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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兴许是家中有贵客的缘故。

丰松院今夜烛火通明,明黄的庭院灯火映亮了半边天空,和应小满上回在七郎的带领下远观那?次大?不相同。

丰松院管事把应小满领进门,沿着曲折游廊一通疾走,接连穿过三道?拱门,最后停在某处偏僻小院的边角落。

管事推开一处小小的耳房,“这里是你住处。今夜晚了,你暂且歇下,明早再分派差事。”

“对了。”管事将?走时?又特意回身吩咐:“今晚丰松院有贵客。你安分待在自己房里,夜里莫出门,切勿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应小满抱着包袱,点头如捣蒜。

等管事前脚离开,她立刻把包袱往肩膀上一搭,悄无声?息开门——

小院半开的门边有人说话,声?音居然?似曾相识。

“今晚新来的洒扫丫鬟,可是个安分的?”问?话的赫然?是七郎身边亲信,隋淼!

管事说,“新来的不知底细,特意把她单独安置。性子像安分老实的,打扮得也朴素。刚才训话时?头也不敢抬,只点下头,静悄悄关门歇着了。”

应小满静悄悄退回屋里,把虚掩的房门关好。

隋淼果然?入院来查看。

细微的脚步声?绕着耳房走了半圈,满意离去。临走前隋淼叮嘱管事,“把院门锁起。明早再开锁。”

应小满有备而来,一把锁哪里锁得住她。

唰一声?轻响,擦得亮晶晶的飞爪攀上墙头,又瞬间消失。

隋淼今夜似乎忙得很,大?步流星地沿着抄手游廊疾走,应小满纳闷地跟随身后盯梢。

他不是七郎的亲信么。为?什么管起丰松院的事来?

难道?七郎在家里的处境竟这般不好,连身边的亲信都能被家主晏容时?随意差遣?狗官着实可恶!

应小满的心揪了起来。朱红柱子背后静悄悄露出一只黑亮眼睛,若有所思盯着前头还在疾走的隋淼背影。

要不要把人拦住,私下里问?一问?……呸!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但是,七郎在家里过得不好,却表现得无事人般,从?未和她透露过半句,还是问?一问?的好。

七郎和晏容时?也有仇。万一哪天像晏八郎那?样?,被仇家雷霆发作一场,送去大?理寺拘押……

呸!七郎才从?她手里救下仇家性命,他们自家兄弟掰扯去,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隋淼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阿郎在何处?”他拦住一个路过的管事问?。

应小满耳朵一竖。

她早不是初入京城两眼一抹黑的乡下土丫头了。京城的高门大?族人丁兴旺,家里定有许多个“郎君”,但“阿郎”只有一个,便是当家的那?个。

隋淼问?得是仇家晏容时?的去向!

她当即屏息静气,听那?管事指路。指得具体?何处她没听明白,但隋淼明白就行。

高处悬挂的灯笼光映亮了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也朦胧映出廊子周围的花丛树影。

隋淼沿着游廊疾步前行。两侧的花丛树影当中,时?不时?闪过一道?烟雾般的身影。

应小满今天有备而来,穿戴的都是从?晏八郎手里抠来的五贯钱添置的新衣裳,深蓝色薄衫,烟灰碎花裙,适合夜行……

灯火通明的一处院门很快出现在面前。

彼此显然?是极熟识的,护院汉子冲隋淼点点头,说,“阿郎和贵客在书房议事。”

隋淼问?,“贵客打算几更天回?夜路不太平,得提前准备起来。”

护院汉子叹气,“贵客不打算回,说今夜就睡书房里。贵客带来的人已经把枕头被褥、换洗衣裳送进去了。”

隋淼露出无奈的神色。

十一郎上回暗巷遇袭,得知应家小娘子意图刺杀的其实就是晏家七郎,晏容时?。却不知怎么地错认到十一郎身上。

十一郎坚持自己假扮“晏容时?”,吸引应小娘子再来刺杀,趁机把误会和所谓“世仇”问?询清楚。

晏七郎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但十一郎也不是个轻易被说动的主儿。

门里门外默默互看一阵,院子里又快步走出来一个精干汉子,对隋淼转述,“阿郎吩咐下来,贵客今晚在书房安置,阿郎歇在东苑。”

隋淼无奈说,“我这便去准备。”快步走进院门。

院门随后关闭,把四周透亮的灯火关在门里。

草木葱茏的廊下假山石后,应小满静悄悄竖起耳朵。

晏家家主晏容时?,果然?好生奸猾。竟然?安排贵客住自家书房!

如果不是被她意外偷听到今晚的安排,她理所当然?潜入丰松院最大?最气派的书房院子,一门栓敲下去……替死鬼就是倒霉的贵客了!

如今既然?知晓了安排,她屏息静气,拢了拢烟灰色的碎花布裙,静悄悄往草丛阴影里一蹲。

头顶一轮弯月静悄悄挪动,草丛里蹲着的身影抱住膝盖动也不动。

远处梆子敲响三更。

应小满蜷在草丛里眯了一觉。

她梦见了义父。

体?格壮得像头黑熊的义父,在大?片黑影中走近,蹲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在梦里仿佛变成很小的小女孩儿。似乎只有阿织那?般大?。

她抱着膝盖仰头问?,“爹,我想你了。你怎么半年都不来看我,是怪我还没有替你老人家报仇吗。”开头笑着撒娇,说到最后时?声?音发颤,带出了鼻音。

义父还是那?副嗡嗡的嗓门,很严厉地说,“多大?年纪了,还喊爹!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爹娘的,要叫义父!”

她在梦里也觉得委屈,低头看看自己的短手短脚,忽然?一阵高兴涌上心头,她多大?年纪了?她和阿织一样?大?!

她立刻快活地扑过去,抱住义父的腿撒娇,“我才四岁,不喊爹喊什么?爹爹!”

梦里的父女俩抱作一团。

义父无奈地随她抱。

温热的大?手落在头顶上,嗡嗡的声?音说道?,“伢儿记住,报完仇就走。我给你的五十两银子好好地用……”

应小满在梦里逐渐醒来。

抬手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她在梦里竟然?高兴出了眼泪。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笑出声?……

她倏然?警惕起来,一骨碌翻起身,警惕地四下里张望。

无人注意这处。显然?并没有在梦里笑出声?,引来查探的护院。

她在山中打猎惯了,追猎时?选择藏身处几乎成了本能。她选择的这处草丛,并不会偏僻到令护院特意走过来查看,而是靠近小路边,时?不时?有一两个人来往,反倒不引人注意。

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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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书房院子透亮到照亮天幕的光亮熄灭了,只从?门缝漏出来少?许灯光。

应小满静悄悄沿着院墙转去东边。

深夜了,东苑三间正屋最西?侧,卧寝里的此间主人居然?还没睡下。

东苑有个小小的荷塘。蛙鸣声?声?,夜里微风吹过庭院。

应小满蹲在靠近荷塘的一处假山石灌木丛后头,斜对面便可以看见寝屋半敞的轩窗。

子时?深夜,屋里竟还亮着灯。

灌木丛静悄悄左右拨开,露出一只清澈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两圈。

屋里靠墙放了一张雕工精美?的架子床,占地不小,左右金钩空悬,双纱复帐已放下。

里头影影绰绰露出个人影,披衣坐在床头,似乎在提笔写信。

周围嘈杂的蛙鸣和促织叫声?里,听不到沙沙的书写响动,只看到人影书写片刻便停住。凝神思忖片刻,又提笔继续书写。

如此写得极缓慢,半天也没写完一张。

蛙鸣声?里传来一声?隐约叹息,周围实在太吵,听不清楚。

但就是这声?朦朦胧胧的叹息,却叫应小满眼皮子一跳。

果然?是同宗兄弟,仇人晏容时?的这声?深夜叹息,听来竟然?和七郎有几分相似。

她果断地捂住耳朵,不听!

又过两刻钟,帐子映出的人影终于把书信放去枕头旁边,也不知究竟写完没有。总之,纱帐里的人终于躺了下去。

屋里传来细碎响动。

床上躺卧的郎君却不吹床边的油灯。黄橙橙的灯影下,纱帐里的人辗转反侧,良久不能安寝。

应小满蹲在角落暗影里,无言瞪着头顶偏移的月亮。

仇家好生可恶。这么晚了还不睡,存心折腾外头蹲守的她。

东苑有荷塘,草丛里好多蚊子。她抱膝蹲了半个时?辰,无声?无息捏死的蚊子就有二十只……

三更末,子丑交接,星移月落。屋里的人终于吹熄了小油灯。

寝屋里暗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始终坐在门前的隋淼轻呼一口气,终于站起身,走去相隔不远的一处房间休息。

应小满同情地目送隋淼的背影离去。

身为?七郎的人,却被家主征用,心里一定很不高兴罢。

刚才门神般坐着的那?半个时?辰,屋里的仇家辗转不睡觉,外头的隋淼也跟着叹气,从?头到尾没见他笑过。

寝屋陷入黑暗,值夜护院按部就班巡视各处。

靠近荷塘的灌木丛里,露出的眼睛闪闪发光。

耳边蛙鸣此起彼伏。

头顶弯月无声?偏移。

西?边敞开透风的两扇窗牖,无声?无息间被拨开地更大?。

一道?轻烟般的身影翻滚入黑暗室内。

双层复帐闪电般掀起又落下。短短瞬时?间,轻烟般的苗条身影已经滚入床内,放下的帐子里漆黑不见五指,她四处摸索着去揪仇家。

手指摸到柔软的床褥,床上四处都摸了个空。

应小满顿时?一懵。

好大?的一张架子床,比她家里两张炕拼起来还要大?。仇家躺在靠墙的床里头……伸手居然?没揪着人。

比伸手抓了个空更糟糕百倍的是,床里头躺下的郎君居然?至今还没睡着。黑暗里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和跪坐在床边四处摸索的不速之客无言对视。

两边视线冷不丁撞上,床上躺着的郎君眨了下眼。

应小满:“……”

一不做二不休,她唰地踢开布鞋,一个鱼跃动作飞扑进床里,这回准确地揪住衣襟。

人随即紧跟而上,直接单膝跪上去,膝盖顶住仇家胸膛,压低嗓音喊,“晏容时?!还记得我爹爹大?硕吗!我来替爹爹报仇了——!”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的瞬间,长久惦记的心愿即将?达成,揪紧衣襟的手掌心渗出薄汗。

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一大?串要点。

深色衣裳,穿在身上!换洗衣裳,包袱里!引开狗的四只肉馒头,包袱里!老家带来的爹爹遗物,报仇用的铁门栓……还在包袱里?!

她赶紧单手解包袱布结。

心情激荡起伏,动作失了分寸,膝盖骨原本就是身体?最硬的部位之一,被她狠劲地压在仇家胸口,顿时?压出一声?闷哼。

这回发声?极近,应小满的眼皮子剧烈一跳。

仇家的嗓音她听过,分明低沉得很,为?什么闷哼起来,这么像七郎的声?音!

呼吸乱了一瞬。短暂恍神间,视线和黑暗里的仇家又对上了。

耽搁片刻,她的视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被她压住的仇家并未试图挣扎。

越看越眼熟的一双桃花眼于近处凝视着她,眼神里透出极复杂的意味,似欢喜又似悲伤,于黑暗里开口唤她:

“小满。”

应小满的动作顿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

闷哼声?还有可能错认,说话声?她绝对不会认错。

半夜睡在东苑寝屋里的,竟然?是七郎!

被她在黑暗里入室寻仇,揪住衣襟按压在床里,包袱里带来的二十斤铁门栓险些当头敲下去的,是七郎!

浑身绷紧蓄势待发的那?根弦猛地松了。

应小满呼吸急促,动手复仇的激动情绪倏然?散去,后怕升上心头。

如果七郎没有黑暗里认出她,如果他没有喊那?声?小满,如果他不是睡在靠床里头,她一开始便揪住他衣襟,黑灯瞎火地直接一门栓敲下去——

今夜给仇家挡灾的倒霉替罪羊,岂不是成了七郎!

啪嗒,手劲一松,沉重的包袱落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应小满眼眶发湿,骤然?扑过去抱住晏七郎。手臂揽住温热肩膀的同时?,全?身重量都压在晏七郎胸膛上,顿时?又压出一声?闷哼。

“七郎,你、你怎么睡在东苑!我听隋淼说,今夜睡东苑的是晏容时?!我差点把你当成仇家砸了!”

晏七郎把扑入怀里的人揽住,两人在黑暗里紧拥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小满,你……还当我是七郎?我以为?你潜入屋来,砸的就是我……”

应小满:“?”

应小满又想笑又想哭,抬手狠拍一下。

“我砸你干嘛?就连雁二郎那?混蛋都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砸你。这个京城我最不想出事的就是你!”

晏七郎低下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越来越用力,把怀里的小娘子仿佛嵌进身体?般地紧紧箍住。

刚才应小满已经做好下手准备,带来的包袱已经打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抽出包袱里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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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躺的是七郎,动手前的激动兴奋变成了十足后怕。

她呼吸急促,胸脯不住起伏,眼泪后知后觉地飙个不住,只片刻功夫,七郎的前襟湿了一大?片。

门外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听到动静的隋淼从?隔壁房间冲来。

“郎君!”他隔门大?喊,“屋里听到异常说话响动,可需要我等进来?”

屋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一静。片刻后,传来一声?镇静如常的嗓音,“无事。小满来寻我了。”

隋淼:!!

隋淼身上的冷汗哗一下泉涌般冒出,流了满脊背。

小满娘子来寻七郎……

千防万防,十一郎特意留宿在晏家书房,还是没防住小满娘子来寻正主儿报仇?!

“郎君,你、你可还安好?!”隋淼声?线都在发颤。

浑身绷紧,随时?准备一脚踹开房门,破门而入。

黑暗室内垂落的双层复帐里,晏七郎抱紧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娘子,慢悠悠回应屋外:

“说来话长。但眼下,唔,一切安好。”

第42章

四更天,黎明前夕。天幕一轮弯月东移。

重新点起的油灯映亮内室。

屋里?有水盆。

晏七郎寻来一方干净帕子,浸在水盆里?拧干,借着晕黄灯光,仔仔细细地替应小满把脸擦拭干净。

“多好看的小娘子,哭成花猫儿了。”七郎温声哄她,“莫哭了,笑一笑。虽说泪汪汪的花猫儿也好看,但笑起来的花猫儿更好看。”

应小满破涕为笑,又很快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警告,“不许笑话我。”

晏七郎继续好声气地哄她,“凶巴巴的花猫儿最好看。”

脸终于被擦干净的时候,应小满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既不再是花猫儿,也不装凶了。

脑袋一歪,靠在郎君温暖的胸膛,耳朵听着胸腔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两个人?如今的姿势实在不怎么?成体?统,大深夜里?,两人?依偎在垂落的帐子里?,夏夜天气热,紧挨的身体?更热,不多时便都汗津津的。

不知谁起的头,汗津津的鼻梁和鼻尖碰触,密闭黑暗的空间里?仿佛放大了知觉,彼此的气息交缠,肌肤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点试探碰触,衣料摩擦细响,晏七郎的气息逐渐靠近,柔软炽热的唇吻了上来。

应小满分明没喝酒,但就是感觉自己醉了。

人?晕晕乎乎地倒在床褥间,身上不止热得汗津津的,浓长?睫毛都被吻得湿漉漉的。她张嘴喊了声“七郎”,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也像喝了酒似地,模模糊糊的尾音被堵住了。

夜风从半敞的窗棂吹过室内,吹动垂落的纱帐。嗤一声轻响,床边无人?理会?的小油灯熄灭在风里?。

室内落入黑暗的同时,门外?等候的隋淼人?已在焦虑崩溃的边缘。

“郎君!”隋淼领着一队护院砰砰砰地敲门,“郎君当真无事?应个声!”

又一声砰然大响。

东苑院门从外?被人?推开,大批披甲精锐蜂拥而?入,人?群当中簇拥着睡梦中惊起的十一郎,深夜赶来护卫好友。

十一郎神?色复杂,站在门外?询问?隋淼,“房里?情形如何?”

隋淼满头满脸都是紧张热汗,“应小娘子潜入室内,不知此刻人?走了没有,我家郎君……郎君不应声!”

十一郎神?色凝重。他以身为鱼饵,竟然未能钓出应小满,反倒被她寻到了东苑来,七郎……只怕凶多吉少。

“禁军听我号令!”十一郎面色冷凝,紧盯着紧闭房门,“七郎,你?可安好?我数三声,若你?不应声的话,便要破门而?入了!一——二——”

嘴里?说的同时,打手势暗示麾下分兵两路,一路堵门,一路绕去?敞开的窗下。

“三”声还没数出时,黑暗安静的室内忽然传来脚步声。

晏七郎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和庭院里?肃立的十一郎打了个照面。

“我无事,今夜劳烦你?过来。喊来的人?都退下罢。”

窗下蹲着一长?溜,准备暴起营救的禁军精锐俱是一脸懵神?表情。

十一郎大出意外?,怀疑地看了眼通风报信的隋淼。“房里?只你?一个?没有旁人??我怎么?听说——”

“三更时,小满曾经过来一趟;后来被我劝动,人?已走了。”晏七郎站在窗边,轻描淡写?说道。

十一郎沉默了瞬间,道,“她能被你?劝动,可见余情未了。你?我设想的最坏场面未发生。如此甚好。”转身欲走。

走出几步又回身问?,“她未曾来书房寻我,却来东苑寻你?。如此说来——她都知晓了?”

晏七郎却并未直接回答,只抬手示意隋淼送十一郎。

“已过四更天,今日有朝会?。你?我下朝后再细谈。”

十一郎微微一惊,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瞬间探向室内。“你?当真无事?”

“无事。”晏七郎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我和她有情分在。”

十一郎欲言又止,深深又看一眼漆黑内室,转身领着大批禁军离去?。

晏七郎转回黑暗室内,重新点起床边小油灯。

垂落的纱帐动了动,从里?头悄悄伸出两根削葱般的手指尖,把帐子左右撩起一点,空隙里?探出一只乌溜溜的圆眼。

才探出去?的手指尖就被攥住。晏七郎站在帐子边,安抚地捏了捏手指,“人?都走了。”

帐子垂落,两人?在安静的内室又依偎在一起。应小满靠在郎君肩头,把他的手指拉到嘴边,尖尖的小虎牙挨个地磨。

刚才院子里?的简短交谈,她听得清楚。庭院里?对话那人?的声线低沉有力,明显是仇家。

所以,今夜她潜入东苑的事被发现,晏容时赶来,意图救下七郎?

七郎和晏容时,不是血海深仇的关系么??难道他们不计较从前的深仇大恨,又成好兄弟了?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京城大家族的复杂程度超过想象,乱成一团乱麻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但今夜经历了潜入东苑报仇、却险些误伤七郎的惊吓,应小满大受震撼的同时,突然间看清了自己纠结多日的内心。

七郎是七郎,仇家是仇家。

她要杀了仇家为爹爹的主家报仇,但她也一定不要和七郎分开。

总有办法的。

现在想不出,那就再想想。

她这边想得出神?时,带着薄茧、被咬得湿漉漉的修长?手指却也不急着抽走,在她唇边慢慢地摩挲,“想什么?呢。”

应小满正想的心事格外?费神?,不太老实的手却让她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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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了下头,躲不过,就随他去?了。

模模糊糊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苦恼的意味,“京城的事都好复杂。为难人?。”

“放宽心。”晏七郎轻声说,“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你?为难。”

应小满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来。晏七郎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倾身接近,直到鼻尖碰触鼻尖,指腹依旧压着她柔软的唇角,揉了揉。

摩挲唇角的手指加了点力道,有点疼,又有点痒。七郎轻声说,“张嘴。”

应小满心跳如鼓,却没躲开。柔软的唇瓣果然微微张开。

两人?在朦胧灯光里?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里?可以听到彼此剧烈心跳。她攥着七郎的手,不留神?时,人?又倒在了软被褥里?。

“今天怎么?这么?乖?”晏七郎在耳边轻声问?她。

应小满:……?

“小满太乖了,便是鼓励我做坏事的意思。”

“……不许做坏事。”

七郎无声地笑。黑暗里?瞧不见,但能感觉到。气声拂过耳垂,麻痒痒的。

应小满直接闭上嘴巴,尖牙叼住手指头,牙尖用力磨了磨。

“你?才乖。”她含含糊糊地叼着手指头反驳,“你?全?家都乖。”

“好了好了,松口。”晏七郎好声气地改口,“我们小满夜行入室,英姿飒爽,实乃巾帼英雄。”

应小满听得很满意,松开咬得湿漉漉的手指,替他揉了揉。

“七郎。”

“嗯?”

“有件事确实很为难,越想越为难。我想当面和你?商量。”

“说说看。”

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便是一桩为难的事。如果当面问?出口,听回应,倒简单许多。

她便直接问?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大家族的事。你?上次拦着不让我杀晏容时,今夜他又赶来救你?,难不成你?们又成好兄弟了?下次我还会?再找机会?杀他,是不是避开你?就可以?”

晏七郎顿了片刻未答,黑暗里?笑了下。

“这个问?题直接问?到面前,倒叫我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事态如滚雪球般,雪球越滚越大,摇摇欲坠,总有一天会?轰然坠落,埋了所有人?。

他起身点灯。

思忖了一阵,开口说,“还记得么?,小满。我曾经在你?家门边说过,如果有一桩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得已骗了你?。只要查明真相,我便如实地和你?相告。”

应小满记得。那还是她们刚般来七举人?巷的时候。

“当日说的话,隔了这许多时日,许多事……你?还信我说的话么??”

昏黄的灯光下,应小满仰头望他,眼神?明亮清澈,“你?如实说。我愿意信你?的。”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答得毫不迟疑。晏七郎的目光在灯下瞬间抬起,对视片刻,露出触动神?色。

“好,我先和你?说一说近期追查的旧事。关于晏家和应家两边的所谓世仇起源。”

晏七郎抬手摸索片刻,取过扔在床板角落的沉重包袱,掂了掂里?头的包铁门栓。

“二三十年前的尘埃旧事,故人?都已不在人?世,线索残缺不全?,难以追溯全?貌。我追查祖父当政时经手的几桩大案,政敌贬官流放的确实不少。但我朝优容士大夫,严重到令官员全?族获罪的案子,一定是牵连谋反、大逆的十恶不赦大案。”

“其中最严重的一起朝廷大案,牵扯进不少京官,更牵连了几户官员满门获罪,其中兴许和你?义父要报的仇有关。这桩当年旧案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牵扯到兵部?武器库仓的通敌叛国大案。”

应小满听着听着,露出震惊的眼神?,脱口而?出,“弄错了吧!我爹才不会?通敌!”

“一切还在追查中,尚未查到你?义父在京城时的身份。但小满,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义父的主家,正牵扯在当年这场大案之中,全?族获罪,两边因此结仇。”

关系重大,晏七郎慎重地使用措辞,说得缓慢:

“假设追本溯源,两边结下的‘世仇’不过是我祖父按律法治罪而?已,这场复仇有如无根之水,并无必要。小满,你?会?如何想?”

应小满纳闷地反问?,“如果只是按律法治罪,那么?多审案的官儿,我爹爹为啥要只我盯着晏家寻仇?我爹爹临终前的原话说,晏家文官蔫儿坏!诡计多端,背后阴人?,害了主家全?家!”

几句大实话倒把七郎给问?住了。

“还要看你?爹爹平日的性情,过往经历。或许能倒推出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想法……”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风暴雨般的敲门声。

隋淼高声连喊,“郎君,四更三刻了!再不启程的话,宫里?朝会?要迟了!”

“郎君,四时三刻了!——”

屋里?不应声,门外?声响便仿佛报晓的公鸡,压根不停,硬生生打断地屋里?再也说不下去?。

应小满忍耐着听了三遍,听到第四遍时,忍不住噗嗤乐了,推了把身侧的郎君,“你?还能忍?我受不了了。”

晏七郎握了握她的手,“他平日倒也不这么?呱噪。想来还是心里?不安,疑心你?未走。”

两句对话功夫,门外?已经高声喊到第五遍。

“还有许多事,得空再细说。”

房门从里?打开,晏七郎牵着应小满的手从屋里?跨出门槛,对着隋淼瞬间收声、复杂难言的眼神?,无事人?般吩咐:

“时辰确实不早。准备朝服,我穿戴好便走。”

官员上朝多骑马。

今天晏七郎出门,却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

车速不快,车轱辘滚过长?乐巷的青石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行出长?乐巷口,转向大街时,马车得吩咐,停在路边。

应小满拢起烟灰色碎花长?裙,背着大布包袱从车里?跳下,往车里?挥挥手。

车门帘掀起半截,身材颀长?的郎君坐在车里?,目送着轻快背影回去?七举人?巷。

马车继续前行,顺着大街转入御道,往正北皇城方向直行。

应小满沿着清幽小巷往家门方向走。

今夜虽然没能如愿杀仇家,但意外?撞上七郎,和七郎重归于好,她心里?极为开心畅意,一路愉悦地哼着曲儿回家。

推开虚掩的门,把二十斤铁门栓从包袱里?拿出,重新挨着院墙靠立放好,摸黑往屋里?轻快地走。

拉开薄被,躺在炕上时,她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事。

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于困倦中勉强伸手,捏了捏炕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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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飞爪的牛皮袋,带回来了。换洗衣裳,带回来了。准备喂狗的四个肉馒头,好好地揣在包袱里?。白玉兰银耳坠子,好好地挂在耳朵上。

没忘事。

想着想着,眼皮子逐渐沉重。

在亮起鱼肚白的黎明天色里?,身心疲乏的小娘子蒙头呼呼大睡。

——

启明星升上天空。

蒙蒙天色逐渐转得更亮,日头从东方洒下第一抹金光。

斜对着七举人?巷西侧巷口的大街,走出三百步外?,徐家当铺的灯火彻夜没歇。

雁二郎坐在当铺里?头,整宿没睡,熬得眼睛通红。

时不时地透过虚掩的门缝,烦躁地盯一眼门外?清晨少人?的大街。

“怎么?还没消息?到底人?没混进去?,还是混进去?当夜就被晏家抓了?不是说无论事成与不成,都和院墙外?等着的线人?报个信吗?”

“线人?在长?乐巷晏家附近蹲守一夜,没消息。”

身边几个心腹也熬了整夜没睡,一个个睁着通红的眼睛说,“兴许人?成功混了进去?,没寻到下手机会?,暂留在晏家了?”

“唯一的可能,看来昨夜没寻着机会?。”

有心腹悄声问?,“小娘子走咱们兴宁侯府的路子混进晏家,到底要做什么?事来着?”

雁二郎哼笑,“她不肯说。晏家在京城立足多年,家中珍藏不少孤品珍本,好东西着实不少。不定要偷什么?贵重物件。”

“去?睡吧,二郎。既然小娘子昨夜没弄到手,谁知要几天才到手。我们等小娘子传出的消息便是。”

“你?们懂什么?。”雁二郎懒洋洋扯开衣襟,“我是等她把东西偷到手么??我是等她失手!她一个小娘子潜入大户偷盗贵物,人?赃俱获,那便是实打实的罪证。要么?她打出门来,被顺天府捕快全?城缉捕;要么?她没能打出门来,当场被主家捆了论罪。无论哪种……”

说到这里?,雁二郎身上有点热,唰得打开新得的象牙扇,冲自己扇了扇。

“只有我能证实她应小满是应小满,而?非身契上的‘青萍’。只有我能把她捞出来。”

“时刻盯着晏家。”雁二郎揉着发红的眼睛,强撑不睡,猛喝浓茶。

“一旦晏家大宅有闹腾不宁的动静,即刻提醒我。”

*

与此同时。

七举人?巷安静的小院里?,阳光洒满庭院,灶上炖煮小米粥,浓郁的饭香飘散。

被人?硬撑着整夜不睡惦记的小娘子,才不管外?头这些乌糟事。

应小满在自家炕上翻了个身,抱着阳光下新晒的松软荞麦枕头呼呼大睡,陷入香甜梦乡。

第43章

应小满心里藏不住太多心事。

天?光大亮,睡饱起身,全家一起用朝食时,义母瞧她神?色不对,问了几句,她拿筷子戳着米粥粒,开口问自家老娘:

“娘,我爹从前的主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他在京城的主家会不会是坏人?呐?”

义母拍了她脑袋一记。

“当心你爹从地?下爬起来抽你。”

应小满低头扒饭。

义母却自己想了半天?,叹口气,“谁知道。你爹年轻时在京城那阵子,我又不是认识你爹。但你爹那倔驴脾气,他主家对他不好的话,他为啥会念念不忘,叮嘱你替主家报仇?主家对他肯定极好的。”

应小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义母又念叨起七郎。

“虽说七郎骗了你,嘴上说好的帮忙报仇不算数,对不起你救他的恩情。但动手?杀自家兄弟的,肯定是大恶人?。七郎对他兄弟没动手?,他这样的……哎,你干嘛要招惹他这样的?离得远远的不行吗。”

应小满低头扒饭,含含糊糊地?答,“不行。”

“啊?”

无论义母如何追问她和七郎如今算怎样一个局面,她再不肯往下说了。

全家用完朝食,应小满放下碗时,心里也有了决意。

“总自己瞎猜不是办法。七郎几次想寻我解释,那我就当面听他解释。哪怕他说,他和咱们仇家其实是关系极好的兄弟,之前为了护兄弟的性命拦了我……”

说到这里顿了顿,又继续说,“娘,我昨夜想通了。仇家是仇家,七郎是七郎。我要七郎帮忙杀他自己的兄弟,原本就是为难他。这两天?我去见他,只要他肯实话实说,之前的事我不计较了。”

说罢如释重?负。

她抬头看看已经升过?院墙的日头,赶紧去推两轮轱辘小车。

今天?起得晚。昨天?准备好的二十斤羊肉,得趁新鲜卖出去。

*

七举人?巷最近过?于热闹。

前一阵巷子东边的沈御史从家里被?禁军拘走?,闹得沸沸扬扬,还没消停十天?半个月,巷子西边的刑部周主簿家又出了事。

应小满这天?出摊晚,回家也晚。傍晚推着小轱辘车踩着夕阳光影回返,远远地?便看到巷子里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一顶眼熟的蓝布小轿停在西边周主簿家门外。

轮到周家的主簿娘子瘫坐在家门口,哭成?个泪人?儿。

义母抱着阿织在门口探头瞧着,一副想过?去劝慰又踌躇的神?色。

应小满在门口停车卸木桶,看了眼远处围拢蓝布轿子的许多官差。“周家当家的做官也出事了?”

“可不是吗,在京城当官人?原来这么不太?平。听说周家官人?在刑部当差渎职。”

义母嘀咕,“周家娘子是个厉害人?,和咱家平民小户的向来不大来往,咱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刚才听邻居们议论说,周家当家的在刑部管库仓,人?不老实,趁过?手?机会捞了许多。啧啧,难怪周家六品官儿也不大,排场却比隔壁沈家气派十倍,家里还请了马夫厨娘。”

应小满左耳进右耳出,囫囵听了个八成?。巷子西边的周主簿家和她家不怎么来往,她也不怎么关心。

正在把?轱辘小车往门里推的当儿,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她一回头,正看到四名官差押着垂头丧气的周主簿从家门里出来。

京城这些?坐衙的文官清晨都要去各自衙门点卯,下午散值。和应家出摊的时辰对不上,极少能当面撞见。搬进新家几个月了,这还是她头回瞧见周家主簿的当面。

远远地?望一眼过?去,应小满的脚步当即一顿。

这少见的圆滚滚的五短身材,手?脚上镣还灵活翻出门槛的身手?,又正好是刑部管库仓的主簿……

应小满的眼睛渐渐瞪圆。

没这么巧罢!

犯事的邻居,管刑部库仓的周主簿,难不成?是……当初在鬼市卖她飞爪的胖子?!

她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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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原地?转身,三两步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围观。

从近处打?量周主簿圆滚滚的身材,再听他一开口,熟悉的感觉更明显了。

“诸位,诸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周主簿哗哗地?抖动手?上镣铐,很是不服气。

“即便在下涉嫌贪污倒卖库仓赃物,也不过?钱财小案,何至于手?脚上镣,给在下以重?刑犯的待遇啊?”

拘捕官差不苟言笑:“上头有命,不敢不从。阁下为何受这等重?犯待遇,自个儿想去!”

周主簿拖着镣铐,上了轿子还在嘀咕。“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应小满近处听得清楚,这位周主簿说话的声音语气,分明就是鬼市倒卖飞爪那胖子!

当天?晚上,应家关门闭户。

灯火照亮的小院里,一对擦得晶亮的飞爪放在长木桌上,应小满对着飞爪犯起了愁。

她三月里得了这双飞爪,满打?满算,到现在两个半月。

仇家还没拍死,飞爪还有大用。她原想着再等等,等报完仇之后,把?这对官府借用而来的飞爪清洗干净,找个深夜静悄悄地?托七郎送还给胖子,也算是有借有还,完璧归赵……

结果倒卖刑部赃物的胖子居然被?抓了!

被?胖子倒卖的飞爪在她手?里……他会不会狗急跳墙,情急之下供出她这鬼市买家,把?她也牵扯进案子里去?

被?官府盯上,轻易可报不了仇了!

“娘,我们要尽快动手?报仇,不能再拖了。越拖事越麻烦。”

义母坐在炕上忍着咳嗽,“想好了再做,伢儿。我年纪大了,怎样都不要紧。想想幺儿,今年她才四岁,别?被?咱家报仇的事给牵累了……”

说话间不知牵扯到何处,咳得撕心裂肺。

应小满慌忙去拍肩背,又四处找吐痰的瓷盂。义母剧烈咳了半日,吐出来一块带血的痰。

骤见到刺眼的血色时,她脑袋嗡一下,捧着瓷盂,半晌没说出话来。

“伢儿,咳咳咳……怎么傻站着?”义母没察觉到血痰异样,躺着炕上还在念叨。

“报仇这么大的事,别?一拍脑袋就做。七郎不愿帮你杀自家兄弟,说句实话,我这里……咳咳,反倒松口气。至少他不是个连兄弟手?足都杀的大恶人?……你自己自个儿先琢磨琢磨。我再说句心里话,老头子都入土半年了,报不了仇,不报就是了。你好好地?在京城过?日子,我看比什么都好——”

应小满忍着眼底的雾气,把?瓷盂飞快地?捧出屋外,清水哗啦啦地?洗去血色,嘴里应着,“娘说的有道理。”

清洗干净瓷盂后,她拉开院门,往入夜后幽静的巷子深处走?出几步。

“两位守门大哥,出来罢。别?躲了,我知道你们这几天?都在附近蹲着。”

院墙边阴影里慢腾腾走?出来两名窄袖劲装汉子。

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走?上来道,“我等不敢靠近应家门外十丈,不会耽搁小娘子进出。小娘子莫要再赶我们了。”

应小满摇摇头,“不赶你们。劳烦两位大哥给七郎传个话。”

“洞明桥下,安定坊相?熟的茶肆,韩兴居。叫七郎找个合适日子,我们去那里说话。”

——

京城官员申时散值,晏七郎约在申时末见面。

应小满这天?只做了半日生意,晌午便关了摊位,提前一刻钟赴约。

踏进韩兴居大门时,人?便吃了一惊。

按理来说,傍晚该是茶肆客人?最多的时辰,韩兴居里居然空荡荡的,显出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安静。

相?熟的茶博士惊奇地?迎上来,告诉她说,下午被?人?包了场,茶肆闭门迎客。

“我还道哪位贵客今日驾临,原来竟是小娘子!”

茶博士文绉绉地?感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的早就知道,小娘子非池中物。如今小娘子也是贵人?了。来,这边请高?坐。”

应小满:?

她连声解释,“我不是贵人?。”“对,今天?约韩兴居喝茶的是我。”“不对,约韩兴居喝茶的是我,但包场的不是我。”

越掰扯越说不清,在茶博士含蓄的微笑里,她心情复杂地?被?领去屏风隔开的里间雅座。

申时末,晏七郎踩着斜阳影子准时走?近韩兴居茶肆正门。

他近日公务忙碌,夙夜兴寐,说起来,已经许久没有白日里在阳光下散值出官衙了。

人?瘦了不少,原本就清俊雅貌的眉眼更显得轮廓分明。

清润爱笑的一双桃花眼,收敛笑意时,顾盼间便带出几分洞察锐利。进门时示意几名亲随守住茶肆前后门。

隔着屏风,远远看到应小满的侧影时,脚步微微一顿。

身上仿佛弓弦鸣镝般的锋芒锐气,倏然消散个干净。

应小满听闻到脚步声回头时,迎面撞见的,便是熟悉的七郎温柔清亮的眼神?。

她仰着脸,圆眼乌溜溜转了一圈,独自在茶肆里等候的不安忽然平静下来。眼睛不自觉地?弯起,冲七郎也笑了笑。

晏七郎撩袍坐在她身侧。

四方茶桌,四个蒲团,两人?偏挤挤挨挨地?坐。茶博士送上的一壶茶汤温度正好,他抬手?给应小满面前的空盏倒茶。

放下茶壶时,两边衣袖料子碰在一处。

天?气热,穿得都单薄,薄薄窄袖挡不住人?体热度,应小满喝了一口茶,才放下茶盏,纤长手?指就被?攥过?去,紧紧地?握在掌心。

两人?在四方茶桌下手?拉着手?,一个左手?喝茶,一个右手?喝茶。

“你愿意约我来,我很高?兴。”晏七郎说。

两人?单独见面,应小满嘴上不说,心里也极为高?兴。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彼此的模样。

她抬眸凝视片刻,掩不住惊讶,“你瘦了。”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心里陡然想起上次夜探晏家大宅,七郎在东苑寝屋辗转反侧,三更末睡不着,四更天?便起身上朝,几乎整夜没睡。

“最近都没好好吃饭睡觉么?”她声音里难掩担忧,“是因为和我吵架生气的缘故么?”

七郎握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当然有。

夜里只要躺下,眼前便浮现出小满暗巷那夜由?喜悦转为震惊受伤的眼神?,向来多话爱笑的小娘子唇角绷得笔直、发狠不肯正眼看他的决绝神?情。

躺下也睡不着,索性再起来翻查文档,回官衙提审犯人?。

嘴上轻描淡写道,“和你无关。最近手?上事有人?作梗,有人?盯着十一郎发难。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全力提防。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几次说好的日子未能及时登门拜访,小满别?怪我。”

应小满安心了些?,嘀咕:“忙得脚不沾地?,倒天?天?有时间买十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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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真为了买肉吃。”晏七郎牢牢握着小娘子的手?不放,目光柔和地?注视过?来。

“每天?去看看你。看看你气色红润,就知道你夜里睡得好。看你转头对阿织笑,便知道心情不错,家中母亲近日身体康健。看你眼皮子发肿,便知道你有事挂心,夜里哭了……”

应小满当场炸了毛。

清亮圆润的杏眼瞪视抬起,气鼓鼓地?说,“别?瞎猜,自打?我十岁开始就再没哭过?。京城夏天?风沙这么大,不许我揉揉眼睛里的沙子了?”

“……京城夏天?风沙确实大。”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这个话题是说不下去了,默契地?另起别?的话头。

“你上次送的滋补药膳方子,对我娘身子有用。但她嫌药膳方子贵,不知藏去哪处不肯给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咳嗽。”

“小事。我托家里相?熟的郎中再写一份,明天?便送去你家。”

说起母亲的病情,应小满便想起瓷痰里看到的刺眼的血红,心往下沉。

“开方子的郎中能不能也请来我家看一看?我娘情况不大好,请了几个郎君却诊治不出根本,只一味地?开滋补药。”

“船到桥头必有路。”七郎安慰她,“我家认识的郎中确实医术精湛,先诊治一下再说。病情未确凿之前,无需胡乱担忧。”

“嗯。”

时辰如流水飞梭,今天?包场,茶水一律免费,两人?随意地?吃用了几样茶点,说些?闲话,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两刻钟,应小满无意间回头看向窗外时,天?色竟已全黑下去。

两人?的手?自从进门时交握在一起,至今没分开。

她攥着郎君温热的手?掌,“七郎,飞爪的事发了。”

“嗯?”话头跳得急,晏七郎想了片刻,恍然想起飞爪和刑部主簿的联系。

“刑部管库仓的周主簿,确实于今日抓捕归案。是了,周家似乎就住在七举人?巷的另一头。抓捕人?犯被?你看到了?”

“看到了,所以和你商量。”应小满郑重?道:

“我要尽快报仇。报仇完了尽快归还飞爪给官府。七郎,你顾念着兄弟情谊,不肯帮我杀晏容时,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娘也说不能怪你。但我决意要动手?了。这几日你避开些?,出入不要和晏容时一道,我不想你为难。”

晏七郎心里酸涩一片,却又在那句“我不想你为难”里咂摸出少许的甜,甜意里又带着山顶雪球即将崩落的凉,总归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山顶崩落的雪花已经在头顶飘落,他今日约在茶馆当面细谈,原本就做好了坦诚的打?算而来。但如何坦诚交代,还要仔细斟酌。

他默了默,将两人?交握的手?攥得更紧些?。应小满以为他不安,安慰他说:

“你放心,除了晏八郎,我还寻到别?的帮手?。十天?半个月之内,我一定可以干干净净地?把?人?杀了。”

晏七郎:“……”寻到别?的帮手??在他不知情的背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给两人?面前的茶盏斟满清茶,字斟句酌地?开口:

“上次我托阿织给你带话,不知道小丫头如何转述的,总归不像把?话带到了。今天?时机正好,我当面和你再说一次罢。当日我的原话是:莫急于寻仇,事态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仇家也并非你所见……”

“上次你不是叫阿织带话,叫我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多卖鸡卖鱼?”应小满惊奇地?问。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

关于小丫头传话的话题掰扯了一刻钟。茶肆里灯火点亮,茶点又吃喝过?一轮。

两边终于把?误会给扯明白了。

晏七郎啼笑皆非,“所以你家肉铺子最近除了羊肉,当真开始卖鸡?”

“鱼市太?远了,没法子。羊商圈羊的围栏附近就有几户养鸡的人?家,我买羊的时候顺便跟他们收几只鸡,我娘按老家的法子用荷叶包了蒸熟,打?出荷叶鸡的招牌,销路好得很!……不是你的意思?”

两人?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憋不住,噗嗤,笑倒在桌子上。

“早跟你说了,别?叫阿织传话。好好的话过?了小馋猫儿的嘴,不知道给传成?什么。”

晏七郎无奈道,“那晚我在你家门外敲了小半个时辰。是谁死活不肯开门,愿意传话的只有个四岁的小丫头?”

“……”

两个人?默契地?又转开话头。

晏七郎问,“装了我那间厢房所有物件的碎花包袱还在么?没有真的扔了罢?”

应小满想骗他说,“扔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对着面前那双含情带笑桃花眼里的隐约期待,变成?了实话实说:“原样搁在你房里。”

晏七郎冲她微微地?笑起来。

茶肆满室亮堂的灯火里,他斟满一杯热茶,往对面推了推。“今天?最后一壶茶汤,上好的小龙凤,尝尝看。”

两人?把?珍贵的小龙凤捧在手?里细品。

清幽扑鼻的茶香里,晏七郎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对折字纸,递过?去应小满面前。

“上回你夜探东苑那晚,我临睡前打?算和你写封信。”

“写来写去,总觉得书信不能尽述其意。文字简洁,其中误会又深。书写不当的话,容易引发更深的误会,我便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毁去。然后你便来了东苑。”

被?他一提,应小满顿时记起,夜探东苑那夜,她隔窗确实看到七郎在寝屋里深夜不睡,坐在床头写东西来着。

她打?量面前折起的字纸。墨迹透过?白纸,映出纸背,隐约现出粗细不一的线条轮廓。

“所以你不写信,改画画儿给我?”

晏七郎把?字纸往前推了推,“打?开看看。”

对折字纸打?开,这回落于纸上的果然不是书信。

而是一幅画像。

寥寥几笔,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半身人?像。浓黑眉峰,狭长鹰眼,鼻如悬胆,肩膀宽阔。

简洁几笔抓住人?物相?貌精髓,应小满只一眼便认出,七郎这幅画上画的,正是她暗中追寻的仇家。

“小满说说看。”晏七郎的指节点了点肖像小画,“这幅画,画得是何人??”

他的目光里带鼓励意味,桌下交握的手?指扣紧一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如实回答:“晏家这一代的家主,我爹爹要我寻仇的仇人?,你家族兄弟,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晏七郎说:“错了。”

应小满的目光瞬时抬起,带出明晃晃的震惊,震惊里又带茫然。

哪里错了?

七郎右手?依旧握紧她的手?。拿左手?握住茶桌上备好的笔,蘸墨在肖像画空白处一字字写下:

【赵十一郎】

用的是正楷字体,写下的四字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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辨识,应小满一字字跟着读下来,每个字都认识,提在这幅画像上,什么意思?

十一郎,不是七郎的好友么?铜锣巷时曾经登门秘寻七郎,护卫他们搬来新家住处,又几次三番求见。

她不喜十一郎性情傲慢,不肯见他,从此没了消息……

她原地?坐着懵了一瞬,低头看看画像和题字,又抬头去看晏七郎。

晏七郎坐在明黄灯下,深琥珀色的眼睛于近处凝望向她,表面的平静暗藏不寻常的郑重?。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紧张蜷起的手?指尖,开口陈述道:

“画像上之人?,并非你要寻的晏容时。而是我好友,赵十一郎。”

“小满,别?再盯十一郎了。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我晏家人?。他姓赵,名启甄。乃是皇家宗室子弟,当今官家的亲侄儿。”

“官家无子,十一郎从小养在宫中,极有可能继承大统。”

“十一郎对你有好感。上次你暗巷行刺于他,事情被?他压下,因此你才安然无恙至今。但若有第二次当众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第44章

被人包了场,闭门迎客的韩兴居里灯火通明。屏风后映出影影绰绰两个身影。

晏七郎从头详述情况。

“去年秋冬那桩倒卖兵部精铁火器的通敌大案,引发三司会?审。事件过于重大,危及国本,官家震怒。十?一郎受官家信重,以宗亲皇子身份,暂领刑部主审官的职位,由他领头督审这桩大案。”

“我和十一郎多年好友,十?一郎以大事托我,义?不容辞。我也参与了这桩大案,年初抓获一名关键人证……才有了开春时醉酒遇袭之事。”

应小满震惊地?听着。

关键人证……有些印象,似乎听隋淼提起过。

【死了个不该死的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就是前些日子暴死的那个关键人证?”

晏七郎点?头称是。

“我回返晏家后,有人暗中追踪我行踪,被我引蛇出洞,抓着两个。你当晚在场看见了。”

“这边才抓着跟踪之人,那边十?一郎正好单独提审关键人证,以他的身份允诺,只要供出背后主使,可以留一条性命,关键人证松口说要想想。”

“当夜,关键人证却暴死狱中。十?一郎因此受了不小的牵累。我亦紧急入宫,当面和官家阐述陈情。之后便日夜不休,撬开跟踪之人的嘴,排查相关的官员差吏,意图揪出灭口的幕后黑手?。”

“十?一郎最近日日出入大理寺,因为他是三司会?审的刑部主审官。他并非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应小满吃惊地?微微张着嘴,从头到尾听完,良久才说,“真的?”

“句句属实。要不要我发誓给你?”

应小满神色恍惚地?摇头。

细想起来,十?一郎的气派架势,出行护卫,的确不像寻常贵人。如果七郎句句属实,十?一郎确实姓赵,皇宫里养大的宗室儿?郎,官家的嫡亲侄儿?……

那她岂不是长达几个月里,从头到尾盯错了人!

“十?一郎不是我仇家。他是赵家人,不是晏家人。那……我仇家呢?”

应小满迷茫地?问,“究竟是哪个才是长乐巷晏家家主,我仇家晏容时?”

晏七郎眼神复杂:“晏容时他,自然另有其?人。他若当面现身,却是个你之前从未想过的人,小满,你会?不会?——”

“等?等?!”应小满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扮做“青萍”潜入晏家当夜,晏家几个管事异口同声,当着许多?下?人面前说出同样?的说辞:“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当夜她正好在场!

“我知道了。”灵光乍然闪过脑海,应小满恍然拍案:

“好个狗官晏容时,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呐。”

仇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那晚上在晏家大宅里,她才终于见了仇家一面。

【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她误会?了这句话。

原来身穿紫袍、身为宗室皇子的十?一郎,赵启甄,才是当夜管事口中的贵客。

原来跟随在贵客十?一郎身侧,身穿朱红窄袖袍子的陌生相貌男子,才是晏家家主,晏容时!

当夜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大步进门的“仇家”和出迎的七郎身上,压根没多?留意十?一郎身侧跟随的朱袍男子。

如今再怎么仔细回想,也只记得那男子相貌平平,比十?一郎矮了半个头,只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顾盼间精光四射,给她留下?点?印象。

没事,只要叫她知道仇家是哪个,慢慢找寻,总能寻到正主儿?。

应小满的心境又舒展开,把桌上摊开的画纸原样?折起,还给晏七郎:“多?谢你告知。现在我总算知道晏容时是哪个了。”

晏七郎:“……”

“不是,小满,你再看看这幅画,再仔细想想。”

晏七郎把画纸又摊开递还给她,“我觉得,你多?半又想岔了……”

“这回肯定不会?错了。”应小满掰着手?指头跟他细说。

“东苑寻你那晚上,其?实我早早就潜入了晏家。那晚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之后不久,穿紫袍的十?一郎和穿红袍子的晏容时就现身了,我亲眼所见。那晚上你也在场的。”

晏七郎那晚当然在场。略想一想便明白,这是当晚跟随十?一郎护驾的殿前司都?虞候,吴寻,被小满认成晏容时了!

他默默地?喝了口茶。

好容易把十?一郎这边掰扯清楚,小满以后停止行刺十?一郎,难不成,从此又盯上了吴都?虞候?

吴寻可是戍卫皇城的数万禁军里数得上号的好身手?!

上好的一壶小龙凤,在嘴里也没了滋味。

晏七郎喝半盏茶,放下?空盏,把十?一郎的画像纸裁出尺余长的一截空白,一张画纸变作两张,提笔蘸墨,继续画像。

他画像用?的是写意画法,抓人物最精准所在,几笔勾勒下?去,纸张上出现一个眼神锐利、身材精干的男子。

应小满在给两边空茶盏倒茶。放下?茶壶,凑过去定睛细看几眼,“就是他,晏容时。七郎,你画得好厉害,如今我记起他的相貌了。”

七郎却摇头:“他也不是晏容时。”

应小满:……?

在她愕然的注视下?,七郎提笔,在画像空白处继续写下?题字:

【禁军殿前都?虞候,吴寻】

把画上肖像、提上题字的两幅画纸都?递给应小满:

“字都?认识么?此人姓吴,在禁军做事,和晏家毫无干系。当晚他随同十?一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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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小满坐在灯下?,两手?握着两张画像,来回比对。

晏七郎握一根小铜钎,起身把照亮的灯台灯芯挨个拨亮。

灯下?的小娘子对着两幅画纸发怔。

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按七郎的说法,大步进门的是宗亲皇子,贵客赵十?一郎。并肩同行的红袍男子,是禁军武官吴寻。从边上游廊迎出去的,是七郎自己。

当晚三个里头没有一个是晏容时。那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喊着“回府”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他人呢?

应小满的脑袋嗡嗡地?响。

攥字纸的力道不知不觉加大,纸张在手?里揉成一团。

要么七郎对她扯了谎;要么晏家当晚那么多?管事,一起当着她的面扯了谎。

下?午走过洞明桥的时候,她还在想,七郎虽然在暗巷中阻止她动手?,但她当面杀他兄弟,即便兄弟关系不好,或许还是让七郎为难了。

她走进茶肆时,心里还在想,哪怕七郎之前确实骗她,他跟晏容时之间并没有血海深仇,相反,兄弟间关系好得很,因此才护着他自家兄弟……只要他实话实说,她也可以接受。

但现在他当面解释了个啥?

她追踪错了人,谁都?不是她仇家晏容时,那晏容时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安静的茶肆里传来一声拍桌子大响。

窗边拿铜钎子拨烛心的郎君应声回头,注视过来。

应小满把揉成两团的画纸忿然拍在桌上:

“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你答话也别张嘴说长句!只说是还是不是。”

晏七郎哑然片刻,点?了下?头。

应小满的眼睛里倒映出七郎颀长如松竹的身影,身侧满室烛光。

她的眼睛里同样?火光跳跃——蹭蹭蹭的冒火苗。

她头一句直问:“你跟晏容时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血海深仇’,你从开始就骗我对不对?”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答:“是。”

应小满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半天没吐出去。

果然如此。

她追问第二句,“你们关系其?实很好对不对?所以你才百般替他遮掩。”

晏七郎头疼地?想了半日,张了张嘴,只能答:“是,也不是。”

应小满:?

“叫你只答是或者不是,你还作妖?”

晏七郎:“如实作答,绝没有存心作妖的意思……”

“闭嘴。”应小满恼火地?说:“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应声闭上了嘴。

他那边闭嘴,这边却没想好如何问话,从蚌壳里头把消息给一步步问出来。

应小满低头苦想半日,套话的话术没想好,被气得冒火的一颗心倒逐渐冷静几分。

还是东苑当夜突然想通了的那句话:

报仇归报仇,七郎是七郎。

不管报仇的事如何折腾,她都?不想和七郎分开。

她其?实已猜想到七郎和晏容时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当初不知情时,她开口要七郎帮忙杀自己的手?足兄弟,确实为难了他。

七郎既然在里头左右为难,索性不要他牵扯进去。

“知道你为难。”她缓了缓心情,转头和七郎说:

“算了,你一个字也不必再解释。东苑那夜我便想通了,报仇归报仇,你是你。以后我独自找晏容时报仇。七郎,我只问你最后一番话——”

她在灯下?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这段话至关重要。七郎,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晏七郎在灯下?侧身望来。

留意她郑重神色,想了想,走近四方茶桌,重新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应小满的手?反握回去。心情激荡,情绪起伏,掌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

七郎温热的掌心安抚地?拍了拍。

两边的手?握住彼此,视线交汇,晏七郎点?了下?头。

应小满便郑重吐出一段于她至关重要的话:

“我中意你,七郎。”

“应家和晏家的世?仇,只在我杀了晏家家主晏容时之后便结束。报仇结束之后,我愿意和你一起,带着娘和阿织,我们在京城也好,去别处也好,总之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我杀了你感情深厚的兄弟,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么?你会?报官抓我么?你会?做人证指认我么?七郎,如实回答我。只回答是与不是。”

晏七郎在灯下?凝望她。

听着听着,他眼里又露出了东苑遇袭那夜相似的,仿佛带着些欢喜又带着些悲伤的复杂神色。

“你问我的话,我无法以‘是’与‘不是’答你。有些答案‘是’,有些答案‘不是’。”

应小满:……?

应小满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但你会?报官抓我?”

“不是。”

“你不会?报官抓我,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不是。”晏七郎有点?头疼,眼前的局面,简单以‘是’与‘不是’绝对无法解释清楚,他只得开口说长句。

“我当然不会?报官。但你若想在十?天半个月里尽快报仇成功,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眼下?的局面,小满,你替父报仇的愿望,和与我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的愿望,不可兼得。你须得想清楚,两个里面选一个。除非……”

关于应家的复仇,他思虑已久。解开死结的关键,要从“世?仇”的根源处寻。

小满替义?父的主家寻仇,而不是替义?父本人寻仇,其?中大有可商量之处。

——如果能证实,这场复仇压根没有必要呢?

但查证需要时间。小满寻到了新的帮手?。飞爪事发,她想尽快报仇。

山顶堆积的雪堆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轰然落下?。

应小满就坐在面前,委屈又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不可兼得?为什么必须两个里面选一个?”

又是个难以解释的问题。

晏七郎起身转出屏风。

出去找茶博士要了张白纸。

在应小满目不转睛的视线里,把白纸铺平摊在桌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新的人像。

落笔毫不迟疑,画得极快,轮廓描摹得清晰。

天庭饱满,五官清俊,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温润含光。

勾勒出最后一根线条后,他抬笔蘸墨,笔尖停在空白处,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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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猜出他要题字,笑了下?,说,“七郎。”

晏七郎提笔写下?【七郎】两个字,又在前头添一个【晏】字。

“晏家的七郎。”他如此说道,把第三幅画像也递给应小满手?里。

“现在我将画像交给你手?,由你决定。要么,报仇的事缓一缓,细查根源。如果你坚持要尽快报仇……我会?安排你离京,事成之后,你带着母亲和阿织去稳妥的地?方生活。”

“为什么?”应小满攥着第三幅画纸,困惑又混乱,混乱中带委屈。

“所以我要尽快报仇,杀你兄弟……你就再不愿意理我了是吗?”

“不是。”晏七郎否认。

他的神色里带几分欢喜又带着隐约悲伤,极为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眼眶开始发红的小娘子:

“你刚才那句中意,我听得很欢喜。小满,我亦心悦你。”

“你潜入晏宅当晚,有贵客登门,阿郎晏容时出迎。那天在场的只三个人,你亲眼见到了。分别是十?一郎,吴寻,我。”

茶肆明亮的灯火下?,三幅画像在应小满的面前一字排开。

晏七郎轻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这三幅画像里,哪个是晏容时么?”

“……”应小满坐在茶桌前,脑袋又开始嗡嗡地?响。

如今她的面前并排摆着三幅画像。

其?中一个分明就是她追踪了几个月的仇家,七郎却坚持说不是,是他朋友赵十?一郎;

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地?喊“阿郎回府”、被她推断为晏容时的红袍高?官,七郎又说不是,是临时登门的禁军人物。

说来说去,说到最后——

消失不见的晏容时,被七郎安到了自己头上?

她这么好骗的吗?!

她瞪视面前郎君的动作。晏七郎果然开始提笔蘸墨,接着画像上【晏七郎】三个字,继续在空白处写下?一个【容】字。

下?个字才写出“日”字偏旁,啪嗒,一大滴泪花,溅落在木茶桌上。

原本专注写字的视线挪过来,七郎伸手?要替她抹泪,被应小满啪一下?抬手?打开了。

“你用?不着这样?!”

应小满唰一下?起身,忿然大喊,“说来说去,绕来绕去,每个都?不是,最后你自己顶上?!”

心底压不住的火气腾腾地?往上窜,刷一下?直窜上头顶。

她忿然指着面前三张画像:

“难怪你要画像!你怕单写字绕不晕我是吗?你果然是晏家的七郎,为了救你自家兄弟,连你自己的命都?拼上了?!”

晏七郎怔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小满,别生气,冷静下?来说话。”

应小满没法冷静。

越想越气,火冒三丈。

那天晚上,晏家在场三个人。

一个紫袍高?官,一个红袍高?官,一个七郎。

三个人里,一个是登门贵客,一个是家主晏容时。

七郎欺负她不认识另外两人的身份,睁眼硬说瞎话,一个按上好友十?一郎的名?头,一个按上不相干人物的名?头。

为了阻止她复仇,硬生生把晏容时的名?头按在自己头上,跟她掰扯什么‘不可兼得’,‘两个里面选一个’……

“狗屁话!”应小满气得声音都?发抖:

“舍不得自家兄弟的命,就拿你自己的命,逼着我这边放弃给爹爹复仇?你想得美!”

两边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愤然拍案而起,“晏七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晏七郎:“……”

“小满,冷静,坐下?慢慢谈。”晏七郎见势不对,起身要拉她的手?,应小满甩开就走,边走边狠狠抹了下?眼角。

气哭了。

茶博士守在茶肆棚子边,随时等?待贵客传唤,耳听得一阵疾速脚步声响,才回了下?头,几个月来相熟的小娘子就如狂风骤雨般卷过棚子,撇下?目瞪口呆的茶博士,瞬间没了踪影。

眼瞧着娇艳如三月枝头春花的小娘子,扯着裙摆跑起来,竟然如此之快!

又一阵脚步声响,这回是包场的贵客从茶肆里走出,停在棚子边,借着夜色的黯淡星光,凝望向小娘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奔过长街的背影。

周围几名?亲随围拢上去。隋淼低声问,“还是没说清?”

“说了。”晏七郎低低地?叹了声,“她不信。”

茶博士极有眼色的牵马递披风,趁贵客上马的功夫殷勤商量:“小娘子平日里的脾气极好。今日难得发了脾气,贵客再包个场,下?次继续说?”

年轻贵客摇了摇头。

临走前却又递下?整贯的赏钱,叮嘱茶博士说:

“你平日里和她聊得好。她下?次再来棚子外站着躲雨,你继续和她闲话便是。她入京不久,对许多?京城事物陌生,问起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话里不必提我,惹她不快。”

第45章

应小满扯着裙裾急跑了一路,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盯看。

还好天色已?经暗,人跑得又快,没等路人看清楚究竟,眨眼间便被她越过去。

直到疾奔至七举人巷口,草木葱茏、青石铺地的清幽小巷出现?在面前,她终于放缓了脚步。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差点被气炸了的肺也终于恢复正常。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袒护自家人的骗子!把我哄去茶肆,说来绕去一大通,最后还是骗我!什么两?样只能选一个?我才不会为了这骗子放弃给?爹爹报仇!”

应小满一路骂进家门里。

阿织已?经睡下,正屋打开半扇窗。

“伢儿回来了?哟。”义母一懵,“今天不是跟七郎约好说事?去了,怎么又气喋喋回来?”

应小满赶紧收敛表情,装作无?事?人样,从窗下探进半个身子,摸了摸义母的额头?。

“今天娘瞧着精神还好。咳嗽似乎也好了些。”

义母笑说:“确实,今天热,白天里精神反倒比以往好不少。往常这个点儿累得想摊在炕上,今晚却还好。幺儿也不吵我,早早睡下,我便做点针线,等你回来。”

应小满急忙绕进屋里,“不早了,趁着身子好转赶紧多歇一歇,做甚么针线。”

义母扯着线头?不肯放手:“幺儿的新衣裳!小丫头?身量小,衣裳做的也快,等她这身做好了,我再给?你好好做一身。特意给?你挑的一匹鲜嫩颜色的好料子,做一条牡丹百褶裙,我家伢儿穿出去保管叫人挪不开眼。”

应小满已?经把针线匣子挪走,捧来洗漱的水盆布巾。“我才买的几身新裙子,不急着做百褶裙,明天再说罢。马上都两?更天了,娘快睡下。”

义母睡下时还在嘀咕,“十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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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整天买深蓝深黛的衣裳,灰扑扑的裙子,你这个年?纪就?该穿浅粉浅绿……”

应小满弯腰吹灯,心里也嘀咕,当然得买深色的衣裙。穿个浅粉浅绿的扎眼衣裳出门,没能潜进晏家丰松院,远远地先被护院给?抓了……

屋里和自家老?娘闹腾一场,回家时气得差点炸肺的愤怒和难过倒消减了七分。但?毕竟情绪大起大落,天气又热,这天夜里睡得不大好,翻来翻去许久才睡着。

入睡后又多梦。

梦里恍恍惚惚现?出仇家的脸,依旧还是小麦微黑肤色,浓黑眉毛,狭长眼睛,面色阴沉,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

她喜出望外,当即揪着仇家衣襟,毫不迟疑掏出老?家带来的包铁门栓,一门栓敲上去。

就?在得手的同?时,被她揪住的仇家,忽地变成七郎的脸。

仇家顶着七郎的脸,开口也是七郎的声音,清晰地对她说:“我才是晏容时。小满,你来京城寻我报仇,恭喜你如愿以偿,大仇得报。”

她在梦里发愣的当儿,面前场景突变,七郎消失不见,化?成一座凸起的坟头?。依稀是义父在老?家的坟头?样式。

但?坟头?上墓碑分明写着:

“晏七郎之墓。小满立。”

她在梦里的反应比茶肆里坦诚的多。心里绞痛,当场哭得眼泪滂沱,抱着七郎的坟哭着大喊:

“你才不是我仇家,你是七郎。你别骗我了,快从坟里出来抱抱我……”

梦里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第二天大清早被人高声喊门时,脑袋晕乎乎的,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应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阿织,站在门边仰头?看来客,茫然地眨了下黑亮的眼睛,回身往院子里喊:“婶娘,阿姐,来了个郎中,背着好大医箱。”

义母起得也早,当即出屋迎接,客客气气把郎中请进门。

应小满晕乎乎地洗漱完毕,走出小院,和郎中寒暄几句,接过郎中开好的方子,借着晨光仔细打量——

这回的药方子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许多不认识的药名,和之前几个郎中开的寻常补气方子大不同?!

她登时精神大振,捧着方子挨个细细地问药名和功用。郎中耐心极好,捻着短须挨个回答,极尽详实。

应小满越听越清醒,越听眼睛越亮。这位郎中不一般,瞧着像有?大本事?的!

趁着把郎中送出家门的功夫,她站在门边悄声问:“郎中给?个实话?,我娘身子到底是什么病症,这个夏天能不能治好?”

郎中有?些为难,如此?跟她说:“若说病症,其实不算急病。多年?寒气入了身体,伤了肺腑。你家母亲是不是常年?生活在水边,亦或经常去水边洗菜洗衣之类的劳作?”

应小满连连点头?,“老?家靠着汉水,我娘每天都和村子里的婶娘们去水边洗衣裳。”

“那就?对了。几十年?一点一滴积下的寒气,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便熬不住。寒气入体引发眩晕,寒气入肺引发咳喘。”

郎中又格外叮嘱道:“近期咳喘不停,寒气入肺的症状严重。夏天还好些,当心这个秋冬。”

应小满的一颗心登时紧揪到半空里,声音都开始发颤:“当心秋冬……什么意思?郎中说清楚些!”

郎中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点了点方子,“应小娘子莫慌,老?夫的意思是,滋阴养肺的方子,夏天里就?要吃起来,莫要拖去秋冬,引发更严重的咳喘……按方子吃药咳喘就?会减缓,小娘子别哭啊。”

应小满不好意思地飞快抹了下眼角。

“郎中不知道,之前有?个晚上我娘咳着咳着,突然呕了血,把我给?吓得……”

“呕血?”郎中登时皱起眉头?,“不对。你娘身上积攒多年?的慢性寒症,即便寒气侵入肺叶,应该也不至于在夏天里呕血如此?严重才是……哦!”

他恍然道,“会不会咳得太厉害,伤了喉管?喉管猛咳伤损,有?可能出血。你回头?问问你娘,最近说话?吞咽时有?没有?喉咙疼痛的症状。”

应小满长长呼出口气。

前日惊见的一口咳血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始终微微蹙起的眉眼终于彻底舒展开。她的脸上忍不住带出了笑,喜气洋洋送郎中出门去。

郎中临别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又递过一张方子。

“刚才的药方是滋阴养肺功用,这张药膳方子用于温补调养,每日早晚粥汤带着服用即可,小娘子收好了。”

应小满本能地收下药膳方子,站在门边目送郎中离去。

直到闩好了门,领着阿织往小院里走回几步,她脚步一顿,疑惑地问灶台边忙碌的义母。

“娘,这位郎中面生,头?一回来我家。可是你昨天出门请来的?”

义母摘菜的动作停下,回头?纳闷说,“昨天出门只去了趟布庄,扯了几尺布,我就?回来了。郎中不是你请的吗?”

应小满:“……不是。”

她知道谁请的郎中了。

昨天和七郎没闹翻之前,当面提起过阿娘的病,还提起过药膳方子……

她闪电般把药膳方子重新拿出,仔细瞧了瞧。

洋洋洒洒开出二三十味药,药名越看越眼熟,眼瞧着正像前一阵被阿娘不知藏去何处的那张,一模一样的药膳方子!

应小满心情复杂,手抓着药膳方子,人站在树下久久地不挪动。

义母没察觉她这边的异样,还在灶上边生火边嘀咕:

“你没请,我也没请,哪来的郎中?总不能是城南河边的李郎中还记挂着咱们,特意托了城北同?行来寻咱家治病?”

应小满:“……”

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传来好大一声叹气。声线清脆,尾音拖得老?长,烦恼明显。

“怎么办。”应小满苦恼地嘀咕。

义母:“什么怎么办?”

应小满不说话?。

人往西走几步,敞开的西厢房门边,碎花包袱安安静静地堆在方桌上。

她昨晚气急跑回家时,一路上念头?乱糟糟的,有?那么十五六次想起搁在厢房的碎花包袱,回家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后来被老?娘打了个岔,把这事?给?忘了。

睡梦里又隐约想起五六次,清晨起来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等她清晨起来,七郎请来的郎中却也登了门。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偏偏又不完全是个骗子。

一个真心实意对她的骗子……?

应小满站在厢房门边烦恼地琢磨半日。这是个什么物种?

半晌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身后一抛,从灶下拖出半扇羊,开始准备今天出摊的鲜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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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二郎这天早晨寻来肉铺子。

两?天没见,不知他做些什么,两?只眼睛熬得通红,迎面倒把应小满惊得一跳。

雁二郎顶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神色莫测地绕着肉铺子转了两?圈。

排队买肉。

“五斤肉臊子。不着急,细细地切。”

买肉的都是主顾,莫三郎和晏七郎的生意她都做得,雁二郎的生意有?何做不得?

应小满斩下一大块连皮带软骨的羊筋肉,提刀切肉臊子。

连绵不绝的刀声里,雁二郎唰地打开象牙扇,抬手扇了扇风,笑了声。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好。

“七举人巷西边出去,沿街走三百步。我在我们约好的徐家当铺里,不眠不休等了你两?日,小满娘子。”

应小满手里的刀声一顿,恍然。

她终于想起她忘什么了。

“对不住。”应小满实诚地说,“传消息的事?忘了。这样罢,今天的这五斤肉臊子不要你钱,我请你。”

雁二郎眼神炯炯如狼。

两?天硬撑着没睡,打猎扑了个空,始终叼不着小白兔回窝的饿狼。

“五斤肉臊子,加起来值不了一贯钱。区区五斤肉臊子,买得了我两?日不眠不休的折腾?”

“哦。”应小满继续切肉,“五斤不够的话?,再加一斤?”

雁二郎笑了。给?气笑的。

“再加五斤肉臊子,细细地切。哥哥我不差这点小钱。如数给?你付清,借着斩肉响动多和你说几句。”

雁二郎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追问,“你上回进去又出来,晏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想要的东西没能上手?”

应小满边切边说,“没上手。”

“东西没上手,你撇下满地烂摊子就?走,也不知会我一声,还得我这边替你收拾烂摊子。脸上有?块大胎记的洒扫丫鬟‘青萍’,这两?日代替你进晏家了。”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还挺有?本事?,直接进了丰松院。丰松院是晏家那位自己起居的院子,怎么,他有?好东西藏着掖着不肯给?你,你就?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废话?。应小满边切肉边想,我要晏容时的命,当然得我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心里想法没忍住,明晃晃露出一个“满嘴废话?,懒得理你”的眼神,之后雁二郎再如何搭讪她也不回了。

哒哒哒的切肉声骤然停下。

“五斤肉臊子,你自己说的如数付钱。”应小满并?不抬头?,只一伸手,脆生生说,“给?钱。下一位。”

雁二郎眉头?大皱,“说好十斤,这才五斤肉臊子。继续细细地切,咱们再说几句。”

“铺子每天只准备二十斤鲜肉。十斤卖给?你,其他主顾怎么办?”

应小满抬手抹了把细汗,毫不客气把他往后头?赶,“只卖你五斤,一手交钱,一手拿肉。下一个!”

雁二郎:“……”

趁着慢腾腾给?钱的当儿,他抓紧时间问最后一句。

“下面有?何打算?还打算潜入晏家第二回?我有?的是法子,可以继续帮你。”

应小满心里一动,想起了七郎的话?。

“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你仇家。”

“若有?第二次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如果他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她早把骗子的满嘴谎话?给?忘了。

偏偏他又记得她吐露的烦心事?。茶肆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依旧大清早把郎中请来家中,又把药膳方子送来她上。

七郎在茶肆里对谈的一番话?到底真还是假?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十成全假,她以后再不理他。

如果都是真的……

昨夜梦里凸起的坟头?又突兀出现?在眼前,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揪心感觉涌上来。

应小满心里一阵发紧,再想不下去。

姑且算他一半一半,五分真话?里掺五分假,符合晏七郎这骗子一贯的秉性,她心里倒还好受些。

想起晏家七郎就?心浮气躁,她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后一抛,火气冲着面前这位去了:

“没想好,烦着呢。”

“七郎至少不来烦我,你倒像苍蝇似地嗡嗡转。上赶着要帮我,安得什么心呐?”

雁二郎当头?被呛了一顿,对着嗔怒时更显鲜妍的水灵灵的小娘子,满腹火气又发不出,憋屈得磨了磨牙,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

“我能安什么心?满腔真意,都是——取悦小满娘子你的心。”

应小满抬头?看他一眼。

通红带血丝的一双眼睛,显然整夜没睡。京城数得上号的浪荡儿郎,满嘴花言巧语,不定昨夜里上花楼做什么荒唐事?去了。

对比眼前这个雁二郎,明知晏家七郎是个骗子,但?昨晚灯火通明的茶肆中,两?人对坐,七郎开口说“我亦心悦你”时……

胸腔里骤然剧烈的悸动心跳感觉,至今鲜活,至今想起依旧悸动。

如果换做七郎当面对她说同?一句:“取悦小满你的心……”

对着晏七郎那双多情含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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