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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下老仆,如实召来。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暗藏密道数条,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头发花白的布衣老仆跪在堂下,扯着嗓子高喊:“你说啥?”

大理寺丞喝道:“小声些说话!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密道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你说啥?!”

“密道!地下密道!!”

“你说啥?!”

“……”

一墙之隔,晏容时以木塞堵住铜管,坐回黑漆木长案后。

镇纸压住面前三大张供状,他逐字逐句细查。

五月里,河童巷这处空置的旧宅被晏八郎往外传递消息,事发当时便提审过一次老仆。

老仆一问?三不知,最后无罪释放。

当时的提审卷宗上,同样记载着一溜排的“你说啥?”

结案语写道:“年纪既长,更兼聋瞎。查无可查,无罪释审。”

指节轻轻地点了?点“聋瞎”二字。翻过应家母女的最新供状,逐字细看。

在应小满的许多口供当中,圈出几句对话。

“裙子都脏了?。”

“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出门?去哪?”

老仆清扫夹道的那个清晨,应小满端着药碗等在夹道口,两人之间的短短几句对话,分明有来有往。老仆即使聋瞎,也不是全聋全瞎。他听得见,看得见。

再次拔开木塞,铜管里传来的提审动静响彻石室,嗡嗡地回荡。

隔壁审讯室里,大理寺丞崩溃高喊:“你这老仆可识字?本官把问?话写给?你看!”

老仆中气十足地喊:“你说啥?!”

“识字!你可识字?!来人呐,把笔给?他!”

老仆惊恐高喊:“你们要干什么?!有没有天理了?,你们硬塞什么?东西给?小人?小人可没偷!”

旁边一个看不下去的文吏插话:“寺丞忘了??老仆不止聋,他还瞎啊。如何识字?”

……

木塞重?新塞住。

晏容时在长案上铺开白纸,思索着,连续画出几个三角:

幕后主?使——朱臣年——晏八郎。

幕后主?使——朱臣年——应小满。

笔锋一转,新添上几个人名?。

应小满——义父庄九——方掌柜。

晏八郎(传递消息)——方掌柜(转递消息给?某处)——晏容时(遇袭)。

庄九(故人归还五十两银)——方掌柜。

卞评事(等众多低品阶官员)——方掌柜(买卖精铁,收集武器,供给?北国)。

白纸落下的线索乱如麻线,仿佛蜘蛛网般往四面延伸,把众多人物牵扯在内。

关键节骨眼上被灭口死亡的朱臣年,格外凸显出重?要性。

他思索着,往朱臣年的名?字上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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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圈,写上一行小字:

“幕后主?事,可是郑相?还是另有其人?”

幕后的主?使之人,借朱臣年的一张利嘴,说动晏八郎传递消息,开春时暗杀自己这主?审官,企图阻止国库武器倒卖大案追查下去的意图明显。

但幕后之人沉寂数月,第二次出动朱臣年,居然找上了?和国库武器大案毫无关联的应小满。

幕后之人的目的为何?

面对着蜘蛛网般的人物关系,晏容时思索着,在应小满的义父:“庄九”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写下一句话:

【旧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之前提审方掌柜时,关注点着眼在“旧人”的恩怨之上。但朱臣年当街拦住应小满,再度吐出同样这句话时,便不能轻易忽略过去。

提笔写下关键句子后,翻开方掌柜的厚厚大摞供状。

关于“庄九”其人,方掌柜供状说道:

二十余年前,结识庄九于京城。

当时,庄九是受雇于其主?家的护院之一。因为武力出群,颇得其主?家信重?,时常护卫主?家出行。方掌柜和其主?家做生意时,认识了?庄九。

方掌柜供说:庄九的主?家姓盛,也是个商户。但盛家做的生意比余庆楼大了?不知多少,在三十年前的京城可谓是名?声赫赫。结交往来的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国戚。

这位姓盛的富商,当年在京城做的,是大食国出产的蔷薇水生意。

剔透琉璃八角瓶里装一小瓶色泽晶莹的蔷薇水,乃是京城极罕见的珍物。二两小瓶,叫价二两金。

京城王公贵胄趋之若鹜。

“后来不知怎么?牵扯进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武器买卖大案,盛家抄了?家,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产散得一干二净。”

方掌柜供证当时,晏容时在场。方掌柜抬头看了?眼上首主?位的晏容时,眼神很奇异:

“晏相主?政时的旧事了?。具体为何会把盛家牵连进去,多年往事,谁还记得呢。呵呵,也不知晏少卿当时年方几岁,是否记事了??”

话说得不敬,当时方掌柜就被狱卒踢翻地上,挨了?两记耳光。

晏容时当然不在意方掌柜的态度如何。

话虽不敬,供出真话就行。

应小满的义父庄九,当年在京城如何跟晏家结下的仇……

就在方掌柜的这句供状里现出了?端倪。

晏容时思索着,蘸墨提笔,在乱如蜘蛛网的人物关系里又加入三组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护卫)

盛家主?人——余庆楼方掌柜(生意关系)

晏家——盛家(二十余年前,精铁武器倒卖旧案结仇)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按常理推断,其实有两个可能:

要么?,庄九自己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更大一种可能,庄九受主?家(盛家)委托,前来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晏容时把第二种可能重?重?地圈起,写得密密麻麻的人名?关系纸张对折,以镇纸压好,起身?出石室。

他想起一桩之前被忽略的小事。

说来说去,都是【五十两银】。

为什么?小满手里的银饼,称重?只有三十二两?其他十八两的去向呢?花掉了??

——

又到?了?日暮时分。应家暂住的小院里传来浓郁的清香。

没有灶台生火,义母把熬药的小锅炊具一字排开,折腾了?整个下午,硬是捣鼓出一只荷叶鸡。

“秋凉了?,荷叶再难买到?。家里屯的最后两张荷叶,炖最后一只鸡子。今天吃完这顿,下次要等明年了?。”

义母把热腾腾出锅的荷叶鸡摆放桌上,笑着招呼刚刚登门?的来客。

“七郎来得正好。一起坐下来吃。”

义母做主?,把两只鸡腿夹给?应小满和晏容时一人一只。

药锅炖出的荷叶鸡,格外有股药香儿味。

晏容时也从提盒里摆出今晚大理寺堂食供给?他的那份羊肉。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正门?。按照应小满的提议稍做变通,在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圈出一块地,趁猎犬牵出去放风那段时间,应小满过去杀羊。

大理寺公厨每天雷打?不动添加十斤羊肉食材。

除了?狗舍里六只狗子疯癫了?点,大理寺上下官员差役们一致表示满意。

厨子大展手艺,今晚做的是入炉炕羊。灶炉内烤熟的鲜羊肉别有风味。

两盘肉菜摆上,浓香扑鼻,三大一小围桌吃得有滋有味。

应小满边吃边答关于“五十两银”的疑问?。“之前确实花掉八两,充作四个月的赁金给?了?牙人。”

至于其他的十两去哪儿了?。

“别提了?。压根没有那十两银。我爹当年在京城时,就被他那帮子所谓‘旧友’给?坑了?。”

她从头说起,大银锭里如何融进一个铁疙瘩,如何被七举人巷赁屋的屋主?发现,如何被牙人拿过来抱怨了?半日。

说完洗干净手,转身?进屋,翻箱倒柜好一阵,捧着一坨半融化的铁疙瘩出来。

“喏,就是这个。上回牙人还给?我,我打?算带回老家给?爹看看。沉甸甸十两铁,硬塞进银锭里充数。”

晏容时意外地捧起一坨铁疙瘩,托在掌心,借由?灯光仔细打?量融化残留的边角形状。

“……铁钥匙?”

第67章

应小?满手里的鸡腿只剩个骨头,晏容时面前的鸡腿还完完整整的。

蘸了点茶水,眼睛盯着铁疙瘩,手指在桌上划轮廓。划的正是钥匙形状。

划几下?,又?涂抹掉,正琢磨着修正时,旁边伸过来一根手指头,不客气地把钥匙轮廓都抹去了。

“先吃。”应小?满把整只荷叶鸡连盘子端到他面前。

“你再琢磨这铁疙瘩,能有锁匠精通?把饭用完了,出去找个锁匠来替你琢磨。”

话?糙理不糙。晏容时果然一笑停了手。把面前?没动的鸡腿放去应小?满面前?,自己接过整鸡,拿小?刀沿着鸡骨架片肉。

临近中秋,今早上应小?满去肉铺子?做生意的时候,看到满大街都在卖花灯,她顺道买了盏莲花灯回来给阿织玩儿。此刻阿织吃饱喝足,正提着莲花灯在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跑。

义母眼里笑看着小?丫头玩耍,言语间却免不了浮出几分担忧。

这两天小?院里闲着没事干,义母净琢磨着河童巷凶杀案了。

“我听小?满说,怎么跟朝廷里的郑相?公牵扯上了?”

义母忧虑重重:“咱们平民小?户的,做了凶案人证,会不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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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了郑相?公……”

“伯母无需忧虑。”晏容时安抚说:“河童巷凶案未牵扯郑相?。死?者的口供压在我案上,没有录入卷宗。”

应小?满吃惊地问:“为什?么?我听隋淼说,死?者供得明明白白的,他?是郑相?麾下?幕僚。”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撕下?两只鸡翅膀,边吃边说。

“首先。死?者只是当?街拦你说话?,他?未犯法。”

“其次,他?坚持说他?自己好奇心起,当?街拦你问话?,跟郑相?撇清了关系。至于话?里几分真?假,还未多?问,人便被谋害。”

“最后,前?两日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死?者的口供,我当?面拿给十一郎看过。你知?道他?如何反应?”

应小?满啃着鸡腿想。

“十一郎是皇家人嘛。牵扯到郑相?公这么大的官儿,他?觉得要慎重地查?”

“不,十一郎当?时脱口而出的原话?是:‘又?是郑相?幕僚?这次又?是谁要诬陷郑相??三番五次,有没有完!’”

噗~应小?满差点被呛住,咳了几声。

“怎么回事。”

义母把早晨隋淼送来的甜橘取十来只堆一整盘,又?搭一盘傍晚现炒的南瓜籽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好奇心被完全勾起来,仿佛茶肆里听人说书?那?般,哒哒哒地磕南瓜籽,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下?文。

晏容时想了一会儿,如此说道。

“郑相?是世?上很少见的一种人。”

“我祖父晏相?当?政那?些年,因为爱喝酒,曾经酒后误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事。郑相?从不误事。”

“执政勤勉,夙兴夜寐。执政六年,风霜雨雪,从不迟到早退。不贪色,不好酒,每日粗茶淡饭而已。朝中不结党,家中无余财。”

“执政六年,被诽谤构陷四次,从不驳斥,也不上书?自辩。每次都安然入狱,次次查明清白放出。”

“最严重的那?次,也是门下?一位幕僚惹出人命大祸事,被抓捕后供说:‘我是郑相?麾下?幕僚,俱是郑相?授意!’连累得郑相?被抄了家。”

“事后郑相?被查明毫无关联。抄家时又?意外发现郑相?家里过得清贫,当?朝宰执,百官之首,俸禄每月三百贯,家里却只有老仆两三人,老妻过世?多?年未续娶,家里冷冷清清,连屋宅都是赁来的。”

俸禄每月三百贯,还住赁宅子??

应小?满惊讶地追问:“这么一大笔俸禄,怎么花用了?”

“抄家报上去后,官家也觉得惊诧,把郑相?从牢里提去宫里,当?面问询。”

郑相?自己家住赁宅,但在城郊买了两处大宅院。宅院里供养了几百名出身清贫、学识出众的寒家学子?。

其中有不少刻苦攻读,科考中选的学子?,陆陆续续地出仕做官。

也有更多?无法考中的学子?,便继续在郑相?宅子?里住着,一家老小?受郑相?接济过活,在外头号称“郑相?麾下?清客”,“郑相?麾下?幕僚”。

郑相?随便他?们吃住。

这些“清客”,“幕僚”在外头惹了事,牵扯到郑相?身上,若事不大,郑相?也担着。

当?着官家面前?,郑相?如此说:“钱财易得,人才难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养的士子?一百个里头只有一个最终成才,老臣也觉得,倾尽家财值得。”

“官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郑相?当?场官复原职。这是两年前?的事。”

说到这里时,晏容时手里的整鸡也吃得差不多?了,鸡骨头在桌上又?拼成个整轮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几句结尾,结束了今天的“说书?”:

“自从那?次抄家事件后,郑相?又?被牵扯去两三次祸事中。有政敌攻讦,也有幕僚惹事。但郑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终稳坐相?位。”

“官家有句背后赞叹的话?,在朝野流传甚广。”

“称赞郑相?说:‘大贤近乎圣’。”

听得入神的应家母女俩同时发出低低的喟叹。

义母喃喃地说:“勤勉做事,不贪财不好色,连吃食都不贪一口,确实像个圣人。”

“小?满觉得呢。”晏容时洗手回来坐下?,边剥橘子?边问。

应小?满想了半天。

“听起来确实像个圣人。但……听起来也不大像个活人。不知?为啥,我听着听着,觉得后背发凉。七郎。”

她紧张地抓住晏容时的手:“做官儿做久了,可别做成这样。拿着三百贯俸禄,感?觉活着没大意思,倒像要成仙。”

晏容时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放心,不会。”当?着义母的面,他?没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面前?桌上摆好的鸡骨架。

“旁的不说,晏家祖传好美食。家里日常三顿饮食做得精细,和粗茶淡饭不沾边。以后小?满不必担心吃食上亏欠。”

义母当?时便明显松口气,释怀地笑了。起身端来热茶,招呼两人喝茶。

应小?满:“……”

“你家三顿饮食做得精细,跟我说什?么。”

晏容时只笑。

把剥好的橘子?放去她面前?。

“入秋后的橘子?甜,多?吃点。”

祖父当?年病中无事,曾经和少年的他?闲说过两三次。他?印象很深。

“你之所以为你,我之所以为我,人人都会有独有的小?癖好。喜爱厌憎,七情六欲,自然之道。大节无亏即可。”

“人人都想成圣贤,但真?正的圣贤只在书?里。头顶明月尚有亏盈,烈日尚有日食。哪有毫无瑕疵的人呢。遇到了世?上所谓完人,你要小?心留意,他?把瑕疵藏于何处了。”

远处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呵欠连天的阿织被抱去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告辞。

应小?满提灯送他?出门,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送出去百来路。

出门时规规矩矩的,等头顶月影钻入云层,再从云层现身时,月下?的两个人影已经挤挤挨挨靠在一处。

步廊子?转角处种了一小?片竹林。竹影摇动,两人十指交握,在竹影间慢腾腾地走。

晏容时说:“刚才的橘子?我吃了一个半,都是甜的。你吃的呢?”

应小?满细数了数:“吃了两个半,这种黄皮大柑橘真?的很甜。”

“我尝尝。”

“嗯……?”

月下?慢腾腾沿着竹林走的人影停住了。

竹影在林间移动。竹下?的人在细细地品尝,口齿间带着清茶的香,又?带着柑橘的甜。

月光浮动。依偎在一处的人影开始小?声说话?。

“晏家日常饮食做得细致,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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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传的食谱秘方。有我祖父的研究,还有我母亲的。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爱做菜。我娘爱做。”

“你只看。哪个食谱方子?看馋了,叫厨房做便是。”

听起来倒不错。应小?满弯着眼睛,开口刚想说:“阿织那?个小?馋猫……”要乐死?了。

才说几个字便忽然醒悟过来,装作很凶的:“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别瞎说。”

嘴里凶巴巴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弯着的,像竹林高处挂着的弯月,眼底映出面前?郎君的影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下?面你又?要忙了吗?”

晏容时并不瞒她。“藏在银锭里的铁钥匙是重要线索,会加紧追查。接下?来几日不得来了。”

应小?满露出不舍的神色。

晏容时更舍不得。

临别在即,他?摩挲着面前?柔软动人的唇瓣,轻声哄说:

“甜橘子?茶香的嘴再张开些。我尝尝。”

——

火把亮如白昼。今晚单独提审重犯。

晏容时坐在石室的黑漆长案后。方掌柜盘膝坐在右角落的木栅栏里。

“拿到应小?满手中的银锭,你立刻把银锭融成了银水。这不是寻常人的做法。”

“因此,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归还的不是银锭,而是银锭里藏的东西。你对此知?情,意图寻找那?东西。”

方响笑着拍掌几下?。

“想到这一步不容易,方少卿。”

“只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银锭里藏了什?么。不必追问了。不知?就是不知?,再下?令拷打,只不过白费功夫而已。”

晏容时并不显失望。

不疾不徐,有来有往,慢慢地套话?,仔细寻找漏洞。

“你这个余庆楼的主事人都不知?情,还会有谁知?情?等当?真?有人前?来归还银锭,你如何验看来物真?假?总不会真?的假的都收下?,直接送回北国?如此玩忽职守,你北国上司不计较?”

方响自嘲地笑了。

“庄九手里那?个银锭,老夫确实不知?里头到底塞了什?么东西。他?主家说会托庄九送个东西来余庆楼保管。结果东西始终未来,庄九也消失不见,只有老夫在京城苦等。呵呵,一等二十多?年。”

晏容时从书?案后抬起视线,注视方响片刻。

“你之前?供认说,和盛家只是寻常商贾来往,并无深厚交情。按常理来说,即便还记得盛家,和盛家过去交往的种种事早该忘了。你却把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托付牢牢记到今日。”

“究竟何等的重大原因,让你把寻常来往的商贾一句寻常问话?,牢牢记到二十余年后?以至于多?年后应小?满现身时,你立刻现身,她一句‘姓庄’,你立刻想起了庄九,之后更派出死?士追踪应小?满?中间藏的那?段,说出来。”

方响瞬间闭上了嘴。

石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晏容时把从前?记录的长卷宗拉开,摆在方响面前?。

“方响,你之前?说过,愿意配合我们问话?,只求速死?。你既然已供出了这许多?,为何又?要隐瞒,导致酷刑加身,不能速死??”

方响叹了口气。

“实话?与?你说,晏少卿。老夫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配合供出这许多?,确实只求个速死?。但老夫在北国还有家族妻儿。你再问下?去,老夫的家族妻儿保不住。”

晏容时追问:“你的意思是,被捕受死?,余庆楼据点暴露,招认在京城潜伏的奸细网,这些都不会牵连你的家族妻儿。但我追问你和早已消失的盛家的关联,会牵连你在北国的家族妻儿?”

方响闭目不答。

晏容时耐心地等。

空气凝滞了整个时辰后,方响终于开口,带几分苦涩道:“二十余年前?逃过了你祖父晏相?的手,如今又?落在你手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必再问了。老夫已供出这许多?,够立功升官了,何必赶尽杀绝呢。可怜可怜老夫在北国的家族老小?。结案罢,晏少卿。”

晏容时停下?了笔。

两边较劲的整个时辰里,他?把白纸又?画成个乱麻。

新添几段关系。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送银锭,内藏铜匙)——方掌柜(苦等二十年)

晏容时抬笔把“铜匙”两个字重重圈出,继续开口询问。

“寻常的五十两银,必然不会让你惦记至今。”

“打个比方,盛家同意把他?家的亿万家财赠你,这等分量就足够方掌柜你记住二十年了。”

方响冷嗤:“盛家以亿万家财赠我?盛家早抄家了,哪来的亿万家财。”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晏容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不错,盛家卷入当?年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中,抄了家,出了事。因此盛家和你约好送来的东西没有送来,约好的庄九也没有出现,而你没有去追,只能在京城苦等,因为你也不知?庄九去了何处。如果盛家还好好的,约好的庄九没有出现,你必然早就追去盛家询问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抬笔蘸墨,记录在案。

“所以,盛家主人和你相?约,让庄九送五十两银来余庆楼的节点,是在盛家已经卷入大案、即将抄家的危机时刻。”

方响懊恼地闭上了嘴。

晏容时继续往下?推:“反过来想一想,盛家即将家破人亡的危急时刻,送出去的东西,必然是极紧要的物件。送东西的人,必然是极可信的人。因此,盛家主人派遣他?身边信赖的庄九,送一件极重要的物件给余庆楼……”

他?往前?翻了翻录供:“余庆楼当?年,新开不久罢?方掌柜当?年新来京城,和盛家的生意往来,不过是几次酒水买卖。一个立足京城多?年、做名贵蔷薇水生意的巨贾,一个初来乍到、寻常小?酒楼的掌柜,两边如何搭上‘临危受命’的交情的?”

方响咬牙不语,额头青筋跳动,两眼露出凶光。

晏容时又?低头看了眼关系图。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提笔补上:方掌柜(北国奸细)

“常理说不通。但若两边都是奸细,彼此知?根知?底……那?就说得通了。”他?慢悠悠地说。

他?起身走到另一处书?案,把泛黄的旧卷宗挨个翻看。

盛家之主,盛富贵。主营蔷薇水买卖生意,京城交游极广。充当?掮客,引见各路豪富,结交京城达官贵人。

其中一路豪客,实为北国的五王子?莫尔敦。借由盛家的路子?,暗中交结京城高官,倒卖出去整库仓的精铁武器,甚至还有大量火器。

被晏相?连抓带查,在边境把倒卖武器追了回来,顺带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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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北国王子?,端了京城的奸细老窝。

“让我看看盛家的罪名判定……盛富贵不知?北国王子?真?实身份,被北人利用,交结涉案,判了抄家流放。”

晏容时把旧卷宗放好,走回木栅栏边,继续温声缓语地问方响。

“所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除了被家祖父晏相?连根挖出的一大窝奸细。号称‘被北人利用,牵连涉案’的盛家,其实是北国派来的第二窝奸细?”

“你方才不肯说,故意示弱说什?么家族老小?……为了要保这个秘密?”

方响闭了闭眼,又?睁开。

额头青筋暴起,冷冷道:“晏容时,结案!”

这是方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方响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清晨时分,晏容时缓步走出石室,吩咐下?去。

“倒查三十年,重查当?年涉案的盛家。”

——

鼻下?传来桂花的清香。从审讯室回值房的路上,栽种的桂花树到了盛放的季节。

晏容时心里一动,脚步停下?了。

问周围路过的文吏要了剪枝的大剪刀,在清晨的晨光里挑拣着剪下?几枝,叮嘱隋淼送去西边应家小?院,自己留一支,抱在怀里进值房。

案头放着一小?篮橘子?。

他?抓起一个看了看。黄橙橙的大个头,瞧着有点眼熟。

“应家小?娘子?大清早送来的。”

大理寺丞咳了声:“下?官当?时正好进门,刚想拦说,官衙值房重地,不好吃橘子?。但应小?娘子?说,晏少卿喜欢这种甜橘子?,留下?篮子?就走了。少卿你看……”

晏容时失笑。他?喜欢的哪里是橘子?。

嘴上什?么也没说,把两只黄橙橙的橘子?欣然摆在案头。

——

应小?满午后从大街斜对面的肉铺子?回来后,远远地闻到一股清香。

“哪来的桂花?”

义母:“七郎早晨送来一小?篮子?,四五枝。篮子?底下?还压了张纸,你瞧瞧。”

应小?满从小?空篮里摸出字幅展开,念道:“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齐聚应家小?院。”

“啥意思啊?”

“大概是,昨晚吃了咱们的荷叶鸡,今天送来桂花,道谢的意思?”

应小?满高兴地四处张望:“花呢花呢。”

义母乐滋滋说:“他?送的正好。我正闲得发慌,今天做了点桂花金枣糕。桂花都炖锅里呢。”说着打开热气腾腾的小?石锅,“看。”

应小?满:“……”

————

当?天晚上,晏容时在值房里挑灯查阅卷宗时,有服侍吏人敲门进来。

“应家小?娘子?送来的。”吏人提着小?竹篮放去案上:“说不打扰办案,转身就走了。叮嘱晏少卿要吃完。”

晏容时掀开小?竹篮里的白布。

迎面一股扑鼻桂花清香。竹篮里整整齐齐放着四块桂花金枣糕。

早晨随桂花送去的纸幅也被送回,压在篮子?底,在反面横平竖直地添了两行字。

“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都在我娘锅里。”

“吃罢。”

第68章

头顶上高悬的一轮弯月逐渐变圆。

轰动京城的余庆楼查封大案,于?八月中秋前夕正?式结案,大理寺拘捕敌国?奸细八名,涉案官员三十八人,涉案五百余人,按涉案轻重量刑定罪。

官府邸报公布了北国奸细据点的消息。之前哄传街坊茶肆的种种情爱相关、两个衙内互相斗气、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之类的流言一扫而空。

“余庆楼的案子结了,七举人巷的纵火案也跟着破了。”

中秋这天傍晚,义母想方设法?用煮药小锅弄出几道拿手菜。

对着逐渐显露天幕的一轮圆月,义母感慨说:“一个八品的小官儿,听说姓卞,叫卞评事。跟巷子西?边的周主簿家平日还是好朋友。为了点钱财事,怎能狠心把?周家满门都烧了呢。”

“不止钱财吧,还有官场前程。而且他自己?没动手,总觉得查不到他头上。”

应小满给老?娘和自己?的杯子里斟酒,给阿织也倒了杯蜜水。

“卞评事出赃物?的路子搭上余庆楼,跟方掌柜一来二?去混了个相熟。周主簿被抓了以后,书房暗藏的记账册子叫他睡不着觉,他就去余庆楼问办法?。方掌柜给他写了个‘火’字。”

“死士一把?火把?周家烧成?平地。卞评事自己?无事人般在家里睡觉。周主簿压根不知道余庆楼。这案子能破,简直老?天有眼。”

义母听得喃喃地念佛,起身去供奉着玉如意和观音大士画像的佛龛前头拜了几拜。

母女俩对着头顶一轮圆月碰杯。

“八月十五了。”

“下个月半,咱们顶着头顶的圆月亮,就该在回家的半路上了。”

“嗯。”

“七郎今晚不得来了罢?他自家里肯定?摆中秋宴席。上回我听隋家后生?说了一嘴,好家伙,晏家竟有那么?大一家子人。听说同辈兄弟就有三十六个。吃席敬酒就得半个时辰。”

应小满抬头看?了看?澄月:“他说晚上抽空来我们小院一趟,自家不回了。这几天他日夜都在官署里。”

义母纳闷说:“案子不是破了么??怎么?反倒更忙了。”

“余庆楼的案子和七举人巷纵火案破了。”应小满叹口气?,给阿织夹肉。

“去年秋冬就开始查的那桩国?库武器失窃大案,还压在手上呢。”

义母也叹着气?喝了口酒。

“哎哟,这酒滋味好!”

她稀罕地倒了第二?杯,拿在手里打量:“哪家的酒?咱们回老?家带一壶,供去你爹坟上。”

提起供奉去坟头,义母就没忍住提起被充作?证物?的铁疙瘩。

“记得叫七郎用好了拿回来。你爹那犟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铁疙瘩供去坟上,提醒他怎么?被人骗的,叫他在地下长长记性?。”

“我晓得。”应小满抿了口酒,舔了舔唇角。熟悉的芳馥香味弥漫舌尖。

“这酒是玉楼春。”

——

圆月清辉洒向大地。

大理寺官署灯火通明。查办兵部精铁武器失窃大案到了最后关头,相关官员日夜提审人证,查验物?证,翻阅旧卷宗。一场横跨二?十余年的大案,不知多少人耽搁了中秋团圆之夜。

十一郎的长案在左边,晏容时的长案在右边。晏八郎的长案搁在下首。众多值守官员进进出出。

清辉如水,月光隔窗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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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在水磨石地面时,晏容时放下笔,吩咐八郎:“难得八月十五,你先回家去。”

晏八郎从供状纸堆里抬头,露出一双发青的无神眼睛。

“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继续做事。”

“回去。”晏容时头也不抬,从案牍中吩咐说:

“你母亲在家里等你。今晚你再不回,你母亲定?以为我把?你害了,说不准明早披头散发来官衙敲鼓鸣冤。”

晏八郎的嘴角抽搐几下。

以他母亲的性?子,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笔,脚步虚浮地飘出去。

十一郎冷笑:“你这位兄弟的性?子,只怕非但不会感激你放他回家过中秋,心里还怒骂你辱他母亲。”

“随他。”晏容时并不以为意,寻出一份供状摊开,一目十行?地翻阅。

又对十一郎道:“你该回宫了。中秋家宴,缺席不好。”

十一郎确实打算走了。起身离席几步又走回。

“你自己?不走?今晚不回长乐巷了?”

“八月中秋团圆夜。”晏容时淡淡问:“回去长乐巷看?谁。”

十一郎噎了下。

七郎是他幼时伴读,两人知根知底。他岂不知长乐巷的事。

晏相还在时,格外看?重七郎,时常带在身边教导。

“吾家麒麟儿”的说法?,便是晏相在某次宫宴时,骄傲指着年幼的嫡孙当众如此说道。

七郎从此名声大噪。小小年纪,得以交结京城的众多名士。

相比七郎这个受宠嫡孙来说,七郎的父亲却只是个平庸无奇的儿子。

晏相临终前,指定?七郎为下一任晏家当家之主,当时七郎才十二?岁。晏相为此索性?跳过其他的儿子,命七郎的父亲暂领家主之位。

不止七郎的叔伯兄弟不服,七郎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服。

那几年晏容时在晏家具体如何过的,他闭嘴不提,十一郎这个生?平好友也不大清楚。总之,晏容时的母亲便是在那几年郁郁逝去了。年满二?十加冠后,他父亲也并未遵从晏相的遗命,拒不肯将家主之位拱手让给儿子。

少年时才气?纵横的晏家麒麟儿,渐渐长成?了后来的沉静含蓄性?子。外圆内方,心思缜密,点水不漏。

他父亲被一场风寒击倒后,病重疑心更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诸多防备,动辄大骂掌掴。七郎面不改色,晨昏侍疾,被泼得满身药水淋漓,依旧安之若素,该点卯照常点卯,该坐衙照常坐衙。

以至于?后来连官家都惊动了,问起晏家“名门之后,为何酷虐亲儿?”当日下旨把?他从修史书的编修院平调去中书省,任御前起居舍人。

下的是皇帝中旨,从宫里发出,未经过六部衙门的层层官员,直接送去晏容时手里。

晏容时将圣旨揣入袖中,若无其事回家,一个字都不提。

平调任职,依旧是正?六品。连官袍子都不必换。

第二?天照常起身,早晨侍疾后身上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直接入宫去。

御前侍奉,记录起居。官家瞠目盯他良久。

他父亲一场风寒大病还没好全,朝中几位与晏相交好的老?臣相约入宫面圣,在官家面前旧话重提。

提起晏相当年几次三番对老?友们说过的:

【只等吾家七郎长成?及冠,便可?继任家主,中兴晏家。】

这是三年前的事。晏容时当时二?十一岁。

成?为京城名门大族最年轻的一位家主后,晏容时将自己?的父亲客客气?气?移送老?家祖宅养病,顺带送走了十几位叔伯长辈。临行?前赠他们一句话:“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

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对着京城见不着的好山好水好风景,一年气?死了仨长辈。

三年中秋月圆,时光荏苒。

祖父,父亲,母亲。总之,几位血脉至亲都不在了。过往恩怨皆休。

长乐巷大宅里倒还有个年老?忘事的老?祖母,整天乐呵呵地问“我家七郎在何处啊”。

十一郎已经走出门去,站在中秋明亮月光里,回身劝了句:“回去看?看?你家祖母也好。”

晏容时起身送他出去,不置可?否,只说:“我自有去处。你且回。”

头顶月色偏移。

明亮月光在云层移动,逐渐升上中天。

被单独招来问话的工部巧匠站在长案前,把?半融化的铁疙瘩小心双手奉还,又送上一把?新打制的精铁钥匙。

“回晏少卿,小人想方设法?取模,尽力修补原样。原本的铁钥匙有□□成?把?握就是这样。但具体能不能打开锁头,还得当面试过才行?。”

晏容时拎起钥匙上方的小铜环,将沉甸甸的精铁钥匙举在面前,借着月光打量。

“极为厚重的一把?钥匙。不像箱柜所能用的。”

“不像箱柜钥匙,太大了。”匠工也赞同:“瞧着倒像把?守库仓的大门钥匙。”

晏容时晃了晃沉甸甸的钥匙。

“库仓钥匙我见过不少。少有这么?厚重的。”

匠工见识过的库仓钥匙也不少,想了想道:“京畿三座武器库的库仓铜锁,小人有幸见识过一个。那钥匙,差不多有这么?大。”

三座京畿武器库,晏容时都去过。

他回忆起武器库仓的大门。“我记得是整块浇筑的铁板,九尺高,两扇合拢。”

“是是。须得四个壮汉合力推开。”匠工补充说:“小人时常修补武器,曾亲眼见过几次武器库开锁。两扇铁门上极粗的两道铜柱把?手,挂极其厚重一把?精铁大锁。锁孔粗圆,需要极大一把?精铁钥匙打开。”

哗啦~哗啦~

手里沉甸甸的精铁钥匙碰撞铜环,发出细微脆响。

晏容时收起钥匙,叮嘱匠工。

“此事绝密,望你守口如瓶。若能顺利破获大案,会将你的名姓上报记功。若泄露出去,涉嫌通敌。你自己?知晓轻重。”

“出去时莫声张。莫惊动其他人。”

——

官衙西?边应家小院。冷掉的饭菜热过两轮。

阿织眼泪汪汪地打呵欠,“七郎还没来吗?我好困……”

应小满把?新上市的柿子剥皮,喂了她一点点。“好吃吗?”

阿织闭嘴嚼了嚼。“好甜,好吃。”

“你慢慢地吃,边吃边等。吃完半个柿子如果七郎还没来,你就去屋里睡觉。”

阿织捧着柿子咬得不亦乐乎的功夫,应小满又说:“以后别叫七郎了。叫七哥。”

“啊?”阿织茫然地问:“又要叫七哥了?为什么?呀。”

“你见了隋淼都喊隋家哥哥,连沈家大郎你都喊沈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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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一边帮忙剥柿子皮一边说,“见了七郎,更该喊哥哥。七郎更亲近咱们家。”

说的有道理。阿织乖乖地改口。“好吧,喊七哥。”

义母对着满桌子菜,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小酒,放下酒杯说:“先不急。等七郎跟咱们回老?家,去你爹坟前,把?两刀纸钱烧过,供一壶京城带回去的好酒,叫你爹在地下有个数,再叫阿织当场改个口,七郎从此算我们家亲近的人。”

说得更有道理。应小满和阿织两个都乖巧应下。“好吧。”

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阿织手里半个柿子还没啃完,高兴地跳起来去开门:“七郎来了!”

晏容时提着一个提盒来的。

三层大提盒,满满当当摆着八菜一汤。六荤两素,汤还是热烫的。

“从附近酒楼订的招牌菜。”

山煮羊,蟹酿橙,豆豉鸡,鲜鹅鲊,鲈鱼脍……

各色京城名菜一一摆出,连带应家自己?准备的六道下酒菜,十四道菜肴,算是极为丰盛的席面了,小院石桌压根放不下。

义母张罗着把?靠院墙放着的长木桌搬来小院中央,总算放下了十四道大菜。三大一小分两边对坐,义母带着阿织坐北边,应小满带着七郎坐对面。

每人面前重新添上筷子,碗勺,酒杯。

“我来晚了。”晏容时接过筷匙,好笑地捏了捏阿织呵欠连天的小脸蛋。他有些意外。

“带来的几道菜原本打算做宵夜。你们还没吃么??”

“阿织吃过了,我跟娘等你来。”应小满晃了晃被老?娘喝得半空的酒壶,把?第二?壶酒放在桌上。

“知道你那边忙。难得的中秋节,你又不回家过,总不能叫你孤零零地在官署里自己?吃喝一顿就算过了?”

她给桌上三个空杯挨个斟满,放在各人面前。

“好了,不拘人数多少,总归在一起吃席过节。娘,七郎来了,你老?人家举杯呀。”

义母今夜酒喝得有点多。不过她的酒量显然比女儿好得多,脸上压根不显,只有点酒气?上头,显出平日少见的开怀模样,应小满一催促,义母干脆地举杯。

“咱们应家在京城过的头一个中秋。没啥好说的,大家都平平安安最好。”

应小满欢喜举杯:“敬八月中秋好月色。”

晏容时同时举杯:“敬中秋皎月,愿四海安平。”

阿织左看?看?,又看?看?,跟着举起蜜水杯子,憋了半天:“喝!”

——

今晚放开肚皮吃席,吃喝得尽兴。唯一的遗憾是酒不太够。

应小满拔开酒瓶塞,一滴滴地往酒杯里滴。

“两壶酒这么?快就见底了。”她嘀咕说:“我都没喝两杯。今晚娘喝得好多。”

“我再叫人送一壶来倒是不打紧。”晏容时摇了摇空壶放下,悠然说:“怕有人喝醉了,当着家里小孩儿的面,又喊七郎,亲亲——”

应小满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别说。”她小声说:“娘不知道。”

晏容时同样低声说:“别怕,你母亲吃喝得高兴,不见得留神听我们说话。”

难得八月中秋好宴席,义母确实还在兴致极高地吃喝,时不时地塞两筷子好菜去阿织嘴里。阿织已经吃得肚皮滚圆,应小满抱起呵欠连天的小丫头,送去屋里哄睡。

哄睡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屋外传来的交谈声,老?娘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很高兴,和对面的七郎絮絮叨叨念起许多老?家的人事。

阿织已经睡着了,脸颊红扑扑的。应小满轻手轻脚地擦脸洗手脚,换了身睡觉的单衣,被褥拉开,把?乱动的小手小脚塞进被褥里。

晏容时在小院中,还在和看?来很清醒的老?人家闲聊。

“我的生?辰在庚午年正?月十五,午时生?。生?辰八字需要我写下么??”

“要的。”义母惋惜地说:“我一辈子不识字啊。还好我家伢儿识字,字写得平平整整的,咱们村里的先生?都夸她写得好。”

说着说着,更加惋惜起来:“可?惜她小时候家里穷,没得多余的钱供束脩请先生?。伢儿没正?式念过书,只旁听了几年。”

晏容时从怀中取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硬壳红贴,借用应家的笔墨,开始当面书写生?辰八字。

边写边道:“无妨的。小满以后想学的话,我会教她。”

义母极为欢喜:“七郎你性?子好,人耐心。教得肯定?比教书先生?好。”

两人闲聊几句,话头转回生?辰八字。

“小满的生?辰八字,没有机会知晓了么??当年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老?头子什么?也没说。总之小满抱回家时,瞧着像没满月。她是在小满节气?当天,太阳最敞亮时分抱回家的,就算她小满生?,午时罢。”

晏容时心里默推十六年前:“那应当是:戊寅年,五月二?十日,午时生?辰。”

又细细问过应家籍贯地,收起纸笔时,他格外提醒义母一句。

“这趟带阿织离京之前,最好问一问铜锣巷的旧邻居,可?有人记得阿织的生?辰八字。尽早录一份回来才好。”

“哎哟。”义母差点真忘了,连连道谢。

晏容时又道:“还有一桩事……”

应小满在屋里哄阿织睡觉时,眼瞧着老?娘在堂屋翻箱倒柜,拿了个物?件出去,和七郎又絮叨了半日,把?人送出门。

阿织躺在炕上睡沉了,正?好义母回来,她纳闷地问老?娘。“刚才你进屋拿了个什么?给七郎?”

义母人瞧着清醒,说到后面忘了前头的,坐炕边想了半天:“襁褓啊。”

“啊?”

“七郎说小满那天毕竟不是你真正?的生?辰。他想拿你的襁褓去找人问问,兴许能打听出你亲生?爹娘的线索。我就开箱笼拿给他啦。”

应小满炸毛了。

“娘!不是跟你说收起来压箱底别给人看?吗。”

义母又想了半天,“是吗?忘了。”

“……”

应小满总算瞧出几分不对劲。老?娘这是喝高了啊!

她扶着老?娘洗漱睡下,义母打了个酒嗝,美滋滋地咕哝说:“跟我讨八字了。七郎是个好后生?。”

“……”

应小满:“娘你给了?”

“人家都把?他自己?的给了,我为啥不给?”义母从怀里里取出一张硬壳红贴,得意拍在长案上。“看?看?,七郎自己?的八字。哟,他字写得真好。”

红艳艳的纸张落在应小满眼里,一颗心咚的剧烈一跳。她伸手翻了翻红贴。

果然一笔正?楷好字。祖父祖母、父母姓名,家族籍贯,生?辰八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娘,咱还没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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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七郎回老?家,七郎还没去爹爹坟前烧纸,爹爹还没托梦呢。娘你就……就同意换庚帖了?”

“换啦!”义母美滋滋地打量红纸庚帖,越看?越满意:“七郎是个好后生?,为啥不换?他临走前说,你的庚帖他替你写,明早送来。过两天会叫他家哪个长辈上门,正?式跟咱家换庚帖。”

“爹呢?不管爹了?”

“你爹敢拦我相中的好女婿,大半夜我也要坐坟头跟他吵去!”

“……”

老?娘做主给了庚帖,说啥呢。人都睡下了。应小满哑口无言地吹熄了油灯,关门出去。

等老?娘一觉睡醒起来,酒醒了再说吧。

第69章

这一夜应小满睡得不踏实。整宿都在做梦。

梦里乱糟糟的,一会儿老娘坐在坟头,跟地底下钻出来的爹爹吵成斗鸡般。

一会儿梦境突转,七郎提着玉楼春给爹敬酒。爹吃了京城带来?的酒就不生气了?,高兴地拍着七郎肩膀,扯开洪亮的嗓门称赞:“是个好后生!”

梦境再转,忽然?又转出拜堂的景象。

视野里铺天盖地的大红,亮堂堂点起龙凤蜡烛,两份红纸庚帖放在面前,许多杂乱的声音笑闹说:“新郎来?了?!”“新娘子在这里!”

应小满的视线飘在半空,看到自己?穿一身?正红喜服站在堂下,七郎穿着新郎喜服,捧着同?心结站在院门外。老娘牵着阿织的手,喜气洋洋地和七郎说话。

她在梦里也欢喜,正要迎出去时,忽然?迎面出现一团黑烟,爹爹从地底下晃悠悠飘出来?……

天边才蒙蒙亮,应小满梦里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庚帖。

家里起得?最早的阿织蹦蹦跳跳把红贴送进屋来?。

“七郎给?的。”

阿织比划着说:“我说阿姐还在睡觉,他说不要打扰你,收下就好。他都没进门,转身?就走啦。”

应小满一边穿衣裳一边飞快地翻庚帖。

还是那笔极好的正楷小字,把自家情况写得?清清楚楚。

先父:应大硕。母:黄氏。

籍贯:荆州汉阳郡龙口县小榆庄人氏。家中独女。

生辰八字:戊寅年,五月二十?日,午时生辰。

昨晚他自己?的八字庚帖就搁在堂屋的佛龛边上。应小满把第二份庚帖往同?样的位置一抛,小跑追出门去。

“等等!”

晏容时已经沿着鹅卵石道?走出去老远,脚步一顿,停在微明的晨光里。

他回?身?张开手臂,把迎面扑过来?的小娘子抱了?个满怀。

“怎么跑这么急?”两人挨得?近,他可以清楚看到应小满鼻尖上急跑渗出的晶莹细汗,秋香色小袄衣襟上一处盘扣忘了?扣上,露出脖颈间?大片雪白肌肤。

他不动声色拿身?子挡在前方,按住那处敞开的衣领,替她把盘扣仔细扣上了?。

“可是发现庚帖哪处有错漏?我拿回?去改。”

庚帖半点错漏都没有。

但应小满压在心底的疑问简直快满溢出来?。

“你还没跟我们回?老家拜坟呢!”

她急得?气都喘不匀:“我爹都没见过你,我们……我们怎么在京城就定下了??我娘昨晚喝醉了?!等她酒醒了?……”

“伯母昨晚并?没有喝醉。”晏容时笃定地对她说。

“京城过礼的规矩,伯母昨晚问得?很仔细。我详尽答了?,她才同?意互换庚帖。”

应小满:“啊?”

老娘昨晚回?屋就睡了?,一个字都没跟她说……

“你可别哄我。”明亮亮的眼神里带三分怀疑,“我看娘醉得?厉害。”

“一个字都不骗你。”晏容时替她擦拭鼻尖细密的汗珠,心疼里带好笑。

“刚才到底跑得?有多快,这么点路就跑出汗来??”

很快么?应小满想了?想:“也就是从前进山追斑鸠追锦鸡那样。没跑太快,你走路比山里的锦鸡慢多了?。”

“……”

晏容时抬手不轻不重捏了?下她粉扑扑的脸颊:“形容得?很好,下次别这么说旁人。会结仇的。”

东边逐渐亮堂起来?的晨光里,他拉着应小满的手往前走几步,两人站在步廊子附近的僻静竹林角落,细说京城的过礼规矩。

“我私底下送来?庚帖,不算正式换帖。”

“两家联姻结缘,意义深远。京城过礼的规矩繁琐,需得?有两家长辈在场,第一步之纳采过后,长辈当面允诺,互换庚帖,才是第二步之问名。”

“问名之后,第三步纳吉才算文定,又称小聘。之后还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过完,才算正式缔结两家婚事,因此?……”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小娘子娇艳的面庞上。

听呆了?的应小满在晨光里微微张开了?红艳艳的唇。

唇边落下一个亲昵的吻。

“到第二步,换帖问名时,两家还不算正式定下。你领我去老家坟前时,不必对你爹爹心存愧疚。”

……原来?是这样。

两家换庚帖不算正式定下,应小满心里感觉好多了?。

但唇边落下的亲吻却没有离开。起先只?是细碎的啄吻,后来?渐渐加深加重,应小满呼吸急促,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她微微地往后仰,却又被追逐上来?。

偏僻无人的僻静小竹林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一个急促的说,一个温柔的哄。

“……七郎,我有点喘不过气……”

“别慌,还是亲亲,只?是换种亲法?而已。”

“嗯……?”

僻静竹林里沉寂良久。又响起隐约的对话声。

“为什?么急着在京城换庚帖呢。我原本打算带你回?家看看爹,明年开春再回?京城……”

“京城去荆州,来?回?便是半年。六礼过完又是半年。”

“七郎觉得?太久了??”

竹林里安静下去。林中相拥的人在试探着深吻。

连绵的吻落在柔软芳馥的唇边,逐渐深入。应小满起先痒得?直笑,笑着笑着又喘不过气,开始推他。推得?力气并?不大,像林间?玩闹的小兽。

晏容时缓缓摩挲着面前小娘子润泽艳色的唇。

小满过年便十?七了?。

她在他面前一日日的褪去青涩,精心呵护已久的山顶雪莲缓缓浴光盛开。

秋季开始纳采。等六礼走完,成亲的最早日子也得?明年开春。

小满不习惯深吻。他以小满最喜欢的亲吻方式,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柔软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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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了?。”

——

纳采,问名,算是两家结亲开始。

应小满仔细问过了?,过几日来?应家商议的,原来?就是自己?入宫当天,七郎曾今引她见过的韩老。

她详细地和老娘转述:“韩老年纪很大了?。瞧着七十?往上走,须发全白。听说是掌管大理寺的正卿,还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七郎小时候和韩老学过书法?来?着,算半个老师。”

义母吃了?一惊:“这位老人家好大来?头,咱家没好东西招待啊。”

“小院连厨房都没有,娘别多想了?。出去买点好茶好糕点,备着就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在应小满的印象里,韩老应该会找个散值后的傍晚时分,如同?七郎平日里过来?那般,拎着一提盒礼物,从大理寺某处官衙踱来?应家暂住的小院,敲开院门,进来?和义母闲聊几句,两边纳采,问名。

因此?,三日后某个清朗气爽的秋日早晨,当应家打开院门,迎进来?浩浩荡荡的一长队人龙,纳采送来?的箱笼塞得?小院满满当当无处落脚时,从义母到应小满和阿织,应家三口站在堂屋长檐下,全懵了?。

大小箱笼六十?四抬,最大的箱笼四尺见方。小院空地占满了?都堆不下,中间?只?留一条走人的空道?。

头发全白的韩老就沿着这条空道?缓步从小院外走近堂屋,微笑致意。

“应夫人。老夫韩兴继,今日冒昧登门,替好友家的晚辈求一桩喜事。”

事关女儿婚事,义母强做镇定,装出见过大场面的样子,寒暄着把韩老让进屋里,端上新买的好茶水好糕点,两边入座。

阿织也跟前跟后的帮忙,时不时地帮婶娘递几道?糕点上来?。

韩老笑着摸摸阿织的小脑袋,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大包糖饴递去:“小丫头好乖。辛苦你了?,出去吃罢。”

两边长辈坐在堂屋里说话,佛龛边上搁着两份庚帖被义母起身?取来?,放在桌上。韩老笑着摆摆手,先把一份大红聘书放在案头。

韩老微笑时显得?和蔼。但人不笑时,周身?便显出多年积累的威严气质。

义母看不懂递来?的字帖,紧张地托起茶盏,咕噜噜喝下去半盏。

并?排三间?青瓦房,当中的堂屋和两边屋子以一道?轩窗隔开。此?刻东屋隔开的那道?轩窗后头,窗上糊的碧纱被手指头往下拨了?拨,悄然?露出一只?乌亮的眼睛。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

今天过礼,好……好大场面……

韩老先将男方聘书当面交付,这才捧起两份庚帖,开始详细地和义母解释晏家情况。

“老夫并?非晏家人,按理来?说,今日应当请晏家长辈前来?纳采才最妥当。但七郎的祖父和父亲都已不在人世,七郎那孩子又请托到老夫面前。与其让他家那几个叔伯来?纳采,倒不如老夫借当年和他祖父的交情,和七郎的半师之谊,腆着这张老脸来?一趟罢。”

义母听懂了?大致意思,听完只?说:“既然?七郎托到韩老面前,韩老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咱放心得?很。”

韩老笑着点点头:“两家联姻大事,上祀先祖,下继香火,还是讲清楚为好。七郎难得?托老夫办事,这桩喜事一定要办得?妥妥当当的。”

之后的半个时辰,韩老果然?握着晏家庚帖,将晏家祖籍何?处,三代父祖姓名,母族出身?,七郎的生辰八字,族中哪房,身?上官职,当面一一阐述得?清楚明白。

说着说着起了?兴致,顺道?跟义母详细描述了?七郎当年满月时的模样,周岁时抓周的场面……

“当着满屋子人,小七郎在摆满百来?样物件的长桌上爬来?爬去,身?边的拨浪鼓啊,金银馃子啊,诸多精巧小玩意儿都瞧不上,径直朝他祖父那边去,一把抓着他祖父腰上挂的御赐长剑不放手哈哈哈哈……”

韩老笑起来?便是个慈祥的老人,不像威严高坐的主审官了?。

义母绷得?笔直的肩膀松缓下来?,也绘声绘色描述起自家女儿抓周时的场面。

“乡下人没太多物件,桌上摆着的都是家里寻常用?的东西。木铲,小锅,铜钱,针线,花儿,煮鸡子。小满都不喜欢,坐在桌上东瞅瞅,西看看,半天什?么都没拿。她爹一急,把他平日进山打猎的物件全搁桌上了?,里头许多小娃儿不能碰的东西。我正骂她爹呢,结果你猜怎么着,小满动了?!从木桌这头往那头爬得?飞快,一把搂住她爹擦得?闪亮亮的铁爪,抱着爪子就啃哈哈哈哈……”

两位长辈的话题就此?跑歪。

你一言我一语,把两边娃娃从小到大的糗事说了?整个时辰。应小满在东屋里听得?嘴角直抽抽。

等两边说到尽兴,日头差不多也到了?晌午。韩老抬头看看天色,微笑着取过一份庚帖,往义母方向推了?推,自己?收起第二份,起身?告辞。

“老夫这就去寻香火旺盛的佛寺,把两家庚帖供于佛前,勘合八字后,再来?登门纳吉。”

义母客气把人送出门外:“好叫韩老知道?,我们八月底要回?老家,给?小满她爹上坟。明年开春才回?京。”

“听七郎说过。”韩老捋须笑说:“不妨事。”

究竟如何?个不妨事,义母也没听明白。总归把消息通传过去,免得?应家离京,老人家一把年纪白跑一趟就行。

韩老登门的这个早晨,应家小院这处门户始终敞开着。送来?的箱笼院子里堆不下,陆陆续续堆到院子外头。

等义母送人出门时,赫然?发现,平日清净的小院外头围得?里三圈外三圈,黑压压全是人。

除了?大理寺自己?的官员差役,来?往大理寺的各部官员听着消息,也有许多来?专门绕道?来?官衙西边瞧热闹的……

“韩老登门纳采,哪家好事近了??”

“你竟不知?暂住在这处的是应家小娘子。大喜的当然?是晏少卿。”

“晏少卿人在何?处?走走走,当面道?喜去。”

……

应小满出去关门时,门外的议论声灌了?满耳朵。

她沿着箱笼堆出的小道?回?去屋里,茫然?地问义母:“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义母也很茫然?。京城的过六礼,跟应家想象里完全不同?。

短暂的疑问很快被抛到脑后,应小满对着满院子的大小箱笼发起了?愁。

“这么多箱笼,全带回?老家去?不能吧。”

当然?不可能。这么多箱笼千里迢迢拉回?老家,多少头骡子都得?累死。

义母琢磨了?半天。“先打开,跟礼单对一对。核对好一口箱子就锁上。问问看七郎有没有空地可以借咱们放箱笼。就在京城放一个秋冬,明年开春回?来?再计较。”

说的有道?理。

母女俩一个抓着礼单,一个打开箱盖,按着礼单核对起物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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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按着礼单念:“千手观音玉佛一座。”

义母打开靠近院门一口木箱,里头露出了?红彤彤的两尺高珊瑚盆景。

“哇~”阿织蹲在木箱边,惊奇地摸了?摸红珊瑚:“好漂亮。能吃吗?”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赶紧把小丫头抱走。

“不能吃。这个珊瑚好贵的。我上回?进宫,看到太后娘娘宫里的书架上摆了?座差不多的红珊瑚盆景。”

千手观音玉佛听着贵重,义母琢磨着,寻了?院子里最大的四尺箱笼打开。

里头“嘎——”一声嘹亮大响。

义母眼皮子狂跳,大箱笼里头居然?装了?对活雁!

她赶紧把箱盖合上了?。

“叫幺儿离最大的箱笼远些。当心被雁给?啄了?。”

阿织坐在石桌上,应小满念礼单,义母把满地箱笼挨个打开,粗粗清点一遍。

“两家没正式定下就送这么多贵礼?”义母吃惊地琢磨:“京城议个亲这么花钱的吗?”

应小满说不上来?。她又没议过亲。

“反正七郎送来?的,先收着就是。七郎前几天早晨跟我说,我们两家开始过礼,他才好跟朝廷告假,才能跟咱们回?老家。”

——

掌灯时分,京城首屈一指的花楼里迎来?了?许久不见的贵客。

四处笑闹喧嚣,人声鼎沸。专留给?贵客的三楼大阁子里却静悄悄的。

闹哄哄献舞的舞姬,献酒的花娘,连同?听到消息凑热闹的京城众多纨绔,都被阁子里的贵客毫不客气赶了?出去。

只?留下个表情尴尬的莫三郎,拿个酒杯不知该不该敬酒。

“咳,二郎,莫生气。这回?二郎在宫里被人算计,反倒因祸得?福,大杀四方,还是要说声恭喜……”

莫三郎对面,倚案独坐喝酒的雁二郎笑了?声,明显兴致不高。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被狗咬了?,我还能咬回?狗?把狗一脚踢翻了?事。”

实话实说,他这次确实因祸得?福。宫里的老娘娘一改往日的和蔼不管事,严查到底。

他盯了?应小满太久,为美人怒砸余庆楼的事又传得?太广,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余庆楼之事,雁二郎误打误撞立下大功,虽说封赏还没下来?,只?是入宫赴宴而已。但宫里风传他的禁军官职要恢复原职,说不定还要把“指挥副使”的“副”字给?去了?。

兴宁侯难得?对这个向来?不听话的儿子和颜悦色几分。

只?这两样,就叫家里许多人受够了?刺激。

节骨眼上,他又入宫求见老娘娘,当面说出那句哄传四处的“纯朴自然?质”。

家里继母的心思立刻就活动了?。

她想“助”雁二郎低娶。

兴宁侯家中嫡子,求娶一位毫无家世助力的贫家小户之女,足以父子间?闹得?天翻地覆了?。

他那位继母不惜重金买通了?老娘娘身?边的女官,试图撺掇老娘娘赐婚。

但继母这边不声不响暗中活动的时候,他家里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私底下活动。

“我家里那位好弟弟,你也知道?的。”雁二郎边喝酒边对莫三郎说。

“他嫉妒老娘娘只?疼我一个,挖空了?心思想让我丢人丢到老娘娘面前去,叫我被老人家厌弃。”

“结果呢,下药下早了?。”

“我那好弟弟重金收买的愣头青,看到我中途起身?更衣,以为我要去老娘娘那边,忙不迭给?我端来?一杯药酒。结果外头有长乐巷晏家那位盯着我。我又回?去宫宴继续喝酒。”

“我出去更衣三回?,愣头青给?我倒了?三杯药酒。呵,才出去殿门没几步,当着一堆禁军汉子的面,药性就发作了?。”

莫三郎想笑又不敢笑,觑着雁二郎的脸色,始终觉得?不对劲,陪着小心说话。

“如此?说来?,长乐巷晏家那位也算出力了?。要不是他拦着你,等你到了?太后娘娘那处,说话说到一半,对着宫人发作起来?,你有嘴说不清。”

雁二郎自顾自喝了?杯酒。

家里好弟弟的想法?更阴毒。小满在老娘娘那处吃席。药性当着小满的面发作起来?,他还真不见得?控制得?住自己?。

“是该当面谢谢晏家那位。”雁二郎扯了?扯唇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言语劝动了?我,把事情捅了?出去。我留在宫里一查到底,呵,他在外头照顾小满。听说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莫三郎尴尬地笑。

“昨早上的事。你今天下午从宫里出来?。就这么巧,差了?一天半……”

“才半个月,怎么成事的?细说说看。”

莫三郎便绘声绘色,连猜带蒙,把(他猜想)这些日子的经过详细描述一通。

“长乐巷晏家那位别看平日里不跟咱们玩乐,追逐起小娘子来?,手段着实厉害。”

“也不知用?了?何?等借口,把应家小娘子全家安排到大理寺里。这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白天审案,晚上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八月初把小娘子弄去大理寺住,八月中就定下了?。啧啧。”

“二郎,听哥哥一句劝。情场失意,别处得?意。这次整治了?你那弟弟,承爵的事稳了?,你不亏……”

“我不亏?”

这三个字也不知怎么着勾起了?雁二郎的邪性,把喝了?半截的酒杯往地上砰地一砸,艳红色泽的葡萄残酒泼得?满地都是。

他抓起案上新发下的禁军指挥使腰牌,起身?就往阁子外走。

莫三郎大惊,追出去喊:“二郎,你要去做什?么!刚刚升一级做了?禁军指挥正使,你身?上的官职还不稳当,你慎重啊!”

雁二郎出门上马时,已经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对追出来?的莫三郎懒洋洋抛下两句。

“不就是上门纳采问名了??六礼才过二,文定小聘都没过,算什?么定下了?。”

“等着瞧吧。”

第70章

应小满的羊肉铺子今早上来了?个?久违的熟人。

雁二郎谁也没带,一个人从街边步行过来。远远地站在路边,抬头打量肉铺子?头顶上新?换的招牌。

原来小娘子?自己写在红纸上的字幅,换成了晏家七郎写的匾额。笔力遒劲的五个?大字:【应家羊肉铺】,就这么明晃晃挂在门面高处。

雁二郎抬头打量够了,踱近几步说话。

“快要做少?卿夫人了?,怎么还?抛头露面地做肉铺子?生意?”

“关你什么事。”应小满头也不?抬:“买肉排队,不?买肉去旁边待着去。”

雁二郎才开口就被冲得八丈远,倒咂摸出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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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熟悉的亲近来,当即不?怒反笑,果然老老实实地排队买肉。

轮到他时,开口说:“五斤肉臊子?,细细切。这么快就定下了??我记得你之前和七郎的关系时好时坏的。你几次潜进晏家,想要的那物件……他给?你了??”

应小满纳闷地想,什么物件?不?是报仇么?

她心?里琢磨了?一阵,恍然转过弯来。雁二郎大约从头到尾都想歪了?。

但雁二郎想歪了?关她什么事。

她从钩子?上摘下一快里脊精肉,开始细细地剁臊子?:“压根就没什么物件。别瞎说。”

雁二郎笑了?声,从袖中取出象牙扇,唰地打开冲身上扇了?扇。

八月天气?秋凉,扇子?不?合时宜,这几下扇得身上凉拔凉拔的。

小娘子?和七郎打得火热,这头和七郎定下,在他面前矢口不?认从前的帐了?。

他又抬头打量肉铺子?新?做的匾。

凑近细看,做的原来是极好质地的黑底金字匾额,晏七郎的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行。”雁二郎点点头:“所以从头到尾,你们两?个?打情骂俏,一会儿好,一会儿分。我夹在当中算什么?”

笃笃笃的剁肉声,应小满头也不?抬:“谁叫你夹在当中了??都是你硬凑过来。我巴不?得你走远点。”

雁二郎满肚子?憋闷火气?从心?底涌上三丈,又强往下压。

“小满,捧着良心?说话。我雁翼行极少?对小娘子?这么上心?过。七月里我入宫求见?老娘娘,当着老娘娘的面说起你,这才有了?老娘娘下旨让你进宫觐见?的事。没错,对你应小满,从头到尾是我一头热,苦心?思虑替你安排,也没打算让你谢我。但我的满腔心?意,你难道一点瞧不?见??丝毫都无触动??”

应小满剁肉的动?作渐渐停下了?。

老娘娘下旨入宫觐见?,宫里派来两?位姑姑教她规矩,连教了?半个?月,从早到晚折腾不?说,还?耽搁她半个?月生意……

好哇,原来是雁二郎这厮干的好事!

“进宫吃一次席,搭上我半个?月。你还?想我谢你?”

应小满恼火地把刀往砧板上一扔,“做你的大头梦去!”

雁二郎:“……”

雁二郎深吸口气?,忍着火气?解释:“听着。我对你的良苦用心?,中途被奸人打断了?。原本我想借着你进宫觐见?的机会,当面求一求老娘娘,她老人家喜欢小白兔……不?,喜欢像你这般纯质可?爱的女孩儿。你果然得了?老娘娘的喜欢对不?对。本来我如果在场,三言两?语相劝,就能劝得她老人家认下你做干孙女……”

应小满又摘下一块精瘦肉,继续笃笃笃地剁:“为什么要做老娘娘的干孙女。我们小门小户,不?敢搭上老娘娘做亲戚。”

雁二郎心?里当然有打算。应家搭上老娘娘做干亲,她家就不?是小门小户了?,就是皇亲国戚。雁家同?样外戚出身,这门亲事八字有一撇了?。

如今事没成,嘴上不?提,只摆出掏心?掏肺的姿态。

“想方?设法叫你和宫里的老娘娘搭上关系,难道为了?害你不?成?当然是为了?你好,为你家好。我对你的满腔心?意,为你打算这许多,小满,你一点瞧不?见??你难道生得一副铁石心?肠不?成?”

应小满压根不?为所动?。从小到大对她上心?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追上门想讨她做老婆纳她做妾的,老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难道她都要应他们?

笃笃笃的剁肉声一停,她利落地把肉臊子?装油纸包递去:“三斤肉臊子?。惠顾三百六十文。”

雁二郎不?肯接:“我要的是五斤肉臊子?。再细细地切一会儿,多说几句。你还?没答我。”

“没了?。生意好,只剩最后三斤肉,都给?你了?。”应小满把油纸包塞过去,白生生的手掌摊开:

“给?钱呐。”

雁二郎:“……”

他自认为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终究还?是没得回应。

提着油纸包,人站在路边,眼瞧着应小满收拾摊子?,关上门面,人穿过热闹长街,果然往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苗条人影消失在官衙门后。

雁二郎神色莫测,折扇在手里摇几下,唰得收拢。

抬手摸了?下腰间新?挂上的天武禁军指挥正使腰牌。

——

大理寺官署值房。灯火日夜通明。

余庆楼奸细案虽然了?结,但牵扯出的线索直指多年?前的旧案。

晏相当政时轰动?一时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似乎留下漏网之鱼。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依旧和余庆楼奸细窝点有千丝万缕的残留关系。

大理寺查案官员的眼睛都熬红了?。几百斤的旧文档一卷卷取出翻阅。

重查三十年?前的盛家。

“晏少?卿!”

接连翻查旧档的某个?深夜,某个?文吏顶着通红的眼睛,捧一卷泛黄地契过来。

“河童巷查出密道的那处赁宅子?,多年?间换过三任主人。但三十年?前——正是盛家名下的产业!”

晏容时在灯下仔细翻阅从顺天府调来的历年?地契存档。地契清楚地写明历任主人的资历。

十二年?前转手。买家姓严。

十八年?前转手。买家姓陈。

二十六年?前转手的那份地契比较特殊。上面写明,此为官府收缴发卖的宅邸。买家从官府手里买来。

再往前翻。

三十七年?前,一份纸张黄脆的旧地契上赫然记载买家的姓名:

“盛富贵。”

所以,河童巷这两?处赁宅,在三十七年?前,还?没有被一分为二,曾经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巨贾盛家买下的一处别院。

直到盛家被牵扯进多年?前的武器倒卖旧案,抄家流放,这处宅子?被官府收缴,从此历经三任主人。

晏容时面前的长案上,依次摆放着三十七年?间的四张转手地契。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一个?之前被所有人忽视的问题。

“多年?居住在河童巷旧宅的聋瞎老仆……究竟是哪任屋主留下的老仆?”

不?止文吏,旁听的大理寺丞都懵了?。

大理寺丞即刻起身:“下官这就去提审老仆!”

晏容时却阻止道:“莫惊动?老仆。”

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灯光照上泛黄陈旧的地契,年?代久远的“盛富贵”三个?字模糊在光影里。

“去河童巷,找旧邻居打听。”

消息很快打听回来。

“老仆既聋又瞎,说不?上话。最近一任屋主严家几年?前搬回江南老家后,这老仆便住了?进来。曾经有好事的邻居问过几句,和老仆比划着鸡同?鸭讲,老仆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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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嗓门喊‘主家留我看家!’邻居观察一阵子?,发现这老仆老实守规矩,每天勤快洒扫,便无人再多问了?。”

至于老仆嘴里的“主家”,到底是不?是严家,无人在意。

晏容时仔细听完后,叮嘱大理寺丞的还?是那句:

“莫惊动?老仆。”

——

晏容时的案头摆着两?只柑橘,一坨铁疙瘩。

官署里人来人往,他并未刻意避讳什么。有官员指着铁疙瘩问起,他便语焉不?详地答:“物证。”

有细心?的官员提起:“似乎有几分像大门铁钥匙啊……”

晏容时便也笑说:“确实像。本官正在研究。”

没几日,经常来往大理寺的官员便都听闻,晏少?卿手里有个?重要物证,极为看重,出入都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研究。

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时,也观摩了?片刻铁疙瘩。

“边角都烧融了?。有没有叫匠人原样复刻一个??”

“有。”

当着官署里众多好奇观望的官员,晏容时拉开长案边的小抽屉,取出一串沉甸甸的铁钥匙。

“请了?工部最好的匠工,想方?设法复原,按照复原后的种种可?能,复刻出三把钥匙。总有一把能打开大锁。”

他把三把铁钥匙递给?十一郎,遗憾叹了?声:“只可?惜,寻到了?钥匙,却不?知和精铁钥匙对应的铜锁在何处。锁着何等物件。”

十一郎查验得仔细:“如此沉重,只怕是库仓钥匙。”

“确实像库仓钥匙。”晏容时也赞同?。

十一郎这些天在兵部追查得人几乎魔怔了?。捧着三把精铁钥匙,想起失窃的武器,不?假思索道:“兵部消失了?整库仓的武器!你这把钥匙……”

晏容时不?等他说完便抬手截住,看了?眼周围耳朵都竖起的官员们。

“无凭无证。武器失窃重案,关乎国本。不?能捕风捉影地查。”

劝诫得有道理。话头就此打住。

但十一郎的半句话在场听到的人不?少?,小道流言还?是传了?出去。

两?三天后。

清晨入宫的大朝会结束后,晏容时例行留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主审官觐见?圣驾,当面详述武器失窃大案最近的进展。

晏容时回禀的大理寺这处,相比几日前无甚进展。

官家在御座处听完,突然问起一句:“听闻最近晏卿得了?个?重要物证,似乎是开启某处库仓的钥匙。极为关键,日夜带于身侧?晏卿为何不?提此事?”

官家当面问起,晏容时自然当场拿出。

被烧得半融化的一坨铁疙瘩就这么展示在御前。

晏容时略过应小满,言语间只提庄九。

从前京城有户卖蔷薇水的大商户,命亲信庄九送五十两?银至余庆楼。余庆楼掌柜方?响在京城做了?多年?生意,始终没有等到庄九。

方?响供认这段旧事时,正好有一枚五十两?旧银锭出现在京城,被赁户充作赁金。屋主融银时,银锭里竟然融出一把铁钥匙。被他无意中取获,便带在身边。

“臣笔下录供五十两?银时,面前便出现五十两?旧银锭,巧合得很,简直像冥冥之中暗含天意。”

“银锭内融铁罕见?,看着又像库仓钥匙,臣便留在身边,时时把玩。心?里的想法,其实也如很多人所想那般,万一……失窃的大批精铁武器,就藏在某处不?为人知的库仓中。银锭内藏的精铁钥匙,万一便是那开启库仓的钥匙呢。”

晏容时言辞谦恭:“但臣也知晓,臣的想法毫无线索,只是捕风捉影的愿望罢了?。银锭里藏铁、藏铜,其实是许多江湖术士惯常的做法,从来不?少?。寄希望于一把铁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因此,臣御前不?敢奏对。”

官家恍然,转身对御座边立着的郑相说话。

“原来是百姓家充作赁金的旧银锭里融出的一把铁钥匙。和兵部武器失窃大案,确实扯不?上关系,难怪晏卿不?肯提。”

郑相捻须微笑说:“晏少?卿为人谨慎机敏,实为栋梁材。”

官家指着晏容时感慨笑说:“他祖父晏相还?在时,有年?除夕带着晏卿入宫赴宴,当时晏卿才八岁罢?晏相当众夸赞‘吾家麒麟儿’,朕就在场,印象深得很!一晃十余年?了?……”

话题就此闲扯开。

在场几位重臣挨个?把烧融的铁钥匙接去手里把玩,畅想说笑,最后由郑相把玩片刻,归还?给?晏容时。

“晏少?卿拿好。”郑相含蓄笑说:“纵然大海捞针,却也不?是毫无可?能。也许,兵部失窃的众多精铁武器,此刻正静置在天下某处库仓内,就等着晏少?卿手里这把钥匙开启,重见?天日。”

晏容时也同?样微微一笑,将铁疙瘩接过,依旧揣入袖中,云淡风轻说。

“郑相说笑了?。”

——

当天傍晚,晏容时提着大理寺公?厨当晚现做的一份蒸羊来应家小院,原想说两?句话便走。

韩老已经登门纳采,两?家开始议亲,京城讲究些的人家都会让两?边小辈回避。

应家当然不?讲这许多规矩,晏容时也不?舍得长达半年?回避不?见?。

但京城毕竟高门众多,逢年?过节少?不?得走动?来往。若婚前太不?讲究的话,以后小满嫁来晏家,耳边只怕要听闲话。

来的时候如此打算没错。但一屉蒸羊才隔门递给?阿织,人还?没说话,应小满就把他拉进小院里去。

“襁褓还?我。”应小满不?大高兴。

“早和你说了?,我只有应家的爹娘,谁叫你自作主张查我亲生爹娘了?。”

关于襁褓,晏容时的想法不?同?。

他耐心?地解释:“年?代久远,其实多半查不?出什么的。但还?是要查。哪怕只查出一点点线索,即便查出而不?相认,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应小满纳闷问:“既然都不?打算相认,为什么还?要追查呢。”

晏容时握住她冷风里冻得微凉的手指尖,亲了?亲。“还?记得你母亲对隔壁村张家认亲的心?结么?”

在七举人巷的某个?夜里,义母哭得很惨,应小满记得很清楚。

“你母亲会起心?结,因为不?知张家话里的真假,老人家便一直惦记着。”

“你是应家养女之事,知道的人不?少?。上回是邻村张家认亲,等下回再有李家,王家来认亲呢?若你知道亲生父母的线索,便能轻易分辩真伪,让你母亲少?起波澜。”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思索着,襁褓的话题就此放过。

她牵着晏容时的手,绕过箱笼,引他在小院里弯弯曲曲地走。

“瞧瞧你送来的满地箱笼。”

应家收拾了?两?天,义母收拾得心?惊胆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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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寻出些装绸缎和金银器之类不?容易损毁的箱笼垒起双层,把贵重易碎的箱笼靠墙放置。

满满当当的小院总算腾出一半空地,可?以放阿织跑了?。

应小满指着塞满的小院:“送来之前,想到院子?这么小,堆得走不?了?路么?”

晏容时表情无辜。“京城纳采,就是这么大场面,许多的箱笼。六十四抬算不?得什么。”

“真的?”应小满半信半疑。

“……说起来,箱笼不?好运送。”晏容时很快把话题扯开:“我之前在城西?买下两?所小宅院,如今都空着。你得空时和你母亲商量一下,要不?要把箱笼送去先放着。”

应小满和义母之前就是这么想的。两?人当场说定,算是解决了?满院子?的箱笼。

晏容时开口说:“今晚过来,主要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义母端着热腾腾一大碗乳白羊汤过来,搁在石桌上,热络地招呼。

“七郎来了??先坐下吃饭,有事边吃边说。”

隔门说完话就走的回避法子?,在应家显然行不?通。

今晚还?是三大一小围坐石桌,捞着热腾腾羊汤里的大骨,搭一份蒸羊,几个?小菜,吃喝边说话。

应小满提起了?雁二郎。

“才消停了?几天?人又放出来了?。”她如今烦雁二郎得很。

“一出来就直奔我的肉铺子?。次次都要我切三五斤肉臊子?,买了?又不?拿回家吃。有回我在后头推着车出来,亲眼瞧见?他没走出几步,直接把包肉臊子?的油纸包扔去路边。我呸!”

她跟义母齐齐怒啐了?声。最讨厌浪费好肉的纨绔子?弟了?!

“雁二郎又来寻你了??”晏容时舀了?舀碗里乳白的羊汤。

“他最近扳倒了?家里的同?父异母弟弟,又重新?拿回了?禁军指挥使腰牌。可?谓是双喜临门,春风得意。难怪会来寻你。”

“寻你之前,他已知晓我们两?家下定的消息了??”

应小满想了?想:“早知道了?。开口第一句就问我和你的事。”

晏容时淡定地继续喝汤。

喝完半碗后,放下汤匙说:“他知道就好。小满,他官复原职,还?往上升了?一级。现在已经是禁军指挥正使,手下领着天武、龙武两?路禁军,约莫千人。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

“所以呐?”应小满气?鼓鼓地边喝汤边说:“我不?能在小巷里揍他了??”

“这个?倒不?打紧。你寻到机会照揍他便是。我的意思是——”

说到关键处,晏容时细想了?一阵才开口。

“你们很快要出京了?。既然雁二郎如今挂起禁军指挥使的牌子?,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正好可?以用他。”

应小满:?

义母那边也纳闷地插嘴:“说好八月底回老家,眼下才八月二十,还?有十天,咱们家的包裹行李还?在慢慢准备着。七郎你这边也莫着急,慢慢查你的案子?,别累着了?。”

晏容时温声谢过长辈的叮嘱牵挂。

话锋一转:“但我今晚就是专程过来说这件事的。应家离京的日子?需要提前了?。”

“不?要等八月底,越快启程越好。”

啪嗒,应小满汤匙里的羊肉滑落一块。她急忙又从汤里捞起。

“为什么要提前?我们说好的……”

晏容时沉静地注视着她。

事关重大,越重要的事,越要缓缓说。

“手里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已寻到突破口。京城开始不?安全了?。”

“应家牵扯在其中,越停留,越危险。”

“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这一两?日尽快启程。”

应小满:“……”

事态发展太快,她反倒没急着发问,低头喝了?口汤。

义母声音都开始发颤:“咱们家怎么又牵扯在里头了??兵部丢武器的案子?,跟我们应家有什么牵扯啊。”

晏容时从袖中取出铁疙瘩,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脱口而出:“……我爹银锭里的铁疙瘩?”

“正是。”晏容时重新?把铁疙瘩收入袖中。“我以它做鱼饵,大鱼似乎已咬钩了?。此物有风险,先收在我处。但我放心?不?下你们。”

“应家尽快出发离京。隋淼会带一队好手护送。如果雁二郎死活要跟着你们,让他跟。”

“谁管雁二郎。”应小满终于把事情在心?底琢磨了?一圈回来,清脆嗓音里带出三分恼火七分担忧:

“你呢?京城不?安全了?,你不?跟着我们走吗。”

“我不?能走。”大事关头,晏容时的态度极为镇定而冷静,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等京城此处事了?,我会快马赶上你们。放心?,腊月祭拜时,这铁疙瘩还?是会放去义父的坟头。”

话虽说得宽慰,但严重性已经解释得很清楚。

应小满和母亲对视一眼,安抚地拍了?拍显露慌乱的义母的手。

她干脆地决定:“今晚就搬箱笼。明天收拾行李,后天八月二十二,我们早晨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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