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室内反而显得?格外晦涩。
只有大敞的门外,数盏错落的灯盏光影斜照。非常浅淡的一层,染入夜色浓稠的室内。
她?看不清眼前人。
陡然暗淡的动?静惊动?门口的侍卫,他们若有所察回望:“郡主?敢问发?生何事了?”
宣榕语气温和:“灯灭了,我再燃就好,看得?清的。”
其中一人道:“需要我们进来为您掌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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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宣榕声线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异样。
因为耶律尧默不作?声地俯身,一片黑暗之中,气流划过耳畔。
“我都可以?为你做到。”他笃定道,带着生来的狂傲自负,“不要他们,要我一个人好不好?”
宣誓
耶律尧这话颇有点石破天惊。
语气恣意,但言辞却姿态极低。印象里,他态度狂慢,哪怕是处在最无依无靠的低谷,也未曾仰望过任何人。
更?别提近乎虔诚地问询。
疏狂之人小心翼翼,目下无尘者低下头颅。
这是一种难言的震撼,朝野之中?再大的阴谋诡计,都比不?过那句“好不?好”来得?惊心动魄。宣榕三魂六魄险些都被他震出来,慢了半拍才?道:“……可你不?是为了我而存在的。你有广阔无垠的人生?。”
耶律尧轻轻反问?:“你又怎知不?是呢?”
耳畔呼吸炙热,鹅羽一样轻柔拂过。
而光线骤弱,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青年俊朗的面?容也成了剪影。
但其余的感官愈发明显,包括肌肤触感——
宣榕能清晰感受到,汗水顺着额角滚落,从下颚没入夏日轻薄的外衣。
本就洇湿的布料黏在身上,简直像被水淋过。
她恍然惊觉当下不?算得?体:“等……”
下意识向后踉跄半步,隐入光线彻底隐匿的书柜折角,宣榕这才?深吸了口?气:“很久以前,就有长辈说你踔绝之能。你前二十三年走来,是无人能及的一条路,天地广大,别再这么贬低自己了。还有……”
耶律尧却好整以暇地打断她:“绒花儿,你在发颤。为什么?我已经灭了灯了。”
“……”宣榕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你有看到……!”
“我什么都没看到。”耶律尧淡淡道,“我撒谎就让我眼?瞎目烂,苦痛难熬。我说过,别怕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可以站在任何你划定的线外。为什么他们?可以,我不?行?”
宣榕不?假思索道:“你不?一样。”
耶律尧逼问?道:“哪里不?一样?因为我是外族,其心必异?”
“不?。是因为你不?该被困在……”
宣榕顿住,她有点心慌意乱,话到嘴边,散成一片茫然。
左侧是笔墨颜料林立的书桌。右侧是开合极低的窗柩。
屋舍后院栽种沙柳,剪切出斑驳的光影。而身后书柜木质冰冷坚硬。
远处的练兵声?响彻底停了。门外的侍卫也仿佛悄无声?息。
许是见她许久没有回应,耶律尧放软了声?音,诱哄一般呢喃:“不?能告诉我么,还是你自己也想不?出来原因?又或者……”
他几近微不?可闻地问?道:“我比较特殊?对么?”
这种低哑的嗓音蛊惑至极。
简直像海妖,让中?招者心甘情愿说出糊涂话。
宣榕以十足定力悬崖勒马,没被他拐偏,正色道:“你身份确实太?特殊了,昔大人多忌惮你看不?出来?你还想来北齐兴风作浪呀,不?得?吓退一堆人?”
耶律尧不?以为然:“你给我盖个戳不?就行了。”
宣榕快要炸了:“顶个别人所属的身份,有这么光彩的吗!”
耶律尧固执己见:“你的话就没事?。”
“…………”宣榕捂额。
望都抒情多婉转,一篇赠与心上人的诗词歌赋都会借物喻人、借景抒情,生?怕别人看懂一般,讲究朦胧美感。
没有如此炙热直白的示爱。
她确实招架不?住,并且看耶律尧这般娴熟自然,甚至产生?了点微妙怀疑:“……你以前是不?是……算了。可以停了。韩玉溪那边没事?,你回吧。”
她定神回魂,掌控力也随之缓缓收归。
耶律尧仿佛在琢磨她的反应,似是清楚再多嘴会被赶走,投降一般叹了口?气,主动退后示弱:“行罢,我错了。罚抄还是打手心。”
宣榕:“……”
不?知耶律如何行军。但这一进一退,实属消磨人心神。
她一指桌案角落的书卷,气若游丝地道:“那封《静心如意咒》你拿去,抄个三……两,不?,一遍吧。”
耶律尧顺着指向摸到,似乎是察觉到厚度不?妙,顿了顿:“抄一半下次再写可行?”
宣榕语气凉凉:“你还想要有下次?”
耶律尧闷笑一声?:“不?敢。我尽量快点抄完。”
耶律尧确实说到做到,一连数日奋笔疾书。
宣榕为昔咏所作的那幅画卷需要撑开上色,颜料摆放也并非一张桌案可以支撑。她占用了军中?书室一角。
耶律尧便在另一边案前誊抄。
《静心如意咒》共分上中?下九卷,总共五万余字,所用字符晦涩,偶尔还有奇形怪状的梵语。
可以说念上一遍,都得?磕磕绊绊数个时辰。
但耶律尧下笔如飞,宣榕纳闷地看他悬腕转锋,想不?通速度怎么这般快。实在没忍住,等给昔咏银甲上了亮丽的箔粉,待画卷干透时,走过去俯看了一眼?。
然后:“……”
耶律尧慵懒地向后一靠,更?方便她观看,问?道:“像吗?”
只?见宽阔的方案上,左边叠了厚厚一页已然抄写完毕的纸张。倒扣放的,看不?到正面?进度。
而桌案正中?,耶律尧正在添笔加墨的,却也是一页简笔画。
抓型还算准,细节却一塌糊涂,几乎算是一团乱麻。宣榕看了半天:“……谁在骑马?”
耶律尧眉眼?微翘:“画的有这么离谱吗?我以为至少能看出来在做什么。看来我确实没天赋。”
宣榕只?得?又多看了几眼?,琢磨半天,才?从那乱七八糟的人脸五官上,找到点熟悉的感觉——分明是她执笔着色的侧面?像,那缕散在鬓边的发,愣是被画出了抹布感。
宣榕眼?皮跳了跳,顺手抽走这页纸,叠了几叠放到一边:“又拿我逗趣呢?”
耶律尧懒懒地回她:“抄累了,歇一歇。人要怎么画?”
他的确已经抄了厚厚一沓,估计得?有三卷。宣榕不?好指摘,无奈地走回画前,道:“人是最难画的。若想学画,一般建议从物开始。”
“哦……”耶律尧慢吞吞地道。
又过了片刻,一卷纸团轻轻砸在了宣榕头上。她下意识接住,展开,皱巴巴的纸上,是一支精巧朴素的檀木簪子?。
就是她头上那支。
宣榕:“……”
她按了按眉心,把纸放在旁边桌案,取来一张新的宣纸,平铺桌上,换了细毫,先看了耶律尧一眼?,接着不?再抬头,一挥而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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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收笔。
紧接着,她拿着这页画拍在耶律尧案上:“你想练就照你自个儿临摹。”
素白宣纸上,青年盘腿靠坐,一手环胸,一手支颐,丰神俊朗,意态潇洒。勾形准到骨相,墨玉发冠、箭袖玄服反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装饰,画中?人的肆意仿佛要透纸而出。
耶律尧却有几分难得?迟疑,修长的指尖顿住:“……旁边的这只?狼,是什么情况?”
宣榕重新走到画架前,执笔道:“阿望,你之前养的。”
在画中?青年左边,趴卧着一只?体型巨大的雪狼。皮毛柔顺,温驯乖巧,就像三年以来,阿望寄养在家中?,无数深夜,都趴卧蜷在书桌案下,静默地陪伴着她一样。
有点像。
耶律这么坐在那里,莫名让她想起阿望。
也不?知六月酷暑,它在望都可还舒服。
一时寂静。半晌,耶律尧才?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屋外脚步靠近,有人快步走了进来。
昔咏人未到语先至
:“郡主,有个人想引荐你认识一下。”
耶律尧便把手中?画压在了誊抄完毕的纸页最下,再次拿纸誊抄起来。昔咏走进,才?发现这边还坐了个大活人,先是一愣。
她对郡主的纵容早已见怪不?怪,刚要转开视线。
瞥到那一本厚到可以砸死?人的经书,明白过来是什么,愣怔反而更?甚。
想试图从耶律尧脸上找出一点不?甘痛苦。但发现,这人好像抄得?甘之如饴。
见鬼!这种佶屈聱牙生?僻字一堆的佛经,有什么好抄的?!
昔咏腹诽完毕,这才?转向宣榕:“不?知您可否方便?”
昔咏今日头盔未摘,一穗红缨飘荡。宣榕眼?前一亮,先是拿朱笔勾勒出殷红轮廓,方才?徐徐问?道:“谁呀?”
“我麾下门客,外头侯着呢。城门相迎时也在,最左侧第二个。这么说您可能没注意……”昔咏简单粗暴道,“但他是队伍里头最白最嫩最俊那位,您可有印象?”
耶律尧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宣榕失笑道:“并无。你当时把我拽走了。”
昔咏摸了摸后脑勺:“也是。那我直接把人喊进来了?裘安,安定本城人,有真才?实学,记性极好。您聊几句呗,或许有用?”
宣榕本想拒绝,但余光瞥见屋门处一翩袍角,不?太?好拂了人家意,便打算聊几句再打发:“可。”
昔咏喜笑颜开:“好嘞!裘安进来!”
一名身着布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肤色确实是病气的苍白,乃至于容貌也带了几分脆弱。至于五官容貌,反倒不?会被立刻注意到。直到凑近了,才?发现这人确实温和俊雅,像极了浸泡溪水之中?的透明琉璃。
裘安始终低垂着眉目,恭谨至极。
直到他要更?进一步行礼时,一叶刀锋横斜飞来,劈入他足前数寸处。
耶律尧不?知何时抬眸,森然道:“不?要带乱七八糟的人到她面?前。”
显然不?是对裘安说的,而是对昔咏说的。
于是,昔咏也冷然回视:“你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
耶律尧笑得?嘲弄:“我给韩玉溪喂了点青薰草,这几日靠近他的人,身上都会带点苦甘交错的草药味道。但并不?是草药味。昔咏,你身上都没有,一个不?负责审讯韩玉溪的门客,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味道?不?如你来解释一下?”
他缓缓起身,再次重复:“不?要带乱七八糟的人到她面?前。”
字迹
这是昔咏第一次直面耶律尧怒意。她年少江湖磨炼,后来?久经战场杀戮,对冷冽的杀机早已驾轻就熟。
但鲜少能感到这种刮骨削肉的森寒。
昔咏稍加权衡,又念郡主对其纵容——当然最主要还是后者,妥协解释道:“能进此院的客人,身上都不允许带有利器,郡主,臣规矩还?是有的,您的安全为首要要务。”
然后她才话锋一转,看向青布衣衫的文人:“裘安,怎么回事?”
裘安依旧恭顺敛眸,未曾抬头看三人,先?补上了见礼:“草民参见郡主。”
方才徐徐道:“草民自幼体弱,常年汤药没有断过?,来?见郡主前,刚服了杜仲、甘草、龙胆草在内的煎煮汁水。身上难免带了药草味,失礼了,还?望您海涵。至于韩玉溪,草民只在数日之?前遥遥见过?一面,目睹他被押送至副牢,绝未私下会见,请您明?鉴。”
他言辞不温不燥,条理清晰,甫一开口?,就让人七分信服。
宣榕始终一言不发?。
她面色温和淡然,仿佛没有感?受到气氛中的针锋相对,仍在不紧不慢地执笔晕染。面前画架倾斜竖起,三人都看不清她在作何?画,只是见她没有停笔的意思,都没再出声。
似是不敢率先?打破微妙平衡。
唯有蘸满颜料的狼毫,在纸上发?出沙沙声响。
终于还?是裘安忍不住了:“郡主……”
宣榕忽然开口?:“耶律。收收你的脾气。太多?疑不是好事。”
三句话盖棺定论,下了判断,
以她向来?温和委婉的语气,这不啻于在说他无理取闹。
想?必耶律会难受。于是,她干脆没再看青年的神色,转而对裘安道:“既然身体不好,先?生坐吧。看先?生年岁也不小?了,听你口?吻,未有功名?在身,也是因为身子骨的缘故?”
宣榕看不到地地方,虎视眈眈的视线,愈发?不快,仍旧犹如?盯紧猎物一般盯着裘安。裘安哪里敢坐,连忙道:“郡主聪慧,猜的不错。科考一坐就是数天,每次总是考至一半,就晕在当场,所以这么多?年,安仍是白衣。实在惭愧……”
宣榕温声道:“这有何?必要惭愧。昔大人,扶着先?生坐吧。”
某道目光也快要把昔咏盯穿,她心里暗骂了句脏话,擦了擦冷汗,不大自然地让裘安落座答话。
基本上宣榕问一句,裘安答一句。
半盏茶下来?,宣榕心里也便有了数——
此人确实言之?有物,上到朝政经律,下到田野稻谷,凡事都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再问细节,也能从容不迫说上几句,怪不得一介白衣,昔大人也会招为门客,亲自引荐。
她像是随口?一问:“上月初的武提口?大胜,生擒韩玉溪,听说是裘先?生献策,水淹大坝逼出凉军的?”
“不敢,都是同僚群商群议的。在此之?上,昔帅当机立断勇猛无双,方才率领我军获胜。”裘安这番话实在是谦逊过?了头。
昔咏不得不在一旁为他补充:“是他。汛期将至,裘安恰好负责巡防安定以北的水情,然后告诉我不日大雨,若提前挖渠引流,既能淹了韩玉溪驻扎的那块草地,也能起到泄洪效果。郡主,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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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年少?都在行走江湖,昔咏的性格分外仗义。愿意为重伤手下安顿晚年,也不吝啬举荐有功有才之?人。
宣榕懂她意思,试探问了声:“裘先?生可愿跟我回望都?”
裘安明?显愣了一愣,半晌才苦笑道:“望都风流云集,安自是向往。只是草民老母在此,她恐怕受不得望都严寒,草民亦不想?与她骨肉分别,只怕要辜负郡主一番美意了。”
宣榕将笔尖放入清水涮洗,又沾了点靛蓝,慢吞吞道:“不急,我还?有小?半月才回京。先?生可以再考虑考虑。”
见她都这么说了,裘安立刻道:“多?谢郡主恩德。”
昔咏做事风风火火,领着裘安来?,见到人说上话,也便领着他走。不过?迈出书房门前,她略微忧心地看了侧边耶律尧一眼,果不其然被他眼风冷冷扫过?,本来?还?想?说几句俏皮话的昔咏登时噤若寒蝉,扯着裘安一溜烟走远了。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宣榕掐着作画速度,一边和裘安交谈,一边一心二用,也差不多?完成了这纸小?画,直到最后一笔完美圆通,收笔道:“……耶律,要不要看看新画好的这幅?”
耶律尧没吭声。
他安静地坐在案后,面无表情地垂眸抄经。
宣榕只得又唤了一声:“耶律?”
耶律尧继续沉默,仿佛聚精会神至极,没听到。
宣榕只得拿起架上主画旁边的小?页。这是一方巴掌大的纸板,质地坚硬,着色清晰,可以反复涂抹,她一般都是用来?试色的。
走到耶律尧面前,她并指夹住硬纸,用纸页背面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理我呀?”
耶律尧脸上是脸上明?晃晃的不开心:“我聋了。”
宣榕不信:“这不是能听到吗?”
耶律尧依旧在抄着佛经,懒懒答道:“哪有。我什么都听不到。嗯?你在说什么?”
宣榕瞧着有趣,笑得柔和无奈。
她眼睛比杏眸更?长些许,因此浅笑开来?时,很容易弯出弦月一样的弧度,温柔至极。将那张硬质小?画一翻,递给耶律尧,宣榕轻声道:“抱歉。总得先?装模作样糊弄住人吧,否则他情急之?下,孤注一掷怎么办?”
耶律尧笔下一顿,终于停了笔,看着这张小?画微微出神。
?璍
这是一页着色飘逸的画。精致小?巧,即使没有先?用细笔勾线,也不意味着罔顾细节。相反,直接的颜料晕染反而有种泼墨的肆意。
与画中骑马射箭的俊朗青年相得益彰。
乌驹踏沙,他弯弓搭箭,箭指画外,蓝眸之?中凌厉果断。仿佛下一刻,那支长箭就要挟着破空的风,破纸而出。
形神皆准,惟妙惟肖。
画外,耶律尧眸光微动,抬手收下这幅画,指尖摩挲页面粗粝的纹理,低声道:“不是因为这个,猜到你在诈他了。绒花儿,我不开心时因为,你邀请他跟你回望都。如?果我恢复记忆了,你是不是……会让我立刻回北疆?”
“求贤若渴,本就要三顾草庐,甚至周公?吐哺。对贤德之?人友善,是基本礼节。”宣榕哭笑不得,刚想?实话实说,但见青年神色落寞,便咽下了那句“是”,转而打趣道,“你怎么连这个都要计较作比,你几岁啦?”
耶律尧眉梢一扬,抬眸看她:“我本来?应该比你大三岁,但昏迷不醒睡了三年,按理来?说,比你小?了?任性一点不足为怪吧?”
哪有这种算法?
宣榕哑然失笑,刚要辩驳,就听到耶律尧歪了歪头,殷红的薄唇吐出两个字:“……姐姐?”
宣榕:“…………”
大齐皇嗣不乏比她小?的,宣榕从小?也听惯了“姊姊”“姐姐”甚至“榕姐姐”。就连数面之?缘的孩子们,也会亲昵地这般叫她。但她当真没料到,有朝一日,还?能从耶律尧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特别是他尾音上扬,嗓音低哑,一字一字,不像什么正经的声调。
她耳尾再次泛起灼烧,微提声量:“耶,律!”
耶律尧却仰头轻笑,得寸进尺道:“榕姐姐。”
宣榕:“………………”
她麻木了,任凭耳尾的烧灼蔓延到脸侧,半晌才气恼道:“你……”
耶律尧笑吟吟地看她:“怎么,不是你问我何?岁么?比你小?的人没有这样唤你的?”
宣榕为人温软,骂不出伤人的话,“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话里都带了点委屈:“……你怎么可以这样?”
或许是这点委屈像是嗔怪控诉,与撒娇的口?吻也离不太远。
耶律尧微微一顿,神色瞬间有几分危险,但他也知道逗人不可一次逗得太过?,低笑一声,换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我哪样?多?谢郡主的画。你不是偏听之?人,还?从哪里看出了裘安不对劲么?”
他一本正经转了话头,宣榕顿了片刻,只能就着台阶跟上:“裘安说的那几味药草,一性寒,一性温,一般郎中不会这么开药的。他看上去也不像需要猛药除疴的重病之?人。”
耶律尧似是察觉出几分不对:“你怎么这般清楚?”
宣榕倒也不避讳,道:“久病成医。小?时候病的多?,每次卧病在床,总想?着早点好起来?。但经常一病就是十天半月,动弹不得。躺着养病也没事可做,就看看与病情相关的医术解乏。长年累月下来?,比不过?正儿八经的大夫,但寻常问疾,还?是可以应付的。”
耶律尧微微蹙眉:“那你现在……如?何??”
宣榕道:“尚可。所以我感?觉裘安是在撒谎隐瞒。”
焦点再次聚焦在裘安身上,宣榕想?了想?,找来?容松,让他去查证一下裘安为何?多?年没能考取功名?,哪怕是童生资格都未取得。
容松在哪都可以如?鱼得水,快速融入,探听消息做的是如?火炉青,极有做斥候或者细作的天赋。
他欢快地应了差事,经过?耶律尧时,还?不忘揶揄一句:“哟,还?在抄啊?”
耶律尧懒得看他,不咸不淡地道:“帮我带壶酒回来?。多?谢。”
军中禁止饮酒,之?前宴请的酒席都是茶水果醋代替。
想?要喝酒,要么出营,要么托人。
容松怔然,刚想?说你凭什么使唤我,但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郡主,发?现郡主居然没有辩驳的意思,显然是默认了他这个“请求”——如?果耶律尧口?气能称得上请求的话。
容松站在原地不动,天人交战半天,终于还?是一咬牙道:“行。我若喝酒,给你打一葫芦一样的。”
说罢,气冲冲走了。
宣榕这才满头官司地叹道:“你就非得欺负他么?”
耶律尧一脸无辜:“他先?欺负我的。”
宣榕长叹:“……谁能欺负你呀?经书抄多?少?了,先?把抄完的给我看看。”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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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卷写完了。就是字迹可能略微潦草,杂乱无章。”耶律尧拿着厚厚一摞宣纸走了过?来?,放于桌上。
宣榕早对他字有多?难看心中有数,先?看了眼窗外的绿叶洗眼,作好被刺满眼的准备,语气温和道:“无事。字形这种东西也非一朝一夕能……”
“改”字还?未出口?,她话音一顿。
平铺桌案的纸页墨迹张扬,铁画银钩。其中字迹不拘一格,和清规戒律并不相称,反而有种唱反调的桀骜。
但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不可否认是一卷极为赏心悦目的行楷。
和印象里,青年狗刨一样的字……迥然不同。
而且泛了点熟悉,应该是惊鸿一瞥看到过?。
于是,宣榕狐疑地道:“你的字怎么……”
耶律尧正抱臂靠桌,端详她给昔咏作的那副长卷画像,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么,闻言侧过?头,垂眸看来?,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心软
有的人一觉醒来,确实会性情大变、字迹迥异。
但耶律尧不属于这一类。他的字体娴熟老练,飘逸灵动,很有几分顾弛当年的味道,显然是礼极殿开蒙时打下的基础,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成的。
宣榕若无其事地转口道:“字不认真,经书佛法不宜太过潦草,否则显得心不诚。”
“……”耶律尧给她示意厚重的“板砖”原著,试图博取同情,“正楷隶书不是不行。但那样我一个月都抄不完。”
宣榕边翻纸页边道:“又没给你设期限。”
耶律尧:“手酸。”
他从年少就?膂力?惊人,哪里可能手酸。宣榕不置可否:“右手若累换左手便是,你以前?又不是没练过反手书法。”
耶律尧眉梢一扬:“我怎么不知道我还?会左手字?”
宣榕便从笔挂上?取了一支笔,蘸墨递去:“试试?”
耶律尧闻言照做,信笔写了一行佛经。
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
开始几个字他还?勉强耐心,写到最后一个“无”,便也心里有数,彻底断了用左手偷懒的想法,不过仍旧没察觉出异样,也没发现宣榕微微一怔。耶律尧只蹙眉道:“那我应是半途而废了。东歪西倒,难看得紧——根本看不出写的是什么。”
眼?见?耶律尧想把这惨不忍睹的字,揉成?一团扔进焚炉,宣榕不得不抬手阻止道:“等下。我再看一眼?。”
她?截下这纸,端详片刻。
这字迹截然不同,难看扭曲,但分外眼?熟。
宣榕有些?恍惚,这才猛然发觉,很久很久之?前?,告诫少年的“藏拙”二字,即使当时他似是嗤之?以鼻,冷嘲热讽般回她?“不用”,但其实也有听进心里。
以思辩论,所以要据理力?争。要减少外人的欺凌,所以用脾性来逞强。
而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耶律尧选择示弱。
让天之?骄子们心中得以平衡。
只是不知道三年前?诓自己一卷字帖做什么。
宣榕莹润的指尖摩挲页角,蓦然心软,也有点疑惑,半天一言不发,只怔愣地看着耶律尧。
朝政文书来往,走的都是密信,阅后即焚。而达官贵人的很多书法,也都多付之?一炬,不可外传。
有一方面原因就?是怕字迹外泄,被人仿冒。
她?的神色也因此?略显凝重,耶律尧始终垂眸,不由微微蹙眉:“你……”
于是,宣榕拇指轻点那一塌糊涂的墨迹,坦言而道:“你从小到大示于人前?的是这个字体。”
耶律尧一愣,暗叫不好。果然,宣榕接着道:“三年前?,你说要练字,找我讨了书帖临摹。我便给你抄了一卷边塞诗词。但依今日之?见?,你似乎不需要?”
耶律尧:“……”
宣榕顿了顿:“耶律,等你恢复记忆,记得解释一下你所作缘故。”
“……好。”这么多天都仗着失忆胡作非为,耶律尧终于尝到了阴沟翻船的滋味,他紧抿唇瓣,沉默半晌,顺着直觉承诺道:“无论为何?,你放心,肯定无关国?事?。”
言下之?意,不会害她?。
宣榕无奈:“我没起疑心,只是有点好奇。”
耶律尧顺口胡扯:“说不准我真是想练字呢?或者用来刻碑拓铭,给自个儿?准备墓穴也说不准。”
我会死在五月的望都。
不知怎的,宣榕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他说的这句话?,微微一怔:“你别吓我。”
她?将那张乱七八糟的字页叠好,轻轻道:“剩下的不用罚抄啦,出去逛一逛,南巷口有卖酒的店家。安定三花酒,千醉解烦忧。这边酒比中原的要辛辣醇厚,和西北异曲同工,你应该喜欢。”
本以为耶律尧乐见?其成?,没想到他微妙地挑眉,问道:“……为何??”
宣榕哭笑不得:“你还?不高兴?”
她?总不好说想到少年耶律而心生怜悯,只能语气温和:“三卷已经够了。你这抄的潦草不端,抄经所祈的福运可能都无法加诸于身,反有负效。”
耶律尧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应了声:“好。”
待青年离开,宣榕又仔细看他誊抄的经文。
试图揪出熟悉的原因。
她?记性好,几近过目难忘,但奈何?这几年事?务繁复,庞杂的各路杂章储在脑海,一团乱麻。
苦思冥想半天,愣是没有对上?号。
只能暂且搁置。
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风响,紧接着水声叮咚清脆。
宣榕下意识地抬头。却发现雨水从屋檐滴落。
下雨了。
安定城迎来的这场夏雨,一连持续数天。
此?季的雨水都是雷雨,轰鸣阵阵,倾盆如注。雨声不绝于耳,好不容易等到缓歇,大雨转细雨,已是三天后的午后。
宣榕本在小憩,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唤醒。
敢打搅她?的也就?那么几人,在休息时分前?来,必有要事?。于是,即使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宣榕也没有犹豫地合衣开门。
容松急切地冲了进来,先是拿起桌上?茶壶,就?着细长壶口灌了自己半壶冷茶,压下酒劲,才抹了把汗道:“郡主,我打听到了裘安的一些?事?情。呼……这个鬼地方,真是‘民风淳朴’,连个大婶都是论斤的量。”
每到一个地方,阿松总是饮酒开路。
而酒过三巡,确实也方便撬开人的嘴,打听各路事?情。
宣榕见?怪不怪,只温和嘱咐了一句:“不喜欢就?少喝点。”
“哪有!喝酒多痛快!”容松笑嘻嘻道,他那张漂亮的脸醉红,神态倒是逐渐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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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一件一件的说,先从裘安为何?没有考取功名,这么多年仍旧是白衣说起。”
“你说。”见?他口渴,宣榕便又命人去续了一壶茶。
容松先问:“郡主,您还?记得萧越在内阁时期,分管礼部,闱考抓的松散吧?作弊、替考、行贿诸事?,不说层出不穷,至少各郡每年也是能有几起的。后来经过整治,中部和东北各郡,逐渐安分守己,但安定这边嘛,是西南荒野,两国?接壤之?地。”
他摇摇头:“我刚说了,‘民风淳朴’得紧。读书氛围不好,科考环境更差,朝廷再怎么开展整治,也很难顾及到这边。而且民智未开处,您懂的,更容易枪打出头鸟。”
“我去裘安年幼居住的窄巷闲逛,找了个铁匠喝酒,据他说,裘安很早就?被称作神童,不用私塾夫子怎么教,自学就?能成?才。”
“可裘安又家境贫寒,父母都是朴实庄稼汉,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有才却无自保之?力?,先是被同窗欺负,再后来,当地有个叫杨思的财主想出银钱,让他给自家儿?子替考童试,至少搞个童生资格吧——但裘安这人比较轴,死活不同意,那财主也豪横,直接让人跑马进田,把裘安家秧苗都踩了,那年他家颗粒无收。裘安呢,去集市购买稻谷,商贩也都故意抬高价格。乡邻也不敢接济,他伯父一家本来还?送过点米粥,后来,估计被警告了,再也没来串门。”
说到这,容松顿了顿,无不怜悯地道:“他爹饿死在了那一年。”
宣榕冷不丁问了句:“杨思没想着给主考官行贿吗?”
一般来说,替考操作更难,也更易露馅。
容松耸了耸肩:“这位县老爷是褚家旁系出身,京中做过几年小吏,眼?界颇高,动辄要价千两,哪有几十两银子找个替考来得划算。”
宣榕又问:“所以裘安一气之?下,之?后没有再闱考过了?”
“他想考。但第?二年,杨财主还?是找他麻烦,比如门前?泼狗血,找几个风尘女子上?门去嚷嚷,被裘安搞大了肚子之?类……都是不入流的脏手段,但裘母被气得中风瘫卧,裘安要照顾老母,分身乏术,自然缺了考试。后来他告到县衙,都让杨财主拿钱摆平了。”
宣榕拂过腕上?佛珠,叹了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八九年之?前?吧。”容松道,“早着呢,昔大人不在这边。”
宣榕忽然轻轻问道:“那位杨思,还?在安定吗?”
容松摇头:“死了。”
宣榕微惊:“如何?死的?”
容松微妙一顿,刚要说什么,就?听到雨打风吹的廊外,有人收伞走进,淡淡道:“意外。杨思一家都是意外死的。”
宣榕用眼?神表现了疑惑。
耶律尧却将油纸伞斜靠门旁,走过来道:“喝酒碰到容松,帮他挡了点酒,和他分了下工。裘安经历归他,我去查杨思。”
他身上?沾染了雨水的湿润,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发间睫羽都盈着水珠,俊朗妖冶的面容都显得没有那么凌厉了,透出几分掩映轻纱后般的朦胧。
耶律尧笑得狡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照顾
西南的雨燥热绵密。
宣榕给他斟了壶茶,一推杯盏:“坐下说。杨思一家怎么死的?意外是怎么回事?”
耶律尧落座饮茶。他极喜玄色,浑身衣饰除了束发银冠,其余皆黑,边把玩一枚墨玉扳指,边道:“杨思有三子两女,八年前长子十?六七岁,差不多是可以开始试考童生的时候,他便盯上了裘安,想让他替考,折腾一圈,把人逼得死去活来。”
耶律尧顿了顿:“然后遭到报应了,两个小儿子死于县衙官兵纵马的意外,大儿子发热惊厥,跌入河中淹死。”
宣榕眉心?缓缓蹙起:“……三子死得确实?仓促蹊跷。”
耶律尧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还有更蹊跷的呢。杨思夫妇,和?剩下的两个女儿,在大儿子死后不久,也死了。他们都是被?流寇入室抢劫,杀死在家里。据说当时血流了满院,杨家那坐落城西的庄子,直到现在都是一处鬼宅,无人敢买敢住呢。”
宣榕敏锐地问道:“杨家仆从呢?可也被?灭门了?”
耶律尧摇头:“留了一个佐证是流寇入侵。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觉得不是贼寇,是仇杀。喏,你看。”
说着,他一弹指尖,那枚墨玉扳指扣落桌上,解释道:“杨宅里看到的。主屋根本?就没被?搜刮干净,值钱之?物?不少。若是图财劫匪,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除非一开始就是奔着人命而去。
宣榕按了按眉心?:“裘安身无长物?,应该请不动江湖杀手之?流吧?”
耶律尧笑笑:“你说呢?”
宣榕又自言自语道:“他一介书生,估计也不认识什么亡命之?徒吧?”
耶律尧眉梢一扬,没说话。
但两人交换了个眼神,都知道事态不妙。
安定处在国线附近,东北朝上便会进入中原腹地,而西边广阔草地和?沼泽之?后,便是西凉。
在此会有流寇,但更会有探听消息、秘密入境的西凉细作。
这也是为何十?年之?前,西凉那位储君卫修,能和?昔咏碰上面——树木葱茏的泥泞沼泽绵延不绝,偷潜很难,但不是绝无可能。
连绵的细雨滴得人心?烦,屋舍内的地砖上,都起了一层水汽,湿滑光亮。午后的太?阳被?乌云遮住,像是快要入夜的黄昏。
半晌,宣榕叹了口气?:“杨思一家是积怨多少,得罪了多少人,愣是没人怀疑到裘安头上吗?”
就连昔咏用人,也没听到相熟的人透露风声。
她转向?容松:“阿松,都听到了吧。原封不动转告昔大人,让她扣住裘安,仔细审讯。”
*
昔咏走入地牢,已?是后半夜。
身后两名副官噤若寒蝉,亦步亦趋跟着她,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道:“昔帅,息怒啊,或许是有误会呢……”
昔咏在牢门前站定,雨水顺着她的银甲滴落,仅仅站立片刻,脚下那方?土泥地面便已?斑驳,变深变黑。
她冷冷道:“这不是都没上刑么?我大半夜亲自跑一趟,为的不也是给他辩解机会吗?”
副官们闭紧了嘴巴。
倒是牢房里的裘安迟迟未语。他粗布麻衣,蜷在角落,按住喉咙。来之?前吞咽下的东西,多少还是划伤了他的喉管。
喉咙刺痛难耐。
他不怎么想开口说话。
直到昔咏粗暴地踹了一脚铁门,道:“掌灯,开门!”
她越过?狱兵走入,没有把手无寸铁的文人放在眼里,只?是匪夷所思,蹲下来揪住裘安的前襟,左右打量,都觉得这是个老实?巴交的青涩门客,实?在无法把他和?“勾结西凉”联系在一起。
于是,昔咏口气?生硬道:“杨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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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是怎么死的?解释清楚,若你真的无罪,我顶着郡主那边压力立刻放你。”
裘安仍旧好半天没说话。
昔咏本?身急性子,不耐烦道:“快说啊!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
裘安缓缓道:“他一家人坏事做绝,鱼肉乡里,遭到报应了,都死于非命,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的手劲甚至比不过?昔咏,掰不开铁钳一样的手,只?好任凭她拿捏:“昔帅不怪罪这种人,反而先向?我发难,没有这种道理吧?”
昔咏慢慢放开了手。她沉吟片刻,起身道:“裘安,你没有否认。”
裘安拢袖,徐徐鞠了一礼:“昔将军,西凉储君殿下托我问你安好。他很遗憾当年没有杀死你。不过?,你如今福大命大,想必他会更遗憾。”
昔咏脸色一变再变,脑海里闪过?卫修那雌雄莫辨的样貌,还有那双阴毒的桃花眼。
三年前,两国商判,西凉到底还是把卫修“赎”了回去。虽然不知在女子为尊的西凉,卫修暴露性别,要如何自处。
但他确实?八风不动,依旧站稳了脚跟。
他的母皇说他有功,重新?立他做了储君。
而裘安这番话,很明显,是替卫修转达的。
昔咏压制住快要溢出的杀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字一句:“通敌是大罪,足够你株连九族了。”
裘安跌坐抬头,一双眼里无波无澜:“草民已?经没有九族了。”
昔咏猛然色变:“你不是还有你娘……”
她意识到了什么,低喝一声:“去他家里看看。”
属下应声离去,昔咏面色变幻莫测,她压低声道:“你之?前接触韩玉溪,是想救他?谁给你递的命令?”
裘安闭上眼,惨白的脸上无欲无求,不再说话。
昔咏是来好声好气?同他说话的,但裘安拒不配合,她此刻也按耐不住杀意,道:“做事不可能了无痕迹,非得我派人去查吗?!”
良久死寂。唯有裘安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嘶嘶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道:“我想见昭平郡主,亲自和?她说。”
昔咏见他承认,怒目而视。那双凤眸里,满是遭遇背叛的愤怒:“你想得美!”
裘安却一脸视死如归:“那你可以试试,是我嘴硬,还是我骨头硬。”
而此刻,去裘家探看的轻骑也赶了回来,附耳和?昔咏说了几句,昔咏深吸了口气?:“你……毒死了你娘?”
裘安弹了弹袖角,语气?仍旧谦逊:“家母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了,卧病在床,半身瘫痪,要了她所有的精气?神。昔帅,你能跑会跳,自然不懂连翻身都不能之?人的痛苦,死亡对她来说是解脱。”
昔咏无话可说,撂下一句“用刑”,便拂袖而去。
安定的驻军身经百战,若说用刑,确实?无人能及,可不损人性命而使人苦痛。但两天两夜过?去,裘安愣是丁点事情都没有交代。
昔咏再次忙完公务来视察,对着奄奄一息的裘安,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个硬骨头,“啧”了一句:“韩玉溪那厮可比你圆滑多了,见势不对,就交代些云遮雾罩的线索,让我们自辨真假。你可倒好,一字未说。”
裘安闭眼不吭声。
昔咏攥紧腰侧剑柄,神情漠然,许久之?后,冷冷道:“也罢,我去和?郡主禀报。”
昔咏的消息传到时,宣榕正好收了画卷最后一笔。
她闻言微微一怔,轻叹了口气?,把画卷好封存,还是选择跟昔咏去了地牢。
天像是漏了一样,还在下雨。
沿着台阶向?下,潮湿泥泞,混杂血腥霉味。
甬道火把照亮了裘安,他被?扣在刑架上,垂着头,披发散服,血迹顺着他足尖滴落。
宣榕长睫一颤,强忍着没有挪开视线,道:“我……并不反对先生报仇雪恨。可您……唉。叛国是死罪啊。”
裘安很轻地说了句什么,宣榕听不清,只?好凑近些许。
这次听清了,他在说:“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吗?”
宣榕同样很轻地回他:“安定、淮漆、江泗的地形十?二张,军中将帅具体的数目、官衔和?兵力布置,排阵情况。先生聪慧,能不动声色地杀了杨思一家,自然也知道,这些讯息对于帅才而言,有多重要,能左右多少战局。这么多年,西凉不断向?外拓张,早就死盯安定许久,若是真的被?攻破城池……会有很多兵下冤魂的。”
裘安孱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声喝鸣:“那谁替我伸冤了呢?!”
他缓缓抬头,充斥着血丝的眼盯着宣榕:“我求了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给官兵磕头,试图拦着巡抚车驾,可是,都不管用!衙门不接我的诉状,不管我这桩事。安定穷乡僻壤,民情无法上达天听,我认!可我不认就这么遭人欺负无法还手!
“杨思亲自动手杀人了吗?没有——那我也没有亲自动手杀人!”
他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道:“还有,郡主,你自幼金枝玉叶,目下无尘,看不到民生疾苦,你觉得我是叛国吗?那我请问!在我备受欺凌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国对我做了什么?是西凉的人帮的我……”
宣榕温和?而悲悯地问他:“那西凉为什么要帮你?他们是天生的仁人义士,行侠仗义吗?他们只?是想要一枚棋子,一个内应。不是你也会是其他人的。京城里有人做局,甲乙合谋,甲去伤害丙,让乙来施救,借此换得丙人信任。”
她顿了顿,轻轻拍了拍裘安的背,让他咳嗽得不至于太?撕心?裂肺,继而道:“当然,我不是为杨思开脱,他确实?该死。可是,西凉人若出现得万分及时,毫不索求地对先生施以援手,先生就该留个心?眼,想一想,你爹惨死你娘中风,是否有西凉人在中推波助澜?”
裘安:“你!”
“抱歉。”宣榕知道不宜对受刑之?人说此重话,“我……”
可是裘安愤恨地道:“但你没有罪吗?你享食民税,却一副理所当然地姿态……”
“我没有理所当然,我尽己所能。”宣榕正色道,“可是先生,七年前,昔咏不在此处,我也不在此处。国土万里,我若能看到此事我自然会管,但我非神非佛,无通天之?能,没能看到你当时苦楚,也成了我的错了吗?先生对我发什么火呢?”
裘安咬牙——是真的咬牙。
一声极其细微的嘎吱声响起,他像是吞咽下了什么东西,然后脸上浮现无法抑制的痛苦,仔细一听,似乎还有气?泡不断破裂爆炸的响动,来自裘安的胃腹。
昔咏紧跟在宣榕身侧,见此情形,不由?皱起眉头,直觉先身体一步,上步转身,将宣榕护在怀里。
而下一瞬,爆炸声轰隆而鸣。
宣榕一懵,耳鸣阵阵,后背重重地撞在牢栏之?上。昔咏身上的铠甲几乎要嵌进她身体,细嫩的臂上肌肤渗出鲜血,而另一人的血肉则炸了开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和?在她余光看得到的墙上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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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架坍塌,横木碎裂成渣。
宣榕刚要抬头,就被?昔咏死死按住。她手臂也在颤抖,估计是痛的,但好歹还有盔甲阻挡,丢不了性命,估计养上十?天半月就能活蹦乱跳,但小郡主比不上她皮糙肉厚,焦急问道:“郡主莫看。您还好吗?”
宣榕没能说出话来。
很疼,背上,身上。她没怎么受过?外伤,陡然被?猛烈一撞,神魂都有点被?撞出身体。
耳朵也听不太?清。只?听见外面的卫兵似是被?剧烈的震响惊动,他们从惊骇中回神,把她和?昔咏抬了出去。
隐约的,人声糟乱,都在说。
“快快快打把伞!”
“叫军医来——”
暴雨倾盆,雨水沾在眉眼上,宣榕再支撑不住,不堪承受地闭上眼。
对于将士而言,疗伤就是疗伤,治病就是治病。
但以宣榕的体质,外伤会引起发热。
她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心?中划过?一个念头:我果然不是为将帅的料。
太?过?仁慈了。
敌方?细作身亡,她的最初反应居然不是痛快。而是悲凉。
有的人是为了权力地位、金钱美色才投敌,比如韩玉溪,不忠不仁,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有的人追根溯源往上,确实?被?不得已?的苦衷逼上梁山。
思绪纷乱,继而转到为何两国定有纷争,再转到为何因为利益而争执不休。
又转到了各个山头相互扯皮的朝堂。
而红色的血肉幻化成潮水,冲上墙壁,待到潮水退下时,徒留下满墙的狰狞。
忽然,一只?微冷的手贴上她的额头,试了试温。
似是被?她额头的温度烫到,那只?手微微一顿,换了条冷巾,敷在她面上。
宣榕虚弱地张了张嘴。
是气?音。
那人便俯下身听,听完气?笑:“裘安恨不得你能死,你还在可怜他?”
他嘴上发完火不说,直接上手,捏住宣榕下颚,开始给她灌药:“我不就没在你身边才半个下午吗……”
宣榕没伺候过?人,但好歹照顾过?孩童老人。
这位显然更一窍不通,再怎么小心?,也有点被?呛到,她终于有点清醒,睁开眼,没太?清醒,于是习惯性地笑起来,喘着气?问道:“何以见得?”
耶律尧:“何以见得什么?”
“他恨不得我死。”
耶律尧冷笑道:“他和?西凉一伙,却设计抓了韩玉溪,很明显是要取信于昔咏,然后借着昔咏举荐之?机靠近你。然后呢?你还真以为他吞下炸药球是狗急跳墙?分明是蓄谋已?久——”
宣榕后脑勺被?他大掌拖着,很乖巧地小口抿干净汤药:“我知道。”
耶律尧道:“那你还去?”
“我没有呀。”宣榕知道的是裘安图谋不轨,却猜不中他用命杀人,刚要解释清楚,却看到耶律尧含着愠怒的眸子,说不出来是发热晕乎,还是别的原因,登时有点忘了要说什么。
喝完药,耶律尧收回手,让她重新?躺好,语气?仍旧不善:“昔咏可真出息,自己地盘上被?人伤成那样。”
宣榕晕乎乎的,便用薄毯被?子捂住头,闷闷出声,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关昔大人的事。这种密器,西凉穷尽国力估计也就能造出一两枚。”
她分析地条理清晰。
但举止显然不是特?别清醒时该有的样子。
于是,耶律尧忽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喝没喝过?酒?”
被?子里的脑袋摇了摇头。
“那以后千万别喝。”耶律尧语气?意味不明,叹了口气?,“先睡吧,我去和?昔咏聊几句,待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垂眸看去,一截细长手指拽住了他的袍角。
宣榕并不说害怕,也不说满腹心?事。
只?是轻而又轻地道:“能等?我睡着再走么?”
释怀
儒释熏染出的人会有个毛病。
会?克己、隐忍、舍身,淡化私欲。比如儒家的“克己复礼、杀身成仁”,佛家的“割肉饲鹰、舍身喂虎”,都有那么点殊途同归的奉献意?味。
也有弱点心事不可对人言的压抑。
但这其实是逆反天性的,极易积郁成疾。
耶律尧准备抽身离开的动?作一顿,将汤碗搁在架上,又坐回床边,似是怕宣榕把自己憋死,把薄毯往下扯了扯,至少露出口鼻,轻声问了句:“是怕么?”
病中人巴掌大的脸泛着潮红,眸光澄澈,鼻尖额角都冒着细汗。反应凝滞地望着他。
半晌,宣榕才慢吞吞道:“……没有。”
耶律尧稍稍俯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不笑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冷意?,冷不丁开口道:“那你现在是何?感受?”
宣榕不至于怕他,但能够感知出他不甚愉快,沉默片刻,道:“难以言状。言辞太浅了……有时候很难形容出幽微感受的。”
“那随便说说?”耶律尧近乎低喃,拇指抚过她滚烫的脸颊,“说给我听听,我想听。”
青年肩膀宽阔,遮住窗柩透入的光亮。下颚线条被?昏暗衬得凌厉,脸上神色反而愈发阴晦不明?。
见宣榕迟迟不语,耐着性子?哄道:“我会?守口如瓶,毕竟,我不像容松他们,在大齐也?没知交,想嚼你舌根都没法嚼。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阿松他们也?不敢嚼她的舌根。
宣榕迷迷糊糊想道。
但或许无意?识里,耶律尧等同可靠二字,她终是败下阵来:“我没见过那么多的血……”
她轻轻道:“我也?确实为裘安感到可惜,他当时最正确的做法,是在借刀杀杨思一人之后,直接投案,禀报西凉人的踪迹。此案兹事?重大,会?直接上奏朝堂,他有至少八成把握能够保命。”
她顿了顿:“裘安是个?聪明?人,能想出两全的法子?……他心中有怨呢。”
耶律尧试过温度,收回手,又给宣榕换了条冷巾,不置可否地低笑了声:“烧糊了还这么能说会?道,谁让你分?析他了?绒花儿,我问的是你。”
宣榕立刻道:“嗯,我害怕。”
她承认得太过爽快,耶律尧眉梢一扬,刨根问底:“那你有委屈吗?裘安把罪都怪到你头上了,说你不谙民?间疾苦,不救他。”
宣榕无奈看了他一眼,叹道:“……什么时候收买的昔大人手下兵?打听得这么清楚。”
耶律尧道:“你又在顾左言他。我说我是你府中人。否则军医怎么把药给我?顺便多问了几句,总得知道详情?,才有话?和昔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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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坦坦荡荡,风格鲜明?。
宣榕无言以对,欲言又止,就看到青年歪了歪头,再一次追问,他像是撬开蚌壳一般,极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你瞧,有什么话?不能讲的。痛痛快快单刀直入,又不会?掉一块肉。所以你现在什么感觉?”
宣榕睫羽轻颤,不堪重负地闭上眼。
一扇微光像是初冬的雪,落在她长睫之上,衬得她也?像误闯凡尘的一捧雪。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而又轻地喃喃道:“我不开心,我无数次想撂担子?,是因为因缘果报,并?非都会?应验……罔顾国法的官宦,平安致仕、福泽后代?的数不胜数……凭什么?捋不清,管不住。但我食民?禄,挨他几句骂,算不得委屈。”
她越说
语速越慢,陷入气力消耗的迟钝。
脑海也?似犯了雾,朦胧之间,听到耶律尧淡淡道:“那我替你委屈。裘安七八年前科考被?逼,关你甚事?,灭了杨家满门,算还了因果报应。但他听命西凉,想要杀你,是他愧对于你,落得这种下场更是咎由自取。你问心无愧,他有愧,你为什么不能委屈。”
他素来擅诡辩,更何?况本就占了七分?理。
可不知为何?,宣榕莫名觉得这种肆意?颇为痛快。
模糊的念头从水下浮起,她阖眼心道:真是强词夺理,也?真是……言之有理。
时至今日,她终于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那缠绕不停、喋喋不休的哀嚎痛苦声缓缓远去,安宁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淤气纾解,方才顺着耶律尧的话?,在他微怔的神色里,轻而又轻道:“好,我委屈,这三年来我可委屈了……”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无法兼济天下人。盛世也?会?有当道饿殍,当下公平也?无法扭转前番恶果,哪怕是不世出的天才,也?只能做到“改变”,而非“杜绝”。
那么,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
耶律尧始终垂眸注视着她,等她彻底陷入昏睡,才和缓道:“……睡吧。我不走。”
这觉又睡了一天,依旧不怎么安分?。
即使比昨夜血腥诡谲要好得多,也?持续梦呓盗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娴熟地替她擦去脸上脖间的汗,帮她给手臂外伤上药,也?会?用手枕高她头,喂点?水或药,还有清淡小粥。
手法温柔,相较被?耶律尧粗鲁灌药,轻得不像话?。
偶有溢出唇角的药渍也?都被?小心翼翼擦拭干净。
而且,她背上是有撞击的青紫暗伤的,肌肉牵扯会?钻心疼痛,但愣是被?这人轻手轻脚伺候得没太遭罪。
此次外出没带女侍,宣榕下意?识以为臣属找了个?周到的仆妇来帮衬。待到夜间醒来,暗痛便从后背蔓延开来。
宣榕忍了小半时辰,实在忍不下去,对着守夜的人轻轻道:“劳驾帮我去讨点?祛除淤血的膏药。”
军医熟悉外伤胜过内伤,没太在意?她背上淤青。再不处理,之后得遭罪。
以手撑头靠坐榻前的剪影睁开了眼。
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很快又回来,把一盏膏药放在床头,刚要坐回一旁横榻,就听到宣榕问询道:“可否再帮我给后背上一下药,我够不到。”
黑暗里一阵安静,好一会?儿后,青年不辩情?绪的声音响起:“是我。你若不介意?,我乐意?效劳。但你这么客气,认错人了?”
宣榕:“……”
她颇为尴尬,瞬间清醒:“……我以为是请来帮忙的人。你怎么……”
耶律尧懒懒答道:“昔咏也?在养伤呢,管不到我,至于你那些人,我假传圣旨说是你的意?思了。”
宣榕:“………………”
不等宣榕开口,耶律尧主动?开口:“我去帮你找个?人来。”
昔咏麾下有好几名女军官,三名百户四名千户,领地和男兵们离得稍远,颇有点?泾渭分?明?的感觉。因此,耶律尧很容易地找到了她们,领了一个?据说是手劲最巧的人过来。
然后转身出了门,道:“好了喊我。不该问的别问,之后不该说的别说。”
容松他们见惯大风大浪,处理及时,对外只传闻宣榕因安定菜系酸辣,水土不服,因此卧病几天。
而臣属都口风严实,军中也?森严,知道事?故的人不多。
所以,一无所知的军官嗅到屋内中药味道,刚想问什么,又顾忌耶律尧甩下地那句话?,讷讷片刻,还是老老实实拿起药盏,道:“请您褪衣。”
细嫩的肌肤青紫斑驳,触目惊心。
那名军官有点?不敢下手,她们几个?本就是天生力大,有勇有谋,才能降得住手下一众人等。她真怕手重了遭人怪罪,犹豫半天,才挖了一块膏药按在她背上,用了最小的力道,开始慢慢推开。
到了第二三天,淤血本就要推开。
宣榕做了准备会?疼,但这位手劲实在勇猛无敌,她眉心一跳,实在没忍住嘶了声。
这时,外面传来冷冷的一声:“不是说你力道最巧吗?”
砍人如切菜的军官登时慌了,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郡、郡主,我我我我,不不不,微微微臣不是故意?的……”
“……”宣榕安慰她道,“随便涂涂,抹匀了就行?。”
军官的手更抖了,仿佛对待一件名贵易碎的瓷器,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着力,每次宣榕呼吸一紧,她也?跟着紧张。
而屋外声线越发冰冷:“行?不行?,不行?就换人。”
军官欲哭无泪,换人来更不知轻重啊。她连忙道:“我可以的!”
好在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接下来,宣榕都呼吸均匀,似乎不再受痛,军官稍微放松下来,好不容易涂完整个?背部,长舒口气道:“好了郡主!”
宣榕抹去额头痛出的细汗,同样微不可查吐了口气:“多谢。”
“郡主客客客客气!”军官又结巴起来,大半夜的精神抖擞走了。
还嘱咐若是再有需要,尽管开口吩咐。
宣榕:“…………”
她一脸生无可恋地趴在床上,都没好意?思说你有的地方没涂抹均匀,再次轻轻嘶了声,正准备爬起来穿好里衣,室内数根蜡烛齐齐闻风熄灭。
满室黑暗。
宣榕微微一愣,就听见脚步声在屏风后站定,耶律尧似是很冷静地打着商量:“是我疏忽,她下手没轻没重的,我再去城里请个?女郎中过来,你别乱动?。”
宣榕在黑暗里摸索着要穿上衣服,无奈道:“没那么金贵。”
耶律尧额头青筋跳动?:“等……”
但衣料窸窸窣窣,显然宣榕已然收拾妥当,她选择再趴卧一会?儿,闭目养神:“明?日我就能下床走路了。不用守夜,你……”
耶律尧一脸烦躁地按了按眉心:“还想明?天下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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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路呢?不痛得多烧几天就是佛祖佑你了。”
说着,他缓缓走到榻边,问道:“真不要郎中?”
宣榕摇了摇头:“大半夜的,早点?休息。”
耶律尧漫不经心复问了句:“你确定?”
宣榕失笑:“我很像在开玩……”
忽然,她猛然睁眼。
因为昏暗里,耶律尧单膝跪在榻边,抬手按住了她的肩胛骨。
隔着一层衣料和薄毯,一寸一寸,往下推挪。
他仿佛完全听她的,语调却完全敛了笑。
“行?,那就不要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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