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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吻
掌心平按在后背淤青之上,酸麻疼痛混成难以分辨的感触,顺着骨肉肌理蔓延。
宣榕没忍住溢出一声呻吟。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一顿,方才继续动作?,问道:“很痛么?”
他力道收放自如,痛感其实尚可。
但?夏季衣料轻薄,被毯亦是,阻挡不了浸透而来的温热力道。内力潮水一般席卷漫过,恍然之间,有一种两人肌肤相?触的错觉。
宣榕登时就不想说话了,她?把头埋在胳膊里,浑身发软,咬唇抑制住痉挛的冲动。
饶是如此,汗水还是顺着额角滚下。
她?在黑暗里闭眼又睁眼,感觉眼角被汗侵得?生疼,左思右想半天,觉得?不是自己想多,嗓音都带了点有气无力:“不痛。你这不是正经的推拿手法吧?”
正常来说,痛会为主,哪可能这种不太正经的感觉。
上次手腕也?是如此,都太刁钻了。
耶律尧按过她?背脊骨头,似是在确认没有折损,闻言道:“我又没学过推拿,这是练武防伤的法子?,能冲人百穴。你若感觉四肢酸软发麻,是正常的。能够喘的过来气就行。”
他?能够感到?掌下骨肉匀停,纤秾合度,只是瘦弱了些许,腰线不盈一握,能被一手盖住。
仿佛能被轻易折断。
于?是,手上力道又轻了些许,耶律尧淡淡道:“人若削瘦,精气神也?会不足。你回京后让太医给你调理调理,多长点肉吧。”
他?顿了顿,笑吟吟道:“还有,谁让你一天不痛快,你记得?要让他?一辈子?不痛快。”
黑暗朦胧,视觉的剥夺反而放大其余五感。
衣料摩挲声、轻微呼吸声,宣榕指骨不自觉地蜷起,感觉到?自己有点喘不过来气,心腑的跳动反而越发剧烈,麻
软无力的酸爽袭过全?身,若非尽力自持,只怕忍不住会颤抖。
她?拿耶律尧没法子?,没再吭声,一直等到?他?停掌收手,方才轻叹了声:“耶律,你真的……太放肆了。”
耶律尧毫不在意地笑起来:“这就放肆了?我还能更放肆你信不信?”
“你还要怎么……”未出口的话被堵住。
宣榕瞳孔骤然紧缩。
今夜初一,空中无亮。为了不叨扰贵人休息,外头的灯火也?应灭尽灭。
夏日的虫鸣在远处织成紧促欢快的小?调。
柔软温热的触感覆在了的唇角,有人捏住她?的下颚,控制着她?动弹不得?,再一点点调整角度,轻而又轻地吻住她?唇瓣。
两人炙热的呼吸相?互缠绕,苦涩药味,宫中香料,高?山雪松,迷离酒醇,还有军营之中烈烈西?风,中原大地辽阔疆土,北上雪海连绵不绝,草原蓝天苍穹如海——世间千万种滋味,也?在这个一触即分?的吻里交织缠绕。
蜻蜓点水。
继而水漫决堤。
耶律尧放开了她?,声音低磁喑哑:“我还能这么放肆。”
“……”宣榕本身就头晕脑胀,此刻,更是陷入一种魂飞魄散的愣神,下意识地侧卧蜷退,抬指摸了摸嘴唇,磕磕绊绊捡回思绪:“你……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耶律尧起身,走到?屏风侧面的木架洗拧帕子?:“调|情。”
宣榕:“…………”
他?拎着洁净半干的帕巾回来,稍一思忖,递给她?,没亲自上手,虚心请教一般问道:“怎么,大齐风俗里,这还有别的意思吗?”
宣榕:“………………”
那肯定没有,可他?这般明目张胆直说,倒也?真的……
过分?自然了。
她?动作?僵硬地接过帕巾,把脸埋在绸布里,试图用冰凉唤回一点神志,但?一再告败。又试着捕捉反思此刻心境,也?没能找到?准确的形容,半晌才道:“……你有想过,等你恢复记忆,该如何收场吗耶律?”
耶律尧道:“人生几十年,活得?痛快一点没什么不好的。也?没有什么收不了场的——”
他?轻笑一声:“你怕那女官难做,都不忍责罚她?,那我估摸你也?不会动真章责罚我。那丑话说在前头,我会越来越出格的。又或者,你别忍了,顺着心意来一次,在我再有冒犯之举的时候让人杀我。”
宣榕没太跟得?上他?的思绪,茫然眨了眨眼。
她?没有捕捉到?自己的怒意,自然谈不上打打杀杀,但?又困又乏,着实不想动脑斟酌怎么回话了,索性将帕子?叠放一边,认命地按了按眉心,决定日后再议。
于?是,宣榕选择绥靖:“睡罢。”
她?潦草地擦汗,又沉沉睡去。
没有察觉到?,有人又换了几次帕巾,给她?擦净了脖颈和手腕。
翌日天光大亮,日上三竿。
宣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昨夜思绪回笼,她?能感到?耳尾到?侧脸有点发热,一脸复杂地往外看去,没看到?熟悉的身影,刚想叹口气,就听到?一道清凌凌女音:“郡主可起了?臣来请罪。”
是昔咏。
宣榕便道:“刚醒,进?。”
昔咏一身常服走了进?来,赤红短打,长靴束腰,很干净利落的武将装束,步伐稳当,小?麦色的肌肤也?没有外伤,只不过休息整顿了几天,竟然看不出受过一次炸。
见宣榕惊异,昔咏哈哈笑道:“郡主是不是也?觉得?臣当真皮糙肉厚,明明首当其冲,反而比您更早下地?”
宣榕摇头:“真若不适,不要强撑,否则副将是做什么用的?”
“无事,正值壮年,睡上几觉就缓过来了。”昔咏端来木椅,大大咧咧地坐在床边,刚想扶着宣榕起来。
宣榕却摇了摇头:“我躺会。虚礼不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么?”
昔咏道:“还真有。有一好消息,一坏消息,郡主想先听哪个?”
宣榕没想到?昔咏还给她?来这一套,失笑:“好消息。”
“韩玉溪肯说真话了,透了不少西?凉已有的军政设施进?度。”
宣榕若有所思:“他?知道裘安死了?”
“正是。想必心知逃脱无望,才口吐真言。不过我没全?信,这糟老头子?浑身都是心眼,等之后再用您说的法子?诈诈他?,以防万一。”
宣榕又问:“那坏消息呢?”
昔咏便道:“收到?线报,西?凉正在集结十五万兵力,要围攻西?南防线。郡主,您得?返程回京了,此地不宜久留。虽说安定城里绝对安全?,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万一出了事,臣等没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宣榕微挑眼皮:“那边谁主帅?”
“据说是……卫修。”昔咏顿了顿。
宣榕温声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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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岂不是老对手,十年前昔大人能胜他?,现在肯定也?不在话下。我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昔咏有些惆怅道:“……您别开我玩笑了。臣真的……不是很想对上卫修。十年前第一次交锋,这人就像一条又毒又阴的蛇,当时我还纳闷,这西?凉储君怎么这般娇气,监军还得?设车帐、圈帷幕、戴朱钗宝饰,单骑入敌营的时候,本来想拔了他?头钗挑衅一下,没想到?摸到?他?脸,摸了我一手脂粉,有点易容的材料黏腻感,当时还没意识到?不对劲,觉得?他?只是女孩子?臭美。没想到?他?以为我看出他?身份有异,就此记恨上我,那年每逢我领命出战,他?必在指挥,像幽灵一样躲在飘飘帷帐里,愁的我那阵子?瘦了十来斤。”
因为病中,宣榕的嗓音难得?有点懒散,尾音拖得?很长:“赵将军探花帷帐中的传闻就是这么来的?”
卫修是西?凉女帝第一个孩子?,此后十余年女帝都没有孩子?,便封他?为德安公主,指望他?继承帝位,不至于?大权旁落。
而西?凉崇尚朱瑾花,储君的佩饰和用度都会以此制成。
在不明其身份的人看来,卫修就是那朵花。
但?昔咏却满脸无奈:“霸王花……我手指头差点没被他?用簪刀砍掉。”
宣榕慢吞吞道:“他?怕不是认出你了。”
昔咏一脸狐疑:“认出我……什么?”
宣榕猛然回神,病中脑子?不大好使?,她?差点没反应过来,昔咏女装跌落悬崖被卫修救起之事——她?是偷听来的!
昔大人并不知道。
于?是,她?缓缓道:“他?不有乔装打扮的经验嘛,认出你也?是假作?扮相?,觉得?有趣,想看看一个与自己命运相?仿的人,在异国是如何自处的。”
好在昔咏没察觉不对,纳闷道:“哪里有趣了?”
宣榕道:“‘女子?’只是一种身份,对镜相?照,这难道不有趣吗?”
昔咏冷笑一声:“得?了吧,这人不好缠,在齐七年,安安分?分?到?好像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感低得?吓人,回国之后,又肆无忌惮地抄了百来个重?臣的家,高?调得?不像话——郡主,您知道的,我打仗是靠直觉以及这么多年经验,不喜欢和太聪明的人较劲,会有种力没处使?的感觉。”
宣榕微微蹙眉:“我来安定,是临时起意。那这样的话,裘安很可能本是为你准备的。卫修定想杀你,你小?心着点。遇事别冲动,多和麾下人商量,昔大
人勇猛无敌,但?阴谋诡计不是‘勇’就能破的。”
昔咏哼了一声:“有本事真刀实枪对阵来干。先不提他?了,郡主……”
她?犹豫片刻,方才小?心翼翼道:“听说这几天你没叫别人,都让那位守着?若是他?撒谎,臣立刻去毙了他?。”
宣榕:“……”
耶律尧怕是算准了她?不会点破这是假传圣旨。
于?是,只好含糊道:“迷迷糊糊的,记不清了。”
昔咏摸了摸下巴,一脸过来人的审慎盯着她?:“他?还说他?是你府上人,郡主,微臣怎么没接到?望都传来的喜讯?”
“……这句应是他?胡诌的。”
昔咏惊悚:“什么叫应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还是说郡主,您并不在意是不是啊?!”
这绕口令一般的话让宣榕脑壳疼。
她?满脸官司地想起昨晚的事还没算账,摆摆手,气若游丝:“也?不是,他?这不还失忆么……”
昔咏沉默片刻,来了一句:“臣怎么没看出您还有当昏君的潜质呢?”
纵容
昔咏口无遮拦惯了,说完上句不够,又补了句:“您看您这纵容的,幽王为妃子烽火戏诸侯,有求必应。若是他要星星,您是拦着还是顺着?”
宣榕眼皮一跳。
倒不是因为昔咏曲解她和耶律关系,而?是那句“昏君”和“幽王”。
这三年,她和谢旻在明面上为变法之事,争而?不见。
不少?有心之人盘算着择树而?栖,提前站队。齐帝想要传位于她的谣言也?甚嚣尘上,但再怎么谣言漫天,这种说法绝不能出自亲信之口。
于是,宣榕撑起身靠坐,用轻柔力道牵住昔咏的手,神色如常,声线温和,却?说出暗含警告的话?:“昔大人,在京城之中,切勿这么作比。数载之后,我只想做个云游四方?的闲人。你这么说被有心人听?到了,可要大做文章。”
昔咏一愣,瞬间面露愧疚,立刻要跪地告罪:“臣口无遮拦,郡主?恕罪。”
被宣榕轻轻一提,按住她手止住动作。
宣榕温声道:“那说明?昔大人拿我当自己人,我高兴还来不及,何罪之有?只是担心你会因此受人猜忌,不得不提醒两句。”
她揭过此事,又道:“至于耶律……他有恩于我,随他去罢。”
昔咏这才收起赧然之色,一本正经出起主?意:“我瞧他确实对您有意,也?是能人,不若收入帐中,为己所用?寻个知根知底的人,确实难。”
宣榕:“……”
她无奈道:“昔大人啊……他失忆了呀。”
昔咏理直气壮:“就是因为失忆了,一不做二不休,先给了名分再说。之后他想反悔也?不行了。”
昔咏一生刀来剑去,危机四伏,所以,除却?报仇雪恨这桩头等大事能让她蛰伏,在其余诸事上,她也?是个及时行乐的侠客。
宣榕却?不能这么想,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谁知道他想起一切之后又是什么想法?到时候再说吧。”
昔咏咂摸这话?后深意,颇有些胆战心惊。
但她不敢明?说,揣着明?白装糊涂道:“哎呀您这不趁人之危,太正人君子了。对了郡主?,听?说您昨儿召了我这边个千户来上药?”
宣榕颔首,替那位女军官在上司面前说好话?:“对。难为她半夜被我叨扰醒来,也?毫无怨言。军中确实可以多征纳一些女子,反正也?有中层女将看护,不怕出现男兵戏弄的差乱。”
昔咏摸摸下巴:“那我把她拨过来伺候着?”
“……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宣榕婉言拒绝,“本身没什么要紧的,这几?日将士还得演练骑兵吧,别让她落下。我身边不缺人侍候。”
“侍候”这个词,让昔咏不知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她颇有些犹疑:“也?……也?行……吧。”
整个安定仰仗昔咏,她受了暗伤都要爬起来主?持大局,自然也?没闲工夫在宣榕这里?滞留太久。禀告完毕,也?便匆匆离去。
而?耶律尧一上午都不见人影。
宣榕从斟酌用词,到思绪放空,再到边靠坐床榻开始翻起闲书?,边留意门外动静。但一直等到用过午膳,要等的人也?没回?来。
于是,积攒起的那点兴师问?罪冲动,也?散了个干净。
索性当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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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无事发生。
宣榕垂下眼帘,初晴后的烈日投射而?来,睫羽留下两道扇形的弧影,她就着这一剪窗光看完这卷游记,又把书?页搁置一旁,刚琢磨着要不要打发人去问?问?,就听?见门开踏步之声。
只见耶律尧一言不发走进,身后跟了个四五十岁左右的长衫女郎中——安定这边的医师多戴方?帽,着长衫,很容易分辨出来。
想必一路早已说好,那位女郎中甫一照面,就行了个礼,慈蔼地道:“听?闻贵人身子欠安,我医术虽不顶尖,但也?略通一些推拿按摩之术。您若不嫌弃,待会就可以让我试上一试。”
原来是出去找郎中了。
宣榕静静地看他们半晌,露出个笑:“好,这几?日劳烦先生。”
惯来行医看病之人,手法确实要比军户轻柔得多。
屏风隔绝室内室外,耶律尧自觉避到了室外,宣榕便任由郎中替她把脉上药,不出片刻,她就被又是按又是揉得有点困倦。
轻阖了眸子,忽然听?到大夫感慨道:“贵人这样貌生得面若观音,雍容清贵,好福气呢。我看到过很多女郎画观音妆,都没您来的贴合。夫君也?是个知道疼惜人的,询问?了一整个街的医馆才敲定我,生怕您遭了罪。”
宣榕闭眸不语。
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有时候言多必失,反而?习惯了吝啬言语,任由臣下揣摩逢迎。
久而?久之,遇事倒也?不急反驳。
而?郎中似是以为她不好意思,笑眯眯地道:“方?才诊脉,看您气血不畅,脾胃虚弱,可也?要顺道开点方?子温养一番?否则您二人在子嗣上恐怕得费一番折腾。再者,年轻人龙精虎猛,容易没轻没重不知节制……”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宣榕不得已开了口:“李大夫,他不是我夫君。”
这两人虽都生得一等一好看,但样貌一清一浓,不可能是兄妹,又如此上心尽责,超出臣属关系,郎中自然往夫妻上猜测。闻言,她不由一愣:“……那他对贵人还怪好哩。”
宣榕没再接话?。
倒也?并非给她难堪,而?是不知如何定义这种关系。
好在,李大夫也?自知失言,讪讪地没敢再多嘴。
不过到底这项差事报酬丰厚,她有意替耶律尧美言,尽职尽责看完诊,临走前道:“您积劳多思,本身就紧绷着弦,遇事容易耗费精力。这次卧病,不如趁机把弦彻底放松,不动气不动念,让自个休息休息,也?让身边人放心,不用陪着您担惊受怕。”
这个“身边人”是谁毋庸置疑。
宣榕不知听?没听?进去,但微微地点了点头。
等郎中退下,她慢吞吞地穿衣平躺。
想趁着午后小憩片刻,没能睡着,又见屏风朦胧地剪影上,有人在外侧美人榻前倚坐而?下,便轻轻地喊了声:“耶律。”
“吵到你了么?”他歪了歪头,似是隔着屏风望了过来。
宣榕:“未。”她顿了顿,道:“我们七天之内要离开安定,可以准备收拾一番。”
耶律尧声音很冷静:“你这几?天能痊愈?还想折腾呢?”
略微勉强。宣榕刚要开口,耶律尧追问?道:“战况有急?今儿回?来时,看到昔咏在操练骑兵,演阵利用沼泽擒马钩人——裘安这枚棋子暴露,左右韩玉溪的态度,西凉那边应该也?急了,有所动静吧?”
宣榕只能承认:“猜的不错。西凉在集结兵力要突破西南防线,我若留在安定太扎眼了。至于余伤,路上养着就行,待回?到京城便大好了。”
说到伤病,她忽然想起一事,狐疑道:“你先别说我,你这几?日……是不是忘了服药?”
耶律尧承认得干脆:“忘了。”
宣榕:“…………”
她是个病患不错,但这半斤八两的,耶律尧哪来的立场说她。
宣榕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每日三服。”
耶律尧轻笑着应了一声。
室内安静下来。兵戈铁骑之声时近时远,听?不太真切。
廊外执兵巡逻的侍卫身影交错,从窗柩前来回?走过。绿树葱茏的叶影斑驳,也?从窗柩处投入屋内,落
在砖地,摇曳不休。
宣榕没有再说话?,睁着眼看向满院浓绿,微微出神。
而?兵场的操练声愈发浩大,她暗叹了口气,心知不用再睡了,肯定睡不着,这时,有人从长榻下地,悄无声息绕过屏风,抬起
长指按住窗锁,似是以为她睡着了,看上去想要关窗合页。
宣榕下意识闭上了眼。
窗柩关闭。
“砰砰”一响。
虽说耶律尧态度恣意,但办事确实靠谱。
找来的这位郎中医术绝佳,内服的药也?换得温补养身,比军中那种吊命猛方?更?为适宜。
三天下来,宣榕已是好了八成,活动手臂,后背也?未有明?显痛感,便自作主?张去了操练场——安抚军队本身也?是此行之任。
耶律尧对此竭力反对,但反对无效。
便面无表情?跟了过去。
昔咏没亲自上阵,坐在演练台上居高临下俯视指挥。
旁边还围了一群幕僚。
见到她来,纷纷起身见礼。
至于随从里?格外显眼的那位——昔咏早已做到心如止水、见怪不怪。她扶着宣榕坐下,道:“您本就水土不服,该多歇息休整的。正聊着从裘安那边顺藤摸瓜找出的细作呢,您若想听?,臣让他们继续,若您懒得听?,臣给您排看新?练的骑阵。”
宣榕来了兴致:“昔大人又排新?的阵法啦?那是得看看。”
“雕虫小技罢了。”昔咏自谦道。
旋即执旗挥阵,一千骑兵在她麾下井然有序,先分后合,像是一把出鞘的长剑,行经之处所向无敌。
这场热闹的排练持续大半时辰,待到结束,宣榕勉励了几?位素有功勋的军中将士,又命令容松大声转述她话?,向安定士兵传达圣意,大意“尔等为中流砥柱,勇猛不易,要恪尽职守,大齐以尔等为荣云云”。
然后也?要结束今日慰问?。
她有些疲乏,但面上看不出来,抬袖掩唇,微咳了一声,便多坐了会儿,让底下人不用拘礼,自便就是。
昔咏便让士兵们自由活动。
夕阳逐渐下沉,宣榕看到散值休憩的士兵们十数成群,兴高采烈比拼起箭法来。
昔咏手下女兵不少?,列成一支“火凤军”。
此刻,不少?男男女女围着靶子,或骑射或站射,不知以何作注,但时不时听?到阵阵起哄,宣榕瞧着有趣,侧头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昔咏解释道:“孟兰节快要到了。安定这边有跨野火的习俗,其实就是燃起篝火,作伴跨过,这是找伴呢。”
“怎么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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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箭法。比如,七八个人都想邀请某一人的时候,这些人中箭术最优者获胜。若是拒绝呢,得箭术比他们还高。”
宣榕失笑:“看来昔大人没少?被邀请过。”
昔咏笑哼了句:“我看他们也?想邀请郡主?。”
话?虽如此,但男兵没人有这个胆子,倒是那些英姿飒爽的女兵骑马过来,待到指挥台前,五六人才勒马停驻道:“昔帅,今年您真不跟我们跨篝火啦?”
昔咏摆摆手:“你们自己玩。”
于是,那几?个人仰头道:“那郡主?呢?”
“郡主?不会待到孟兰节那日的。”昔咏笑骂道,“一群没规矩的,赶紧给我死了这条心。”
敢和男子争夺,性格本就更?为好胜,其中一位女兵不见惧怕失落,反而?笑嘻嘻道:“那明?日呢?郡主?总在,我们谁赢了谁明?日和郡主?出去踏青玩儿好不好?”
昔咏还想骂,那几?人一溜烟骑马跑到靶子前,居然先斩后奏比起箭术来。
昔咏怕宣榕真的怪罪这些士兵,先行当了要重罚她们的恶人:“混账东西,郡主?,臣这就去惩治她们——”
宣榕却?笑道:“这么有趣,走,去瞧瞧。”
她没有动怒的意思,昔咏便放下心来,引着她走向热闹的靶场。
那些女兵骑术不差,御马骑行,也?能稳稳地射中数十丈开外的箭靶。长风拂过她们的发髻,每一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自由畅快。
很快比出胜负,最准的居然是前几?天见过的熟人。
那女军官格外兴高采烈:“郡主?!您还记得臣吗?郡主?明?日可有空,臣带您去郊野逛逛,这边山形裂谷,很奇特?的。”
“明?日有事。”宣榕没有把自个当做彩头的嗜好,但也?不忍直接驳她们面子,便按照规矩来办事。
她从一旁架上抽了最软的弓,弓步站定,抽箭搭弓。
宣榕的骑术箭术,都是大齐最好的将士教的。再孱弱之人,碰上好的师傅也?能武功精进,更?何况她本就聪慧,也?肯下功夫。
射箭的一举一动也?都是最正统的动作。
所以,长箭震颤着射中靶心时,倒也?没人吃惊。
唯有耶律尧,看着她不太能受力的肩背,微微蹙眉。
宣榕转向那群女军官们笑道:“诸位大人箭法高超,我就不跟你们比骑射了。还望你们能容我这次作弊讨巧。”
这本就是给足了面子,众人哪里?敢多说什么。
也?都知晓了她不愿掺和这件事,不再自讨没趣,纷纷散开。
四周安静下来。
宣榕刚想把弓箭递给容松,让他还回?架上。
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在她身侧站定。
耶律尧拎了把至少?三石的弓,对准的却?是最远处的一张箭靶。
宣榕:“……”
她无奈笑道:“你别趁火打劫呀,我就只有一箭之力。那张靶子,你让我站到跟前射我都拉不开弓了。”
耶律尧不急不缓拉开弓,轻笑问?道:“你明?天有什么事儿?”
宣榕掰着手指头数道:“接洽事务,和一些幕僚交代几?句,还有……”
耶律尧漫不经心打断她:“看来不是需要静养旧伤?那就行。”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浓密的睫羽盖住幽深神色。
又把视线转向前方?,松开指尖。
于是,那支羽箭挟着晚风离弦,疾驰而?去,正中红心。
恢复
练武场四周是眺望台,矗立在天际的火烧云之中。
云卷云舒,起伏涌动,像是朱砂氤氲入水,色泽斑斓变幻。
宣榕侧头?望去,恰好能见到青年侧脸绷紧的下颚线条,不甚愉快的模样。她犹豫片刻,还是婉言道:“耶律,我明儿要忙。”
“我可没敢邀你出去。”耶律尧把弓箭甩回架上,抱臂自嘲,“射箭也就罢了,还想和这?群兵痞子出去踏青?你离钢筋铁骨还差个十万八千里。身体虚就老实?点,准备置备马车躺着回京吧。”
时隔多?年,还能听他这?般阴阳怪气说话,真不容易。
宣榕无奈道:“那?你凑什么热闹?”
“帮你赶人。”耶律尧淡淡道,抬眼睨过周遭蠢蠢欲动的一些人,换来他们彻底偃旗息鼓,“还有,我只是说没邀你出去。”
最后两字他咬得重了一些。
宣榕面?露疑惑,就听见他徐徐道:“但?你明儿一天得是我的,闭门谢客,好好休养。昔咏老大不小一个人了,还用得着你去帮她控局?”
宣榕一笑:“我哪有?”
但?确实?是有的。昔咏一路走来,明面?是真功实?绩、谁也不靠,实?则暗地里长公主府的助益不小,每一步履历打?磨都有讲究。
不过,越是如此,越不能明说。
耶律尧缓了语气:“算我求你,绒花儿。”他转过身来,湛蓝的眸子折射细碎的光,微微倾身,在她耳边叹道:“再歇明日?一天罢,我不凑到你面?前惹你烦,行了吧。”
宣榕颇有些吃软不吃硬,但?凡他胡搅蛮缠里带了强硬,那?绝对?会引来反感。
可耶律尧却是实?打?实?的示弱——她对?此束手无策。
只好由着被?他打?乱安排进度:“……好。”她无奈道:“那?后天再见本部的臣僚吧。”
于是,宣榕多?休了一整天,会见幕僚随臣的事?项变动到了后日?。
这?群州郡臣僚都是从最微末做起,稳扎稳打?爬上来的,熟悉民情,滑不溜秋,历来只有他们糊弄别人的份儿。若不想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又想明中暗里敲打?几句,那?与他们打?起交道,确实?耗脑伤神。
宣榕不动声色地和这?些老油条们交谈,半上午很快就过去。
效果斐然,坐于大堂,好几个素来圆滑的属官额头?冒汗,不住用袖摆擦拭。
其中也有人想试她深浅,被?她反将一军诘问军事?,如此几番下来,众人心?里也就有了数,纷纷表示以昔帅马首是瞻,共御强敌。
等?幕僚们诚惶诚恐告辞离去,已?是晌午。
用完午膳,本该休憩,但?许是攀谈费神,宣榕反倒没多?少?睡意,便随口问值守的官兵:“有何轻缓的练武招数?”
官兵回道:“站梅花桩!”
“攀云梯,能练臂力,还不累人呢!”
“我们营里还有兄弟喜欢赤脚踩刀枪,钻研轻功……”
眼见着一个塞一个离谱,宣榕只能让他们打?住,笑道:“本想讨个疲累后夜间?能安眠的方子,但?这?难度对?我而言太高了,算了。”
如此又过了一晚,依旧浅眠。
次日?寅时,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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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晨,她就醒了过来,而此时天空尚且灰蒙,弥漫着潮湿雾气。饶是习惯晨起的兵卒也没有这?么早,远近皆是安静,外间?榻上也没人看值。
宣榕静坐了半晌,方才洗漱穿戴完毕。
绕着军营走了小会儿,空旷武场和马厩兵库,都只有值夜巡逻的士兵零散走过。在迷茫的雾气里,有种孤冷清幽之感。
或许再过数月,这?边就会枕戈待旦,昼夜不眠。
她慢吞吞走着,不知不觉间?,又绕回了院落,坐在了廊下长阶。
宣榕自觉动静极轻,不过似乎还是引来警惕,很快,身后门开,来人刚要质问,见到是她,按门的修长手指微微一顿,转问道:“天都没亮——睡不着?”
他嗓音透着刚醒的沙哑,钻入宣榕耳里,她惊诧回头?:“你起得这?么早?”
但?显然不是。
耶律尧并未穿戴齐整,漆黑长发末梢带卷,从肩上披散而下,那?张精致妖野的脸上满是慵懒,闲散抱臂,靠在门侧,尚带点困倦地笑了一声:“你说呢?”
他中衣穿得松垮,胸前肌理若隐若现。
整个人也像只被?扰眠的猛兽,散发出无意识的危险。
确实?不是已?起的模样。
“……”宣榕转过头?,轻声道,“那?你再睡会?”
耶律尧似笑非笑:“别,让你给我守门,我可受不起。”他合了门,不出片刻又走出来,已?是打?理完毕,玄黑箭袖,银冠束发,屈着长腿在宣榕身边坐下,打?着商量道:“实?在不行,让郎中给你开一剂助眠的方子?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宣榕托着下巴道:“或许思绪繁杂,但?身体并未疲乏,这?才睡得不好——你有什么温缓的练武招数,或者出汗的法子么?”
耶律尧随口一问:“郎中怎么说?”
那?位女郎中经验老道,说了几个正经的招数,也说了几个不正经的招数,还特意强调,后者许是效用更大。宣榕诡异地沉默片刻,方才按了按眉心?:“八段锦,五禽戏之类的,起效太慢。”
耶律尧思忖道:“以你这?十几日?体魄,散步即可。当然,得走远点,骑马到郊野,走个两三万步就够你睡个好觉了。走么?”
宣榕:“……”
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她莫名心?动,点点头?:“等?天亮和阿松说一声……”
可话音未落,耶律尧站起身来,走到某扇门前,踹门入内,似乎和里面?人说了句什么,又施施然走了出来,笑吟吟道:“和容松打?完招呼了,走吧。”
身后,容松满脸惊愕,险些没暴跳如雷,但?刚伸出头?,就看到宣榕也是收拾妥当的外出模样,愣是把到嘴的脏话憋了回去,挤出一个灿烂的笑:“郡主您玩得开心?,我去给您备马。”
宣榕:“………………”
清晨的安定?还未苏醒,沿街摊贩也都悄无踪迹。
沿着城池往外走,河道逐渐宽阔,溪水从潺涓变为汹涌,等?到朝阳初升,郊外村落已?是炊烟袅袅,农户开始蒸煮粥食。
多?年云游,宣榕积攒了不少?和农家?打?交道的经验,朝一户人家?讨了早膳,刚要留下十枚铜板走人,忽然听到这?家?小孩哭哭啼啼跑进来道:“娘!娘!!有妖怪,刘三被?妖怪抓走了!!!”
这?家?农妇利索能干,边和宣榕二人聊天,边收拾完了碗筷,已?经准备拿着锄头?出门送客,再去耕种,没想到被?自家?儿子扑了个满怀,险些踉跄摔倒,怒道:“没轻没重的!有什么话慢慢说,哭唧唧的做什么?一天到晚瞎跑,妖怪不抓你们抓谁?”
人口都是能产能干的劳力,每家?农户至少?有三四个孩子。
不像京城大户,看顾不过来,五六岁的年纪,自然是以大带小、群聚同玩。
比如这?家?小孩和其余几个小男孩,昨夜就是在刘家?睡的。他把眼泪挤回去,委屈道:“我怕……那?个妖怪看不见身影,搜的一下就把刘三给抓到半空,又收走了……娘,妖怪吃不吃人啊……”
农妇这?才隐隐察觉不对?,揪着儿子耳朵厉声呵斥:“你们晚上又跑哪去了?!”
小孩痛得龇牙咧嘴,一时忘了害怕:“……后山悬崖底下,我们从小路走到了崖底。”
农妇脸色微微一变,锄头?也不要了,拿起门后笤帚就往儿子身上打?:“我让你皮!我让你皮!不是说了千百遍,那?边危险,有猛兽,不要往那?里走吗?!你们一个两个的,五六七岁的小崽子,就知道把大人的话当耳旁风!”
她打?得虎虎生威,小孩鬼哭狼嚎。
宣榕欲言又止,但?这?番斥责有理,她不好插手农妇训子,只好问道:“可是邵关崖底?”
安定?再往西?北有一道天堑,绵延山裂,称为邵关。再往西?便是沼泽湿地,逐渐没入蛮荒的西?凉之境。
农妇这?才停止动作,恨铁不成钢地道:“待会再揍你!”然后把笤帚放到一边,喘了口气,和宣榕解释道:“对?的。那?边猛禽很多?,这?几年有猎户不信邪去打?猎,最后都失踪不见人,久而久之,也没人敢踏入那?块了。和这?逆子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靠近的,唉……!”
她摇摇头?,向外走去:“姑娘,你且坐着再歇歇,我去和刘家?说一下,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宣榕微微一惊:“不去寻人吗?”
农妇“哎哟”一声:“寻什么啊,底下都是雾气,特别最近正值夏热,梭梓河的水雾腾腾得往那?边冒,下去找人得把自己搭进去。”
说完,她急急忙忙向村落的另一户人家?奔去。
而宣榕若有所思,转向那?个委屈撇嘴的小孩,温和问道:“妖怪?是猛虎之类的猛兽吗?”
五六岁的孩童其实?也已?知事?,他果断摇头?道:“不是……在空中,有很大很大的嘴,直接把刘三给兜走了。”
耶律尧显然对?怪力乱神之言并无兴趣,百无聊赖地插了一句:“那?嘴有几个刘三那?么大?”
“起码五六个!上面?布满了孔洞,一晃一晃的……”
耶律尧笑了声,偏过头?,对?宣榕道:“绝对?不是妖怪,也不是什么野兽,这?种体格的猛兽早就该把整个邵关吃空,再出来祸害乡里了。”
宣榕想的和他一样,追问道:“除了孔洞,妖怪身体是何材质?身躯可有看到?”
可惜孩子只有五六岁,抓耳挠腮半天,也确实?无法给予更详细的描述。于是,宣榕温声细语地问道:“你能不能给我画一下,你们到达那?里的路线呀?”
这?并非难事?,小孩手蘸茶水,在木桌板上勾勾画画。好不容易讲清楚,抓住宣榕袖摆道:“姐姐姐姐,观音姐姐,你帮我去找一找刘三好不好?你是菩萨,妖怪会现形的!”
宣榕失笑,摸了摸他的头?:“好,那?我把马匹留在这?里,你帮我看一下马,和你母亲说一下
好不好?”
小孩瞬间?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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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好!”
交易达成,宣榕便顺着小孩画的那?条路径绕山而去。前半段很轻松,如履平地,耶律尧也就不置可否跟着她,全当算在那?三万步里面?。
等?到绕过不算高的山脊,初升的朝阳照彻天地,才看到另一侧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崖壁上树叶葱茏,古木参天,晨露在朝阳中蒸腾而起,熏蒸得人眼火辣。
耶律尧立刻表示出不赞同:“到此为止,回吧。这?种山涧必有猛兽。”
宣榕从怀中掏出一个玲珑的檀木匣盒,道:“琉璃净火蛊,不怕虫兽。”她通过木叶疏密分辨方向,轻轻道:“他们着实?会找路,这?条小径不陡不峭,能直通崖底。”
耶律尧眉梢微蹙:“那?你呆在这?,我下去看看。”
宣榕把匣盒递给他,意味不言而喻,见他不接,便道:“还是一起下去吧,无事?,应是有人布置了陷阱。只是不知致死还是活捉,若是要等?到喊人来,刘家?那?小孩儿恐怕有可能丧命,还是及时救人比较好。再者,此事?有点怪异,我想跑一趟。”
“何处怪异?”
宣榕沉浸在思索里,没答。
吹了声哨音,蛊虫嗡嗡振翅,继而整个树林之间?嘈杂的虫鸣悄然安静了下来。
耶律尧也便不再追问,只错她半步在前,拨林拂叶,偶尔提醒她注意脚下。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有孩童呜呜哭泣,在静谧的树林间?极为醒耳,宣榕脚步一顿,手指右侧道:“那?边,树上。”
不消她说,耶律尧已?是闪身而出。过了片刻,再回来时,手上提了个双眼红肿的小萝卜头?——身上还缠绕着黑色兜网,这?兜网质地坚韧带光,有的地方死死嵌入皮肤里,估计扯是扯不断了,得回去用剪子剪开。
小萝卜头?也才七八岁,不知是否刚被?恐吓过,想哭不敢哭,憋得满脸通红,宣榕弯下腰与他平视,柔声问道:“你是刘三吗?你朋友托我来救你,你可认识回去的路?”
小孩被?吓坏了,下意识摇了摇头?。宣榕也不指望他还能独自回去,便从腰侧抽了刀,割开这?片捕网,弯腰牵住他手道:“那?你还有力气再跟我们往前走一会儿吗?”
刘三没见过这?般温柔美貌的仙子,呆滞地看她半晌,不由屏住呼吸:“有的!我……”忽然察觉到一道凌厉视线,不知为何,他下意识收回了手:“我我我可以自己走。”
宣榕夸他:“真厉害。累了就和我们说……”
耶律尧在一旁淡淡道:“累了我抱。”
刘三打?了个哆嗦。
就这?样,三人继续往前行了大概小半时辰,一路上遇到不少?勾网和地阱,甚至有几处刁钻的捕夹,但?好在都顺利化解,就这?样,终于来到悬崖底部。
这?里古木参天,视野仍旧昏暗,但?循着光亮前行,居然也慢慢开阔起来——
出现了一块平地。
平地上,一处木屋静静伫立,四周栅栏篱笆围了个小院,蔷薇花丛开得密密麻麻,几乎挡住了整个木屋。
宣榕停住了脚步。
她神色凝重起来,拿不准是否有危险,没敢贸然闯进,刚要和耶律尧商讨,但?余光里,只见天性好奇的孩童已?是被?火红的蔷薇吸引入院,摘了几朵花还不够,顺手推开了屋门。
来不及阻止,宣榕刚想开口。
却微微一顿,额头?瞬间?冒了点冷汗。
刘三叶吓得尖叫出声:“怎么……”
怎么这?么多?人。光线灰暗,看不清具体样貌。
但?满屋都是人,两两结伴,或站立、或坐着、或平躺,挤挤攘攘,很是热闹。
若是闹市,这?再寻常不过。但?这?是荒郊野岭,这?般服饰翩翩举止从容的人们齐聚一堂,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浑身上下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不对?劲,扯着你赶紧离开此处。
耶律尧挡在她面?前,半晌,缓缓道:“无人。不是人。”
越过身前身影,能看到满室人影,一动不动。
野外光束顺着四方门框射入室内,那?些“人”僵直笔挺,像是被?凝固在了岁月之中。
宣榕这?才缓过神来,她确实?有点被?吓到,但?还是越过耶律尧,走到门前,牵起刘三道:“……怪不得你会被?网捉住,下次别这?么冒冒失失的啦,深呼吸,别怕……”
她安抚住颤抖的孩童,再抬眼看向室内,越发觉得浑身发冷,那?是一种让人不适的头?皮发麻。不由抿唇道:“耶律……”
“我在。”耶律尧紧随跟来,似是一直留心?屋内动静,确认并无呼吸之声后,才沉吟道,“有种……熟悉感。”
宣榕微微一惊:“你来过这?里?”
“这?倒不是。我只是感觉,我曾经旅居某处,独身一人,似乎……”记忆碎片化地袭来,耶律尧零碎地想起江南水乡的一些片段,有些头?疼,蹙眉道,“也布置过不少?机关暗器,以防有人来袭,或者防止有人误闯。但?又怕来人是熟人,怕伤到她,所以不会淬毒下死手,只是确保能让人短暂失去行动力。”
他顿了顿:“你想,我们外围碰到的陷阱,都没有置人于死地,按理有幸存猎户回去。但?那?位农妇却说没有一人返回,说明这?房舍主人见不是怕要误伤的人,又干脆利落下了死手……所以,你若是想进去一探究竟,倒也不是不行,里面?肯定?有些不入流的小机关,但?不会有致死的陷阱。”
这?两人经历波澜,胆量过人。
别说始终神色不变的耶律尧,就是宣榕,也从惊疑之中缓过神来。
但?刘三只是个不经人事?的孩童,此时还硬撑着没有昏厥,已?属不易,颤颤巍巍道:“姐姐……我们回去好不好?这?也太吓人了……呜呜……”
耶律尧被?陡然掀起的记忆扰得有点头?疼,又遭他一哭,更为烦躁,他忍了一会,见宣榕还在温声安慰,微微眯了眯眼。当机立断抬手,按在刘三后颈,捏晕人后提放到院中藤椅,道:“晕了就不怕了。不用管他,进还是回,随你。”
宣榕沉默着打?量里面?的人像,临近门边,更能清晰看到里面?的场景。
也终于看清了部分的轮廓内里。
因此,她语气微妙,泛起点冷意:“进。当然要进。好熟悉一张脸——我倒是不知道,有人给昔大人立了这?么多?塑像。”
入殓
木屋占地宽阔,窄门敞开,悬崖谷底的潮湿雾气迫不及待地钻入,缠绕上最近的两尊雕塑。
其中一尊脸上立刻凝了水珠。
这尊女像生得英气,柳眉如锋,凤眸含厉,正坐在门前小板凳上,翘着二郎腿,上面那条腿绑了夹板,似是断了,可她却悠闲自在得很,嘴里还叼了根狗尾巴草。
凝聚的水珠顺着“她”脸颊滴落,犹如泪水一般。
“啪嗒”一声。
落到男像伸出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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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要顺手夺草,微微弯腰,温雅长衫,布巾束发?,很像一个闲居山林的书生。长眉桃花眼,唇角带笑,样貌是雌雄不辨的阴柔。
耶律尧自然认出了昔咏,迟疑地看向另一位:“这位是……”
宣榕越过这两尊“看门神”走?进木屋,轻轻道:“卫修。”
越往里走?,越有身?临其境的诡异。
他们二人仿佛没入一块琥珀,回到许多年前。
“是西凉那位?”耶律尧眉梢一扬,“他这是在干什么?”
宣榕摇头:“我不知道。但答案就藏在这里面。”
这些成双成对?的雕塑,皆是身?长八尺,若是站着,比她还高半头,压迫惊人。她得仰头望去,才能看清面上表情。
“它们”神态各异,木头作底,泥塑成胚,肌肤釉质,栩栩如生。
窗边铜镜前,“昔咏”嫌弃地捻起?身?上暗红的襦裙边摆,“卫修”则摸着下?巴打量,似是赞叹夸奖地说了些什么。
八仙桌前,“昔咏”兴致勃勃介绍着焦糊的的菜品,“卫修”早就笑得乐不可支,弯腰拍桌,仿佛在说“这也能吃”?
但下?一刻,旁边两座雕像却是,“他”捂着脖子咳嗽,“昔咏”猛拍他后背,让他赶紧吐出来?。估计真?的吃了好几口,被折磨得实在无法继续下?咽。
木椽底下?,“昔咏”坐在人字梯上,嘴里叼着修理器具,正在敲敲打打缝补断烂的横梁,“她”此时腿上夹板已然拆除,长腿晃来?晃去,靴子几乎踩到了“卫修”的肩膀。
但“他”似乎并?不以为忤,在底下?一手扶着木梯,一手递送工具。
还有拐角处、屏风后、厅堂下?……
许是有意美化,但或许当时真?的若此。“卫修”表情里并?无今后常带的阴沉算计,反而几近一种灿烂明媚。“昔咏”也是。
宣榕在正堂站定,微微出神:“昔大人很少如此轻松愉快呢。”
正堂里头,不知是谁为了解闷,寻来?两套戏服。
塑像也便粉墨登场,不过“昔咏”着生角服,扮演的是一位俊俏公?子,“卫修”穿得却是旦角服,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温柔含情的眼。
雕像成群,把不算小的前堂挤得吵嚷。
耶律尧垂着眼瞥过牵着红绸、对?拜明堂的两尊雕像,轻漫笑道:“雕刻如史书,谁主笔,就带了谁的意志。春秋笔法,不也会有所?偏向么?这些玩意肯定不是昔咏造的,她当时是何心情,这些雕塑不能作为佐证——闭眼。”
猝不及防的,宣榕感到一只手捂住她双眼。
两人正要走?向去往后堂的甬道。四周都是比她还高的雕像,看不太清前面,但耶律尧显然可以。
宣榕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止住脚步:“……怎么了?”
耶律尧另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引她绕过障碍,答道:“牲畜头颅,悬挂壁上。”
宣榕拨开他手:“这又?不可怕……”
她话音顿住。
望都也有秋猎,每年君臣都会在围场捕猎猛兽,不乏虎鹿狼豹,将其作为标本者数不胜数。但至少都做了完善的防腐处理。
两边墙壁上的显然没有。
腐烂滚肉在夏季生了蛆虫,从骷髅骨架上掉落。左边悬挂的鹿头长角抵住右侧墙壁,头颅断口参差不齐,而虎头、兔头、狼头皆是如此,伤口处流淌而下?的血迹已然干涸、泛黑。
像是厚重的浓墨,由笔尖从墙上扫过。
在本就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诡谲可怖。
宣榕僵住,半天她才找回声音道:“这些兽头砍下?来?不足半月,这边应该经常有人过来?。可是……为什么要挂兽头呢?”
难不成西凉也有莫名其妙的祭神风俗?
耶律尧偏头打量了片刻,缓缓道:“挂钩都生锈了,是旧的。而且,你发?现没有,雕像的新旧不太一样,有的很破败了,有的像是新的。”
宣榕意识到什么,后背一凉:“这里之前就挂过兽头么?”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愿。”
通过甬道,再走?过一个带了水井花圃的小院,便是后堂寝室。
这里没有雕塑,家具落了层灰,察觉人来?,金笼里的那只木质机关鸟发?出悦耳鸣叫——“恭迎归府!恭迎归府!”
与?此同时,四周墙壁腾地射出七八簇箭雨,朝两人袭来?。
耶律尧反应极快,两人正在桌旁,他便顺势一掀,按低宣榕肩膀,让她矮身?躲在临时的遮板之后。再拔刀绞箭,只闻铁器铿锵碰撞之声,箭中木板之声,过了须臾,声停。
宣榕抬头看去,耶律尧几乎毫发?无损,只不过到底百箭齐发?,他右臂上还是被割了一道豁口。
她脑袋一嗡:“有毒吗?”
耶律尧左拇指划过血口,垂眸道:“无毒,少量麻药。短箭的力道也不强,奔着麻倒人去的。”
顿了顿,又?道:“卫修曾经和昔咏,同住于此么?”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三年前,直通北宫的地道里面,卫修就曾说过“邵关崖底”。
这显然是昔咏跌落悬崖之处。
又?凑巧被卫修遇见救起?。
当时两人一个明面上是西凉储君,男作女像,一个明面上是大齐参将,女扮男装——可乍然遇见时,却都是易装常服,谁也没能猜到对?方?真?正身?份。
可谓造化弄人。
特别是北宫之中,昔大人曾说过,她当时去崖底,是为未婚夫寻找治腿草药——等等!
这悬崖上都是乱草,哪来?的治腿草药?
退一万步讲,昔大人不至于犯糊涂到穿裙装攀爬悬崖吧?
她完全可以回军营换了简便装束,轻装上阵来?此。
宣榕登时惊疑不定,总觉得还有隐情,缓缓起?身?道:“回去问问她就是了。而且……为什么这边没有雕像?”
这前中后三进的木屋,前堂和中院每一个角落,基本都有雕塑的影子。
陡然空旷起?来?,若说是为了放箭擒人,仿佛也有点说不过去。
几乎是在宣榕话音刚落的刹那。
银片打造的金丝雀再次啼鸣:“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轰隆一声,整个地面猛然撕裂,陡然的失重让宣榕倒吸口冷气,但好在高度不大,意料之中的摔跌疼痛也没有袭来?。
她被人娴熟地抄膝抱住。
黑暗里,耶律尧把她放下?来?,又?掏出火匣旋亮。
跳窜晃动?的火光照亮广阔的地下?室,四周的情形让宣榕呼吸一紧,她好悬没尖叫出声,用尽毕生修养,才只是抓住耶律尧的小臂,喃喃道:“……不是兽头啊。”
甬道挂钩曾经悬挂的,不是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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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人首。
一排七个怒目圆睁的大好头颅,转换了阵地,被砌在地下?室的墙壁上。
死者都是都是壮汉,宣榕能认出其中两个,一名庄辉,一名卜木,都是守边悍将。她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两人进京述职。
那其余五人身?份也不言而喻——都是被杀被俘的将士。
地上寝室没有雕像,此处却囤聚不少。
一方?高台纱帐垂飘,两个人影纠缠。晃动?的火焰折射出一派荒诞迷离。而四周还有不少这般雕塑,姿势各异,交相欢喜,癫狂旖旎,仿佛不便暴于光下?的场景全都转移入此。
至于一旁,似是还有些将军册封的官印仿件,一条暗红的长裙,几把破碎的兵器,数不清的蔷薇干花。
宣榕只看了一眼就偏开头,强忍不适,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来?:“好恶心……”
好恶心……
头颅是战利品。
封印一段扭曲的光阴。
是爱意,是恨意,所?以挑衅,欲夺之,更欲杀之。
怎么会有这种人。
让昔大人的兵中手足,来?见证她的私情——
宣榕捂住嘴,就算这是真?的场景复现,她也有想吐的冲动?,胃部的痉挛疼痛,更是让眼中氤出一层水雾。
身?边人默不作声地灭了火匣。
地狱一样的荒诞归于黑暗,仿佛没那么可怕了。
耶律尧似是怕吓到她,轻声道:“我带你上去吧。其实我已经恢……”
“待会烧了这里。”宣榕却没有听进去他要说什么,她语气泛着冷意,本就极为反感卫修,此时更是透出厌恶,“制雕塑,集私物,疯得离谱。昔大人难道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么?卫修不觉得自己像……”
她顿了顿,到底修养摆在那里,没说出骂人的刻薄话。
耶律尧却安静了片刻,接上了她的话:“阴沟里的老鼠?还是无耻该死之徒?”
宣榕不置可否,但明显赞同。瞥过头,不太想看头颅的方?向,仰头望上已然闭合的头顶,问道:“要怎么上去?对?了,你方?才要说什么?你已经……?”
良久沉默,耶律尧自嘲一般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他语气微异,宣榕直觉不太对?,刚想追问。
但被陡然乍起?的扇翅声扰乱思绪。
与?此同时,外?头那只笼中鸟雀仿佛数着时辰,又?喊了第三道叫声。
这次,不再悦耳,反而逼近阴森森的尖叫:
“请君入殓!请君入殓!”
下?一瞬,砖石摩擦声响起?。
沉重的四壁自两人方?寸砸下?,犹如牢笼,将人死死圈起?。而上方?天花也压制
锢来?,仿若一个竖起?的棺材,严丝合缝地框柱其中人。
再然后,这副棺材被不知何处的外?力猛然推倒。
而地下?室的墙壁也发?出不堪重负一般的嘎吱巨响——
声音愈来?愈近,“棺材”被带得滚动?不休。
即使?被人牢牢护在怀里,宣榕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竭力保持清醒,可还是忍不住惊骇:“外?面墙壁在合拢。”
这是要把人活埋的节奏!
这种无序无律的晃动?,让里面的人无法寻找支点。只能随其颠簸起?伏。
宣榕能感到耶律尧锢在她腰后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身?子也发?僵,声音更是发?闷:“没事,你蛊虫还在身?上就行,拿出来?。”
宣榕使?用这物什不多,调动?更是生疏,担心慌乱之中指令错误,本来?没想用它。但又?害怕摇晃之中,盛放蛊虫的匣盒散落破开,还是摸索着找寻出来?,想把它揣在手里。
挣扎之间。
不知碰到了哪里。
耶律尧低喝一声:“……别动?!”
情敌
这座“棺材”本是为一人准备的,前?后不过数寸,两人交叠其中,便显得狭窄局促,非得紧紧相贴不可。
耶律尧声音贴着头顶传来,宣榕甚至于能感受到他胸腔震动,喉结轻滚。
这感?觉着实不妙,她趴在青年身上,也僵成了木头,结结巴巴道:“好、好……可是外面墙壁还在推进。”
这口石棺,像被颠簸于湍急水流,上下左右翻滚不休,再这样下去,里头人就算不被挤成肉饼,也得撞出内伤。
耶律尧抬手护住她,缓了一缓,方才凭借记忆,屈指一勾,从宣榕左边袖袋里捞出檀盒,徐徐道:“不急,我保证带你出去。只?是这片阵法?会有?阵眼,让我琢磨一下寝房有?哪些异常。”
眼前?浮现进门所见,宣榕立刻道:“床帐挂有?一头盔,侧窗三面铜镜,正中那面,并未打磨开镜。烛台蜡烛皆白,只?有?从上到下第三枚是红蜡烛。另外,那只?三次口吐人言的机关鸟,也不正常。多管齐下,怎么说也能猜中一个?。”
详尽准确,仿佛身临其境。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问?道:“好厉害,绒花儿,你是不是过目不忘?”
“……”宣榕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气定?神闲的。”
耶律尧道:“我哪有?。”人的头颈是最脆弱的,所以,他掌心一直虚虚护住宣榕后脑脖颈,像是不问?清此事不罢休:“你见过的细节,内容,场景,文字,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可人的头颈若是受制于人手,本就会有?种胁迫感?。
宣榕愈发不太?自?在,不知他为何如此感?兴趣,只?能诚恳道:“十四五岁以前?记性?好,可以。这几年够呛,事多事杂,转头就忘了。耶律,你若不太?信我说的,你按照你想法?来即可。”
耶律尧不由低笑了一声:“信啊,没人比我更信你了。”
他似是稍稍轻松些许,不再耽搁,从唇间压出一道哨音。
存放匣盒之中的蛊虫掀不出波浪,尽职尽责地控住附近走兽,或许是鸟雀,或许是猿猴,宣榕看不到,但很快,这翻滚跌宕的动静陡然?停止——
石棺终于不再摇晃了。
宣榕微喜:“停了。”
耶律尧则道:“嗯。配合一下,我要到上面去把?石板掀开。”
可这方寸之地,想要换位,又是一出兵荒马乱。耶律尧动作极快,抱她翻身,颇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意思。又把?匣盒放到一旁,抽出藏月从侧缝撬入,再猛推而起。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窸窸窣窣的土灰砖石,都被耶律尧挡住。他率先?翻出“棺椁”,点火而望,忽然?道:“你待会出来,等我片刻。”
宣榕问?道:“为何?”
耶律尧道:“处理点东西。烧这木屋之前?,这几位旧将尸首先?放出去?也好方便之后派人来接,让英烈魂归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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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么一说,宣榕便知是要处理什么东西了——
那七人头颅本就可怖,又遭地室墙壁震颤挤压,只?怕毁得不成型体。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外面脚步远去又回,再次远去,如此数轮下来,耶律尧终于走了过来:“走吧。我把?他们尸骨放到屋后水井边了。”
这间木屋就地取材,用的是崖底松木,极易燃烧。
再寻点松脂引料,熊熊烈火,转瞬之间,便能吞噬屋顶,爬上高椽。像是一面招摇翻飞的战旗。
令人牙酸的断榻声里,瓷胚泥塑木为骨的雕像也融化坍塌,悄然?湮灭,杳无痕迹。
将走失的孩童带回村落,辞去其家人的千恩万谢。
宣榕和耶律尧紧赶慢赶,在日落之前?回了军营。她下马拂袖,对迎上来的侍从道:“传昔帅来见我。”
说着先?行回了房。
郡主向来温和恬淡,鲜有?怒容,几位侍从却从她脸上,罕见地窥见不愉,面面相觑片刻,一人去传讯,另外几位咬起耳朵来:
“哎?郡主好像不大开心。可是……”侍从努了努嘴,示意身边人看向同样下马、牵着缰绳走过的青年,“惹她不快了啊?”
“慎言,郡主不喜欢臣属背后嚼舌根。”另一儒臣则谨慎道。
这位侍从只?能搬来救兵,扯着嗓子喊远处人:“小容大人!”
待喊来容松,如此说道几番。
换来容松翻了个?白眼:“扯犊子,我就没看到郡主跟他发过火,肯定?是因为别的事!我待会打听打听。”
那名侍从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尖,讷讷道:“这位到底是谁啊,除了身材样貌,似乎没甚长处。郡主怎么带这么个?人在身边。就算是打发时间,也有?世家公子等着排队……”
容松用严厉的眼神止住他的话。
作为臣子,有?的话能问?能说,有?的话就该烂在肚子里。这人明显逾矩,容松只?能警告道:“郡主做事还用得着你们来论不是?闲得慌。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哦对了,也记得别去招惹那位,他没郡主好说话。”
另一边,室内,宣榕端着凉茶静坐。
很快就等到昔咏疾步赶来,她明显刚在训练,脸上挂着豆大汗水,人未到语先?至:“郡主找臣何事?”
宣榕摩挲着杯口,态度和煦地问?道:“昔大人坐。你怎么看卫修的?”
昔咏在旁边圈椅坐下,随手端起茶盏,灌了一口凉茶,有?点莫名其妙:“您为何突发此问??臣之前?不是说过吗,这人就是一条毒蛇,阴毒诡异得很,是个?难缠的敌人。”
宣榕委婉道:“人有?多面,乔装身份久了,或许就容易不择手段。若是一开始就以真面目示人,说不定?这人会真诚温善呢?”
昔咏端茶地手一抖,茶水洒下,沾湿地面。
她不敢细想,赶紧把?杯子放下,果断跪地道:“不论您听到什么风声,查到什么前?尘,微臣赤胆忠心,只?认大齐,只?听皇命,只?为百姓守一方疆土——不会被任何所谓私情左右的!”
宣榕道:“昔大人反应好大。”
昔咏热汗变冷汗,想抹不敢抹,差点没岔气,硬生生控制住,道:“这……臣能反应不大么?十年无人知晓无人提及,臣还以为早就烂在地里了呢。只?是……”
她小心翼翼抬起眼,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宣榕仔细观摩她的神色。
除却初始的怔愣,便是微微惶恐——昔咏并不知道崖下那处重新?布置的木屋,似乎也没把?这段露水情缘放在心上。
那她为将帅,不会横生枝节,不会把?安定?拖入险境。
不用临阵换帅,真是太?好了。
宣榕轻叹了口气:“没有?责怪昔大人的意思,只?是,你不惦记人家,人家却在往日故地,换着法?子地凭吊你呢。”
昔咏不明所以,半晌反应过来,头皮发麻。她缓缓起身,走到宣榕旁边,试探问?道:“您……您去邵关悬崖底了?那离这边快百里路,若是只?带耶律尧外出,也太?危险了吧?
忆樺”
宣榕失笑:“恐怕他屡次三番派人过来,甚至亲自?前?来,收整木屋,把?我军将士头颅悬挂屋里,岂不是更为危险。”
昔咏登时闭了嘴,她惊魂不定?好一会儿,见郡主对她似乎并没有?怒意,方才大胆问?道:“头颅……是老卜他们……?”
宣榕指了指圈椅,示意她还是坐了说话,道:“七人,我就认识其中‘庄辉’、‘卜木’。应该都是你的老熟人吧?可是曾经共事过?记得派人去把?他们带回来安葬。”
昔咏沉默许久,紧咬牙关,点了点头。
她本就是武将,此刻,整个?人更是显露出一种被挑衅后的愤怒,放置于膝的右手,不自?觉紧握成拳:“还有?什么吗?”
宣榕倒也没打算瞒她,轻描淡写道:“有?。你二?人当初相处的雕塑,我一把?火烧了。”
昔咏:“…………”
她错愕怔然?,脸上青白交错,旋即苦笑一声。
这个?瞬间,门外廊光照进,女?将整张脸半明半暗,半哭半笑,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求证一般问?道:“郡主,臣那枚将军刻印可也在?”
宣榕颔首,道:“还有?……”
昔咏却打断她道:“其余的您不用再说了,臣知道与?否,毫无影响,有?何物件,也与?臣毫无关系。”
她抗拒之意溢于言表,宣榕便转而问?道:“还有?一事,我没想明白,很是好奇。但若是昔大人不想说,就算了。”
昔咏道:“您请问?。”
宣榕抿了一口凉茶,沁人心脾的茶水润泽了嗓子,她嗓音像是烟雨江南,柔和温恬:“你当时为何会跌落悬崖?”
这一次,昔咏沉默地比之前?哪一次都久。
久到宣榕以为她不会坦白。
可到底,小郡主有?恩于她,为人臣子,还是得口吐真言。
昔咏闭了闭眸,认命一般道:“臣当时受人追杀,跑到一家农户,那家女?儿给我换了身装束。追兵一路追,我一路逃,最终把?他们都反杀在崖边,我也跌落到了邵关底。还好那里树高叶广,有?所缓冲,没摔死,只?断了腿。”
宣榕惊诧:“谁要杀你?”
“陷害昔家的那批人,不止一家,尾随灼弟来此——就是宋灼,都说他是我未婚夫,其实我一直当他弟弟。”昔咏叹了口气,“在亭坡案翻案之后,这几家都削职流放了,也算报仇雪恨,不说出来污您耳朵了。”
宣榕认真听着。
她敛眸垂目,睫羽盈光,须臾轻道:“确实算是救了你的命。昔大人,你若难以抉择,可平调去盛州驻守。”
昔咏定?定?看向她,一口回绝:“不必。加上最近三年,微臣在安定?附近前?前?后后待过八九年,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也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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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我更了解西凉军情,多谢郡主关心……”
宣榕温声道:“那既然?如此,十年前?你是如何做的,如今,也能如何做,对罢?”
十年前?,“赵越”生擒西凉储君,就算顾忌了私情,也未影响军国大事。
十年后,早已成为一方将帅的昔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立了军令状:“这是自?然?。”
与?此同时,后方院落,一只?苍鹰悄无声息地落在窗柩。
锁住琉璃净火蛊的匣盒,被一只?修长的手把?玩着。
耶律尧端详着重回他手的毒蛊,神色莫测,半晌,才把?小盒放到一边,折起信页,塞入鹰腿竹筒,淡声道:“去,告诉他们,我不日回来。”
苍鹰急得左右横跳。
耶律尧道:“具体哪一天没想好,我得跟回望都清理点旧物——哈里克要是真废物到,三年都撑不下来。”他顿了顿,实在找不出评述,只?能冷漠无情道:“那他就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被敌杀死。
反正草原之上,自?然?之法?本就残酷,优胜劣汰。
今生明死。
邵关崖底这一出插曲,让本就紧张的安定?更添波澜。
据说韩玉溪二?逃二?捕,被昔咏连夜抓回来。而昔帅近期脾气似乎不佳,手段愈发偏激,老头子差点没崩溃,又是倒豆子一样,把?西凉如今官员任命、各方势力纠斗,都交代?了个?底儿掉。
这种情报密信,都会汇报望都。
有?一封也誊抄到了宣榕手上。
彼时,她已领人返程,沿着西线往北,在城中驿站歇脚换马。看完密信,宣榕思忖片刻,吩咐道:“给庭芝也抄送一封。有?人和我齐官员牵扯,立刻扣押审办。军情紧急的节骨眼上,要慎之又慎。”
随侍应道:“季大人近来在外办案呢,直送他手,还是送归望都府邸?”
“何处办案?”
“蜀中吧,不过这是半月前?的信儿,我估计也返程了。咱们说不准还能碰到他。”
这位内侍有?点言出法?随,经常能随口说中。
这次同样,行经秦州时,刚入驿站,就看到一人站立亭下,风姿端谨。青色官袍一尘不染。
似在等人。
见到宣榕,季檀露出一个?微不可查的笑意,行礼道:“昨夜守官说您会到,我还在想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没曾想,当真如此妙不可言。”
宣榕脚步微顿,颇有?点惊喜:“那你们同我一道归京?”
季檀拒绝:“押解犯人呢,就不蹭您仪仗了。明日臣得先?行,您一行慢慢修整便是。”他这才抬起眼睫,视线落到前?方,微微一顿:“郡主,这位怎么在……”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耶律尧轻笑一声,凑到宣榕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绒花儿……”
声音抬高些许,随侍和季檀都听到他似是带了些许不善,但脸上笑意诚挚坦荡,问?道:
“这位是谁?”
针锋
监律司本就掌管昭狱,搜集天下?情报,更何况两人见过?。
季檀对耶律尧身份一清二楚,自认对方?同样,绝不该看他?犹如陌生人。
这不对劲。
于?是,季檀抢先别过?话头,道:“郡主!听说您有信想要抄送于?臣,要派人送回望都,此番遇见,不就省了来回波折么——您要吩咐何事,直接知会便是。”
这么一提,宣榕立刻想起安定送来的密信,点?了点?头:“你随我来一趟。”然后才转过?头,向耶律尧温声解释道:“季檀季大人,掌管大齐监律司。你以前也见过?的。”
耶律尧勾起一个凉薄的笑:“那怪不得眼熟得紧。”
郡主要与臣属商讨密事,随侍便先行收拾内务。
众人挑选房舍、牵马入厩、对接行程,不出片刻,便自觉散去。
抄手走廊上藤蔓垂落,遮住炎炎烈日。
而?耶律尧并未离开。见状,季檀警惕看了他?一眼,但?见宣榕也没有发话,决定先不管他?,只引路道:“郡主,这边请。”
宣榕应了一声,跟上他?指引。
不出片刻,就到了会客厢房,季檀率先推门,侧身让开,见某道身影还是阴魂不散,在宣榕跨门入内时,忍无可忍请示道:“您找臣谈话,这位可要一道?若是一同,臣命人再添一把椅子?。”
家国机密,确有不便。
宣榕回头:“耶律,你要不先去歇息……”
若是以前?,耶律尧早就体贴地借口有事,随着侍从散去。
但?这次,他?像是听不懂画外音,道:“我在外面等你。你们慢慢聊,不着急。”
说着,他?屈着长腿,坐在长廊横椅。抬眸仰视望她。
斑驳的光透过?树叶缝隙,浮光碎金,落在他?眉眼。艳丽危险,勾魂摄魄,神?色却又乖训无辜——
“……”极端的反差,让宣榕脚步一滞,她回过?神?来,无奈道:“不嫌热呐?”
耶律尧道:“尚可。”
宣榕失笑,只能?随他?。
等过?了落地罩,坐于?厅堂里,她同季檀寒暄几句,问了问他?这次公差所为?何事、收获如何,才陆陆续续把安定那边传来的情报交代清楚。
季檀颔首应是:“臣明白,等归京之后就着手查办,
忆樺
若是暂时并无实证,那先行扣押数月,宽厚相待,绝不会让他?们受委屈的。”
季檀做事认真仔细,既有文人的细致,又有刑官的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