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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
这句话仿若当天炸雷,把宣榕劈了个外焦里嫩。
她僵在原地,尽力保持面上的泰然自若:“……你说的?是哪种喜欢?”
耶律尧眉梢一扬:“喜欢还有很多种吗?”
那是自然。
凡人?来到尘世?,最先接触父母,婴儿对亲长信赖亲近,这是亲缘之爱;后?来,认识同龄友人?,交友来往,这是侪朋之伴;再之后,良人?相伴,西窗剪烛,那是夫妻之情。
甚至于对?猫狗走兽、万物自然,也是可以有欣赏喜爱。
陌生人?萍水相逢,都可共饮一杯。
每一种是不一样的?。
从小到大,长?辈同侪,没有人?不喜欢宣榕。她收到四面八方的?善意,自然也学?会了分辨种类。
宣榕唇齿轻张,刚想掰扯解释:“那当然……”
就听到耶律尧接着道:“你好像很在乎……秩序规则?每一类都想分门别类,泾渭分明。可对?我而?言,喜欢就是喜欢,它只有一种意思。见君我心甚喜,君笑我亦欢颜。如果我手里仅剩一朵花,我会送给你,如果沙漠里我只有一杯水,我也会给你。”
远处飞鸟一声悠远长?鸣。
婉转动?听,仿若琴音震荡,让人?也心弦拨动?。
宣榕良久沉默,觉得自己有点被他绕进去了。
最开始的?问题不在于“喜欢”,而?在于,他为何会觉得之前?喜欢她?
在望都为质的?那段光阴里,耶律尧排斥高位者的?俯视介入,抵触她的?接近襄助,直言不讳认为她就是“麻烦”,最后?一面的?不耐烦也溢于言表。
然后?来到三年之后?,塞外相遇,他有求于己,一路跟随回京,表现得尽力而?为,但?中规中矩。偶然逾越,都有理可依——
这……是喜欢吗?
最重?要的?是,以耶律脾性,如若爱慕,会直言不讳。
就像现在。
而?非闭口不提。
于是,宣榕小心翼翼道:“耶律,你是不是……醒来之后?,就遇到我这么一个同龄人?,才会这么说呀?你以前?不喜欢我的?。”
耶律尧不动?声色地微垂了眼。
仿佛从她话语里琢磨着有无抗拒,有,但?比较微妙,好像抗拒的?不是他,而?是他还在失忆。
便果断调整策略,歪了歪头:“不是,好几位弟子都很年轻,可我不想见到他们。那行吧,我现在很喜欢你。”
“……”宣榕无措起来,“那可能是因为他们凶了点,虽然都是为你好,但?江湖之人?江湖气,做事会比较直白……我……我比较和?稀泥。”
言下之意,前?有凶残对?比。
他自然会对?温柔行事之人?心生好感。
耶律尧微微一顿,似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你好像不大相信?那换一个问题。”他稠密睫羽遮住浓郁情绪,表现得堪称无害,直白问道:“所以你可喜欢我?或者你喜欢哪一种的??”
宣榕:“…………”
短短两天,耶律尧带给她的?震撼,不啻于翻江倒海。
这是一种罕见的?失控感,她险些被滔天浪卷掀翻,定了定神,捂脸轻叹:“……你不要说这么让人?误会的?话。这真的?、真的?……太奇怪了……你们北疆人?都这么直接的?吗?”
耶律尧不解:“哪一句有歧义?”
他这种亲昵的?语气态度,都是歧义。
宣榕放下手,接二连三的?冲击,让她近乎麻木。
缓了缓,等耳尾的?烧灼感退却,方才无奈道:“并非语句,而?是你失忆了,对?事感触会有偏差。等你想起来,就不会这么说了。”
耶律尧若有所思:“……好吧。”他低低笑了一声,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我大概能猜到我以前?怎么与你相处的?了,好想揍他一顿。”
宣榕:“……”有完没完了?!
她飞快收拾杯盏,几近落荒而?逃。
这次耶律尧没有再开口说话。
任由背影消失不见,方才收回目光,躺在草丛。
等着药效捱过的?时候。
耀眼光影编织成一个清幽的?梦。仿佛身处南方,朦胧细雨遮天蔽日,山林之间都是碎雾缭绕,水汽蒸腾。
而?芳草绿映,石阶质朴,古寺幽静。
他一步一步上山,越过零星的?香客,在某处殿宇处站定。
像是极为熟稔,然后?跪拜祷告。
愿你身康体健,不负流年。
愿你诸事顺遂,功成圆满。
在无人?知晓处,我曾向神佛为你求了千千万万遍——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尧猛然睁开眼。
夕阳在远处隐隐露出残余的?一角。
晚霞红光照耀天地,归鸟振翅
归巢。
已至黄昏,他慢吞吞起身。犹豫半晌,拐过小径,去找温符。
开门见山第一句:“抱歉,来给先生陪个罪。”
温符正在院里浇花,差点没拿稳手中水勺。
他脸上向来没表情,此时却可以称得上惊疑不定,半晌,问道:“……什么罪???”
耶律尧直言不讳:“我昨晚想杀你。实属不该。先生莫要放在心上,若是有什么需要差遣用?到我的?,尽管开口。”
“……”温符欲言又止。
果然,下一刻,只听青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此来还有一事,我心有疑虑,能向您请教一二吗?”
温符道:“……你说。”
耶律尧问道:“之前?我和?昭平是何关系,她为何愿意引荐我过来治病?她有封号,是皇嗣么?大齐与北疆关系如何?唔,还有,我和?她什么时候认识的??”
“……”温符淡淡道:“问题真多。你去问她。”
耶律尧诚恳坦言:“可她这几天应当不想见到我。”
温符面无表情:“……你做什么了?”
耶律尧微微一笑:“我告诉她我很喜欢她。”
温符:“……”
他无意识地捏了捏勺柄。
耶律尧继续补充:“还问她喜不喜欢我。”
温符:“…………”
耶律尧下了最后?猛药,试探开口,嗓音压抑着点不易察觉的?杀意,笑意却愈发真诚:“还问了她是否成婚,可有婚约——当然,这个问题您也许知道?”
温符:“………………”
他手里的?木勺,终于掉到了地上。
温符一句话说的?艰难:“不是,你……你是按照这个顺序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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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不然呢?”耶律尧懒懒答道,走过?去,刚想帮温符捡起木勺。
就听到温符声音里带了点不敢置信:“你昨天……才?刚见她。”
耶律尧微微一顿,不以为意:“那又如何?我之前就认识她。”
木勺被抛入屋檐下的水缸,涟漪荡开。
夕阳斜照,黄昏暗光在他鼻梁上落下一层阴翳,耶律尧再次问道:“所以方才?那个问题,您可以告诉我答案么?”
温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呢?你要赶上京城杀了人家吗?”
耶律尧抱臂靠门,笑吟吟道:“哪能呢,自然不会。我反而该为我的冒失致歉,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幸福美满。”
拿不准他这是笑里藏刀,还是真心祝愿,温符愈发谨慎:“书信未提,未曾邀请,成婚肯定是无中?生有。但是否有婚约——我不喜欢问东问西,我也不知。你还是等你记忆恢复吧,你会先想起某些孤身一人时的碎片,然后,从最近的事情忆起,再一点点往前。”
“直到孩提幼年。”
温符确实不问世事,对往事一知半解。
耶律尧挪开视线,却仍旧笑了笑:“倒也够了。”
“倒也无妨。”
鬼谷阵法外,老宅灯火通明,有几封军中?捷报传来,宣榕看完,按了按眉心,道,“无非路上多一个人。”
随行?侍从不少,皆是面面相觑。
这三年小郡主手段慈柔,但不声不响地在七部之中?安插了不少后起之秀,这些年轻官吏作风无不激进。时日一长,她一开口,即使?仍旧矜雅温和,但会给人一种不容置喙的感觉。
唯有容松仍旧反对:“郡主,真要把他带上路?人醒了,应该直接扔回北疆啊!正好近来北疆又有点乱……”
宣榕不急不缓地反问:“他失忆了,十?三连营吃人不吐骨,此时前去,他不一定能镇得住,毫无意义。等他稍好一点,再做明棋不好吗?”
容松抓耳挠腮:“就是因为他失忆了啊!万一路上行?事毫无章法呢?极易出?纰漏的!而且昔帅活捉韩玉溪,是大喜之事,安定城肯定是要大摆酒席的,咱们?估计能赶个尾巴。”
韩玉溪此人经历颇为“传奇”,一言以概,是个三姓家奴。
他侍奉过?大齐,也叛逃去过?北疆,最后更是在西凉混得风生水起,硬生生集齐了一堆官职,娶过?五次妻,膝下儿?女成群。
论头脑策谋,是个人物。
但又因太过?聪明,总想着如何利己,在各国纷争里左右逢源,带着前主的机密转投下一任主人,获取高官厚禄。
大齐和北疆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直到这次韩玉溪督军前线,腹部中?箭,昔咏直接单枪匹马追了上去,把人生擒回来。
不可谓不扬眉吐气。
以昔咏豪爽的性格,定会摆上几日流水宴席。
人多眼杂,确实容易出?事。
宣榕诡异地沉默片刻,终是妥协道:“临行?前我和他说道说道。”
所谓说道,其实和四年之前,共同归京时的约法三章,并无不同。
无非是“不可随意行?事”,“不能妄伤人命”,否则要受责罚。
不过?这次,多加了一条,宣榕说得分外委婉,但意思是,在恢复记忆之前,不要妄提喜欢。
耶律尧以手抵颚,倾听?神?色都?似当年,听?完之后,颔首应道:“好。”顿了顿,又眉梢一扬:“若我不慎伤了人,你要怎么办?”
耶律说的“伤人”,绝对不会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
伤者?八成得丢半条命。
宣榕面无表情:“……我会把你送官府。”
去年针对文武百官的《察吏律》出?台,整|风肃纪小半年,初有成效。时下的律法是最管用的,哪怕是平头百姓伸冤,官府也不会坐视不管。
耶律尧:“若我随意行?事呢?”
宣榕顺手摸出?书案边一本《道德经》帖文,微微一笑:“那你正好可以练练字,每惹祸一次,抄一遍。”
“……”耶律尧把这本云遮雾罩的经书,从头翻到尾,末了一合,“可以不罚抄吗?这篇我会背,我的字应该也……”
宣榕又摸出?另一旁的《楞严经》,这本有点年头,上面还有她年幼时做的红笔批注,不容置疑道:“那换一本吧,这本你肯定没看过?,礼极殿以前不教佛经。”
耶律尧轻叹一声,妥协道:“好吧。若我……”
宣榕不等他说完,低着头又掏出?另一本厚重如典的《刑论》。指尖微扣书面,意味不言自明。
耶律尧:“……”
他默默闭了嘴。
从鬼谷出?发,沿途南下,前往安定。走得都?是官道,平日歇在驿站,唯有采风踏青、拜访当地大儒时,才?会暂且偏道。
第一天,相安无事。
第二天,太平无事。
第五天,一路顺利。
第六天,宣榕刚松口气,觉得这人安分守己了。
转天夜里,她就撞见了一身是血的耶律尧。
宣榕:“……”
正值入夜,青年玄黑衣袍的暗纹深红浸染,鲜血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滴落,似是刚想回房换洗,就与宣榕在长廊相遇。
月色下,她眼底满是错愕。
耶律尧也脚步一顿。他眉心戾气微收,刚要开口。
宣榕先倒抽了口冷气:“你……受伤了?”
这或许是她的习惯,永远不会率先责难,而是先行?关怀。
耶律尧似是做了她会发难的准备,闻言怔住,略微不自然地瞥开视线:“不是我的血,别?人的。”他解释道:“我去夜市买酒,看到某家酒肆生意很好,以为稀世绝酿,便等了半时辰,但结果相当一般,刚想走,就听?到楼上传来打斗——”
宣榕迟疑道:“客人争执?”
耶律尧恹恹地垂眸,长话短说:“大概是酒肆男主人在殴打小厮。我听?到周围人凑热闹,七嘴八舌谈论起来,说这家酒铺生意好,是因为当垆卖酒的七八个小厮,会在白日表演戏法,譬如吞刀喷火走铁刃,引人注目。五六年来,让酒肆愈发红火。但因为签
了卖身契,这些小孩逃脱不得,常被主人泄愤打骂。”
宣榕眉间微蹙:“你身上血迹是孩童们?的?”
耶律尧摇头:“不是。酒肆主人的。”他接着道:“楼上争执终结在一声尖叫里。有仆从慌张跑下来,大喊‘杀人了死人了’云云。这种乐子?,自然一堆人要凑热闹,楼下食客顿时就有三两?结对,想要上楼一探究竟。却被楼梯走下的小男孩挡住路。十?来岁,提着刀,脸色阴沉,刀上有血。”
他嗤笑一声:“那几个喝醉了的食客当时瘫倒在阶,被吓得连滚带爬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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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整个酒肆客人跑得一干二净。”
“那你……”
耶律尧道:“我问他们?要不要帮忙。”
宣榕眉心一跳:“谁?酒肆掌柜?”
“那……自然不是。”耶律尧笑道,他愉悦轻笑时,眼底有不甚明显的卧蚕,在月色下看起来像只霍乱人间的妖,“我问那群杀了人的孩子?。”
宣榕有了点猜测:“什么忙?”
“处理尸体。”又一滴血落在回廊,隐入旧木,眼看逐渐蔓延到宣榕脚下,耶律尧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他们?……搬不动那人,酒肆掌柜吃的膘肥体胖,很沉。”
宣榕沉默片刻,先是召来手下,嘱咐去查清实情。又问向垂眸不语的青年:“你为何会想帮他们??”
耶律尧笑道:“因为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
宣榕本以为他会说,孩童奋起反击会有意思。
没想到,青年想了想,漫不经心道:“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死的,众目睽睽多少人证物证。但尸体无影无踪,定不了罪,会很有意思。”
宣榕:“……”
她后知后觉,品到了点耶律尧当年当真极有分寸。
身在望都?,脱离朝政。哪怕有无数机会能够安插人手、搅弄浑水,也保持距离未曾逾距。
于是她哭笑不得道:“那你不该直言坦白,你该好好瞒着。阿松他们?顺着你的踪迹去找,定能找到。”
耶律尧不以为然:“他们?找不到。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
宣榕微微一怔:“为何?你不是觉得不拘法理很有意思吗?”
耶律尧指尖摩挲,黏腻的血迹让他略微烦躁,似是很想靠近眼前人,但到底驻足止步,他干脆往廊下长椅一坐,声音轻声,嗓音里的厌倦快要溢出?来:“不想瞒着你。你别?怕我。不过?他们?……”
忽然,耶律尧瞳孔微缩。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落在了他的头上,安抚一般,力?道极轻极柔,一触而过?。
宣榕的嗓音也像月下轻柔的梦:“放心好了,他们?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前年有一道律法推出?,规定‘卫己’无罪,只要证明那个小孩当时处于生死危机之下就行?了,我想这应当很简单,若围观食客所言无误,他们?这五年应该日日都?处在心惊胆战的险境里。”
说回来,这项律法,还是源自瓜州纵火案里那些勇敢的女子?。
世道很奇怪。
有人生来有刀,如她和谢旻。
有人可奋而夺刃,如耶律和昔咏。
可还有那么一类人,权柄永远无法到其手。或者?就算有,也会被来自更高的权威轻易碾碎——无权无势的瓜州女子?如此,被强夺功名的布衣学子?如此。
他们?必须要有某项制度加身作保,才?可自由行?在世上。
耶律说她喜欢泾渭分明,秩序规则。
确实不错。因为只有秩序规则,才?能凌驾“人”之上。
无人可例外,这实在是一件美妙的圆满。
而这种有序的安宁,冷静温和。
仿佛也能安抚阴鸷的情绪。耶律尧浓睫一颤:“我把人埋在了四空山悬崖上。你让几个轻功好的去找一找,能找到。”
宣榕温声道:“好。这事最迟后日就能尘埃落定了。你今儿?药喝了吗?早点休息。”
两?手血迹斑驳,耶律尧不敢动弹,等宣榕收回手,方才?抬眸问道:“喝了。我这次算肆意行?事吗?”
“算,但也不算做错,揭过?不提不就好了,你还……”宣榕失笑,“以前你顶撞夫子?,他大发雷霆,罚你抄书面壁也没看你照办过?。失忆后怎么这么老实坦诚?之前打你不痛的吗?”
不知为何,耶律尧闻言低笑了一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宣榕素白纱裙在夜风里飘曳,冯虚御风,出?尘于世。她不明所以:“什么?”
“绒花儿?,你打人好轻。”耶律尧站起来,又俯下身,在宣榕耳边轻声道,“一点儿?也不疼。”
押醋
他嗓音被酒意浸染,仿佛掠过雪山峰巅的风,微微低哑。
轻狂的言辞也被带得不像挑衅,反倒生了点?别的意味。
某种更幽微的意味。
“我没用力,本来就没想打伤……”宣榕愣了几瞬,才后知后觉感?到微妙,耳朵腾地?一下红了,说?不清是恼羞成怒,还是无奈轻叹:“……耶律!”
耶律尧直起身:“嗯,我在。”
他像是不懂她为何恼怒:“怎么了?”
宣榕:“…………”
她不自?在地?抿唇:“你不要……”
耶律尧追问:“我不要如何?”
从头到尾讲述习俗礼仪,不亚于开天?辟地?。工序繁琐浩大,宣榕一筹莫展,只得放弃:“……你不要凑那么近说?话?。”
耶律尧歪了歪头:“好罢,这也是有成规的么?下次不会了。”他低下头,看了眼手掌,道?:“满手满身都是血,实在不成体统。我先回房洗漱了,有事唤我。”
宣榕:“……”
她还在斟酌迟疑的话?被堵了回去,有些?郁闷。
干脆走向驿站院落池边,池中锦鲤翻滚跃动,水面波光粼粼,鳞片银色皎洁,忽然一道?石子落水声,“噗通”惊动满池鱼群。
带起了好一阵鱼跃破水,噼里?啪啦。
她站定脚步,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方才不小心踢中了一块石子入水。
而涟漪至此还未停歇。
宣榕在驿站多留了两天?,处理因耶律尧插手,而横生枝节的酒肆小厮弑主一案。
此案处理起来些?许复杂。
首先,小厮们签订卖身契约,即便?是活契,但奴仆伤主本就是恶事,不占情理;其次,这群八岁到十二岁不等的孩童是协同作案,众人?行凶,性质严重;最后,酒肆女主人?哭天?抢地?,要求重罚,甚至不惜重金贿赂衙门官员——
于是宣榕直接从最后一桩事儿下手,让女主人?暂时因行贿扣押,无法插手案子审判。又再三叮嘱官府按律审判。
最终,衙门结合孩童旧伤、多方口供,三位杀人?主犯被判徒一年。
宣榕收到此案结判的时候,已是五天?之后。
一行人?也来到了安定城郊。
她收了信报,轻轻一叹:“仍有缺漏,但还算合理。”
此事若在三年之前?,这十六个小孩必死无疑。
骄阳如火,六月初上的夏暑有如蒸笼。
安定本就在大齐西南,热风阵阵,官道?两旁古木参天?,缓解几分?热意,但嘶鸣的早蝉愈发聒噪。
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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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去,城池之上守卫林立,旌旗翻飞,一派肃杀。
而早有侍卫先行轻骑通报,因此,主帅已在城下率人?迎接。
见到宣榕一行,为首之人?笑将走来,行了军礼:“臣昔咏参见郡主,许久未见,郡主风姿更甚。”
这人?柳眉星眸,冷峻挺拔,远看近观,都是个极为俊俏郎君,有点?雌雄莫辨的潇洒。刚要攀谈,往宣榕身后望了一眼,不知看到了什么,微微蹙眉,眸光一闪,道?:“微
臣告罪。”
说?着,她干脆利落提身踩镫,上了宣榕的马。双臂环过?宣榕,一甩缰绳,宣榕那匹雪驹就如飞鸿,狂驰而起,越过?一众人?马冲入城内。
遥遥能听到昔咏豪爽大笑:“先带郡主一逛安定,尔等自?便?——”
迎客的士兵军官,和作为来宾的钦差随侍,齐齐呆愣原地?。
半晌反应回神,倒也没多少人?觉得突兀无礼。一来,昔帅是女子,和郡主亲密点?也没什么;二来,她那副急爆脾气,早年连帝王都照怼不误,这“当众掳人?”算出格吗?
当然不算。
于是,两边该交接的交接,该寒暄的寒暄。
都其乐融融、神色如常。
唯有耶律尧,修长的手把玩着缰绳,想起方才与昔咏的对视,眉目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安定副将是个处事圆滑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多岁,虎背熊腰,又高又壮,还留着美?髯。主帅溜了,他便?笑眯眯道?:“在下田猛,昔帅最近兴致高。这人?一开怀嘛,就容易激动不是,大人?莫怪。”
容松见怪不怪:“她在这不毛之地?驻守了三年,许久没见郡主了,自?然想念得紧,有话?唠嗑,有甚好稀奇的。”
田猛哈哈大笑:“对极!对极!”
一行人?便?有说?有笑地?进了城池。
而另一边,马蹄蹬蹬。安定是边塞城池,百姓不多,骏马畅通无阻地?穿街走巷。
同骑匹马,前?位之人?并不舒适。宣榕却?面色如常,微微偏首,温声道?:“昔大人?有什么急事要说?吗?”
昔咏这才轻声问道?:“郡主明察秋毫——他怎么在队伍里?头?”
“谁?”宣榕道?,“耶律尧?”
昔咏道?:“对!北疆的情报都说?他出了事。两年前?就陆续有部落试探造反,但哈里?克总是踩狗屎运一样兜住了。就在上月据说?又有一起,若非好几个重要人?物鬼迷心窍一般,临阵反水,哈里?克那络腮胡子脑袋得挂到军旗上。”
“……”宣榕微微一愣,“鬼迷心窍?”
昔咏点?头:“使鹿部落的副手,跟了首领快三十年,最是忠心耿耿,没道?理叛变,反插主人?一刀——可两边交战时候他就这么做了。北疆局势太诡异了,臣看不懂,又见他在,觉得有些?不妙,便?自?作主张把您带到一边了。”
宣榕无奈捂额,心下有了数。
耶律怕不是早就用毒蛊控了某些?人?,埋了暗棋。
若不触动,相安无事,如若冒犯,见血封喉。
宣榕三言两语解释道?:“耶律嘛……这三年都在鬼谷,确实没在北疆。”
昔咏并非容松容渡这种公主府出身的近臣,当年也未跟进瓜州茶棚,自?然没有亲耳听到耶律尧说?想治病。她愕然道?:“在哪……?”
宣榕道?:“在鬼谷治病。”她想了想,叮嘱道?:“他睡了三年,近来才醒,记忆全无,行事比起之前?更为不羁,你让手底下人?注意点?,别冲撞到人?了。”
“……”昔咏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消化掉这惊天?大雷,颤颤巍巍道?,“郡主,那你还敢带着他……”
宣榕罥烟眉轻蹙,愁道?:“否则怎办,我总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鬼谷不管。”
昔咏目瞪口呆:“……丢?”
宣榕听出了欲言又止,道?:“嗯?哪里?不对吗?”
昔咏语气复杂:“我的小郡主啊……我单枪匹马能把韩玉溪绑回来,他单枪匹马能灭掉半个军营。您这个‘丢’字用的,好像他是什么小可怜似的。多大人?了,又是一路摸爬滚打夺权登顶的,还照顾不了自?己吗?”
宣榕不解:“可他失忆了呀。”
“……”昔咏不予置评,假笑道?:“咱先不提这个了,我会让属下注意分?寸的。”她顿了顿:“郡主,臣和您汇报一下韩玉溪的事儿。”
宣榕颔首:“你说?。”
昔咏缓缓皱眉:“许久之前?,韩玉溪还在兵部的时候,臣的上峰就和他打过?一次交道?。当时我上司就说?,这人?贼精贼精,滑不溜的。这次生擒,本想着能从他口里?套出一点?情报,他确实交代了一大堆,但每到关键之处,都说?得不着边际。臣该怎么刑审?”
宣榕轻叹了口气:“昔大人?,你觉得韩玉溪,是个怎么样的人??”
“无耻之徒。”昔咏不假思索地?嘲弄道?,“目无法纪,投机取巧。害死多少人?,他的荣华富贵都是血换来的。”
宣榕轻轻问道?:“他想活么?”
昔咏不假思索:“那肯定!他可看顾那身皮肉了!用了点?刑,没人?刑审的时候,他就非常小心地?养精蓄锐,趴着一动不动养伤,吃得比谁都多。心态也平稳,根本撬不开。”
宣榕叹了口气,神情似悲悯也似冷漠,半晌道?:“昔大人?,你先得知道?他在想什么。韩玉溪此人?,把旧主得罪了个遍,不像之前?先叛逃北疆,又叛逃西凉,每次都带来丰厚情报。这次,他不敢把西凉的底交代干净,因为他在我齐本就是罪人?,交代完了,他也完了。”
昔咏不耻下问:“所以臣该做出保证,他能活?”
宣榕无奈道?:“……他信你呀?更何况,当年他叛逃出国,留在大齐的妻儿代他受罪流放,父母也都因此早早病逝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回来的。”
昔咏败退:“八成不信。”
宣榕微微一笑:“这便?是了。但韩玉溪态度确实微妙,倒是很像在拖延时日。等人?来救。否则大可一上来就掀桌子寻死。”她想了想,沉吟道?:“我若是西凉,有个精通北疆大齐排兵布阵、山行走势的臣子在,肯定也会尽力营救。但我不知他所恃为何,安定城中有内应,还是有自?信西凉能攻城?”
昔咏矢口否认:“他做梦!西凉灭了安定都会在!”
宣榕失笑:“也许城中有他旧友熟人?。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你放他逃走三回,再抓他三回,挫他锐气,如此一来,他会交代得一干二净的。”
昔咏眸光一闪,刚想说?什么。宣榕轻叹着补了一句:“三回不行就五回,每次他要逃出生天?之时,把人?抓回来就行了。你的兵你的城,你知道?如何布局,应当不用我再支招了罢?”
昔咏转过?弯来,喜笑颜开:“不用了,多谢郡主!为难您不惜勾心斗角还提点?臣这些?,臣铭记在心。”
她说?完想要说?的,便?御马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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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转往主帅军营。
昔咏勒马下地?,恭敬地?伸手扶住宣榕下马,这才阔步行远,先行去命人?把韩玉溪转送守卫不那么森严的牢狱。
而此时宣旨册封的一众钦差随臣,也早已被迎来,在高处看台参观军中布局、演练排阵。
这些?事物熟悉到骨子里?。耶律尧并不感?兴趣,他垂眸睥睨一扫,忽然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陡然转冷,瞥过?那匹狂奔而来的雪白快马,在昔咏手上剜了一眼,再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直到宣榕缓步走来,他才慢吞吞问道?:“那位是昔帅么?”
高台华盖流苏拂过?,宣榕抬眸应道?:“嗯对。你以前?认识的。”
从昔咏见到他第?一眼地?异样神色,耶律尧就猜到这人?认识自?己,把宣榕带走,想必也是问询。可耶律尧猜不透为何宣榕毫无排斥地?与昔咏同骑,于是好奇一般问道?:“你和他看上去也像多年旧识。”
宣榕略一思忖:“确实不少年了。七岁时第?一次见昔大人?。”
耶律尧眸光微沉。
容松在一旁插嘴:“十四年了吧郡主,时日过?得快呢。”他唏嘘道?:“眼见着昔帅一步一步走来,也怪不容易的。”
耶律尧还想再问什么,可此时详问,反倒落了刻意。
而就在此时,不远处,列兵数队,护送着一个囚犯转送牢狱。
那个披枷带锁的囚犯步态徐徐,有点?年纪,发须显白,竟有一种与经历不甚相符的慈蔼面相,一眼看去,就像个养花种地?的邻家老头。
“这是……韩玉溪?”容松皱眉问道?。
宣榕年幼时见过?这人?,点?了点?头:“是他。这么多年,老样子,可见心态不错。”
韩玉溪确实心态很好。这么身陷囹吾,他倒也没有太多惶恐,反倒有种诡异的惬意安然。
直到他似有所感?,往这边望了一眼。
韩玉溪脚步一顿,平和的神色里?,居然显现一两分?失态的惊慌,若非枷锁在身
、锁链被引,几乎要拔腿奔逃。
耶律尧本来还漠不关心的视线顿住,微抬睫羽。
方才将士们一直在提及此人?,他当然也知道?这人?是个三姓家奴。
更重要的是,好像认识他。
这就有意思了。
日暮西山,宴席落幕,而夜晚也逐渐降临。
新换的牢狱相较之前?,更狭小逼仄,但能够望到窗外一点?寒星,月光很亮,今天?正是十五,天?气晴朗,明日想必也是好天?气。
韩玉溪坐在干枯发霉的草堆上,吐纳调息。
忽然,轻轻的脚步声走进,他还以为又是来人?审讯,也不着急睁眼,打算运行完这一周天?,却?听到来人?笑道?:“好久不见。”
韩玉溪猛然睁眼,下意识地?后跌,陷入草堆,后背抵着墙壁,他才能感?受到一点?安全似的,抬起哆嗦的手指,指着来人?道?:“你你你你!你居然还活着吗?!”
耶律尧本有些?纳闷此处看管为何如此松散,但韩玉溪的反应显然太大,他觉得相当有趣,反问道?:“怎么,我不该还活着吗?”
隔着一扇铁门,重锁在上,锁住了韩玉溪,反而也让他有了靠山,他沉默片刻,怪笑一声:“祸害遗千年。”
“承蒙赞誉,我自?当长命百岁。”耶律尧不以为忤,他掏出不知哪里?顺来的钥匙,“我想进来可以么?”
韩玉溪瞳孔微缩,脑内不由自?主浮现当年北疆无数血腥的夜晚,无数残尸遍野和血流成河,让他迟疑道?:“你……”
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铜锁落在地?上。
耶律尧手按铁门,要开不开,等韩玉溪呼吸急促起来,才微微一笑:“或者我不进去,问你几件事儿?”
有那么一瞬,韩玉溪还以为他是受昔咏所托,来审讯的,咬牙道?:“……你说?。”
耶律尧道?:“昔咏和昭平郡主什么关系?他屡蒙拔擢,和郡主庇佑有关吗?”
韩玉溪没料到他问的不是西凉机密,微微一愣:“……和公主府脱不开干系。但昔咏此人?亦是能独当一面。她跟过?郡主西行一年,随身护卫,算是昭平郡主半个自?己人?吧。”
耶律尧神色微沉,唇角笑意凝住一样,久久不语。月光自?窗洒落,铁栅横斜的影落在他身上。
一时之间,不知是闷热的空气,还是别的什么,韩玉溪只觉得快要窒息,惶恐不安地?喘了口气。
换来青年饶有兴致的轻笑:“这么怕我,那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说?说?看?”
忘却?纲常礼俗,一切归于本能。他那种不羁不驯的底色愈发浓厚,竟然并不在意直接暴露罩门,透露出他记忆全无的端倪。
果然,韩玉溪狐疑道?:“你……你是不是忘了些?事?”
耶律尧坦然道?:“对啊。否则我在这里?和你废什么口舌?”
韩玉溪强行压住恐惧,这份恐惧和相互交织,反而浇灌出了极为阴狠的怨毒,他道?:“你啊……我明白了……你曾是北疆的质子,在齐国望都扣押四年,备受欺辱,我就说?你怎么会甘愿和大齐人?为伍!果然是被他们弄得失了记忆——我看你是跟着钦差们来的,想必也是从望都而来,这些?为质经历,他们有和你说?么?”
耶律尧做出一副微微一惊的样子:“当真?”
韩玉溪咧嘴一笑,胡言乱语:“自?然是真的。你应是三年前?来齐时,被人?使了什么手段,才落入这般境地?。我的王上啊,北疆万里?疆土,比大齐更辽阔,子民?臣服,你却?被人?栓在此处,好不可怜!要我看,怕不是昭平郡主看你俊俏漂亮,想把你圈在身边作禁|脔,反正她这几年行事也够离谱了,不多这一件。”
印象里?,这人?阴晴不定,动辄杀戮。
还特别忌讳别人?提他肖母的容貌。
他没有被人?冒犯之后的好脾气。
韩玉溪等他动怒,最好是搅乱这安定城池。
“……”耶律尧却?只是眉梢一扬:“……嗯?????”
禁|脔
这么多?年过去,耶律尧早已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饶是韩玉溪,也无法透过神情,判断出他?此刻真正心境,只?能继续火上浇油:“怎么,你不信?那她有提过让你回国?这样?寄人篱下,和当年望都为?质有何区别?!”
“确实没有提过。”耶律尧轻笑着道。
他指尖轻叩监牢横铁,确认了几件事。
第一,他?应当很不喜欢别人提及容貌,在齐这段时?日,民风民俗并未让他?有这种不适,那这种感觉来自北疆,说?明此处实力至上,忌讳容貌过盛,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几分;
第二,他?和昭平认识的时?日不短;
第三,韩玉溪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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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尧顿了顿,笑意真诚起?来:“有劳大人知无不言,昭平郡主这三年,还做过哪些出格之事么——我?好有个应对。”
韩玉溪不知耶律尧通过蛛丝马迹,猜得八九不离十,还以为?慢慢说?动了这位阎罗,心中?畅快,冷笑一声:“那可太多?了。她强推了好几部律法,严苛官员廉政,听闻去年京官都不敢收冰敬炭敬了,这不为?难人么?累死累活大半年,还比不上升斗小民活得痛快?”
耶律尧不咸不淡地应和道:“那要涨点俸禄才说?得过去,确实太过分了。”
大齐官员俸禄确实有涨,韩玉溪一噎,忙道:“还有!霍乱朝纲,任人唯亲!监律司季檀,六年从白衣坐升两品,这种提拔速度,大齐开国以来闻所未闻——还不是因为?他?从流落江南时?,就成了昭平郡主入幕之宾?啧,枕边人到?底不一样?,昭平郡主走到?哪里都带着他?,而季檀呢,就是一条指哪咬哪的狗,好几家大员说?没就没。”
轻叩铁栅的铿锵声音顿住。
夏风浮动,吹云遮月,月光暗淡下来。韩玉溪一时?看不清昏暗的周遭,又见没有回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你还在……”
懒洋洋的嗓音,辨不出情绪:“听着呢,你继续。”
还在北疆时?,这人哪里正眼瞧过自己。
韩玉溪松了口气,又有点微妙的振奋,滔滔不绝起?来,把传闻里和宣榕有所接触的朝堂俊杰,全都添油加醋说?了一通。
他?口才了得,说?得绘声绘色,最后“啧啧”隐晦道:“这女人想要插足朝堂,当真容易,多?和几位看得顺眼的官员有私情就可……”
他?未竟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一页刀片夹着劲风,在黑暗里凌厉地割下他?的耳朵。
鲜血喷溅,一声无法抑制的哀嚎划破夜色。
而推门而入的脚步则不急不缓,韩玉溪瞪大了眼,刹那心跳如雷,想不通哪里惹了他?不快,只?能强壮镇定?:“我?……我?都是听来的,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再有私密,就是人家闺中?事——啊!!!”
耶律尧直接卸了他?下巴,慢条斯理道:“大齐没有这般上不得台面的礼教,你这一口一个私情,一口一个滋味,从哪听的从哪学的?西凉?”
清云飘散,月凉如水。闷热潮湿的监房陷入水银一样?的光亮。
韩玉溪这才看清,青年面无表情,那双蓝眸冰冷漠然,让人一眼生寒。他?肝胆俱裂,想说?什么,但下颚脱臼,森冷刀锋已至唇舌。
韩玉溪一时?哑然焦灼。
但好在不远处脚步阵阵奔来。
是他?方才那声惨叫吸引来了守卫。
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耶律尧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舌头确实还有用。但交代事宜,手写也可以,点头摇头也行,甚至于眨眨眼都能算是应答,对么?”
韩玉溪瞳孔骤缩——
转置韩玉溪的这间狱牢,比之前?地牢松
散。周边的兵卒逡巡也没有那么严阵以待。
像是捕蝇草试探放出的诱饵。
本想抓捕或许存在的奸细。
但昔咏万万没想到?,擅闯的第一人居然是耶律尧。
手下来报时?,昔咏正在宣榕房内,她走出门,听完,一时?满脸错愕,忍了半天,咬牙切齿下了命令:“不用拘着,把人放了。请个大夫来治一下韩贼,别让他?死了。”
宣榕提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从白描过半的画卷中?抬头:“怎么了,昔大人?”
昔咏又走了回来,深吸了口气:“……没什么大事,您先作画。”
宣榕这才重新低头,看向纸页。
笔下画卷,描绘出昔咏此刻模样?。
一副军旅打扮,轻甲披身,眉目飒爽。
画中?人不苟言笑,凝神屏气侧首站立,抬手按在腰间长剑剑柄,整个人也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
这幅画是昔咏请托她绘制的。
为?的是下月祭祖,有画像可烧,能让九泉之下的双亲得见女儿如今模样?。
好让他?们放心。
宣榕丹青一绝,举手之劳自然不会拒绝。
不出片刻,最后一笔也已勾勒完成。
宣榕将?细毫平放笔山上,揉了揉酸疼的手腕,道:“轮廓描好了,背景和上色明日在处理,最迟后天给你画好。我?方才看了下,颜料里头朱砂不太鲜艳,还有银箔也不太够……”
昔咏连忙殷勤道:“这个好办!臣让人去再采买一点。”
说?着,昔咏解开铠甲,舒展了一下大半个时?辰未动的身子骨,又大步走到?宣榕面前?问道:“郡主,我?给您按按手上穴道?”
经?久伏案的文?人,或多?或少,腕部颈部都会筋骨不适。
宣榕自己认识穴道,会按,刚要推辞,昔咏就很上道地直接动手,温热舒缓的真气穿透酸软筋骨,昔咏歉疚地道:“您这么旅途奔波,还让您为?我?操心。臣心难安。”
宣榕微微一顿,有些惊诧地轻笑道:“三年不见,昔大人怎么也学会这么多?客套说?辞了?”
“真心的。”昔咏叹了口气,指尖小心翼翼按过小郡主纤瘦的腕子,“当年若非您插手,我?早就死在当康军营了。西行之旅,我?也不是首要的侍卫人选,是您看我?在御林军任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让我?跟着出去的吧?”
宣榕摇头:“哪有的事……对了,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韩玉溪出事了?”
昔咏挤出一个虚假的笑:“……您不如把人亲自叫来问问呢?”
“……叫韩玉溪过来?”
昔咏笑得更假了:“不是,把那夜闯牢狱,还伤了囚犯的混蛋叫来。”
宣榕意识到?了什么,斟酌试探:“耶律?”
昔咏皮笑肉不笑:“是的呢。”
宣榕:“………………”
她无奈扶额:“好罢,我?明儿问问他?。韩玉溪伤到?要害了吗?”
“这倒没有,还活着。不过明天……?”昔咏欲言又止,又不好置喙,忽然,她似是听到?什么,眉目微沉,侧头道,“您不用等到?明天了,人来了,您直接喊他?进?来就能问了。”
宣榕住所,外间是有驻扎守卫。
此刻灯光影照,能看到?侍卫伸臂一拦,果然是来了人。
夏季暑热,晚间又洗漱散发,她穿得有几分随意,再加上韩玉溪没死,不算太大问题,自然懒得今晚就找人一问究竟。
但耶律既然来了,肯定?是来坦白情况,不能不见。
宣榕便?披了外衣,把半干的长发收拢簪起?,道:“进?。”
温热的风从推开的门里扫入。
青年走了进?来,眸光像是扫过室内,又像是直接钉在了半蹲的昔咏身上,眉梢一扬:“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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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咏本也是个极有领地意识的人,耶律尧在她地盘上目无规矩,她自然没甚好气:“眼瞎?给郡主揉手腕呢!你——”
“我?看得明明白白。”耶律尧却缓声打断她,突兀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女子?”
方才韩玉溪说?了很多?人,却根本没提“昔咏”二字。
这很不对劲。
不过,更重要的是。
他?现?在急需一个否定?回答。
否则他?感觉他?要疯。
昔咏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什么,大笑起?来:“哎哟喂,郡主我?就说?人会有僵化印象对吧?明明我?没喉结,但大部分不认识的第一眼见我?,都以为?一城将?领定?是男人。不过没想到?你小子也会中?招,啧啧啧,要我?……”
这次,换宣榕无奈打断她,收回手,拍拍昔咏的肩:“行啦,昔大人也少说?两句。画中?形定?了,明日你也不用再来,我?心里有数。你是回去歇息,还是听一听耶律说?清情况?”
听再多?郡主也不会治他?的罪。
昔咏怕被耶律尧气到?,敬谢不敏:“不了,臣还有军务,先行告退。”
说?着,快步而出,在于耶律尧错身而过时?,许是两人都身量颀长,一时?没有避开,昔咏只?感觉自己肩膀被撞的一麻,整个右手登时?就有点不听使唤。
她有点愕然地回头看去,却见耶律尧垂眸睨来,敷衍开口:“抱歉。”
昔咏:“…………”
这孙子百分百故意的!
但她又有点捋不清这种时?强时?弱的敌意,明明方才杀意浓的要滴出来,现?在却好像可以接受。
琢磨不清,索性懒得琢磨,昔咏眼不见心不烦地走出,敞开门,叮嘱侍卫看顾情况。
而晚间热风愈发盛大。
宣榕把灯罩罩上,又用镇纸压了画卷,方才无奈问眼前?人道:“你去招惹韩玉溪干什么?”
耶律尧在书案前?站定?,稍一扫视,就能看到?丹青栩栩如生,而少女指上有干了的墨迹,显然这幅画是她所作。
他?轻轻开口,道:“我?见那人似乎是认识我?,便?去找他?聊聊天。”
宣榕道:“他?在北疆待过,自然认识你。不过当年好像在你兄长麾下,和你接触应该不会太多?。他?的话你不要全信。”
“嗯,没信。”耶律尧仿佛缓和了情绪,语气很平和,“我?没伤他?要害,你们之后还能审讯。”
聚精会神画了一晚上,宣榕有些疲惫,顺手端起?旁边浓茶,啜了一口,问道:“他?说?什么了?你反应这么大。”
耶律尧低笑着转述韩玉溪的话,详细转述北疆的情况,隐了那相当放肆无礼的后半截。
最后道:“……大概就是这样?,骂了我?半天,所以我?很恼怒。”
宣榕刚想开口。又听到?耶律尧道:“对了,他?还说?了一句话,但我?没懂。”
“什么?”
耶律尧微微倾身,靠近些许,他?那张带着异域风格的脸被灯火照耀,愈显深邃精致,轻轻笑道:“他?说?,昭平郡主看我?俊俏漂亮,想把我?圈在身边作禁脔。”
宣榕:“???!!!”
耶律尧一瞬不瞬看着她,万分好奇地问道:“禁|脔是何意?”
宣榕:“……”
她差点没被茶水呛到?,缓了一缓,生无可恋地靠住圈椅,闭眸道:“……他?到?底在和你说?些什么啊?!”
“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些,我?原封不动转述了。”耶律尧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浑然不知情的模样?,“是不好的话吗?绒花儿,你脸都气红了。”
暧昧
当然是不好的话——
狎昵轻佻,满怀恶意。对于任何位高权重之人,都是侮辱。
京中士人哪怕对骂,都不一定会用这种词汇。
宣榕无比庆幸,安定近来晚间练兵。
将士们高亢呐喊若隐若现,从远处飘来。
微微压盖住了耶律尧低沉地嗓音。
即使房门大敞,外面驻守的侍卫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但饶是如此,宣榕还是缓和好一会儿,对韩玉溪生了点迁怒,她?睁开眼道:“……不是什么好意思,别听他胡说八道。你……你也别到处问了,对你不好。”
隔着放置笔墨纸砚的书案,耶律尧手按漆桌,
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眸光随着灯火闪烁,注视着她?。半晌,笑吟吟道:“只是对我不好吗?那绒花儿,你羞恼个什么?”
宣榕动?作?一顿,轻抬长睫。
她?与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对视,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苗头,但很遗憾,青年那种好奇严丝合缝。
他仿佛不问清楚不罢休。
“……是说……作?见不得?光的情人粗鄙说辞。”宣榕败下阵来,含糊快速地解释完毕,捂脸长叹,“耶律,你快恢复记忆吧。”
她?垂首时,肩脖勾勒出?优美流畅的弧线。让人想起高贵优雅的天鹅,秋日清晨的寒霜,或是早春枝头的白雪。
未干透的发?髻挽得?并不严实,几缕乌色散在雪里。
被夜风吹拂轻动?。
尘埃不染。
耶律尧眉心一跳,不动?声色撇过头。
不打算坦白他确实恢复了最?近的一段记忆。
比如三年前,在望都谨慎克制的数月。
因为由近及远地想起过往,很容易不知因,但窥果,他有点混乱——
也愈发?好奇二人早年经历,不由道:“可你都不和我说太多以?前的事儿,让我如何恢复?你曾经救过昔咏,那我在望都为质时,你救过我吗?”
“……并未。”宣榕本意是想不提痛苦经历,因此,再开口时声音温和,“你不需要我救你,耶律,你一个人也能走过刀山火海的。”
耶律尧似是微微一怔,静默片刻,宣榕听到他极低地道:“那你至少帮过我,对吧?否则,我不会对你心生亲近。”
宣榕歉愧地笑道:“我曾经想过要帮你。但……或许弄巧成拙,帮了倒忙,惹过你不快。”
她?将为昔咏作?的那幅画,用干净的宣纸盖住,在夜色里说道:“后来我也经历过一些事,逐渐想明白了。很多时候,人这一生这条路,大抵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的。哪怕是亲朋,也不能感同身受。”
耶律尧问她?:“那你是一个人走下去的吗?”
许是夜风太过轻柔。
又或许是与耶律尧相识十?余载,历经同年少年和成年。
再或许是他如今失忆,几近空白,没?有在世俗里归束过的苦痛。
宣榕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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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终是轻叹回首二十?年:“他们赞我是祥瑞呢,耶律。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两字的分量。祥——瑞——”
她?唇齿一张一合,吐出?这两个呢喃一般的字。
又道:“自我出?生伊始,种种说法广为流传。什么都能成为佐证。比如酷暑燥热,京中莲花五月便开,月末盛放……”
她?顿了顿,蓦然想到耶律尧那火烧草原的传闻,笑了笑,才接着道:“又比如,自此之后,大齐国运蒸蒸日上,外战无一败绩,和东燕有一次摩擦,以?飓风卷走港口百艘货船告终,东燕不得?不抽身回去收拾烂摊子。曾祖父给我取号‘昭平’,是希望孙辈灼灼光亮,太平无忧,而非将国祚寄予,无人能承担起‘国运’二字,哪怕是君王。但仍会有人莫名其妙将这些归功于我,很荒谬对不对?我没?有做任何事。”
她?的前九年,都是在歌功颂德声里长大的。
那时候,她?仅能凭借天资聪慧,从直觉上察觉不对。
直到后来——
宣榕抬眸,静静地注视着与她?命运诡异般相通的青年,轻轻道:“所以?,我该做一些事的,对吧?”
一时寂静。远处的练兵声响都仿佛淡去。
耶律尧一语道破:“你在给你背负的声望赎罪。可是,他人的言辞又算什么?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情——”
“我在学着褒贬不过耳。但肯定没?你做得?好。耶律,你很厉害的。”宣榕双眸微弯,望向遥挂天际的月,时辰已然入了夜半,于是她?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昔大人性?子直爽,若是想做什么,和她?知会一声,她?会安排的。”
很委婉地告诉他在人家?地盘上,多少收敛一点。
耶律尧自然懂了,但似是见她?并未责怪,蹬鼻子上脸道:“我想要她?的兵,她?也会给么?”
宣榕失笑:“……那怕是不行。”
耶律尧直起身来,眉梢一扬。
见他拉开了距离,准备离去,宣榕便也起身,一边收拾笔墨纸砚,一边道:“好啦,你有自己?的人马,惦记她?这点兵……”
忽然,她?腕间一软,微不可查地抽了口气,手中蘸墨细毫应声落桌,笔尖在她?腕上划过一道划痕。
宣榕面不改色地接完上句话?:“做什么?哪有你自己?的人好用。”
耶律尧本已转身,闻言脚步一顿,偏头望来:“你手怎么回事?”
宣榕坦然回望:“无事。”
耶律尧仿佛信了,“哦”了一声,踏步向外。
还没?等宣榕暗松口气,他就脚步一转,走了回来,绕过长桌,一言不发?地抬手,抓握住她?的手腕,在内关穴上一按。
宣榕:“嘶……”
耶律尧似笑非笑:“这是没?事?上次居然没?发?现,你手腕持笔过多,很是劳损。平日书信来往、处理?事务,怎么不找人代笔。”
宣榕:“……”
一提到上次,她?脸色精彩起来。
近在咫尺,余光里,耶律尧唇薄而红。
很像志怪话?本里,夜深人静时才显露踪迹的妖。
宣榕无可奈何地闭眼,觉得?自己?很有点像那些怕被妖孽勾魂的书生,窝囊得?很,不由恼怒道:“……耶律!”
耶律尧指尖力道稍重:“怎么,怨我把昔咏气走了?”
腕间酸疼转为麻痒,宣榕只得?告饶:“没?……”
“那就好。别动?。昔咏下手没?轻没?重的。用的推拿八成是针对军旅伤患,清退淤血的。对你没?好处。”耶律尧不容拒绝地道。
他的手薄而修长,极为有力,根本挣脱不开。
指腹有着薄茧,即使只是在腕部附近寸寸按过,一种难以?启齿的酸麻,也顺着手腕爬上小臂、大臂、肩颈,直至天灵感。
宣榕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没?能抽回。
干脆破罐子破摔地由他继续。
忽然听到耶律尧漫不经心开口:“你需要詹英做什么用?”
詹英在礼部任职,与宣榕伯父宣琮同部,也算是个与宣榕早就相熟的年轻人。八年前他作?为宣琮门生,就曾拜访过宣家?。宣榕平日与他来往亦不算少,毕竟,涉外贸易由其主要负责——
宣榕一愣,有点摸不着头脑:“抑制粮米价位,疏通货运。”
腕间力道重了一点。“卜文彦呢?”
这位是翰林院修撰,文笔一绝,文风儒雅,而且其才思敏捷,很适合编写一些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教材,能够拿去给目不识丁的百姓启蒙。
宣榕依旧茫然地实话?实说。
腕间力道微妙了一点。“谷正呢?”
这位隶属军部,与容松容渡关系颇好,经常一起凑堆喝酒玩牌。极偶尔的,她?会去赶个他们宴饮的场子,三年下来一只手数得?过来。平日倒是没?什么交流。
宣榕越发?奇怪:“……不熟。”
腕间力道……
宣榕无法抑制地轻颤了一下,她?眸中霎时晕开水色,很有点想质问他这按摩手法到底哪里学的,感觉怎么这般古怪。
可耶律尧不紧不慢地追问了句:“那季檀呢?”
宣榕终于反应过来:“…………”
很好。
她?知道韩玉溪到底在编排什么了。
轻叹了口气:“韩玉溪那张嘴啊……”
可这更像是在避而不谈。耶律尧动?作?微微一顿,拇指按在她?脆弱的腕脉上,嗓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还没?说季檀。你要他干什么用?”
宣榕正色道:“我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为国办事,又不是为我办事,你别听韩玉溪胡说,他为老不尊,还编排过我爹呢。”
或许是前后对比的回护太过明显。
耶律尧漂亮的蓝眸锁定宣榕,睫羽垂落时,神色陡然幽深危险。
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他确实不太一样。不过……”
腕上的手终于被放开。
不再酸疼,经脉舒畅。
但宣榕后背肩颈已是一层薄汗。
而不知为何,耶律尧没?再看她?,反而信手拨弄旁边的灯盏,忽然手掌一翻,里面灯火熄灭,四周陷入雾蒙蒙一般的昏暗。
月光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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