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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她还是会信的。

面前突然明晃晃出现?雁二郎放大的面孔。

近处看他长得确实不差,容貌俊朗,宽肩窄腰,因为自小练武的家传底子,练出一身腱子肉,两?道剑眉自带英气。

……这厮就?是不能张嘴。

“笑了,真是难得。”

雁二郎在近处仔细观察小娘子的表情,“喜欢听好听的?行,哥哥以后天天说好听的话?给?你听。”

应小满浮想联翩时不自觉翘起唇角露出的一丝笑意倏然收拢。

犀利地盯一眼面前这位熬得发红的眼睛,面无?表情抬手拢了下发丝:

“整夜没睡,熬得满眼血丝,谁知道夜里去哪处耍了,非扯我身上。一个个的都当我好骗吗?”

“这话?说得没良心!”雁二郎啧了声,指天发誓:

“确实熬了两?个大夜,在徐家当铺苦等你的消息。”

“鬼才信。”应小满把五斤肉臊子包好,如数收了六百文,递过油纸包,之后便把雁二郎撇去旁边,目不斜视地招呼下一位,继续哒哒哒地切肉。

“让开。刚才没对着你笑,别自作多情。我想旁人呢。”

雁二郎提着一文钱没少付的五斤肉臊子,硬生生给?气笑了。手里折扇唰得收拢又张开,冲自己扇了扇。

嘿,这酸爽!

第46章

这天掰扯半日,到底没跟雁二郎敲定何时再潜入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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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二郎最后盯了?她一眼,又抬头看?看?长杆子上方挂着的横平竖直、应小满自己书写的肉铺子名,不知想到什么,压着脾气说:“你不急,我更不急。改日商量。”走了?。

应小满怀揣着心事,零碎买卖不和主顾们计较,肉铺子生意便做得?快。

赶在晌午前卖完鲜肉收摊,揣着两张药方直奔药铺。

她长到十六岁,虽然从没遇过晏七郎这种对人真心实意的骗子(?),但事关?义?母的身体,郎中既然是难得?的杏林圣手,开的药方和滋补方子立时用起来。

止咳药方的各味中药很快抓好,滋补药膳方子却足足跑了?三家大药铺,里头七八味稀罕贵价药,花了?两个时辰才配齐。

配齐五包药膳,花去三贯有余,整只羊的价钱搭在里头了?。

应小满拎着五包药回家半途,迎面正碰着大批官兵封锁七举人巷。

“大理?寺查案。”身穿黑底镶红边袍子的官差拦住两边巷子,驱赶路人,“行人退避。”

应小满拎着药包挤过去问,“我是巷子里的住家,也?不能进?”

官差询问一番,让她等候到边上去。

和她一样被拦住的七举人巷中的住家还有七八个。午后这个点儿出入的,大都是出门买肉菜回家的妇人。

妇人们?聚在一处低声议论,“刑部主簿周家这次犯事不小!上次被拘走,已经抄了?一回家,这次大理?寺差人又来搜第二次。怕不是贪了?什么要紧的赃物?”

应小满心里默想,飞爪算要紧的赃物么?应该不算吧……

不论如何,自从上次周胖子被拘走,她心生警惕,飞爪早被她带去肉铺子安置,此刻不在七举人巷家里,心里便有底气。

巷口?等候片刻,周家敞开的门里果然陆陆续续搬出来许多?箱笼,全部装车带走。

一名青袍官员捧着几卷书册踏出门槛,径直走向小院里立着的朱袍修长身影,低声说了?几句。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小院里立着的朱袍官员侧影越瞧越眼熟,分明是七郎!

晏七郎在小院里接过书册,略翻了?翻,摇摇头,递还回去。青袍官员露出失望神?色,转身又入房里搜罗。

日头缓慢移动,即使?有云层遮挡,依旧暑热不堪。巷口?等候的邻居纷纷找背阴处避暑。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躲得?格外远。只偶尔探出身子,瞥一眼周家院子里熟悉的背影。

晏七郎等候一阵,大理?寺几位知事官还在房里忙活,一时半会寻不到新?物证,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出院门外。

片刻后,晏七郎步出周家小院,沿着清静小巷往东走近应家门口?,抬手敲门。

应小满没忍住,往巷口?走回两步,远远瞪着自家门外站着的高挑背影。

她知道老娘的脾气,胳膊肘往内拐,万事向着自家人,她昨晚才赌气回家,老娘才不会给七郎开门。

义?母果然不应门。

吱呀一声响,阿织给七郎开了?门。

扎丫髻的小脑袋从门里探出来,一见来人便笑开了?,亲亲热热地和晏七郎打招呼。

晏七郎也?笑了?,摸摸阿织的头,人倒也?不进门,撩开袍子半蹲在门槛边上,和阿织互相说起话来。

应小满:“……”回去要揍小丫头屁股。

好在义?母很快听到响动,赶来把阿织的小脑袋按回去,客客气气和七郎寒暄几句,门关?上了?。

今天周家这趟搜查,搜走不少证物,但最要紧的物件似乎没有寻到。

几名官员前?后骑马,众人簇拥着晏七郎从巷子西侧口?离去,几名官差挪开拒马木叉子,巷口?等候多?时的邻居们?纷纷回家。

长街刮来的热风隐约传来几句官员交谈。

应小满蹲在爬满藤蔓的长巷院墙边角处,对话内容听不清楚,晏七郎泠泠如清泉的嗓音倒容易辨识,依稀随风传来几个断续的字词:

“从前?认识的小丫头……”“打个招呼……”“案子不相干……”

攥着药包的手掌心汗津津的。

就隔这么远,只听得?见声音,听不全说话内容才好。

这么远远地听风里传来的七郎的声音,心头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欢喜。

*

“刚才七郎来了?!”

才进家门,阿织自己倒迎出来喊一句,带几分邀功的得?意劲儿。“阿姐,我喊他七郎,没喊七哥!”

应小满到底没舍得?打小丫头屁股,弹了?脑门一下,“不管七哥还是七郎,总之不许再给他开门了?。”

阿织一脸懵地捂着额头,“可是七郎问你呀。”

“他问我什么?”应小满往自己屋里走,“反正我多?半都不在家。你直接应他不在。”

“七郎问你昨天回来伤心不伤心,哭了?没有。我说你没哭,只生气。七郎说生气比哭好。”

“……哦。”

一直到坐在自己床上,应小满还在反复回想着那句:“生气比哭好”。

这天晚上,天色擦黑,药膳方子熬好,服侍着老娘吃药躺下不久,门外再次敲响几声。

阿织飞奔着出去。

站在院门后头时突然揉了?下脑门,吃一堑长一智,小丫头这回不开了?,隔门大喊,“阿姐说她不在!”

才躺下的义?母呛到了?,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说,“幺儿怎么也?是个憨的,愁人呐……”

应小满气得?把窗户大开,“阿织回来!”

门外有人轻轻笑了?声。

声响并不大,夹杂在盛夏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但不知为什么,应小满的耳朵里仿佛自动筛除了?树上呱噪蝉鸣,却极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声响。

门外站着的是七郎。

刹那间?,她脑海里想起的,居然又是那句“生气比哭好”。

“生气为什么比哭好?”

把阿织赶回屋里睡觉,轮到应小满站在院门后,隔门脆生生地问。

她心里气并没有消,声音里还带着赌气的意味。“我哭的时候只在屋里哭,但生气起来会出门寻仇的。”

夜晚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晏七郎。

“生气起来,出门寻仇,是旁人倒霉。躲在屋里哭,是自己伤心。”

七郎注视着面前?紧闭不开的门户,声线不如往常从容,低低叹了?声。

“下午从巷子出去时,隔老远看?到你了?。你躲在巷口?墙边,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子对不对。”

紧闭的门户没了?动静。

耳边一声声呱噪蝉鸣。

义?母躺在屋里哄睡阿织,许久却没听到动静,担忧起来,才从窗户往外头看?时,正好看?到应小满打开院门,人在月色下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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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阿织也?往窗边探出小脑袋,疑惑地问,“阿姐不许我开门,为什么她自己开门——”

“嘘,小孩子睡觉,别管你阿姐的事。”

义?母低声咕哝,“她和七郎怎么回事?越看?越糊涂。愁人呐。”

——

天边弯月过院墙。

应小满站在半敞的门边。晏七郎有些意外,又极欢喜,温言解释两人茶肆的不欢而散:

“小满,昨晚并无一个字骗你。”

“你细想,我除了?叫‘七郎’,当然也?是有大名的——”

应小满立即打断了?他。

还是那份带着三分赌气愠怒的语气,清脆地说,“别说话。”

晏七郎便闭了?嘴,眼神?追随。

应小满不许他说话,人却停在门边未走,明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带着七分警惕、三分不安,面对面瞪视门外的郎君。

晏七郎琢磨了?一阵,换个安全话头开口?,“今晚我带来——”

“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立即又闭了?嘴。

两人在月下你瞧我、我瞪你,彼此盯了?一阵,应小满还停在门边没走,清澈眸子里流露的七分警惕变成了?七分恼火,既不许门外的郎君说话,自己却又赌气不开口?说一个字。

就这么哑然互看?了?一阵,眼看?月色移上树梢,晏七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直接过去牵她的手。

对面纤长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甩开。

两人不吭声地在月色下沿着小巷边缘,手拉手地走。

应小满把头偏去旁边,抿着嘴笑了?下。

晏七郎一张嘴说话就是个骗子。但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她喜欢的七郎。

无论是交握着的温暖有力的手,月下松竹般的挺拔身形,身侧传来的轻浅的呼吸,身上衣襟沾染的浅淡熏香气味,都很喜欢。

远处蝉鸣更显出身边安静。走着走着,她却又开始犯愁。好好的大活人,总不能一辈子叫他闭嘴,做个哑巴七郎。

只要他一开口?……她的七郎又变成骗子晏七!

绷不住,越想越绷不住。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思绪乱成一团乱麻时,身边的晏七郎竟然自己开口?了?!

“昨日送来的方子——”

应小满唰的目光转过来,依旧带七分警惕,三分不安,听身侧的郎君把后半句说完,“——你母亲用了?么?”

顿了?顿,晏七郎又问,“我说的可有哪里不妥当?”

应小满眼里的不安淡去几分,警惕还在。

“今天都在用。滋补方子还没看?出大用。但用了?咳嗽药方,下午安稳许多?。”

“滋补方子要长期用。”七郎顺着话题往下说,“今晚我过来,原本也?是因?为准备好了?半个月的药膳包,提来放在你门边,才想开口?知会你,你一开门便怒冲冲瞪我,叫我别说话。”

抬了?抬两人交握的手,“——直接被你牵出来了?。”

什么叫‘牵出来了?’……

应小满没忍住,头扭去旁边,弯眼笑了?下。

原本不轻不重?攥着她的手掌握紧。七郎边缓行边说话:

“虽说生气比哭好,不过人能好好的,还是莫生气更好。今天出来的早,我请你吃些宵夜?”

出来得?确实早。弯月刚过树梢,盛夏的京城夜晚街上处处行人。

沿着幽静小巷西侧出去,沿着大街往前?几百步,两边都是亮堂铺子,酒楼扎起红绿欢门,茶肆人声热闹,街边出摊的宵夜摊位烟气腾腾。

两人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逛街。应小满时不时睇来一个警惕的眼神?,晏七郎沿路都不出声。

直到走近一家人头攒动的宵夜摊位前?时,他忽然拉了?下应小满的手,示意挤进去。

铺子老板显然认识晏七郎,挤过来寒暄笑问两句,在挤挤挨挨的食客当中吆喝着给两人寻了?坐处。

片刻后,每人面前?端上一盘沙糖冰雪冷圆子[1]。

这家的冰雪冷圆子之所以大受欢迎,因?为用料十足,白瓷碟里除了?圆滚滚的豆粉小圆子,还搭上五颜六色切成小粒的各色鲜果子,以碎冰堆出了?尖,浇上糖水,大热天里只看?一眼,鲜甜凉意便沁入了?心脾去。

“有几年没吃冷圆子了?。”晏七郎怀念地舀起几个豆粉小圆子:

“少年时嘴馋,常趁着上下学的机会,半路溜出来吃。有一回吃到半途,不巧撞见八郎坐在对面,原来他也?下学偷溜过来吃冷圆子。我们?面面相觑,互相装作瞧不见,坐一条长桌上默不作声各自吃完,分两条道回家。”

应小满想想那尴尬场景,没忍住,扑哧乐了?。

“你和晏八郎的关?系原来并不好么?他几次听你的劝,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关?系不错。”

“大家族里的嫡庶兄弟,若不巧生在同年,彼此关?系难有好的。长大以后,唔,八郎倒是乖巧许多?,时常听我的劝。”

七郎轻描淡写把话头带过,“你呢,你幼年时在老家,夏天里都吃什么,玩什么?”

那可多?了?。应小满扳着手指细数:

“趁早晨日头不烈时去河里耍,扎猛子,采莲子,摘荷叶,捉鱼捉虾。荷叶挡在头顶遮阳,莲子边走边吃,又脆又香,回家正好吃个精光。娘去鸡舍捉夏天刚长成的小公鸡,去毛处置干净了?,摘来的荷叶包住整鸡,锅上炖煮整个时辰,当晚便吃荷叶鸡。热腾腾地打开荷叶包时,荷叶清香裹着肉香弥漫~那股香味,整晚不散。”

晏七郎悠然畅想片刻,“人间?至味。”

“那是。”应小满骄傲地说,“京城的鸡和荷叶都跟老家的品种稍微不同,做出来的荷叶鸡总觉得?不如老家好吃。但也?有八分味道,肉铺子卖了?几次,好卖的很。”

“有机会定要尝尝。”

“家里灶上就有半只。你不嫌弃少的话,待会儿给你带回家吃去。”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小半碗冷圆子,闲聊了?十来句,晏七郎若有所思瞧她一眼,问,“不生气了??”

应小满嚼了?嚼嘴里甜甜糯糯的冷圆子。

晏七郎这个地头蛇很会挑宵夜,大热天里一碗沙糖冰雪冷圆子实在太好吃,她开口?送荷叶鸡的时候便早已不生气了?。

但嘴里故意装作很凶地说,“那可不一定。我气性很大的。”

晏七郎便慢悠悠地继续问。

“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把我一路牵到街上来吃冷圆子的小娘子,我现在能说话了?么?”

应小满含着冷圆子忍笑。嘴里有食物,憋得?辛苦,但一双乌亮眼睛早弯成了?头顶上的弯月形状。

“嘴长你自己身上,你想说话,谁能拦你。”

想想不对,她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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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加一句,“不行,你得?先发个誓,句句属实,不许骗我。”

七郎便对着头顶的弯月发誓。

“句句属实。如果今晚有一个字骗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正在吃冷圆子的小娘子的话,罚我再没有机会请小娘子吃冷圆子。”

应小满抬手拍他一下,“这算什么罚。”

晏七郎的视线转过来,人轻松噙着笑,语气却很郑重?:“极重?的惩罚。”

应小满舀了?舀碗里的冷圆子,低头含一个在嘴里,心里琢磨着这句“极重?的惩罚”。

两人对坐继续吃冷圆子,晏七郎提起这几天着重?追查的关?键事。

“追查到一桩旧事,兴许和你义?父相关?。”

第47章

多?年前,朝廷招安了一处匪盗。

那处盗匪窝规模不小,三千贼人聚啸山林。其中有十名头领,分坐十?把交椅。招安之后分封官职,七人接受任命,从此做起武官。三人拒绝朝廷任命,不知?所踪。

其中一个拒绝朝廷任命的匪首,在十?把交椅中排行老?九,擅长使一对铁爪,文档中记载为:“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拒命而去”。

“记载只有?一两句,姓氏又不对,差点错过。但擅长铁爪的人不多?,又‘魁梧巨力’。有没有?可能,这庄九是你义父?”

“魁梧巨力?”四个字,确实?像义父。但其他的记载对不上。

应小满吃冷圆子的动?作都停下了,怀疑反问,“你说我爹爹其实?不姓应,姓庄?”

“不确定,有?可能。”

“按你的说法,我爹爹从前是山里翦径的盗匪?不肯接受朝廷任命,就来了我们乡村,做起猎户?”

还是那句“有?可能”。

晏七郎转问她,“你爹过世时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究竟五十?多?少岁?五十?一、二,还是五十?七、八?”

“不知?道。”

“……”

晏七郎没说话,但瞥来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自己爹娘的年纪,怎会不知?道?

“我爹不大说自己的事,也从不过生辰。”应小满细数起往事:

“有?一年我娘背地里念叨,‘你爹都快五十?了,一场生辰席没办过。问他要不要等五十?大寿那年办一场,他不肯’,我才知?道我爹快五十?了。”

“……”晏七郎抬手揉揉眉心。

应家这位义父的过往,不寻常。

应家这边先搁下,他继续说起晏家那边的往事。

“祖父当政期间?,过手大小案无数,其中后果最为严重?、牵扯进许多?官员的一桩案子。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通敌大案。有?官员在巨利引诱之下,泄露兵部火器图纸给北边潜入京城的奸细——”

声音倏然?一停。

两人此刻面对面坐在街边的小方桌上吃冷圆子。应小满面朝路边,七郎面向街上。

距离小方桌五六步外的路边,迎面走?近一个身穿绛纱袍子、脚蹬乌靴,宽肩窄腰的郎君,手里把玩一把象牙扇,身形瞧着眼熟。

来人磨着牙打招呼。

“我来得这般不巧,大晚上出门撞见谁了——两位又重?归于好了?”

赫然?是刚从徐家当铺寻来一把新扇子的雁二郎。

雁二郎着实?气得不轻。他这边一头热地谋划,那边小两口和好了?岂不是他娘的替他人作嫁衣?

手里象牙扇摇了摇,唰得收拢,他嗤笑一声:

“七郎,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瞧着笑得比蜜甜,心里可有?不少弯弯绕绕。这几?天?她背着你托我做一桩对你晏家不利的好事,想不想听?”

应小满心情顿时大为不好,扯了下身边郎君的衣袖,低声说,“别理他。”

晏七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紧不慢舀了个豆粉圆子,接过雁二郎的话茬:“怎么?,小满托你想法子暗中潜进晏家?”

一句话把雁二郎给堵得不上不下,一口气梗在中间?。他当街重?重?拍掌几?下,引来路过行人的诧异眼光。

“原来你都知?道?有?意?思。你们两个实?在有?意?思。”

应小满:“……”

原本拉扯七郎衣袖的几?根纤长手指肉眼可见地蜷了蜷,视线悄然?偏移去旁边。

三分尴尬,四份心虚,五分恼火。

雁二郎实?在靠不住!笑面虎,当面说反水就反水。这厮还不如晏八郎靠谱!

越想越恼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抬起,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雁二郎居然?还吊儿郎当地冲她弯唇而笑。

蜷去旁边的手指头被挨个捏了捏。应小满的视线从大街上倏然?收回,瞄向身侧。

晏七郎攥着她的手,温言安慰:“小事而已,别理会。越搭理他窜得越高。我们继续吃自己的。”

于是两人继续吃冰。桌下的手指头勾着手指头,边吃边亲昵地低声交谈几?句。

雁二郎站在街边,瞧在眼里,心火有?点旺。

小娘子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无事便瞪他,两三句对话把他冲得八丈远。

虽说嗔怒也动?人,但俏生生牡丹盛放的年纪,笑起来肯定比发脾气更甜更好看。

瞧瞧现在,小扇子似的浓长睫毛忽闪几?下,眼睛亮晶晶得像天?上星子,笑靥儿甜得像碗里在吃的碎冰糖水。

这两个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和好,一个明知?道小娘子要去家里偷东西,既不阻拦,又不肯给;另一个心里分明惦记着晏七郎的情分,还潜进晏家偷东西?!

晏家有?什么?值钱物件,值得应小满这般惦记?

唰地一声,折扇打开,朝自己扇了扇。

心火更旺了。

身边亲信眼瞧着,叹着气悄声劝说,“二郎,人家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即便横插一杆子,也插不进去啊。天?下美貌的小娘子何其多?,春华楼上这几?日据说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挂牌见客,美貌才情俱佳……”

雁二郎抬手阻止。

闭了闭眼,熟悉的感?觉升腾心头。

酸爽,憋屈,生平罕见,难以形容的销魂滋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京城的美貌小娘子千百个,他还就单单瞧中眼前这个看不上他的。

盯着人群里耳鬓厮磨、尽显亲昵的一对璧人,雁二郎骨子里一股邪性子被勾出来,不怒反笑。

“别看他们如今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只消晏家里那件贵物件还在。一个想要,一个不给,这两个迟早还得翻脸。”

他懒洋洋地往前踱步,“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我急什么??我早早地在树桩子边上候着,坐等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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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自己撞进怀里。”

沿街踱出几?步,又回身定定地瞧一眼,背身离去。

“雁二郎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应小满边吃边嘀咕:“瞧那一脸算计模样,不像在说好话。”

“不管他私下谋划什么?。”晏七郎放下五十?文,两人起身交握着手继续逛街:

“总之不怀好意?,不可相信。来,小满,细说说看,你如何走?雁二郎的路子,暗中潜进的晏家大宅。”

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能说。”

两边互看一眼,手拉着手默默地继续走?出几?步。

应小满感?慨:“雁二郎真不是好东西。见面就想挑拨我们吵架。”

“莫了他上的当,我们不吵架。”七郎肯定地说。

“嗯。”

“都是雁二郎存心使坏,挑拨我们。以后离他远远的。”

“嗯!”

——

这天?晚上尽兴而归。

沿路吃过五六处宵夜摊子,直到肚皮圆滚滚地再也撑不下,应小满拉着晏七郎的手,坚持要他跟自己回家,把灶上半只荷叶鸡带回家,尝尝阿娘的手艺。

晏七郎有?顾虑。

“你母亲对我印象不佳。如今贸然?登门,不请自来,会不会得老?人家厌恶?”

应小满招呼他凑近,悄悄吐露一个秘密。

“自打我娘发现隔壁的沈阿奴做事更靠不住,连他自家老?娘都差点没看顾好,她就不怎么?数落你了。上回你请来的郎中医术高明,娘还说要寻个机会谢你来着。”

晏七郎揣摩着其中的细微转变,“所以,我又可以登门拜访了?”

应小满拉着他的手,弯眼笑:“还能吃得下么??荷叶鸡别带回家了,我请你上门吃。”

——

说是上门吃鸡,应小满接连吃了五六摊宵夜,肚皮撑得滚圆,哪里还吃得下。

晏七郎瞧着人身材修长偏瘦,进门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居然?吃得还不慢。

“饭量可以啊。”应小满惊奇地说,“看不出。”

晏七郎笑看她一眼,“我这个年纪,饭量哪有?少的。外表看不出的事多?着去了。”

两人对坐在在小院里灯笼高挂的桂花树下。应小满眼瞧着桌上半只鸡逐渐消失,心里默默地嘀咕,之前铜锣巷养伤那阵子,该不会饿着他了罢……

阿织已经睡下,义母还没睡。屋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义母隔窗喊,“伢儿,七郎来了?”

应小满:“嗯!带七郎回来吃荷叶鸡。吃完他就走?,桌灶我收拾,娘你别起来。”

“我才不起来。”义母哼道,“你个伢儿生气完了?跟七郎吵完了?上回吵架的事说清楚了?下回七郎再来敲咱家的门,开门还是不开门?”

应小满:“……”

义母:“趁着七郎人在,跟人家当面说清楚了。省得门外一趟趟地来敲门,门里一夜夜地不肯睡。大晚上在院子里剁肉剁到我耳朵疼。”

应小满:“……说不清楚。吃完再说。总归娘你别问了。”

晏七郎边吃边摆弄鸡骨头。

清香扑鼻的半只荷叶鸡吃完,鸡骨架在桌子上搭出半只鸡的形状,晏七郎起身洗手,称赞说:“京城罕见的美味,不知?可有?机会再尝第二次。”

义母从自家女儿那边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又在屋里隔窗问起晏七郎。

“上回吵架的事,七郎和我家伢儿说清楚了?她愿意?让你进门了?只要你能进门,荷叶鸡家里有?的是,随便你吃。”

晏七郎答:“今晚登门,吃了应家半只荷叶鸡,理当报答。应夫人,小满过世的义父的当年经历,关系到我和小满吵架的根本缘由。今晚当面问过应夫人,若信得过我的话,还请直言回答。”

义母咳了几?声:“老?头子都入土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话。七郎劝劝伢儿,老?头子临走?前犯倔,叮嘱她的那桩报仇事,叫伢儿心里别惦记了。安安心心过好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晏七郎:“还是要问个清楚究竟。”

于是隔窗一个问,一个答。

应小满过世的义父,年轻时在外地的旧事,义母也不清楚。

她嫁入应家时,义父已经落户在村子里四五年,当时年纪在三十?上下。虽说瘸了条腿,进山混口饭吃不成问题。但面相凶恶,村里少人敢接近。义母娘家人多?家穷,饭都吃不饱,义母自己做主把自己嫁了。

婚后五年未能生育。义母提出几?次抱养个孩子。

“咱家那时候穷。你爹毕竟瘸了条腿,太陡峭的深山去不得,外山又打不到猛兽,能拖只黄羊出来便算大进账。我商量抱养个孩子,说实?话,起初也想着抱养个男娃儿,给你爹留个后。毕竟你爹年纪大了。”

连提几?次,义父始终没应声。如此过了几?个月,义母自己都把提议抱养的事给忘得差不离的时候,义父突然?问她,“女娃儿要不要?”

义母问他,“家里添丁口不容易。抱养个男娃儿,算是替你应家留个后。抱养个女娃儿,你想啥子呢?”

义父说,“女娃儿你不喜欢?”

义母便如实?答:“女娃儿乖巧。我其实?更喜欢女娃儿。这不是想着替你老?应家留个后——”

义父不在乎。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命硬没被阎王收了去,活够本了。谁在乎留不留后。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

又过了七八天?,义父上山打猎。

下山时抱回来一个刚出生还未满月的女婴。便是应小满。

应小满坐在桂花树挂起的灯下,一句“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听得她泪眼汪汪。

晏七郎却敏锐地抓住了事件的另一个角度。

“应夫人几?次提起抱养,小满的义父都未回应。直到几?个月后初次回应时,明确提出养女娃娃。又过了七八日,果然?山里抱回一个女婴。当时女婴还未满月。”

“竟然?如此之巧。家中决意?养个女娃娃,才过七八日,山里便出现一个弃养的女婴。偌大的山头,处处都可以丢弃,随时会被野兽叼走?,又刚好叫你义父上山途中捡着。简直是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山神庙也没有?如此灵验。按常理来说,巧合太多?的事,往往便不是巧合。”

窗户打开了。

屋里屋外坐着的娘儿俩四只眼睛齐刷刷瞪过来。

“啥意?思。”义母问。

“有?没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约定领养。”晏七郎思忖着说:

“应夫人提起抱养事后,小满的义父便暗中搜寻合适的人家。直到几?个月后,那户人家有?女婴出生,他才明确和应夫人提起抱养。这时抱养事已确定下来。所以他的原话以极肯定的语气说‘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短短七八日后,尚未满月的小满便被抱养回家,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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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山里捡来的。”

应小满混乱地想了片刻。

这么?说,她不是被亲生爹娘扔在山里弃养,而是被提前约好,从亲生爹娘家里直接抱回应家抚养?

左右都是弃养,有?啥区别。反正她只认自家爹娘。

应小满心里咕哝着,推了一把七郎,“别说了,我娘眼泪都下来了。”

义母果然?在屋里泪汪汪的,不住地抹着发红的眼角。

“七郎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生了。”

应小满:……?

义母抹着泪说起去年的旧事。

义父头七停灵的灵堂上,邻村张家的妇人死活要把应小满拉走?,说她是张家扔去山里的娃儿,如今要寻回去。义母当时跟他们拼命地争,怕这帮子陌生人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十?五年长大的女儿给带走?,怕他们对女儿不好,怕小满被带回张家又给转手卖了。

但小满当真留在了应家,义母夜里却又从此经常睡不踏实?。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会想,小满会不会真的是隔壁村子张家的女儿?那天?闯灵堂拉扯抢人的妇人,当真是小满的亲娘?自己把小满带来京城,拦阻了一家骨肉团聚,以后下地狱见阎罗王,会不会论罪啊……

直到今天?被七郎一句道破疑窦。

小满被抱回来得太巧,多?半不是山里捡的。而是提前约好人家,直接抱养过来。

如此说来……小满不是张家扔去山里的苦命女婴了?

义母挂着如释重?负的泪,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张家无耻。起身去屋里摸索半日,取出当年的襁褓。

“我就说!邻村张家虽说家里有?几?亩田宅,吃用不算穷人家,但把自家女儿往山里扔的货色,哪舍得用这等好料子做襁褓!”

义母捧着淡红褪色的旧布帛出屋,骄傲地迎风展示,“伢儿,拿过去给七郎瞧瞧,肯用这种好料子做襁褓的,必定心疼自己生养的女儿。我家伢儿的亲生爹娘人品不会差!”

应小满捧着自己两尺长时裹着的粉色旧襁褓,时隔多?年,似乎还能闻得到奶渍,尴尬得耳尖都微微发红:“多?少年的料子了,娘赶紧拿回屋里去。给七郎看什么?……”

晏七郎已经抬手接过去。

当真借着灯光,把布料迎风展开,仔细细细查看。

“果然?是好料子。”他以指腹捻了捻,“厚实?提花织锦。不像寻常乡里人家用的布料,倒像是城里的富裕人家常用的料子。”

晏七郎举着襁褓就想跟布料主人商量,“小满,这幅襁褓可否给我手里几?日,我拿去给有?经验的织户看看——”

应小满劈手夺去,收去怀里,才不给他。

“你别多?事。管他穷户富户,我只认自家爹娘,旁的不认。襁褓布是我娘非要留着。叫我自己说,挖个坑埋了最好。”送去屋里叮嘱老?娘收好,再别拿出来了。

这一送就是半天?没出屋。

义母听到女儿那句理直气壮的“我只认自家爹娘”,搁心里整半年的张家心病又去了,顿时哭得眼泪止不住,紧紧抱住女儿。

“我的儿,应家穷门小户,吃穿都不得好,比不上你亲生爹娘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在应家一点都不委屈,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应小满也哭了。

窗上灯光映出屋里两个影子。母女俩呜呜咽咽地抱在一处。

灯影晃了晃。炕上酣睡着的小阿织被吵醒了。

“婶娘,阿姐,你们哭什么?呀……呜呜呜……”

窗上很?快又多?了个小小的影子。阿织不管三七二十?一加入阵营,先哭再说,母女三个哽咽着抱成一团。

七郎站在树下,拨弄桌上整整齐齐码好的鸡骨头。

刚才义母无意?中转述的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

对于打猎为生的猎户来说,这句话没错。

对于聚啸山林、翦径为生的盗匪来说,这句话同样不错。

二十?五岁拖着瘸腿来到汉水边的村落谋生。三十?岁成亲。三十?五岁抱养小满。

文档中记载的那位擅长铁爪,弱冠年纪的“庄老?九”可没有?瘸腿。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五年期间?,应家义父人在何处?可是无声无息地居留京城,替某家京官大户做护院,争斗中瘸了腿?

思绪飘散间?,木桌上一根根拆散的鸡骨头又重?新拼好成骨架子。哭声渐渐减小,七郎瞥了眼屋里依旧抱在一处的母女仨身影。

按经验来看,还要再抱一会儿。

思绪跳去另一桩事。吃冷圆子说到半途时,被雁二郎意?外打断的那桩。

多?年之前,落在他祖父晏相手中,唯一祸及犯官全族,男丁处斩,家族流放千里的轰动?大案——

便是和现今情况类似的,兵部新研制的精良火器私运敌国的通敌大案。

当年,北国奸细在京城刺探活动?,重?金游说动?几?名兵部主簿、员外郎,将兵部库仓录档的火器图纸撰抄一份,泄露出去。却在即将得手的前夕败露。

——他祖父晏相顺藤摸瓜,捅了北国奸细整个老?窝。

第48章

戌时末。时辰入夜。

义母痛快哭了一场,从屋里出来帮忙收拾桌子,应小满相送七郎。两人手挽着手,依依惜别。

最高兴的是阿织,牵着晏七郎的手,蹦蹦跳跳地开门。

“七郎明天来不来?婶娘说,以后别听阿姐的,只要你来敲门,都给?你开门。”

晏七郎俯身和阿织说?话:“不见得?明晚,但只要得?空就?来。下次来时给?阿织带什?么鲜果子?”

阿织果然大为高兴,迭声地喊:“葡萄葡萄~!”

“馋猫儿。”应小满敲了下小脑门,“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比刚上市的樱桃卖得?还贵。你跟七郎要点别的。”

阿织委委屈屈说?:“那,那就?石榴吧。”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倒叫晏七郎想?起一桩事?来。

“盛夏时节,葡萄早没有刚上市那么贵了。小满,你还去上次买葡萄的那个摊位再问一次,说?不准摊主囤积了许多葡萄卖不出去。与其白白烂在?手里,兴许他见着老主顾,会便宜价钱卖给?你。”

“当真?”应小满听得?欢喜,“过两天我绕路去问问。”

送人出巷时,隔壁沈家的门大晚上半敞着,门外?提灯站着有阵子没见的庄宅牙人,门里站着沈家娘子。

沈家大郎最近不在?家,人回去太学读书?。沈家娘子前阵子急病一场,如今病情好转,气色却还是恹恹地,站在?门口和牙人说?话,人眼瞧着瘦了一大圈。

应小满没敢多耽搁,怕听着邻居的伤心事?,快步走进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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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关门时还是听到牙人叹着气催促,“上个月的赁钱拖欠到这?个月,小的也不好交代啊……”

“沈家或许要搬家了。”她?回家和义母说?,“总拖欠赁金也不是个法子。往西边南边寻一寻,都能寻到便宜许多的清静小院。”

义母摇头:“不见得?。他们官人家和我们老百姓想?法不一样,面子大过天,不见得?愿意当着许多官人邻居的面挪走。”

说?起沈家的事?,免不了又提起同样犯事?的西边周家。

“管刑部库仓的六品小官儿,家里养着厨娘和马夫,主簿娘子穿金戴银,出入使唤奴婢。早猜到这?家官儿贪,不贪如何?能撑得?起偌大一家子的开销?中午周家抄家时你不在?,拉走满车的箱笼,那架势,吓人呐。”

抄家时应小满其实在?的。人在?巷口,眼瞧着满车拉走的都是书?卷。她?没跟老娘说?。

周家官儿确实贪。又精明又贪。鬼市里一文?钱不花,想?拿赃物飞爪换她?的扇子。

她?如今知道了京城贵物的行情。一把上好的象牙扇,开价三十贯往上。当初不懂行情,差点被周胖子空手套白狼,白赚去三五十贯。

“精明鬼!”应小满哼了声,“抓他活该。”

自打周胖子被抓之后,飞爪赃物留在?家里不放心,她?以麻绳把装飞爪的牛皮带系在?小轱辘车下方,紧贴木板底拴好,平时留肉铺子里。

情况一有不对,她?便推着轱辘车出去,直接把飞爪扔汴河,叫赃物走水路。

义母喊她?。

“伢儿,替我去一趟沈家,把这?篮子东西递给?沈家娘子。当面别说?送她?东西,就?说?咱家借了沈家还上的。”

应小满翻了翻小竹篮。里头放八个家里自做的玉米馒头,半斤羊肉,白色细布下头压着两张一贯纸交子。

义母:“前阵子沈家后生在?家服侍老娘那几天,我正好身子不大好,有时候幺儿淘气跑出家门玩,沈家后生还帮我四处寻孩子,帮了咱家不少忙。”

“这?些京城衙门的官人容易犯事?,但不犯事?的时候,拿回的俸禄也着实丰厚。七品官人听说?每个月有十几贯的月俸。等她?家男人放回来,沈家就?算熬出头了。”

义母指着篮子说?:“多的咱家也没有。两贯钱抵一个月的赁金,好歹叫沈家再撑一个月。说?不准她?家男人下个月就?放出来了呢。”

应小满嘴里没吭声,心里嘀咕,沈家这?位御史官人,听说?一道奏本捅破了天,不拘个一年半载是放不出来了。

但老娘说?得?也有道理。处得?好的乡邻,总得?帮忖一下。

她?提起小竹篮去沈家,阿织今晚兴奋得?睡不着,搀着阿姐的手替她?开门。

沈家门外?的牙人讨不到月赁钱,当然还没走,两边僵持着。应小满当面把白纱布掀开,露出竹篮底下两贯纸交子。

“我娘说?,趁着手头宽裕,欠沈家的钱今天就?还上。篮子里还送了些谢礼,沈娘子收好了。”

把竹篮塞给?还在?发愣的沈娘子手里。

牙人眼尖,早觑见了纸交子,登时笑开了。

“这?不是有钱吗。沈娘子不早说?,偏跟小的哭穷。还好邻居应家小娘子听到响动来还钱了……”

打发走了牙人,沈娘子不安地提着篮子站在?门口,想?开口道谢又不知说?什?么,踌躇片刻,进屋抓了一把乌梅糖塞给?阿织手里,又跟应小满说?,“必须当面跟应嫂子道谢。”

应小满拦不住,沈娘子撑着病歪歪的身子,准备了四样礼,郑重?装在?提盒里,坚决地过来应家寻义母说?话。

义母急忙把人迎进屋里,四处准备姜茶。

“就?是看沈娘子最近身体不好,不想?你累着,才叫小满把篮子送过去,你接下就?得?了。准备礼物特意过来道谢作甚,同住一处的邻居,太过客气……”

敞开的窗里传来沈娘子虚弱的话语:“应家嫂子心善。种种妥贴心意,沈家看在?眼里,感激肺腑……”

阿织捧着满手糖饴,坐在?桌边和阿姐分享,边吃边说?:“我喜欢沈娘子。”

应小满叼了块甜丝丝的荔枝膏,“沈娘子也喜欢你。但沈娘子病着,你别上门打扰她?。”

“婶娘也病着。”

“人操心多了,年纪大了就?会生病。”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你乖乖的,天黑了别到处乱跑,别叫婶娘担心你。”

“嗯!”阿织低头吃了几个甜果子,忽然耳朵一竖:“沈娘子说?起你哎,阿姐。”

应小满:“你都听见了,我当然也听见了。”

“沈娘子又提起沈家哥哥。阿姐,你会不会嫁给?沈家哥哥……”

应小满敲了小脑袋瓜子一记。“专心吃你的糖。”

沈家娘子特意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过来寻应家义母,当然不只是道谢这?么简单。

言谈中果然提起两家小辈。

“家中只有一个犬子阿奴,读书?还算上进,明年即将下场科考。如果考不中自然不提。如果能侥幸考中进士的话,也算从此?有了前程。我看阿奴和你家小满年纪相仿,平日说?话也算投契……”

应小满越听越不对劲,赶在?沈家娘子往下说?和之前,高声说?:“不投契!”

沈娘子:“……”

和沈娘子对坐的义母:“……”

沈娘子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对面的义母也好不了多少,尴尬笑说?:“我家这?伢儿性子随了她?爹,打小就?直肠直肚的,憨得?愁人。沈娘子别误会,我家没有旁的念头。咱家是开肉铺子生意的小门小户,高攀不上读书?人。”

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忍着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再不提了。家里旁的好物件没有,几块糖饴还是有的。我看你家小阿织喜欢,待会儿我再送点过来。”

义母过意不去,又是一番推辞感谢。

两人年轻时都没少在?乡郡吃苦,入京后日子有所好转,但不巧最近又都在?生病,说?来说?去,倒是许多聊不完的话题,对坐着抹起发红的眼角,彼此?唏嘘不已。阿织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回去了。”沈娘子意犹未尽,看看夜色还是起身,“明天再来寻嫂子说?话。莫耽误了小阿织睡觉。”

旋即又送来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甜果子。

“家里那位入狱时,几家关系好的亲友同僚登门慰问送来不少礼。我家阿奴大了,自不吃这?些,索性都给?小阿织罢。”

沈娘子半是窘迫半是遗憾地说?:“可惜两家没有缘分。”

应小满把各式甜果子装两个大瓷盘,放在?小院树下的长桌上。

阿织困得?已经泪汪汪的眼睛猛地睁开,绕着小桌转悠,义母好笑地把人抱进屋里:“该你的跑不掉。睡觉了。明早起来再吃。”

当晚,应小满照常准备好二十斤鲜羊肉,反闩上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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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吹熄油灯,回屋睡下时,以为这?是个寻常的京城夏夜。

*

当夜三更末,夜深人静时,七举人巷西边无声无息起了火苗。

火势起得?突兀而猛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席卷过西边几户人家,火势熊熊,直扑周边屋宅。

京城夏季多风沙。

热风夹杂着火势,院墙不能阻止,巷子两边连片栽种的树木加剧火势,砖瓦木檐陷入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西边惊醒的几户人家惊慌大喊。

但今夜的火势绵延得?诡异,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瞬间吞噬了大片屋宅,浓烟滚滚。

闻讯赶来的乡邻取木盆木桶往火里泼水,不但不能浇灭火苗,火势反倒更大。

砰,屋脊梁木在?火焰中沉重?倒下。

西边周主簿家的宅子在?火中垮塌。

瓦砾轰然塌下的巨大声响,终于惊醒巷子东边的应家。

*

“娘!阿织!”

应小满在?腾腾浓烟里大喊,摸索着往主屋方向去。眼前伸手看不清五指,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腰,她?急忙扶住,是院子里的水缸。

“娘!阿织!”

耳边俱是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有些模模糊糊的,自远处的邻居家传出。阿织的哭声近在?咫尺。

应小满摸索着进屋,不住地咳嗽,迎面揪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娘!我带你出去!”

义母却使劲挣开她?,回身继续摸索,“我自己能走,找幺儿!幺儿刚才从炕上掉下去,我再摸不着她?!”

“我进屋找她?,娘先出去!”应小满把捂嘴的湿布塞给?义母,搀扶着义母在?滚滚浓烟中摸索着往院门走。

义母拉扯不过她?,被拉到院门边时,却紧攥着她?不肯放手,颤声而哭,巨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万一寻不到幺儿,伢儿,你自己得?好好地出来,答应娘……”

应小满没有安抚母亲的时间。

她?匆匆撕下一幅裙摆,摸索着又寻到小院里的水缸,布料浸透水,拢住口鼻。挂在?缸边的木勺舀起满勺水,直接往身上泼下。

起火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浓烟怎么这?么大?

阿织这?么小年纪,被浓烟呛久了,人会出事?的。

“阿织。”

铺天盖地的呛鼻浓烟,她?忍着咳嗽,循着记忆里的堂屋摆设,四处摸索呼唤,“阿织。”

腿脚不知磕碰到什?么硬物,疼得?很?。她?拿脚踢开,是摆在?堂屋正中的长条凳。

她?呛咳着挥开浓烟往里走。

原本黑黢黢的周围开始冒亮,在?火灾现场不是个好兆头。她?警惕地盯住几处火苗窜起的位置。

眼睛很?快被薰得?看不清了。她?摸索着继续往里走,弯腰去摸四处旮旯角落。“阿织,听到我吗?过来阿姐这?里。阿姐带你出去。”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阿织在?微弱地哭:“阿姐,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阿姐。”小丫头被浓烟呛得?不轻,发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不幸中的万幸,被浓烟呛住的这?阵连续咳嗽声让应小满确定了方位。

她?迅速转左,在?大片浓烟里磕磕碰碰地穿过堂屋,一把摸着里间长炕,又沿着炕寻摸小丫头的位置。

“阿织,快出来。阿姐已经来了。”她?也被呛得?不轻,眼前又熏得?看不清楚,湿布捂着口鼻断断续续咳嗽着,声音不知不觉哑了,“你在?哪里……”

大片浓烟里奔出一个小黑影,阿织无头苍蝇般从藏身处哭着奔出来,张着手臂四处摸索,“阿姐!”

应小满循着哭声奔去浓烟深处,挥开大片烟雾,忍着剧烈呛咳一把抱住柔软的小身体,在?越来越热的烟雾里寻摸出门的方向。

木门摸着烫手。

进屋时几处小小的明火位置已经开始燃烧。

七举人巷这?里的屋宅都是砖瓦加木头,夏日燥热天气里一点就?着,院门边的明火越来越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应小满拿湿布捂着阿织的口鼻,疾步往院门外?冲,一步便跨过开始燃烧的门槛。

七举人巷的火势最初是从西边开始蔓延的。最西边几间屋宅的火势此?时已经很?大了。

熊熊烈焰映亮了半边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恐惧的砖瓦坍塌声响。

京城东西南北都设有望火楼[1],火灾不久,城北这?处望火楼便察觉不对,几十名潜火兵[2]已经赶来七举人巷救火。附近巡逻的官兵也已赶来协同治安。

劫后余生的七举人巷邻居们聚在?一处,神色残留惊恐,对眼前惊人的火势指指点点。

“最先从周家起火……”

“听说?不是走火,是被人泼了油!因此?才烧得?如此?之快,片刻间蔓延出去,水泼无用,火势更大。”

众人大惊失色。“周家怎么会招惹这?等大祸事?!竟然被人趁夜下如此?毒手!周家的主簿娘子……”

几个明白人纷纷摇头:“你们看周家的火势,哪来得?及逃生?不止周家娘子,周家的两个孩儿,雇请的几个奴婢,厨娘马夫,砖瓦房梁,一草一木,都在?火里……”

不知哪路官兵赶来,为首的武官大声传令,周围闹哄哄的,被大火惊动的黑压压的人群把火灾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武官传下什?么令也听不清。

应小满抱着满脸黑灰的阿织,自己也是满身满肩膀的黑灰,只看到官兵迅速分成几队,以身体做人墙挡住七举人巷两边巷口,禁止闲人出入,只放专职救火的潜火兵进进出出,搬来大片灭火的湿泥土堆,阻挡火势。

几名匆匆赶来的主事?官员远远地盯着火势腾烧的巷子。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声喧闹。

有人以身体冲撞官兵人墙。

看打扮像个少年书?生,赤手空拳,哪里冲撞得?动官兵人墙,片刻后便被拖去旁边。

夜风里传来少年人的大喊,“我娘还在?巷子里头!放我进去!我把我娘扶出来!”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抽抽噎噎的阿织停下哭声,疑惑地转头望去,问应小满,“是不是沈家哥哥?”

应小满也觉得?像。

她?不想?惊吓到阿织,把小脑袋按在?肩膀上,自己在?火把光芒下远远打量,被拉去角落的少年郎确实是沈家大郎,沈俊青。

沈俊青衣袍散乱,像从太学一路狂奔回来的模样,边挣扎边大喊:“我娘身子不好,没跑出来,还在?巷子里头!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救我娘啊!”

几名官兵把人拉扯住,一名顺天府官员正在?苦劝他。

“孝心可嘉,但你看看这?火势!今夜被人泼油纵火,你娘没能跑出来,家里没了她?一个。你冲进去救你娘的话,家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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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两个!”

沈俊青还在?喊,“火在?西边,我家在?东边!火还没烧到我家!”

其实火已经蔓延过来了。就?连沈家东边相邻的应家都四处冒起火苗。

沈家往西的那户人家,房梁正在?熊熊燃烧。沈家被浓烟湮没,火舌顺着木门框往上窜,黑色浓烟里显出危险的明红。

应小满盯着蹿火的沈家,恍惚地想?,娘呢?这?么老半日功夫,人群里怎么没见到娘?

*

入夜的大理寺官衙深处,一排官廨依旧灯火通明。

值守官员匆匆小跑入官廨,急寻深夜还在?大理寺审核卷宗的晏少卿,送上顺天府紧急传来的消息。

“犯官周家失火?”

“一把火夷为平地。宅子里头的人连同东西统统烧了个干净。”传信的大理寺官员擦汗庆幸:“还好早晨刚去一趟,提前抢出些文?书?证物。”

“只烧了周家?”

“泼油纵火,哪能只烧一家。夏季天干风燥,北边望火楼察觉时,周家火势刚起;等潜火兵赶到时,临近三四家已经熊熊起火。刚才顺天府遣人急传来的消息,整条巷子俱在?火中。众官兵准备湿泥土堆,封锁七举人巷两边,避免火势继续蔓延——”

不等说?完,晏七郎骤然起身,疾步往官衙外?走:“备马。”

第49章

应小满抱着阿织绕火场寻人。

围观人群对着大火指指点点,劫后余生的妇人们拥着孩子啜泣。夜里火起?得急,巷子东边还好?,巷子西边五六户人家,几乎每户都有没来得及跑出的家人。

沈俊青的哭骂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

阿织也察觉出不对,揉着被浓烟薰得发红的眼睛,四处张望,“婶娘呢。”

应小满绕着整圈人群搜寻,处处都没有义?母的身影。

她大声地喊,“娘!”人群里许多妇人应声回头,众多悲喜不同的面孔里,没有一张是义?母的面孔。

哇地一声,阿织放声大哭:“婶娘!婶娘在火里!”

火场传来的阵阵热浪当中,应小满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巨变当前,人反倒被逼冷静,抱着阿织快步走去还在放声哭喊的沈俊青那处,揪着肩膀把人一把扯过来。

这一下用力?极大,压着沈俊青的两个官兵都没按住,沈俊青连哭声都顿了下,“……小满娘子?”

“别嚎了。”应小满把阿织塞给沈俊青怀里,“抱好?小幺。我回去看看。”

沈俊青抱着抽泣的小丫头发愣。

回去哪处看看?……

他悚然一惊,“小满娘子?小满娘子?!别去!”

浓烟滚滚的巷口,刚才站在面前说话的小娘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

几十名潜火兵奔走救火。三十斤的土包麻袋一个接一个扛进火场。

浓烟滚滚,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冒火。前方有人大喊,“火势太猛,莫进屋宅,当心倒塌!”

“泼油纵火,浇水无用!多多运湿泥土堆进来,阻挡火势!”

一个纤瘦肩膀扛着土包麻袋进巷。沉甸甸的麻袋把脸都挡住,潜火兵领队奔跑着路过,浓烟里看不清身形,只?看得到迎面一个大麻袋,赞道,“好?样?的!土堆前头放下。火拦不住了,挡住火势蔓延,整条巷子烧尽自灭即可。”

苗条身影扛着麻袋直奔前方。片刻就消失在深巷浓烟中。

*

“咳咳,咳咳。”

湿布巾挡不住浓烟,应小满剧烈呛咳着,摸索到火焰窜起?的自家门口大喊,“娘!”

无人应声。

她进屋寻阿织之前,分明已经?领着义?母出了门。火势从西边蔓延,不出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往东奔出巷口才是。

如今人不在巷口人群中,显然中途出了意?外。沈家娘子也没能?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应小满转身往隔壁沈家奔去,大喊:“娘!你在不在沈家?”

沈家的小院已经?被黑烟火焰笼罩。门槛在火焰里噼啪燃烧。应小满毫不迟疑飞跨过去,奔往沈家正屋方向,“娘!”

没有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出了巷子。

除非,她半途听见隔壁沈家娘子呼救。她和?沈娘子交好?,定不会见死不救,必定半路折返回去救人……

应小满一脚踢开正屋瓦房虚掩的房门。

屋里浓烟滚滚,四处都起?火,一股热气灼浪劈头盖脸地扑出屋外,地面烫得灼烧脚板,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剧烈咳嗽着,四处呼喊,“娘,沈娘子,你们在不在这边!”

东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回应。

冒火燃烧的木门后有人虚弱呼喊,“门打不开……”

*

马蹄声骤停在火场巷口。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急忙上去相迎。

“晏少卿。”“这场火势太大,竟然惊动了晏少卿亲自赶来。”

“已经?封堵了整条巷子,阻止火势蔓延扩散,晏少卿放心,长乐巷无忧……”

周围明亮的火把映亮了来人的面孔。

时?常清亮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锐利四顾,打断客套寒暄,“伤情如何?巷子里居民可都救出来了?”

主事官员们叹着气指向巷子里映亮夜空的熊熊火势。

“今日之火势,乃是七举人巷里的犯官周家被人刻意?泼油纵火。满地火油,无法人力?扑灭,只?得静等烧尽自灭。至于?巷子居民,能?救的都已救出了。晏少卿请看,都聚拢在此处。如今还陷在火里的,我等亦无力?回天……”

顺着官员指点,晏七郎转身,视线扫过周围聚拢的人群。

众多低声哭泣的声音里,小女孩儿尖锐的哭声尤其清晰,“阿姐,我要阿姐!”

沈俊青满脸烟灰,蹲在地上和?阿织抱头痛哭,“别哭了小丫头,我耳朵都聋了,娘……呜,小满娘子……”

“小满在何处?”耳边传来一声清晰问?话。

沈俊青愕然抬头,周围火把映出一名身穿朱红官袍的年轻朝廷大员。

朱袍朝廷大员口中问?的是他,眼睛却?盯着怀里哭喊着的小丫头。“阿织,你阿姐呢。”

自打阿姐走了便?哭喊个不停的阿织,此刻竟然停下哭声,抽抽噎噎地伸出双手要抱抱,“七郎,阿姐走了。”

沈俊青的眼睛霍然瞪大。七郎?

给小满娘子的肉铺子写字幅的那个七郎?!

晏七郎抱起?阿织,轻轻地拍几下后背,眼睛盯向沈俊青这处,追问?:“阿织的阿姐走去何处了?”

沈俊青抹了把脸上烟灰,望向远处烈焰升腾的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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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未能?逃出,小满娘子的母亲似乎也未能?出来。她把阿织递给我这处,说了句‘回去看看’,一转眼人就不见踪影。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回去巷子寻人去了……”

晏七郎深吸口气,胸肺隐隐作疼。

“她寻不到母亲,定然回去巷子里寻。”

火势太大,北望火楼几十名潜火兵人手远远不够。晏七郎吩咐跟随而来的几名大理寺知事官:

“快马急报全城各处望火楼。七举人巷这场火势和?三司会审的军械倒卖通敌大案相关。以大理寺名义?,急调全城各处潜火兵,全力?灭火救人。”

说着自己往巷口摆放救火的大水缸走,大木勺舀起?一勺水浇自己身上。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慌忙来劝:“火势危急,晏少卿惜身!此刻往巷子里去,只?怕救不出人,徒然害了自身呐——”

“你们的做法很对。”晏七郎语气极冷静,“换我是主事之人,我也会阻拦人进巷。但你们无需拦我。”

*

燃烧变形的木门在火里噼啪作响。

应小满一脚踹开木门,湿布捂着口鼻往黑魆魆的东屋里摸索。所幸七举人巷屋宅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呛咳着大喊:“娘!”

沈家娘子倒在门边。人吸多浓烟,早已昏迷不醒。

义?母倒在沈娘子旁边,人硬撑着半昏迷半清醒,但浑身脱力?,起?不来身。

“沈家娘子慌忙中砸伤了腿,压在木柜下跑不脱。我替她推开木柜,才把人搀起?身的功夫,门就打不开了。”

义?母虚弱地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泥菩萨过河,不该管旁人的事。但耳边一声声听着她喊,我要丢下她不管,以后我一辈子也活不安生……”

“别责怪自己了,娘。”应小满托着手臂把人搀扶起?身,“救人从来不是错事。”

昏迷不醒的沈家娘子驮负在背后,应小满单手搀扶母亲,把湿布递过去:“捂住口鼻,别怕门口的火,闭眼往外冲就是了。”

义?母捂住口鼻:“伢儿,你呢。”

“我还有。娘,你走前头,我看着后头。”

女儿的手稳稳地托在背后,发力?往前推。

义?母踉跄走在前头,路过熊熊燃烧着的门窗,热浪薰人的庭院。不知巷子外头发生了什么,原本就在四处窜暗火的院门处忽然轰一声大响,火焰窜上老高,虚掩的两扇木门瞬间烧成火门一般。

义?母惊恐地大叫,“伢儿!”

“娘别怕,闭眼冲过去。刚烧起?来的火看着猛,其实一冲就过。”

应小满在背后催促,“娘,闭着眼往前冲,冲出门外就好?了。”

对着烧成火门一般的沈家院门,背后女儿的手催促地往前推。义?母发狠地闭上眼,湿布捂住口鼻,脚步虚软地加快冲过火门。

刚烧起?来的木门,果然一冲就过。

巷子里依旧热浪浓烟滚滚,但比起?四处起?火的庭院,灼烧逼人的火门,人总算喘得上气。

义?母虚弱地踩出几步,冲过隔火土堆,翻滚几下压灭身上乱窜的小火苗,倒在土堆边上。

“伢儿……”

身后却?没有人跟上来。

义?母脑子嗡一声,急切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慌忙撑起?身子回望。

西边地上燃烧的火油缓缓往东流淌,流到哪处,火势就去哪处。大片火油早已流淌到了沈家门前。

方才义?母闭眼冲出的短短瞬间,是沈家门前的火油从聚集,燎烧,到爆燃的最后喘息时?机。一眨眼的片刻后,沈家院门处聚集的大片火油已经?烧成熊熊火海。

大片火海堵住了门。

应小满背着沈家娘子被堵在门里。

义?母惊惶大喊:“伢儿!”

*

应小满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呛多了浓烟,又薰到了眼睛,眼前四处冒金星。

她其实听得见义?母的喊声,朝门外的熊熊大火挥了挥手,也不知老娘能?不能?看得见。

但背着的沈娘子无知无觉地往下滑,她感觉背后重的很,摸索着搀扶时?不小心摸着边上一截燃烧的木头,烫着了手,失去支撑的沈娘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她赶紧把人撑住。

烈火在她眼前燃烧。她并?不畏惧,撑着沈娘子,随时?准备伺机往外冲。只?脚下烫得很,浓烟又呛得厉害,快要站不住了。

巷子里似乎来了人,在和?义?母说话。

耳边全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时?不时?轰然作响的倒塌声,听不清楚外头说什么,只?听到义?母大喊:

“……沈家!沈家火门后头!”

有许多脚步声疾奔而来。

应小满眼前烟熏火燎,眼睛被浓烟刺激得几乎睁不开,但只?从热度和?眼前模糊的火焰形状就能?感觉得到,沈家门前一丈来高的熊熊火势明显小了下去。

有人往油火里泼洒湿泥和?夯土。

火势稍小,有人即刻冲入燃烧的火门,将火门后摇摇晃晃的应小满一把捞住。

她被火薰得滚烫的脸颊乍然碰着冰凉凉湿透的衣襟,那滋味比大夏天里吃一顿碎冰圆子还要舒爽,本能?地贴上去沾水气。

眼睛依旧火烧火燎地睁不开,感觉有人拿湿泥往她脸上身上堆,迅速堆灭身上几处小火苗,又以厚厚的湿泥涂抹她灼伤的手心。

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门外焦灼地喊,“郎君,地上火油四处流淌,切莫停留,快走。”

背后的沈娘子被人接过去,沉重的负担消失了。

有力?的手搀扶着她起?身,掂了掂分量,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她整张脸都贴在冰凉凉湿透的衣襟上。

“走。”熟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说。

四面八方灼烧热浪滚滚,许多声音在周围大声呼喊,她被抱着疾步冲出一段路,灼烧窒息感褪去,步速也减缓下去。

“娘跟着我们走。”应小满揉着刺痛的眼睛说。

其实来人冲入火门的第一时?间,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人影轮廓,已经?猜出来人是谁。隋淼隔门喊了一嗓子“郎君”,她当时?便?笑了。

“你娘跟着我们走。”抱着她的郎君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果然是七郎。

眼睛薰得睁不开,应小满索性闭着眼,摸索着伸出手臂,环绕住郎君的脖颈肩膀,薰得滚烫的两边脸颊轮流地蹭他湿透的衣襟。

周围还是热,但呛人的浓烟开始渐渐减少。他们正在迅速离开火场中心。

“头发衣裳都是湿的。”应小满闭着眼摸了几下,咕哝:“你身上浇透水了。”

晏七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刚才短短那声“走”里的紧迫消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不止浇透了水。”他淡定和?她说笑,“还被个火海里逃生的小娘子,拿手上涂抹防烧伤的厚厚一层湿泥糊了满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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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满急忙缩手。

指腹互相捻了捻,可不正是手心手背涂满了厚厚的湿泥。

平日总把自己打理得干净齐整的七郎,眼下衣裳头发湿透,脖子沾泥,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她赶紧抬手拿衣袖摸索着四处擦一擦,“脖子擦干净了没有?”

晏七郎任凭她四处擦,擦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回一句:“脖子上的泥擦去一层,又新糊了衣袖上的烟灰上去。”

应小满:“……”

扑哧,她的脸埋进湿漉漉的衣襟里,闷声笑起?来。

几句话功夫,周围灼人的热浪感也逐渐消退了,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耳边传来义?母的哽咽呼喊:“伢儿,我家伢儿出来了没……”

“娘,我好?好?的!”应小满抬高嗓音喊:“七郎冲进火门把我扶出来了。”

义?母激动的啜泣声传入耳朵,又哭又笑。

应小满的声音也早已哑了,但她就是忍不住地笑。

前方的人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阿织的哭喊。

小丫头尖利的哭喊掺和?着沈俊青时?断时?续的抽噎声,在夜风里传的远。这一大一小两个还蹲在巷口抱头痛哭。

他们离巷口围堵的人群已经?很近了。

应小满惊觉自己还被晏七郎抱在怀里,挣扎着下地。晏七郎拗不过她,改为半扶半抱:

“你眼睛被烟熏得看不清,无需勉强,我扶着你出去——”

几个脚步声匆匆忙忙走近。

火势惊动各方,顺天府尹半夜从家中赶来。在顺天府几名主事官员的簇拥下,急匆匆上前告罪:

“下官方才听闻晏少卿火场涉险,惊恐万状。所幸吉人天相!晏少卿临危决断,于?火海中勇救百姓。下官定要将晏少卿今夜的义?举写入奏表,上奏朝廷——”

几名通传急令的大理寺知事官也正好?回返。其中一名匆匆走近,站定在晏七郎面前回禀:

“晏少卿,卑职等已经?奉命急令全城各处望火楼救援,其中两处已经?赶来救火!还有两处即将赶来!”

已赶来的两处望火楼主事官员同时?大步上前,站定在晏七郎面前争相回禀:

“下官城东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八十八名赶来救火!”

“下官城西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百二十名赶来救火!”

晏七郎:“……”

应小满:“……”

晏七郎一个人捂不住那么多张嘴,犀利阻止的眼神才扫过面前一两个,四面八方都响起?“晏少卿”的呼唤。

“……”他哑然片刻,低头去看怀中半扶半抱着的小娘子。

才出火场,就被灌了满耳朵“大理寺晏少卿”的应小满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恍惚地说,“啊……?”

晏什么少卿?什么大理寺少卿?谁在七郎面前喊大理寺晏少卿?

啊?啊?!

第50章

深夜一场耸人听闻的泼油纵火大案,消息不胫而走,哄传京城各处街坊茶肆,甚至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

一场火灾陷进去十几条人命,受灾民户中还有三四户是有品阶的京官人家,顺天府慰劳的官员络绎不绝,顺天府尹亲自登门挨家慰问。

受灾第二天就紧急发下大批的赈济米粮,锅碗用具,暂住的帐篷,防暑防瘟疫的药丸。

做法事的僧人道士接连请来两三拨,烧成废墟的七举人巷两边,东边一排大和尚念经做法事,西边一排老?道?士打?醮做道?场。

应家人口少,只领到一顶牛皮帐篷,好在这顶帐子大得?很。

给应家拨的暂住地段也好,距离七举人巷不远处的一块朝南阴凉地,头顶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白天遮阳不热,晚上通风,走出百来步有一口水井。

顺天府负责安置赈济的主?事官员对应家态度殷勤,一天跑仨趟,此刻正在帐篷外和义母说话?:

“……各处安排得?可妥当?应夫人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直言,本官即刻安排……”

“哪里?哪里?,应夫人太过客气。应家和晏少卿交情深厚,本该多看顾些,呵呵……不敢有负晏少卿的嘱托,应该的,应该的……”

牛皮帐篷里?放两张木板床,靠木板床放一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碟清洗干净的紫葡萄。

阿织的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抓得?满手的葡萄,递给木床上坐着的应小满:“阿姐,你也吃。”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吃葡萄。

葡萄便宜。这几天家里?天天吃。

家里?也只吃得?起葡萄了。

火场里?来回一趟,她侥幸只灼伤了手,腿脚无?事。火势扑灭之后,她和母亲回了一趟家,翻捡残余物品。

比起西边几户人家来说,应家屋宅未烧垮塌,房顶大梁好好地撑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大幸中的不幸,挂在正屋檐下放钱的小吊篮……烧了个干净。

家里?的纸交子都放在吊篮里?,十几贯面额的交子随火而去。

篮子里?两贯铜钱倒还在,连同竹篮子烧成一大团黑糊糊,要用的时候一文钱一文钱地往下抠。

家被烧了,羊肉铺当然出不了摊。

晏七郎派人接连来了许多趟,送钱送物件,应小满躲在帐子里?不见人。

晏家曾经给义母看诊的妙手郎中登门,应小满还躲着不见,被义母拉出帐子看了烟熏的眼睛和手上灼伤,只收下几包外敷药,其余送来的物件还是推拒没要。

如此三五天过去,应小满休养得?差不多了。

受灾后无?事可做,阿织小丫头坐不住,她索性?从那?一大团黑糊糊里?抠出百来个铜板,带着阿织出去街上转悠。

原打?算买些便宜的夏季时令鲜果子,给小馋猫甜个嘴儿。

路过五月里?曾经咬牙买过葡萄的同一家摊主?处时,她心里?一动,似乎有人跟她提起过,京城葡萄最近降价得?厉害……

应小满鼓起勇气过去问摊主?:“你家可有什么便宜鲜果子?越便宜越好,一贯钱一串的贵价西域紫晶葡萄不要。”

那?家摊主?乍见她这十几岁的小娘子,表情倒像是见着自家二十年没见的老?娘似地,老?泪纵横地抱出一筐紫葡萄,直接往她怀里?塞:

“终于?把小娘子你给等来了。小的从前糊涂,西域紫晶葡萄这等贡物,小的哪有本事私卖?都是胡乱瞎说,小的赔罪!这里?整筐都是城郊庄子自种的紫葡萄,便宜得?很,不敢收钱,小娘子整筐拿去吃!”

应小满:?

上街一趟,揣着百来个没花出去的铜板,莫名其妙拖着整筐摊主?白送的又大又甜的紫葡萄回来。

给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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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的左邻右舍挨家挨户送葡萄,还剩下半筐。

坐下来和阿织洗干净,两个人哐哐地吃。

又香又甜的紫葡萄也不能除尽耳边嗡嗡的烦恼之声。

帐子外头的顺天府官员还没走。一句句转弯抹角,和义母旁敲侧击:

“贵家小娘子和晏少卿似乎交情不浅呐……不不不,夫人太客气,晏少卿当夜将令爱抱出火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绝不会?错,哈哈哈……斗胆敢问一句,不知?是否好事将近……本官定当送上贺礼……”

滋一声轻响,应小满捏爆了手里?的紫葡萄。

汁水流了满手。

帐帘唰得?掀起,她对尴尬不知?如何应答的义母说:

“娘,别理他,进来帐子歇着!”

顺天府官员的笑声一停。

原本只是义母一个尴尬,现在成了两边面对面的尴尬。

随即两边尬笑着,一个客气赔罪,一个告辞离开。

义母尴尬的次数多了,人倒也习惯,回来帐子里?吃了几颗葡萄,总归舍不得?数落冲进火场救她的乖女儿,只委婉地劝她:“毕竟是个官儿。咱们平头百姓家的,客气点?总不会?错。”

又吃两颗葡萄,义母自己接下去说:“不过你两句话?把人顶走了也好。我越琢磨越感觉不对。他们嘴里?的晏少卿,晏少卿,说得?是七郎罢?怎么听他们说话?,像个很大的官儿?”

应小满没吱声,心想,管天下刑狱事的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官儿。主?管京城治安的顺天府尹才七品!

正七品和正四?品别看只差五级,许多六七品的官儿一辈子都升不上五品官阶,正四?品的官儿能不大么。

但许多官儿口口声声称呼的“晏少卿”三个字,和七郎的脸牵扯在一处,顿时叫她一阵心浮气躁。

嘴里?嚼着的葡萄都不甜了。

“别提他。”她恼火地说。

又郑重地对阿织说,“以后七郎来,不许搭理他,不许给他掀帘子,更别跟他说话?。”

类似的话?,阿织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再没有头一回听说时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大反应,反倒继续淡定地吃葡萄。

“阿姐不许我跟七郎说话?,因为阿姐自己要跟七郎说话?吗?”

应小满反应很大地否认,“才没有!”

“哦。”

对着面前安然吃葡萄的阿织,应小满气得?不轻,扭头对义母抱怨,“你看,阿织都被七郎带坏了。”

义母慢腾腾地剥葡萄:“我说句公道?话?,伢儿,要不是七郎带人扛土扛泥扑灭了沈家门外一人多高的油火,又冲进火门把你背出来,你现今哪能安稳坐这儿骂他?你老?娘我哪能安稳坐在你对面吃葡萄?当夜我肯定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应小满不说话?了,自己也剥了个葡萄吃。

一个葡萄吃完,火气又上来:“但他骗我那?么久,把咱全家哄得?团团转!我天天在他面前骂狗官晏容时,狗官晏容时,他还经常跟着我骂两句……“

她憋着火气吃葡萄:“狗官晏容时,真的是一点?都没骂错他。心眼多,蔫儿坏!”

“确实心眼多。”义母赞同地边吃葡萄边说,“不过对你不坏。”

应小满:“……”

七郎不止把阿织带坏了,连老?娘都开始替他说话?……

提起七郎的事,义母也忍不住多嘴几句。

“你爹叫你进京报仇,仇人家里?当家主?事的那?个,当真就是七郎?你爹没弄错?你没弄错?”

“没弄错,就是他。”应小满抿了抿嘴唇,火气又往上翻腾。

“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找的仇家就是他自己,跟我花言巧语地搪塞。”

义母闲不住,吃完葡萄便拿起针线修补衣裳,边修补边念叨:

“你上回说七郎今年二十四?岁?你爹从前在京城替他主?家做事的时候,也不知?七郎生出来没有。当事的人全入了土,倒叫你一个十来岁的小伢儿,千里?迢迢进京找二十来岁的七郎报仇。要我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爹老?糊涂!”

应小满:“……别数落爹。他老?人家在地下听了会?生气的。”

义母哼道?:“我哪句说错了?就算你爹夜里?从地下爬出来站面前,我当面还说这句,你爹老?糊涂!”

“……”

“七郎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不止救下你一命,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伢儿,你不止要听你爹的,还要听你老?娘的。就算你爹的主?家从前跟七郎家里?有深仇大恨,一命抵一命,七郎跟咱家的恩怨算扯平了,你别再寻他报仇。”

老?娘话?糙理不糙,应小满边吃葡萄边琢磨了半天,最后轻轻点?一下头:“嗯。”

义母的眉眼舒展开几分?。

伢儿的性?子自小跟了她爹,直肠直肚倔得?很。如今肯听劝,是再好不过的事。

找七郎寻仇的事既然作罢,义母另一处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我看你和七郎平日里?虽说吵吵闹闹的,但人走得?近了,免不了吵架,自家舌头还时常磕碰着牙齿呢。上回你带他回家吃荷叶鸡那?晚上,我眼瞧着,你们两个处得?不错。如今寻仇的事也搁下了,你看看七郎……”

不等义母说完,应小满一骨碌翻起身,从角落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只火场里?抢出熏黑的铜香炉,放在朝南地上,往香炉里?插三支线香,点?燃了郑重拜上几拜。

“爹,你别生气。虽说一命抵一命,七郎……不,晏容时,他在火场里?救下我跟我娘,我不好再寻他报仇,但我不会?嫁给仇人的。爹,你安心地睡,别半夜从地下爬起来找我娘讨说法。”

义母哭笑不得?,无?奈里?又犯愁,抬手拍了她一下:“你个小伢儿,别拿你爹堵我的嘴。”

应小满拜了三拜起身:“我说真的。”

两人正掰扯间,帐篷外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几个汉子的嗓音沿路问过来:“应家在哪个帐篷?”

义母“咦”了声,停下话?头,刚要掀帘子应答,来人已?寻到了应家帐篷,砰一声,门前卸下两大包物件,高喊一声“我家主?人送些急用物件给应小娘子!”扬长而去。

应小满听着动静不对,掀帘子出来:“来得?什么人,送来什么东西?”

一包吃食,一包日用。吃食都是极精细的糕点?果子,精致盒子里?装十二色花样?,瞧着贵得?很。

日用物件包袱里?放了十贯钱,沉甸甸一大包。

义母打?开包袱,四?处翻了翻,怀疑地问:“又是七郎送的?但七郎之前几回遣人送东西来,都当面客客气气打?过招呼,不像今天扔下就走。”

“不是他送的。”应小满抿了抿唇,“他忙得?很。”

抬头看看才升上院墙的日头,她小声嘀咕:

“大理寺少卿,白天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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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案,哪得?空在大早晨送物件。送东西不是午后就是晚上——他用饭时才得?空叫人送东西来。”

*

大理寺官衙深处。

审讯堂灯火通明。提审的犯人已?经讯问超过一日一夜。

堂上的几名审官同样?熬了一日一夜。

堂下的犯人,赫然是位身穿青色官袍的涉案官员。此刻盘膝坐着,闭眼一言不发,仿佛撬不开的蚌壳。

此人是大理寺低品阶官员,八品大理评事,姓卞,人称卞评事。

看卞评事的相貌,正是大理寺封住七举人巷口,第二度查抄周家时,负责在书房搜查书卷物证的青袍官员。

堂上的主?审官是大理寺丞,啪一声怒拍惊堂木,审讯堂里?嗡嗡地回响:

“咄!犯官卞评事,你好大的胆子!五日前,你随晏少卿前去七举人巷,查抄犯官周家罪证。你以官职之便,于?查抄时大作手脚,藏匿重要物证不报。当夜又伙同他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你还不从实招来?!”

卞评事冷笑睁眼,开口道?:

“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你和刑部主?管库仓的周主?簿素有私交。七举人巷几户邻居皆有人证,指认你时常登门周家做客,可有此事?”

“确实和周主?簿私下交好,确实有时登门做客。那?又如何?”

卞评事冷笑,“火灾当夜,我在自家睡觉,亦有众多人证可以证实。还是那?句话?,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又重重一拍惊堂木,“你还狡辩!你既然和周主?簿交好,搜查周家当日,你按律应当主?动回避此桩案件。为何不主?动回避,反倒无?事人般去周家搜查?”

“呵呵,晏少卿命我跟随查案。主?官以重任托付,下官当然竭尽所?能,协助晏少卿办案。”

“呵呵,推到晏少卿身上,你就能狡辩得?了?明知?亲朋涉案而不回避不上报,故意参与审案,此为渎职。来人呐,把卞评事一身官袍扒下,上枷!”

审讯室一墙之隔的石室里?。

坐在黑漆云纹长案后的晏七郎,不,如今在大理寺官衙里?身穿正红四?品官袍,要称呼他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了——

翻了翻案头卷宗,起身踱到墙边,把墙角的传音铜管往左边转动半圈,体贴询问左边木栅栏里?关着的囚犯:“可听得?清楚?”

木栅栏里?关着的周胖子咧咧嘴:“下官听得?清楚。”

这间石室只有晏容时和周胖子两个。

周胖子听隔壁审讯内容,越听越感觉不对,壮起胆子发问:“敢问晏少卿,刚才大理寺丞提起‘泼油纵火,意图灭迹’,该不会?……烧着我家了罢?”

“烧着了。”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你家书房里?藏了什么好物件?你和卞评事的交情藏得?深,那?天去你家搜寻物证,正好点?了他同去。你这位好友白天里?登门搜寻一气,把你书房的闲书带走几箱笼,关键物证一件未寻到。当晚,你家书房就被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大好书房,连带里?头所?有物件陈设,全部化为灰烬。”

周胖子张大嘴巴听着,渐渐露出懊恼又肉疼的神?色,咬着牙没说话?。

“后悔了?”晏容时轻飘飘瞥他一眼。

“我看你家书房面积虽不大,里?头陈设件件古雅,精品颇多——花费了不少心力搜罗来的罢?被你这好友一把火给烧个干净。交友不慎哪。”

周胖子勉强笑了声:“晏少卿说笑。无?凭无?证,怎能说是卞评事做的。夏季天干物燥,书房灯油泼倒,走火也是寻常。”

晏容时也笑了笑,捂住铜管的手掌挪开,隔壁审讯室的声音又清晰传来。

官袍子扒去,审讯室里?动了刑。卞评事嗷嗷地叫唤,打?死不认账。

“当夜我在自己家中,诸多邻居都可为人证!我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

大理寺丞高声质问:“你若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为何会?在搜查周家当时,趁晏少卿短暂离开周家的间隙,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在场有两位人证亲眼看到,可以指认!”

“呵呵,周主?簿和我乃是多年好友,好友入狱,我寻周嫂子说两句慰问话?,有何不可?”

大理寺丞:“若只说了几句寻常的慰问话?,为何大理寺官兵查抄离开之后,周家娘子迅速抱着一个小包袱,面色惊惶,避开邻人,鬼鬼祟祟出门去,两个时辰后才回返?分?明是你教唆于?她,将关键罪证藏于?他处!”

卞评事显然大感意外,沉默了许久。

隔半晌才冷笑:“原来如此,你们出言诈我。所?谓周家娘子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去之事,都是你们捏造的言辞,并非事实。”

卞评事想通了其中关窍,大笑起来:“你们休想诈我!我只是好言安慰几句周家嫂子,周家嫂子为何要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她分?明好好待在家里?。周家被人泼油纵火,烧成一片平地,周家上下尽数死于?火中,与我何干?我和周家这场纵火毫无?干系!”

一墙之隔,晏容时再度以手掌堵住传音铜管。

“卞评事说,不是他做的。”他声线依旧和缓,不疾不徐和木栅栏里?脸色大变的周胖子说话?。

“当日发生的事实,正如卞评事推测得?那?般,周娘子根本没有出门。为何他如此笃定?只有他自己和周娘子知?晓了。”

“白日搜查中途,我有事短暂离开周家。”

“卞评事抓紧机会?,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这件事有两名人证目睹。”

“等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周家门户紧闭,静悄悄待到入夜,并无?任何人进出——就连平日总喜欢串门说话?的马夫和厨娘也未出门。”

“当夜,有人泼油纵火。你说得?很对,京城夏季确实天干物燥,火势熊熊,瞬间席卷周家各处……周家娘子,你家两个孩儿,后院奴婢,厨娘马夫,一个也未逃出来。一草一木,尽毁火中。”

“周家娘子抱着两个孩儿,倒在正屋烧毁的房梁下……收敛尸身时,我去看了。母子三个难以分?离,只得?葬在一处。”

和缓嗓音陈述事实,温声言语描绘惨状。

木栅栏里?的周胖子听着听着,人仿佛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身子逐渐往下瘫软。

瘫倒在地上时,终于?抵不住放声哭嚎起来。

晏容时取过一枚早准备好的木塞子,塞住传音铜管。

无?需他再说什么。周胖子本就个脑子转得?快的精明人。隔墙传来的三言两句,卞评事中途不寻常的漫长沉默,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事情的真正过程。

周胖子撕心裂肺地在石室里?哭吼大骂:

“卞大!无?耻小人,狼心狗肺!你明知?册子藏在书房墙后暗龛,你知?道?我夫人也知?情!你怕我夫人把墙后暗龛的册子供出来,哄我夫人拘着全家不出门,夜里?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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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证物证全毁!你好狠的心呐!”

晏容时坐回黑漆长案后,抬笔蘸墨,在空白的卷宗如数记录在案:

“关键证物书册,藏于?刑部主?事周显光家中书房墙后暗龛。”

“周显光供证,大理评事卞鸿书,素有私交,知?情涉案。或与周家纵火案相关。”

“……”

良久,石室里?的哭喊咒骂声告一段落,周胖子哭得?几乎倒气,奄奄地躺在木栅栏里?。

晏容时从黑漆长案后起身,将墨迹未干的供状摊开放在木栅栏前,递过笔墨,循循善诱:

“周家泼油纵火当夜,卞评事好好地睡在自家里?,动手的另有其人。就如他自己所?说,周家娘子已?死于?火中,当日他寻周娘子说了什么,再无?人证,难以定罪。”

“想不想卞评事和他背后暗藏的纵火主?事之人认罪伏法?”

“想不想给你枉死的夫人和两个孩儿报仇?”

“签字画押。本官定当将此案追查到底,还你周家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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