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二郎:?
雁二郎噗地吐出下酒的南瓜子儿,人给气笑了。
“你再说一遍?你晏七郎跟老?子争一口气,公器私用查封了酒楼,还当众拘捕掌柜的。如?今事情闹大,我协同你办什么案?拈酸吃醋、滥用私权的案子么?”
晏容时?回?身吩咐:“三楼的人押出来。”
几名禁卫从三楼阁子里押出一名麻布裹头、五花大绑的壮年?男子。
另几人捧出一卷屏风裁下的双面刺绣。
晏容时?验看无误,当场装入竹筒,以热蜡封住竹筒口,取官印盖于蜡上,存做证物。
“余庆楼里出现死士和舆图。此事绝非寻常,疑与?敌国奸细有关。余庆楼或为北国奸细在京城的秘密据点。”
“雁详议,本官命你协助押送嫌犯和舆图证物至大理寺。即刻前去,不得?有失。”
听到“北国奸细”四个字,雁二郎骤吃了一惊,即刻起?身。
上楼绕着死士转两圈,打量半晌竹筒上的官印封蜡,又?询问相熟的禁军校尉几句,骂骂咧咧地把竹筒揣入怀中,出门牵马。
大理寺官差压着方掌柜和两名倒霉账房,押入囚车。
酒楼外果?然人声鼎沸。许多路人愤愤不平,一路骂着跟随囚车而去。雁二郎骑马护卫囚车,一身朱袍招摇醒目,更是引来众多骂声跟随,人群边骂边拉扯,几次差点被人从马上拉下去打。
原先拥堵的人群瞬间空出大半。
“稍安勿躁。等人群被雁二郎押解的囚车尽数引走,就可以继续调车。第一辆车押走死士,第二辆车送你出门。”
晏容时?不紧不慢说:“小满,和你说过的,文官有文官做事的路数。”
应小满趴在木栏杆边,弯着眼忍笑半晌,扑哧,还是忍不住闷笑出声。
难怪雁二郎跟晏七郎两家?世交,两人打小就认识,交情始终不好?。
七郎想方设法对她好?是真好?。
把心眼用在雁二郎身上,是真损呐!
第56章
囚车将聚拢人群引走大半,酒楼外骤然安静下?去。
留下一批大理寺差役继续贴封条,将余庆楼各处门窗封死。
从外表看,这座酒楼已经无人了。
这处无甚热闹好瞧,剩余围观路人也就陆续散去。
门户关紧的酒楼三楼阁子里亮着灯,受召赶来的几名军医紧急救治重伤昏迷的两名死士。
“等入夜。入夜后再调囚车,把死士秘密运走。牵扯到北国奸细的案子,死士会交由禁军押入诏狱。”
晏容时?解释罢,提起桌上一壶“玉楼春”,给应小满斟上半杯。
“余庆楼的酒确实不错。来都来了,尝尝看?”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玉楼春。什么?滋味没尝出来,她的心思全留在?“北国奸细在?京城的据点”这句话里。
爹爹旧友开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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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怎么?会跟敌国奸细扯上关系?
她放下?酒杯,有?点紧张地说?:“我爹在?老家当了二十年的猎户。和?奸细不相干的。”
“我知道。你义父多年不在?京城,早和?这批人断了来往,人又已过世。”
晏容时?抿了口酒,安慰她,“莫乱想。不相干。”
应小满放松下?来,冲他?笑了下?。
晏容时?:“但此处酒楼确实有?大问题,又走脱了两名死士。你无意中牵扯在?内,走脱的几名死士曾经盯了你一段路,一直盯到大相国寺。所?有?死士全部缉捕归案之前,你和?你家人,最?近在?京城需得当心。帐篷不能住了,你家需得尽快搬来安全所?在?。”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我家马上就要走了。
原本打算今日来寻爹爹旧友,由旧友护送出城。如今看来,“旧友”显然靠不住,她打算自家雇车准备行囊,满打满算十天之内离京……
但不知来历的“死士”确实令人不安。应家暂住的帐篷也的确不安全。她想了想,答应下?来。
“等死士全部缉捕归案,我家想搬出去,你不会拦罢?”
晏容时?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若想走,我自然不会拦阻。”
“我得出去寻一趟十一郎。”天色早过晌午,他?跟应小满商量。
今天他?只告假了半日,原本想去一趟大相国寺,之后入兵部查案。不想出了余庆楼的事。
他?起身道:“兵部不去了。加紧查办余庆楼这处线索要紧。最?近我都会在?大理寺,你有?事可以直接来寻我。我不在?审讯人犯时?,多半都在?官廨值房。”
应小满没吭声,清澈的眸子瞄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才不去大理寺找你。”
晏容时?失笑。没多说?什么?,起身出门。
应小满独自坐在?方掌柜算账的屋子里,把桌上物件挨个地摸一摸,很快也发现了剩余半盏羊奶的茶盏,举起在?阳光下?看了看。
外头有?禁军进来,肃然取走了茶盏。“小娘子莫要多碰触,此为证物。”
“哦。”应小满赶紧放手。
被查封的安静酒楼里,禁军在?外把守,大理寺官员陆续赶来,四处勘察物证,搬走了许多物件。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入夜后,果然驶来两辆马车停在?酒楼门边。其?中一辆囚车,外表和?寻常马车差不多,只有?车窗封死,夜色里不仔细瞧不出差异。七八名禁卫好手如临大敌,提着五花大绑的死士活口上车。
隋淼领着另外几名好手,迎应小满上第二辆马车。
她坐上去就感?觉这辆车眼熟。看车厢里的布置陈设,依稀是从前她坐过一次的晏家马车。
那时?晏容时?在?她面前还不是晏容时?,只是晏家七郎。
她夜里飞爪翻入晏家院墙,蹲守了半夜,七郎领她去他?母亲生前养病的清净小院,两人一起看了锦鲤池子里的游鱼,在?凉亭里吃鲜果子,七郎又领着她去丰松院踩点……
无人看到的马车里,应小满的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七郎带她去丰松院踩点杀晏容时?……
大晚上的,为什么?叫她想起这种尴尬事!
应小满很快把这段抛去脑后,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疙瘩。
她按照爹爹的吩咐,去寻旧友。结果酒楼里蓄养死士,爹爹旧友被抓,酒楼被查封,跟北国奸细有?关联。
眼下?究竟是个什么?乱糟糟的局面?
抱着爹爹失而复得的遗物,她突然又想起,按照七郎的说?法,逃脱的死士曾经追踪过自己,为了防止意外,会派人贴身护卫应家。
应家的行踪就在?许多人眼皮子底下?了。
她打算雇车,准备行囊,领着老娘和?阿织回老家。这些动作根本瞒不过晏家。要不要和?七郎当面说?一句?
这又是个困难的决定。正好马车减速,她掀开帘子打量周围,顿时?一懵。
她看到了西门内大街上显眼的肉馒头店招牌蒸笼。
“吁——”马车停在?敞阔街边。应小满下?车时?,入眼便是几级眼熟的汉白?玉台阶。
再往前走两步——
一座气派官衙,两扇黑漆大铁门出现在?面前。
丈高的门楣高处,黑底泥金大匾额上书写?着三个斗大的隶书大字:
“大理寺”。
应小满:“……”
她站在?大理寺官衙的台阶边,原地懵了一会儿,扭头问隋淼:“走错地方了?七郎说?给应家准备个安全住处,不是来官衙寻他?。”
隋淼躬身道:“郎君吩咐,最?安全的住处便是官衙。有?人日夜把守,安全无虞。大理寺里空置的清净小院子不少,应家暂住几日无妨的。”
应小满:“七郎人呢?叫他?出来和?我说?话。说?清楚了我再搬进去。”
隋淼有?点为难:“郎君去了兵部寻十一郎未回。应小娘子先进去等着?”
“先说?清楚了我再进。”应小满坚持说?。
两边正掰扯时?,远处又缓缓行进另一辆马车。
车上的人早看见了她,远远地招手高兴地喊,“阿姐,阿姐!”
第二辆马车也停在?大理寺台阶边,义母抱着阿织下?车,车里堆着家里收拾的大包小包细软。
义母看到应小满就笑开了。
义母跟迎过去的隋淼客气说?话,“帐篷住得也还行,突然要挪去宅子里住,知道七郎一番好意,之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我家伢儿不肯来。如今伢儿都愿意搬来了,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隋家后生,替我当面谢谢七郎。”
隋淼:“不只是搬去宅院里住,主要护卫应家上下?安全。小满娘子近日牵扯进一桩大案,逃出去几名死士,此处不知散布京城何处。若应家继续住在?帐篷里,周围连个院墙也无,我家郎君怕死士寻上门来暗害。”
义母大吃一惊:“什么?大案?怎么?还有?死士,听得吓人!伢儿?”
这就说?来话长了。
大理寺门外不是掰扯的地方,义母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七郎在?官衙里准备的院子安全,当即一手抱着阿织,一手紧张地拉起应小满就往台阶上走。
应小满:“……”
但家人都在?身边,她的一颗心不禁柔软下?来。
七郎安排的住处,总归不会害她们?。
隋淼已经招呼着晏家长随扛着马车上大包小包进门,前头领路:“这边请。”
“哪处院子?”应小满边走边打量。
“靠近西边的一排清净小院,是涉案官员待审时?居住的所?在?,平常大都空置着。那排小院有?个极大的好处,边上靠近狗舍,若有?风吹草动会最?先惊动猎犬,因此极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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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狗舍?”应小满吃惊地道:“晏八郎的住处?”
隋淼也吃了一惊,“八郎确实拘押在?那排小院中。应小娘子如何知晓?可是郎君提起过?”
义母更吃惊了,“晏八郎是谁,难道是七郎的兄弟?你连他?兄弟都认识了?”
应小满咳了声。从前从狗舍那边,飞爪翻墙,翻进小院认识的……
两边都没答,只弯眼笑了笑:“嗯!”糊弄过去。
说?话间众人已走近西边的一排小院。头顶缥缈月色下?,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更加缥缈的叹息。
似曾相熟的嗓音在?月下?幽幽地念:
“空怀一身抱负,行查踏错一步,深陷囹圄不得出。难道我晏庚生这辈子,注定要屈居人下?……”
阿织吓得紧紧拉住义母的手。
义母也吓得不轻,小声念叨:“哪家后生,大半夜不睡觉地唱大戏呢?”
应小满扯着老娘加快脚步走过前方小院子。
“里头关的就是晏八郎。”走过铜锁的院门后,她才悄悄地跟老娘咬耳朵。
“从前就神神叨叨的。后来犯了事,关押一两个月没见,人更神叨了。”
顾忌着大晚上喜欢念叨的晏八郎,给应家的小院子特意隔开两间。
西边这排清净小院子的格局差不多,一间正屋两间耳房,边角种上几从细竹,小院中央摆着石桌石椅。
当晚临睡前,义母泡脚喝药的时?候,还感?慨了几句新邻居。
“大晚上不睡觉唱大戏,这后生是不是关傻了……伢儿,伢儿?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才管不着晏八郎有?没有?关傻了。
她现在?望着晏八郎院子围墙高处的细竹林,脚指头忍不住蜷了又蜷。
从前她和?晏八郎组成同盟,协商刺杀晏容时?。
跟晏八郎密谋妥当之后,她又跟七郎商量。
七郎就是晏容时?本人。
难怪晏八郎在?大理寺关这么?久出不去……
等等!
晏八郎和?七郎是血缘相连的自家兄弟,从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就算再不亲近,那也还是自家兄弟!
这厮怎能连同外人密谋暗害七郎,如此毒辣!
“难怪七郎回家之后,立刻一顶蓝布轿子,把晏八郎押来大理寺拘押。”应小满恍然里带怒火,把刚想明白?的前因后果跟老娘说?。
“七郎大醉后被人推入汴河暗害的事,娘还记得么??”
义母当然记得。
“就是咱家在?铜锣巷把他?从水里救起来那回?”
“对?。原来晏家里把七郎的行踪泄露给外人的,就是晏八郎。”
义母大惊:“自家亲兄弟,心眼怎么?这么?坏!”
“难怪晏八郎被拘押这么?久。他?活该!”
大晚上的,应小满气得睡不着,举着油灯四处寻摸刚搬来的大包小包。
七举人巷深夜一场大火把应家家当烧了个干净,好在?一对?飞爪被她提前藏在?肉铺子门面里,安然无恙。
火灾后被她带回帐篷,老娘收拾物件时?把飞爪一起带来了。
—
晏八郎涉嫌谋害兄长,人拘在?大理寺里待审。起先还能每天放出官衙片刻,走去街对?面吃俩肉馒头。
后来兄长晏容时?几次派人问询,他?咬死不认,也就不再有?人来搭理他?,想放风出门吃肉馒头而不得。
拘押他?的这处小院似乎被人遗忘似的,除了每日早晚隔壁狗舍狂吠,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每天对?着小院几丛竹林,头顶月色,晏八郎伤春悲秋的毛病越发明显。
大晚上地睡不着,坐在?小桌边,对?着一碗冷茶凄凄切切地念诗: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月色下?的围墙高处,骤然现出一只晶亮飞爪。
这场面似曾相识,晏八郎一怔,随即心里闪过一阵狂喜。他?的同盟回来了!
表面上故作矜持,慢慢转过身来。
“又是你这美人蛇。”
他?往院墙边踱出两步,姿态矜持,声线里隐含期待:“自从我告知你晏容时?半夜穿行暗巷、抄小路回家的秘密之后,一两个月再未见他?,也未再见你,大理寺倒是兵荒马乱,日夜灯火通明。莫非……被你得手了?”
应小满才不要告诉他?。她今晚是来骂人的。
“你这人坏得很。对?自家兄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帮着外人害他??”
她想起街上吃冰雪冷圆子时?,七郎随口提起的关于八郎的故事。
“他?跟我说?,你们?少年读书时?,上下?学溜出来吃个冷圆子都能撞在?一处。你们?是同年生的嫡庶兄弟,关系再不好,那也是兄弟。”
晏八郎的脸色变了。
“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怎知道大族里投错了娘胎,自打出生开始,年年放在?一处比较,处处被人压一头的痛!”
他?深深吸气:“怎么?,你行刺他?时?,被他?一番花言巧语说?得改变心意,没动手?我就知道你这美人蛇无用。”
应小满恼火万分?。
晏八郎也是晏家人,晏家能出七郎这般好竹,怎么?又出了八郎这歹笋?一张嘴就叫人想揍他?。
“动手了。”她恼火地说?:“当夜出了点意外。没成事。”
晏八郎冷笑:“飞爪不管用?我就知道你是个花架子……”
才坐下?的应小满霍然起身怒视他?。
晏八郎想起了两人岌岌可危的刺杀同盟。
眼前正在?用人之际,他?急忙改口:“——不过,你能从行刺之后安然脱身,显然也是有?点本事的。”
应小满:“那是。”
“听我一句劝,还是用起你的美色。他?既然在?外头蓄养了外室,美色这条路撬动得他?。”
应小满一怔。
这是她第二回听说?“晏容时?在?外头蓄养外室”。
但这回的感?觉和?上回截然不同了。
七郎忙成那样,白?天坐衙审案,审到深更半夜,晚上得空就来应家寻她,门一敲就是半天。早晨定点来肉铺子买肉时?,她眼看着人一点点清瘦下?去,他?哪得空养外室?
晏八郎以为的所?谓“在?外头蓄养的外室”,难不成是自己……?
这一大圈绕下?来不容易。她站在?原处,吃惊得半天没说?话。
晏八郎只当她被自己游说?得心思活动。
他?当即趁热打铁,继续劝说?:“我认识可靠的人。此人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酒楼,人脉路子极广。你走他?的路子,扮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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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酒的歌姬酒娘。晏家总有?大宴宾客的时?机,你总有?机会提一壶‘玉楼春’近晏容时?的机会。美人蛇,使出手段,叫他?看上你……”
应小满:“……玉楼春?”
这酒名实在?耳熟,她脱口而出:“余庆楼?方掌柜?”
晏八郎着实吃了一惊。
面对?面沉默良久,他?冷笑:“你也知道余庆楼?我倒小瞧了你。”
“知道。”应小满同情地看他?一眼,“你和?方掌柜也有?交情?这下?牢底要坐穿了。”
晏八郎:?
“你什么?意思?”晏八郎恼火地质问。
看在?曾经缔结的脆弱同盟的份上,应小满告诉他?一句:“方掌柜今天刚被抓。他?似乎是北国奸细来着。余庆楼怀疑是奸细据点,里头还查出了死士。当时?我就在?场,亲眼见到的。”
晏八郎大惊,脸色当场陡变。
“此事当真?!”
“骗你做什么?。以后我不来了,我们?之前的同盟到此为止。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们?再不相干。”
应小满把该说?的都当面说?清,该骂的当场骂完,心里极为痛快。飞爪搭上墙头,月下?消失踪迹。
轮到晏八郎再也睡不着。
他?被两次拘押大理寺,为何能姿态强硬,一个字不招供?
晏容时?毕竟是自家亲兄弟。谋害兄长的案子,他?晏八郎既非主谋,又没有?直接参与动手,晏容时?人又未死。他?不信晏容时?能狠手判他?这个弟弟重罪。
但牵扯到敌国奸细,一顶通敌的大帽子压下?来……
那可有?嘴说?不清!
晏八郎独自站在?凄凉月色下?,震惊之余,久久不能动弹。
夜色深沉。
大理寺西边传来一阵砰砰的响亮敲门声。
“我要自首!”
晏八郎在?夜色里大声嚷嚷,“叫晏容时?——不,叫我家阿兄来说?话!我有?有?密事当面相告!”
*
夜深了。义母还没睡下?。
这辈子头一回住进官衙,她贴着阿织软乎乎的小身体,在?陌生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都两更天了,七郎怎么?还没来?”义母叹着气说?:
“什么?死士啊,奸细啊。咱们?平民小户,怎么?跟这些大事牵扯上了?我越想越害怕,睡不着。等七郎来了,我好好问问他?。”
应小满把今晚用过的药渣泼去屋外。“娘带着阿织睡罢。他?忙,夜里不见得来。”
“哎,大半夜的,隔壁后生又在?大喊大叫什么?。吵醒阿织可不好。”
应小满捏了捏阿织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起身吹熄了油灯。
“晏八郎整天发癫,别理他?。”
第57章
大理寺官衙暂住的日子平静到不寻常。
毕竟是办公?官衙,不能随意乱走,进出都有人?跟随,早晚吃食也有人送进来。
两三天过去,阿织还好,小院子有许多新鲜好玩的玩意儿。义母闲得发慌,大清早出去官衙对面的肉馒头店买了?一屉馒头,还在掏钱袋,身后跟着的汉子抢先付了?钱。
拎着肉馒头回来,义母跟应小满嘀咕:“咱们?这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清闲归清闲,走去哪处都有人?盯着,不大自在。等七郎来,咱们?跟他提一提,搬出去罢。”
应小满安抚母亲:“逃出去的死士还没抓着。等抓着了?,咱们?也就不必住在官衙里了?。家里安全要紧。”
话这样?说没错,但住到第四天时,阿织倒还兴致勃勃地蹲在小竹林边数蚂蚁,应小满自己也觉得吃饱睡、睡饱起?来继续吃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跟老娘商量一会儿?,出门?找街对面的肉馒头铺子老板,商量羊肉铺子给应家留到明年的事。
今年回老家陪爹爹,等明年开了?春,她?还是想回京城。
肉馒头铺子的老掌柜夫妻是厚道人?,应家遭逢一场突来大火,肉铺子停了?十来天没开张,老夫妻唏嘘后怕之余,主动提起?减免肉铺子一个月的赁金。
应小满感?动地当场掏出义父的遗物银子。
当然了?,银锭被化成银水,冷却后又从小锅里费劲地抠出来,不可能再是银锭模样?,如今是一块两边略微凹陷的扁银饼。分量倒还是沉甸甸的三十二两。
从八月到明年开春,七个月,折合七两银,一分一厘也没少老夫妻的,直接把?赁金付到了?明年二月。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二月我们?还回京城继续开肉铺子。若是有意外的话……”应小满抿了?抿唇,她?也说不上?会有什么意外,但总归有这个可能。
“若二月没回来,肉铺子就不必给我家留着了?。继续租给其他人?做营生也好。”
缺个角的银饼还剩二十五两。她?掂了?掂分量,依旧够全家好好地回家过个秋冬,外加来回京城的路费。
此时差不多晌午时分,老夫妻热情留饭,应小满心里暖洋洋的,惦记着家里的老娘和阿织,还是告辞离开。
捧着老夫妻硬塞过来的一屉肉馒头出门?时,不巧在街边迎面撞着了?庄宅牙人?。
庄宅牙人?几步便冲过来,差点热泪盈眶:“可算寻到应小娘子了?。你家怎地无声?无息撤走帐篷,四处都问不到住处,就连顺天府几位主事爷爷都说不知!小的还当应家跑路了?。”
应小满:?
“赁屋四个月,八贯赁金,那?天不是如数给付给你了??你还来寻我作甚。”
原来屋主那?边不答应。赁屋四个月,八贯赁金无差,但一场大火烧了?屋宅,屋主不愿意退两贯的押金。追到了?庄宅牙人?这边,牙人?四处找应家追讨。
两边站在街边上?掰扯半日?,牙人?好说歹说,应小满死活不肯付。
“一把?火烧了?屋宅,又不是我家纵火!作甚跟我家讨要押金!”
怀里爹爹的遗物银饼只剩二十五两,她?万万不肯再切下一块给屋主补押金,两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吵了?起?来。
今日?陪同应小满出来的几名禁军好手各个身穿寻常布衣,原先散布在路边护卫。
眼看着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不知留意到什么,为首的禁军校尉突然警惕起?来。
快步走近,从怀里掏出两贯的纸交子,直接塞给牙人?。“拿着,闭嘴走人?!”
牙人?麻利地把?纸交子揣进怀里,二话不说一个团团揖礼,抬脚就走。
应小满吵到一半,吵架的人?没了?。她?茫然地跟着禁军校尉往大理寺方向走出几步:
“李校尉,怎么就把?钱给他了?。屋主那?边没理。”
“街上?人?太多,小娘子争执几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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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已经引来许多人?驻足窥探。远处巷口也有窥探人?影出没。不知是看热闹的闲人?还是别?有目的,总之,当心为好。”
姓李的汉子手下领十人?,是负责护卫应家的禁军校尉。“应小娘子,逃出去的余庆楼两名死士见过你的身形,听过你的声?音。至今还在全城追捕,不知遁逃何处。你出行要当心。”
应小满其实不大明白酒楼蓄养的死士为什么会盯上?自己。
如果余庆楼是北国奸细在京城的一处窝点。刺探的不该是军情大事么?就为了?爹爹留下的一锭银子盯着她?不放,方掌柜那?么缺钱?
“我爹爹年轻时可能是朝廷招安的山匪,但后来成了?猎户良民,和奸细绝不相干的。”她?郑重解释道。
李校尉也肯定地说应家和北国奸细不相干。
但是方掌柜多年前认识庄九,这是一条追查线索。方掌柜认识的所有人?都要追查。
“晏少卿正在加紧审讯。方掌柜在京城交结的人?脉广到离奇,潜伏多年的奸细身份几乎可以确定,正在想法子撬开他的嘴,追问京城散布的其他奸细。”
说到这处,李校尉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娘子手里的银饼,其实算证物之一。晏少卿交代过,放在小娘子身上?无妨。但刚才切给肉馒头店老掌柜的那?块……小的得追讨回来。”
应小满:“……”
果然有个禁军匆匆走出肉馒头铺子,把?才切出去的七两银块给追讨回来,依旧奉给应小满。
“小娘子放心,如数支付七贯钱换回的。”
应小满算了?算,吃惊说:“你们?加起?来替我付了?九贯钱了?。”
“小娘子放心。不是弟兄们?掏钱,都是晏少卿的钱。”
“……哦。”
应小满跟随禁军走进官衙门?里,往西边小院方向走出十来步,忽地脚下一停,怀疑地指着自己。
“我手里的银饼算是证物。我呢?我该不会是人?证吧?”
“自然是涉案人?证。”几个禁军客客气气地说,“若非人?证,如何能住进大理寺官衙?公?器私用,叫无关人?等随意入住官衙,被人?告发的话,当事官员要丢官的。”
莫名其妙成了?人?证的应小满很是纳闷:“我算哪门?子人?证?我都不知道什么。”
几个禁军反倒舒心地笑了?。
“涉案相关,知道的越少越好。”李校尉眼带欣慰说:
“晏少卿正在加紧录供。等相关人?犯的口供录好,自然会拿着口供前来询问小娘子。小娘子实话实说就可以。”
“哦。”
——
当天傍晚掌灯时,又送来丰盛晚食,除了?肉菜汤饭,还有切好的鲜果子。
应家三口吃个饱足,初更末,暮色聚拢,阿织捂着鼓鼓的肚皮在炕上?打?起?香甜的小呼噜时,晏容时领着两名文吏进了?门?。
在初秋微凉的夜风里,庭院四处挂起?灯笼,中?央铺开长案,摆开木椅,和义母打?过招呼,劝说义母避入屋里。
握着应小满的手,领她?在长案下方的木交椅处坐下。
应小满的手心渗出一层热汗。
“你要录我的口供了??”她?这辈子头一回做人?证,说不紧张是假的。
“莫紧张。”晏容时温声?安抚她?:“我没法录你的口供。正如我没法录八郎的口供一般。今晚录供的另有其人?。”
应小满:?
不止她?听着纳闷,屋里竖起?耳朵听着的义母也发起?了?懵。
半敞的窗户往外推开几分,义母紧张地露出半张脸。
“怎么说,七郎?”
晏容时便慢悠悠吐出八个字:“亲朋涉案,审断回避。”
“哦。”屋里屋外齐齐松了?口气。原来是审案回避的例行规矩。
吱呀,窗户静悄悄地关拢。
坐在庭院灯下的应小满琢磨着这八个字。
亲朋涉案,审断回避。
起?初感?觉很有道理,细想又感?觉哪里不对劲。晏八郎是他亲族兄弟,主审官员自当回避。自己跟他……算亲戚呢,还是算朋友?
但两人?的手还亲昵地交握着。七郎站在她?身侧,说话时两人?不知不觉挨得更近,她?仰着头说话,七郎低头看她?,灯下光影交织,两人?的视线几乎黏在一处。
初秋带着少许燥热气息的夜风刮过庭院,七郎的衣袂被风吹得扬起?,柔滑布料擦过应小满的脸颊。
带来的俩文吏眼神躲躲闪闪,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半天不敢抬头,在旁边一通忙活。
应小满眼睁睁看着这俩文吏来回折腾。把?长案上?早已摆放得整齐的文房笔墨换了?个方向,又换个方向,再换个方向……
她?还在心里琢磨时,晏容时不紧不慢跟她?提起?另一桩事。
“八郎两日?前自首了?。”
说自首其实有点勉强。
晏八郎的罪证其实确凿。去年底开始,他指使?手下一名亲信通风报信,将晏家当家阿郎的行踪定期泄露出去。
二月开春某日?,晏容时和十一郎临时相约喝酒。准备宴席物件的消息传回晏家,晏八郎手下亲信飞马出门?密报。
当夜,晏容时大醉后回返中?途遇袭。
晏八郎自己虽然咬死不认,但他手下的亲信早已招供。
——正是在晏家外院做事、替八郎掌管着私库钥匙,最得八郎信任的晏安。
晏安此人?机灵得很。躲过晏家几轮清洗,直到应小满飞爪潜入晏家找晏安的那?个晚上?,才终于被扒拉出来……
但晏安对密报传信之人?并不了?解。
供状里声?称:“只是寻常一处城西清净小宅子。小的密报当时,有人?在帘后听。小的连脸都没见着,只隔帘见着一双男子的脚。”
那?处用来通风报信的城西小宅院,屋主是个早已不在世的死人?,平日?只有个又聋又瞎的老仆居住打?理,问询起?来一问三不知。线索至此断裂。
“八郎咬死不认,家族兄弟又不好用刑。”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我原打?算跟他慢慢耗着。他一日?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日?;他一年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年。他若一辈子不肯招认,唔,倒也无妨,养他一辈子也不费多少口粮。不想才关三个月,他就自己想开了?。如此甚好。”
应小满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去。
晏八郎那?阴沉性子,瞧着就像是个抵死不认的,突然想开了?,实在难以相信。
“他全招了??会不会作假供?”她?半信半疑。
“时间人?事俱能对应,不像伪证。”
八郎供证说,去年入冬后的某个晚上?,回家半途中?,有人?突然找上?他。
“八郎年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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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以二十四的年纪升任五品大理寺正,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为何终日?郁郁不乐耶?”
来人?站在路边,冬季入夜后带着风帽,看不清面目,但开口头一句话直击痛处,晏八郎当即勒马停步。
几句简短交谈后,两人?便去附近酒楼密谈。
“八郎也不是个傻的。”晏容时低笑一声?,“供状里当然把?自己尽量撇清。只说来人?承诺,一年之内,让他高升。”
“明眼人?都知道,大理寺正再往上?便是大理寺少卿,两个大理寺少卿的名额如今都有人?坐着,不空出来一个,八郎就无法高升。但八郎供状时装傻充愣,只说他不知对方如何打?算。总之,两边从此开始密谋合作,八郎定期向外泄露我的行踪。”
应小满听得有点紧张,又有些激动。
“晏安不知道城西小院里听消息的人?物是哪个,但八郎自己总该知道。他供了?么?”
“供了?。说起?来不陌生。正是余庆楼的方掌柜手下蓄养的死士。”
余庆楼方掌柜在京城的角色,类似于线人?。牵线搭桥的线人?。
余庆楼在京城屹立二十余年不倒,除了?出名的美酒“玉楼春”外,当然还因为方掌柜广交人?脉,官府和黑路子都认识不少人?,方方面面都给余庆楼点面子。
当街拦住晏八郎说话的当然不是方掌柜。也不是真正许诺“高升”之人?。而?是个类似“幕僚”的传话角色。
酒楼密谈,替主人?传完话后,幕僚给出了?某处城西小院的地址,要晏八郎遣人?去小院传消息。
对于晏八郎来说,为什么不去?传个信对他没有任何损失,压在头顶的兄长消失了?则是意外之喜。
但晏八郎藏了?个心眼。某次传消息后,命晏安暗中?缀着城西小院之人?,半夜跟踪到余庆楼附近。
被骤然现身的死士架入楼里,差点来个杀人?灭口。
晏安求爷爷告奶奶地留下一条小命,赶紧传信给晏八郎。晏八郎亲自去酒楼接人?,面会了?方掌柜,当面把?事情摊开来讲,方掌柜认下这桩牵线搭桥的生意,晏八郎这才把?晏安给活着领出酒楼。
从此也就知道,他传出去的兄长晏容时的消息,原来经由余庆楼这边,转给了?真正的幕后之人?。
“说来也巧,方掌柜刚抓捕归案,八郎这边便招供了?。他再坚持一个月不供的话,等方掌柜这边把?他供出来,通敌的嫌疑只怕难以洗脱。”
晏容时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神色看不清愉悦还是遗憾,归纳道:“总之,八郎运气不错。”
应小满:“……八郎运气不错。”
今晚录口供的主审官姗姗来迟。
十来名精壮禁军汉子提灯鱼贯而?入,把?小院映照得通亮。身穿绛紫官袍的主审官跨入门?来。旁边一位朱袍窄袖武官紧随护卫。
看清来人?面孔时,应小满嘴角抽了?一下。
来得都是熟人?。
身穿紫袍的,是领受皇命,担任刑部主审的赵十一郎。
身侧窄袖朱袍的,是禁卫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七郎约她?茶肆面谈那?日?,当面画了?三副画像,放在在她?面前,挨个仔细标注姓名官职……
他还真的一个字没骗她?!
她?本能地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身侧的郎君也正好低头,冲着她?微微一笑。
应小满便什么也没说,只往他身边靠了?靠。
十一郎最近明显累得不轻,眼下青黑。进门?径直朝长案去,撩袍坐下后,在灯下取过案上?相关文书,查阅无误,视线抬起?——
看清面前景象,嘴角顿时也抽了?抽。
十一郎这几日?在兵部忙得昏天黑地。今晚上?才得空,过来找好友喝酒,却被拉来大理寺录口供……
给他看这个?!
四处高挂的灯笼,将这处官衙小院映照得纤毫毕现。
灯下明亮映出两道亲昵依偎的身影。
大理寺俩文书吏的脸都快埋地下去,他们?的顶头上?司还攥着心爱小娘子的手,旁若无人?地低声?絮絮叮嘱,声?线温柔得仿佛三月春风……
十一郎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抬起?惊堂木,啪地清脆拍长案,面无表情道:“七郎,你的位子不在人?证旁边。”
应小满:“……”
她?不得不说,十一郎开口说起?话来,声?线冷漠,眼神阴沉,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
原本亲昵交握的纤长手指蜷了?下,飞快缩进衣袖。
晏容时安抚地拍了?拍应小满的手背,起?身坐去侧边木椅之前,轻声?叮嘱最后一句:
“记得我的话,有一说一。他问什么,你尽管如实回答。”
第58章
应小满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小院中央,不自觉握紧自己的手。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询问口供,过程却出乎预料地简单。
询问围绕着她义父。年?岁,姓名,何时去的老家村落,如何谋生。因何去世,葬在何处。这些年有没有远行。
应小满如实地供证。
“我爹姓应,名叫大?硕。”
“去年?腊月里过世。我娘告诉我说?,我爹过世时五十一岁。人就葬在我们老家山头。”
“山里打猎为生。我爹瘸了条腿,不方便远行。我长这么大?,我爹除了进山打猎,去得最远的就是三十里外的镇上。”
“去镇上做什么?镇上的布庄东家送了秆秤来我家,想拿等重的绸缎料子买我做妾。我爹去镇上寻到布庄东家,把人从家里拎出来暴打了一顿……”
夜风吹过竹林,细叶沙沙地响。两名文吏飞速记录。
赵十一郎翻开长案上的口供卷宗,目光停在某处。
“余庆楼掌柜方响,昨日供证说?,你父亲并不姓应,其实姓庄。”
“庄九。”应小满承认听?说?过:“我爹年?轻时或许用这个名字?但我爹在我们村子里的二十来年?就叫应大?硕。我家给我爹坟头立的木牌,写的也?是应大?硕。”
赵十一郎从长案后抬头,目光逼视下?方木椅坐着的应小满。
牵扯到关键口供,他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你何时知道你父亲是庄九的?”
应小满算了算:“上个月。”
“上个月?”十一郎细微皱眉。岂不是在京城里。
“你从何处得知的庄九?”
应小满的眼神?忽闪了一下?。
七郎告诉她的。
七郎叫她有一说?一,如实供证。但她这边如实回答,会不会把七郎牵连进去?
她之前的供证,问得飞快,答得爽利。现在罕见?的一踌躇,在场各个都是查案老手,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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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便察觉了异样。
不止十一郎的视线炯炯,就连旁边两位文书吏也?同时停笔注视过来。
被四面八方同时盯住,坐在灯下?的应小满一个细微激灵。
“……”
突然席卷小院的短暂沉默里,侧边坐着旁听?的晏容时开了口,不紧不慢把话头接过去:“我告诉她的。”
“她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从我这里得知。我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是查案中途翻阅旧档得知。”
“应大?硕已经离世,庄九消失于茫茫人海。我告知小满的时候,说?得是‘两人疑似’。但并无实际证据,只凭‘魁梧巨力、擅长飞爪’这几?字记载,无法证实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问询到此为止。
两名文吏双手捧上墨迹未干的口供录状,赵十一郎把供状搁在长案上,来回翻看几?遍,指节在案上长长短短地敲。
“两人疑似,无法证实。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了?”
“就此结案。”晏容时起身?走到长案前,把供状迎风吹了吹,吹干墨迹,交给文吏封存入档。
“怎么,你还要往下?追查?北国奸细案关系重大?,除了牵扯进不相干的人,还能?追出什么?”
赵十一郎抬眼打量面前神?色平静的好友,再看看灯下?坐着略显不安的应小满,抬手揉揉眉心。
确实,能?把晏七郎和晏容时认作两兄弟,说?她是北国潜伏入京的奸细?十一郎自己都不信。
继续往下?追问,除了把七郎也?牵扯进去,还能?问出些什么?
“余庆楼北国奸细案,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
十一郎如此说?罢,揉着眉心从长案后起身?。
“虽说?应家和北国奸细案不相干,七郎,你还是要私下?问问她的所谓‘替父报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抬头,面前早没?了好友人影……
晏容时搀扶着应小满起身?,挨个捏了捏她蜷起的指尖。“吓着了?”
其实一开始还好。有问有答,如实回话,无甚好多想的。
直到十一郎的狭长鹰眼抬起,用他那惯常阴沉的眼神?紧盯着她,问起她如何知道爹爹便是庄九的。
在那短短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下?一句如实回答,极有可能?把七郎牵扯进案。
她这处陷入难耐的沉默时,七郎却自己开了口。
张嘴把所有的责任直接揽过去!
十一郎犀利的视线转向七郎的那个瞬间……
初秋还带着热气?的夜风里,应小满的背后倏然渗出一层冷汗。
刹那间,她坐在大?理寺关押待审官员的小院木椅上,纤细肩头绷得笔直,呼吸都重了三分?。
满脑子想得都是,七郎被她牵累,丢了官职,坐上蓝布小轿,被大?理寺官差押送来这处冷冷清清的待审小院的凄惨景象。
七郎从高处骤然跌落窘境,说?不定会和晏八郎那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说?不定就关在晏八郎的小院旁边,还要被他那嘴毒的兄弟冷嘲热讽……都是自己牵连了他!
直到被一双手拉着起身?,挨个捏了捏她攥紧的手指,把她手掌心掐出深深月牙印的指甲松开,手指尖被握进温暖掌心。
应小满仰着头,清亮乌眸里残余几?分?警惕和后怕:“就这么结案了?后面呢,不再问了?”
“结案了。应家不涉案,以后不会再问。”
应小满有点恍惚地站起身?,背后一层细汗黏哒哒的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有点冷。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又看了看边角的一丛小竹林。
结案了。
应家不涉案,也?就不会牵扯进七郎。
七郎不会被她连累丢了官职,不会被拘押在小院里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更不会被晏八郎冷嘲热讽……
交握的手催促地拉了拉,她低头无声?地抿着嘴笑,耳边传来七郎熟悉的嗓音:
“今晚供证过后,应家和余庆楼奸细案再无牵扯,叫你母亲放宽心。对了,十一郎毕竟是你结案的主审官,趁他今晚得空,过去说?两句话,把上回暗巷的事当面说?开了可好?你放心,十一郎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上回暗巷之事既然被他按下?,便不会再追究……”
两人对站在小院中央,周围俱是明亮灯火,晏容时微微地往前倾身?,正对着面前低头不吭声?的小娘子轻声?缓语地劝说?,应小满忽地抬起头来。
明亮灯光映照上她盈盈舒展的面容,仿佛三月里鲜妍盛放的枝头春花,清澈眸子里映出面前的七郎,眼神?亮得惊人。
应小满踮起脚,就在面前的郎君微微俯身?、和她小声?说?话的功夫,直接伸出两只手臂,揽上他修长的脖颈。
“七郎。”应小满的脸颊贴在柔滑的衣襟上,熟悉的浅淡熏香气?息传入鼻尖,她没?有问过他惯常用的是哪种熏香,总之是七郎的气?味。
她满意地蹭了蹭,又小声?喊,“七郎。”
啪嗒,文吏手里捧着的口供录状掉在地上,又被慌忙捡起。
两个大?理寺文吏在狭窄的小院里团团转。低头看地,无事找事,满地乱窜地瞎忙。
十一郎站在长案后,准备离席的动作顿住,一双狭长眼睛瞪视面前的场景。
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相拥的两人还没?有分?开。
十一郎的声?线低沉而冷,一字一顿,幽幽地说?:
“我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难得一个晚上得空,我约他喝酒,他说?太忙,抓我过来大?理寺录供……叫我看这个?”
身?边的吴寻板着脸站着。
视线无处安置,最后直勾勾盯着院门。“殿下?英明。”
十一郎:“……”
好在小院中央相拥的一对身?影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
两人的手交握着,应小满走到长案面前,于近处瞄了眼这位显贵出身?的宗室儿郎:赵十一郎。
十一郎背手立在长案后。不知为什么,此刻的面色在灯下?更显得阴沉了……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嘀咕: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呐。
不过人不可貌相。之前暗巷之事,确实是她寻错了人,害得十一郎大?半夜受一场虚惊。事后被他做主压下?,没?有寻她报复,七郎说?得对,确实应该当面把话说?开了。
应小满鼓起勇气?寻十一郎。略显生疏地行了个万福礼,当面开口道谢。
“上次暗巷那回,是我行事莽撞,认错了人。后来听?七郎说?,你做主没?有追究我家,实在心胸宽广。多谢你不追究。”
一句“实在心胸宽广”说?得真?挚,十一郎的面色和缓下?去八分?。
开口依旧是那副低沉缓慢的声?线:“小事无需介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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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也?请应小娘子莫挂怀。”
“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
十一郎说?话咬文嚼字,应小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哪回事。
之前有个夜晚,他不知为什么跑到羊肉铺子门面外头,念叨什么“幽兰生野道”,什么“美玉落泥淖”……似乎很瞧不上她开羊肉铺子生意。
不过十一郎原本就是和她不相干的人,就算被他念叨两句,瞧不上她家的羊肉铺子,又有什么关系?七郎支持她开肉铺子就好。
应小满今晚实在高兴。
所以她欢欢喜喜地说?,“你不说?我早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里呀,都是小事。”
这还是十一郎头一回见?到应小满笑。
原本就是如花年?华的小娘子,笑起来更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了动人月牙儿,浓长睫羽忽闪几?下?,晶亮眼底映出了他的身?影。
十一郎迎面撞见?她的笑靥,心里突地一跳。
视线瞬间转开,抬脚就往院门外走。
立在门边,故作冷淡地对晏容时说?:“喝不喝酒?喝酒去附近酒楼,不喝酒我回府。”
“知道你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晏容时送十一郎出去时悠悠地说?:“今晚早点回府歇着去。还是那句话,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日子长得很,不急于一时。”
十一郎哼了声?往外走。
是他想不开。七郎审案子的空挡,还能?抽空跟心爱的小娘子耳鬓厮磨;他自己呢,在兵部和一帮老油子耗到深更半夜。
“回府睡觉。”十一郎冷冷地吩咐下?去:
“睡醒再去兵部继续磨。看我熬死?他们,还是他们熬死?我!”
吴寻跟随几?步,默默地朝晏容时递过感激的眼神?。
再熬几?个大?夜,殿下?身?子熬出了事,兵部那帮老油子不见?得熬死?,但先死?的一定是他们这些贴身?随邑。
“殿下?英明。”吴寻真?心实意地道。
十一郎走到半途,想起什么,停步抛下?一句:“这次挖出深藏京城多年?的北国奸细老窝,除了你立下?首功,听?说?雁二郎也?出了力?我听?宫里流传的消息,要封赏你们两个。”
“雁二郎么。”晏容时想了想余庆楼砸得满地的碎瓷烂铁。押送囚车离去时被人群怒骂追打挨的拳脚。
晏容时抵达余庆楼不久,便知道此处有大?功。
中途以言语激了几?次,雁二郎对小满倒是上心,死?活不走,倒叫他白捡个功劳。
“傻人有傻福。”晏容时不紧不慢解释:“虽说?他一开始去余庆楼只为了砸场子……但不可否认,确实出了力。”
十一郎点点头。
借着回身?的机会,眼角不着痕迹瞥了眼小院的院门方向。
应小满站在满院亮起的灯火下?,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和她之间的血亲复仇,解决了?”
“唔……”晏容时避开话头,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那就是还没?解决的意思了。十一郎哼了声?。
“小心雁二郎。”
“雁二郎是太后娘娘的母家人。自小出入内廷,太后娘娘心向着他,官家也?喜爱他这内侄儿。上回当街欺辱良家小娘子之事,风波闹得不小,雁二郎丟了个禁军官职,身?上的审刑院官职却依旧好好的挂在身?上,依旧可以出入皇城。可见?官家对他的宠爱。”
晏容时走出几?步,“所以?”
“所以,这趟意在庆功封赏的宫宴,你要当心。”
说?话间,借着回身?的机会又瞥过灯火下?的小院。院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关闭,佳人倩影无踪,徒留怅惘满地。
十一郎忍着心头怅惘,故作不在意地继续说?话。
“听?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说?。雁二郎和你几?度相争,这次打砸酒楼的起因也?是为她出气??不知太后娘娘耳朵里传进了几?分?。这次封赏宴席,兴许会叫应家入宫,当面看看人。”
“你当心雁二郎。他惯会惹事,当心趁着求赏的机会兴风作浪。”
——
灯火黯淡的小院里。
应小满挨个吹熄了灯,回去正屋,高高兴兴地和老娘抱在一处。
“应家没?事了。”躺在温暖的怀抱里,应小满畅想未来。
“娘,这边结案,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回老家看爹爹了。”
“太好了。”义母激动地抹泪:“老天有眼。”
关于义父是不是消失人海的庄九这桩事,随着应家结案,也?就被她们抛在脑后。总归是自家亲人,管他从前叫哪个名字?
“娘,我想带着七郎去爹爹坟前问一问。”
“问啥子?”
“爹爹去了地下?,见?到了从前的主家,应该知道许多生前不知道的事。兴许爹爹找错了仇家,长乐巷晏家不是主家的仇家呢?爹爹从前的旧友是坏人,说?不定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呢?”
义母觉得很有道理。“你爹活着的时候确实不大?会看人。多年?旧友,居然是混在京城的奸细!难保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
“娘,我想带七郎去爹爹坟前上香。爹爹当面看清七郎后,希望能?托梦给我,跟我说?,咱家跟七郎可以好好相处。”
义母想得多:“万一你爹托梦,非说?七郎是仇家呢?”
母女俩面面相觑片刻,义母自己接下?去说?:
“你爹活着的时候就不大?会看人,难保死?后继续当个糊涂鬼。咱们去坟头烧纸钱时多念叨他两句,七郎是个难得的好后生,叫他别瞎托梦,好好看一看人。再叫七郎当面给他烧两刀纸。还不够的话,坟前再上壶酒。”
“……等爹爹托梦再说?吧。”
“先跟七郎提一声?。他忙得很,不知今年?能?不能?跟咱回老家……”
应小满伸手掩住呵欠,尾音渐渐含糊,很快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里场景变换,都是七郎去爹坟前烧纸钱敬酒的场面。爹爹在地下?吃喝得高兴,在坟前现了身?,拍着七郎的肩膀,以惯常的隆隆嗓门说?话:
“果然是个好后生!”
应小满翻个了身?,在美梦里甜甜地笑了。
————
城东兴宁侯府。
雁二郎的小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亲信围坐一处,眼睛熬得发红。
雁二郎翘腿坐在长桌中央,手里象牙扇一下?一下?地敲桌面:“这么多人,还没?想出法子?这么多脑袋,白长在肩膀上了?”
亲信们叹着气?说?:“二郎,实在不好办。两边家世差得太远,纳妾都不见?得能?过老侯爷那关,更别提迎娶啊。”
“是啊二郎,夫人又是个惯于煽风点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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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侯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盼着二郎行差踏错,将爵位拱手让出去。婚姻大?事稍微不妥当,从此落下?大?把柄。”
“三思啊二郎!”
雁二郎弯唇而笑:“长乐巷晏家那位还是当家的嫡长子呢,他怎么不怕两边家世差得太远,被各房族老们指指点点了?我比不上他?我不想家里爵位拱手让给家里两位好弟弟,我就得把喜欢的小娘子拱手让人?”
他一拍长案:“有了!”
在众人瞠目视线里,雁二郎起身?对月踱出两步,念出两句不文不白的诗句: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行了,我有主意,大?家都散了。”
“……”
————
皓月当空。
初秋半圆的月色下?,晏容时踩着夜影,敲开了任职大?理寺卿、领三公太傅荣衔,已经半荣退的三朝元老,韩兴继的家门。
“韩老,半夜打扰。”晏容时执后辈谦礼,几?句简略说?明来意。
“韩老和家祖父生前曾有深交。又对晚辈诸多赏识提携,容时铭记在心。”
“家中父母祖父皆已过世,眼下?有一桩要事,想托付韩老帮忙。不胜感激。”
第59章
应家离京的打算并不难猜。
隋淼某个早晨送吃食时,应小满正在往布包袱里费劲地塞秋冬衣裳。包袱边上摆放一叠新烙好的厚饼,适合充做干粮。
当时隋淼的神色就不对了。
义母还在跟他商量:“隋家后生,咱家跟酒楼案子撇清,不算人证了罢?总不好一直住在官衙里,应家想搬出去。劳烦你跟七郎说一声。”
当晚掌灯前后?,晏容时提了盒新上市的黄橙橙的大橘子进门来。
迎面头一句便说:“不必急着移出官衙外?住。”
“两名死士逃逸,如水滴入海,难以追寻踪迹,回去住帐篷依旧不安全?。”
应小满当然不想住回帐篷。
应家打算回老家了。
去年冬天从老家上京城,路上天寒地?冻的,吃了不少苦头。这趟回家带阿织,她不想小丫头也大冷天赶路。能早走,还是早走些?的好。
但何时离京,能不能带着七郎离京,应小满拿不准。
义母昨夜还在和她嘀咕。“京城做个官儿怎么忙成这样?”
“之前铜锣巷的时候,七郎在咱家养病,瞧着整天不慌不忙,做什么都挺稳当的一个后?生。没想到回来官衙,整日跟个陀螺一般!他?手里的案子一桩接一桩,万一今年查不完,拖到明年,难不成咱们还要在京城等到明年才回老家?”
应小满当即起身,把新收拾的鼓鼓囊囊的秋冬衣裳包袱提到小院,当面打开。
“我不瞒你。有?件事要跟你说。”
晏容时翻了翻冬衣,却?也开口道:
“我也有?桩事要和你说。你昨日去了骡马行问远途租赁。你在骡马行留的住处是大理寺官衙西小院,把骡马行东家给吓着了,不敢直接租给你,托人问到大理寺来。”
应小满:?难怪骡马行老板当面支支吾吾的!
但包袱既然都拿到了七郎面前,她坚持说:“这个秋冬应家必定要赶回老家,守着爹爹坟头过年的。只是知会你一声,不是跟你商量拿主意?。”
晏容时有?片刻没说话。
平日里光亮流转的一双桃花眼此刻低垂思索着,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慢慢把包袱布结原样系好,开口和她商量。
“先不急着走。宫里有?消息传出来,需要留应家多住几日。住到七月底,八月初。”
现今是七月头。
七月底八月初,那就是二十日后?了。
八月初启程其实也不算晚。但“宫里”两个字,着实叫应小满吃了一惊。
“宫里和我们应家有?什么关系?要留我们二十天?”
“这便是我今晚要说的第二桩事了。”晏容时起身把冬衣包袱搁去旁边。
“为着余庆楼北国奸细的案子,宫里正在安排庆功。雁二郎进宫谢恩时,在太后?娘娘面前夸了你。太后?娘娘起了兴致,当场下懿旨,想见你一面。”
应小满:!!
“你再说一遍?”她怀疑地?说:“谁想见我?”
消息当然不会有?假。前些?日子还只是暗中?风传,昨日宫里正式遣人传来口谕,算是确定下来。
随着口谕传来的,还有?一系列比风还快的小道消息。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这是十一郎从宫里听来的。”
晏容时悠悠念出十个字:“你不知情的时候,雁二郎夸你的两句诗,在宫里已经传遍了。”
“……雁二郎在太后?娘娘面前夸我?”
应小满怀疑地?说:“我见面就骂他?,他?反倒夸我?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雁二郎生了个怎样的脑子,正常人不得而?知。
但太后?娘娘当年在宫里身居高位,就是因为“质朴”。先帝曾经亲笔赏下一幅字:“恬淡不争,质朴归真”。至今挂在太后?娘娘宫里。
总之,木已成舟。太后?娘娘的口谕已经传到大理寺。借着庆功宴的机会,要招这位“纯朴自然质”的应家小娘子入宫觐见。
七月底八月初之前,应家也就走不成。
义母原本抱着阿织在屋里吃橘子,听着听着,嘴里的橘子都开始没滋没味,把窗户推开半扇:
“我们平民小户人家,如何去宫里见贵人?礼数也不知,怎么答话也不知。我家伢儿答错了话,会不会被怪罪啊。”
应小满在意?的倒不是入宫礼数。她的心思并没有?被轻易转移,还惦记着早点出发上路,早点回老家,路上莫捱雨雪雹子。
“七月底八月初,入宫和太后?娘娘说完话,我们就可以出京了?”
晏容时想了想:“按常理来说,是的。但入宫觐见,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比方说,太娘娘娘喜爱你,想要留你住几日。”
应小满:!!
义母紧张得连剥橘子的动作都停了。
晏容时接下去道:“太后?娘娘虽说平易近人,但宫里不是轻易住得的。真遇上了,还是能推就推掉的好。”
应小满:“……怎么推?直接说我不愿意?,不太好吧。”
“唔,是不太好。需得委婉拒绝。过几日我教?你几句常用?的答话。”
晏容时想了想:“庆功宴当日我也在宫里。虽说男女宾客不同席,我这边拖住雁二郎,太后?娘娘那边的变数便少了七分。实在情形不对,十一郎可以过去帮你。”
事情如此定下。
晏容时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交代完毕,天色还没全?黑,他?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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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把他?送出小院外?。
心里虽然下了决意?,口口声声笃定地?说“应家要尽快离京”,但周围无人,晏容时提一盏灯照亮前路,灯下眼见着两个并行身影走着走着,自然而?然地?越挨越近……
等应小满沿着清幽小路把人送出百来步时,已经手挽着手了。
“知道你义父腊月里过世周年,你想在坟前尽孝,我不拦阻你。”
晏容时左手提灯,右手攥着心爱的小娘子,语气和缓地?劝说:“但冬日车马难行,何时打算回京?总得提前安排起来。”
应小满答得很?干脆:“安排好了,肉铺子门面的赁金给付到二月。”
晏容时递来个啼笑?皆非的眼神:“这就算安排好了?你带着母亲阿妹回老家去,把我扔在京城里过年?”
应小满:“其实有?打算的,就不知你——”
话说到半途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朦胧月色照亮附近一排清静小院。两名大理寺差役打开铜锁,押解出小院里的晏八郎。
两边隔着百来步距离、两边都有?灯笼,虽说瞧不清楚面目,但彼此相熟,凭身形都能认清来人。
“八郎。”晏容时若无其事打招呼,“最近睡得可好?浮生难得半日闲,你歇了三个月,我看你气色不错。”
晏八郎脸色难看得很?。
偏偏官差押解着他?过去晏容时那处。晏八郎走到面前时,纠结片刻,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勉勉强强行礼:
“阿兄谬赞。”
走近几步,也就看清了他?家阿兄身侧的小娘子。
应小满晚上当然不戴斗笠,如水月色映在肩头,她站在朦胧夜色里,整个人似乎笼罩了一层光,仿佛天外?驾云偷入凡间的小仙子。
晏八郎眼神一动,留意?到两人交握的手。
他?登时露出古怪的神情,恍然里隐含欣慰,飞快瞥了眼应小满,又迅速转开视线。
装作两人不认识,只跟晏容时故作热络地?寒暄几句,句句都是“悔不当初,痛改前非”,不着痕迹地?又扫一眼应小满,这回欣慰里带赞赏鼓励,满意?地?跟随官差离去。
应小满:?
她纳闷地?低头看一眼自己和七郎交握的手。
晏八郎该不会以为,自己听从了他?的劝告……在施展美人计?!
“怎么把他?放出来了?”应小满恍然里带气愤,这厮贼心不死,还在心里算计着七郎呐!
“心术不正的人,就该关个十年八年的。”
“只要能戴罪立功,放出来也无妨。”晏容时往前走几步,漫不经意?说:
“毕竟八郎手里没了人也没了钱,又背上个伙同外?人谋害兄弟的恶名,再翻不出浪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指望着官场升迁这条路了。放出来继续做事,他?的政绩考评在我手里,八郎……唔,其实人挺能干。我那里堆了不少事等着他?。”
应小满走出几步,没忍住低头,扑哧,乐了。
七郎自己都忙成个陀螺,哪会怜惜八郎这个倒霉兄弟。晏八郎落在七郎手里,以后?大晚上地?想要对月伤春悲秋,吟诗念词,只怕都再不得空了……
半途打了个岔,两人继续往前走出几百步,在月下依依惜别。
应小满终于说出心头翻滚许久的那句话。
“七郎,我们最晚可以等到八月底。若你这边得空……跟我回一趟老家,去我爹坟前拜一拜好不好?”
晏容时瞬间停步侧身,视线转来。
和应小满之前猜想的种种反应截然不同。他?半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深深地?看一眼,直截了当说:
“好。”
——
供证结案,应家不再是人证,继续住在大理寺官衙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可能对七郎不利。
应小满经历了几场风波,对京城官场的那一套路数也知道了几分。
武人动拳头,京官动笔杆。“公器私用?”四个字,她印象深得很?。
晚上跟老娘商量一阵,决意?尽快搬出去。七郎把应家安置在官衙里是好意?,应家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但太后?娘娘心血来潮的一道口谕,全?家得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住处便成了大问题。
“咱家立的女户,不好借住七郎家里。”义母的姿态很?坚决:
“家里两个未出阁的小闺女,住哪里都好,哪怕住回铜锣巷也行,就是不能没名没分地?住去七郎家。他?家里空着再多院子也不住。”
铜锣巷潮湿泥泞、时不时被水淹的赁屋当然再不能住。
应小满犯愁说:“当真还要去寻那牙人?我跟他?上回为了两贯押金,在路边大吵一架。这才几天?”
义母笃定地?说:“做生不如做熟。这牙人做事讲规矩。你别看他?为了两贯钱跟你在路边争,拿钱到手他?不还客客气气打完招呼才走?听老娘的没错,你拉不下脸寻他?,我去找他?说。”
牙人其实好找得很?。七举人巷受灾的十几间屋宅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牙人就站在沈家烧得变形的院门边。
没法?子,沈家交不起“二十四押一”的赁金,已经搬走,沈家这处成了无人看顾的宅院,牙人少不得多盯些?。
应小满咳了声,提一串葡萄过去,把赁屋的想法?说给牙人。
“只住一两个月。离西门内大街的门面铺子近些?。清清净净的小院,赁钱不要多过两贯,按月支付。”她摸了摸怀里揣出来的银饼,补充说:“有?符合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牙人天天和人掰扯,早忘了前几天的不快,乐呵呵接过葡萄道谢。
“好叫小娘子得知,京城放出来私赁的有?主宅院,断然没有?只赁一两个月的。想寻短期赁宅,只能从京师店宅务那处寻。”
京师店宅务?应小满有?印象。铜锣巷那处极便宜的赁屋,不就是从京师店宅务赁来的?
她即刻拒绝,“京师店宅务的宅屋便宜归便宜,里头许多的陷坑!家里有?四岁的女娃娃,哪能住破烂宅屋。”
牙人嗐了声,详细跟她解说。
原来京师店宅务的册子里录下的官府赁屋,各种各样的情形都有?。
有?专租给穷苦人家的便宜赁屋,也有?各种原因由官府收缴来的上好私家宅院。
“最近城西刚刚收缴了两套极清净的小宅院,两处并排相邻,左边那间每月一贯赁金,右边那间只要六百文。地?段极好,巷子拐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离小娘子肉铺子近得很?。”
竟有?如此好事!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赁屋急事,耽搁不得。她立刻回去寻老娘,带着阿织,三人即刻便去看屋。
果然城西好地?段,果然清静小宅院。
宅子位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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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叫做‘河童巷’的狭长?小巷里。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的热闹店铺,河童巷里僻静,屋宅有?年头了,围墙爬满青翠藤蔓。
两处方方正正的小院,据说从前是同一家分家后?的两处宅子。两家院墙紧挨在一处,当中?只隔开半尺夹道。
一棵粗壮大梧桐树正好生长?在狭窄夹道中?央,繁茂大树冠把两边的小院都笼罩在树荫下。
“左边这间新近赁出了,只等搬入。右边这间还空着。只要六百文,应家要不要?”
天降好事,义母喜出望外?之余,心里生出几分纳闷。
“两边差不多的住处,为何左边这间要一贯钱的租出去了,右边这家只要六百文却?租不出去?”
她越想越不对,紧张地?说:“清净好宅院,靠近大街好地?段,只要每月六百文的便宜赁金?铜锣巷那淹水生虫的屋子还要每月三百五十文!你这牙人莫诓骗我。这两处被官府收缴的屋宅,该不会出了凶案,右边这间可是凶宅?”
应小满领着阿织还在四处寻摸,听到“凶宅”吓了一跳,顿时停步竖起耳朵。
牙人迭声地?喊冤。
“小人哪敢做凶宅生意??损阴德!”
这两处宅院确实牵扯进一桩官府案子,又是空置多年的无主屋宅,因此才被官府收缴,便宜赁出。但跟凶案绝不相干。
“据说宅子空置太久,被人占用?了做事?总之绝不牵扯人命!”
“至于右边这间为什么便宜,有?缘故的。你们随我来。”
牙人叹着气走去院子西北边,拨开院墙遮掩的藤蔓,露出后?方一道窄门。
窄门拿一把厚门栓闩住,牙人挪开门栓。原来窄门之后?,竟还连接着一处极逼仄的僻静小院。
应小满好奇地?探头打量。
小院落里荒草满地?,里头只有?一间朝北的瓦房,靠墙放几把竹扫帚,边上有?道角门可以出巷子。
“这两处宅院的主人早已过世,又牵扯进官府案子,因此当做‘无主屋宅’收缴入册。但宅子虽然无主……却?还住着个老仆。”
老仆年纪大了,又聋又瞎,看守主人屋宅多年。若把老仆赶出去,只怕没几天就死在街上。
官府碰着这种情况,轻易不挪动老仆,把赁屋的赁钱折去三成,降价寻赁客。
“你们住进右边这间屋宅,无需多搭理隔壁的老仆,隔三差五看一眼人还活着就好。若人死了……报个官,官府把老仆从名册上划去,就算尽了你们赁客的本分。”
牙人重新关上窄门,眼看着应家人心动,趁热打铁问:“六百文,租不租?”
应小满和义母抱着阿织,去边角里嘀咕。
她们满打满算只住一两个月。隔壁老仆听说独自看守老宅几十年了,一两个月不至于出事?
应小满更在意?的还是左边赁出去的宅子。
两边院墙挨得这么近,万一来个大半夜不睡觉念诗的晏八郎那种邻居呢?
她问牙人:“左边每月一贯钱的屋宅,赁给了什么人家?”
牙人一听就精神了,极为热络地?道:“说来也巧。隔壁那户人家和应家相熟的,正是从前七举人巷住在隔壁的沈娘子家。沈家付不起‘二十四押一’,嘿嘿……小人好说歹说,沈家还是和小人签下生意?,搬来这边。”
义母原本还在犹豫,听到沈家便笑?了。
“我跟沈娘子有?缘。两家还要继续做邻居。”她跟女儿商量,“就租这间罢?”
应家当场数出六百文给牙人,当场签契。
初秋微风吹过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阿织稀奇地?捡起金黄色的大梧桐叶。
应小满打量自家之后?一个月要住的新屋宅。
左边住沈家母子,右边住一个聋瞎老仆。两边应该都会安安静静的……?
挺好。
牙人已经走出门外?,忽地?想起一桩事,转回头来寻应小满。
“承蒙应家照顾小人生意?,这物件在小人手里无用?,还是原样交还给小娘子罢。”牙人露出一个尴尬中?不失客气的微笑?,拉开布褡裢,取出里头一个沉甸甸半融的铁疙瘩。
“上回融在银锭里的……咳。”
应小满接在手里,掂了掂。
拿回老家也好。供去爹爹坟头,叫爹爹看清楚京城这帮旧友当年如何骗他?的,以后?在地?下追着他?们打。
她从屋里捧出几只橘子谢过牙人,把铁疙瘩压在准备带回老家的大箱笼底。
第60章
当?天签契,当?天拿门铜钥匙,当?晚就大包小包地搬出官衙。
晏容时人在审案中途不得出,叮嘱隋淼赶车接送,顺带看一看新宅子如何。
马车按照应家人的指点,沿着西?门内大?街行驶一段短路便转入河童巷的幽静巷口。停在新宅子门外时,隋淼很是?高兴。
“宅子位置不错,大?理寺步行过来不甚远。应小娘子去肉铺子门面也方便。”
招呼几名?晏氏亲随,帮应家人把大?小包裹扛进门去。
义母站在树影摇动的大?梧桐树下,正在跟隋淼迭声地?客气:“替应家跟七郎道个谢,不能住在他家,但我们心里承他的情。”
隋淼也正客客气气说:“郎君吩咐一切以应家要求为准。都是?分内小事?……”
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咳嗽。
咳嗽连绵不绝,响亮而剧烈,义母之前的咳嗽病症跟这阵惊天动地?的响动相比起来,简直不算个事?。
有个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谁住在我家啦?”
所有人齐齐一懵。
应小满最?先反应过来,“隔壁老仆!不是?说又聋又瞎吗?”
义母紧跟着也反应过来,懊恼地?说:“又聋又瞎的老仆,但人家不哑啊!”
不止不哑,看起来也没全聋全瞎。
应小满过去打开西?北窄门时,身穿褐色布衣的老仆就站在门边,睁着一双浑浊眼睛,从上瞧到?下,把新搬来的应家三口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老仆年纪虽大?,身体瞧着极为硬朗。声音也跟雷鸣似的,扯着喉咙隆隆地?喊:“你们谁啊,住在我家啦?”
义母过去打招呼:“老人家,我们是?新来的赁户……”
“谁啊?”
应小满大?声喊:“赁户!只短住一两个月的赁户!”
“谁啊?!”
“……”
很好,现在聋了。
大?晚上的,应小满提着灯笼照亮,义母隔道窄门鸡同?鸭讲了一番,也不知道隔壁老仆听懂了多少,总之,老仆抹了把眼角老泪,自顾自回屋休息。
隋淼眼瞧着不对,低声问应小满:“怎么赁屋隔壁还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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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老仆?不知生出多少麻烦事?来。要不要小的和郎君回禀过,把人驱赶了?”
应小满赶紧叫他别?提。
她们统共只住一两个月,何必连累得看守旧宅多年的老仆失去居所?造孽事?。
但毕竟横生意外,这夜时不时从西?北方向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就连阿织也没睡好。
隔天应小满脚步飘忽地?起身,跟同?样困倦得眼泪汪汪的阿织说:“咱们很快就回老家了。忍一忍。”
“嗯……”
冷水洗了把脸,应小满心疼脚步同?样飘忽的老娘,跟她商量说:“要不然,咱们跟沈家商量商量,调换个院子住?咱家替沈家出赁钱也行。”
义母连连摆手:“时间不长,不要麻烦人家。沈娘子的身子还不如我,当?心她睡不好人又病了。不用换,不用换。”
非但不用换,早晨起来熬药的时候,顺带送一碗给西?北小院去。
“咳嗽地?太猛了!”对个半聋半瞎的老人,义母指手画脚地?打交道。
指着手里药碗,扯着嗓子比划:“治咳嗽的,我自己也在喝。喝药,对,喝药!”
——
宫里派来两位教?规矩的女官是?隔天早晨来的。
起先听说应家借住大?理寺官衙,两位女官坐着马车直奔大?理寺,扑了个空。
几位主?官都在审讯中途,隋淼把人直接带来应家位于“河童巷”的新住处。
马车缓缓停在应家门口时,两名?女官捧出宫里教?导礼仪用途的器具包袱,脊背挺直,肃然站在门边,眼神里带打量。
“这处便是?应小娘子住处?听说家中立的女户,家里一位母亲,一位幼妹?”
“正是?。”隋淼上前敲门。
另一名?女官打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门庭,满意点头:“看着像规矩人家……”
扣响门环的同?时,隔门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响,完全盖住了叩门声。
义母的嗓音随即隔墙响起,扯着嗓子高喊:“早晨端给你的咳嗽药你咋不喝啊老人家!好郎中配的上好药方,不会坑害了你!”
另一个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你说啥?”
“喝药!”
“你说啥?”
另一个清脆的嗓音加入进来。应小满帮老娘喊话,母女俩扯着嗓子在院子里一起高喊:“喝药啊!”
“……”
门外的两名?女官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个倒退半步,险些崴着脚;另一个差点失手掉了宫里带来的包袱。
“应家平时……都这么说话?”
女官们大?为震惊,彼此互看的眼神都不对了:“这可如何领进宫去?”
隋淼大?急,赶紧解释:“平时都是?好声好气的。只隔壁老仆耳聋,声音小了听不见,无奈喊话而已。两位姑姑见面便知。”趁着短暂安静的片刻,急忙上去敲门。
紧闭的木门拉开一条细缝,门里探出个扎丫髻的小脑袋,阿织看到?隋淼便甜甜地?笑?了,回身喊:
“婶娘,阿姐,隋哥哥领着两位好看的大?姐姐来咱家啦~!”
两位女官面色稍霁,各自捧着器具包袱,肃然跨进门槛。
吱呀一声,西?北角的窄门关闭。老仆捧着义母重新热过的药碗回自己小院。
应小满和义母吃惊地?上来迎接。
虽说被阿织喊为“好看的大?姐姐”,两名?女官其实都已三十出头年纪,在宫里做事?多年,平时宫人见面称呼为“姑姑”。
左边个头稍高、容长脸的,称为“黄姑姑”;右边个头稍矮,鹅蛋脸的,称为“纪姑姑。”
两人俱出自太后娘娘的永宁宫。不苟言笑?,三言两语寒暄完毕,便开始教?谕起入宫仪态。
宫里来人了不得,义母赶紧抱着阿织躲去屋里,生怕打扰了正事?。
接下去的整个早晨,应小满便在树叶繁茂的梧桐树荫下,反反复复地?万福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
脊背挺直,目视前方,直行,转弯,走路不能摇晃裙摆……
纪姑姑将带来的一支珍珠步摇插入应小满的浓黑发?鬓,又在她腰带上系两块玉佩。
“刚才教?谕应小娘子的行路姿态务必牢记。好了,往前行一段路罢。步摇若微微摇晃,裙摆不动,玉佩无声,便算通过;若有大?幅摇晃,玉佩叮当?作?响,就得反反复复地?走。”
应小满走了一上午。
玉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无论俩女官怎么教?,怎么喊“错了”,她自走她的。
晌午时分,同?来的宫人递上食盒和冰饮子。两位女官眼神发?直地?瘫坐在木椅上。应小满摘下珍珠步摇和玉佩,小心检查一番,几样都没坏。
她欢喜地?捧在手掌心递回去:“好漂亮的步摇,我差点以为晃散了。玉佩也没撞坏。两位姑姑先收着?你们歇息好了,我们下午继续练。”
纪姑姑猛喝冰饮子,润了润差点喊破的喉咙,沙哑地?和黄姑姑商量:“我看不用练了。再练也无用……”
黄姑姑瘫在木椅上,同?样沙哑地?说:“兴许我们想岔了。太后娘娘都赞许说,‘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我们为何要苦苦雕琢璞玉呢。按着模子雕琢出来,岂不是?失了‘纯朴自然质’?”
两人商议好如何在太后娘娘面前回话,如释重负,垮掉的肩膀脊背勉强又重新挺直。
“不必再练了。应小娘子平日如何走路,入宫还是?照常行走便是?。”
“下午我们改练言辞应对。贵人当?面问话,再如何‘纯朴自然质’,总不能对答失礼。”
午后的日头逐渐斜往西?边,落下院墙。
应小满练了整下午的言辞对答,学会了几句“民女在”,“民女不知”,“谢太后娘娘隆恩”,“民女告退”。
“即便不知道如何应答,也千万不要沉默不答,极为失礼。”
黄姑姑格外叮嘱说:“当?真不知道如何回话,就笑?一笑?,说‘民女不知如何答’。”
“对。”纪姑姑也赞同?:“应小娘子生得极好模样,看到?你笑?脸对人,太后娘娘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必然心生欢喜。哪怕周围有其他人在,轻易也不会刁难于你。你不知如何应答,笑?一笑?就好。”
应小满:“哦。”
黄姑姑陡然警惕三分,板起脸提醒:“贵人面前不要说‘哦’,要答‘是?’。”
“哦……是?。”
暮色渐起,巨大?的梧桐树影笼罩小院。两名?姑姑告辞。
“我们明早再来。”黄姑姑捧着包袱站在门边,肃然道,“应小娘子有很多要学。还好时日尚早,我们还可以慢慢地?教?。”
明天还来啊?应小满有点犯愁,那肉铺子岂不是?没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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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了。
她不大?乐意地?说:“好吧。”
两位姑姑同?时停步回头,四?只眼睛沉默控诉,应小满赶紧改口:“……是?。”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阿织蹦蹦跳跳地?跟在车后头,应小满追出去把小丫头抱回来。
狭窄的巷口正好拐进来几匹马,马匹和宫里车驾擦身而过时,两边齐齐停住,两位女官下车万福行礼,马上之人停步寒暄几句。
马车前方挂的灯笼映亮了巷口周围,阿织惊喜地?指向前方:“阿姐,七郎来了!”
骑马拐入巷口的正是?晏容时。
前后几人护卫,后头还跟着一辆小车。
窄巷不能并行两辆马车,等?宫里车驾出去了,后头那辆车才拐进巷子。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站在门边,耳边传来哒哒哒的轻快马蹄声,马蹄声逐渐靠近家门,她目不转睛瞧着马上的身影,眼睛不知不觉已经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今天好早。”她抬头打量尚未完全黑下去的天色。“案子审完了吗?”
“案子还在审。但听隋淼报来你家的新住处在河童巷,必须过来看看。”
晏容时轻描淡写说完,踩蹬下马,顺手捞起门边伸手要抱抱的阿织,摸了摸小脑袋。
“听说你这处住了个老仆?”跨进门里的同?时,他的视线往周围扫过一圈。
“是?住了位半聋半瞎的老人家。”应小满说起来也觉得纳闷:“下午还时不时地?咳嗽,怎么这会儿没动静了……”
话音未落,西?北边角又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这就对了。”应小满高兴地?说:“老人家身子硬朗,咳嗽声响也大?。我仔细听过了,咳嗽声里无痰音,老人家肺里没毛病。”
晏容时的目光定在西?北角处关闭的窄门。
片刻后转开,嘴里依旧轻描淡写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会有各种病症,无需太在意。”
晏家亲随在庭院里点亮灯笼,义母出来招呼,见到?七郎人也高兴,当?即铺开桌布,把家里今天新做的荷叶鸡整只端上桌。
外加今晚上门带来的几样时令鲜果子,食物芳香扑鼻,应家三口和晏容时分坐木桌四?边,边吃喝边闲谈。
“今天来的两位女官凶得很。”义母心有余悸:“上来废话不说,直接上手教?规矩。教?走路教?了一早晨,教?说话又教?整个下午。宫里怎么有这许多规矩?”
应小满边剥橘子边说:“刚见面瞧着凶。但两位姑姑人其实都不错,反反复复地?教?,耐心得很。而且教?来教?去,宫里的规矩也不很多。两位姑姑最?后说,叫我寻常般走路就可以。不知道如何说话,就说‘民女不知道’。”
晏容时听出了七分大?概。
回想起巷口见面寒暄时,两位女官筋疲力尽的神色,沙哑的嗓音……
他带几分欣慰,打开桌上蒸熟的荷叶。在满院清香里,切一只鸡腿给义母,另一只鸡腿给应小满,两只鸡翅膀留给阿织:
“两位女官说得很对。遇到?寻常的询问,寻常般应答就很好。不过宫里人事?复杂,万一遇到?关键问题,只答‘不知道’不足以应对。我今晚过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和你演练几句不寻常的对答。”
义母听着听着,不由?地?紧张起来。
“啥子叫关键问题?”
“比方说……”晏容时取过小刀,沿着鸡骨架不紧不慢地?往下切肉。
“太后娘娘喜爱小满,想要留她在宫里住几日。如何婉言推辞。”
“太后娘娘身边有人出言撺掇,小满尚未婚配,打算当?场赐婚。如何婉言推辞。”
“太后娘娘和雁二郎是?亲戚,风闻一些轶事?,当?面询问小满。如何婉言告知雁二郎的混账事?而不激怒太后娘娘。”
“……”
听着听着,应小满越吃越慢,家传手艺的荷叶鸡腿都不香了。
“我当?真要进宫么?”她小声嘀咕:“你现在教?我一套一套的说话。等?我真进宫那天,站在贵人面前,一紧张,说不准就全忘了……”
晏容时安抚她说:“无妨。应对的关键,还是?在实话实说四?个字上。说的都是?真话,总不会临场忘了。”
说得很有道理。从义母到?应小满都赞同?。
摆放的宵夜吃得七七八八,义母收拾了桌子,把阿织抱回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洗手回来,和应小满挨坐在桌边,继续剥橘子的同?时,便开始一句句地?细教?。
“太后重孝心。想要留你住在宫里小住,你便回说,舍不得家里母亲。母亲身子不好,有咳嗽眩晕的病症,还有个四?岁的幼妹离不得人,等?着你回家照顾。”
“若有人问起你婚配与否,你就说尚未婚配,但父亲在老家临终前,叮嘱你来京城寻人。”
“太后娘娘问起雁二郎和你的关系,你无需添油加醋,从头如实说起。开春二月寻人时,初来乍到?误入雁家,如何差点被哄骗得签下身契,如何打出门去。雁二郎去城南铜锣巷寻你,好在应家搬家,两边及时避开。”
说到?这里,晏容时顿了顿,“应该便足够了。太后娘娘身边不缺机灵人,自然会把话头岔去别?处。”
应小满从头到?尾细想一遍,确实都是?大?实话,按照七郎教?的应答句子,对答并不困难。
“只说来京城寻人吗?”
应小满谨慎地?问:“我爹叫我进京报仇的事?,是?不是?在贵人面前不大?好提?”
“不好提。”说到?关键处,晏容时格外仔细地?叮嘱她:
“报仇两个字,在宫里贵人面前从头到?尾不要提。只说你父亲从前在京城做事?,认识不少旧友,后来去汉水边的小村落隐居。临终之前,你父亲拉着你的手,殷切叮嘱你来京城寻人。”
“有人接着问你寻到?了么?你便如实说寻到?了,长乐巷晏家七郎。”
应小满眨了下眼。
每句都是?大?实话没错,串在一起……怎么感觉哪里有一点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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