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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莫名其妙扔在帐篷外的两大包袱物件,想归还已?找不到来人。

应家索性把包袱里的吃食物件连同十贯铜钱,当做朝廷送的赈灾资产,均分?给了同?样遭灾的左邻右舍。

有件事应小满在心里琢磨许久。刚才帐子里点?起线香,对老家的义父坟头方向拜了三拜的同?时,也在心里默下决心。

她和?义母商量:“娘,我们来京城就是替爹爹报仇的。既然现在报不了仇了……娘,我们走罢。”

义母震惊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

“走……?”义母半晌才出?声,“走去哪里,回老家吗?”

“嗯,先回老家看看,去爹坟前上香,把京城的事从头到尾跟他老人家说一说。眼下要入秋了,今年秋冬就在老家陪一陪爹。等明?年开春之后——”

“等明?年开春,你就十七了。”义母着实不愿回老家耽搁半年。

“十七岁鲜花似的小娘子,不在京城好好寻一门?亲事,难道要回老家去寻?附近村子那些歪瓜裂枣哪有配得?上你的?早两年就一个个被你爹打出?门?去!”

应小满坚持要回家上坟。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今年秋冬先回老家陪爹。”

义母仔细觑她的神?色。

比起应小满最初火冒三丈,时不时地发脾气,现在这幅火气压下、看似平静的表情……反倒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了!

义母也隐约猜出?,七郎居然就是应家入京苦寻的报仇正主儿,一来,伢儿心?里难以接受;二来,放弃报仇,她兴许觉得?对不起她爹。

“想回老家看你爹,也行,咱们先出?京一阵子。”

义母松了口,“正好你爹没见过幺儿。带幺儿一起回老家,去你爹坟上拜拜,叫你爹认认脸。”

说着说着义母又犯起了愁。

“京城回老家一趟可?不近!咱们家烧得?就剩这点?家当……”她翻了翻黑糊糊的一团铜板,“满打满算两贯。来回路上花用,还得?回老家吃住几个月……”

应小满起身往外走。

“咱家在七举人巷的宅子赁了两年整,现在房子都烧了,我去寻牙人问问,预付的赁金和?押金能不能退。”

义母追出?去喊:“还有肉铺子门?面!明?年开春还回京城罢?这么好的门?面难寻,给肉馒头铺子老两口个准信,叫他们务必给咱们留着——”

应小满心?里很乱,嘴上没吭声。

今年秋冬回老家陪爹。

但明?年开春人在哪处,全家要不要回京城,肉铺子门?面要不要留,回京后如何面对七郎,不,晏家的当家阿郎晏容时……

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清楚。

还是先去找牙人,把赁金和?押金拿回来再说。

*

庄宅牙人好寻得?很。

七举人巷这处十几户屋宅都是赁宅人家,十几户里倒有三四户过了同?一个庄宅牙人的手。

屋宅烧了,赁户死?伤,牙人这几天不是被官府传召问话就是被屋宅主人喊去问话,忙得?团团转。

今天牙人就在沈家临时搭起的帐篷外头。沈娘子死?里逃生一场,人昏昏沉沉躺着,轮到沈家大郎沈俊青站在帐篷口和?牙人说话。

沈俊青的脾气可?不像沈娘子好,开口把牙人冲得?八丈远。

“屋宅烧成平地,住户死?里逃生,你这牙人毫无恻隐之心?,开口只?顾着替你东家讨钱!摸摸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红的黑的?岂非人哉!”

牙人碰上现今这局面,才叫做风箱里的耗子——两面受气,叹着气连连作揖:

“小的不敢惹怒沈大郎君,实在是沈家情况特殊。别家赁户赁下屋宅当时,当场交下二十四个月赁金,外加一个月押金,正所谓‘二十四押一’的惯例。碰上这场火灾,屋主东家发话说,天灾人祸,非赁户过错。只?要提前预付两年赁金的屋宅,大小修缮费用,东家自掏腰包请砖瓦匠,没得?多说的。”

“但沈家没付‘二十四押一’哇!自今年起,反倒每个月都拖欠赁金。东家发话说,要么,沈家出?一半的修缮钱款,修好了继续赁住;要么,沈家即刻搬出?七举人巷,东家自认倒霉,之前的不追究了——”

“有德之人雪中送炭,无德之人落井下石!”沈俊青一声愤怒大喊,应小满正好同?时走近,被惊得?脚步一顿,抬手捂住嗡嗡的耳朵。

“……我待会儿再来?”

庄宅牙人却正好也要找她。当即撇下沈家,急步走近。

“慢着慢着,正好有事寻应小娘子!”

两人离开人群,在一段僻静墙边停下,牙人叹着气抱怨:“应小娘子做事不厚道。赁屋时瞒着小的动手脚,如今啊,事发了。害小的挨了东家一通狠骂。”

应小满越听越纳闷。

“什么事不厚道瞒着你?什么事发了?说清楚点?。”

牙人:“当面还不认呐。屋主东家也要小的知会应家,要么,把赁屋的五十两银补齐,东家当做没这回事,应家继续住,还是东家自掏腰包请人修补屋宅;要么,应家跟沈家一样,趁早搬出?去罢!”

应小满:?

“你胡说八道什么。赁屋的五十两银,不是早在搬家之前,签下赁契当时就给你了?”

“咬死?不认呐。罢了,小娘子自己看。物证小的可?带来了。”牙人直接打开布褡裢,从里头捧出?一坨半融化的银锭。

“这便是签契当时,小娘子给付的五十两整银锭。小娘子你认不认?”

应小满捧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都把银锭融了,我如何看得?出?是不是我给的那锭?”

“嗐,可?不是小的拿去融了。”

原来京城交易多用铜钱和?纸交子,大宗买卖用金条计价,银锭少见。

这种五十两一锭的足银,市面上见的更少,多数只?在官府收税入库存用。屋主当时一见便说稀罕,三月里收去就压了箱底,留着几个月没动。

“如今出?了火灾,东家急需用钱修缮屋宅,想起这五十两银锭,拿去银铺子打算换五十贯纸交子。银铺子便当场融了银锭。谁知道众目睽睽之下,银锭入火——融出?了里头的铁疙瘩!”

牙人把半融化的银锭调转半圈,露出?外层大片银锭包裹下的,内里黑黝黝一块铁。

牙人费力地把手指头伸进去,抠出?黑乎乎的铁疙瘩,展示给应小满看:

“号称五十两银锭,里头藏的铁疙瘩至少十两重?。应小娘子,应家家境不好,你换个便宜的地段住哇。怎能坑害小的,拿家里一把铁钥匙跟银锭融在一处,伪作五十两精纯足银呢?你自个儿瞧瞧,坑不坑人呐。”

牙人越说越委屈,把银锭和?铁疙瘩塞给应小满手里,叫她自己看。

应小满心?里纳闷,当真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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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借着阳光仔细端详。

银锭交易在市面上罕见。她在京城几个月了,也确实没见过哪家做生意用银锭。京城银铺子的生意,大都用来制作银杯盘银酒器。

如此说来,手里半融化的五十两银锭,应该就是自己给付出?去的银锭?爹爹临终前郑重?交给自己手里的那枚?

里头怎么会塞个铁疙瘩糊弄人呢。

她心?里嘀咕着,仔细打量起铁疙瘩。

在火里已?经融去小半,边角都没了形状,但大致轮廓还能看出?几分?,确实像哪家锁大门?的铁钥匙,裹在外层银子里,融成个外银内铁的假银锭。

铁疙瘩锈蚀斑斑,显然造假有年头了。

应小满:“……”

京城坏人这么多。

兴许,爹爹从前在京城时,就被人骗了吧。

……倒也没全骗。

她拿手掂了掂,刨去十两重?的铁疙瘩,这不是还剩四十两的银疙瘩吗。

四十两银,能换四十贯钱。

爹爹留下的银锭失而复得?,如此一想,应小满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

牙人还在炯炯地盯着她讨说法。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跟牙人商量:“应家要搬走。”

“啊?”

“应家在七举人巷只?住了三个半月,算四个月罢。四个月赁金八贯钱。八贯钱应家如数给付,你明?天过来拿。烧毁的屋子应家不住了,叫屋主收回去,慢慢请人修缮。”

“啊?!”

应小满说完,满意地抱着四十两银疙瘩便走,牙人震惊之余,反倒追上来:“应小娘子不住七举人巷,以后要搬去哪处?可?还要小的帮忙在城北另寻住处?”

“不用了。我们回老家几个月。”

这几句来回答得?大声,不远处等着牙人继续掰扯的沈俊青听得?清楚,也震惊地追上来问:“应家……应家要离京回老家了?以后还回来么?”

应小满自己也说不清。

她回头冲沈俊青笑了笑,没有回答。

走出?百来步,等回自家帐子,邻居沈阿奴早抛到了脑后,应小满把抱回来的银疙瘩展示给老娘看:

“娘,从牙人那边讨回了爹爹的那锭银子。出?了点?意外,还剩四十两。去掉赁屋四个月的八贯赁金,也还有三十来两。足够我们回老家一趟,住几个月的花用了。”

义母又是欢喜又是惋惜,招呼阿织上来摸摸义父遗留下的银疙瘩。

“回去这趟带个四岁的幺儿,要多添置些小孩儿用的东西,赶路的车也得?备好车……”

摸遗物念叨着,义母突然想起一桩事来。

“你爹临走前,是不是叮嘱你去大相国寺,找个酒楼的掌柜传话,叫人家送咱们出?城?我听你提过两次。”

确实有这回事,义父去世前叮嘱了好几遍。

报仇成功之后,拿五十两银锭去大相国寺边上的“余庆楼”,找掌柜的说一句“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就有人领她出?京城。

义母的心?思活络了:“你爹托他朋友送咱们出?京城,又是财大气粗开酒楼的,应该不收咱们钱罢?那路上就省下许多了。”

应小满盯着银疙瘩,有些为难。

首先,报仇没成功。

其次,银锭的分?量原本就不足,还得?再分?八贯出?去。

“去余庆楼找人,爹爹的银锭就要给出?去了。说好归还五十两,只?剩下三十多两银银疙瘩给人……不好罢?”

义母琢磨着:“我觉得?托你带的话,就是一句约好的暗号,不是真还钱的意思。人家开酒楼的肯定不差钱。你把约好的暗号带到了,你爹的朋友帮忙把咱们领出?城,不要钱。”

“真的?”应小满半信半疑,“人家万一追着要咱们还钱怎么办。”

“真碰着不厚道的,你还不能掉头就走?”

说的也对。

应小满安心?地吃起葡萄:“我明?天带着阿织去大相国寺附近耍,顺便找一找余庆楼。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爹爹当年的朋友生意好不好,余庆楼还在不在。”

正说话间,帐篷外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敲几下帐篷柱子,“应小娘子可?在家?天气炎热,七郎命我等送些冰湃的鲜果子和?家中常备的应急暑药来。”

七郎的人又来了。

应小满还在吃葡萄,瞬间闪去木板床边蹲着,冲老娘摇了摇头。

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始终没想好如何面对顶着七郎面孔和?声音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

义母叹着气起身,牵着阿织的手出?去见晏七郎的人。

帐篷外响起接连的推拒声。

今天遣来送物的晏家长随有些为难。

“七郎叮嘱小的说,其他的物件不收也就罢了。送来给应夫人的滋补药膳包务必收下。滋补药膳贵在长期服用,中间断不得?……”

义母还在推拒,帘子唰得?掀开,应小满从帐篷里现身,接过长随手里的十包药。

“药包收下了。替我谢谢他。”

晏家长随喜出?望外,迭声应是,转身麻利地又从车上卸下一套熬药的小石锅石炉石药杵:

“一起送来的。七郎叮嘱小的跟应小娘子说,既然药包收下,熬药的炉具也收了罢。”

药包都收下了,熬药的炉具还能不收?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左手提药包,右手提炉具,晏家长随捧着应家不肯收的鲜果匣子转身要走,阿织哇地一声,委屈地哭了。

“我要吃西瓜。七郎上回跟我说好的,送我西瓜,阿姐为什么不许我拿?我要七郎送我的西瓜……”

应小满:“……”

黑漆嵌云母螺钿的双层匣子打开,边角堆起碎冰,中间果然整整齐齐摆放着新?鲜切好的几大片红瓤西瓜。

鲜果子也只?得?收下。阿织捧着双层冰匣子,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噙着泪花笑了。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目送着七郎的人走远,大包小包的物件提进帐篷里,应小满低声嘀咕一句:“心?眼多,蔫儿坏。”

义母稀罕地摸着式样精巧的小石锅小石炉:

“七郎这人呐,心?眼确实多。之前几次送东西你不肯收,他就变着花样儿送。但他这些使巧的心?眼没用在坏地方,想法设法对咱们家好,人谈不上坏……”

阿织乐滋滋地啃西瓜,边啃边插嘴:“七郎不坏。七郎人很好的。”

应小满抓一把锅具附送的干松枝,蹲在小石炉面前点?火熬药。点?火的火绒,扇风的蒲扇都准备得?好好的,一趟全送来了。

她拿起蒲扇,对着石炉下头新?升起的小火苗扇几扇,低声咕哝着:

“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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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

——

三更子夜前后。

大理寺关闭的两道黑漆大门?从里打开。

老门?房提灯颤巍巍在前头引路:“殿下,晏少卿,天晚了,当心?脚下。”

晏容时温声道谢,和?十一郎赵启甄两人并肩跨出?门?来。

这两日案情大有进展,十一郎阴霾多日的面孔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还好抓捕得?及时。”十一郎感慨说:“下头这些小官暗中勾结,盘根错节,实在了得?。”

“确实。”晏容时道。

卞评事就在大理寺任职。如果抓捕得?慢一步,叫他抢先把周家失火之事透露给拘押的周胖子,再以好友的身份挑拨几句,祸水引去别处,叫周胖子含恨乱咬旁人,这一条线便断了。卞评事自己也可?以轻松脱身。

所幸抓捕得?及时。周胖子那边供出?了不少口供,卞评事也下狱抄家。

京城物贵,崇尚奢华。六部下属的众多低品阶官员,每月拿回来的俸禄不上不下,维持温饱易,维持体面难。

许多小官在京城多年,熬到四五十岁都没能买下一处屋宅,拖家带口住在赁屋里。

偏偏京城处处繁华,高门?贵胄挥金如土。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六部主管庶务的小官们便各显神?通,各寻生财之道。

周胖子主管刑部库仓,时不时弄点?库仓里囤积的好货出?去卖,账面上以“锈蚀”、“耗损”销账。把巡检、看守库仓的几名官员小吏挨个打点?妥当,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开方便之门?。

后来认识了大理寺的卞评事。

卞评事负责文书?交接,隔三差五移一批大理寺收缴的赃物到刑部库仓入库。

赃物实打实地装车运来刑部,两边对账时,各自大笔一挥,每车便有几件物件从账面上无声无息消失。

周胖子供证说:“东西我没过手。总之两边账面做齐,卞评事自己找路子出?货,我坐在家里收钱。合作四五年了,没出?过事。”

“大理寺和?刑部是清水衙门?。值钱的赃物早就由?官府发卖了,入库的都是些不值钱、卖不动的物件。我们过手的俱是小钱。兵部每年记录的‘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工部每年的‘运输耗损‘,‘物料耗损’,那才叫一大笔。”

十一郎抬头看天色,子丑交接,街上酒楼都关门?了。

“去我府上喝几杯?明?早去兵部查账。看看历年‘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的军械,到底有多少数目,究竟流去了何方。”

晏容时笑看好友一眼:“喝你府上一杯酒代价不小。明?早直奔兵部查账,只?怕十天半月都出?不来。你等着。”

他示意旁边牵马的隋淼跟去几步外,问起应家的情况。

“今天送过去的东西收了么?”

隋淼如实回禀:“今天送去的几样东西,十包药,熬药的炉具,鲜果子提盒,应小娘子都如数收了。带话说谢谢郎君。”

“收下就好。”晏容时抬头看看月过中天的深夜天幕。今晚去不成了。

“明?日应家可?有什么安排?”

隋淼:“阿织吃完西瓜,出?帐子归还匣子时,提起应小娘子明?天要带她去大相国寺耍。”

“大相国寺周围大得?很。她打算敬神?上香,还是单逛庙会市集?”

“都不是。似乎要去大相国寺旁边,寻某处酒楼喝酒什么的……”

晏容时失笑:“带个四岁的小丫头去酒楼喝酒?阿织肯定又乱传话。应家刚遭一场灾,多半去大相国寺里拜佛祈福。”

十一郎还在原处炯炯地等他过府喝酒,喝完了直奔兵部查账。

晏容时跟十一郎商量:“今夜的酒免了。明?早告假半日,下午我随你去兵部查账。”

十一郎极诧异:“追查军械倒卖大案的关键时刻,你告假半日做什么?”

晏容时:“唔,去大相国寺上香。”

——

深夜一轮月色照亮京城各处。

与此同?时。

应家帐篷外,有小小油灯点?亮。

石锅升起小火,应小满往火里时不时地倒油,助燃火势。

她在费劲地融银子。

半融化的银疙瘩,当中还掏空一个藏铁疙瘩的大洞,拿去见爹爹在京城的旧友太磕碜。

好歹融成一个完整的银元宝形状。拿出?手好看,不丢爹爹面子。

第52章

大相国寺位于内城东。香火鼎盛,每月五次开放市集庙会,万姓交易[1]。

还没走近寺庙正门,才上东大街,路边商铺已经挤满了人。阿织像游鱼儿?进了?水,快活地四处奔来跑去。

应小满四处问人:“余庆楼在?何处?”

余庆楼原来出名得很,一问一个准。但路人大清早被个小娘子抓着问余庆楼,回?答时神色都有点古怪:“东大街中段往北走。这么早,酒楼尚未开张。”

酒楼门口以红绿两色绸缎扎起的迎客欢门[2]上包裹许多鲜花枝,欢门往内的长廊一路灯笼高挂,依稀可见夜里的热闹。

应小满立在?欢门下,往里头喊了?半天,紧闭的木板门里探出一个伙计,睡眼惺忪地打呵欠。“何事啊?这么早……”

“我有事寻你家掌柜。”

伙计沿着木廊子走来欢门,上下打量面前穿戴简朴、牵着小丫头的斗笠小娘子。

斗笠遮住小娘子大半面目,但还是露出红润嘴唇,精致鼻梁,瓷白肌肤,下颌一小截优美的轮廓。

伙计的面色缓和许多。

“卖唱的还是卖酒水吃食的?想?进咱家酒楼做生意?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牌噱头?咱们余庆楼可是东大街这处数一数二?的酒楼。若无甚出色处,往后慢慢排着罢!”

“不卖东西。我爹从前在?京城时,和你们掌柜的是好友。我爹托我来寻你家掌柜的,带一句话给他。”

应小满郑重地说,“——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手里攥着昨夜新融好的雪白银锭,在?伙计眼前晃一晃。

伙计摸不准头脑,狐疑地打量几眼,“等着。”闭门回?去传话。

这一去就是半天没回?。

应小满领着阿织,十几岁的小娘子领着个小丫头,一大一小站在?红绿招摇、插满花枝的余庆楼欢门下,大早晨地实在?扎眼,路过行?人无不扭头古怪打量几眼。

阿织嘴里吮着的糖人都不甜了?,小声嘀咕:“阿姐,好多人看我们。为什么呀。”

应小满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她来京城有大半年了?。时不时会听邻居妇人议论?几句,京城的酒楼有些?是正经卖酒的营生,也有许多不正经卖酒的营生。到?了?晚上,那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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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经的酒楼便聚集了?许多妓子招揽生意,灯红酒绿,倚楼红袖招……

爹爹好友开的这间余庆楼,该不会是……那种不正经的酒楼罢?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奔近路边,七八骑奔马轻快小跑过人来人往的长街。应小满没在?意,拉着阿织往欢门里走两步,避开街上奔马。

奔马到?了?余庆楼门前,却逐渐减速,众轻骑停在?路边。

打头一匹马溜溜达达走近,马上的朱袍郎君攥着缰绳,在?欢门前原地转过半圈,在?马背上一个大俯身,弯腰下来查看斗笠下的小娘子相貌。

应小满面前冷不丁出现雁二?郎的脸。

“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你。”雁二?郎满意下马,自来熟稔地打招呼。

“听说你家遭了?灾,我派人送去一趟东西,又跟顺天府主事官员打了?招呼。家里临时安置的住处可好?送去的十二?色糕点合不合你的口味?钱放多了?怕被人哄抢,只送去十贯,这两日够不够花用?”

“……”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往后退半步,把斗笠往下压。

她总算知?道自家帐篷前扔下东西就走的那拨人是谁派来的了?。

“东西没收。”她记仇得很。雁二?郎上回?当?街反水的事她可牢牢记着清楚,才不想?占这厮的便宜。

“我家不缺东西,分发?给邻居了?。”

雁二?郎并?不甚在?意。

“总归我送过了?,算作我的心意。收不收是你的事。”

他把马缰绳扔给亲随,不顾面前小娘子的提防姿态,当?先两步走进欢门。

“原想?亲去探望你,不想?因为七举人巷这场纵火,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急召进宫。身上既担着审刑院详议官的官职,当?日就御前领命,开始协同大理寺和刑部诸位同僚共同查案。哎,忙得脚不沾地!”

“不瞒你说,整夜没睡,清晨才从皇城值房放出来,打算喝两杯余庆楼的玉楼春解解乏,转头继续回?值房。没想?到?大清早居然在?酒楼外头撞见小满你。这可真是——”

雁二?郎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轻佻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强咽下去,临时换了?三?个字:“——巧得很。”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拨三?寸,打量雁二?郎熬得发?红的眼睛。

听来颇为正经的一番话,从雁二?郎这纨绔嘴里说出来,她总不大信。

雁二?郎当?然也看得出她的不信,面前的清澈眼神里明晃晃地带出怀疑。但再警惕的小白兔还是小白兔,也不知?怎么被人大清早地哄来酒楼欢门下站着,瞧着还是好骗得很。

心里一阵发?痒,又升起燥热。

他扯开衣襟,袖管里摸出一柄折扇,打开扇了?扇,环顾四周。

“余庆楼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来的地方。”

雁二?郎站在?酒楼欢门下头,抬手一挡,笑得意味深长:“领小丫头来大相国寺上香,走错了?路?寺庙大门不在?这边,回?头往南行?六百步。我送你去?”

应小满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警惕地环顾四周。雁二?郎可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听他语气?,余庆楼果然是不正经的酒楼!

雁二?郎的相送邀约,她肯定不会答应的。

她领着阿织,正踌躇要不要换个地方等酒楼掌柜的时候,欢门前方连接的长廊子尽头,紧闭的两扇酒楼木门吱嘎一声响,有人从里踏出门来。

“这位小娘子便是故人之女?”来人一口正宗的京城官话,中年和气?相貌,穿一身湖绿色绸缎团花长袍,看着便像生意场里打滚多年的商贾模样。

应小满心里一喜,即刻撇下雁二?郎,快步穿过欢门往酒楼廊子里走几步:“正是。我爹爹叮嘱我来。你就是余庆楼掌柜的?”

来人和蔼笑道,“小可姓方,正是此处酒楼掌柜的。这位小娘子的父亲——”

“我爹姓应。”

方掌柜一怔,脚步停在?原地,只眯起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

应小满瞧在?眼里,心里琢磨了?片刻,又说,“等等,我爹也可能姓庄。”

方掌柜又是一怔,像是骤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再度露出笑容。

“小老儿?不曾认识姓应的故人。姓庄的故人倒是认识一位。不知?你爹爹尊姓大名……?”

应小满心里泛起惊涛骇浪。爹爹果然姓庄?!

她都十六了?。这么多年,爹爹在?老家用的都是化名!

但应小满早不是刚来京城的胸无城府的乡下小丫头了?。如今站在?余庆楼里的她,是见多识广、沉得住气?的应小满。

她心里一番搜肠刮肚。

对于姓庄的爹爹,她印象里只有来自七郎,呸,晏容时,曾经提起的寥寥几句官府文档记载:

【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拒命而去,不知?所?踪】

“我爹是庄九。”

听到?“庄九”二?字,方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了?几分。“果然是故人之女。”

再度迎上来热络了?许多。方掌柜做出欢迎的姿势,自称也换个称呼:

“庄小娘子请进。老夫和你父亲当?年在?京城确实是多年故交啊。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父亲还记得老夫,托你来寻老夫,实在?感动肺腑。来,我们进去细谈……”

应小满也笑了?。正想?跟方掌柜往门里走,横次里伸过一把象牙扇,唰地迎风打开,摇了?摇。

“且慢。大好年华的良家小娘子,有何时不能在?外头谈,非得往酒楼里带?方掌柜,行?径有些?鬼祟啊。”

雁二?郎从廊柱子背后踱出两步,现出身形。

“既然被我当?面瞧见,少不得跟上去做个见证。哎,谁叫应小娘子跟我有交情呢。”

雁二?郎是京城各家出名酒楼的常客,方掌柜哪有不认识的,转身立刻堆笑:

“原来是雁小侯爷驾临。小侯爷不必多心,无甚大事!这位小娘子的父亲是小人故友,托小娘子归还些?旧物罢了?。”

“小人原想?请小娘子进酒楼吃用些?细点,叙几句闲话,问询故友的情况……既然雁小侯爷不放心,小人这处酒楼,也确实不大适合小娘子单独进门。那就改日再叙话罢,小娘子把带来的旧物归还即可。”

花团锦簇的客套话说罢,方掌柜笑眯眯冲应小满一伸手。

应小满:……?

应小满的眼睛都瞪圆了?。

遇见爹爹故人的短暂高兴劲头瞬间低沉下去。

义?父在?京城的这位朋友,当?真在?生意场里打滚多年。商人重利轻情谊,早忘了?“厚道”两字怎么写。

义?父心里记挂了?二?十年,临终前再三?地叮嘱,报仇之后务必要去见酒楼故人,交还五十两银,告知?报仇成功的事,请故人帮忙领她离京。

这位方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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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倒好,被雁二?郎稍微阻拦,立刻改口。压根不提送她们出京的承诺,连爹爹的情况都不细问,伸手只要钱呐?

早晨临来前,老娘特意叮嘱过她:“京城坏人多,你爹爹跟他朋友的交情都隔着多少年了??难保遇到?不厚道的人。情况若不对,你莫多搭理,直接便走。”

如今情况果然不对了?。

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她压抑着失落说:“我不赶时间。酒楼里不方便,寻个附近茶肆说话也行?。”

方掌柜眼风扫过边上神色玩味的雁二?郎,路边等候的众多豪奴,笑容里隐含防备:

“小娘子说笑了?。小老儿?哪能轻易离开得酒楼?小娘子带来的旧物呢?‘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说了?半日也未见影。呵呵,该不会戏耍小老儿?空跑一趟罢?”

应小满:“……”说来说去,你还当?真只惦记着钱哪?!

失落变成了?恼火。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银锭在?手掌心里紧攥。

方掌柜依旧满脸堆笑,人却一步也不挪动,手掌摊开半空,摆出等着验看旧物的姿态。

应小满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怒火上头,手心里攥热的沉甸甸三?十余两银锭被她笔直扔过去,转头就走。

难怪爹爹当?年会被人骗。

难怪珍重藏了?许多年的五十两纯银锭,会被人偷偷弄个铁疙瘩藏在?里头,神不知?鬼不觉抠走十两银。

以爹爹直肠直肚的脾气?,当?年在?京城误结损友,混在?这群重利轻义?的人里头,没少被骗罢!

她抱起阿织便往外走,心里有气?,脚下越走越快,转眼就出了?酒楼欢门。

应小满二?话不说扔银锭就走的举动大出意料,不止方掌柜攥着银锭愣在?原地,就连雁二?郎也懵了?一下。

方掌柜停在?原地,翻来覆去地查验银锭成色,又掂了?掂分量,登时皱起眉。

身后许多脚步追出了?欢门。

雁二?郎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溜溜达达地上街,骏马踩着小碎步跟在?疾步快走的应小满身侧。

“原来小满不止会对我一个发?脾气?。看在?眼里,实在?舒爽。”

“喝你的酒去!”应小满余怒未消,抱着阿织往大相国寺方向疾走:“别跟着我!”

雁二?郎啧了?声:“惹你生气?的方掌柜留在?后头,你这脾气?又对着我来了?。”

“迁怒的习惯不好。想?想?看,刚才若不是被我拦阻,你是不是就跟着那不怀好意的掌柜进门去了??你个小娘子哪知?道京城这些?酒楼的花样。余庆楼做的营生,可不只是素酒生意。二?楼三?楼的阁子把房门一关……”

“雁详议。”街边长檐下忽地传来悠然一声呼唤,唤的是雁二?郎的官职。

应小满没反应过来这三?个字,只听得嗓音耳熟,当?即停步;雁二?郎被人当?街唤了?官职,也本能地勒马停住,两人四只眼睛齐刷刷往路边看。

街边店铺遮阳篷子下,慢悠悠踱出一道修长身影。

天气?炎热,来人穿一身雅淡的霁色银绣松竹襕袍,斯文中带贵气?,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扫过马上的雁二?郎。

“昨晚才听闻雁详议公务繁忙,人在?值房里熬夜看卷宗。原以为年纪既长,转了?性子,人非当?年吴下阿蒙……没想?到?早晨上街,迎面就见你当?街纠缠良家小娘子。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雁二?郎在?马上扯开衣襟,懒洋洋嗤声。

“行?了?七郎,你我同年岁。你入朝做事的气?运比我好,官职大上几阶,别摆出一副父兄姿态跟我说话,老子听不得。”

晏容时噙着笑,抬手掸了?掸衣袍被马踏溅上的浮灰。

“做你父兄可不是桩好事,莫以为人人乐意做得。雁详议如今领了?皇命,协同大理寺审核查案,理应身在?皇城值房为朝廷办事,却为何在?内城东大街上纵马追随小娘子?本官对雁详议的履职能力存疑。解释一下?”

雁二?郎肚子里骂了?句娘。

他当?然应该身在?值房。如今人在?内城东大街,当?然是因为他和相熟的守门禁军同僚打个招呼,溜出来喝酒。

当?街几声“雁详议”喊得他满腹恼火。

审刑院详议官这个职位吧,虽说深得官家信重,负责督查大理寺和刑部日常事务,位卑而权重……但只有六品,确实位卑。

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官儿?,宫里见着面前这位四品少卿还得行?礼。哪有从前身上担着禁军指挥副使名头时的气?派?

“少一口一个雁详议,你自个儿?呢?”

雁二?郎抬头看看日头,“大早晨的,晏少卿不在?大理寺坐衙,人来城东何事啊。”

“请了?半日假,来大相国寺上香。”晏容时答得正大光明,动作更正大光明,直接上前两步,接过应小满手里抱着的阿织,温声打招呼,“好巧。”

“七郎!”阿织顿时笑开了?,亲昵地伸开手臂,搂住面前郎君的肩背。

“走罢。”晏容时摸摸阿织头顶的丫髻,极其自然地牵起路边发?怔的小娘子的手,顺着长街往南。

“走偏了?。大相国寺的正门要往南五百余步。”

应小满:“……”

晏七郎?晏容时?狗官?当?面怎么称呼他?

自己是不搭理他呢,还是继续不搭理他……可恶,阿织在?他手里!

乱麻般缠绕的思绪中,牵在?一处的手被催促地握了?握。

郎君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伸来的是左手,手背处有个结痂痊愈的淡色疤痕。

她垂眼看两人交握的手,一眼便看得清楚。疤痕不小,是今年开春时节新添的伤。是熟悉的七郎。

大相国寺附近几条街道是京城极繁华热闹的所?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大一小三?道身影混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被人流推挤着往前走出几百步。

大相国寺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

晏容时在?路边摊位停步,买下两个七彩风车,挨个递过去:“寺庙里进香人多。风车醒目,一人拿一个,免得走散。拿着。”

阿织欢呼着接着风车,应小满混乱地举着风车。

大风车严严实实挡着脸,一只乌溜溜的的圆眼从风车后悄然瞄向身侧。

身侧并?行?的郎君也正在?看她。

两边视线在?半空中一碰,阳光下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溢出明显的笑意,另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闪电般飞快挪去别处。

片刻想?想?不对,简直像是自己心虚似的。她又没做错事,心虚个什么劲?

乌黑眸子又更快地转回?来。

飞转的风车还是严严实实挡着脸,应小满隔着风车,气?鼓鼓地瞪了?身边人一眼。

晏容时冲着她笑。眉眼舒展,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含情带笑,欲语还休,简直在?光天化日里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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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晃晃地勾引小娘子。

放阿织在?前头下地,握住尚未消气?的小娘子的手,七彩风车在?前方咕噜噜地转动,两人并?肩走进大相国寺。

————

身后跟踪的几道人影停在?大相国寺外。

“不能再跟了?。”

“和小娘子进寺的年轻男子不似寻常人,周围跟了?十来个好手,远远地还有一队官兵在?后头缀着。刚才有个好手停步回?头张望,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留两人在?门外等。其余人先回?去,知?会方先生。”

第53章

大相国寺里,人群摩肩接踵。

这里既是京城最为著名的寺庙之一,香火鼎盛,同时也是京城极为出名的庙会市集地。沿着大相国寺外门进入,道路两边全是店铺。

阿织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七彩风车高高举在头顶,骨碌碌转个不停。

今天正好是立秋节气,但天气还是燥热,刮来的热风里暑气难消。

应小满带着遮阳斗笠,左手举着风车,右手被?身侧的郎君握着,走在热闹喧哗的市集铺子当中,耳边听着此起彼伏的贩卖叫嚷声?,心里带几分茫然。她?来干什么?怎么又跟他走在一处了?

“今日正好是庙会日,人多了些。”晏容时身为京城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当仁不让,尽职尽责地跟她?详细解释:

“不过庙会日格外热闹就是。你想?先逛逛也可,直接去大雄宝殿里上香也可。香烛都买好了?”

应小满当然没准备。她?今天原本没打算进庙拜佛。

晏容时:“无妨,我?提前准备了一些。”

“……”

阿织兴奋地挤进每个店铺看?热闹,后头两人跟着一路逛市集。手牵着手,不说话。

走进第二道寺门后,人流越发汹涌。阿织挤不进一间最热闹的铺子,跑回来张开手臂喊,“七郎!”

晏容时把阿织又抱起,轻易便?分开人群进铺子里。再挤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小小的祈福五角锦囊。

应小满等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眼看?着第一个祈福锦囊系在阿织手腕上。小丫头欢喜地摸个不停。

第二个锦囊往她?手腕上系时,她?本能地一缩手,长丝绦滑开了。男子修长的指节停在她?手腕边。

“佛寺里售卖祈福的小物件,号称佛前供过,高僧开光。我?小时候逛大相国寺,次次戴一个回家?。”

晏容时站在身前,缓声?和她?说话,“虽不见?得?当真被?高僧开过光,总归是个心意?。哪怕戴一个时辰,回家?就扔了也好。当面哄哄我?也好。”

清润声?音里带着笑,尾音却仿佛一道轻浅叹息。说话声?离她?耳边很近,分明是属于七郎的嗓音。

应小满没吭声?,偏去别处的手腕微微一动,又递回去郎君温热的指腹边。

两人站在古寺繁茂百年的大菩提树下,进香人流从身边来往经过。树下两人的目光齐齐注视着五角锦囊,今日时光仿佛定格在这小小锦囊之上。

晏容时垂眸凝神,把第二个锦囊掂起,彩绳系在面前小娘子雪白腕间。

应小满抬手摸了摸锦囊。

走过三道门,大雄宝殿就在前方了。周围的香火烟气陡然浓郁起来。

隋淼取来一大包香烛,低声?询问晏容时需要多少。

阿织举着风车小跑,应小满和晏容时并肩缓行?,正远远地眺望雄伟大殿时——

身后寺门方向匆匆走近一个精壮汉子,大步直奔而来,立定在晏容时身后急禀:“晏少卿,门外有?情况!”

这一声?“晏少卿”,仿佛打破了某个旖旎的白日梦境。应小满的脚步当即一顿。晏容时的目光也即刻转过来。

应小满果?然不肯再往前走,轻轻一挣,把两人交握的手挣开。

开口时:“不去大雄宝殿上香了。”

她?几步上去牵阿织的手,“小幺,我?们回家?。”

阿织:“啊?”

阿织头一回来大相国寺,头一次逛庙会,满眼都是新?奇,正在兴头上,哪里肯走,小小的身体扭成了麻团儿。

“阿姐,我?不要回家?,我?还要玩儿。”

应小满头疼地哄她?:“回家?给你吃又大又甜的葡萄。”

阿织哼唧:“玩好回家?,我?还是能吃葡萄。”

晏容时在旁边等候一阵,见?阿织始终不情愿走,开口劝了句:

“手头现成的香烛。大雄宝殿就在前方,不如?带着阿织去佛前上炷香。一来,历经大难,替家?里去灾祈福;二来,放小丫头进佛殿见?识见?识,她?尽了兴,或许便?愿意?回家?了。”

说的很有?道理,好过一大一小在人群拥挤的佛寺里拉扯。

应小满想?了想?,绕开面前的晏家?阿郎晏容时,不接他手里的高香,转去后方隋淼那边取来几支香烛。

“不许跟过来。”她?扔下一句,牵着阿织的手走向前方巍峨的大雄宝殿。

人群中走出十几步,突然一个急停,转身往来处瞄。

晏容时握着手里的线香,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背后,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远远地瞪他,十来步外的霁袍郎君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误会。

他往旁边走出几步,并不进入大雄宝殿,而是在殿外香火旺盛的三足大铜炉边停步,拈香闭目默祷。

应小满停在大殿门口驻足瞧了一阵,见?他果?然在殿外乖乖上香,并不试图跟随走近,稍微放下心,领着阿织进入殿内。

晏容时收回视线,立在大香炉边,继续默祷:“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佛前但求姻缘红线一根,线牵殿内小满、殿外容时。缔结同心,缘定三世。”

默念毕,把线香插入六尺高的大香炉中。

身后开口便?惹祸的精壮汉子低头不敢说话。虽然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说错,但明显他一开口气氛就不对了……

他其实是便?衣混在人群里的禁卫好手。

一个小小的刑部六品主簿,只因?疑似牵扯进军械倒卖大案,就被?人泼油纵火,满门烧为平地。官家?震怒之余,严令加强戒备。

身为三司会审主审官之一的晏容时,哪怕今日告假私事外出,依旧有?一队殿前司禁军好手护卫随行?,谨防意?外发生。

不想?当真查出了异状。

晏容时叹了口气:“不怪你。外头何事?说罢。”

“有?人跟踪。”禁卫心虚地不敢低头:“周围人太多,弟兄们起先以为多心,但却瞧越不对。”

“总共五六个人。寻常逛市集的人眼睛盯着两边摊子卖的东西,这几个眼睛盯人。庙会市集里一双眼睛从头到尾只盯人的,不是偷儿,就是盯梢的探子。”

“晏少卿进庙之后,弟兄们散在寺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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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各处把守。那群人远远地看?一会,并未靠近,陆续走了,门外只留下两个继续盯梢。”

晏容时思忖片刻,“他们一路盯的是我??”

禁卫说起来也纳闷得?很:“按理说,盯得?肯定是晏少卿。但有?擅长跟踪的弟兄刚才一路追踪回去,看?到那群人竟然进了余庆酒楼。余庆楼——不就是今日晏少卿身边的小娘子出来的地方么?会不会和小娘子有?纠葛?”

早晨应小满刚从余庆楼里出来,余庆楼的人暗中跟随,盯梢的确实有?可能是应小满。

晏容时仔细想?了想?早晨在街上撞见?时,应小满气呼呼抱着阿织从酒楼欢门下快步走出的场景。

当时他以为小满对着雁二郎生气,如?今想?来,在酒楼里生气也说不定。

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他吩咐下去,“派几个好手,盯余庆楼里动向。”

想?了想?,又额外叮嘱面前禁卫好手:“雁二郎没卸职前,和你在禁军里有?些交情?劳烦你问问他,早晨余庆楼发生了什么纠葛。”

禁卫应是,快步走向寺庙大门。

人流汹涌的开敞的寺庙大门外,正好走进一个身穿湖绿色绸缎团花袍子、五十来岁,面容团团和气,一看?便?是经商多年的商贾男子,提着香烛,不紧不慢迈进寺庙门槛。

——

应小满领着阿织在大雄宝殿逛了一圈。宽敞大殿巍峨庄严,金身菩萨悲悯善目。

小丫头仰头望着,嘴巴半晌合不拢。“哇~”

应小满领着她?上香。

晏容时顶着七郎的脸和声?音,说出来的话其实有?道理。

家?里刚刚遭逢大难,人既然来了佛寺,为什么不进殿上香,佛前祈求平安?

大雄宝殿里跪满了信男信女,几百个蒲团散布各处。庄严佛殿后,许多和尚正在念经做早课,木鱼声?夹杂着念经声?传入耳边。

漂浮在半空的众多不定心绪,在佛殿缭缭的香火里沉到了实处。

应小满并不是个心思繁杂的人。

京城的事太复杂,京城的人也太复杂,但于应小满来说,她?始终是生长于汉水边、八岁随爹爹入山的猎户家?的伢儿。

这趟京城之行?,她?所求并不多。既然替义父报仇的事不成,应家?打算离京,她?所求的依旧不多。

领着阿织手握点燃的高香,并排跪在中间往后的一排蒲团当中,高举过额,佛前虔诚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祝祷。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愿我?佛降福,保佑我?娘和阿织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愿我?佛降福,保佑地下的爹爹无忧无虑,安心长睡,不要生气。我?们很快回家?陪他老人家?了。”

“愿我?佛降福,保佑……也保佑大殿外头那个吧。他被?我?骂得?不敢进殿,并非不想?拜佛。京城坏人太多,他最近查案到了关键处,不知会不会有?坏人要对他不利……我?佛慈悲,也保佑七郎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身侧的空蒲团有?人跪下,同样手握线香喃喃祝祷。

她?起先没注意?,正在手把手教阿织把线香高举过额前,身侧那人却略抬高嗓音,笑说一句:

“庄小娘子,刚才跑得?忒急了。小老儿连一句挽留话都来不及说,你已含怒而去。哎,不愧是庄九的女儿。”

应小满倏然扭头。

跪在她?身侧蒲团上、此刻正对着她?和气微笑的湖绿色绸缎长袍男子,岂不正是早晨不欢而散的余庆酒楼,方掌柜?!

“你又来做什么。”实在太巧,满大殿的几百个蒲团,非在她?身边的蒲团落座。应小满不大相信是巧合,眼神带提防:

“我?爹的旧物,我?已经归还给你了。”

方掌柜笑呵呵说:“庄九之女,庄小娘子。庄九除了叫你带话归还五十两银,没有?和你说起旁的事?他如?今人在何处?”

应小满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总算问起了义父。当年义父和他们这帮子人在京城的交情总算没全喂了狗。

“我?爹叮嘱我?报仇。”她?直截了当说,“但入京后发生了许多事,爹爹主家?的仇,我?报不了了。我?打算这几天就离京回老家?,去我?爹坟前陪陪他。”

方掌柜露出惊讶的神色。

“庄九过世了?”

“过世了。”说起过世的义父,应小满的语气又和缓下三分:

“去年腊月里走的。爹爹的坟头就埋在老家?,距离京城有?点远,如?果?你想?——”

“庄九过世前,叮嘱你替主家?报仇。你说你报不了。那他给你的旧物呢?”方掌柜打断对话,炯炯地盯着应小满:

“庄小娘子,聪明人不说暗话。你早晨扔过来的银锭,可不是庄九手里那枚。新?融的银锭和多年老银,成色差异不小,一眼即可分辨。呵呵,小娘子假做聪明糊弄人,也要糊弄得?像些。”

“……”应小满倏然闭了嘴。

沉默着,视线转开,改盯着地。

眼底逐渐升起熊熊怒火。

她?原本想?要告知义父的坟头葬在何处。

这些所谓京城旧友如?果?当真念旧,哪怕千里迢迢不能亲自祭扫,也要托她?带几句话去爹爹坟上,寄托哀思。

结果?呢,这厮打断了她?的话,丝毫不在意?义父死活,安葬何处,心里只惦念着义父手里的五十两银锭!

没错,她?手里的新?融的银锭昨夜过秤,才三十二两,确实差了十八两。

但爹爹当年刚拿到手的时候就被?人骗了!

她?早晨怒气上头时,把银子直接扔还给方掌柜,现今冷静下来想?想?,不妥当。

早知道方掌柜这厮是个一头钻钱眼里的小人,她?就该听她?老娘的话,【碰着不厚道的,掉头就走】。

应小满深深吸气。不挂念义父当年旧情的,算什么狗屁旧友。

主意?已定,她?摊开手掌,语气冷得?像冬天长檐下结的冰挂。

“既然你说不是,那就不是。把我?早晨给你的银锭还我?。”

方掌柜当然不肯给。

香火缭绕、念经声?声?的大殿之内,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他无所顾忌。

方掌柜还在呵呵地笑:“银锭在酒楼里化成了一汪银水,如?何还你。庄小娘子,你作假也不上心些。庄九手里的五十两足银锭,被?你弄个三十来两的银锭糊弄小老儿。我?当时一接到手里,掂掂分量就感觉不对。”

“如?今没有?旁人,小娘子,当面说几句实话罢。庄九当真是你爹爹?当真已过世了?庄九留下的真东西不拿出来,随便?你说得?天花乱坠,呵呵,小老儿实难以轻信啊……”

应小满锐利地盯他一眼,不再和方掌柜说一个字,拉着阿织起身,转身走出了大殿。

晏容时在殿外烟火缭缭的大香炉边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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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里握着两个七彩风车,个头又高,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应小满出殿头一眼便?望见?了他。

晏容时在和身边几名紧随护卫的精干汉子说话。

说到半途,隋淼远远地望见?应小满出大雄宝殿,急忙回禀一句,晏容时停下话头,转身往大殿方向走来。

瞧见?应小满此刻的神情,原本冲她?微笑的神色一敛,仔细瞧了瞧。

“进殿上个香的功夫,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阿织惹你生气了?”

“才不是我?。”阿织无辜地举着风车,迎风呼啦啦地转。“是早晨酒楼里的坏人,追着阿姐讨钱。惹得?阿姐生气了。”

应小满把阿织抱起,往晏容时怀里一塞,“你帮我?看?一会儿阿织。”

晏容时:……?

“你去何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早晨我?做错了一件事,把我?爹爹的遗物误交给坏人手里。我?要去把爹爹的遗物拿回来。”

说罢便?加快脚步往寺庙门外走去,转眼在人群里没了踪影。

晏容时抱着阿织,原地琢磨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边走边问阿织:“小丫头,你可知道你阿姐要拿的爹爹遗物,是什么物件?去何处拿?”

阿织比划着示意?,“这么~大的一块大银子。昨天阿姐拿回家?,说是阿姐爹爹的遗物,婶娘还叫我?摸来着。”

“大银子?……银锭?”

正好先前去雁二郎那处询问的那名禁军回返,疾步小跑回禀。

“晏少卿,卑职去问明了。雁指挥使的原话说:‘小满娘子他爹和余庆楼的方掌柜从前是旧识,似乎欠了酒楼五十两。小满娘子上门还钱,方掌柜追着讨钱,一来二去没谈拢,小满娘子发怒扔过去一锭银子便?走了。’”

说到这里,禁军咳了声?:“雁指挥使还有?句话带给晏少卿,就是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原话复述就是。”

禁军老脸一红。

奉命调来跟着晏少卿没几日,就听着了晏少卿和雁小侯爷争风吃醋的风流事,怪不好意?思的。

“雁指挥使说……咳,晏少卿和小满娘子的关系不是好得?很?余庆楼的方掌柜有?眼无珠,惹得?小满娘子生气。他已经征集人马,打算替小满娘子把酒楼砸了,出一口恶气。”

“晏少卿想?要哄小满娘子开心,其实也简单得?很,等雁指挥使砸完酒楼,接着去把余庆楼查封了,给小满娘子出气。就问晏少卿,顶着长乐巷晏氏的名头,这点小事敢不敢做得??”

晏容时不动声?色听完。

一双桃花眼在阳光下微微眯起:“查封余庆楼?雁二郎撺掇我?行?事,他自己呢。”

“卑职回返时,雁指挥使已经领着几十人马去砸酒楼了!”

第54章

余庆楼哪怕是伫立京城多年的老字号酒楼,碰着兴宁侯府的贵胄领人上门寻晦气?,哪还?能落着好。

应小?满从大相国?寺出来,一路快步往北直奔余庆楼方向而去,走出五六百步,远远便瞧见?余庆楼一丈来高的红绿欢门外,黑压压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几声响仿佛晴天闷雷。

她眼瞧着木枝缠绕着鲜花绸缎搭建的迎客欢门,在阳光下突然一歪。

随即在围观人群的大喊里,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忙不迭往左右散开?。

轰一声大响,欢门倒塌,摔成满地木头?渣子,露出了后方的酒楼木长廊。

木长廊此刻也没了齐整形状。

匾额对联扔在地上,精巧灯笼撕扯破烂。长廊尽头?敞开?的酒楼大堂里,桌椅杯盏没一处完好的,满地都是?碎瓷渣。

雁二郎站在长廊最前?方,抬手挡了下迎面刺眼洒下的阳光,满意?地打量周围打砸后的凄惨场面。

“好叫各位得知!”雁二郎身边一位亲信长随扯开?嗓子喊:

“余庆楼店大欺客,恣行无礼,惹怒了与我家二郎交好的一位小?娘子。二郎出手略施惩戒,今天是?头?一天。”

“被余庆楼得罪的小?娘子若消了气?,恩怨一笔勾销,咱们?以后便不再来;若小?娘子不消气?的话,呵呵,咱们?明天继续砸场子。余庆楼里的人,转告你家掌柜的,别惦记着重搭欢门,开?门迎客。今天搭好了,咱明早还?来拆!”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余庆楼这回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呐。”

“嘿,我认得这位。不正是?城东兴宁侯家的小?侯爷,雁二郎么?。京城惯常惹事的人物。”

“也不知余庆楼如何得罪了和雁二郎交好的小?娘子?”

“我要是?他家掌柜的,赶紧登门给小?娘子赔罪,好歹把这场祸事尽快消弭了才是?……”

应小?满:??

雁二郎口口声声“给人出气?”的当事小?娘子,该不会自?己吧?她什么?时候和这厮交好了?

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呐!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拨开?黑压压人群,也不搭理廊子前?头?站着的雁二郎,径直往廊子里的酒楼大门里走。

“酒楼有人么??”她绕过满地的碎瓷碗碟,被踩扁的银壶酒器,扬声往里喊:

“早晨被方掌柜拿去的旧银锭呢?那?是?我爹爹遗物,还?给我!”

雁二郎被她视若无睹地绕过去,人早习惯了,倒也不生气?,跟上几步也踏进酒楼大堂,站在应小?满身后,做出保驾撑腰的姿态,跟着喊了句:“酒楼的人呢。还?不滚出来。”

围观人群哄然议论说:“正主儿来了!”

“原来是?被酒楼拿去了父亲生前?遗下的旧银锭,上门讨钱了!”

“小?娘子确实?被酒楼欺负了?”

方掌柜人外出未回,酒楼里群龙无首,磨磨蹭蹭从二楼木梯走下来一个湖绸长衫的主事人,赔笑?长揖:

“这位想必就是?庄小?娘子了?小?人乃是?酒楼账房。你父亲的旧事说来话长,小?店里只有当事的方掌柜了解全貌。小?娘子请稍座,等方掌柜回返之?后再计较。呃……”

大堂被打砸得没个落脚地方,主事账房陪着笑?把应小?满往二楼方向让:“一楼歇不得。还?请二楼上座——”

应小?满对这座余庆楼的警惕心已经极强了。

不只是?个不正经的酒楼,还?有个坏心思的掌柜!

她当然不肯上二楼,人就站在众目睽睽的大堂里,直接伸手掌讨要:

“不必拐弯抹角的。我刚才在外头?才撞上你家方掌柜。他说我爹爹的遗物已经被他化了银水。银水呢?给我带回家,我自?己重融成银锭。”

雁二郎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听动静,听完接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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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银锭是?先人遗物,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必须得讨要回来。”

应小?满意?外地瞥他一眼。难得从雁二郎嘴里冒出一句人话!

雁二郎摸清了来龙去脉,开?始教训账房。

“小?娘子那?边讨要的是?先人遗物,在你这边纯粹就是?钱。外头?欢门重搭一座,也得要上百两银了罢?就算你家掌柜的不在,你这酒楼主事账房不会算账?”

“小?娘子只要她爹的遗物银锭,你们?把融化的一摊银水还?她,事情了结,我这边立刻走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死活不肯给,那?没什么?好说的,我抽空便来你家酒楼转一圈。大家耗着便是?。”

说罢一招手,众豪奴捡了处稍微干净的角落处,拣完好的桌椅重新布置一番,拉过一张齐整屏风挡住桌前?。

雁二郎撩袍子大剌剌坐在四方桌前?,自?来熟稔地招呼应小?满:“小?满,别站着,过来这边坐。看你脸都气?红了,哥哥心疼你。”

应小?满:“……呸!”

这厮才说了句人话,下一句就不做人呐!

她恼火说:“你是?谁家哥哥?嘴放干净点,少哥哥妹妹的乱喊,我才不是?你妹妹。”

走开?几步,离雁二郎的人远远的,站在大堂没了对联的光秃秃的木门边,依旧冲酒楼主事人摊开?手掌。

“我爹爹的遗物放在何处了?别搞花样?,你们?跟我说好,站原地别动,我自?己进去寻。”

雁二郎被她冲习惯了,不觉得怎么?着,倒从那?句“哥哥妹妹”里咂摸出几分亲近,人登时笑?了,抬高嗓音说:“小?满娘子寻到哪处,我一路跟着。你们?想好了,老实?说话,别生花样?。”

木楼上又蹬蹬蹬疾步下来另一个账房打扮的长衫男子。寻了先前?那?账房,两人嘀嘀咕咕几句,先下来的那?个穿湖绸衫子的账房叹了口气?,过来长揖道:

“我等实?在不知小?娘子的父亲和方掌柜当年的纠葛如何。但旧银锭既然是?小?娘子父亲的遗物,余庆楼收了也觉心不安。确实?已经化成了一汪银水……这样?罢,小?的把银水连同融银的小?锅直接给小?娘子拿走便是?。还?请雁小?侯爷高抬贵手,放过小?店。”

雁二郎倚在木桌边上,懒散翘着腿:“想要我高抬贵手还?不简单,你们?别自?作聪明就好。”

“是?,是?。融银的房间在三楼,方掌柜自?己算账的屋子里。小?娘子稍等,小?人这就取下来,绝无花样?。”

银子融成了水,哪能看得出原本来自?那?块银锭。应小?满要的是?爹爹的遗物,才不是?随随便便一汪银水。

在坏心眼的方掌柜的酒楼里,她警惕心大起,拦住面前?的账房:“我跟你们?上三楼,你们?当面拿给我看。”

雁二郎笑?容一敛,起身道,“我随你上去。”

酒楼外围拢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往两边散开?。

几十名禁军握刀驱散人群,高声喝道:“殿前?司禁军执行公务!闲人退散!”

倒塌的欢门碎木渣子周围,乌泱泱围拢看热闹的人群仿佛退潮的潮水四散。

几匹轻骑分开?人群,停在酒楼长木廊边。

几名禁军好手簇拥着晏容时下马,晏容时把缰绳递给隋淼,扫了眼四周旋风过境般的打砸场面。

视线往长廊尽头?敞开?的酒楼大堂望去,应小?满果然停在满地碎瓷的大堂中央。

两边的视线撞上,外头?的人加快脚步进门,里头?的人不自?觉停步等候。

“你父亲的遗物还?在酒楼里?取回了没有?”晏容时立在应小?满面前?。

应小?满抬头?望向三楼环绕着围廊、帘幔遮掩的众多阁子。

“爹爹的遗物在三楼,他们?说在方掌柜算账的屋子里。我打算上去拿。”

晏容时把她头?戴的斗笠正了正,接着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我随你上去。今天有几个擅追踪的禁卫好手随同而来,正好查验一下遗物真伪。”

“嗯。”

酒楼账房当先领路,禁卫前?后分两拨护卫,簇拥着当中的两人并肩上楼。

二十来人依次上楼,木楼梯发出急促声响。众人影沿着二楼围廊往东北方向走去。

一楼大堂安静下来。

唰的一声,象牙扇面打开?,屏风后木桌坐着的雁二郎朝自?己身上扇了扇,把心底升起的邪火硬生生压下。

“你们?说长乐巷这位,是?不是?跟我天生犯冲?”

雁二郎磨着牙笑?:“听听他哄小?满的话,‘擅追踪的禁卫好手,查验遗物真伪?’你们?信吗?查验物件真伪,关禁军什么?事?那?是?他大理寺的老本行!嘿,小?满居然信了他的话,手拉着手跟他上楼去了!”

几名亲信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叹着气?劝说自?家主人:

“二郎,小?的又要说那?句话了,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晏家那?位尽说些好听话哄人,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小?满娘子愿意?听啊……”

“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说什么?就信什么?。但你们?今天没瞧见?不对劲?早晨街上撞见?的时候,他们?两个分明在闹别扭。”

雁二郎虽然爱惹事,但又不是?冲动易怒的炮仗性子。他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砸酒楼了?当然是?早晨撞见?这两位相处的情形不对。

两边明显没有提前?约好见?面,应小?满见?了晏七郎当时的表情诧异得很。

当街牵个小?手,一个哄,一个躲。

两个人往大相国?寺方向去,沿路只听到晏七郎的声音,从头?到尾没听到小?满说话。

雁二郎当时心思就活络了。

这两个闹起别扭,他的机会不就来了?

关键时刻只要再出点纰漏,他们?剩下的情分就像沾水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雁二郎收起折扇,大剌剌地把脚翘到方桌上,眼睛盯着二楼纱幔遮掩的北边阁子。

“守株待兔也要耐心。我不急。等。”

——

应小?满被引去三楼方掌柜自?己的算账屋子。

穿过众多布置精致的阁子,靠北边最尽头?的这处小?屋,因为位于角落的缘故,房型并不正方,一眼望去有些逼仄。

四名禁军好手警惕把守四处角落,两名账房引着应小?满绕过屋里摆放的落地屏风。

“小?娘子这边请,当心莫碰歪了方掌柜桌上摆放的书册。这处是?方掌柜算账用?的屋子,生意?私密所在,素来不喜旁人进入。哎,今日领着小?娘子进来,小?的已经要领斥责了。”

晏七郎慢悠悠地四处踱步。

走到账房特意?叮嘱“莫要碰”的方掌柜桌前?,挨个查看过去。

普通的算盘,算筹,账册,白纸,案头?书籍,挨个碰了碰,确定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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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异常,原样?放回原处。

片刻后,他轻咦了声,举起茶盏,在阳光下晃了晃。

茶盏里头?残留的不是?茶,而是?半盏羊奶。

一把年纪爱喝羊奶虽然罕见?,但也不算违法犯事,他依旧把茶盏放回原处。

摆放在当中的刺绣大屏风把这间屋子隔开?内外。

此刻屏风后人影晃动。

应小?满捧着小?锅,里头?曾经汪着一汪银水……现今又冷却成了一大块银疙瘩。

她拿小?铁铲费劲地把银疙瘩从石锅底铲出来,掂了掂分量。确实?三十来两。

应该就是?爹爹的遗物银锭无错了。

她把锅子扔下,抱着银疙瘩转出屏风,冲晏容时点点头?,“寻到了。走罢。”

晏容时却不急着走。

先把扔下的石锅捡起,仔仔细细查看一番,又仔细地翻捡小?铲,火石。并无异状。

放下之?后,又踱去屏风后,仔细观摩屏风上的刺绣江山图案。

瞧着寻常的刺绣屏风,居然是?罕见?的双面绣。

从屋门口往里看,迎面只瞧见?寻常一副写意?山水图,青山绿水,轻舟重山,文人墨客画笔下常见?,无甚好说的。

从内室往外看,屏风的另一面,景观则大为不同。居然绣了一副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图。

两名账房起先垂手等着,等来等去,其中一个性子急些的忍不住开?口问:

“既然先人遗物已经奉还?小?娘子,此处毕竟是?我家掌柜的算账阁子,摆放了小?店的要紧账册。贵客若不急着走的话,不如移步其他阁子,小?店以招牌好酒玉楼春款待贵客——”

“确实?不急着走。”晏容时似笑?非笑?地抬眼打量屏风。

“好一座千里江山刺绣。大好河山各处的地势起伏,山川走向,城池重镇位置,无不精准。我看精心描绘的舆图也不过如此了。这等罕见?精品,值得多花些时间鉴赏。”

两个账房跟着回身看屏风。

其中一个还?在客气?恭维:“贵客好眼光。这幅双面绣屏风,确实?是?请绣娘织造整年而成的苏绣精品。方掌柜多年在京城打理酒楼,极少有机会出行游历,因此格外喜爱这幅千里江山刺绣,视若珍宝,时时赏玩……”

晏七郎又回身桌前?,垂眸打量遗下的半盏羊奶。

“贵酒楼在京城屹立多年,家大业大,请来许多好手坐镇。刚才我的人眼看着他们?回了酒楼。不知眼下藏于何处?”

账房们?露出发懵神色,茫然地互看一眼。

其中一个恍然大悟道:“哦,他们?。京城街头?多痞子浪荡儿,方掌柜怕被地痞打砸了酒楼,因此才搜罗来一批好手护卫酒楼——”

“刚才雁二郎打砸酒楼时,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护卫?”

发话的账房顿时噎住,目光里也带出些茫然。

是?啊,重金养起的护院,人分明就在酒楼里,刚才怎么?不出来?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远远的大喝,随即传来连串砰然巨响,似乎有人在酒楼某处打斗。

一名禁军好手快步走来回禀:“那?群人在三楼寻到了。跑了两个,重伤昏迷两个,生擒两个。被抓的两个举动不寻常,死了一个。”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站在门边,视线唰得转过来。今天酒楼不过砸个场子,怎么?竟弄出了人命?

“怎会死了一个?”晏容时也问。

“服毒自?尽。”禁军好手道,“都是?些亡命之?徒,绝对不是?普通酒楼护院,倒像蓄养的死士。另一个也要服毒,动作慢了一步,被弟兄们?制住,总算留下个活口。”

账房张口结舌,捶胸顿足:“怎么?闹出了人命啊!酒楼出了人命,这还?如何开?门迎客。不行,小?人得去报官——”

“拘下。”两个账房被按倒在地上,绑缚押走。

晏容时立在房门边,目光里带深思。

被押走的两个账房不像涉案知情的。拘起来只是?防止通风报信。

这趟要寻的关键人证,是?酒楼的主事人,方掌柜。

于京城闹市蓄养死士,酒楼中疑似暗藏舆图,只这两条,足够查余庆楼了……

应小?满说:“我在大相国?寺才撞见?方掌柜。”

“嗯?”晏容时当即回头?。

原来他们?来得太快。此刻方掌柜落在后头?,或许正在步行回返酒楼。

“所以,我们?知道他的下落,他自?己的人不见?得知道。”

机会难得。晏容时即刻吩咐下去:“酒楼原样?不动。人撒出去,在大相国?寺回返酒楼的几条路上,搜寻方掌柜的踪迹。不要打草惊蛇,让他自?己回返。”

——

禁军迅速分兵两路,奔出去一波。

应小?满站在二楼木栏杆处往外看。酒楼外人群越聚越多,乌泱泱一片,眼瞧有七八百人了。

晏容时站在身侧,却垂眸往下看。

满地碎瓷银器的乱糟糟的大堂里,还?有群人未走。

雁二郎翘腿坐在桌边,取过一双长象牙筷,在楼下一下下敲着桌子,高声笑?喊:“长乐巷七郎,晏家麒麟儿,晏容时!我托人带给你的话,你可听见?了?”

“上回约你武场见?,你不肯应。行,你家文官出身,我家武勋门第。即便武场赢了你,也是?我雁翼行胜之?不武。今天这回,咱们?以酒楼为赌注。你敢不敢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义父遗物失而复得,应小?满想走了。

她扯了下郎君的衣袖,低声嘀咕:“别理他,这厮又不知发什么?疯。”

晏容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争风吃醋罢了,京城儿郎寻常事。”

应小?满:“……啊?”

晏容时踩着木梯往楼下走,慢悠悠地说:“这次我应下。你又待如何?”

雁二郎登时笑?了。“这次倒爽快!”

他唰得推开?桌子,踩着碎瓷起身。

“我依约而来,当众打砸了酒楼给小?满出气?。你这边呢?你敢不敢当众查封了酒楼,给小?满出气??还?是?你长乐巷晏家的名声更重要?”

雁二郎挑衅地弯唇而笑?:“当着小?满的面,别玩话术那?套阴的,有种当面把事情做了。”

晏容时回头?吩咐护卫禁军:“回官衙取大理寺封条来。查封余庆楼。”

雁二郎:“……”

雁家一行人退开?半步,哑然看着几名禁军出门牵马,分开?围观人群,果然直奔大理寺方向快马去了。

嘿,来真的啊!

第55章

大理寺丞从官衙赶来,领来一队大理寺官差,忙忙碌碌地把白色封条贴在门窗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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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手掌心渗出了薄汗。

毕竟是义父旧友开的酒楼。虽说义父在京城时误结损友,方掌柜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但开了几十年?的酒楼……就这么查封了?

晏容时站在三楼木栏杆处,眼睛微微眯起?,盯着门窗封条。

余庆楼有大问题。

重伤两人昏迷不醒;被生擒的一个活口就地审问。

殿前司调拨过来护卫的禁军,各个都是军里拔尖的好?手,把人架去三楼最里头的阁子里,用了点硬手段,并无所获。

“扎手的硬茬子。”领头的校尉皱眉回?禀,“威逼利诱不管用。还是得?把人弄回?衙门去,上刑具才能把嘴撬开。但酒楼周围全是人,把人当众架走,几百双眼睛盯着,动静闹得?太大……”

“先安顿在三楼阁子里。”晏容时?并不着急:“鱼饵撒出去了,方掌柜还没?回?来。耐心等一阵。”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抬头瞅瞅接近晌午的天色。

她只想拿回?爹爹的遗物,没?想到会牵扯得?如?此大。

酒楼里怎会养着一言不合就服毒的死士?

方掌柜不认识姓应的旧友,只认识庄九。文书里记载“魁梧巨力、拒命而去”的庄九,在盗匪窝里坐第九把交椅。

爹爹曾经是土匪头子,那爹爹的旧友,可能也是……

她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衣袖。

“七郎。”

晏容时?立即侧转了身。

这是自从火场那夜,她头一回?当面唤他。

刹那间,心绪波澜起?伏,如?海啸升腾千尺惊涛。表面上却并无任何异常,生怕自己显露惊喜反惊到了面前人,叫她又?退缩回?去。

他刻意?做寻常般问询:“怎么了,小满?”

应小满当然没?有察觉身边语气平静一如?寻常的郎君,顷刻间心里转过多少道弯弯绕绕。

她一心一意?琢磨着眼前的情况。

“方掌柜会不会也是个土匪头子?”

“大土匪头子手底下总要养一群土匪。当年?被招安之?后?,我爹来咱们村子做起?猎户,方掌柜留在京城,开起?酒楼,顺便养活他手下一群土匪……”

“年?纪不对。”晏容时?耐心地解释:

“你没?看到酒楼里养的那批死士相貌。一个个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力壮。当年?招安的那批土匪年?纪最小的,今年?也四五十了。”

应小满歪了下头:“……当年?手下那批土匪的儿孙们?”

晏容时?失笑,没?忍住,抬手抚了下应小满的脸颊。

在大相国寺时?,她去大雄宝殿上香,又?不许他跟进殿,在殿门外气鼓鼓回?身瞪他的时?候已经够可爱了。

歪头的动作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身后?几名殿前司禁军好?手齐齐咳了声,视线唰得?转开。一半往左看,一半往右看。

他们调来晏少卿身边才几天?那边雁二郎为小娘子出气,打砸酒楼砸出了死士,这边晏少卿一边查封酒楼一边跟小娘子亲亲热热,楼下雁二郎看得?快发疯……

这日子,真的,太刺激了。

回?去皇城复命时?,官家?问起?这几日情形,叫他们怎么答……

楼下的雁二郎有没?有发疯表面上瞧不出来;但应小满乌发遮掩下的耳尖着实发红了。

她啪的拍掉还在亲昵捏脸的手。

“别动手,老?实点。”

还好?,晏容时?果?然听话地停了手,温声叮嘱她莫随意?走动,自己领人去酒楼各处搜查。

留应小满独自在三楼阁子歇息,半晌,抬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颊。

酒楼外的人群越聚越多,众人议论?纷纷。

不断有路过的好?事人加入围观,高声询问:“余庆楼怎么了?犯什么事被查封了?”

有同样好?事的人高声答:“被兴宁侯府的雁二郎打砸了酒楼,说要为一位小娘子出气!”

人群轰然议论?:“又?是雁二郎!上回?当街欺负一位良家?小娘子,闹得?满城风雨,这才多久,又?来砸酒楼了。果?然是京城第一纨绔……”

兴宁侯府带来的众豪奴们不干了。

两家?一起?做下的事,凭什么只议论?他家?二郎一个,另一个静悄悄隐身?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众豪奴齐喊:“确实为一位小娘子出气,但我家?二郎只打砸了酒楼。你们听好?了,拿大理寺封条把余庆楼封了的,嘿,是长乐巷晏家?当家?的晏七郎办的好?事。”

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长乐巷晏家??那不是曾出过两任晏相的显贵门第?

替自家?主人出了气,兴宁侯府豪奴们洋洋得?意?。

“没?错,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官居四品的晏七郎。为了替小娘子出气,公器私用,调用大理寺职权查封酒楼。纨绔不纨绔?该不该受弹劾?咱家?二郎比他晏七郎比起?来,都算正经人了……”

雁二郎没?发疯。

他并不是冲动性子,兵法讲究“谋定而后?动”,大事当前沉得?住气。

京城不缺美人。他什么没?见识过?他雁翼行要的不是应小满的美人皮相,他要她的眼里只看着他,心里只想着他。他要小娘子干干净净的一颗真心。

这颗真心从晏七郎手里抢来……加倍带劲儿。

懒散声线里带笑,从大堂传去楼上。

“七郎,听到没?有?‘公器私用’。光天化日闹得?这么大,如?何收拾啊。上回?被你算计一场,我跪了半个月祠堂。这回?轮到你触霉头,也不知要跪你晏家?祠堂多久。哎,我都替你犯愁。”

应小满:?

早在众豪奴在外头嚷嚷时?,她就出了阁子,和晏容时?并肩站在三楼木栏杆边。

越听越不对,清澈眸子里带出几分困惑。

“你做错事了么?要被家?里罚了么?”

晏容时?温言安抚:“不会。”

雁二郎在楼下听得?清楚,大笑起?来。

“小满,别听你身边这位嘴硬,我跟你解释。”

“上回?我当街闹出的事,只是‘私德不修’,无关朝堂公务。就被一帮子言官追着弹劾,丢了禁军官职。今天你身边这位,逞勇斗狠,公器私用,取大理寺封条查封酒楼。小满,知不知道朝廷官员摊上了‘公器私用’四个字,后?果?会怎样?”

应小满的肩头细微紧绷三分。

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七郎会丢官么?

不等雁二郎说完,她轻轻扯了下身侧郎君:“我看窗户还没?封完,赶紧叫你下属官员撤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淡定听着雁家?豪奴们在外头嚷嚷一气,说的还是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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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事。”

“当真无事?”雁二郎斜睨着楼上一对璧人并肩私语的亲密姿态。

心底无端升起?燥热,他伸手又?把衣襟拉开几分。“事情越闹越大,总归倒霉的不是我。”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几名襕袍打扮的士子对着倒塌的欢门大声议论?。

雁二郎纨绔名声传遍京城,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不以为怪;众人纷纷议论?起?动用职权、查封酒楼的长乐巷晏家?七郎。

有不怕事的年?轻士子站在人群前头:“岂有此理!”

“我若是御史?,当即弹劾了这位大理寺晏少卿。”

议论?声传入酒楼,晏容时?漫不在意?听了几句,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叮嘱应小满:

“无需担心阿织,隋淼早已送她回?家?了。至于你自己,在人群散去之?前,切莫当众现身。众目睽睽,积毁销骨,你的名声要紧。等众人离去后?,我调一辆车送你回?家?。”

应小满急了。

她自己被人议论?两句有什么关系!她马上就要出京,以后?不见得?回?来了。

但七郎可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家?族根系扎在京城土地,轻易挪不动窝的人。

七郎的名声若在京城毁尽了,那才叫“积毁销骨”!

“你怎么不担心你自己呢?”应小满着急的时?候压不住情绪。嗓音也没?压住,清脆喊了一句,引得?楼下的雁二郎笑了声,她又?急又?气,眼眶一下子发红了。

她还要喊第二句,晏容时?却轻扯她一下,把她带去边上红漆廊柱后?。

借着红漆大柱的遮挡,他抬起?手,指节压在自己唇上,做出个“嘘”的姿势。

应小满瞬间闭上了嘴。

晏容时?悄声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还记得?刚才抓的死士?一个活口,两个重伤。有这三人在,便是我的护身符。”

“……”应小满半信半疑,心底的不安散去七分,但不能完全散尽。眼前这位哄人的本事,她是见识过许多次的。

澄澈眸子上下打量,隐含怀疑:“你别骗我。”

“早和你说过,除了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其他事都不骗你。性命攸关的时?刻……茶肆画像那晚已经过了。”

晏容时?叹了声,抬起?手来:“以后?再不会骗你。我们可以拉钩。”

“茶肆画像那晚”……

当时?应小满只觉得?气恼万分。此刻回?想起?来,心情却复杂得?仿佛翻倒了五味瓶。

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于她来说极陌生的滋味。

半晌只说了句:“小孩儿才信拉钩钩。”

想拍掉面前拉钩的手,不知怎么地,自己的手反倒被攥了过去。

被这么一场打岔,刚才又?急又?气的情绪倒是无影无踪。

门外跑进来一个禁军汉子,绕过大堂的雁二郎,蹬蹬蹬直上三楼,压低嗓音回?禀:

“方掌柜回?返了。”

“此人老?奸巨猾,换了身衣裳混在人群中,弟兄们搜寻半日才找到他。但门外聚集了上千人众,若当众拘捕的话,一来,容易引发人群混乱踩踏,只怕不好?。二来,方掌柜容易混在人群里逃逸。”

晏容时?转头和应小满商量:

“我要和雁二郎说几句话。话里有真有假,你听着就好?。”

应小满点点头。

晏容时?便抬高嗓音,吩咐下去:“方掌柜经营酒楼多年?,不会轻易离开。既然他即将回?返,你们继续盯着便是。”

“是!”禁军转身匆匆出门。

下一句,晏容时?果?然开始对楼下大堂竖耳听着的雁二郎说话。

“今日事态闹大,你还不走?你我虽然交情谈不上多少,毕竟认识多年?,我不想牵累你,你的人也无需再抹黑我。趁苦主还没?回?返,此处还是我主事,你领着你的人走罢。我不拦你。”

雁二郎在满地碎瓷的大堂里伸懒腰。

“我走什么。难得?看你晏七郎触霉头,八匹马拖我我也不走。行了,别说我抹黑你。我做的事我担着,你做的事你担着,咱们谁也别走,等着瞧好?就是。”

高声吩咐门外嚷嚷着的众豪奴,叫他们滚进来。

酒楼外人声鼎沸,事态仿佛面团发酵,越来越大,惊动了各处。

酒楼里面泾渭分明,一楼坐着雁家?的人,二楼站着众多禁卫。

劝了几句,又?出言激了几句,楼下的雁二郎始终不肯走,反倒喝令亲随找出余庆楼里出名的“玉楼春”,就坐在大堂里喝起?酒来。

晏容时?站在三楼栏杆高处,笑看一眼楼下动静。

“倒便宜了他。”

应小满:?

应小满有点紧张,目不转睛等方掌柜进门,来个瓮中捉鳖。

——

围观人群乌泱泱一片,事情闹大,驱赶也赶不走,只在原先欢门倒塌的碎木渣子处空出一块,上千人围成个大圈,哄瞧热闹。

“怎么突然查封了?”

“听说两家?郎君为了个小娘子争斗,一个打砸了酒楼给小娘子出气,另一个索性把酒楼查封了。京城这些贵人呐,啧啧。”

“仗势欺人呐?酒楼无妄之?灾,不吱声?”

“掌柜的不在,没?人领头喊冤。”

众人啧啧不平时?,忽然有人高喊:“酒楼掌柜的回?来了!”

方掌柜早回?来了。

他原本就是极警惕的性子。轻易不出酒楼,出门一身衣裳,回?返时?换一身行头,来回?走不同的路。

酒楼门口动静太大,他远远望见欢门消失不见,即刻警惕驻足,闪躲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扎在人群里听了足足两刻钟,把前因后?果?听了个详尽。

兴宁侯雁家?豪奴出来放话时?,他一个字不落,全听到耳中。听完恍然,酒楼今天遭了一场打砸,起?因原来是庄九那女儿。

十来岁的小丫头,想不到在京城交结了几位贵人家?的郎君,召集人马替她出气,本事倒不小。

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就是两家?郎君为个小娘子争斗的故事,一个打砸了酒楼,另一个动用权势查封酒楼,两边互相较量,酒楼遭受鱼池之?殃……

满耳朵都是争风吃醋。没?人提庄九。更无人在意?庄九的银锭。

方掌柜越听越放心。

京城大小事从来少不了看热闹的文人士子。几个年?轻士子的声音格外大声。

“京城这些纨绔衙内欺人太甚!兴宁侯府雁二郎,上回?当街扯着一位素未谋面的良家?小娘子,非说两人以象牙扇定情,被始乱终弃云云,逼着小娘子砸了传家?的象牙扇。当时?小生就在场!”

“今日除了兴宁侯府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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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二郎,还有长乐巷晏家?七郎?身为朝廷大员,公器私用,我等路见不平,少不得?要帮写状子,递进顺天府。”

围观众人舆论?越来越愤懑,纷纷为酒楼抱不平时?,方掌柜终于从人群中现身了。

装作刚刚赶来、一无所知的模样,蹲在欢门碎木渣子面前,心疼得?捂住胸口,眼泪汪汪。起?身时?踉跄一下,周围几个热心人赶紧把他扶住。

几个太学生愤然道:“小娘子过世的父亲和你酒楼有钱财纠葛,数额又?不大,统共一个银锭的小事,何至于先打砸了酒楼,又?以封条封门?掌柜的莫怕,你这头占着理,进去和里头的人理论?!”

人群吵吵嚷嚷,当真推举出几个出头鸟,簇拥着方掌柜走进酒楼木廊子。

方掌柜满脸感动含泪,团团作揖道谢:“小老?儿多谢各位仗义执言。小老?儿怕啊。但身为酒楼主事之?人,小老?儿再怕也得?挺身而出,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好?歹争个‘理’字——”

“拿下。”晏容时?慢悠悠跨出门来。

七八名禁军好?手虎狼般直扑而出,绕过领头几个热心士子,直接把方掌柜原地按倒。

领头几人反应不过来,齐齐愣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滚圆。

门外围观人群轰然一声,炸开了锅。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为个小娘子打砸了酒楼,又?把酒楼查封还嫌不够,居然抓捕了掌柜!如?此嚣张行事!”

满地碎瓷的大堂里,雁二郎在屏风后?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这位今天发疯了?”他低声嘀咕。

周围亲信倒吸一口凉气。“二郎,群情沸腾,咱们不能露面了!”

亲信做个躲避的姿势:“叫晏家?那位在前头顶着。咱们……”

雁二郎争强好?胜的邪性子上来,人反倒又?坐回?去。

“他都不怕,我怕什么。说出去丢尽我雁翼行的名头。”

他抬高嗓音对楼上说话:“小满,今天这场比试,我跟他算平分秋色。眼看着外头要炸锅,等下我跟他两个出去,人群必然跟随我们。等人群散了你再走。”

应小满:?

今天实在难得?,雁二郎说了两句人话!

她趴在三楼扶栏处往下望:“管好?你自己。当心出去被人围殴。”

雁二郎紧跟着又?不说人话了。

“晏七郎都不怕,我更不怕。一起?出去一起?挨揍,看谁扛得?住。”

说话间方掌柜已经被擒拿归案,五花大绑,黑布套头拎进门来,禁军团团守卫。

酒楼外,几十名禁军拔刀把守门户,阻拦外头汹涌人群。

晏容时?踩着木梯,无事人般回?来三楼。

比起?楼下那个,应小满更担心身边这个。

她眼里隐藏不住担忧:“当真不要紧?雁二郎好?歹身上有拳脚功夫,被人围殴一顿也不要紧。你个文官怎么办呀。”

“无事。”晏容时?淡定和她说笑:“文官有文官做事的路数。”

“我对这家?掌柜的有些猜想。若猜想为真的话……今日拘捕查封之?事,只是个开始。拘押方掌柜的名头越离奇无谓,越不容易打草惊蛇,断了余庆楼这条线。”

他低声解释罢,又?宽慰说:“莫担心外头。事态很快就能平静下去。”

安抚好?应小满这处,晏容时?转向楼下大堂。

“二郎,事态闹大,外头舆情沸腾,你还不走?”

“老?子不走。”雁二郎眯眼说:“我若先走了,谁知你会不会在小满面前出言诋毁我临阵脱逃?小满,瞧好?了,我雁翼行不是个怕事的。”

应小满哼道:“谁管你。”

“雁详议。”晏容时?忽然换了个称呼,站在木梯高处下望大堂:“你既不走,又?不怕事。我便要命你协同办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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