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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不?论怎样,七郎撇开手里的案子,专程赶来教她宫里应答,肯定不?会害她。
况且说得每句都是大实话,不?心虚。
应小?满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欢欢喜喜把面前剥好的橘子掰开两份,一人?一半。
“七郎,别只?顾着剥橘子,你自己也吃点。”
这个晚上过得?极愉快。
晏容时坐在小?院里半个时辰,把今晚教授的对话和应小?满当面练习几回,对答如流,他欣慰地?夸赞:“小?满好样的。”
应小?满真心实意说:“七郎教得?好。”
一轮半圆月高挂头顶,莹莹月色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间?映照下清静小?院,小?院里对坐的两人?渐渐停了说笑,彼此凝望。
“大理寺官衙一天三顿公署堂食,多用点。”应小?满仔细打量面前郎君在月色下的轮廓。
“人?又瘦了。晚上是不?是压根没用饭,审完案子直接就?过来了?”
说得?其实不?差。晏容时倒也?不?否认,只?说:“早些见到你?,早些欢喜。”
头顶月色照亮半敞开的院门,隋淼站在门口?踌躇着该不?该进。
应小?满瞧见了他,亲近地?招呼:“隋淼也?进来,一起吃个橘子。”
隋淼道?谢,站在桌边吃橘子时,晏容时问他,“隔壁都准备妥当了?”
隋淼:“都准备妥当了。屋宅搜查并无异样,留下五人?常住。”
应小?满:?
她纳闷地?问:“你?们不?好住的吧?隔壁已经被沈家赁下,这两天就?要?从帐篷搬过来的。”
“沈家不?会搬来了。”晏容时耐心和她解释:“已经替沈家寻到更好的住处。牙人?今日和他们新签了赁契。”
应小?满怔忪了一会儿。所以,左边的邻居从沈家娘子换成晏家护卫了?
“晏家安排人?住在隔壁,是担心逃脱的死?士?”
这些天过得?风平浪静,小?队禁军亦步亦趋地?护卫应家三口?人?,却连死?士的影子都没见着。
应家母女私下里嘀咕,京城百万人?口?,只?逃脱两个死?士,当真是水滴入海。
要?说风险,大理寺查办酒楼的官员岂不?是更危险?禁军们贴身跟随保护的,应该是七郎才对。
“这处需要?额外看?顾,倒不?是因为那两个逃脱的死?士。”
晏容时沉吟片刻,放下橘子起身,示意应小?满跟上。
应小?满莫名其妙地?被带出自家门,两人?绕进隔壁院子。
并排两间?方正小?院,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左边空置的这间?,刚刚被晏家带来的人?手仔细清理过,就?连小?院地?上铺的青砖都被挨个撬起查看?。并无任何?异状。
小?院中央的长?木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高处挂灯,木桌上摆放着一把金酒壶,两个玉杯。
应小?满去空置的三间?大瓦房里转悠一圈,再出来小?院时,木桌上又添了一盘橘子。晏容时依旧闲坐在桌边,手里不?紧不?慢地?剥橘子。
如果?不?是正屋里没有义母和阿织,桌上多了壶酒,这场景和应家小?院里几乎分毫不?差。
应小?满瞅了一会儿,忽然间?若有所悟,忍着笑挨坐去旁边,附耳悄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隔壁的院子赁下了。”
“为什么?”晏容时把剥好的橘子给她,执壶往两个空杯里倒酒,玉杯里倾倒出芳馥酒香。
二两杯,分量不?多多少。他把一个玉杯往应小?满这处推了推。
“余庆楼收缴的玉楼春,以后在京城只?怕再也?喝不?到。上次酒楼见你?喝了几口?,似乎喜欢,今晚又带了些来。价值八十文的一壶酒而已,谈不?上‘公器私用’,放心喝。”
应小?满确实喜欢玉楼春浓香芳馥的余味。两人?在月下举杯,轻轻一碰。
“还问我?我要?在自家院子里,有我娘盯着,没喝几口?酒她就?得?叫我放下。喏,你?看?。”她当面将玉杯里的美酒喝空,舔了舔唇角。
“这算第?一杯。等第?二杯喝完,我娘就?得?催着我停下。上回你?送来一次酸酸甜甜的葡萄酒,杯子又好看?,我才喝到第?二杯我娘就?开始念叨。”
今晚两人?在隔壁小?院,自然没有长?辈念叨。
晏容时执壶倒满第?二杯酒。“今晚这壶酒都是你?的。爱喝几杯便喝几杯。”
第?二杯酒各自喝完,应小?满愉悦地?舔了舔酒光润泽的唇角,空杯递过去。
晏容时慢悠悠给她斟第?三杯酒时,开口?说:“隔壁没有长?辈确实方便喝酒。不?过赁下隔壁这间?屋宅,主要?原因倒不?是为了喝酒方便。而是因为这处宅子在河童巷。”
河童巷怎么了?
应小?满抿了口?酒,眼神晶亮地?递来疑问。
“河童巷这两处宅院,牵扯进最近一桩案子当中。五月里才收缴入册,没想到七月就?转做了赁屋。也?是我之?前疏忽,没能早些留意这处,提醒你?们。”
应小?满其实挺喜欢河童巷这处宅院的位置。想了想:“是因为隔壁老仆太麻烦的缘故么?”
“倒不?是老仆的缘故。这处宅子牵扯进的案子,你?其实听过的。但当晚你?正在大理寺小?院里提着心等候录口?供,我随意提起两句,你?随意听过,当时都没太在意。”
“说起来,八郎对河童巷这处宅子熟悉得?很。”
晏容时云淡风轻道?:“你?们刚刚赁下的右边那间?宅院,便是从前八郎派遣亲信晏安,暗中向外头泄露我出行消息的所在。”
应小?满:!!
她的眼睛都瞪圆了。“怎么这么巧?!”
其实也?不?算巧。应家跟官府赁短宅,要?求靠近肉铺子门面的好地?段、叫价又不?贵的清静好宅院,原本也?没几处。
晏容时今日审讯到半途,听说宫里女官寻应小?满教授规矩,当时便打算过来看?看?情况。细问起应家的新住处,赫然听说“河童巷”三个字。
他当时便感觉不?对,即刻寻牙人?来,三言两语问明情况,当场替沈家把拖欠的“二十四押一”的欠款给付清,叫沈家依旧住回七举人?巷去。再以隋淼的名义把应家隔壁的院子赁下。
“还好左边这间?空着。”
说话间?两边玉杯又喝得?见底,晏容时提酒壶挨个斟满,应小?满一口?喝完整杯压惊,自己又把空杯倒满。
晏容时还在叮嘱她:“聋瞎老仆倒是不?涉案。但右边这处宅院毕竟曾经被余庆楼占用半年,用作传递消息的联络地?,难保会有不?知来路的人?物寻上门。求稳妥些,你?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两边院子置换,你?家尽快搬来左边。”
“哦……好吧。”应小?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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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当,哪里不?妥当?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隐约想起两位姑姑严肃的脸孔,迷迷瞪瞪地?说:“是。”
晏容时正在斟酒,听了这句语气模糊的“是”,视线即刻转过来,在身侧小?娘子的脸上转了一圈。
两边视线对上,应小?满说:“看?我做什么?已经说‘是’了。”
两人?挨得?近,说话吐气间?全是香甜酒香。晏容时在灯下仔细打量面前泛起动人?晕红的娇艳面容,平日晶亮的眼睛此刻蒙蒙胧胧的,仿佛海面清晨起了一层薄雾。
他掂了掂酒壶分量。两人?边闲说边喝酒,不?知不?觉几乎把整壶都喝空了。
晏容时抬手在应小?满面前晃了一晃,张开五根手指:
“小?满,数一数,这是几?”
应小?满抬手就?抓住他的手,挨个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她高高兴兴地?喊,“五个手指头!七郎,你?一个手指头都没少!”
这声喊得?大,半敞的院门外守着的隋淼眼角抽搐一下,瞬间?反手把院门给带上了。
小?娘子醉后手劲失却分寸,晏容时默默吸口?气,哄她说:“小?满,数的很好,我一根手指头也?没少。现在可以把我的手放开了。”
但应小?满既然把他的手掌整个攥在手里,又岂能轻易哄得?松手的?
哄了几句,她反倒攥得?更紧了。酒后晕红的脸颊开始发热,她趴在长?案上,仿佛掰飞爪关节那般,把五根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七郎,”她闭眼咕哝着:“再给我倒点酒。趁着娘不?在,我多喝几杯。”
晏容时数着酒滴,往空杯倒了五滴,正好一小?口?的份量。把酒杯递去,哄她说:“酒来了,松松手,拿酒杯。这是今晚最后一口?。喝完我送你?回去。”
紧攥不?放的手总算松开了,改握酒杯。
应小?满一口?喝完那堪堪覆盖杯底的五滴酒,舔了舔滋润光泽的红艳艳的嘴唇,不?满地?说:“都喝不?到什么。你?跟我娘一样,也?不?给我喝酒。”
晏容时抬手挡了下她摸索酒壶的手,把酒壶挪去远处,搀扶她起身。
“如今我知道?你?娘为什么管着你?不?让多喝了。上回葡萄酒的量浅,玉楼春这等后劲大的酒容易醉。小?娘子喝醉了不?大好。能起来么?”
应小?满其实并没有完全醉倒。她现在的状态处于微醺和大醉之?间?。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起身时,人?其实还清醒着,眼睁睁看?着酒壶被挪去桌子边角,看?得?见摸不?准。
抓了几下,酒壶反倒被挪得?更远。她有点不?高兴地?一抬手,手掌挡在身侧还在低声问她的郎君唇边。
火热柔软的掌心碰着同样柔软的嘴唇,晏容时问了半截的话便顿住了。
应小?满此刻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视野也?模模糊糊的。
周围映照的暖黄色的灯笼光芒落在她眼中,仿佛三月阡陌田野开了满地?春花。
她自以为在很凶地?说话。
“不?许唠叨我。”她捂着面前郎君温热柔软的嘴唇,理所当然地?说:
“你?天天在官衙里审案子,我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你?,想你?想得?难受,我都没唠叨你?。我只?喝几杯酒,你?为什么要?唠叨我。”
晏容时坐在她身侧的木凳上。应小?满站着,他坐着,他的手扶着她的后腰。
现在轮到他闭着嘴,听应小?满一句句的絮叨。
“最迟八月底我们一定要?走了。你?说‘好’,你?真的能跟我们走么?你?手里审的案子怎么办呢。”
“我娘说,你?到坟前烧两刀纸,敬一壶酒,叫爹爹好好看?一看?你?。但爹爹万一不?喜欢你?呢。如果?他托梦说,你?就?是他仇家,他要?杀的就?是你?,我怎么办。我娘说爹爹老糊涂,叫我不?要?理爹爹的混蛋话,但怎可以不?理呢……”
半醉的小?娘子嘀咕个不?停,也?不?知说给身边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语速既轻又快,喃喃地?一口?气说了许多。
顿了顿,茫然地?回想:“说到哪儿了……”
晏容时抬起手,替她擦了下雾蒙蒙的眼角。
“说到你?心里两难挣扎。既喜爱我,又敬爱义父。既不?想为难我,又不?想让你?爹爹在地?下失望。返乡在即,心里焦灼。”
应小?满连连点头:“对。”
有只?手引着她坐下,但坐处却不?是坚硬的长?木凳,而带着些温热,透出人?体的热度。
应小?满迷迷瞪瞪地?坐在郎君膝上,仰着头,笼罩周身的熟悉的清淡熏香气息里,又掺着些她喜爱的香甜酒味。
耳边有熟悉的嗓音和她一句句地?慢慢说。
“在加紧追查了。答应八月底随你?去老家祭坟,最近便加快审讯,日夜不?休,争取早些追查出结果?,早些结案。只?要?一个月内结案,便能和你?启程。并无一个字敷衍你?。”
“嗯……”
“放宽心,笑一笑。像你?这般纯粹的女孩儿,就?该整天无忧无虑、过得?高高兴兴的。天下事不?见得?必须取舍为难,总有两全的法子。我们再找找看?。莫哭了。”
应小?满感觉自己睡着了。
然而醉后的睡梦和平日里大为不?同。
他们分明在自家小?院里,母亲和幼妹却都不?在,她可以在无人?庭院和七郎久久地?拥抱在一处。
两人?在星子天幕下肆意拥吻,平日里压抑的年轻而热烈的情愫汹涌而出,随着剧烈跳动的脉搏声声,炙情四散蔓延。
梦随风万里。
魂梦与君同。
第62章
大?晚上地喝醉了酒,人晕晕乎乎地被送回自家,就连隔壁老仆的咳嗽声都没能惊动应小满这夜的美梦。
睡到第二天晨间,她倒是照常醒了,掩着呵欠懒洋洋起身洗漱,被老娘念叨了满耳朵。
无?论?怎么念叨,应小满只弯着眼笑。
河童巷右边这间院子从?前被占用作传递消息的据点,不知多少人来过,不能不提防。没得好?说的,换。
当天就收拾物件两边置换,应家搬来左边院子,隋淼领着五名晏家好?手搬去右边。
义母惦记着西北小院里住的老仆,叮嘱应小满:“把灶上熬好?的药再分一碗给?老人家,年纪大?了,有病早治才?好?。拖来拖去把人拖垮了。”
送去小院时,老仆依旧用那双浑浊的眼上下打量应小满,扯着嗓子隆隆地喊:“咋回事?怎么换人住我家啦?”
应小满手脚比划着喊回去:“我跟我娘改住隔壁了~隔壁!左边那间宅子!”
老仆也不知听清了几分,接过药碗,慢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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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回去边大?声咕哝:“他?们谁啊!”
“一天天的,谁能都住我家!”
辰时整,宫里两位姑姑准时登门。听闻晏家派人,护卫着应家搬迁去左边,两位姑姑露出?微妙的眼神互看一眼。
嘴上当然什么也不多说,宫中常见礼数一样样地教起来,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如此连续十天。
应小满学会了一记绝招。每当两位姑姑双目无?神、累瘫倒在木椅上时,她就挨个捏捏肩膀,递过两杯家里自煮的乌梅饮子,再满怀歉意冲她们笑一笑。
“罢了。”黄姑姑最后捧着甜滋滋的乌梅饮子边喝边说:“仪态行止之类的,还是得看人。只要小娘子不要在贵人面前胡乱说话,入宫一趟,怎样都能讨得封赏回来。”
入宫觐见的具体日子在中元节后不久传来应家。
七月二十八。黄道吉日,诸事大?吉。
应小满穿起家里最好?的一套衣裳。
这是义母从?枕头布套里掏出?积攒多年的私房钱,给?自家伢儿精挑细选扯了几尺上好?绸缎制成的衣裳。
专门挑选了适合未出?阁小娘子年纪的鲜嫩颜色,花半个月功夫,精细赶制出?一身浅粉色窄袖襦衣,海棠红绣牡丹蝴蝶百褶长裙。
搭配晏家送来的一套精致玉饰:两支玉簪,翡翠闹娥儿,白玉珍珠耳坠,系在腰上的一块玲珑玉佩。都是适合十来岁小娘子穿戴的首饰,精巧又不显累赘。
应小满梳起螺髻,把整套穿戴上身时,义母拉着她在阳光下的小院里看了又看,舍不得放手,不知不觉蓄了满眼的泪。
“真该让你爹看看。”义母含着泪又哭又笑:“叫他?大?话说了一辈子!咱们伢儿如今当真穿起绸缎衣裳了,肯定比你爹想的还要标致……”
应小满不太习惯地扯几下百褶长裙摆,放缓脚步,在小院里来回走几遍。
裙摆摇曳,安静无?声。
七郎做事妥贴,送来的首饰里既没有四处乱晃的步摇,压裙裾的玉佩也只一块,不会发出?碰撞声响……
应小满起先慢慢地走,后来按照平常步速快走,确定身上这套行头无?论?怎样走都不会发出?声响,放下心来,出?门牵着裙摆轻巧一跳便?跳上马车。
马车沿着御道街一路往北,直送到皇城门口。
巍峨的皇城城楼下方,两处边门开启,甲胄鲜明?的禁军把守各处。时不时有几辆车马停下,身穿朱紫的官员步入皇城。
应小满才?下车,远远地便?看到皇城门楼下等候的一道朱袍颀长身影。她当即便?笑了。
百褶裙摆摇曳成盛放牡丹,她一路小跑着过去。赶在禁军过来拦阻之前缓下步子,几步快走近城门边,眼神亮晶晶的:“七郎,你来很久了么?”
晏容时一路注视着她跑近。
青春年华的小娘子难得穿起艳色,整个人从?里到外地透出?鲜活灵动四个字,举手投足皆是勃勃生气。
他?眼里带激赏,不动声色拿身子挡了挡,挡住四面八方注目的惊艳视线。
引应小满过来拜见对面一位须发斑白、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
“这位便?是朝中太傅、大?理寺卿,韩老。”他?先向应小满引见尊长。
“韩老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我年幼时曾经师从?韩老学过隶书,有半师之谊。小满,过来拜会。”
又把应小满引见给?对方:“韩老,这位便?是之前提过的应家小满。”
韩兴继捻须微笑,问应小满:“便?是你这小娘子遵从?父亲遗命,千里迢迢来京城寻长乐巷晏家七郎?”
应小满道了个万福:“是。”
晏容时不紧不慢也道:“正是。”
“我看你这小娘子年岁不大?,怎么,你家父亲和七郎的祖父当年认识?”
应小满心里琢磨了片刻。都两边结仇了,当然认识……
人在宫门边上,不好?提“有仇”,她只客气说:“我爹年纪不小,他?少年时似乎在京城里做事,不过爹不提,我也不清楚。进京后七郎跟我说起,我才?知道爹跟七郎的祖父……”
她想了想,把结仇两个字换成:“认识。”
晏容时不紧不慢又接一句:“二十余年前,两家长辈曾在京城结下一段缘分。”
“小娘子年纪轻轻,胆气可嘉。”韩老微笑打量几眼,应诺下来。
“好?了。人我见到了,果然和你说得无?差。老夫看一眼也算放下心,不至于将来去地下还被你祖父责怪。你们年轻人自去罢。老夫步子慢,在后头慢慢地走。”
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就会被七郎的祖父责怪,应小满没想明?白,不过还是道了个万福告辞。晏容时引她当先穿过城墙洞,步入皇城。
两人其实并不能并肩走多远。
外皇城这段路来往的人极多。值守禁军,出?宫办事的宫人,外皇城官衙当值的官员,今日还有入宫赴宴的许多大?理寺和刑部官员。
耳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寒暄声。
趁片刻清静功夫,应小满扯了下身侧郎君的衣袖:“你忙吧。前头两位姑姑来接我了。”
晏容时抓紧和她一桩桩地叮嘱。
“这几日演练的说辞都记得?”
“记得。”
“男女分席设宴。雁二郎在我这边牵制,叫他?翻不起浪花。若女席那边有人兴风作浪,十一郎中途会去拜见太后娘娘,你向十一郎示意求助。”
“嗯。”
“小心说话。若有实在难以应对的局面……”
应小满冲他?笑了下,心里暖洋洋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这两句话最近在宫里传得人尽皆知。
应小满被领进一处松柏庄严的宫殿,跨四五道宫门后,终于也见到了那位“生性质朴”的太后娘娘。
确实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满头华发,看着年岁往七十上走了。说起话来并不高高在上,反倒随和得很。当面闲聊几句,她心里的拘谨不知不觉便?去了。
宫里的人当面并不直接称呼太后娘娘,只称呼:“老娘娘。”
老娘娘招呼应小满在近前赐座,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瞧一回,笑说:“兴宁侯府上那么多娃儿,怎么没生出?一个这般好?模样的?这小丫头若是生在雁家里,肯定被我抱进宫里养。”
详细问起家里情况,应小满一一地答了。
说起抱养也没瞒着。
倒把老娘娘吃了一惊:“居然是抱养的。这么好?模样个女娃娃,怎会舍得扔。”
应小满感觉亲近,仰脸冲老娘娘笑了笑:“乡下养人难,往山里往水里扔女娃娃的每年都不少。我运气好?,被我家爹娘抱了回去。”
宫人七嘴八舌地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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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室感慨叹息的热闹气氛里,不知谁起的话头,问起应小满的年岁,家中有没有定亲。
应小满原本跪坐在老娘娘跟前回话,耳朵突然敏锐一竖。关?键话题来了!
她瞬间转头。
满脸带笑、提起“定亲事”的,看打扮也是个女官,生得白白净净的福相,没见过的陌生相貌。
宫里这些人的想法她管不着,总之,和七郎准备多日的标准答案脱口而出?。
“十六岁,过年十七。”应小满不假思索地说:“老家尚未婚配,但?义父在临终前,叮嘱我来京城寻人。”
七郎准备的话头简直像挖坑。她这处提起寻人,那边的白净女官立刻跳下坑去,追着问:“寻人?寻何人?”
老娘娘也大?感兴趣:“千里迢迢地来京城寻人?那可不容易。寻到了么?”
“寻到了。”应小满如实答说:“长乐巷晏家七郎。”
满殿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许多人眼神彼此互看,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也不知道她们自以为恍然知晓了什么。
老娘娘倒笑了。“如此说来,竟是家里早定下的?难怪你一个初来乍到京城的小闺女,会和晏家七郎亲近。”
老娘娘又笑问:“你家义父既然是认识晏家的,想必也不寻常。去乡郡隐居之前,他?是何等的人物啊?”
这是个预先没对过的问题,不大?好?答。
应小满想了想,按照和七郎商量下来的作答路子,尽量如实说:“从?前爹爹在京城怎样,他?不怎么说。反正他?身子壮实,在乡下做的是猎户。隔三差五进山打猎。”
殿里许多人又递过恍然大?悟的眼神,老娘娘身边几个亲近的宫人议论?:“必定是归隐的武将了。”
老娘娘显然赞同:“武将出?身。说起来,咱们雁家也是武勋出?身。可惜啊,几代传下来,一代不如一代,还能上马出?长枪的年轻儿郎没剩几个……”
话题唏嘘扯开了。
莫名其妙被按上个“武将出?身”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武将总好?过山匪吧。
总之,一番热络聊下来,晌午时分,宫里传宴席。
老娘娘爱热闹,女席就开在永宁宫里。
宫里的吃食一道道流水似摆上,头几道摆得满满当当的是“看盘”,能看不能吃,谁吃谁丢人。这些两位姑姑都教过。
好?容易等看盘撤下,眼前终于摆上真正用来吃的宴菜,应小满却顾不上吃席了。
因为她这边才?动筷,第二个关?键问题就被抛上桌案。
“果然是‘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形容得半点都不错。老娘娘喜爱应家小丫头的话,留她几日说说话如何?”
应小满耳朵一竖,不假思索抛出?去标准答案。
“我娘身上有咳嗽眩晕的旧疾,时不时地发作一回,家里又有个四岁的幼妹离不开人。留在宫里,民女心中不安。”
“是个有孝心的!”老娘娘果然欣慰大?赞,当场赏下一柄玉如意。
应小满赶紧放下筷子谢恩。
这边热热闹闹赐下了玉如意,满室欢笑言语,应小满捧着玉如意正要入座时,白净女官又开口说:
“老娘娘难得喜爱小娘子,派几个宫人去她家里照看着,这边留三五日,又不打紧。”
一句又一句的撺掇,什么意思?应小满盯去一眼,牢牢记住那女官的相貌。
这句难回答,都说宫里的贵人直接拒绝不好?,如何委婉拒绝,突然间又想不起说辞,应小满捧着玉如意发了一会儿怔。
在满殿盯来的炯炯视线里,她脱口而出?:“谁说不打紧?我舍不得我娘。”
满室说笑声安静下来。
不管回话是不是太直接了,总之,话已?经说出?口,她只能继续往下说,还是说实话。
“我们家人口少,从?小一起住在乡下,进京了就一起赁宅子住。我跟我娘打小没分开过。今天进宫说好?只是吃席,傍晚就回。突然不打招呼离开三五天,即便?我这里不哭,我娘想我也会想到哭的。”
老娘娘叹息着对左右宫人说:“你们听听,这才?叫大?实话。”
“雁家那帮小的,每个入宫来嘴里都一套接一套地恭维,没几个实诚的。我为什么喜欢二郎?二郎那小子不喜欢他?爹,整天挨揍也不给?他?爹个好?脸色。他?喜欢我这老婆子,那是打心眼里喜欢,挖空了心思孝敬。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假意谁看不出?。”
老娘娘感慨地冲应小满招招手:“来,小丫头,坐老身面前。老身小声问你一句话,你小声地答。莫让其他?人听到了。”
身侧众宫人纷纷识趣地起身挪去远处。
应小满放筷,单独跪坐在小娘娘身侧蒲团面前。
“你上京城来寻长乐巷晏家七郎,但?老身怎么听说,你先认识的是莫干巷雁家的二郎?你悄悄地直说,可是见了晏家七郎更俊俏,便?不喜欢二郎了?”
应小满没忍住,撇了下嘴。
“先认识的当然是七郎。”她实话实说:
“我爹托我寻人,我又不熟京城,找长乐巷晏家的时候不小心误入了莫干巷雁家。从?来就没喜欢过雁二郎。我家都从?城南搬来城北了,他?还一路盯梢,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
老娘娘听得扼腕,旁边几个女官其实没挪多远,一个个嘴角直抽抽。
“这事二郎做得不厚道。”老娘娘叹说:“人家小娘子分明?不喜欢他?,在我面前一个字不提,张嘴只说他?喜欢‘淳朴自然质’。以为我看不出?来他?的小心思?家里亲爹后娘都靠不住,指望老身替他?撑腰。老身是和应家小丫头投缘,但?听到没有?人家过世的爹把她许给?长乐巷晏家七郎了。”
说到这处,抬手指点先前几度发话的白净女官,“你少撺掇两句罢。”
白净女官惊得急忙伏地请罪,一个字不敢再说,小步倒退出?殿。
莫名其妙被“过世的爹许给?七郎”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老娘娘正骂坏人呢。
吃席到中途,十一郎果然过来拜见老娘娘。
十一郎今日穿了身正式的皇子衮服,颇为郑重地拜见完毕,借起身机会,飞快地往应小满这处一瞥,狭长眼里露出?几分询问之意。
应小满案头搁一柄玉如意,此刻手握一把小刀,正在扒拉着鲜嫩多汁的炙羊腿,嘴角翘着,冲十一郎摇摇头。
女席这边风平浪静,没事。她好?得很!
十一郎心里纳闷。刻意多留了一阵,和老娘娘闲话几句家常,眼看这处宫宴确实风平浪静、处处和气。他?放下心,很快告退出?去。
女席这处风平浪静,朝臣宴席那处,可是波涛汹涌……
——
今日这场宫宴,官家喝三杯便?离席。酒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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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十一郎也中途离席。
席间人声鼎沸,喝高了的朝臣们醉醺醺互相搭话,雁二郎觑准机会,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抽身便?往殿外走。
没走出?几步,身边廊柱后慢悠悠踱出?来个人。
“哪里去,二郎。”晏容时打招呼。
雁二郎嘴角抽了抽:“怎么回回更衣都碰着你?喝多了要解手,七郎又要跟着?”
“正巧,同路。”
“……呵呵。”
“呵呵。”
两人呵呵谈笑着,第三回并肩去更衣。
雁二郎自小出?入内廷,对殿室格局极熟悉,走到宫道岔口时,脚步一顿,装模作样掏摸身上:“丢了块玉佩,我原路回去寻,七郎自去无?妨。”
晏容时停步召来廊下一位值守的禁军校尉:“可是殿前司都虞候,吴寻麾下?”
“是。”校尉躬身行礼:“今日宴席周围值守的,俱是吴都虞候麾下。”
“很好?。”晏容时抬手一指雁二郎:“二郎丢了玉佩,你领几个眼神好?的精干人,陪他?一路寻回去,务必寻到玉佩。”
雁二郎抱臂冷笑:“七郎还不去更衣?”
“不劳记挂。”晏容时悠然踱开了。
雁二郎沿着长廊往回几十步,眼看两边距离拉开,立刻自来熟地搭上校尉的肩膀,称兄道弟起来:
“这位弟兄面生,但?你家吴都虞候和我相熟的。我有急事要去太后娘娘那处,通融通融?”
禁军校尉不苟言笑。他?家都虞候虽然跟雁二郎相熟,但?十一殿下跟晏少卿更熟。殿下亲自叮嘱下来,看好?雁二郎,哪个敢私下放水?
禁军校尉客气抱拳:“敢问雁小侯爷丢失的玉佩大?小如何,何等形状?卑职奉命护送去寻,自然要寻到才?好?。”
雁二郎琢磨了片刻,把校尉拉去僻静处,掏出?一叠纸交子:“明?人不说暗话,晏家那位多少钱买通你这条路?我出?双份,拿去给?下头弟兄们分。只求通融。”
禁军校尉赶紧推开:“求雁小侯爷放过!”
雁二郎:?
雁二郎给?气笑了。他?自己?就是禁军出?身,今天打猎叫鹰啄瞎了眼,给?自己?人拦了!
他?把纸交子当折扇迎风扇了扇,冷笑说:“我提前和太后娘娘打过招呼了,今日入宫会拜见她老人家。你们非要拦着,老娘娘等不着人问起来,我可实话实话。”抬脚就往太后娘娘的永宁宫方向走。
校尉见势不妙,又不敢硬拦,只得紧随不舍。两边沿着宫道前后走出?十来步,雁二郎忽地脸色一变,自己?停下步子,身子微微弓起,露出?异样神色。
校尉吃惊问:“雁小侯爷怎么了?可是吃喝撑着了,要加急更衣?卑职即刻护送。”
雁二郎骂了句:“宫宴上就顾着跟晏七斗法,老子都没吃喝几口,吃撑个屁。嘶,不对劲……”
雁二郎外表倒没显出?明?显的不对劲,脸颊发红,脚步虚软,乍看和喝多了酒差不多。
但?这里谁也比不上他?自己?是花场老手,瞬间意识到不对,忍着头晕目眩,眼前一波波五光十色,咬牙憋出?三个字:“催|情|药……”
校尉大?惊。这可是在宫里!谁敢在宫里对赴宴的勋贵儿郎下药!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雁二郎捂着小腹蹲在路边,咬牙切齿说:“一个都不许走!都给?老子原地站着!你们……你们都是人证!老子在宫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做!”
校尉不敢违令。七八人果然原地站着,大?眼瞪小眼。
但?雁二郎紧急中出?了岔子,只严令他?们不许走,忘了严令他?们不许喊。
禁军面面相觑一阵,彼此从?眼神里读出?用意。
一、二、三。
几名禁军忽地同时转过方向,往百来步外、离他?们最近的一位朝廷大?员方向,扯开嗓门齐声高喊:
“——晏少卿!晏少卿速来!”
第63章
哗啦——一桶冷水浇下。
从井里打出的冰凉凉的井水,怕不够冷,还额外放进许多碎冰渣子,一桶当头浇下去,雁二郎当场蹦得三尺高。
“你娘的……”雁二郎上前一步就要揪衣襟动手:“晏七,故意整老子是不是。”
周围几个禁军赶紧把人架开。
“二郎这不是能起身?了??可见药效被压制,冰水功不可没。”晏容时不咸不淡地道一句,叫来禁军校尉吩咐下去。
“其他?人原地守着二郎。你去寻你的顶头上司吴都虞候,把这里的情?况急报给他?。叫他?即刻领人赶来,把今日宫宴伺候二郎饮食的相关宫人全部拘下待查。”
雁二郎冷笑:“宫宴还未结束。你这是要?闹得众人皆知,叫我丢个大脸了??”
“赶在入宫赴宴的时机下药,背后谋划之人已存了?害你之心。把事情?压下,强做无事,对你自己有何好处?今日你运气好,周围许多人证。下回?你的运气还能如?此好?”
不管两?人关系如?何,晏容时这番话说得有道理?,雁二郎闭嘴不言,额头隐隐青筋露出。
晏容时走近两?步,循循善诱:“今日时机正好。天时地利人和?。不想?顺藤摸瓜,把背后害你之人当场揪出,来个一劳永逸?——相比于长久的好处来说,一时的颜面又算什么。”
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雁二郎神色微微动容。他?被说动了?。
当即冲禁军校尉摆摆手:“快去。”
校尉立刻小跑着去找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一阵秋风吹过廊子,雁二郎头重脚轻,被冷水强压下的药性又往上涌,附近路过的宫娥落在眼里,各个眉清目秀。
“他?娘的……”
晏容时往他?身?上瞥一眼:“附近有没有空置的偏殿?赶紧给二郎寻个无人的僻静地。你们把门窗都守好了?。”
——
宫里的宴席当然少不了?酒。
宫宴三十道正菜。一轮上两?道正菜,搭一种美酒。[1]
其中许多都是京城人熟知的宫廷名酒。“羊羔酒”,“黄柑酒”,“荔枝酒”……
应小满偶尔听七举人巷的邻居们议论几句,语气饱含艳羡,都是“某某家官人入宫赴宴,赐下一壶羊羔酒。滋味绝顶!”诸如?此类的形容。
今天这场宫宴她把名酒彻底尝了?个遍。
以上好羊羔肉发酵制成的羊羔酒。
以上好黄柑橘,酸酸甜甜滋味余长的黄柑酒。
听名字便觉得满口清香的荔枝酒。
前几道正菜搭配美酒,应小满吃喝得有滋有味。
五轮十道正菜过去,上头的老娘娘已停下不再喝酒,新上的酒只摆在食案上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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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还在倒酒。
但喝着喝着,不同?美酒渐渐地在舌尖辨不出滋味。旁边伺候的宫人还在殷勤倒酒,她晕晕乎乎地握着酒杯,盯着前方虚空出神。
满殿明亮的火烛,在她眼前,都化作五光十色的光晕,过年时京城夜空升腾的烟火。
殿内回?荡的说笑言语,化作乡下过年吃席时嘈杂热闹的人声。
老娘娘停下说笑,留意到她这处,指着笑说:“小丫头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的目光盯着殿里一处明亮的仙鹤龟寿落地铜灯台,正在迷迷瞪瞪地微笑。
“真好。”她喃喃地说:“娘,来看呀。好漂亮。”
周围女官们捂着嘴低笑起来。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官目光里带出怜爱。
“应小娘子喝醉了?。”登门教导了?她十来日的黄姑姑带着些感慨说:“是个心眼实?诚的,醉了?还喊娘。”
老娘娘笑着摇摇头:“真把人留在宫里三五日,夜里只怕睡不着要?哭的。哎,难怪二郎喜欢她,看这小丫头在面前笑一笑,老婆子心都要?化了?……”
明亮烛火下,老娘娘微笑着又打量几眼,和?身?侧同?样头发花白?的一位老嬷嬷低声念叨起来。
“刚才就觉得有点像。应家小丫头一笑起来,感觉更像了?。你仔细看看,小丫头的脸庞模样,是不是有点像小妱儿当年?”
白?发嬷嬷是太?后娘娘当年入宫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知根知底。
老娘娘提起“小妱儿”三个字,白?发嬷嬷当时微微一惊,凝神细看。
看完叹口气说:“老奴眼睛昏花,看不清啦。但应家小娘子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圆眼,俏生生瓜子脸,确实?有三分像妱娘子当年。话说回?来,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原本生得都有几分相似。”
老娘娘的微笑里带几分怀念:“确实?有几分像。这么多年了?,小妱儿那么娇气个人,年纪轻轻离了?家,哪能吃得了?外头万般辛苦,早不在人世?了?罢。老身?都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家丑不外扬。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想?起当年的小丫头,多嘴说几句罢了?。”
白?发嬷嬷低声道是。
老娘娘感慨发话时,周围自然无人敢发出响动。骤然安静下来的殿室里,只有应小满还在说话。
喝得半醉的小娘子视线迷蒙,直勾勾盯着大殿里的落地铜灯台,小声喊:“七郎,七郎。你也来看呀。好漂亮的烟火。”
老娘娘带笑听着。
言语间带遗憾,对周围几个女官说道:“二郎说好了?宴席中间过来,怎么人还没来。等他?来了?,老身?当面劝劝他?。再漂亮的花儿,种在人家花园子里头,怎么好采呢……”
殿外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位掌事宦官快步走近老娘娘身?侧,低声耳语几句。老娘娘微微一怔,转过头去。“怎么会有这种事。人呢?”
掌事宦官:“被禁军团团守卫着,寻了?处四?面不靠的空水榭歇下。”
“把人守好了?。”
老娘娘露出几分意兴阑珊的神色:“二郎今天不能过来看老婆子了?。”
——
应小满喝得醉醺醺,被宫人搀扶着,去永宁宫后头的偏殿里睡了?一觉。
几种酒混在一处喝确实?痛快,但酒劲发作起来,她这次比上回?在小院里醉得沉多了?。
等人悠悠醒转时,日头已经偏了?西,斜阳穿过窗纱,映照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砖石地上。
相熟的黄姑姑和?纪姑姑两?人在殿里守着她。
等她醒转,两?名姑姑送来醒酒汤,应小满盘膝坐在床上,醒酒汤似乎用处不大,人看起来依旧晕晕乎乎的。好在人醉后乖巧,说什么便做什么,叫抬手就抬手,叫抬头就抬头。只一点不行,死活不肯换衣裳。
沾染着酒渍的粉色窄袖上襦,海棠色百褶长裙,两?位姑姑手还没碰上,应小满自己捂得牢牢的。
“我娘一针一线缝的衣裳。”她语气含糊地咕哝:“怎么穿进来,怎么穿出去。”
两?名姑姑没奈何,凑合着把人洗漱干净。眼看天色擦黑,宫门不久就要?下钥,急忙点起四?五名宫人,众人前后簇拥着,把应小满送出永宁宫门。
“人多点不容易出事。”纪姑姑透露了?一句。“雁二郎今天入宫赴宴似乎被人暗算了?。晏少卿托人传话过来,后宫这处看紧些。”
应小满:?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往前走,耳边穿来的话仿佛一阵阵的拂面轻风,从耳边朦胧吹了?过去。她只问了?句:“雁二郎受伤了??”
两?名姑姑互看一眼,含糊地说:“这个倒没有……”
“哦。”没事就好。
她便把这桩小事抛去脑后,又问:“七郎得空接我了?么?我们一起入宫的,他?说会接我一起出去。”
两?位女官也说不准。
“晏少卿和?吴都虞候两?人下午在外殿排查宫人,追究谋害二郎的背后主使。不知道现在得不得空……”
这番话语又轻飘飘地从耳边滑了?过去。正值宫里掌灯时分,当值宫人点亮各处灯火,应小满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在她的眼里,周围五光十色,光影旋转,天边绽放七彩光华。
“呀~”她指着天边惊叹:“快看,好美的彩虹!”
在她手指的方向,前方不远的一道宫门处,正好走进来两?列提灯宫人。被她远远地拿手一指,宫人簇拥当中的两?人便停下了?。
两?名女官脸上顿时变色,小声催促:“应小娘子快把手放下,以手指人无礼!前头来的是十一殿下。退去路边万福行礼。”
连说了?两?遍无用,前方宫门下的十一郎脚步停顿片刻,又抬脚过来。越走越近的当儿,纪姑姑急忙挽住应小满抬起的手臂,好歹把往前指人的手放下了?。
十一郎已经走到近前,应小满仰着头,目光里带震撼,还在小声惊叹着:
“哇,好美。七郎,七郎,快来看彩虹呀!”
十一郎回?身?看她指的那处。
五彩丝帛系在树上,一排十来棵花树。周围灯笼和?石座灯台全部点亮,光影交织,映亮了?五彩丝绢。
“把人扶好了?。就在这处左长庆门下等晏少卿来接人。”十一郎面无表情?说:“前头已经出事了?,后宫这个万不能再出事。”
两?名女官敛衽肃然行礼:“是。”
和?十一郎并行同?来的,是令一名紫袍文臣,精神矍铄,五十出头年纪,留一把乌亮美髯。
十一郎对来人极敬重,以商量语气说:“此处有些小事需处置,郑相若身?有急务,无需耽搁,郑相自去官署。”
原来紫袍文臣,便是当今朝臣之首,极受官家器重的郑相。
郑相摆摆手:“难得闲暇,趁今日宫宴,老夫也歇一歇。”
前方树下醉得迷糊的应小满还在连声地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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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着“彩虹”。
“树下的小娘子,可是这次余庆楼北国奸细案相关的那位应小娘子?”
郑相捻须微笑:“我听了?些坊间风闻。听说她父亲当年和?方掌柜相熟,拿着银锭上门归还,不知怎么争执起来,才有了?后面的意外破案。如?此说来,这位小娘子其实?该居首功啊。”
事关好友和?应小满两?人,十一郎不敢怠慢,按照供状口径说:“只是风闻,并无实?据。”
郑相微微一笑,
暮色渐起,笼罩殿室。左长庆门外又有一行人提灯缓行而来。
应小满人出于半醉半醒间的迷茫状态,不知怎么得一眼看见还没进宫门的颀长身?影,视线便直勾勾盯着那处,刹那间便挣开女官搀扶的手,往朱红宫门下奔去。
动作居然快得很,一阵风般卷过众人身?侧,从动作到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欢欣雀跃:
“——七郎!”
晏容时扔开灯笼,把人抱在怀里。
应小满浑身?上下都是酒香味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亮晶晶的。
半醉半醒间,她连人前男女大防都忘了?,扑过去要?抱,果然被抱个满怀,心满意足地仰起脸,兴奋地拉着人要?去“看彩虹”。
晏容时没忍住,抬手轻轻地捏了?下她的脸。
周围暮色黯淡,原本极轻的动作,除了?当事两?人没人察觉,应小满却反应很大地“嗯~”了?声,酡红的脸颊仰起,亲昵地抬手搂住肩膀:“七郎,亲亲我!”
十一郎嘴角微微抽搐,掉头就走,眼不见为净。
再看下去,只怕他?要?后悔。
晏容时低声地哄。哄了?几句,把地上的灯笼捡起交给应小满手里。小娘子总算松开手,提着灯笼在宫门下等他?。
晏容时往前几步,向前方五彩绢帛树下阴影笼罩的身?影行礼:“郑相。”
郑相从树影下走出两?步,人却依旧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微笑还礼:“晏少卿不必客气。老夫眼看着,似乎好事当近啊。”
“多谢郑相吉言。好事近时,必当奉上喜帖。”
“哈哈,老夫必然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喜事。”
吴寻领一队禁军赶来护送。晏容时和?郑相并肩往左长庆门外走,走出一道朱红宫门,门下等候的应小满高高兴兴地递还灯笼,又把手递过来。
晏容时左手提着灯笼,揽起心爱的小娘子的手,嘴上客气两?句:“郑相莫见怪,我家小满醉了?。”
吴寻眼皮子猛跳几下,喝令禁军前后围拢,组成一堵人墙,把当中非礼勿视的场景挡得密密实?实?。
郑相带笑感慨:“老夫果然老了?。旧日换新天,如?今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晏容时滴水不漏寒暄:“郑相夙兴夜寐,乃是朝廷肱股。官家倚重郑相,如?何轻易说老。”
“哎,心未老,人已老。”
宫门口分别时,郑相捻须微笑着又看一眼应小满,悠悠感慨:
“当时年少春衫薄。依稀还记得些旧日光景,一转眼已年过百半,知命之年,故人零落,不得不服老了?。”
晏容时长揖作别。分两?边走出百来步,两?边各自上马车时,他?停步回?身?,往郑相马车方向盯了?一眼。
——
醉得歪歪斜斜的人格外话多。
“听说雁二郎出事,你不帮他?查案子了??”
“我和?吴寻排查了?两?个时辰,查出几分眉目,似乎是他?自家有人作妖。宫里有太?后娘娘这个雁家长辈在,无需我再多插手。听闻你睡醒了?,我便来接你出宫。”
车帘放下、无人打扰的马车里,晏容时抬手又捏了?捏面前漾粉的脸颊:“你的事比较重要?。”
应小满也不躲,仰着脸,任他?轻轻地捏,只嘀咕着:“雁二郎人呢?”
“应该还在宫里。这回?够他?忙的,至少半个月没空再来烦你。”
晏容时轻描淡写把话头扯开:“我们已经出宫,不提他?了?。”
“嗯。”应小满乖巧地闭了?嘴。
伏在郎君温暖的怀中,半醒半醉间的思?绪凌乱而跳跃,她的注意力很快跳去另一桩事。
“好事当近。我们的好事快近了?吗。”
“快了?。还记得入宫时叫你拜见的韩老吗?德高望重,和?我祖父的好友。我家中祖父和?父亲都已过世?,由韩老做主提亲,再合适不过的。”
“可是我爹没把我许给你呀。我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进京报——”
“嘘……不要?说那两?个字。”
应小满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想?起,入宫不好提,恍然闭上了?嘴。
车行晃动,两?人在马车厢里安静地对视一阵。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思?绪又跳去另一桩被半途打断的事。
“七郎,亲亲。”
第64章
京城在几场萧瑟秋雨里进入八月。
小院头顶泛黄的梧桐叶开始大批大批地飘落。每天清晨起来,应小满都要领着阿织,忙忙碌碌地扫上好一会儿。
河童巷相邻的两间宅子一个月赁期过去,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个月敲响应家门户的陌生人,只有走街串巷叫卖的货郎。
牙人在八月头准时登门,应家续了第二个月的赁屋。
应家八月底才启程。应小满如约等七郎。
返乡在即,她加紧调养老娘的身子,每天早晚两顿药,外加一顿滋补药膳。隔壁老仆也跟着早晚喝药,夜里响亮的咳嗽声小了许多?。
老仆瞧着年纪六十往上,身子骨着实硬朗,应小满有几次送药找不到人,寻来寻去,原来大清早地拿把竹扫帚,在两家院墙当中的半尺夹道?里扫落叶。
夹道?过于狭窄,人直着走必然过不去,只能侧过身来,像个螃蟹般横着进夹道?。
许久没有清扫的夹道?里落叶灰尘蛛网无?数,应小满端着药碗在夹道?口清脆地招呼:“别扫了老人家,反正没人走。出来喝药!”
老仆浑浊的眼睛转往夹道?外,盯了眼小娘子的苗条身影,手下用力,哗啦——
夹道?尽头的砖墙下,多?日积累的大堆落叶连带着无?数灰尘扫出了夹道?口。
应小满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跳,堪堪避开。
“老人家手劲够大的!”她扯着嗓子往里喊,“下次记得?提前说一声,陈年老灰落进药碗里咋办。”
老仆在夹道?里哗啦哗啦地扫地。并不抬头,扯着嗓子隆隆地喊:
“裙子都脏了!你还站边上?回家去!”
应小满压根不怕他喊。
老人家面相长得?凶,嗓门又大,有点像过世的爹。她听着语气很凶的大嗓门感觉有点亲近。
她举着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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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往夹道?里晃几晃,高喊:“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老仆扔开竹扫帚,灰扑扑地蹲在夹道?边喝药。
喝到一半时,不抬头地问:“出门去哪。”
应小满咦了声。居然听见了?
她蹲在旁边回答:“家里开个羊肉铺子。月底我们要回老家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摊赚些盘缠。”
老仆咕噜咕噜地喝药,也不知?听到没有。空碗递还时一抹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
“这些后生都谁啊,不打招呼住我家。你家为啥搬去隔壁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应小满蹲在旁边比划:“他们是七郎的人。七郎——是我认识的……嗯,反正我们认识。七郎怕我出事,两边调换了院子。”
老仆两只浑浊的眼又抬起,定定看她。
不知?道?听清楚多?少?,总之突然扯开嘴角,嘿嘿一乐,极大声地喊一嗓子:“情郎呐?”
“……”
应小满:“老人家,你声音小点。”
“里头哪个是你情郎?”
“……”
夹道?这个位置很好。两边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右边晏家人如何想?的不得?而知?,总之,左边小院响起了义?母的脚步声,几步转出来,站在夹道?口小声地念叨应小满:“什么情郎,难听得?很。跟老人家瞎嘀咕什么呢?”
话音还没落,老仆反应很大地站起身,扯着嗓子忿然高喊:“谁说我瞎啦?我没瞎!”
义?母:“……”
应小满:“……”
这才叫有嘴说不清。应小满把空药碗塞给?老娘,干脆一溜烟跑了。
“我去肉铺子出摊!”
——
新鲜羊腿挂上铁钩,两只高竿子立起,打出【应家羊肉铺】五字横幅。应小满忙忙碌碌开张做生意的间隙,不忘回应老主顾。
“对?,家里出了些事。八月照常开张做生意。”
“月底会关铺子,这个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开春还回来。婶子别担心?,铺子还留着。”
有相熟的妇人买肉时笑问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该不会回去嫁人了?明年还能回来?”
应小满边笃笃笃地剁肉边答说:“回家守着我爹坟头,不嫁人。明年二月里就回京。”
相熟的妇人连连笑说了几句‘好’。
“似你这等标志又能干的小娘子,京城没见到第二个。不瞒你说,我夫家有个贡生侄儿,学业争气,相貌也周正。明年开春进京来赶考,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会借住在我家里,离你这处肉铺子只有两里路。应小娘子没许人家的话,明年……”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西门内大街斜对?面,卷起落叶的呼啸秋风里,一道?颀长人影正踩着晨光走来。
她打断热心?妇人的絮叨:“已经?许人了。”
妇人惋惜地提着肉走远。
笃笃的斩肉声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个。
轮到晏容时站在肉铺子前,应小满正好把上个主顾的半斤羊排肉包好递去。趁着抬手擦汗的空挡,两边视线在半空里碰上,纠缠着半晌没分开。
应小满最先发现了他怀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扑哧一乐,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出来买肉馒头呐?”
“吃够了官署堂食,出来买几个肉馒头换换口味。”
晏容时提着一屉热腾腾的肉馒头,问她:“又开张了?”
“嗯。开到月底。”
“甚好。买十斤肉。”
应小满麻利地摘下铁钩子挂的羊腿:“十斤肉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阴凉处。当天吃才新鲜。隔天肉质就变了。”
清脆响起的剁肉声里,晏容时不紧不慢说:“不拿回家,十斤肉放官衙厨房。体恤众官员加急审案辛苦,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个菜。”
应小满扑哧又乐了。“蛮好。”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额外多?添进两斤里脊肉。
人太辛苦,每天多?吃顿滋补羊肉,对?身体有大好处。
晏容时出来不了太久,临走前不忘叮嘱:“河童巷最近无?动静,但你在外头可?有遇到搭话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准备了两处小院,距离肉铺子门面都不甚远,可?以叫隋淼带你过去看看。”
应小满催促他回去。“河童巷两间屋子收缴官府、转做赁屋的告示明晃晃贴在巷子口,哪还会有不长眼的上门闹事,等着被官差抓吗?巷子里几十户人家都好好的。外头搭话的人物?倒是有几个……”
在对?面郎君的注视下,她忍着笑,抬起下巴示意远处。
“刚刚走远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顾,替她家大侄子打听亲事来着。”
晏容时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难怪。”他悠悠道?了句。
“难怪什么?”应小满诧异地问。
“难怪我刚才过来时,依稀听到一句‘已经?许人了’。”
“……少?胡说八道?。”应小满装作无?事人般,把沉甸甸十来斤肉的油纸包递去。
“我说的是‘没许人’。你肯定听错了。”
晏容时眼里隐隐约约带了笑,并不和?她争辩什么,只说:“是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依旧温声叮嘱几句“出入注意安全”,“留意搭话的可?疑人物?”,接过油纸包,往大街斜对?面走去,身影消失来往人流中。
应小满借着擦汗的动作,抬手捋了下长发丝,把发红的耳尖挡在乌发后头。
——
准备的二十斤新鲜羊肉,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摊回家。
两轮木轱辘车推出去的同时,坐在隔壁肉馒头铺子门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着起身,远远地跟随身后。
转弯时,应小满无?语地瞅了一眼。
说过几次不用,七郎始终不同意把人撤掉。余庆楼逃脱了两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杀,倒总担心?她这边出事。这几天出门时始终有几个尾巴跟着。
她能出什么事?关在大牢里的方?掌柜人在生死危急关头,依旧惦记着爹爹的五十两银锭,想?方?设法叫死士来她这里讨钱?
钻在钱眼里的贪财鬼也做不出这种?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跷。回河童巷半途中,她居然真?的被个陌生人当街拦了。
身后几人知?道?应小满不习惯,刻意缀得?远,来人并未意识到有人追随,以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对?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并不怎么在意,抬手把她拦住,多?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问:“应家小娘子,应小满?”
应小满脚下一个急停。
斗笠抬起三?寸,仔细打量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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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来岁年纪,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说话间背着手,有几分文人自矜神?态。
“你谁呀。”她警惕地问。
“我是何人不打紧。重要的是应小娘子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去余庆楼归还旧友五十两银这桩事,一来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应小娘子的父亲,其实就是庄九,对?不对?。”
“……”
应小满犀利地看来人一眼,二话不说,推起轱辘车就走。
来人往前两步,借着小巷狭窄,以自身阻挡前路,抬手把车拦住。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纵然生在乡郡不知?礼数,总不能一个字不答,装作看不见人。事关你父亲的遗愿,小娘子若是个有孝心?的,就该——哎哟!”
应小满直接把人撞去路边,轱辘车丝毫不停,从捂着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边直穿过去。
抛下一句话:“别挡路。赶着回家呢。”
文士在窄巷拦人时,万万想?不到主人口中“娇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难应付”的小娘子会是这种?反应。
捂着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好容易缓过气来,小车早去远了。
中年文士咬着牙,颤巍巍直起腰。追着小轱辘车的方?向赶出没几步,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轻,直到接近身后时才惊觉。文士警惕转头,迎面看见四个汉子以包围的姿态站在四个方?向。
“谁指使你来的?”为首的精壮汉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第二个汉子道?。
一记手刀劈在颈项。
文士生平引以为傲的一张如簧巧舌,连续碰到两拨不听他说话的,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当场失去知?觉。
——
应小满回到家里不久,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应家三?口都穿起了新买的夹衣。她坐在敞开的窗边,借着天光记录今天的进账。
雨声冲刷地面,声声入耳,反衬出小巷深处幽静。然而这份难得?的安静很快被隔壁的动静打断了。
应小满停下笔,纳闷地侧耳细听。
几句模糊的对?话声夹杂在雨声里,随即响起男子呜呜咽咽的哀求声。没说几句,突然“嗷~”一声大喊,雨声里格外明显,喊声中途断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么像在打人呐?
她心?里纳闷,当天傍晚照常送药给?隔壁老仆时,便多?打量了几眼。
隔壁小院今日气氛不寻常。东厢房门窗紧闭,五六个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紧。
傍晚转小的雨声里,依稀还是能听见厢房里的隐约呜咽声。
晏家几个好手不愿多?话,只和?应小满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里头那个绝不是清白无?辜的好人。此人背后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经?传话给?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时,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
“哦。”应小满听得?个囫囵,绕开那间厢房,走去西北窄门边,打开门栓。
老仆接过药碗时,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扯开嗓子问得?还是早上那句:“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应小满:“……”
“老人家别闹。”她连拉带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里坐着。
老人坐在屋里唯一的破旧木桌边喝药时,头次见识老仆屋子的应小满却吃了一惊。
只见这老仆天天拿个竹扫帚打扫两处院子,她还以为和?自己老娘一样,是个手脚歇不住的勤快人。没想?到他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这间朝北小屋里,墙角桌面,处处满是灰尘污垢,竟像是许多?年没清扫的样子。
难怪会整日咳嗽。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住在这么脏的屋子里,尘土入肺,能不咳嗽吗?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
趁着老仆喝药的功夫,她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抓起小院的扫帚抹布就开始帮忙清理屋里。
一边打扫一边放开嗓子高声问:“老人家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哟,死鼠。”
她赶紧把墙角里两只僵硬的死鼠尸体扫出去了。
几下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应小满出去倒盆清水来,又回自家拿几只晒干的丝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墙,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脏得?看不出色,边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汉水老家,许多?物?件带不走,待会儿我给?你送套新床褥来。”
老仆已经?喝完了药,人就坐在陈年泛黄的床褥子边,泛起白翳的两只老眼直勾勾盯着焕然一新的屋里,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别。
任凭应小满连说带比划,一句答话都没有,就像人突然哑巴了似的。
说了半天不得?回应,应小满从门边纳闷地探头进来看。老仆坐在床边,花白头颅一点一点,传来均匀的呼噜声。
坐着就睡着了?!果然年纪大了。
应小满便闭了嘴,安安静静地把门窗擦干净,扫帚抹布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出去。
片刻后回返,抱来一床家里九成新的松软暖和?的床褥子,换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黄棉絮的旧被褥。依旧轻手轻脚地出去。
吱呀一声,西北小院的窄门原样关好。
屋里的呼噜声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天边最后一点亮堂天光照进屋里,照亮了门边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头倒是难得?的好心?。”老仆自言自语地道?。
“外头住的五六个,也不知?哪个是她情郎。倒不好杀了。”
——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后的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整个京城笼罩在迷蒙秋雨里。
门窗紧闭的东厢房内,中年文士被捆成个粽子,麻布堵嘴,狼狈地倒在地上。
中午拦应小满时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干净。黑暗屋里,文士神?色焦灼,辗转不安。
太平日子过久了,意外马失前蹄,他连半天拷问都没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当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说“郑相麾下幕僚”,“你们抓错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问。
但自己当街拦住应小满问话是事实。言语里又提起了“余庆楼”,“庄九”。
应小满是人证。牵扯进她自己的爹,她会不会把自己的问话如实告知?晏容时?
该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会说。
但晏容时知?道?又如何?
不幸中的万幸,应小满并不听他说话,他还没来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图和?盘托出。
应小满牵扯进余庆楼案子,她爹应大硕和?庄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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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无?证”,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为“郑相麾下幕僚”,听到些余庆楼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寻当事的小娘子问话。
再咬死“全是你们误会”,“无?故抓人”,郑相自然会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笃定下来,闭目假寐。
秋雨击打长檐的连绵声响中,时不时响起屋外几名看守的脚步声和?简短对?话。屋里墙角处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文士起先以为是爬虫硕鼠,并未理会。
但屋里的细微声响突然大了起来。嗒地一声。
文士一怔睁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贴墙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开了。
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打开的木柜门里缓缓显出身形。
“呜呜呜——”文士惊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传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脚步落地极轻,无?声无?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弯下身来,露出一双浑浊带白翳的老眼。
盯着地上惊恐万状的文士,仿佛在看墙角倒毙的死鼠。
伸出粗粝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颈间,用劲一拧。
秋雨从长檐溅落地面。
连绵不断的雨声里,应小满把困倦的阿织抱去屋里给?义?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准备着明早出摊的鲜肉。
隔壁小院里,几名晏家人捧着文士画押招认的供状,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望一眼门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厢房安静无?声。
第65章
秋雨淅淅沥沥。
晏容时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墨迹尚新的供状。末尾签字画押,写?明供状之?人的姓名:“朱臣年。”
供状篇幅不长,里头只两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称是郑相麾下幕僚。
其二:坚称被绑是一场误会。他在街上偶遇应小娘子,想起近期听闻的余庆楼案,起了好奇之?心,闲聊几句而已。
当?然,第二条证实是?谎言。
应小满回家半途中遇到个不?怀好意的中年文士,把坏人对她说的原话?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
所以,朱臣年清楚地知道应小满的身份,并且知道应小满的义?父和?余庆楼方掌柜相识的往事。特意来寻她。
至于?他半路拦住应小满想说什么,话?未说完,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时思忖着,指节在供状上敲了几下。
人是?郑相幕僚。朱臣年这回来寻应小满,是?他主家郑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严密看守下,被人无声无息潜入房中,扭断颈骨而死。
线索又断了。
细烟雨笼罩的京城,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无形之?手,于?某处严密操控着局面。一旦案件有所进展,即将突破的前夕,即刻掐断线索。
但反过来想……被刻意掐断的线索,正是?有用的线索。
长檐雨声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仵作验尸完毕,把尸首交还大理寺看管。此刻裹着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时的案牍前,依次摆放着几份供证。
刑部主簿周显光供证:
大理寺移交刑部过程中动了手脚,被两边文书一笔勾销、凭空消失的众多收缴赃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评事处置。
大理寺评事卞知书供证:
大理寺收缴的赃物,按照不?同功用,有许多的销赃渠道。铁器高价卖给城东余庆楼。无论私铸还是?官造铁器,无论犁田的铁耙,翻墙的飞爪,飞贼偷来的铁蒺藜、小铜炮,余庆楼都要?,稳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销赃渠道。
至于?余庆楼要?这些铁器作什么?卞评事一问三不?知。他只记得被大理寺收缴入库的一门报废的虎头小铜炮,叫他赚了一大笔。
余庆楼掌柜方响供证:
北国土地贫瘠,急缺精铁。两国长期交战,边境查禁铜铁交易。余庆楼作为在京城的长期据点,重?要?任务之?一,便是?购买精铁武器。
但武器管控严厉,再如何热络交结,京城这些六七品的主簿、员外郎们不?敢牵扯进武器库买卖。余庆楼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间私自买卖、官府查缴的精铁器尽数买下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传遍京城的精铁武器倒卖大案?和?余庆楼无关。”方响扛了几轮严刑拷打,依旧死活不?松口。
晏容时提审过他一次。方响当?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结贵人,悄无声息弄走满库仓精铁火器的本事,余庆楼又何必连民用的铁耙、盗匪用的飞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庆楼里一待二十年?归国领功荣养不?好么。”
说得虽然不?好听,确实像大实话?。
绵长不?绝的细雨里,晏容时取过另一摞供状。
这摞供状是?十一郎近日坐镇兵部,跳过上头的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从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务郎的几百号官员挨个排查提审,录来的口供。
边境长期有战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拨下大笔开支。
兵部养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这些每日过手六部来往庶务的低品阶官员,一个个提起库仓里消失的大批精铁武器便哭诉叫屈:
“兵部记录在册的武器数目,和?京畿三处库仓里的实际数目,从来就?没有对上过。”
“几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这就?是?一笔陈年烂账。”
“不?止库仓里的武器数目和?在册数目对不?上,各处禁军、厢军的实际人数,边境配发马匹数目,从来都对不?上。下头报上来的数目原本就?不?实,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实?”
“兵部惯例,每逢大战前夕,只需调拨去边境的武器数目符合调令即可。若清点数目不?够便紧急赶工赶制。至于?库仓里到底囤积了多少武器,册子上的数目多少,没人当?真?。”
人人过手都拿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责怪海边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状最?上头三份,是?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的录状。
去年新?调来兵部的右侍郎年轻气盛,就?是?他察觉京畿三大仓囤积的精铁武器亏空了一整仓,把事情捅了出来。
兵部左侍郎已经在兵部坐镇十年。
当?着紧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说了句:“武器库仓亏空之?事,其实,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就?已如此了……”
坐镇兵部二十年的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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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沉默了更久,最?后说:“水至清而无鱼……”
十一郎早晨亲自来大理寺移送供状时,人就?坐在对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狭长眼里泛起阴沉幽光。
“听听看,七郎。这帮老?油子推来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头上去了。”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连连。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突发’的‘精铁火器倒卖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盖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亏空。官场自成规矩,人人习以为常,库仓武器不?够,紧急赶制就?是?。钱不?够,伸手跟国库讨要?就?是?。消失的整仓库精铁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样一点点地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如何在众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运转,谁在乎。”
十一郎越说越气,愤然抬手砸了茶盏。茶水流淌满地。
“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老?匹夫在隐晦告诫我无需多管闲事!四月里我曾单独提审一位掌管武器库仓的前兵部员外郎,许以重?诺,他才?松口说考虑考虑,当?夜就?暴死狱中,难说其中没有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牵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如何追查?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时的长案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供状。
修长指节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个翻找着,从纸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状。”他不?紧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状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来。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谋害你这兄长的案子往后推一推……”
“推不?得。八月天?气不?算冷,再推几日,尸身要?放坏了。”
晏容时几句对话?间已经找到了想要?寻的关键字眼,指节在纸面上轻轻地叩了叩。
“去岁冬夜晚,当?街拦住八郎,巧舌如簧说动他往外递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来岁年纪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体态瘦削,山羊胡,言谈颇为文雅。——相貌对上了。”
他当?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处?传来上堂。”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处审讯室里,昏天?黑日地审人犯,录口供。除了一天?三顿堂食机会能出审讯室放放风,几乎不?见天?日。
被自家兄长相召,晏八郎像个幽魂般飘过来。
眼下青黑,比起关在待审小院整天?伤春悲秋那阵,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时满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确实能干。有他顶着,自己最?近清闲了不?少。
晏容时开始每日例行的温言勉励。
“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罢官待审。但你的运气实在好,最?近大理寺接连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见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放在你面前。八郎,你还能顶得住否?”
晏八郎强打精神,咬牙说:“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做更多!”
“很好。过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着的尸体。”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转了几日,脑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飘过去,果然掀开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脸色大变。
连着倒退两步,扶住墙柱,闭了闭眼。
晏容时露出满意的神色:“所以你们认识。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如实说。”
“有劳。”他把晏八郎的供状放去十一郎面前。“亲友涉案,审断回避。”
十一郎:“……”谁让他不?长记性,一次两次往七郎面前凑,活该他被抓差!
十一郎面无表情地提笔蘸墨。
晏八郎的供状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断颈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确实就?是?去年冬日开始和?他接洽,见过几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许诺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时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状翻过来,在“郑相”两个字下,提笔画了个圈。
若无其事把供状扔进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战战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时,晏容时另起个话?头,和?面沉如水、查验尸体相貌的十一郎说话?。
“说起我祖父,老?人家看人极准。曾经有几次笑说点评朝廷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性情,为人,长处,弱点,事后均一一应验。”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这位无论性情还是?处事,和?祖父当?年的预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隐退后,还有两三次提起了他。”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晏相当?政时的后起之?秀,如今年岁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评议的是?哪位朝廷栋梁?”
晏容时捧着茶盏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郑相。”
——
傍晚时分?,老?门房颤巍巍把两个灯笼高高挂上大理寺官衙门楣时,一辆马车在官衙台阶前缓缓停下。
应小满跳下车,搀扶着义?母和?阿织下车。晏家几名长随从马车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边请。”隋淼当?前带路,走进大理寺。
河童巷突发命案,住在隔壁的应家又成了人证,又住进来官衙西边小院。住的还是?同一间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应家人这次搬进来官衙住,心态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宫里赐下的玉如意最?先从箱笼里取出,连同观音大士画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笼包袱再慢慢收拾。
义?母一边收拾着箱笼一边和?应小满闲聊。
“咱们又搬进官衙里,七郎晚上会来么?他忙成个陀螺了。”
“最?近有八郎帮他。七郎这边逐渐腾出手,可以偶尔过来咱家吃饭。如今搬进官衙了……兴许得空就?会来吧。”
义?母很高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该互相帮衬着。”
但对着眼前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马上要?回老?家了,咱们还搬来搬去,够折腾的。”
应小满抿着嘴只笑,高高兴兴地把包袱打开,物件四处放好。
阿织含着隋家哥哥帮忙搬家时塞来的糖人儿,笃定地说:“阿姐喜欢住这里。”
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
心里惦记着人,嘴上硬扯别的事。
“肉铺子就?在斜对面,走过去几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错。”
义?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证录口供,怎么做生意?你还能在官衙里杀羊?”
应小满顿时一懵。忘了这茬了……
“等七郎过来,我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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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这袋卷宗交给晏寺正。”
晏容时当?面把整牛皮袋二十来斤的卷宗移交给执事官员。
方掌柜在京城人脉太广,他自己供认的定期走动交结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录供急缺人手。
还好现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个抵仨。
“替本官传话?给晏寺正说,余庆楼奸细案已经上报给朝廷,定下八月中结案。每日至少录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时结案,将功抵罪,望他努力。对了,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肉,叫他多吃点,莫累倒了。”
“是?。”执事官员吃力地拖着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远。
天?边笼罩的暮色中,晏容时换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着廊子往西,敲响了西边一排清净小院的其中一处院门。
门打开了。
阿织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欢天?喜地回头喊:“婶娘,阿姐。七郎来啦!”
晏容时笑着揉揉阿织的丫髻,把手里香气扑鼻的油纸包递过去。“厨房现做的炙羊肉,拿去给婶娘。你阿姐呢。”
“在东屋里收拾东西。”阿织捧着油纸包,蹦蹦跳跳去屋里找义?母拿大盘子。
其实应小满已经听到动静,三两步迎出来,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进门槛。
晏容时立在小院竹林边,视线往东边厢房方向扫过,空荡荡不?见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却瞥见一道苗条影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长檐阴影挪动。
一双桃花眼里顿时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还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笔直往东屋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应小满忍着笑,张开手臂直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时反手搂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转了半圈。
“哇。”堂屋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叹。阿织兴奋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转圈唔唔——”
义?母一手托着炙肉盘子,一手拖着阿织,刚迈出堂屋的脚缩回去,在屋里大声地说:“咳,幺儿,我们要?出去了。”
“婶娘,我们刚才?已经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边拥抱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借着小院灯光,晏容时仔细观察应小满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隐忧。
毕竟事发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条人命。
“人证暴死隔壁,你可受着惊吓了?”
应小满仰着头,眼神晶亮莹光,惊吓没看出来,倒有个问题问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杀羊?”
晏容时:“……”
很好。完全没受惊。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
晏容时耐心跟她解释官署规矩:“官衙大门只供人出入,就?连大理寺养的猎犬都要?从西边侧门进出。忘了?”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烦恼地琢磨了好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
“那,把活羊牵到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借块地杀羊?”
对着面前满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时没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软的脸颊。
“就?跟大理寺的狗过不?去是?吧。”
第66章
小院当中灯火亮堂。
大理寺厨房的厨子手艺不错,晚上现做的炙羊腿肉滋味鲜嫩,香气扑鼻。
三大一小围坐在石桌前用?晚食,晏容时细说起河童巷这桩杀人案。
“出事的厢房整间拆成?平地,掘地三尺。屋子角落处放的一个五斗木柜搬开时,赫然发现墙里一处夹壁。木柜后板可上下开启,开启后连通夹壁。”
“夹壁里的地道直通外部,另一头有个石盖。官差花费不少力气掀开石盖后,猜猜通往哪处?”
应小满猜测:“屋子外头?总之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不错。”晏容时赞赏说:“说起来倒是个寻常人想不到?的好地方。正是两处宅院中间的那处夹道尽头。”
“平日里覆盖了?许多落叶灰土,无人出入,也无人在意。没想到?地下暗藏玄机。”
义母抱着阿织边吃边听,听着听着,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动。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那处夹道她有印象,窄的很,又脏。居然被人用?作地道出入口?
“所以,贼人从夹道掀开石盖入地道,就可以自由?出入右边宅子。”
晏容时以手指蘸茶水,在桌上画出示意图。
一条地道,从夹道尽头地下越过右侧院墙,通往厢房。
“是陈年地道。从夯土痕迹看,有年头了?。余庆楼最近半年才占用?那间小院,很难说有关联。方掌柜也供认说,他对地道之事一无所知。”
“是不是旧主?人自己挖的避难地道?”
应小满有想法:“在我们乡下,挺多人家地下自己挖的地窖,都是躲战乱用?。”
“有可能。因此,我们昨日提审了?老仆。”
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隐约露出些担心神色,被晏容时看在眼里。
“莫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只例行询问?,并?无动刑。”
“结果呢?”
“你说呢?”晏容时夹一筷子炙肉,放在应小满碗里。“年纪既大,更兼聋瞎。一问?三不知。”
应小满想了?想,扑哧乐了?。
“我也觉得。提审他挺不容易,提审官的耳朵没聋吧?”
但晏容时思虑的倒不是这个。
他夹起一筷子鲜炙羊肉,不紧不慢接着问?:“听说你和这老仆早晚送药,有些交情。小满你觉得……他当真聋瞎,听不见,看不清?”
应小满一怔。
低头仔细回想片刻,老仆虽然嗓门?大,要说全聋全瞎,她是不信的。
“似乎偶尔也能听见几句,有时候和我对答来着。但眼睛似乎当真不太好。我看他屋子里的陈年老垢好久没清扫了?。”
晏容时点点头。话题很快带过。
用?罢晚食,几人围坐喝茶时,义母问?起老仆的下落。
“人既然也在大理寺,可就在附近院子里头住着?我这边早晚炖的咳嗽好药,喝不完也是倒,不如送一碗过去给?他。”
“没关在此处待审小院。”晏容时说:“暂拘在大理寺狱里。”
应小满和义母齐齐“啊?”一声。
晏容时:“他不是人证。”
“河童巷这处旧宅秘密甚多。长居多年的老仆,极有可能知道地道的秘密。”
“他身?上有作案嫌疑。”
——
大理寺丞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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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过来寻应家母女做人证。
按照惯例,同样带来两位录供文吏。在小院里挪动桌椅时,大理寺丞捂着耳朵,神情痛苦,喃喃说:
“小声点,小声点。耳朵疼。”
应小满坐在人证的木交椅上,低声和老娘嘀咕:“老仆多半是大理寺丞负责审问?的。”
义母也低声嘀咕:“听说牢房的审讯室都是四四方方一间屋,里头说话有回音。”
应小满同情地说:“那么?大嗓门?,还有回音。做提审活计也不容易啊……”
大理寺丞捂着耳朵入座,叹气说:“两位,声音大点。听不见。”
应家供证无甚好说的。有话实说。
凡是和老仆的对谈,想起一句是一句,尽数录下。
两名?文吏嘴角抽搐,笔下如飞如实录下:
“喝药。”
“你说啥?”
“喝药啊!”
……
“哪个是你情郎?”
“什么?情郎,难听得很。你跟老人家瞎说什么?。”
“谁说我瞎!”
……
“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老人家别闹。”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呀,死鼠!”
……
花了?整个时辰,满满当当录下三大张口供,里头许多鸡同鸭讲的轱辘话,大理寺丞揉着发疼的耳朵,瞧着满纸废话发愁。
“当真再无旁的了??录下的这些,嗐,不似有用?啊。”
应小满扶着老娘站起身?,同情地说:“能想起的就这些了?,老仆原本话就不多。寺丞提审辛苦,回去早些休息罢。”
这些日子以来,大理寺上下官员谁不知道应家小娘子和晏少卿的关系?大理寺丞也赶忙起身?,态度颇为客气。
“问?不出线索,心里难安。睡也睡不踏实。应小娘子再想想?”
和老仆的日常对话,应小满实在想不起更多。
想来想去,她只加了?句:“命案那天早晨,我记得老仆拿大扫帚,把夹道扫了?个干净。当时我亲眼看到?的。”
大理寺丞立刻敏锐地察觉不寻常处:“他不是每日都清扫夹道?”
“不是。”
应小满和义母想了?半日,隐约记起:“大约半个月扫一次。我们搬去河童巷整个月,只见他扫过两次而已。”
大理寺丞揉着耳朵思索。文书吏刷刷记录不停。
应小满还在纳闷地问?:“这些也有用??几天扫一次地也要记录在案?”
太过琐碎,谁也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线索,哪些是废话。大理寺丞只答:“录下再说。”
当晚临睡前,义母和女儿嘀咕。
“大理寺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这些官儿,一个个眼下青黑,没几个有精神,只怕都在日夜查案。七郎人瘦得厉害。得空你问?问?七郎,能不能挪个地儿,换处衙门?当官?”
应小满想起七郎的承诺。
“他赶着八月中结案,八月底就可以跟咱们回老家给?爹扫墓了?。路上来回总要两个月,回家再待一阵,那段时间多吃多休息,叫七郎养养身?子。”
义母赞同:“人年轻,休息一两个月总能恢复。但他手里的案子当真八月中能结案,八月底能跟咱们回老家?”
应小满也说不准。
她起身?吹熄义母屋里的油灯,嘴里只说:“再等等他。”
——
审讯室日夜灯火通明。
大理寺丞肃然坐在案后,啪的一拍惊堂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