往下?抛话头:

“伯父的主家是?京城人氏罢。雇请得起护院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应该也是?小富人家。家里遭逢大?难,年纪轻轻的儿郎判了流放,家产肯定保不住,多半要收缴充公。虽说不幸中的万幸,人被伯父救了出去,哎,只怕苦日子还在后头。”

这番议论言语带几分惋惜意味,不止义母连连叹息,盛富贵嘴里的半口茶顿时喝不下?了。

晏容时还在无事人般问?:“盛老,你应该是?知道伯父的主家的。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盛富贵的眼?神直愣愣的,发怔片刻,勉强说:“小富之家。”

晏容时点点头,就?此闭嘴不言,开始喝茶。

陡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言语停住,思绪未终止。刚开启的话头引发的众多联想再也停不下?。

盛富贵脸上的片刻欢喜消息不见,越想越凝重,神色逐渐黯淡下?去。

隔半晌,沉重叹了口气。

“他?主家的儿子,虽说娇惯了些,苦日子倒也勉强能过活。但他?那媳妇……”

盛富贵摇头:“那才叫真正的娇生惯养,在外头活不了几年。”

义母不大?信。“好?日子有好?日子的过法,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女人像水。比男人能熬。”

盛富贵摆摆手,想起没过门?的媳妇,脸上完全一副苦笑了。

“乡郡里出身的女人能吃苦。京城里这些娇滴滴的小丫头,从小锦绣堆里长大?,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衣裳都要奴婢帮着穿。丢去外头,活不了,活不了。”连叹两声“活不了。”

义母惊道:“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那得是?大?户人家了。身边跟一群婢子,那是?不用自己梳头,伸手等?人穿衣……哎哟,老头子他?主家聘下?的竟是?这等?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连说想不到。

盛富贵哼道:“老辈哪个想聘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媳妇?门?第高,脾气又大?,娶过来当菩萨供着?儿子自己要死要活,跟人家看对眼?了!”

晏容时适时地插一句说:“不论如何,毕竟是?生死追随。未过门?的媳妇愿意跟随犯事的儿郎流放吃苦,真心难得。”

盛富贵的脸色顿时和缓下?去七八分。出神地想了好?一阵。

“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媳妇吃不得苦,人多半早不在了。也不知我那……”

他?猛地住嘴,顿了顿,在应小满好?奇的眼?神里接着说:“我那位旧友,也就?是?庄九的主家……的儿子。此刻人在何处,媳妇有没有给他?留个孩儿。”

义母喃喃地念佛。

“老天?有眼?,怜惜苦命人。我家老头子废了条腿救下?的小夫妻,年纪轻轻又吃许多苦头,会留下?个孩儿的。”

盛富贵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几下?,似哭又似想笑,浑浊老眼?里泛起一层泪光,扭下?头,借着烛光阴影挡住了。

隔半晌只说:“但愿如此。”

晏容时又挨个给空掉的茶碗续茶。盛富贵此刻的神色极为和善了,茶碗捧在手里,对他?道了谢。

“七郎是?吧。”他?和晏容时闲话几句:“打算何时和小满成?婚呐。”

晏容时温声答:“两家在过礼。之后的事,要等?小满今年回老家祭拜过伯父再说。”

盛富贵连说几个“有孝心”,“好?”。

茶水倒整圈,轮到应小满时正好?倒完,晏容时提起空壶摇了摇:“我喊店家换一壶。”

说罢走到门?边。在盛富贵陡然警惕起来的注视下?,人并不出去,只站在门?里喊“店家。”

片刻后有脚步声小跑靠近。有人在外头喊:“何事啊客官。”

晏容时拉开房门?,递出空壶:“劳烦小二,添一壶茶。”

两三句简短交谈后,店小二送来热茶,他?便重新关好?门?,捧一茶新壶走回窗边,给应小满和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

盛富贵眼?里的警惕淡去了。落到掌心的匕首重新插回后腰。

“好?茶。”他?深深嗅着:“小龙凤,多少年没喝着了。这店的茶水点心不错。”

*

房门?外。“店小二”刻意放重脚步走出几步,快步下?楼,召集人手。

整个邸店从店家到小二全部关押待审,哪还有“店小二”?过来送茶的是?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

刚才晏容时喊了声“店家”,都尉瞬间反应过来,里头出事了。

“甲字二十六号房动静不对。晏少卿和应家人在里头,弟兄们预备好?。随机应变。”

禁军们都很纳闷。殿前司刚刚传来消息,说还在十几里外抓捕三名逃犯。甲二十六号房能出什么事?

都尉想不清楚,低声喝令准备,急忙去东边甲二号房,知会自家雁指挥使。

——

甲二十六号房里又叫了回“店家”。

这次把?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递出门?来,吩咐厨房里加热加汤,多添些肉,再送壶酒。

厨房很快送回来热腾腾一大?碗肉汤,一壶温好?的美酒。

紧闭的窗外风雨大?作。

快三更天?了。

甲二十六号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喝热汤,喝温酒。

升腾的雾气里,义母和盛富贵两位老人家对坐,惬意地咂着小酒。应小满和晏容时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喝几口汤,互相夹肉,场面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你家养了个好?女儿啊!”盛富贵夸赞义母,“心肠实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为人做事有义勇侠气。”

他?在灯下?仔细打量应小满,越看越觉得好?:

“长得又水灵。小丫头是?庄九在外头捡来的?山沟沟里捡来个处处都好?的小丫头,他?什么手气?简直八辈子撞大?运。”

义母美滋滋喝小酒,笑说:“我起先也以?为是?老头子撞大?运在山上捡来的。后来听七郎说,不可能这么巧,多半是?提前约好?,去人家家里专程抱回来养。我也觉得,把?女娃娃往山上扔的人家,哪舍得那么好?料子的襁褓。”

说着就?开始比划:“七郎看过襁褓,上好?的织锦提花料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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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好?人家才用得上,对不对?”

晏容时寻常闲聊般应下?:“确实。”

应小满又炸毛了,气呼呼站起身喊:“娘!你又喝多了!不许喝了!”

盛富贵呵呵地压着声笑。笑着笑着,抹了把?眼?角。

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小丫头,思念不知生死的儿子跟媳妇,兴许还有孙儿孙女?今年也得有十几二十岁了罢……

媳妇脾气不好?,人又娇惯,但长得确实拔尖,水灵灵的不比眼?前这小丫头差。两边家世对不上,自己起先不同?意,但儿子要死要活地不肯分。

他?关起来几顿家法狠揍,差点打断儿子的腿。结果呢,儿子死不松口,媳妇心疼他?,半夜翻墙出来找人,两边如胶似蜜的,分不开了!

傻儿子有傻福。媳妇终究死心塌地跟了他?……

电光火石间,有个念头突兀闪过脑海,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盛富贵开口说:“小丫头,头转过来。刚才对你老娘发脾气的样?子,再发一次给我看看。”

应小满的脾气早发完了。纳闷说:“我好?了。”

“再发一次脾气给我看。”

应小满:?

她回想发脾气的模样?,皱了下?鼻子,瞪起一双乌亮圆眼?:“就?这样?。好?了吗盛老爹?”

盛富贵瞬间起身!

像,有五分像。发脾气时尤其像。

他?忽地把?应小满拉来灯下?,仔仔细细、一分一寸地端详她的容貌。

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心情俱震之下?,脸上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义母紧张地起身,连声问?:“怎么了?”

晏容时迈上两步,站在应小满身侧,紧盯老人不寻常的举动,不动声色拦住盛富贵激动拉扯的手,自己往前挡。

声音却还若无其事般和缓平静。“怎么了,盛老?”

盛富贵转头急问?义母:“小丫头耳朵后头有没有天?生的耳仓!”

义母一愣,她也说不清。

“似乎小时候左边耳边上有一个,不太记得了……”

盛富贵大?步过来就?要查验应小满的左耳。

他?身子刚一动,晏容时已?经挡在前头,抬手拨开了应小满覆盖左耳的长发,嘴里和缓劝说:“老人家,把?灯台拿近了看。”

灯火明亮。屋里的情形改成?盛富贵举灯台,凑近了细看。晏容时挡在两人中间,揽着应小满的肩膀,拨开长发,露出左耳廓。

左耳廓中部靠下?的部位,确实生了个小小的耳仓。耳仓是?天?生的细瘘管,略微往耳廓下?凹陷一个小洞进去,不疼不痒的,应小满自己都不知道。

“耳仓怎么了?”她茫然地拿自己的指尖去摸那凹陷小洞。“不好?么?”

盛富贵举着灯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眼?看着灯油往下?滴漏,义母赶紧把?他?往边上拉扯。“当心哪。”

盛富贵魂不守舍,随着拉扯坐回桌边。

低垂着花白的头颅,灯油滴漏在手里都没反应。义母赶紧把?灯台挪走了。

义母既吃惊又纳闷:“盛老,你咋知道我家小满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谁告诉你的?我都忘了,她爹肯定不知道。”

盛富贵喃喃地说:“我哪能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儿子的左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我族中许多人都天?生有耳仓。大?家都说,耳仓好?啊。耳有仓,衣食无忧,天?生富贵……”

义母还在发着愣,晏容时听到那句“我儿子左耳生有耳仓”便骤然吃了一惊。

天?生耳仓,据他?所知,是?可以?相传的。

就?像天?生眼?睛形状,天?生发质软硬那般。家族有人天?生耳仓,隔三差五,便会生出个带有耳仓的孩儿。

和蒙在鼓里的应家人不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老农打扮的“盛老爹”,就?是?庄九在京城的主家本人。

庄九救下?的“郎君”“娘子”,也就?是?盛富贵的儿子和儿媳。

刹那间,心神如电转,他?已?想到盛富贵此刻心中转过的念头。

仿佛惊涛骇浪,把?他?也震得不轻。

目光瞬间望向身边的应小满。“你……”

盛富贵忽地仰头大?笑几声。笑声隆隆,在房间里回荡。

对得上,一切都对得上!

当年他?判处斩死罪,人人都以?为他?死在牢中。树倒猢狲散,盛家散了个干净,只有庄九顾念义气,不离不弃,跟着他?流放的儿子和媳妇出京,中途把?人救下?,为此瘸了条腿。

腿瘸了,还要照顾他?儿子媳妇,当然没法回京城。自己危急时交给他?的五十两银锭也就?没送出去,从此落在山沟沟里。

他?儿子媳妇既然在某处隐姓埋名过日子,日子安稳了,就?有可能生娃娃。

几年后,庄九不声不响抱回家一个小女娃,左耳朵后生了他?家族天?生的耳仓,又长得一副像极他?媳妇的水灵灵的相貌,乌亮滚圆的杏眼?……

盛富贵拍桌放声大?笑。

苍老脸上的喜悦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应小满的肩膀,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发自心里地欢喜澎湃。

“像。细看嘴巴耳朵像我儿。”

义母不干了。

“盛老,知道你喜爱我家小满。但别人家的女儿,你咋能张嘴硬说像你家儿子?”

应小满担忧地说:“盛老爹,你声音小点。笑声太大?了。当心外头听见。禁军还在找你呢。”

晏容时开口问?:“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停下?笑。两只浑浊老眼?精光四射,盯了晏容时一眼?。

转向应小满的时候,神色又温和下?去。

“方才老夫就?隐约觉得,外头太静了。走廊没有人走动,起先老夫以?为夜深的缘故。”

“但刚才老夫忘情大?笑,还是?没有人过来查看……外头多半早有兵马守住,等?着老夫出去自投罗网。”

盛富贵温和地看着应小满,目光里带眷念,不舍得挪动开。

慢腾腾地又吃喝几口,攥了把?半湿不干的衣裳,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呼啸的夜风带着雨线刮进室内,雨点冰凉,打上应小满温热的脸颊,冻得她一个激灵。

她心里隐隐约约现?出个念头,但急切间那念头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张口喊:“盛老爹!你当心!”

盛富贵带着笑叹说:“老夫这辈子活够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头的年岁还多。你在屋里好?好?坐着,以?后好?好?地成?亲,每年给你爹上坟,孝顺你娘。别记挂老夫,把?今晚忘了。”

“等?老夫死了,昨晚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门?,交给里头主事的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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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时人已?走近窗边,把?窗户拉得大?敞。

对着迎面扑进来的雨点跃上窗棂时,晏容时走上两步,问?得还是?那句:“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没急着回答,抬手一指他?,对应小满说:“你这七郎心思转得快,小丫头比心眼?比不过。好?在他?打不过你。成?亲以?后,他?要是?敢对你耍心眼?,在外头偷女人,对你不好?了,你只管动手打。”

应小满哭笑不得,分明想笑着答“他?好?好?的,我打他?做什么”,但冲上去几步,握住老人厚茧粗糙的手时,不知为什么,眼?泪却啪地落下?一滴在窗棂上,和窗外的大?雨混在一处。

“盛老爹!”她哽咽说,“还有好?酒热汤,你再吃喝点。”

盛富贵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应小满的眼?角,抹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老夫年轻时金玉里打滚,吃喝够了。”

“七郎,你也来听着。”他?对晏容时招招手。

“小丫头的亲娘出身显赫名门?。我看小丫头家境寻常,你帮衬她一点,帮她认祖归宗,背靠大?树好?乘凉。”

晏容时站在应小满身侧,不止出声应下?,还把?盛富贵心里想着没有言说的部分当面直说出来。

“盛老爹放心。小满既然母家出身显赫,有小满母族这棵大?树罩在头上,我定会对小满好?,不会对不起她。”

盛富贵笑了声,摇摇头。“憨丫头找了个机灵鬼。”

“你们听好?了,小满的亲娘,单名一个“妱”。女字旁,征召的召。她亲娘家里是?皇亲外戚,家里有个长辈在宫里,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小满亲娘姓雁,家在京城东,莫干巷。莫干巷里有座大?宅邸,牌匾上写兴宁侯府,就?是?小满亲娘家了。”

“牢牢记住,小满登门?认亲时,千万别提他?亲爹,只提她亲娘。雁家有人问?起,就?说亲爹早死了,只把?她亲娘留下?的襁褓拿去认亲。”

“雁家有心认回的话,自然会认。雁家装傻赖账的话,小满,你便跟他?们说,妱娘子未成?婚,始终是?雁家的人。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尽辛苦,你们雁家不闻不问?,难道族谱上没有妱娘子这个女儿?”

余音缭缭在耳,夹杂着嘈杂的风雨声,话音落地时,人已?去远了。

应小满想喊又不敢放声大?喊,人趴在窗棂边,片刻失神的功夫,肩头淋个湿透。

敞开的窗户被晏容时逐个合拢。

“抬头。”他?取过帕子,替她仔细擦拭混着泪和雨水的湿漉漉的脸。

事态急转直下?,不止义母坐在桌边发呆,应小满也站在窗边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亲娘,妱娘子。是?……兴宁侯府,雁家人?”

震撼里带惊吓,她难以?置信,喃喃地说:“不能吧……”

“先记下?,以?后再查证。至于盛富贵,”晏容时沉吟着,倒是?有些难以?定夺。

在逃人犯,按律当拘捕。

但按照今晚的推断,有□□成?可能,盛富贵是?应小满的祖父。如此倒有些棘手。

他?沉吟着推开房门?,对外头等?候的禁军说:“人从窗外逃走了。可有人手跟着——”

门?外直挺挺站了个人。

肩膀绑布带,白布外头还在渗血。

雁二郎正独自翻来覆去琢磨小满那番话时,骤然听闻都尉紧急报讯,顾不上身上的伤,即刻奔来西头,静悄悄站定应小满房前,扒拉着门?缝细听。

原打算随机应变,将功补过,一举擒获老贼,解救应家母女于险境——

他?听到了个啥?

小满她亲娘,姓雁?城东莫干巷,兴宁侯府?

单名一个“妱”字。

妱娘子,那不是?家里多少年前跟情郎私奔的小姑姑吗?!

小满,是?他?小姑姑的女儿?

——他?表妹?

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成?亲戚了?!

晏容时站门?里,雁二郎站门?外,两边意外地对上片刻,晏容时镇定问?:“都听见了?”

雁二郎恍惚地张开嘴,想说又不知说什么,重新闭上。

“应该听见了。也好?。”

晏容时想了想,换了个称呼:“如此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二表兄。”

第76章

邸店大堂中央灯火明亮,灯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帘里,晏容时和?雁二郎对坐在长案两边。两人掰扯有一阵了。

“盛老贼不急着抓?你什么意思。”

雁二郎把长案敲得山响:“你把贼人放走,失了人证。小满的身世,谁知道是不是盛老贼为了脱身信口胡诌?你要以私误公,轻轻放过,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这么算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地听着?。

听完只问:“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有干系,他?身上?有奸细嫌疑。你想一查到底,把小满牵扯进?去?”

雁二郎顿时闭了嘴。

晏容时又说:“盛富贵是殿前?司禁军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给殿前?司都虞候吴寻手里,你最好别?插手。同为禁军同僚,抢功不好。”

“抢功”是军里大忌。雁二郎骂了句娘,就此歇了领兵连夜追捕的念头。

但他?越想越不对。“等等,人落到吴都虞候手里,招认出来,不还会牵扯到小满吗?”

晏容时:“事先打?过招呼。不会。”

究竟怎么个“不会”,无论雁二郎怎么追问,再问不出半句。

晏容时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对小满兄妹情深。尽管放宽心,我总归不会害了我家小满。”

“兄妹情深”四个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轻。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骂:“谁是你二表兄!”

就在楼下的闹腾动静里,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应小满身后跟着?军医,两人踩着?二楼木梯下到大堂。军医叹着?气?说:“小娘子,雁指挥使不老实?。叮嘱他?静卧养伤,莫剧烈动作,当心伤口?崩裂,他?直接当做耳边风。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应小满:“绳子呢。拿给我。”

楼下的对峙氛围一扫而空。雁二郎听得不对劲,赶紧迎上?去:“小满,别?捆我。我睡一觉起身,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时扫一眼对面渗血的肩膀:“刚才敲桌案太用力,伤口?崩裂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过去,话说得半点不错。虽说雁二郎大声喊冤,但他?的左肩头可不正在渗血?

应小满恼火地说:“坐回去。躺长凳上?。”

用山里捆野猪的姿势,三两下把雁二郎严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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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捆在长凳上?,军医领几?个禁军把不老实?的伤号抬回二楼东边房里。

虽说不好抢功,但逃犯的线索不能丢。追出去的都尉很快传来消息:

盛富贵孤身往西北边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发现?和?两名死士汇合的迹象。

天色即将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军撒网抓鱼的地界。

晏容时吩咐下去:

继续追踪,无需动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军遭遇,知会一声逃犯踪迹,追踪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殿前?司传来连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两人。都是活口?。

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顺利。并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后转小的雨势里,吴寻难掩激动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时商议昨夜的搜捕情况。

“夜里下雨看不清楚,远远瞧着?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弟兄们都以?为年轻死士背着?年老的盛富贵。”

“近处才发现?,原来往西南逃逸的只有两个死士。其中一个背着?田里弄来的稻草人。”

“这两名死士的情况不寻常。”

七月搜捕余庆楼时,几?名死士顽抗到底,悍不畏死,当场重伤几?个,服毒死了一个。

但昨夜的两名死士,轻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独有的亡命悍勇从他?们眼里消失了。

“这是连夜录来的口?供。”吴寻把两份新录供状放在长案上?。

“防备万一,我亲自录的供。内容并无第三人知晓。晏少卿,我们捞到大鱼了。余庆楼死士供证,盛富贵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

晏容时把油灯挪近,展开雨水打?湿的两份供状。

吴寻在旁边闲说几?句这次遇到的稀罕事。

两个活口?供认不讳,确实?是余庆楼方响豢养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国,暗中输送精铁,递交情报,在京城四处活动。

方响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细据点被拔起,死士无处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贵的河童巷据点,平日就藏身在旧宅地下挖的几?处地窖里。

每隔半个月,盛富贵清扫夹道落叶,表示安全无事。死士在地下听到声响,便短暂出来放风。

但奇异的是,两边的关系,虽然依附,却并不紧密。

“根据死士招供,盛富贵和?余庆楼方响虽然同为北国派遣来的奸细,但两边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时的手指搭在供状上?,轻轻点了点。“有意思。”

每个国家都有朝堂内斗。

来自草原的北国内部,也少不了内斗和?清算。

“三十年前?,盛富贵伪装做财大气?粗的蔷薇水商人,在京城交结王公?贵人,挥金如土,几?乎倾尽北国财力。后来盛富贵事发,倒卖的大批精铁武器未能送去北国王庭,万贯家财倒被收缴充公?,连累北国穷了好多年。”

当年,京城爆出的武器倒卖大案被晏相?查获,盛富贵失败。遥远的北国王庭大受打?击。

方响吸取盛富贵的失败教训,不再试图重金交结京城王公?贵人,改而交结下层的六七品京官。

“但方响耗费二十余年,还是失败了。”吴寻道。

晏容时思索着?道:“死士看不到希望,因此才失了死战不惜身的精气?神,束手就擒?”

吴寻摇头,拉开供状到后头,指给晏容时看。

“出乎意料。因为这桩敌国内斗。”

晏容时一目十行地看清原委,微微一惊,很快镇定下去,拿镇纸挡住这段口?供。

“事情我知晓了。正式录供时,可否除去这段不相?干的敌国内斗,把重点落在盛富贵手里的整库仓精铁武器上??”

“我另起草一份供状,交给你看过。没问题的话我们一起署名。”

吴寻爽快应下。

他?今天赶回来商量的,除了死士那边录来的了不得的口?供,还有个大问题。

“擒获的两个死士,官家吩咐‘生死不论’,郑相?追出来吩咐‘死士危险,不能放任活口?入京’。卑职到底该把活人送回京城,还是送尸体回京城……”

晏容时抬手在卷宗上?敲了敲:“把活口?捆扎好,对外宣称尸体回京。”

吴寻:??

晏容时也有事和?吴寻商量。

“主犯盛富贵正在往西北方向逃逸。他?心存死志,若被擒获,多半会当场求死。劳烦吴都虞候手下留情,留下活口?。”

吴寻一惊,即刻就走。

“卑职这就去西北边监督,定要生擒盛富贵。”

晏容时起身相?送,慢悠悠叮嘱最后一句:“生擒之后,记得传话回来,同样说尸体。”

吴寻:??

门外人喊马嘶,目送吴寻领着?麾下精兵消失在邸店门外后,晏容时坐回长案,把镇纸挪开,露出之前?压住的那段口?供。

余庆楼死士供证:

盛富贵失败之后,不止钱财损失惨重,更?损失了五王子莫尔敦。北国王庭震怒,下令清算盛富贵的家族。

盛富贵留在北国的家族被灭了满门。但盛富贵把他?的独子带来了京城。中原朝廷居然只判了盛家儿子流放。

潜伏在京城的余庆楼方响,接到来自北国王庭的秘令,诛灭盛富贵的独子。

余庆楼死士接令。

千里追踪,打?算等人到了流放地后,无声无息地动手。

不料才流放到半途,路过荆州时,盛富贵的独子和?儿媳居然半道被人劫走了!

使命未达成,回去也是领死。余庆楼死士在荆州搜寻了整整十年。沿着?汉水流域,搜遍荆州各乡郡。

终于发现?了盛家儿子和?儿媳的踪迹。

盛家小夫妻隐姓埋名,在荆州的某处无名乡野打?井造屋,耕田织布,已经平静生活十年了。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然而,达成追杀任务回京复命的死士,却立即被方响秘密处死封口?。

因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贵居然还活着?。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条路子,以?其他?死囚顶替,死里逃生之后,盛富贵传话给北国王庭:

——他?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开启库仓的信物,已经托人转交余庆楼。

武器库仓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库仓只有信物能开启,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只求自己在京城隐居终老,只求放过流放服刑的儿子。

他?愿交付整库仓精铁武器,恳求王庭放过他?们父子二人。

——

晏容时沉思着?展开白纸,写下纷乱繁复的关系图。

盛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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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以?整库仓的精铁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国王庭(族灭盛家满门)——余庆楼死士(追杀盛家子)

不论盛富贵手里整库仓精铁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北国王庭不愿蒙受任何可能的损失,答应了盛富贵的要求。

但这时追杀密令已经下达。死士不达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儿子儿媳,多年后还是在荆州的某处乡野,死于北国王庭追杀密令下。

执行追杀密令的余庆楼死士刚返京便被立即处死。

方响把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盛富贵还被瞒在鼓里,以?为儿子儿媳还好好地活在天涯某处。

接下去的漫长岁月里,余庆楼方响和?盛富贵一同留在京城,静静等候着?故人携信物依约而来。

*

晏容时思索着?,把卷宗合拢。

余庆楼被连根拔起,主事人方响伏诛。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却有血海深仇,随时随地可能拔刀相?向。

这也是为什么,两名余庆楼死士毫无战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开卷宗,目光里带怜悯,落在供状中央。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戊寅年,正是小满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满的亲生父母的归宿。夹在两国战事之间,个人的生死命运如水上?浮萍。

蜡烛落了满桌案的烛泪。

晏容时伏案书写,笔走游龙,根据两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写,案上?逐渐出现?一份新的供状。

略过所有和?盛富贵之子相?关的供状。

只把盛富贵买通了京城路子,死里逃生,传话给北国王庭的那段单独录下。

笔锋蘸墨,浓墨端正写下:

【余庆楼死士供认:

盛富贵其人既未死,宣于北国王庭,称其手握精铁武器一仓,秘密藏于中原某处。】

【已查实?:开启库仓之信物,盛富贵交托亲信庄九之手。】

【庄九其人,未复现?京城。踪迹不可考。】

——

这天接近傍晚时分,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秋雨终于停歇,天空短暂地放了晴。

殿前?司连夜搜捕逃犯的禁军精锐,就在短暂放晴的这段时间里,大张旗鼓地拉回来三具尸体。

白布蒙住头脚,以?粗绳索牢牢捆扎在担架上?,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担架上?滴落。

禁军粗鲁地把三具尸体从木板车上?扛下来,当着?邸店周围数百围观百姓的面前?抬上?马车,三副担架摞成一摞,捆扎绑紧。

“让让。”前?头的禁军驱赶围观人群,“这三名逃犯要尽快押解回京城。”

围观百姓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都死透了还押解个啥。”

禁军高喝:“官家御口?吩咐:罪大恶极,生死不论!都让让。不管逃犯死活,必须尽快押解回京。”

吴寻避开那三具“尸体”,快步走进?邸店,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都什么事。”他?低声嘀咕着?。

晏容时早看到了外头的热闹,起身相?迎。

“吴都虞候辛苦。”他?把新写成的一份口?供摊在桌案上?,两份初始口?供放在旁边供比对。“你看新写的这份如何?”

吴寻从头到尾仔细比对了一遍。

其他?部分都差不离,只略过了当中北国内斗、密令追杀盛富贵独子的那段。

他?认为最为关键的整库仓精铁武器的口?供部分,被晏容时单独拎出来,浓重墨彩地写下一长段。

“晏少卿这样写极好,把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砍掉,主次分明。”吴寻满意地署上?名字。

晏容时也署名。把供状卷起放入竹筒,正要密封急送皇城时,吴寻咳了声,“雁指挥使也在?叫出来署个名罢。”

这是要平分功劳的意思了。晏容时无可无不可。

口?供卷宗被送进?楼上?东边的甲二字房,雁二郎一开始还不愿签。

他?被“兄妹情深”四个字着?实?刺激得不轻。

应小满也在房里。眼看着?人动作老实?下来,她?把固定上?半身的绑绳松开后,坐在床边,借着?军医换药的功夫查看伤口?化脓情况。

雁二郎动作老实?了,视线可不老实?。他?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神色专注的小娘子,心头的邪火一阵阵地涌。

表兄妹又怎的。表兄妹结亲的人家多的是!

他?试探着?提一句:“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那才叫兄妹情深。我们这种半道搭上?的哪能叫兄妹。”

应小满听在耳朵里,很直白地理解成另一种意思。雁二郎瞧不上?她?平民小户的出身,不肯认她?做兄妹。

她?倒也不在乎。

“我只有应家爹娘。你放心,我不会进?雁家门认亲的。”

雁二郎大急,什么叫“不会进?雁家门”?

“小满别?误会,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哪会瞧不上?你?你尽管登门认亲!”

应小满纳闷地问:“那你刚才那句什么意思?”

“咳,我——”

晏容时就在这时握着?供状进?门来。

雁二郎满肚子火气?直接不好往小满这处发,全冲着?情敌去了。递过来的供状看也不看,连纸带笔往旁边一扔。

“密密麻麻的,写得什么东西?小满,帮我读一遍,我头晕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应小满手一抬,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脑门。

“七郎没事害你干嘛?叫你写名字你就写!”

雁二郎:“……”

身子骨强壮的时候挨打?也就罢了。

眼下受伤体弱,气?色苍白,自己揽镜自照都觉得羸弱可怜……怎么还打??

雁二郎恼火地坐起身来,抓着?口?供从头到尾看过,才细看几?行,人顿时一怔。

眼睛渐渐放出兴奋的光。

他?又不傻,当然看出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当即把扔去旁边的笔拿回,就要在末尾联署姓名。

晏容时却把口?供往边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着?。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劳。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儿呢?”

晏容时没搭理他?,拉着?应小满走远几?步说话。

“小满。”他?低声说:“还记得压箱笼的两卷旧文书么?随便抽一卷拿过来。急用。”

应小满当然记得盛老爹给她?的两卷旧文书。眼看着?七郎神色郑重,不像开玩笑,她?并不多问,立刻回房拿来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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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容时便把旧文书递给雁二郎看。

“读一读。告诉我你的想法?。”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开旧书卷。从头到尾一遍通读下来,读得他?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罢?”他?把旧书卷往旁边一扔:“无凭无证,随意书写一卷就来诬告朝中重臣?如果诬告这么容易的话,岂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敌了。”

晏容时:“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书卷作假。”

“谁写的?连个署名都没有。”雁二郎嗤笑:“这等藏头露尾之辈,多半是诬告。”

应小满凑过去查看,咦了声。旧书卷确实?开头没有题跋,末尾没有署名。

晏容时:“虽没有署名,但一笔一笔记录详实?。年月日期地点人物俱全,不似伪造。你觉得呢。”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记录,确实?写得详细,看似真。但万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说,某年某月某日,做下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记下,记录时却换个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当然知道查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只有物证记录,当不得真。”

晏容时并不打?断他?说话。

听完后点点头,对身边显露惊愕的应小满说:“小满你看,朝中各个都是人精。雁二郎还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脱口?而出的脱罪理由,随随便便就能数出三五条。”

他?把旧书卷仔细卷起。

盛富贵确实?是北国派来的人。比起中原这些人精来说,心眼还是太实?在了些。

应小满震惊了。“你们的意思说,里头记录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给这个郑轶定罪?”

应小满不知郑轶便是当朝郑相?,晏容时却清楚“郑轶”两个字的份量。

“再加一条,官家信任他?。只靠两卷旧书记录就想定他?的罪,难。”

雁二郎插嘴:“这卷物证当然不够,写下这卷物证的人在何处?加上?人证,勉强可以?在御前?争两句,劝动官家把人拘捕待审。只靠物证,没有人证,你连官家那关都过不去,人都拘捕不了。”

晏容时:“人证有。但人证本身不够清白,不能轻易动用。”

雁二郎:“贿赂官员、倒卖武器的,肯定不清白。”

“如果人证是敌国奸细呢?”

雁二郎一怔。

“敌国奸细,意图攀咬朝廷重臣。口?供当然做不得准。”

晏容时琢磨了片刻,把两名余庆楼死士的供状拿过来,笔递给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纳闷地看他?一眼,当即不客气?地署上?大名,把笔一扔躺回去。“怎么又愿意把功劳让我了?”

那边晏容时卷起供状,放入竹筒,不紧不慢说:

“你时常出入宫廷,了解朝堂政务,人又有几?分精明狡狯,肩膀上?顶的正是一颗狡狯朝臣的脑子。让你解读旧文书,从你的反应,便能揣测出其他?狡狯朝臣如何狡辩。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呐?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乐了。

七郎嘴皮子够厉害的。分明夸奖的言语,怎么能说得这么损呢。

晏容时已经走出门去。脚步停在门边,回身喊她?:“小满,来一下。”

应小满便抱着?旧文书出去,站在二楼的木栏杆边,小声问他?:“盛老爹的物证当真不够?”

晏容时实?话实?说:“不够。以?他?的奸细身份,作为人证也不足。”

但把小满叫出来,却不是为了物证事。

他?的目光里带隐约怜惜:

“小满,来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单独和?你说。”

——

密封军报快马回京,赶在当天宫门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郑相?赁宅也同时接到了消息。

“确定是三具尸体?”郑相?捋须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在书房恭谨回报:“在场数百人也亲见。殿前?司禁军把尸体急送京城,此刻应该已经入京了。做不得伪。”

“知道了,下去罢。”

这是第四位前?来报讯的幕僚了。四位幕僚传来同样的消息。

安静下去的书房里,郑相?拉开小屉,取出三把铜钥匙,愉悦地摆弄片刻。人前?不动声色的儒雅姿态消散,渐渐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张。略过书写得密密麻麻的众多陈年字迹,仔细端详着?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断裂的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老友。终于等到这天了。”他?点着?旧纸张。

久违的愿望终于达成,头顶高悬的巨石落下,心头不见轻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叹。他?甚至还抹了下眼角。

眼角当然毫无泪痕,唇角却缓缓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轻易了。”

郑相?——不,如今称呼他?郑轶更?合适——轻声感?慨着?,微笑着?提笔蘸墨,重重抹去纸张上?最后一个名字。

连带的两名余庆楼死士也涂抹黑去。

对着?整张涂抹黑墨的泛黄旧纸,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只显露片刻轻松,很快又浮现?阴霾。

郑轶喃喃道:“如今你死了。还暗藏什么手段,还有什么隐藏的人脉?到底会不会有人拿着?你留下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现?身罢。老夫等着?。”

他?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来人,拿官袍来。案情重大,不容耽搁,老夫要入宫求见官家。”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报,如今正平摊在御前?书案上?。

官家震惊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办的那桩武器倒卖大案,竟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寻回?竟落在潜伏京城多年的奸细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郑轶端立于御案下,补充道:“盛富贵。”

官家拍案:“必须严查!这盛富贵可擒获了?”

郑轶道:“已然擒获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怎么让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吴寻生死不论,他?就把人当场击杀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证。”

“此事要怪老臣。”郑轶歉然道:“之前?吴都虞候出宫时,是老臣多嘴,叮嘱他?说,死士乃大奸大恶之人,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回京城,以?免恶徒绝境中暴起伤人。”

郑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让吴都虞候擒获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办。吴都虞候兴许误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击杀……”

“郑相?宅心仁厚,担心得并不错。如此恶徒……”官家叹了口?气?,“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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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自取,死了也罢。”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伤擒获’。也就是说擒获当时人并未死,录完供才死。再等等,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没有盛富贵的口?供急送入宫。郑相?今晚伴驾,陪朕用膳罢。”

郑轶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还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领旨。”

当晚直到入夜,却始终未有第二份口?供从京城郊外急送入宫。

官家难掩失望。

夜太深,宫门早已下钥,郑轶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没有盛富贵的口?供送入宫里。盛富贵被擒获时多半极力反抗,重伤濒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这“老友”的刚硬性子。

虽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终难以?卸下,当晚郑轶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时,叫醒他?的是宫里相?熟的内宦。

“郑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郑轶无事人般洗漱,问:“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报入皇城了?”

“并无第二份急报。”内宦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宫求见官家,说有人半夜送来多年前?的物证。郑相?你,唉,涉嫌通敌哪。”

郑轶心里骤然一沉。

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他?在御前?展开部分书卷:“陛下请看,边角处还有雨水浸泡的痕迹。”

官家思索着?:“也就是只有物证,并无人证的意思?”

听出官家言语里的偏袒之意,郑轶反倒不再多说了。

他?凄切地大礼拜下:“老臣愿罢官入狱待审。天理昭昭,总会还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读?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读。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下一张兵部匠工手绘的武器图纸原本,一两件兵部打?造的精锐武器在你身边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仓武器库中了?

郑轶在御前?的姿态更?加恭谨:“陛下,盛富贵昨日刚刚伏法?,今日便有余党将书卷投掷于衙门外。诬告老臣通敌。老臣百口?莫辩。御前?泣血自辩:

其一,盛富贵其人,北国奸细也。奸细告朝臣,其言语可信否?”

“其二:盛富贵抄录的物证,看似年代久远,笔笔如实?记录,却又似是而非,并无实?据。老臣敢问,抄录武器图纸在案,可有兵部出产的武器图纸原本?如何证明,抄录在案的武器图纸,乃是老臣提供?所谓贿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处?”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祸乱朝廷之心。如此抄录的所谓‘物证’,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诬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韩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恳请彻查此诬告大案。”

官家听得连连点头嗟叹:“说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时的视线定在郑轶身上?片刻。

转向御前?,行礼道:“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

官家惊问:“为何?郑相?说得在理。盛富贵奸细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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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大可能诬告,不能作数。”

“郑相?说得句句在理,盛富贵确实?是潜藏京城多年的奸细。”晏容时话锋一转:“但臣刚才并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晏容时把旧卷宗摊开在御案前?:“卷宗当中,记录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称,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郑相?为何开口?便提起盛富贵。敢问郑相?,暗中和?盛富贵有何等关联?为何看到半夜投掷于大理寺外的两卷旧卷宗,郑相?便开口?笃定认作盛富贵手书?”

官家瞠目看向郑相?。

郑轶:“……”

这世上?哪有人记录了满满两卷文书,头尾连名字都不写?哪有这种混账事?!

中原读过两年书的秀才都不会忘记文书署名,只有北国来的不读书的混账会做这等混账事!

下一刻,郑轶骤然反应过来。

正因为盛富贵记录时的大疏漏,文书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晏容时才寻个“字迹模糊”的借口?不让他?细查,故意只让他?翻阅片刻。

而他?对着?满纸确凿记录,绞尽脑汁构思自辩,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头,怨恨地望向晏容时。

晏容时淡定地把淋雨潮湿的旧卷宗合拢:“郑相?和?盛富贵有何关联?若郑相?不能答,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深吸口?气?。

蚌壳般紧闭上?嘴。

之后,无论官家如何惊疑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京郊邸店。

应小满在邸店外寻了个背风处,和?义母一起烧纸钱。

她?亲生父母的最终归宿,由七郎单独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还是告诉了义母。

义母寻来一沓纸钱,烧给应小满苦命的亲生爹娘。

“荆州,不就是咱们那儿?”

对着?明亮的火光,义母叹着?气?说:“你亲生爹娘住的地方,离咱们家肯定不远。”

应小满没说话。把手里的小沓纸钱扔进?火里,树枝拨了拨,眼看着?银箔纸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娘。外头冷,回店里歇着?。”

义母心事重重,又拿过一摞纸钱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来的三具尸体,也不知里头有没有盛老。也给他?烧点罢。”

“不会。”应小满很笃定:“我问过七郎了。他?说盛老是重要人证,活得好好的。”

“那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是哪三个倒霉鬼?”义母嘀咕着?:“停在店里,跟咱们住同一层,瘆得慌。”

应小满也不知道邸店停着?的是哪三个倒霉逃犯。

昨晚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把三个停尸担架捆扎成一摞,马车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车又拉回来了。

据说——官道又倒了棵树。进?不得京。

她?眼瞧着?白布蒙住的三具担架抬进?邸店,抬上?二楼。

停在东边最大的甲二号房里。

就搁在负责值守邸店的禁军指挥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亲自看那仨尸体。

“盛老爹人还活着?就好。”应小满嘀咕着?,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去火里。

义母凑近瞧她?的脸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没事。”应小满拉着?义母进?门里,“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认应家爹娘。”

义母上?楼时还惦记着?:“你亲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认亲……”

应小满:“不去。”

话虽如此说,但半个多时辰后,当晏容时踩着?京城的浓重暮色赶来城郊邸店时,应小满依旧抱着?膝盖蹲在邸店的背风处。面前?一堆灰烬。

直到修长身影挡在面前?,她?才惊醒般猛地抬头。

“七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入京拘捕一个重要人犯?”

“已经拘捕了。”晏容时摸了下应小满的手,冻得冰凉的,人不知在风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灰烬,没说什么,把依旧蹲着?的应小满拉起身,拉开身上?挡风氅衣,把她?裹进?大氅里。

“下午得空,过来看看你。你亲生父母的事……”

“襁褓还我。”应小满打?断他?的话头。

“襁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里了。改天拿回给你。”晏容时如平常般好声气?地哄她?。

但短短几?句话对话,足以?让应小满听出清润嗓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仰起头,借着?邸店透出来的灯光打?量身侧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担心地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么?”

“累。”晏容时叹了声:“忙着?准备,两天没合眼了。早晨御前?盯着?郑轶时不觉得,出来时一阵头重脚轻。还好官家赐下热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会儿。”

应小满一听就急了。“留在京城早点睡呀。你赶着?出城做什么。”

“看看你。怕听闻了亲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间里哭。”

晏容时把包裹两人的大氅又裹紧些,两人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他?低头仔细打?量片刻,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眼见你无事,我也安心了。”

“我无事。”现?在轮到应小满拉住晏容时的手快步进?邸店门,催促他?休息:“楼上?空那么多房间,寻一间去睡。”

“慢着?。还有桩事要先做。”

晏容时叫来值守的禁军都尉:“厨房有没有热羊肉汤?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来回路上?没吃喝。准备些热汤,拎过去挨个喂几?口?。”

应小满:?死人要喝汤?!

倒吸口?凉气?的功夫,两人已踩着?木梯上?二楼。

她?的脚下往西边自己的房门前?走,眼风却忍不住往东边停尸体的甲二号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话带给她?很不好的联想。

尸体……要在邸店里停好几?天呢。

应小满撑着?门框。清凌凌的目光有点飘忽,时不时往东边飘一眼,疑惑里隐现?一丝紧张:

“给尸体喂热汤,是什么规矩?”

对着?面前?略显紧张的小娘子,晏容时想了想,附耳过来,悄悄压低嗓音解释。

“嘘~别?对外头说。我们大理寺的老规矩:尸体喂热汤……防诈尸。”

应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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