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声里带了点闷笑:“还靠在树上。大内的?老?师傅们说内力传音,可以不打扰到别人,怎么,声很大吗?”
宣榕揉了揉耳朵:“有点。”
本还酝酿的?睡意?,被惊到九霄云外,她睁大眼睛又躺了会儿,问道:“现在呢?月亮。”
“西沉许多,挂在九转佛塔的?塔尖。”
“……”
“到眺望阁没有?”
“快了。”
“……”
“还能望到吗?”
“可以,尚在雀楼栏杆处。”
随着更漏将?残,宣榕几乎在心中描摹出?了圆月西降、划过望都长夜之景。
方才惊意?淡去,困意?卷土重来,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忽然,手指摸到了个硬物——是放在枕边的?藏月。
……好像一直惦记着什么事?情来着。
宣榕在半梦半醒之间,含含糊糊问道:“那个,耶律……可以借你的?弯刀用用吗?”
“借多久?”
“……不确定。”谁知?道那锁扣机关要?破解多久。
良久,没人出?声。
看来被拒绝了。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宣榕半阖的?眼帘缓缓闭上。
而耶律尧坐在树影间,见远处建筑精致华美,圆月在此?坠落地平线。
他轻轻启唇:“月沉了。寝安,月亮。”
*
翌日晨起,树上已经空了。
宣榕摸了摸额头,不再?滚烫,退烧了。
室内熏暖,窗户紧闭。
她还以为?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刚起身,就瞥到窗纸上,一道斜挂的?弯影。
宣榕:“…………?”
她胆战心惊打开窗,果不其然,一把杀气森森的?雪亮宝刀挂在窗钩。仔细一看,左下角没有历代单于的?名字,并非真迹——
耶律尧那把。
宣榕僵住了。
完了!!!昨夜她说“不确定”后,耶律就没吱声了。
肯定以为?她想强取豪夺!!!有借不还!!!
又迫于情面必须给她……
宣榕如遭雷击。在侍女听到动静,进来准备洗漱时,就看到小郡主严肃着张脸道:“小彩,你说,我今日能出?府吗?”
侍女指了指她踩在毛毯上的?赤足:“……郡主,您说呢?老?老?实实躺床上去吧。”
宣榕:“……那我可以去礼极殿读书吗?我想念夫子了。”
侍女“哎呀”一声,用棉毯将?她一裹塞进被褥,用行?动义正?言辞表示:不行?。
就这样,整整一个月,只要?不在她爹面前,无论是用膳吃药,还是读书写?字,宣榕都有一份精力是分在藏月身上的?。
如她所料,机关确实繁杂,有七道锁码组成。
即便照葫芦画瓢,两处锁码不同,也?无法开刀。
她又怕把耶律尧这把刀毁坏,处处小心,熬更守夜反复折腾,才在新一个月的?月中,找到了个巧法,将?锁码归零。
“噌”地一声。
刀开了。雪亮如镜,光洁似银。
宣榕长舒一口气。
在病彻底痊愈后,揣着耶律尧这把刀就去礼极殿上课了,在晨间课前,小心翼翼双手捧刀,把弯刀还在他桌上。
耶律尧眸光一动:“郡主何意??”
宣榕心虚道:“借你弯刀,是因为?它和藏月制式一样,我想琢磨它的?机理,打开藏月锁扣……现在知?道怎么打开啦,自然还你。抱歉抱歉,借了这么久。”
耶律尧如今快要?十六,比中原少年稍高些许,微卷长发高束,坐在桌前,不辩神色地“嗯”了声,半晌,才徐徐道:“我娘说,藏月之锁是无解的?。你……怎么破译的??”
宣榕试探道:“用银丝撬的?……?”
说着,她将?弯刀翻转,用手指一点七八个锁扣孔,微微睁大眼,很认真道:“这几个地方,喏,你看。下次你刀要?是忘记解法了,我给你撬。”
“……”耶律尧握拳抵唇,轻咳了声:“应该不会。”
宣榕看他明显不想多谈,犹豫片刻,还是道:“你之后多加小心。我爹还好,但我娘明令禁止我再?插手你们的?事?。我不能明目张胆帮你了,但你可以用我挡剑压人,无妨的?。”
耶律尧悬腕提笔的?手一顿:“我说过了,没必要?。”
“可……”
耶律尧缓缓道:“小菩萨,你有想过一个问题吗?你的?名号,在北疆不管用。而我,终将?要?回北疆。离我远点,对你我都好,懂么?”
宣榕微微一愣:“你……必须要?回国吗?他们绝对在路上就会对你痛下杀手的?。回国之后呢?北疆有你信得过的?人吗?你要?如何自处?”
良久沉默,耶律尧语气僵硬:“我不知?道。”
宣榕活了十三年,未曾经历黑暗。唯一目睹的?龃龉,来自耶律三兄弟。
她近乎是出?自本能的?,想要?拉泥潭里的?人一把——无论这人是谁,是男是女,是何年纪。
“那你可以多知?道一点。”宣榕想了想,拿起一旁炭笔,在空白?宣纸上作出?北疆地形图。
这块沃土幅员辽阔、草木丰茂,牛羊成群。而十三个部落围绕王庭盘踞,虎视眈眈,相互制衡。
她将?听过的?所有关于北疆的?局势说了一遍:
“阿勒班占地最广,游兵最多,其据地以东……
“长裘扎临近大齐,商贸来往,最是富饶,但作风粗犷……
“本墨格达部落有五子,分别是……
“……”
这是大齐朝臣菁英条分缕析,拆解出?的?局势。
很多剖析精妙绝伦,是哪怕身处其中,都无法纵观的?全?局。
等宣榕快速说完,夫子已缓步而至,她甩下笔墨道:“这些我没法写?给你。以后你每天早上早点……算了你到的?本身就早。每日我和你说一遍,你记住。有没有用另说。”
“哦对,还有,给你这个。”说着,宣榕将?腰间和藏月一起佩戴的?一枚护身符,放在耶律尧桌案上,“开过光的?。”
说着,她快步回了座位。
没有注意?到少年睫羽轻颤,眸中神色晦涩不明。
耶律尧从未佩戴过这枚护身符。
可饶是如此?,昭平郡主在给北疆质子撑腰之事?,还是随着有心之人传遍望都。
宣榕那时太稚嫩了,并不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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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想得太坏。
在揣度人心上,远远比不过耶律尧。因此?,她忽略了一个问题。
她如此?态度鲜明地将?耶律尧护于身后,欺辱过他的?人会怎么想?
这些人里,不乏大齐权贵。
对于金尊玉贵的?小郡主,他们不敢做什么,但对于耶律尧呢?
他们多害怕得势之人的?告状啊。
毕竟疯狂以己度人后,他们自认如若自己是他,必会狠狠报复。
所以,在此?之前,需要?将?他拖下水,至少让他在小郡主心里,坏了形象。
元宵节后,望都雪落漫天,北风呼啸,气候寒凉。
宣榕在家中阅书,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藏月。
火炉星点迸溅,一点烟火炸在她的?裙摆。
与此?同时,有人疾步而至,谢旻向来笑眯眯的?脸上沉得能滴出?水来:“表姐,出?事?了,这次是真的?大事?,如舒公死了。伤口是刀。”
宣榕一时不察,没握住刀柄。
锋刀出?鞘,细嫩的?手指被锋利的?刀刃划了道血口。
对峙
宣榕来不及管手上伤口,惊诧道:“如舒公……?怎么会?!”
如舒公顾弛,字如舒,是当朝大儒,早年隐居不仕,久住钟南山。
后被聘入京都,向来是世家座上宾,亦是皇子王孙们名义上的西席。她和阿旻都临摹过如舒公的帖子。
他有一幺女,与阿旻青梅竹马,可惜注定有缘无分——顾弛避世,不想沾皇权,舅母瞧不上山里来的野丫头,一心想为阿旻寻一位规矩有礼的世家贵女为妻。
可无论如何,如舒公总归是受人敬仰、身份崇高的一代大家。
谁想杀他?谁敢杀他?谁能杀他?!
宣榕惊得刀没?握住,谢旻却瞥见她流血不止的掌心指腹,阴沉的神?情微缓,下意识软了语气道:“先把你伤口处理?一下,待会再说。”
一旁侍女立刻取药包扎,宣榕等不及了:“不用等,你现在就说!”
谢旻在旁边黄梨木椅坐下,闭眼道:“我怕你太激动,我也怕我太激动。表姐,你先让我缓缓,我刚从顾楠那里过来。她吓得厉害。”
等宣榕右手包成白粽子,谢旻才?缓缓睁眼,冷静道:“两个时辰前?,如舒公在望鹊楼设宴。宴请今年殿试的门?生,还有些许京中官员。
酒过三巡,出?门?散酒热,久出?不回。他的学生们发?现不对劲,急忙出?去?寻找,在碧水苑中发?现他尸首。”
宣榕清冷出?尘的脸上浮现一抹茫然,直觉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然后呢?”
“然后……”谢旻一字一顿道,“他胸膛中刀,刀刀见血。仵作说,从伤口看,刀口长,宽两寸有余,应当是把弯刀。和藏月一样的弯刀。而在碧水苑隔壁的久辉阁,萧阁老作为礼部主管官,同鸿胪寺一齐宴请各国使节,并在齐质子——”
这段话图穷匕见:“耶律尧也在。”
宣榕脑子里嗡的一下,勉强转过弯来:“可耶律和如舒公,无冤无仇的,没?道理?杀他啊!”
谢旻却森然道:“怎么没?有?上月兵法课上,如舒公被他怼的面红耳赤,差点没?拂袖而去?,后来罚他抄书。”
宣榕哑然:“你也被如舒公罚过抄书,你会因为这点事情生老师的气?”
谢旻轻叱道:“我不会,但谁知道他会不会?!他连哥哥的眼睛都想挖,舌头都想割!”
谢旻明显处于震怒,宣榕闭了嘴。
但下意识的,她还是认为,只要不涉其母,耶律尧不算难说话。
在习文之?事上,态度更?是端正,那次和如舒公纵有辩驳,也算你来我往,未弃礼节。如舒公罚他抄书也是因他行兵太过猛烈狠绝,想敲打一下,并非被小?辈驳了面子恼羞成怒。
综上种?种?,宣榕实在想象不出?,耶律尧会为了这点小?事杀人。
“现在人在哪?”良久,宣榕启唇。
谢旻怒意微敛:“还在望鹊楼。京兆尹已至,监律司亦要至——父皇想私底下处置,不会走?三司会审。表姐,今夜我来,是想说,你不要插手。”
沉默半晌,宣榕轻轻道:“他若真杀人,我不会包庇的。”
“行,我再去?望鹊楼一趟了。”谢旻得了个意料之?中的回答,也不欲多留,点点头,眼眶泛红,向外走?去?。
夜色微凉,华灯初上。
公主府很安静,元宵节后各种?应酬琐事纷至沓来,娘亲和爹爹忙得脚不沾地。
今晚之?事,甚至根本没?重?要到让他们亲临现场,两人最多过几日能听到一嘴闲谈。
宣榕静坐片刻,终是对旁边侍女轻道:“去?看看阿松和阿渡还在不在,若没?出?发?,让他们来一趟。”
在兄弟俩抵达后,侍女退到外阁。
容渡容松皆换了监律司官吏服,上绣锦鲤飞鱼,腰佩长弯刀。
是准备出?门?行差的装束。
容松顺手抄了杯桌上温茶,趁出?门?前?狂饮几口,容渡则抱拳俯身问道:“郡主,唤臣等何事?”
宣榕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稍加对比,拿出?一条新的红绸裙,温柔道:“阿松,这件和我身上一样,没?穿过,你换上吧,今夜装作是我。”
容松一口水喷了出?去?。
他回过神?来,擦干唇边水渍,惊悚道:“不是?!!郡主!!你让我……
宣榕微笑着?:“小?点声。”
容松低声接了没?说完的咆哮:“……穿裙子?!红裙子??”
宣榕点了点头,将?绸裙递给他。
容松:“……”
他大惊失色,仿佛抱了一团烫手山芋,想到什么,忽然一指容渡:“为什么不让他穿啊?!我不想穿裙子啊郡主,救命!”
宣榕微微歪头,披散的发?如流水,从肩头柔顺滑落,她斟酌道:“因为阿松矮一点,长得也稍微秀气,像女孩子些,我也好伪装?好啦就这么定了。把你外袍和绣春刀给我,其余不用,我这里有男服。”
容松被她赶到屏风后面,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悚然道:“郡主!你到底想干什么!”
宣榕疑惑道:“借你的身份出?府啊。我没?表达清楚吗?”
“……”容松苦着?一张瓜子脸,“郡主,我还不想死。”
宣榕语气轻柔,但不容置喙:“年纪轻轻,别?说什么死不死。换好没??”
容松:“……”
他眼一闭心一横,解开外袍,三下五除二?将?长裙套上。
走?出?来,将?外袍递给宣榕,苦笑道:“要是东窗事发?,殿下和宣大人要罚我,您可得保我一保。”
宣榕已换好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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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着?发?带含糊道:“放心,阿旻不想我插手,今日去?的是你。半夜回来和你换。”
她飞快地学他们将?长发?束个高马尾。踩着?内垫长靴,披上长袍,系上弯刀,除了身形稍瘦,倒真像个神?采飞扬的俊俏小?公子——
容渡在一旁闷葫芦一样许久,忽然冷不丁开口,语气有点老妈子般的发?愁:“郡主,真的像最近望都传闻那样,您喜欢那小?子喜欢到,想把北疆给他打下来了?”
宣榕:“???”
她一头雾水:“什么意思?给谁打下来?”
兄弟二?人陷入诡异沉默,一声不吭了。
容松将?头发?披散,一撩裙摆坐在椅上,吹灭大半烛火,装成像模像样的淑女,生无可恋道:“没?什么,无关紧要。您先去?吧。一路顺风,我很草包,很好装的。”
宣榕道:“不不不,这很要紧。回来一定要和我说清楚。”
又解释道:“我想去?一趟,是因为这事透着?诡异。如舒公力主新政,桃李满天下,若是今春春闱结束,保不齐登科的能有他大半学子。他死在这个节骨眼,不对劲。爹爹娘亲有事在忙,我想先去?探探。”
容渡了然:“确实。”
望鹊楼在望都西城,最繁华昌荣的地带,最广阔的占地。
却奢侈地闹中取静。处处典雅布局。
以大齐国土为原型布局,既有小?桥流水,亦有沙漠戈壁,分为九个区域院落。
今日如舒公在碧水苑,东南向,萧阁老的设宴则在正西,两个区域刚好紧邻。
宣榕随容渡抵达时,此处已有重?兵把守。
容松少爷脾气,平时在监律司当差能混则混,不能混就半路偷懒耍滑溜走?。
衙门?里呆了大半年,露面极少,同僚经常把他和他哥混为一人。此时见到宣榕,也没?太多人大惊小?怪,只点头打招呼:“今儿太阳打西边出?了,小?容大人居然没?去?喝酒?”
宣榕微笑。
容渡替弟弟抹了把汗:“他也不是经常开溜。有要事还是拎得清的。”
宣榕不置可否,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整齐划一的拉弓声,侧头问道:“弓箭手怎么都来了?太子殿下叫的?”
“不知道,在场要官不少,谁都能一嗓子吼来御林军。”
宣榕又问:“怎么,有很了不得的人物么?”
那位同僚道:“也不是,一连抓了四五个嫌犯,大伙都老实任扣。唯有那位北疆的小?王子拒不受捕。殿下暴怒,再僵持下去?,只怕真得下令放箭了。”
宣榕迟疑道:“这几个嫌犯,都是如舒公死前?去?过附近的吗?”
“不过。”同僚颔首,“可他们都没?利器在身,唯有那位小?王子有。你看这事闹的……”
宣榕:“…………”
她头疼,跟在容渡身后,随着?其余监律司的要员,快步走?进久辉阁。
久辉阁仿南陵水色,奇石高峻,湿地浮鹤。只是那几只雪白的鹤,也被晚间异动吓得敛翅收声,栖息在湿地中央水居,不敢露头。
而湿地临水处,七层阁楼铃铛挂角,飞檐若钩,雕绘精致。在灯火掩映下,辉煌若昼。
照得阁楼高台处,少年那双异瞳璀璨,容貌妖冶,漫天星河在上,他一人与千人对峙,神?色却堪称淡漠冷静。仿佛真像传闻里会带来灾难和不详的杀星。
谢旻在下负手而立,身后,弓箭手林立,厉声道:“你给孤下来!”
宣榕刚纳闷,人不下来,你们怎么不上去?。
却看到五楼栏杆处,躺了十好几个生死不知的御林军。
宣榕:“……”怪不得没?人上去?。
耶律尧靠着?通顶长柱,盘腿而坐,声线懒洋洋的,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里:“不要。下去?就是死,入昭狱待审?太子殿下,我今日进去?,活不到明
早你信不信?”
谢旻额间青筋暴起:“你杀了人,还想负隅顽抗吗?”
耶律尧淡淡道:“我没?杀人。”
谢旻明显不适应吼着?嗓子说话,他眯了眯眼,转头对身边侍卫说了句什么,那句侍卫复述他原话:“如舒公死前?,在碧水苑晃了一圈,且身上有刀类利器的,只有你一人,除了你还会有谁?”
耶律尧却轻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一个倒地御林军身旁,也未见他如何动作,足尖一勾抬手一握,地上匕首就优雅地到了他手中。
拇指一撬,匕首出?鞘。
而他浑然不惧数百寒光凛冽的箭,狠狠一掷。
隔着?高空和数丈平距,那把匕首极为精准地钉在谢旻靴前?一寸处。
在谢旻瞬间铁沉的面色里,耶律尧扯出?个讽刺的笑:“我想杀他,用得着?去?碧水苑?我在这里就可以杀他。刀也让你们看了,没?有血色没?有血味,还想让我自证什么?至于那把消失的凶器,找不到是你废物,关我什么事?”
消失的凶器……?
对啊,方才?监律司人说,把四处摸查遍了,湖底也打捞了,没?看到凶器。
宣榕眉心一跳,抬眸望去?,不知是否错觉,少年垂眸向他望了过来。长睫似是颤了颤。
像是在四面楚歌凛冽杀意中,看到唯一一处可以暂落目光的港湾。
决裂
御林军披坚执锐,四周人山人海。
宣榕并不认为,耶律尧能在众人中认出自己。
果?然,下一瞬,他移开视线,冷淡道:“太子殿下,有闲情逸致和我在此对峙,不如去把他们几人府邸搜一搜?”
谢旻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眉心微不可查蹙了蹙,把公主府令牌递给容渡,做了个抬掌下压的姿势。
这是要止住事态,严防失控的意思。
容渡会意,他自?幼沉稳,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走到谢旻身后,一示令牌,附耳道:“太子殿下,长公主说您不要明面下令,小?心御史台弹劾。若您有何要求,臣来?”
谢旻扫了他一眼?:“哪个不成器的,都去惊动姑姑了?”
容渡恭敬道:“不是。早有此令。”
许是长辈的爱护之意溢于言表,谢旻面色缓和:“把所有嫌犯令监律司带走,能不见血就不要见血,省得?又说孤不顾法度。但若真有人抵死不从,呵。”
谢旻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宣榕猜测他去安抚遗属了。
她稍一思忖,学着容松大摇大摆的样子,随意走到一个蓝袍监律司官吏身边,问道:“如舒公中了几刀?看太子殿下那般怒容,怕是伤口不小?吧?”
那官吏也是个千户,许是看她面生,又见腰间?挂的公主府令牌,有了数:“小?容大人?你?这手……怎么?回事啊?”
“不小?心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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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小?伤,无事。”
“看你?这包扎的厚实,还以?为骨折了都被你?哥拉出来当差呢。没事就好。”千户点点头?,这才说道:“三刀。胸口血流得?一塌糊涂。一刀是致命伤。”
宣榕好奇问道:“听起来必是锋利无比的刀刃所致。怎会找不到凶器呢?”
官吏也奇:“是啊。碧水苑和这边湿地都不深,好几个兄弟破开碎冰,下水探了两遍,都没摸查到。咱都倾向于,那位。”
说着,他努了努嘴,示意高台处的少年:“他,极快处理掉了刀上?血迹。”
宣榕点了点头?,又问:“那沿路有血迹滴落吗?”
说到这,千户来了劲:“有啊,从碧水苑长亭,一直延到久辉阁一楼。否则太子殿下怎么?那么?激动,从已有痕迹来看,审都不用审。”
宣榕轻轻瞥他一眼?:“这把弯刀上?没有血槽,仅凭刀刃残血,能滴这么?远?”
“这我倒是不知了……”千户沉吟,又觉得?不对劲,诧异道,“不对,你?怎知这刀没血槽?!”
宣榕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郡主那把藏月,与此刀制式相同?。我见过藏月。”
另一边,局面依旧僵持。无论下方好说歹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请来他两位兄长,耶律尧都懒洋洋地闭眸坐在高台上?。似是在把事态往大了闹。
又想到耶律尧那句“消失的凶器”。
宣榕心中一动,避开胶着的众人。从树丛后绕道进?了侧院。
又从碧水苑踱步走回。
皑皑白雪未化,望都的冬,向来北风瑟瑟,冷得?人骨缝生寒。而一路血迹已成冰,红黑色珊瑚珠般,串成连绵的一线,愈发浅淡。就在她要登阶上?久辉阁时,容渡注意到了,连忙过来道:“阿松!你?在做什么??”
宣榕压低声道:“带我去一楼。”
容渡自?然照办,找了个由头?领她进?入。
一楼宽阔气派,浮雕林立,一尊太祖降虎雕塑占据半壁江山,雕塑左右往下,是开国?文武二十四重臣。皆是铜塑金漆,在百盏灯火里,熠熠生辉。
这一层仅是入门迎客,不是请客吃饭的地儿。无厢房雅间?,亦无设宴大厅。
但烧了一排地龙,铜炉炙烤,宣榕扫了眼?,没细数,但应当也有二十四个。她挨个虚虚摸了摸铜炉身,在触碰到左侧长梯附近的某一铜炉时,顿住了脚步,侧首道:“这顶上?掀得?开吗?”
容渡抬臂握住炉鼎双耳,皱眉低声道:“臣试一试。您想找什么?吗?可这炉盖上?纹路缝隙这么?窄,熏烟能出,兵刃可不能进?啊!”
宣榕看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撼动不了炉盖,便道:“算了,多叫几个人来,让他们合力打开。”
容渡应是。在众人群力掀盖时,容渡压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郡主?”
“凉的。”宣榕轻声道,“那个炉子温度低上?不少,半凉了。里面炭火应该熄了许多。打开看看,若里面有血,那消失的凶器,在这里。”
炉盖几乎被掀起,容渡看向那极窄极精致的镂花,愣了愣:“不是?怎么?进?去的?”
宣榕走到被掀下来,竖立靠在炉身的铜盖前,抬手一捻镂空之处,放到鼻尖轻嗅,摇了摇头?:“消失了。”
容渡:“???”
宣榕便将?左手指尖一抬,凑到他面前。
只见那白皙柔嫩的指腹上?,一抹干涸血痕几成灰烬。甚至很难看出它是残血。
宣榕又踮起脚尖,瞥了眼?铜炉里居中灭了的炭火,炭火上?褐色痕迹,显得?很是头?疼:“凶器消失了。按照寻常想法,要么?丢掉凶器,要么?擦干血迹藏于怀中。一直带到久辉阁,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栽赃,也有可能,这里能更?快处理掉凶器,凶手有恃无恐,仍旧能施施然上?楼继续赴宴。”
容渡大骇:“那是……?”
宣榕神?色有点冷:“是冰,有人做了冰刀。从锋利程度看,应当有模具。”
事情进?展到此,已不是简单的杀人案了。
摆明了有人设局,一杀人,二栽赃,三,激怒太子殿下。
不知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又或者,到哪一层为止,抛个替罪羊出来。
容渡举棋不定:“那……那现在是……?”
宣榕没亲眼?瞧见如舒公的尸身,但听到伤情描述,已是胸口发闷。
她握拳按胸,沉吟片刻:“这事我管不了。监律司也管不了。去给娘亲送句口信吧,我先回府了。同?时,速去其余几个嫌犯府上?和亲邻处搜索,模具或许还在。哦对了,还有一事,所有嫌犯扣押和审讯,小?心有人下杀手。”
容渡领命,仍旧像兄长一样,将?“弟弟”领出,刚想唤个同?僚顺带送她回府,便听清朗一声:“阿松。”
宣榕:“……”
她迟疑着转身,果?见一个小?少年负手而立,明黄滚蟒华贵骄矜,四面八方火光闪烁,他面色沉凝:“我就知道是你?!!!”
他痛心疾首:“果?然是你?!!!”
宣榕:“…………”
谢旻未点破她身份,甚至挥手让随从退后,缓缓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插手此事吗?”
宣榕轻轻道:“阿旻,我说的是,他若真杀人,我必不包庇。”
谢旻扯出
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眶止不住泛红:“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在恼,你?又选择保他,不站我这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帮理不帮亲也不是这么?用的。”
“……”哪跟哪啊,宣榕犹疑道,“耶律?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她尚未从风寒痊愈,脸色尚带苍白,唇瓣也没多少血色,一指那边被小?心挪出保存的湿血炭,没被谢旻激烈的情绪感染,依旧平和:“这处痕迹你?看到了,是疑点。而且还有一点,你?不是喜欢喊御林军的人,今日,谁把御林军喊来的,谁让人弯弓搭箭的?”
话音刚落,谢旻眯了眯眼?:“萧……?”
他本也是权谋里浸泡长大的,意识到不对劲,含糊地一掠而过,转而痛斥:“可你?也不能大病初愈,手掌又被划伤的大半夜,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啊?!要睡不要睡了!那伤口我一看就疼,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流过这么?多血?!”
宣榕:“……”
宣榕低头?看向手掌伤口。
纱布上?渗出了淡淡的红。
谢旻更?为大惊失色:“又崩了?!藏月这么?锋?怪不得?一直锁起来。”
他上?前一把抓住宣榕手腕,左右端详,下了断定:“你?这手得?残小?半月。快回去吧!别再插手了!!!若你?之前没搭理过耶律尧,我不信今天的替罪羔羊会是他!摆明了有人借机除他!当初你?就不该给他出头?。”
本以?为宣榕会辩驳,没想到,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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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权势无罪。
但奈何人心善猜忌,无罪变有罪。
宣榕定定地看着掌心,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
她还无法掌握这把锋利的刀。
谢旻一看她居然赞同?,更?惊疑了:“姐???”
宣榕拢袖,袖里,是习惯随身携带的藏月。她左思右想,还是缓步上?楼:“我去和耶律说几句话。证据已有人去查了,阿旻,你?先预排一下这事会如何收场。”
谢旻脸色阴晴不定,怒极反笑:“收场?若真是他,我要让他收不了场。萧妃刚生的小?儿给了他底气是吧,敢算计到我头?上?——阿渡,你?跟着表姐上?去。”
五楼视野宽阔,厅堂里杯盏狼藉,好端端一场晚宴,以?官兵拘人结束。
刚走上?去,就能瞧到耶律尧靠坐廊柱,修长的手摩挲着一只白玉杯。他一挑眼?帘,盯着着宣榕自?然下垂的右袖袖袍,半晌,笑道:“郡主可真是慈悲心善,又来帮我了?”
宣榕在他身侧站定,垂眸,轻声道:“你?是早就猜出凶手是谁了吗?”
耶律尧缓缓道:“不,我亲眼?看到了。”
宣榕问他:“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耶律尧冷笑道:“我没给够谢旻暗示吗?是他榆木脑袋绕不过来!而且,我就算说了,谁会信?不过打草惊蛇,赶着催促他们去销毁证据——如果?证据还有的话。”
宣榕苦笑了声:“所以?你?在把这事闹大。”
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惊动帝王,能听他当面陈述。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没闹大么?。”
宣榕默然:“你?……今日可能还得?去昭狱一趟。不过没事,我令人看守注意了,不会出现什么?‘畏罪自?杀’之类的……”
感同?身受的胸口疼,风寒初愈后的头?疼,还有掌心指腹疼,她微不可查“嘶”了声,将?右手负到背后,接着道:“抱歉。我……”
“你?又要替谁抱歉?”耶律尧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见她手掌微颤,冷不丁打断道,“真周到,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在天煞孤星身边找罪受的。”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个笑:“可是小?菩萨,我之前不就告诉你?,不要插手么?。现在,若没人教?过你?,我再说一遍——若不能一帮到底,就不要给任何人希冀,可行?”
说着,他将?手中杯盏一掷,玉杯滚入厅中狼藉。
而耶律尧起身,抬脚就要向楼下走去。
“……”宣榕无言以?对。她确是好心,但也确实让他陷入危机。
若非耶律尧本性沉冷,临危不乱,换任何一个十六岁少年,都无法自?保。
她唇瓣微抿,喊了声:“耶律。”
耶律尧脚步一顿,微微侧了侧头?。
宣榕道:“……我不会再插手了。”
耶律尧冷淡地一颔首:“那挺好的。”
他不打算再说什么?,又是抬步要走,却忽然双瞳骤缩。
因为宣榕走至他面前,将?一把珠光闪烁的弯刀递来,上?刻王庭历代首领姓名,这把刀在北疆的地位,与大齐的传国?玉玺并无二致。
宝刀映入他湛蓝眸底,像落了一夜星河、一弯明月。
宣榕轻轻道:“这把刀给你?。等你?回了北疆,你?可以?说你?是从大齐赢来的,或者说服我们还给你?的。怎么?长脸面怎么?说,都行。至少有的部落,还信君权神?授,以?刀为契。”
她将?刀塞进?耶律尧手中,本想说句客套的“神?佛保佑你?”,但又想到那护身符他从未戴过,八成不信异教?神?明,便轻轻道:“愿天神?萨满庇佑你?。”
耶律尧完全僵住了。任凭她动作。
宣榕抽出耶律尧另一只手上?的仿制弯刀,道:“这把我先拿走了,若日后你?想要,再找我来取。或者直接传信来望都,我让人给你?送回。”
说着,宣榕就左手拿了仿刀,左转准备离去。
耶律尧这才回神?,猛然抬手,本想抓她右手,想起什么?,蓦然松手,只抓住她袖摆。他眼?中情绪翻滚,喉结滚动,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嗓音沙哑道:“……好。”
自?此分别。
在这之后,宣榕没有再在望都见过耶律尧。
她只是听过一些消息。
比如,最终判定的凶手是一个学子,咬死自?己和如舒公有龃龉,看他不惯,痛下杀手。
也比如,战无不胜的赵大将?军突然当廷跪拜,说自?己本姓为“昔”,当年亭坡一案有猫腻,请求重查。萧阁老当场白了脸。一场肃清就此拉开帷幕。
再比如,六月仲暑,北疆三位质子被放归其国?。
宣榕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坐着看书,任由漂亮的三花猫跳上?窗柩,再跳入她怀中。
容松在一旁嗑着瓜子:“这猫养得?越来越好了!去年冬天刚捡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养不活呢!”
宣榕不置可否,用细长的手指给猫梳毛。
容渡则怒目而视:“你?瓜子壳小?心点!崩到我脸上?了!!!”
“……”容松咳得?谨慎了些,接着唠嗑,从天南唠到海北,不知怎的,说到了北疆。他消息最是灵通,“哎呀”一声道:“郡主,听说那小?子死了。”
宣榕没反应过来:“谁啊?”
容松一吐瓜子皮:“耶律尧。护送的兵卫说的,离北疆边境还有点路呢,那两位就迫不及待杀人了,不过也是,回北疆就是他兄弟俩的地盘了,自?然气势嚣张起来。不过据说尸首残得?厉害,脸都烂了。郡主,郡主?郡主??!!”
宣榕陡然弯腰,干呕了一声。
怀中猫受惊跃出。
她抬眸看向窗外,狸奴一跃蹦上?方台,又跳入树上?。
它在寒冬夜前被捡来,如此脆弱,只需离开人,就会死亡。
他们也一样。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捡到奄奄一息的猫时,她很轻声问父亲:“天底下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猫,很多这样的人?”
父亲摸摸她脑袋:“嗯。但你?可以?先救一只。”
可她并没有救下。
宣榕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大手狂搅,四肢百骸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胃部灼烧,腹部撕裂,头?痛如麻。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宣榕到最后水米不进?,甫一进?食,就呕吐不已。
有天夜晚,她烧得?迷迷糊糊,问守在床边的父母:“爹爹,我不懂,他图什么?呢?”
父亲迟疑问道:“……谁?”
宣榕轻声道:“萧阁老。他对如舒公一直和和气气的的……而且,他已经位极人臣,有女封妃了,不是吗?在胸口捅那么?多刀,不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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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的断断续续,念叨了很多。
父亲本想斟酌开口答她,却见她又沉沉睡去,只得?作罢,良久,一声长叹。
这场病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护国?寺住持慢悠悠来转了圈,给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把他云游四方的师弟给扯了过来。
那位年逾九十的邱明大师发须皆白,宣榕和他聊了小?半天,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阁里老僧说道:
“老朽带她去看一看红尘,不走远,在最繁荣富饶的江南。这偌大尘世间?,多的是生死离别,也多的是无能为力。殿下,您二人将?郡主护得?太过,也并非好事。阳生阴,白生黑,人有贪嗔痴念,阴暗处也是众生。而且,姑苏寒山寺也可养病,您二位放心。”
她瞧见屏风另一侧,朦朦胧胧的,父亲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轻而又轻道:“可。”
在离开望都前,宣榕再次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藏月”。即便仿制,也寒光凛冽。她默不作声地将?弯刀锁扣锁住,系在腰间?。
去了江南。
*
十一岁的她,尚且不能握住整个刀鞘。
十三岁的她,默不作声锁了弯刀。
如今,数年过去,宣榕掌心也大了不少,至少,能熟练耍出一个漂亮刀花。
她沉吟片刻,打算过几日给耶律尧送去——
看他念念不忘,想想也知道这母亲遗物对他而言,有多重要。至于他当年假死之后有何际遇,为何沾了琉璃净火蛊,她虽有好奇,但也不便多问。
只能隐约复盘出他当时考量。
若真随两个哥哥一齐回北疆,必定死路一条。不如先脱身,再从某个部落突破,逐个取信,招揽自?己势力,才有一线生机。
作为旁观者事后回看,也不得?不承认,耶律尧选了唯一一条剑走偏锋的正确之路。
唔,而且,最后闹得?那么?僵,如今耶律态度也算尚可,即使是有求于她要解蛊,也让她松了口气——至少应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她?
宣榕陷入沉思。却忽然听到窗外似是被人扣了一扣。
宣榕:“…………???”
她一头?雾水循声而至,打开窗,先是扫了眼?树上?,没看到人,松了口气,往旁边一看,果?然见到追虹扑闪着翅膀,嘴里叼了把沉甸甸的刀,脚踝处还有一筒信。
刀是真藏月,信上?笔锋凌厉,言简意赅:换。
祈福
宣榕捏着信纸,微微犯难。
如今耶律尧是令北疆十三族俯首臣称的王,而藏月代表其身份,她不可能真的将其收回。私交未笃到这个地步,以国邦交角度更是说不通。
于是,她回桌前提起刀,尝试挂在追虹脖子?上,问?道:“能不能把两把都带回呀?”
追虹狂摇头,在空中后退半步。
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宣榕只得换了刀,道:“好吧,之后再?议。想不想吃小零嘴?也给你带一包回去?。”
追虹兴奋地扑了扑翅膀。
宣榕失笑,送走追虹,随手将刀挂在腰间,便慢悠悠踱步去?长亭等待。
这里有张石刻棋桌,摆了个尚未作完的残局。
宣榕便落座捻子?,边抱着跃上膝头的狸奴,边思忖着自弈。
天色渐黑,吃完点心仍旧犯饿。
但?她也不急,神色恬淡,鬓边乌发微垂,在灯火里衬得侧脸冷白如瓷。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明亮的女子?声音,带了点惊喜:“哎呀,让我瞧瞧,哪来的跌落凡间的小仙女呀。这么大晚上独坐,小心被?妖怪抢走当女儿了。”
随着话音而落,一只手伸了过来。这手优雅漂亮,佩镯戴戒,腕间叠镯叮当作响。看得出主人养尊处优——在她腰间捏了捏。
宣榕痒得差点没笑出声,恼怒道:“娘亲!!!”
身后,谢重姒收回手,论断道:“瘦了。这个年?多吃点,争取长胖十斤。”
这位长公主守过国门、退过敌军、办过女学?,天生明艳张扬,宣榕与她样貌尚有四分相似,性?格却截然不同,闻言无语道:“一个月怎么可能吃胖那么多……”
另一旁,一道温润的声音道:“确实瘦了。不必等我们,饿了先吃就是。我和你娘哪天不是忙到酉时才归?”
说着,他在宣榕对面坐下?,捻了一子?,示意她继续。
宣榕有点郁闷:“本来想给你们个惊喜,最后十几天脚程快马加鞭,早了半月有余。但?爹爹,你早就知道我要快到了吧。”
宣珏笑道:“怎么?”
宣榕落了一子?:“……程公望子?局中的第?一篇棋谱。”
见她当真纳闷极了,谢重姒忍俊不禁道:“得了,别胡思乱想了,不是昔咏或者容松容渡他们走漏的风声。是你命人送信给侍卫长,让他私底下?调查一下?永昌侯府那位小公子?,侍卫长又和我说你已快到望都。”
宣榕:“…………”
谢重姒笑眯眯地道:“你们下?棋。下?完这局来用?膳。我先去?换个便服。”
等娘亲走后,棋局愈发焦灼,宣榕好不容易占了点上风,才分出一分心思道:“调查结果如何?一路上是宋灼设计的吗?”
宣珏明显比她闲适不少,悠悠答道:“不一定。”
宣榕问?道:“那有查出是谁吗?”
宣珏失笑:“这,绒花儿,你得去?问?侍卫长最新情况。你吩咐的私下?查证,不要打?草惊蛇,他自然只能先摸查宋灼,发现宋灼两?个月前确实去?了河东郡一趟,但?和瓜州、陇西并未有任何通信来往。至于后续,还未报到我这里。”
宣榕下?意识蹙了蹙眉,稍一分神,便被?吃掉一大片子?。
她无奈投子?认输:“方才白子?还是劣势,转瞬形势逆转……爹爹棋艺又精进了。”
宣珏却轻笑夸她:“你进步更快,再?过几年?,我绝不是你对手。”
从小到大,周围人总喜欢用?夸张的方式赞她,宣榕完全没当真,沉吟道:“那……会是谁呢?”
宣珏将棋子?捻回棋盒,道:“你从谁能得益分析,猜得不错。但?还有一点,绒花儿,你没敢说。”
宣榕沉默片刻,道:“律法?……?”
宣珏颔首:“章平其妻家族盘踞大理寺已久,而永昌侯府那位世子?宋轩,和季檀交好。同在监律司任职时,之前一直关系不错。若宋轩不调任河东,他说不定会是世家贵族里最先支持季檀变法?之人。”
宣榕怔愣喊出季檀的字,道:“……庭芝知道……宋轩夺人妻子?之事吗?”
宣珏道:“估计知道。监律司下?属都说两?位前几年?有过纷争,数月不合,最后宋轩登门,与季檀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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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也未曾翻篇。但?在此之后,季檀对他没有好脸色,算是断交了,倒是宋轩仍旧以礼相待。你不在京中,不太清楚,当时都说永昌侯府世子?重情重义。”
宣榕差点没被?这句“重情重义”噎住。
他的重情重义,就是以权势为囚笼,用?夫君性?命为要挟,强取豪夺一个女子?两?年?。而对于地位平等的同僚,又是另一副谦逊有礼的面具,不荒谬吗?
她缓了缓才道:“也就是说,后两?个案子?,算是把?支持的势力自除两?翼。对吧?那可能的人……也太多了。满城上下?,少有人希望变法?。”
宣珏不置可否,温声道:“不要思虑过多,既然回家,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与友会谈也好,去?护国寺看望一下?释空住持也好,或是在望都里寻寻年?味,都好过在朝政杂事里烦忧——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娘顶着呢。”
宣榕含糊地应了声,又听见父亲来了句:“对了,北疆那位也到了吧?你把?他放哪儿了?”
宣榕答道:“西城客宅。”
宣珏屈指在桌案轻扣。
这个动作,父亲一般是心底有事沉思,宣榕本以为他要指点几句,没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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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道:“嗯。”
夜间用?过晚膳,已是深夜。
宣榕被?父母催促着去?早睡,但?她一年?未归,本也念家。
便赖在书房跟着两?人一起批示政务,看父母越看文书越神采奕奕,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纳闷道:“怎么搞的你俩才像十七少年?……”
长公主开始笑着赶人。
宣榕只好起身,回去?休息,她困得眼皮打?架,在拐角处撞上书架。
人没事,书架晃了晃,陈年?的杂物坍塌落地。宣榕差点没被?一堆纸页淹没。
其中一页被?她顶在额头,拂下?一看,长条纸张泛黄,上书:
“昭平郡主身康体安,福寿连绵。”
字不好看,像是没什么文化的人照葫芦画瓢,誊写上的。祝福词也稀奇古怪,哪有祝少年?人福寿连绵。
宣榕愣了愣,一看落款时间,果然是昭平元年?——
那年?舅舅替她祈福,改了年?号,大张旗鼓令天下?人为她祈祝。
再?加上她在江南帮了不少人,许多寺庙也掀起了为她祈愿之风,很?多百姓顺应潮流,即使?不识字,也会照着抄些吉利祝福语,挂在树上,供在庙宇。
她又随手看了几个。
“愿昭平郡主身强体健,永远喜乐”。
“郡主我想吃糖,可以保佑明天哥哥买糖给我吗”。
“天下?太平,万顺安康”。
“给郡主供奉花灯,希望郡主赐福,让我登科高中”。
也不仅仅是为她祈福,小半畅所欲言,在后面也抒发己愿。
宣榕当时病没好全,自然没亲眼看到过这些祈祝语。
没想到,家中竟然藏了这么多,她不由惊喜道:“爹爹,娘亲,居然有这么多吗?”
父母被?纸张天女飞花的动静惊动,快步走来。看到宣榕站在小山堆里,沉默片刻,宣珏道:“……不,这只是一个寺庙的。”
宣榕:“???哪个寺庙,这么多?”
父亲侧了侧头,轻咳了声:“寒山寺。”
宣榕迟疑道:“怎么……只带了寒山寺的?”
父亲含糊道:“这不是怕你看到太多,于养病也无助么。况且,有的祝词不是那么好。”
宣榕还想说什么,就被?娘亲一把?薅出来。
谢重姒对旁边叶竹吩咐道:“快把?绒花儿带回洗漱,差几个人来收拾这里。”
宣榕:“???”
她备觉怪异,一脸茫然回了院里。
而书房里,谢重姒站在浩瀚的祈福书里,同样头疼:“……都和你说,一把?火烧了好了!也不知道你当时想什么,非得把?这么多纸页,千里迢迢从江南带回来。”
宣珏却俯拾了几页起来,拍拍灰,道:“都是心意,留着无妨。”
长公主明显懒得管,坐回案前,招了招手,大大咧咧使?唤首辅大人:“离玉,来替我磨会墨,今日得了首新诗,一个小姑娘写的,我觉得写得甚好,抄给你看。”
“稍等。”宣珏却道。
他指尖捻开一页纸,经过数月香火、几年?光阴,这张曾经供奉佛前的旧纸生了裂痕。
上面字迹笔锋凌厉,口吻虔诚。
愿受业火焚身之刑,祈郡主一世无虞。
近几年?,有激进教?徒喜用?阿毗地狱,代愿起誓。刀山火海、油锅抽打?,不一而足。“业火焚身”用?得最多。
但?多数是希望仇人过世,自己滔天富贵,鲜少有人这样为旁人祈福。
谁会愿意为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发如此毒誓呢?
宣珏垂眸看着短短十来个字,终是一叹,将这张纸抛入成千上万的纸条里。
*
又过了几日,腊月二十一。
公主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扫尘除灰,哪怕是只路过的鸟雀,侍从们都恨不得把?它打?下?来,好生清洗一番,再?放飞回去?。
宣榕被?呛得咳了一上午,下?午终是忍不住,抱着那只三花猫就逃出了家。
容松容渡休了假,自然紧跟着她作护卫。走出府好一段路,容松才长舒一口气:“终于敢呼吸了!每年?腊月二十都打?仗似的,太激烈了。郡主,今儿去?哪玩呀?”
宣榕行在人潮拥挤的长街,她今日一身浅杏长裙,发佩明档。除却容貌更为精致出尘,和望都寻常贵女并无二致。她想了想道:“护国寺听佛讲?”
容松垮了脸:“不了吧……?不想去?……”
宣榕便道:“藏书阁去?淘淘旧籍?”
容松艰难道:“还能换个吗?”
宣榕想了想:“墨韵阁找大师对弈?”
“……”容松沉默半晌,“郡主,我们换点有意思的事情吧。比如,听说宋灼上午在赌坊和人赌博,输得裤衩子?都不剩,最后对方赌他一条腿也赢了。下?午,继续赌第?二条腿,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一旁容渡没好气喝道:“是你想去?来一局吧?!宋小公子?他不着调也就罢了,你再?给我混日子?试试?”
宣榕失笑,道:“好啦好啦,去?去?去?,听阿松的,我们去?看一看。正好,我也想见见宋灼。”
说着,她就跟在容松身后,在人山人海里,向城西的赌坊走去?。
这家赌坊名为朝天阁,占地颇广。招牌刻字入木三分,据说是由田阁老亲笔所撰。
赌坊数层,每一层都临了街。隐约感受到里面沸反盈天、呼声嘹耳。
容松是常客,甫一进入,随手招了个小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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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宋灼那局在几楼啊?”
“三楼!”
于是,消息极为灵通的小容大人,就施施然带着从未踏足赌坊的小郡主上楼。上到一半,他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郡主,你说我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殿下?不会打?死我吧?!”
宣榕微笑,错过他缓步上楼。
容松瞬间蔫了,犹犹豫豫跟着。
三楼气氛更为热烈。赌博也好、战事也罢,能催发人的热血激情,若是给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把?刀,说不定真能把?对家杀死。
宣榕扫了眼围桌而呼的人,刚想问?容松你可认识宋灼。
却在嘈杂纷乱里,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靠椅而坐,坐姿慵懒随意,正在给立于护腕的玄鹰喂食,他笑得漫不经心:“喏,我就说不要冲动吧,宋公子?,你又输了,待会是打?算爬着下?楼吗?”
容松悚然一惊:“不是??他?和宋灼打?赌的是他??我操,搞什么鬼?”
宣榕微微一顿,怀里三花猫叫了一嗓子?。
那人似有所感,侧眸望来。
所属
见到宣榕,耶律尧明显惊讶,一挑长眉。又将目光放到她身后容松容渡身上,略一思忖,似是?了然。
而他护腕上的追虹却兴奋不已?,展翅要扑来,被耶律尧抬指按住。
他慵懒斜靠,不温不火地冲容松容渡打了个招呼,但没点破两人身份:“巧啊,两位大人也来玩,今儿不用当值?”
容松皮笑肉不笑:“……随便逛逛。”
他劈开人群走过?去?,压低声含混道:“这是?望都啊!不是?北……阁下能否收敛一点?!忘了谁带你回来的?真惹出乱子,会牵连到……”
他想提宣榕又不敢提,一句话断得支离破碎。
耶律尧听得笑出声来,瞥了容松一眼:“你和他不熟吧?说?得你好像不是?来凑乐子的一样?”
说?着,他一指桌案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行?头雍容华贵,紫金发冠、玉骨折扇、锦缎银丝绣云纹长袍,千金难求的东海明珠被他随意当做纽扣,价值万两的灵山翠玉也只是?扇骨镶嵌一环。
只差没把?“有钱”写在脸上。
而他那张脸也生得年轻。
宣榕印象里,这位宋灼应与昔咏同龄。至少也有二十八九。
可他却像二十出头,一副天真烂漫,温吞又呆傻的模样。
容松被呛得一哽:“……这不一样!”
转而向宋灼道:“哎呀算了,宋大人,在下禁军里当差,送你回去??这场赌局要不作罢?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以命相?赌不值当吧。”
没想到,宋灼却倏然笑道:“无事?,很值。一双腿而已?,我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他坐在椅上,隔着长袍,两手在两腿外侧同时一按,只听得机木嘎吱卸动声,而他微微侧身,上身已?转,两条“腿”却留在原地——
竟是?从膝盖以上三寸,断了双腿。
在场皆惊。
宋灼笑起来竟有两个酒窝,继续笑道:“这位朋友的攀云梯结构图,才是?千载难逢的。可他又不想赌金银,只能赌点别的以示诚意了。不知,在下身上还有什么?,这位朋友感兴趣?”
宣榕抬指挠了挠三花猫下巴。
小猫在人声鼎沸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围观的赌徒们却炸开了锅:
“他娘的这是?假腿???”
“宋公子方才如履平地的,真是?半点瞧不出来啊。”
“这这这!!今日才知他——”
“天机部出的东西,能是?凡品吗?!不过?啧啧,另一位小哥明显被坑了啊。”
“哈哈哈瞧他高鼻深目,是?外邦商旅吧,定没想到我大齐能人异士云集,就?算没腿也能走路吧?”
“哈哈妙啊妙啊,快过?年还能看这一出好戏!”
宣榕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也是?今日才知,宋灼竟是?个残废。
又看向耶律尧。
果然,耶律尧像是?并不意外,手腕一动,让玄鹰自栏杆看台斜飞出赌坊,慢悠悠挪开目光:“有倒是?有。不过?今日,有更重要的事?,先不奉陪了。日后有缘再?见。”
说?着,他轻吹一声悠扬俏皮的哨音。
怀里三花猫警惕抬头。
宣榕低头,只见它左右瞧了瞧,舔了舔爪子,犹豫再?三,还是?挣脱开她?的怀抱,脚步优雅地踩着一堆人头而过?,再?轻轻一跃,落到了耶律尧肩头。
宣榕:“……???”
她?愕然,就?看到耶律尧起身,大步流星下楼而去?——带着她?的猫。
而她?和容渡在人潮之后,一声“耶律”还没唤出口?,就?被淹没在嘈杂交谈里。
宣榕:“…………”
“宋灼像是?愿赌服输之人,肯定不会再?用这输出去?的一双腿。阿渡,去?把?宋大人送回家。”宣榕懵了足足十几息,才茫然启唇,一口?气交代完,急忙向下追去?。
容渡得了命令,自然不会再?跟她?而去?。便给弟弟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一楼,赌客稀少。显然,三楼的赌注吸引了太多?关?注。
宣榕没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对面街边,倚柱而靠的身影。
他今日难得换了身颜色,绛紫长袍缠蟒绣兽,与玄铁护腕上蛇兽图纹遥相?呼应,腰封勒出劲窄腰身。微垂着俊脸,修长的指间正捻了小食,送到三花猫的嘴边。
小猫嗅了嗅,一口?咬了下去?。咬到了他指尖,抽出手指时,赫然两个浅浅牙印。
耶律尧倒也不恼,继续捻了几颗小食投喂。
许是?他气质极锋,与小猫的柔软截然矛盾。
再?加上身量极高,容貌极佳,一时间,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目光不约而同向他看来。
望都民风开放,好几个小姑娘推搡着过?来,指了指耶律尧肩上三花猫,红着脸,似是?说?了句什么?,转向耶律尧,问了几句什么?。
耶律尧似笑非笑回了她?们一句,又抬手一指宣榕。
隔了半条街,路上吵嚷热闹,根本不可能听清那边声音。隐约那几个小姑娘齐齐朝她?忘了过?来,不加掩饰地打量。
宣榕更懵了,好不容易避开几波牵着巨象走过?的波斯商旅,奔到对面,还没喘口?气,就?看到那几个小姑娘本像有点不开心,见到她?后,在两人间看了看,突然晶亮了眼睛,简直堪称双目放光。
她?们掩唇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好几句,说?些什么?“身量相?差”“啊有的受了”“那腰一看就?有劲”之后。
又推搡着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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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比来时还要兴奋。
宣榕:“???????”
宣榕伸出一只手:“请问……”
耶律尧却抢先解释道:“她?们问我猫卖不卖。我说?是?你的。”
再?一看,那几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已?然没入人群。
宣榕只好转过?身,和耶律尧肩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
她?素来好脾气,说?不出“吃里扒外”这种呵斥话。
只能无奈地轻戳小猫额头,放软了声音:“你啊,乱跑个什么?。”
三花猫任由她?戳,吃饱喝足,很温顺地被她?抱回怀里。
而这时,容松也挤过?拥挤的人群,差点没被游街花车抛下的花朵淋了满头,气喘吁吁道:“郡主……!!!我快要被挤死了!!!”
又朝花车上的花娘们苦笑道:“姐姐们,别扔我了啦!我、我会起疹子的!”
惹来更多?姑娘们的娇笑,但果然没人再?抛了。
容松终于在宣榕目前站定。定了定神,转向耶律尧:“不是?,你怎么?这么?没分寸?我还以为是?望都那些纨绔,酒后闹着玩的呢。若真的是?两条腿,你怎么?收场?让宋灼当场给你血溅三尺?他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这事?要传到朝廷,你怎么?解释你在我齐?”
“我很知道分寸啊。”耶律尧哈哈笑道,笑得疏狂不羁,“否则,你以为赌注会是?腿?我若要他那双任职天机部里,拿来吃饭的手,正在兴头上,你觉得宋灼会不给?那才是?无法收场!”
容松惊疑不定,还想再?反驳什么?,宣榕止住他:“阿松。”
容松乖乖闭嘴。宣榕一边沿着长街向前走,一边问耶律尧:“你是?早就?看出来,宋灼那双腿有问题吗?”
“嗯。”耶律尧不紧不慢跟着她?,“受力不对,寻常人走路,全身会发力,腿部尤甚。他发力却在腰腹。再?加上行?走间有轻微摩擦吱呀,能猜出双腿有恙。”
宣榕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有西凉机械的构造图——若是?不方便答,就?算了。”
耶律尧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战利品,我那还有不少,你要么??”
宣榕了然。耶律尧和西凉作战未曾败过?。总会缴获点什么?。
于是?,她?无奈问了第三个问题:“再?说?吧……你来招惹宋灼干什么??他如今可是?能承侯位的,逐渐炙手可热起来了。”
“心情不好,总得找点乐子。”耶律尧语气散漫,“会上一会。而且我觉得……幕后黑手不一定是?他。”
少年时,耶律尧在课业上就?堪称敏锐聪捷。
又常年身处危机,有种如野兽一般准确的直觉。
但宣榕确实没想到,他一个外来者,也能做出这种判断,诧异地抬眸:“何出此?言?”
耶律尧嗤道:“太傻了。”
宣榕:“……”
耶律尧见她?顿住脚步,清澈的琉璃眸里涌上些许控诉,便笑道:“好吧,不逗你了。只是?小菩萨,你有没有注意到,西行?三案,每一个案子,都在逼你做取舍。”
宣榕想起父亲说?的话,思忖道:“章平那个替考案,是?的。若我放他一马,会有大助益。”
“世子那破事?儿也是?吧。他是?和季檀同司为官,同为副手么??”
宣榕颔首:“对。”
她?本想继续说?,但又有点想听耶律尧凭借不多?的消息,能推断出什么?来,便止住。
于是?,耶律尧轻笑了声:“这位世子宋轩,宋大人,非得千里迢迢来河东郡处理旧痕,为此?不惜自降官职,只能说?明,他在望都被限制住了——季檀知道这事?儿吧?那季檀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其实都可以此?为把?柄,威胁宋轩支持他的。”
宣榕轻叹了声:“这种助力,不要也罢。”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也是?取舍。至于第一个,瓜州。虽说?那厮又蠢又毒该死,但到底是?被人毒死的。你越过?官府、律法和条框,把?为首两个主犯送走,其实……”
宣榕懂了他意思,垂眸,细长的睫羽像是?两扇蝶翼:“即使向更早追溯,她?们算自卫防身,但现有的律法不承认这一点。她?们必死。
所以,我确实也是?在罔顾律法。”
但她?当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们了。
“是?。若真的有人在幕后操盘,这人,有点……”耶律尧露出点饶有趣味的笑,“像是?希望你好,又不希望你不好,逼着你破自己的例,不要走他的老?路,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辈姿态。很像我那便宜爹,啧。”
宣榕觉得他煞有其事?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有这种长辈,只能眨眨眼道:“所以,你想试探宋灼和前两件事?儿有无关?系?”
“啊不。”耶律尧轻描淡写道,“我想试探一下昔咏对他的态度,看看能炸出点什么?有意思的,望都太无聊了。”
宣榕失笑:“那你试探出什么?来了吗?”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笑:“昔咏可是?御林军指挥使。全京城消息,大到帝王朝政,小到民间琐碎,哪一件能逃过?她?的耳朵?她?至今未现,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话音刚落,一支披坚执锐的劲旅从远处对面驾马驰来。
为首的女将肃容冷艳,身姿飒爽,左侧百姓纷纷为其让开了道,军号随之而至——
“御林军疾行?,避让——”
耶律尧面无表情道:“哦,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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