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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为妻 谢朝朝 48240 字 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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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这么长时间,只做一件事,感想?如何??”

感受到上首之人含笑的注视,沈兰宜缓缓抬起头,上前,双手奉上一卷沉甸甸的卷轴。

她没有应答,只道:“都在卷中。”

裴疏玉没有寒暄,伸手接过。

卷中正是先?前她交给沈兰宜的那?张舆图,只是与当时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

皮纸上,蜿蜒曲折的小路两边增添了许多圈点的痕迹,再往后翻,从北到南绵延上千里,无论大道还是小径,每一寸竟似都被?人亲自踏足过,留下了翔实的记录。

国朝之外,足迹甚至顺着这条古商道,一路远至毗邻的边陲小国。

裴疏玉缓缓收拢卷轴,视线移至了面前安静端坐着的沈兰宜身上。

夏末秋初,天还热得很,她穿了一身水绿的衣衫。

风里来雨里去,日头难免晒人,她比走前黑了些许,丝织的衣料浮在身上,衬出一种均匀的、有生机的肤色。颈后肩侧的线条流畅,若以荷作比,此时她不像婷婷袅袅的花,更像是一旁撑起了伞盖的枝叶。

“殿下在瞧什么??”沈兰宜微微一笑?,垂眸道:“不比殿下天赋异禀,沙场上多少个?来回还是个?白?面郎君。”

反被?她调侃了,裴疏玉失笑?,她把卷轴郑重地收入一旁的木匣之中,道:“一路可还顺遂?有什么?话想?说吗?”

沈兰宜点头又摇头,“有。不过殿下事忙,恐怕一时没有功夫与我闲话这些。他日有空再说不迟。”

裴疏玉没有反驳:“一路上,你应该看到了。”

路还没有走完,沈兰宜却回来了。原因很简单,最近各地天象不利,竟有多日凌空之相,很多地方?的河道已见干涸,谷穗还未低头,就已经被?晒得成了空壳。

灾情已显,天地间四处都是危墙,为免先?逢意外,沈兰宜自然要回到目前还算太平的北境。

“原本?丰饶的河道两岸,反倒是日头最毒的地方?,许多县镇接连两月未见滴雨。”沈兰宜叹口气,“京中仍是歌舞升平。或者说,也只是表面上风平浪静。”

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人在病中,很容易生出对一切都失去掌控的感觉。这种感觉促使着他多生疑窦,愈发放不开手中的权柄。

若是四境安定也罢,偏偏是这种时候,一个?昏聩的老人,已经没有招架的能力了。

然而受他一手养蛊养起来的儿孙,无论是肃王、安王,还是皇长孙,此时都深谙一个?说多错多做多错多的道理,谁敢在这个?时候出错呢?

是以朝野上下,一片缄默不言,他们的内心,也许在盼望天灾不要降临,也许在盼望人祸落到对手的头上。

到了这时,沈兰宜越发理解了几年前裴疏玉的所言,“所谓心术权谋,制衡之道,都是太虚的东西。满嘴空谈,不如一碗薄粥。”

外头的情形,裴疏玉自然也清楚,不过她的眉目倒是平静,没什么?得色,“此事上我掌尽先?机,有时间预备。”

说起来轻巧,然而沈兰宜很清楚,会遇到多少的阻力。北境的头等大事便是行伍,农次之,商更次之,就像秤杆的两头,想?要翘起一端,一定会影响到另一边的平衡。

而且……

那?只是一个?梦。

蝴蝶振翅飞过山岗,也许就会在山脚下掀起一阵新?风。谁能笃定地说,未来之事一定会如梦中预演?

“此番回来,我从南边买来了两种新?的水车图纸,”沈兰宜道:“一会儿可以让工匠试一试是否合宜。”

正说着,堂外传来一阵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便有女婢禀报:“殿下,郡主求见。”

裴疏玉道:“传她进来。”

没说让她走,沈兰宜忖度着应该还有安排,也就继续坐着。

不一会儿,正堂的门被?风风火火地推开了。灵韫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尽管沈兰宜有所预料,但看到瘦瘦长长、和根笋似的跑进来的小姑娘,还是没忍住抿唇一笑?。

灵韫规规矩矩地朝裴疏玉见礼,转头看见沈兰宜,恭谨之余,竟也有些欣喜地道了声“沈娘子”。

她的身上再看不出一点乡野间无拘无束的痕迹。小时便与裴疏玉有些相像的眉眼,此时更是有她飞扬的姿态了。

沈兰宜起身,点头,算是应下。

“父王。”或许是赶得急,灵韫说话时还有些气喘吁吁:“诏令已经下达,我派人快马下乡,确保地处最偏远的县村,也知道可以去田间搜虫卵换钱。”

裴疏玉睨她一眼,没有夸赞,只问她:“钱该到哪里?”

灵韫答:“各地县衙。”

裴疏玉又问:“如何?保证这笔钱不被?贪墨?”

灵韫答:“父王派予我的亲兵,我打算安排他们暂且不要回来,让他们潜访扮作百姓,随时去看这个?钱到底换不换得到手。”

“不够。”裴疏玉道:“令各地现官将金银全部兑成铜钱,将钱串悬于府门外,谁捉了谁领赏,全部放在明面上。”

灵韫质疑:“会否太过劳神?费力?”

公事公办的一来一回,静静旁观的沈兰宜倒是听出了引导的意味。裴疏玉或许做不来谁的生养者,但是去做一个?老师,却无论如何?都是称职的。

她瞧着局面,适时开口道:“或许费力,但特殊时候,特殊办法。”

灵韫觑了一眼裴疏玉的神?色,见她点头,于是道:“好,我这就去办。”

灵韫走后,沈兰宜不免感叹:“郡主聪颖,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了。”

裴疏玉似乎不能理解她的感叹,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

沈兰宜一噎,想?到眼前这位殿下的早慧恐怕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把后面的吹捧咽了回去。

裴疏玉也没留她继续寒暄,只是道:“水车之事,去司农司找人。你和荀满、裴景鸿也先?留在那?里,他日再做具体?安排。”

沈兰宜应下,拱手退了出去。

天灾会发酵到什么?地步无人可知,然而人祸却是可以避免的,这也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单看灵韫如今都被?交办去做这些,就知裴疏玉是缺人手的,她既回来了,此时也该去那?边。

到了司农司里,沈兰宜却遇见了熟人。

方?雪蚕荆钗布裙,站在门庭若市的司农司中。她的身姿和容貌依旧是出众的,可不知为何?,看起来竟一点也不起眼。

方?雪蚕手上撑开了一只小小的布袋,她低着头,正在与旁边的小吏交代着什么?。

沈兰宜微微一讶。

纵然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道理,但是她确实没想?到,自己会看见方?雪蚕在这里。

在她的印象中,方?雪蚕这个?才女,无论如何?和农事也沾不上边。

沈兰宜没有出声搅扰方?雪蚕的意思,她站在一旁,好好地打量了一圈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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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环境。

直到方?雪蚕忙完手头的事情,终于抬起头来,沈兰宜的目光才与她堪堪在空中相碰,而后笑?道:“如今不知该如何?称呼方?姑娘?”

方?雪蚕脸上的讶异也只一瞬,她放下布口袋,随意地掸了掸手上的灰尘,上前道:“沈娘子回来了?”

她顿了顿,看了眼沈兰宜身后的另外两人,继续道:“此地忙乱,我们到内室先?坐一坐。”

沈兰宜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瞥见了方?雪蚕耳后的一点墨色。

方?雪蚕先?一步转身,拢在她耳后的碎发随着动作散落,露出了那?枚无法抹去的黥印。

沈兰宜慌忙别开目光。

而方?雪蚕似乎也察觉了什么?,动作一滞,随即飞快地将头发又拢了回去。

第72章

墨刑之所以是上古五刑之首,是有原因的。

不均匀的青黑色,看得出上面是匀了粉去遮的,但却怎么也盖不完全。

除非整块剜去皮肉,这个罪奴的烙印将会伴随终生。

也许是动刑的人怜香惜玉,又?或者另有所图,不忍用?这样的刑罚损伤方雪蚕姣好的颜面,可留下的耻辱,却不曾削减分毫。

沈兰宜垂下眼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指甲却不自觉地深掐入了掌心。

确认那一缕发?丝重新搭在耳后,方雪蚕瞬间苍白的脸色勉强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反方向偏开头,眸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而后神色如常地和?沈兰宜论?起正?事来。

“我的身份暂且不宜暴露,叫我阿蚕便好。”方雪蚕一面说着,一面引着沈兰宜往内走去。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里院。

“阿蚕、阿蚕。”沈兰宜觉得有趣,微笑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又?问道:“怪不得方才听?见有人叫你?阿蚕典仪。这是你?的小字吗?”

方雪蚕神色一恍,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时,她的声线和?缓:“不是,随口叫的。我的小字……叫小馒。”

“馒?”沈兰宜不解地道:“可是圆满的满?”

方雪蚕继续摇头:“小时候学?写字的时候还?太小了,拿笔的手?圆,祖父说像馒头。”

沈兰宜并非有意提起旧事,反应过来方雪蚕说的祖父是谁之后,她慌了起来,可一抬眸,却见方雪蚕的表情温煦,唇边弧度轻松。

黥印是耻辱,但她的过去不是。

沈兰宜心下触动,正?好绕开之前的插曲,顺着这个话题插科打诨道:“都是特别的名字。不像我,没有什么小字不小字的,只在家中行三。朝街上喊一声‘三娘’、‘沈娘子’,不晓得多少个人要应。”

方雪蚕自然听?得出?,沈兰宜是在故意逗她开心。

算是互通了小字这种亲近的称谓之后,原本生疏着的两人熟稔了些许。

方雪蚕抿唇一笑,应和?道:“但如你?这个‘沈三娘’一般,有魄力的可不多见。”

沈兰宜也笑:“事赶事罢了,哪来的什么魄力不魄力的。”

司农司的地方不大,话都没转弯人就已经越过两扇屏风,走到了后院里头。

内室里的坐具只有两把椅子,沈兰宜应邀坐下,不由问道:“好歹是正?经司署,怎么瞧着这么简朴?”

说简朴已经算委婉了,这间屋还?在背阴处,即使是这么久没见雨水的天气,都显得阴暗潮湿。

方雪蚕淡淡道:“这几个司,按制都没有女人的位置。那些有官身的男人,与女官一起共事已经是极限,闲时自然不愿同处落脚。”

沈兰宜皱眉。

意思是,这一间是随便辟出?来,给女官们?休憩的地方。

相比沈兰宜的心有不忿,方雪蚕看起来淡然许多。她在乎的事情不多,眼前显然不能算是一件。

“这些不重要,先说正?事吧。”

听?她这么说,沈兰宜收敛神色,拿出?了一叠纸,“这些是南方时兴的一些水车、农具的图纸。地势不同,也许派不上用?场。裴……王爷让我来这儿,说见到熟人后,自然会有安排。”

方雪蚕静静听?着,接过图纸翻看起来,“奇货可居,这些图纸,你?弄来恐怕也花了不少力气吧。”

沈兰宜没承认也没否认。

她手?上空了下来,干脆在案边支着腮看方雪蚕,目露好奇。

“话说回来,”沈兰宜道:“阿蚕你?……三年前我来去匆忙,只见了你?一面,都来不及问你?,你?在做什么。”

方雪蚕有才女之名,可这个“才”显然不在泥土地间,不知裴疏玉是如何安排的。

“我现?在是永宁王府的女官,从七品女典仪。”方雪蚕眼睛都没抬:“品级低微,说是女官,不如说是女吏。做的当然是为?吏之事,而非为?官。”

“永宁王遣派我来之前,我原也看不上这些,后来……”她顿了顿,道:“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我改变了看法。”

沈兰宜抬起头,看到了墙边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有年头的农书和?杂记。

于是她问:“这些,都是你?看过的吗?”

方雪蚕轻轻点头:“是,翻阅古籍,改良农具。只是后来发?现?还?不够,永宁王又?遣我去田间地头。会种地、擅农技的,本就该在地里,我向他们?取经,推陈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听?到这儿,沈兰宜又?皱起了眉。

方才憋着的那口气又?浮上来了。

若只是处理处理文书,做做闲散的活儿,这般的冷待也就忍了。

可明明、明明做了这么多实事,凭什么还?在这冷冰冰的内室呆着,那些在衣冠楚楚的官员们?,他们?能有几个如方雪蚕这般,亲身踩到地里?

如她所说,那她是功臣,凭什么连小坐片刻都要避开他们??

“走!”

沈兰宜的胆量见长,说着,干脆抓起方雪蚕的手?腕,就要往外走。

方雪蚕几乎懵了,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她拽了出?去。

对过阳面那间、悬着“清净堂”牌匾的屋子,里面正?坐着二三男儿,个个身穿官袍,手?边的茶一看都喝去了半壶,不知是闲坐了多久。

沈兰宜眯了眯眼,虽不认识他们?,但看得出?他们?是几品的官。

突然闯入的两个女人吸引了屋内人的注意,沈兰宜却似感受不到一般,她瞄准正?中空置的位置,大剌剌地拉方雪蚕坐下了。

方雪蚕也只懵了一瞬。昔年被囚姑苏画地为?牢时那么被动,她都还?能努力借画传递消息出?去,此刻自然也不慌,反应过来沈兰宜想做什么之后,只悄悄捏了一下她的手?心,低声道:“一定要此时出?头吗?”

沈兰宜冷哼一声,道:“择日不如撞日。”

一旁的男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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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蓝头巾的一位低声和?旁边年长些的那位道:“这……魏大人,这议公?事的地方,她们?一来成何体统……”

山羊胡的这位魏大人站了出?来。他朝沈兰宜道:“可二位娘子,这是来做什么?”

他说话婉转,沈兰宜却没有婉转的打算,

她仍坐着,岿然不动,非但没有站起来答话的打算,还?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

不过抬手?刚要送到唇边,想到这只杯子不知有谁用?过,沈兰宜霎时倒了胃口,又?随手?搁下。

她掀起眼帘,道:“正?堂来往人多,在这里聊事顺带喝口茶,怎么了?”

山羊胡子撇了一下,它的主人则面露讥诮:“王府的女官,都是这般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么?”

沈兰宜扬了扬眉,反问:“什么位置?”

“女官该做女官为?之,想掺和?男人的事情,也该回到王府去才是。”

沈兰宜等着他这么说呢,立马反唇相讥道:“那这位大人的意思是,永宁王府实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养着的女官实为?内眷,所以不配在你?们?跟前抛头露面了,只能窝在王府里?”

一把山羊胡的小老头脸色一寒。

纵然裴疏玉拉拔女官势力的背后有诸多揣测,这样的谣言也不是没有,可没有谁敢直接捅出?来。

“你?——你?!”小老头撑着眼珠道:“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这么说了!”

沈兰宜讽笑一声,拍案而起:“我是没听?见,可是这双眼睛都看到了。今天魏大人字字句句在赶人,那可拿得出?白纸黑字,说王府女官不得在此?”

这些司署成立之时,压根就没有女人的事儿,去哪里找“女人不得入内”的条例!

山羊胡小老头气得一倒仰,还?是他身侧年轻些那小哥扶住他,又?低声凑到他耳畔耳语:“我想起了了……这位女官好像……便是很受永宁王器重的那位,据说姓沈,当年还?是……”

方雪蚕眉心微动,目光投向沈兰宜,忽而开口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她的声音带着丝狡黠,沈兰宜眨眨眼,看向她,等候下文。

“我觉得我们?的地方清净,才配叫清净堂。”方雪蚕抬眸看向匾额的后方,目光沉静。

沈兰宜了然,会心一笑。

本来争的也不是一块地方,眼看就要起灾荒,哪还?有好歇的时候,争的只是一个主次罢了。

凭什么他们?的地方就能为?主,她们?的地方就只能次之?

清净堂外已经围过来了一众看热闹的官吏,沈兰宜眼珠一转,一眼就瞄到了随她一起来的那两位。

沈兰宜朝他们?扬声道:“劳驾,帮我把墙角的梯子搬来。”

一个荀满一个裴景鸿,一个王府长史?、一个裴疏玉的嫡系,也随沈兰宜一起灰头土脸地为?开复商道跑了三年。

他俩觑了彼此一眼,一时没动作。

沈兰宜晓得他们?在想什么。

这俩原本以为?他们?跟的是事,结果此番回来,再从裴疏玉那领命时才发?现?,殿下的意思,让他们?跟的竟然是人。

否则应该是让他们?继续先前的职位,而非继续随沈兰宜来这边。

她眉梢不动,只继续道:“他们?都敢叫王府的人吃冷风、坐冷板凳了。还?以为?他们?瞧不起的只是我这个女官吗?”

沈兰宜承认,她是在狐假虎威、刻意发?散,可是谁又?能说这些人没有这个意思?

北境的局势微妙日久,便是府城的主官都要受王府的权力制辖。然而到底是一朝而非两国,不论?百年间彼此心下如何作想,面子上始终要过得去。

北境军几乎可以叫裴家军,但城中的大小官员,到底还?是各地的士子。无论?是考学?还?是为?官后的考核,都还?要去到京中。

所以,他们?对王府的态度始终是不尴不尬的。

然而,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在京中风起云涌、越发?顾及不到北境,而永宁王又?派驻女官至各大司署后,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眼下的僵持,不过冰山一角。

闻言,荀满的神色一凛,还?没来得及回话,更年轻气盛些的裴景鸿已经拨开人群,哐当哐当地去把梯子搬来了。

裴景鸿比沈兰宜还?小两岁,在军中待过,一身的腱子肉,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走去,吓退了旁边一众文官。

“喏,梯子。”

他把木梯往门前一杵。

沈兰宜微微一笑,她和?方雪蚕对视一眼,而后把桌子一掀,阔步向前,竟直接就要当着众人的面爬上去。

这样的举动可称鲁莽,更没什么体统可言。

浮云似的裙摆翩跹往上,脆弱到看到女人出?现?在他们?室内就要尖叫的那几位此刻更是要晕厥了。

沈兰宜却不管他们?,直接摘了写着“清净堂”三个大字的匾额。

灰尘簌簌而落,好在她早屏住了呼吸。

这三年不是白走的,跋山涉水,便是力气都比之前大些,否则这四四方方的一块还?真?拿不下来。

沈兰宜拒绝了裴景鸿要接去的动作,她生扛着匾额,走到了女官们?的“冷板凳”门口,才再将它放下。

她拍了拍掌中的灰土,笑眯眯地道:“以后这里,就是各位间隙小憩的地方了。也不拘男女,不拘官吏,大家都是做实事的人,平时喝一盏茶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

这些为?官的看不起女官,当然照样看不起底下的小吏,小吏们?自然也是不配去他们?的清净堂里扰清净的。

不大不小的风波,在山羊胡那位魏大人真?的晕倒过去之后告一段落。

围观众人散去,挑事的沈兰宜倒是波澜不惊,和?方雪蚕复又?对坐谈起正?事。

方雪蚕实在也是沉稳,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同她继续说了下去。

末了,方雪蚕道:“图纸之事交予我,但剩下的事情我没有权力。你?们?要去拜访主官那位司农卿,不过别担心,他不是方才那般的人。”

沈兰宜点点头,道:“王府那边安排之前,应该已经先知会了。”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方雪蚕却没来由地听?出?了一股亲昵的气息。她犹豫片刻后道:“刚刚的事……传到王府,会不会惹得永宁王不虞?”

沈兰宜平心静气地摇摇头,道:“放心,不会的。”

这种细枝末节上的事,一来裴疏玉懒得知道懒得管,二来,是她们?把别人的面子驳了,又?不是王府丢了脸,她知道也最多笑两声,三来……

沈兰宜悄悄掂量了一下亲疏远近,自觉和?那山羊胡比,她和?裴疏玉可亲近太多了,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今日之事怪罪下来。

见她仿佛有恃无恐般的底气,方雪蚕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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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蹙,道:“外面始终有传言,我的心里,其实也不踏实。”

方雪蚕似乎意有所指,沈兰宜默了默,然后道:“你?是说,关?于王府和?女官的传言。”

方雪蚕轻轻点头。

沈兰宜抿了抿唇:“很多事情我不便言说,但传言终归是传言。”

无人知晓永宁王实为?女子,在他们?的眼中,招揽这么多女官的举动难免惹来许多非议。

方雪蚕叹气,道:“可我始终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世人大多看女子不起,”沈兰宜稍加思索,然后道:“或许正?是因为?这个,才选择派驻女官到各司署。”

就仿佛两军叫阵,一方突然派了矮脚的瘸子打头阵,另一方只会哈哈大笑地放松警惕。

在大多数世人眼中,女子或许还?不如瘸子,沉默着的女官们?来到官署,沉默地做着小吏该做的事,无人提防间,根已经扎了下去。

方雪蚕似乎理解了一会儿,才明白沈兰宜所说的意思。

“希望……如你?所言吧。”她笑了笑,也不知当没当真?,只道:“不管如何,今日也是沈娘子替我出?头了,晚间,不如到我这用?一餐饭。”

——

其他几个司署的主官,未必都在王府的掌控之中,唯独司农司事干这一年的饥馑,裴疏玉早早就布了局,司农卿的主官,俨然已经是王府的自己人。

沈兰宜只是王府的典仪,和?其他几个女官一样,领事不领衔。她没能有实职,但是荀满和?裴景鸿可以有。司农卿任了他们?官职,这便是把事情间接交到了她手?上。

两个大男人当吉祥物当得极其别扭,沈兰宜本人倒是接受良好。

向内,她还?在扪心求索,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是向外,她已经明了,权势是最好的哑药,再大的规矩与体统,在它的面前都要让步。

勾心斗角的闲事一时倒也不必去想,揽了瓷器活就要拿起金刚钻,沈兰宜沉下心来,对照章程应对即将到来的灾年。

司农司的事情多如牛毛,清点仓储、置发?农机。为?应对蝗虫,还?要动员农人翻地、捕灭虫卵,其中最难的,便是叫种惯了某一种作物的农人,去交错种植一些古书上记载蝗虫不喜食的作物。

除此之外,还?要安排各地通知到里正?,督促他们?提前做好准备。像捕蝗用?的布袋、簸箕,坑杀成虫时掘沟用?的锄头……不一而足。

——北境几乎年年都要对外动干戈,铁从来都是缺的,多一把锄头也是要提前考虑的事情。

尽管裴疏玉以天象为?名,提前让人散播了今年可能会有蝗灾的消息,但要做的这一切都发?生在灾害未起的时候,怎么都是难的。

好在,沈兰宜不再只知理账打算盘。读万卷书她还?没有做到,但是万里路却切实在脚下踏过。

裴疏玉有意光复的古商道横贯南北,前朝鼎盛之时尚只算个雏形,多年风沙掩盖之下,已经看不出?商道的样子了。

沈兰宜草草带着几个人,一步一步去走这条路,沿途记叙有关?事宜。听?起来简单,然而古道漫长,从其他边陲小国绵延而下,光是语言都有好几种,好几次也险些把小命交代了。

这几年,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

相比之下,司农司的事虽然多如牛毛,但至少没有性命之虞,不会被牛一角戳死?。

到了晚间,沈兰宜惯于和?方雪蚕一起用?饭。

白日里所见皆与农桑有关?,好不容易歇下来,两人默契地都不提白天的事。

防备着的蝗害虽还?未至,但是已经旱了许久,老道的农人皆能看出?年景不好,城中大多数人家都俭省着吃。

她们?桌上的餐食,自然也是清粥小菜。

方雪蚕似乎对沈兰宜在外的经历很感兴趣,问道:“三山五岳,你?都走过了?”

沈兰宜摇头,掰着指头算自己去了哪些山头。

方雪蚕的眼神中有艳羡:“我也很想去看一看,没见过的景色,终归是画不出?来。”

琴棋书画她皆擅长,然而最喜欢的,还?是画之一道。

这个时候多话像是炫耀,沈兰宜没吱声。

方雪蚕却叹了口气,道:“待他日……尘埃落定,我怕是也走不出?去。”

沈兰宜知道她说的“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

方雪蚕和?她一样,知道裴疏玉的野心。

否则,留下她这个方氏女的用?意,又?是什么呢?

她们?也都很清楚,真?正?举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天灾不值得庆幸,然北境有应对,北境以外的天地却难说。彼竭我盈,这个时候不举事,难道要等京中局势安稳下来,老皇帝顺利去死?,皇权顺利更迭之后再打吗?

“为?什么说,你?走不出?去?”沈兰宜问她。

方雪蚕垂下眼帘,拿筷子的手?越攥越紧:“之前,永宁王和?肃王一样,问我,我的祖父可留下了什么有关?故太子血脉的线索。”

沈兰宜道:“你?是怀疑……永宁王她,想找到这个遗腹子,来证今上得位不正?,从而……”

方雪蚕点头,捧着碗,目光怅然。

沈兰宜咳了一声,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即使捧着碗,她看起来也像画里的美人一样,仿若西子捧心。

“可是根本没有这么个人,”方雪蚕的面上仿佛真?的有了西子的病容,声音也越来越细弱:“祖父他看重我,时常与我说正?事。肃王抓我确实不错,我知道的事情,其实比我父亲还?要多。”

“祖父对故太子忠心耿耿,如果真?有他的血脉留存于世,他一定会告诉我在哪儿,以待来日。”

“得位不正?……永宁王怎么会放弃这么好的由头?大楚兴陈胜王,谁都知道是假的,可谁举事都会扯这样的大旗。”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惶惑。

方雪蚕以为?,不管有没有所谓遗腹子的存在,裴疏玉都会把他“找”出?来,真?假不论?。

待一朝天地翻覆,知晓这一切的人,自然会被灭口。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方雪蚕抬起微红的眼眸看向沈兰宜,道:“吃完这顿,你?别再与我熟稔了。那年,是三娘你?救了我,我不想到时还?牵连你?进来。”

沈兰宜问道:“你?都怀疑她会杀你?,为?何还?如此矜矜业业?”

方雪蚕抿了抿唇,道:“一码归一码。”

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睫轻轻颤了一颤,“还?活着,总要活得体面一些。况且,这里很好,不是为?了哪个王公?贵族做事。”

沈兰宜踟蹰片刻,还?是道:“别担心,永宁王不会杀你?的。”

时机还?未成熟,裴疏玉当然不会把预谋告诉任何人,沈兰宜自然也无从知晓她真?正?的打算。

但她这不是替谁夸口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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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

方雪蚕当然没信,她摇摇头,道:“不必安慰我。”

沈兰宜却正?色道:“我不是安慰你?。便是真?的如你?所想,到那时,我也能保你?。”

方雪蚕吃了一吓,道:“你?如何保我?”

沈兰宜玩笑似的说道:“就当我挟恩图报了。我早些时候,勉强算是救过永宁王一回。”

方雪蚕眼中的惊讶这才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怪不得,我原以为?你?们?……”

“以为?什么?”

方雪蚕闭上嘴摇头,而后才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抱歉。”

话说到这儿,望着沈兰宜澄澈的眼睛,方雪蚕还?是有话想问。

先前在王府,那永宁王也半开玩笑似的说,该谢的人姓沈。

说是她劝他任用?她,免她郁郁,免她不得施展。

她想问,为?什么她会如此救她。

从姑苏,到现?在。

见方雪蚕神色依然怔忪,沈兰宜试探性地道:“怎么了?”

方雪蚕深吸一口气,道:“没……没怎么。”

沈兰宜没刨根问底下去。

——

秋分过后,一场大考,终于在紧锣密鼓的准备后来开了序幕。

大旱后的天空澄净如洗,一丝云的踪迹也无,蓝得让人发?慌。

城门外,逃难的难民蜂拥而至,他们?哭喊着聚集、尖叫着拍门。

“求求了,开开门吧,给条活路吧——”

“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南下旱了三个月,突然又?发?洪水。没了……整个村子都没了……”

“我的儿……啊……蝻蝗密密麻麻,连人都吃……”

……

声音太大,半座府城的人都能听?见。

永宁王府内,亲兵禀报完情况后,灵韫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见上首的裴疏玉依旧不动如山,她一屁股又?坐回去了。

“父王,我们?现?在……”

裴疏玉睨她一眼,问:“想开城门?”

灵韫到底年纪还?轻,她咬着下唇,摇头道:“不能开。但是、但是或许该出?安置的法子……”

裴疏玉笑了一声,却没反驳什么。

灵韫很怕她这样笑,下意识把头低了下去。

裴疏玉没管她,只同亲兵吩咐:“把好城门。和?守将都说清楚,谁要是连流民都拦不住,本王就把他的脑袋倒着栽到地里去。”

亲兵虎躯一震,大声应道:“是!”

亲兵退下后,灵韫尽管畏惧,还?是大着胆子问道:“为?什么?”

不是质疑的为?什么,而是探求的为?什么。

“城门要开,但不是这个时候。”裴疏玉淡淡道:“真?正?孱弱的流民,就是能到,也不会这么早到。”

点拨之下,灵韫霎时便想懂了关?窍,“第一批来的,不说都是恶人,也一定没有善茬。”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道:“千里寸草不生,蝗虫过境……灵韫,你?猜,他们?是吃什么活着走到这儿的?”

反应过来是吃的什么之后,灵韫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第73章

见灵韫一副快要吐了的表情,裴疏玉倒也没接着逗她,只道:“流民聚集不是好事,如?何应对。”

灵韫仰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抑下胸腔翻涌的恶心之感,稍加思索后道:“我们不能任他们聚集,可也不能对他们动手。”

“对。”裴疏玉颔首:“坑杀是最方便的办法,不起事端、也避瘟疫,但传出去之后,百害而无?一益。”

灵韫苦思冥想,却还是不得?解法,只试探性地开口说:“先行缓兵,安排各处城门加强守备……”

裴疏玉打断了她的话,道:“糜费兵力在此,亦不是长久之计。”

说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称不上和颜悦色,但怎么?也不算严肃。

结果一瞥旁边的灵韫,还是低着头鹌鹑似的。裴疏玉有一瞬疑惑。

她有这么?凶吗?

裴疏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骨。

不过,灵韫的这份畏惧似乎只对她展现,在外待人?接物时?,从来不会这幅情态。裴疏玉也就没太在意。

上方投来的目光越深切,灵韫越不敢抬头直视。

来教导过她的各路名师,加起来得?有双十之数了,都是裴疏玉精心挑选的严师,然而灵韫并不怕他们,却唯独在面对永宁王本尊的时?候,会生出这种……似敬似畏的情绪。

灵韫攥了攥有些幻痛的手?心。

幼时?在弭山闯下大祸那一次,被裴疏玉持剑鞘狠狠敲了一顿。后来她没再做过那样的事情,她的这个“父王”虽然严厉,但也没再对她动过手?。

可不知为何,她就是怕她。

灵韫硬着头皮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置,请您赐教。”

私下里,她从来不叫那句尴尬的“父王”。

“从外动不了,那就从内。”裴疏玉淡淡道:“吩咐下去,用投石车投粮出去,斟酌好分量,别叫太多人?不饿死。”

灵韫听懂了她的意思,眉梢微动。

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口饭就是一条命的时?候,又寡又不均,怕是流民内部就要先干起来了。有内部的争斗转移注意力,守城的压力会小很多。

而且……

灵韫若有所思地道:“若半点援手?也不伸,流民同仇敌忾,怨恨的就是我们。但这么?一来,矛盾就不会再指向?我们。”

裴疏玉注视着她,忽然道:“方才,我不过提了一嘴可能的人?相食,你?都于心不忍。现在说起这些,又不为难了?”

灵韫抬起头,眼神认真,“天下生民何其多,但在其位谋其事,就像战场上两军相逢,我现在若对流民怜悯,就是对北境的百姓残忍。”

“这句话说得?像点样子?。”裴疏玉稍昂起下巴,轻笑?道:“不过天地这么?大,焉知他日你?没有忧心天下生民的时?候呢?好了,去做吧。”

轻飘飘的一句赞许,却令灵韫的心都跳漏了一拍。

裴疏玉从不在亲近之人?面前避讳自己的野心,但是,像这般近乎直白的说来,灵韫却也只听见过这一次。

而且……

更?让她惊愕的,是后面那句。

突兀的喜色漫过眉梢之前,灵韫神色一凛,她站起身,垂首应道:“是,我这便去安排。”

裴疏玉单手?支着额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灵韫转身离开的背影。

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

焦躁的秋意渐染,府城上下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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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斩下待宰之人?的头颅。在如?此的气氛感召之下,没有人?能不惶恐。

而这种紧绷的气氛,在城外的流民中爆发出激烈的斗殴、甚至是械斗之后,达到了顶峰。

沈兰宜心平气和地将碗中的半张麦饼拨回给?珍珠,道:“怎么?了,学孔融让梨?”

珍珠抱着碗想躲,被揪了回来。

“我好担心……”珍珠嗫嚅道:“眼看?日头还不消退,再这么?热下去,明年的庄稼也种不下去了。”

眼下北境的情况,已经比沈兰宜前世?所知要好太多,只有零星几个小地方的蝗虫没有控制住,不至于蔓延成?灾。而旱灾虽然无?可避免,但是早打深井、多蓄林草,终究还是能派上一些用场。

沈兰宜搁下筷子?,眉目间还是有忧色。

她仗着一点先知先觉的好处,在之前珊瑚走时?和她约定?,每三年再碰碰头叙叙旧,在荒年到来前,沈兰宜顺着先前珊瑚来信给?她们的地方去找,可却再没联系上过她。

珍珠此刻的担心也不外如?是,然而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再提珊瑚,以免惹得?彼此去想坏的可能。

“且先放心吧。”沈兰宜最后宽慰道:“北境会是最有活路的地方。”

潦草果腹后,沈兰宜回到了官署之中。

在司农司出过那口气后,再与这些人?共事时?,他们反倒彬彬有礼了许多。

当然,不排除后来,司农卿拿来王府的手?谕,亲自着人?把清净堂的牌匾钉在她们门前的缘故。

——永宁王知道,永宁王袒护。

不过眼下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往日勾心斗角的心思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面前不值一提。

司农寺大部分人?被王府要去,带着城中大户们年初登记用了的粮种数目,挨家挨户的去叫门征粮。

听起来就很刺激,沈兰宜有幸不在此列。因?她来得?晚,年初的事情不清楚,她被安排去和其他司署的人?一起,维持运粮的秩序。

要给?城外的流民投粮这件事情,自然在城内百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沈兰宜能大概猜到裴疏玉意在何为。但诱使流民自相残杀、不再成?乱,这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想要安抚百姓的情绪显然不是易事。

沈兰宜抬眼一望,便见那位已经窜得?快和她一般高的小郡主,亲身挤在拥挤的人?潮中,和围堵在运粮车旁的百姓分辨。

“大家放心,我们都是有分寸的……”

……

灵韫大概还说了些什么?,但是乌泱泱的人?声几乎将她淹没,她踮着脚,却也只能露出一个脑门,声音也被埋在了里头。

“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孩儿,若是世?子?也就罢了,不过是个郡主!”

“对,你?说话不牢靠,我们要和说话牢靠的说!”

“官爷,我们并非存心闹事,只是我们也要活路呀!”

……

沈兰宜在不远处冷眼旁观,悄悄记住了闹得?最凶的那几张面孔。

灵韫那边果然招架不住,她主动暴露自己的身份,倒是顺势成?了靶子?。

眼见不妙,一旁的亲兵刚要护送她往后退,两侧的百姓忽然一拥而上,竟是如?人?浪一般推向?了她。

亲兵不得?已推剑出鞘,才将将吓退一部分人?,然而灵韫一时?避让不及,被掼到在了地上,腿上还被踩了几脚。

前面叫归叫,现下真的伤到了皇孙贵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附近的人?心虚般散开后退,倏尔便腾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亲兵领命保护郡主,见灵韫受伤,额上汗都往下掉,他们下意识就要扶起灵韫,却被旁边一道女声叫住了。

“等等,先别挪动她——”

沈兰宜拨开四散的人?群,逆流而来,见灵韫坐在地上龇牙咧嘴,裙裾也脏了,她蹲下身,柔声问:“是腿上哪里痛?”

灵韫本来痛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但这里人?太多,这个年纪又最要脸,她生生忍住了。

她咬着牙,道:“脚踝,右边脚踝好痛,被撞倒时?正好踩中了骨头。”

沈兰宜抬头,朝亲兵道:“可能伤到了骨头,不能随意挪动,要先固定?再说。你?们快去找些木条或是什么?板子?来,帮郡主固定?伤处。”

亲兵这才恍然大悟,去了两个到一旁铺子?里找东西。

待木板找回来了,沈兰宜接过,低着头,隔着裤脚帮灵韫固定?右边的脚踝。

灵韫倒也皮实,痛劲过去了些后还有心情问道:“沈典仪,你?也通岐黄之术吗?”

沈兰宜绑好最后一个结,答:“一点点。”

灵韫追问:“是在哪里学的?”

沈兰宜的目光放空一瞬,而后莞尔道:“在外行走,曾与一位游医同路,她教了我一些用得?上的东西。”

说着,她用肩膀顶在灵韫的手?臂下,把她扶了起来。

灵韫谢绝了另一位亲兵的搀扶,拐着右脚,借着沈兰宜支撑的力气,瘸子?似的往前蹦跶。

“我刚刚都看?见了,人?群里有几个跳得?格外高,分明是故意撺掇。”

都这样了还想着方才的事,沈兰宜失笑?,不过很快就正色道:“民意是平息不了的,郡主只需保证运粮车每日顺利抵达城墙就好了。”

灵韫苦恼道:“我怕他们生事阻挠,才想着说解释清楚。”

沈兰宜摇摇头,道:“他们若发现碗里还有米粮,那便不必解释,若碗里空了,解释也无?用。”

灵韫用只有她和沈兰宜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我怕……我只是怕做不好事情被责怪。”

沈兰宜知道她是怕谁责怪,犹豫片刻还是道:“殿下既然把事情交给?你?,那无?论你?做得?好与坏,这个结果都在她接受的范围之内,你?只需尽力去做就好了。”

这确实是沈兰宜的肺腑之言。

早先她乍然接手?了事关私盐的那么?大一桩事项时?,别说害不害怕了,她做梦都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不过,在把自己的先吓到担不起事之前,沈兰宜很快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裴疏玉既然把事情交给?她,那就一定?是预料了其中的风险的。只要不是故意搞砸,放胆去做,就已经是对得?起她的信重。

灵韫听了这话,原本混杂着疼痛的紧绷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她咬了咬牙,道:“好,我知道了。”

——

故意生乱、挑拨民意的人?被卫兵捉了起来,拷打之下,他们供出了幕后指使。

并不意外,还是常与裴疏玉做对的那起子?老古董。

她如?今已经懒得?再和这些人?虚与委蛇,处置得?干净利落。

族老们自然有怨言,可是当他们蓦然回首时?,却发现,他们的这位永宁王殿下,在这几年间,以一种非常恐怖的速度收拢了所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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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的权柄。若是裴疏玉想,她几乎可以在这里做一个暴君。

手?腕和铁拳齐发,处理了两波流民之后,在这年冬日,北境终于缓缓打开了它的城门。

北境什么?都缺,连年作战下来,人?也是缺的。这一次的饥馑,正好给?了它贪婪地吸纳人?口的机会。

于此同时?,信鸢挟来了外面的消息。

这个冬天,最富庶的两河沿岸都不乐观,饿殍遍野。京城情势更?是不明朗,老皇帝猝然病危再未露面,连生死都众说纷纭,朝野内外,几乎要被内斗和几场宫变掏空了。

冷风裹着雪粒子?簌簌而下,裴疏玉静静地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横在案前的那把剑上。

这把剑,陪了她二十年了。

古旧的纹路浸透过她和旁人?的鲜血,杀意凛然。剑柄上却垂着枚不相配的穗子?,隐约可以看?出曾是绿色的。

裴疏玉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剑。

是时?候了。

第74章

一切恰如北境的雪,来得虽快,却在意料之中?。

唯一在沈兰宜意料之外的是,此番起兵,她竟在队伍名单里少数几个非武将之列。

沈兰宜反反复复想了?好几遍,都?没有想到带上她的必要性在哪。

并不是她觉得危险不愿前去,相反的是,成败不论,她都?非常想要去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找裴疏玉问个清楚。

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永宁王府上下被装点得银白一片,肃穆的府墙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发?髻霜白。

见是她来,王府的亲卫非但没有阻拦,就连例行的询问都?没有。沈兰宜便明白,裴疏玉大概是在等她。

一路畅通无阻,耳畔只?有风声。沈兰宜紧了?紧裹着的斗篷,把脑袋包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在湿滑的青砖路上行进。

终于,她到了?。

漫天的风雪铺陈成卷,触目所见尽皆萧索。议事的正堂敞着门,大抵是刚刚结束了?出征前最后的恳谈。

裴疏玉却不在堂中?,她负长剑、披寒霜,正凝心?静气,朝着檐下结成的冰凌挥出最后一剑——

冰凌距离剑稍尚有数尺,剑风过处却齐根而断,扑棱扑棱,碎作了?一地的冰渣。

“殿下。”

听见沈兰宜唤她,一身杀气的裴疏玉收剑入鞘,转过身来。

沈兰宜抬起头,见她肩上落了?雪,下意识道:“外头这么冷,殿下怎么还站在这里?”

裴疏玉侧过头,顺着她视线的落处,抬手掸掉了?碎雪,道:“吹吹风,让脑子冷静冷静。”

她看到了?沈兰宜被冻得发?红的鼻尖,道:“进去聊吧。”

沈兰宜歪头看她一眼,忽而摘下了?风帽,迎风抖了?两下。

“没关系,殿下。”她的声音轻快:“我也冷静冷静。”

雪还在下,风却小了?许多,她清楚地听见裴疏玉“唔”了?一声,然后说:“想让我解什么惑?”

沈兰宜便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带上我?”

“你足够熟悉京城,会派得上用场。”

沈兰宜便没再问。

是的,尽管离开了?京城,但她依旧对它足够熟悉。

这种熟悉,指的并非是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路,而是,她知晓那些?暗地里的沟壑、以及不见光的人情往来。

沈兰宜没追问具体的用场是什么,只?笑道:“贩了?三年私盐,哪敢不熟?”

一个不慎,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一世?,京城党争不休,比她记忆中?的还要严重,她猜到,或许推波助澜的推手,此刻就在眼前。

裴疏玉就像一座冰山,恰如此刻,只?是平静地伫立在这儿,却无人知,她心?底真正的所思所想。

见沈兰宜神色轻松,裴疏玉几不可?察地抬起唇角,问她:“不多问几句?”

沈兰宜摇头:“没什么好问的,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安排。”

“愚忠可?要不得。”裴疏玉轻轻叹出口气,道:“陪本王走走。”

沈兰宜没再说话,只?上前几步,走到她的身侧。

天地阒然无声,她们穿过绵延的细雪,漫无目的地在王府闲逛。

“如若事败……”细碎的脚步声微顿,裴疏玉没有看她:“你会后悔吗?”

沈兰宜一板一眼地纠正她:“殿下怎就忘了?,我说过,我从来不会后悔。”

裴疏玉轻笑了?一声,“好,那我换个问法。你,会不会感?到遗憾?”

沈兰宜却避开了?这个问题,扭头道:“殿下也会害怕吗?”

她不问她是否害怕,就已?经笃定地得出了?这个答案。

裴疏玉眉目沉静,眸中?的霜雪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化冻,“是人都?会有恐惧,很?奇怪吗?”

她抬手,覆在自?己的左肩之下,“不瞒你说,当年的箭伤,至今还是会痛。生?死一线的瞬间,我也会害怕。”

沈兰宜知道弭山后的那段时间有多凶险,可?是听裴疏玉坦然承认旧伤牵绊,她的脸还是白了?一白。

是的,她也是人。

冰山下掩藏的除却城府,亦有恐惧与?伤痛。

沈兰宜垂下微颤的眼睫,道:“从前有太多没办法的时候,以后……殿下以后,一定要好生?调养。”

裴疏玉放下手,没有说话。

直到雪渐渐又下大了?,她才缓声道:“陪我徘徊了?这么久,回正堂暖一暖再回去。”

沈兰宜抬起眼帘。

睫毛上堆起的雪花化成了?水,顺着她的眼尾滑下。

沈兰宜终于回答了?裴疏玉方才的问题:“我只?想要活我自?己,这与?结局无关。”

“是好是坏,之于自?己,我都?不会感?到遗憾。”

“之于别的……”沈兰宜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看向?裴疏玉:“我相信殿下。”

裴疏玉挑眉看她:“这马屁拍得拙劣。”

沈兰宜笑笑,只?是笑意收敛后的神色,极为极认真。

“我相信殿下。”她重复了?一遍:“相信殿下,一定能拿回那些?……曾经被褫夺的一切。”

——

浩浩荡荡的大军,在沉默中?悄然开拔。

方雪蚕和沈兰宜同乘马车,她挑开车帘,见旁边辎重车队一辆辆驶过。

马车自?然不比骑马来得快,她们的速度与?后勤军是差不多的。

无论车前车后,属于男性的气息都?太浓厚了?。方雪蚕极为明显地不安起来,她放下车帘,低着头,十指间彼此揉搓。

沈兰宜知道方雪蚕为什么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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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集结,还未出北境,但举事的名目已?经昭然若揭。

——皇帝得位不正,残害忠良,灾荒便是上天降罪。

前世?,他们便是用这样?的理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了?裴疏玉实为女身之上。

天道好轮回。这如何不算一报还一报?

而方氏女,便是这一次不可?或缺的证据一环,裴疏玉更?是提前知会过,让方雪蚕替她准备了?一篇檄文。

掌心?一凉,方雪蚕回过神来,便见自?己的手心?里,被沈兰宜塞了?一只?小小的橘子。

沈兰宜自?己也剥了?一只?。

本就是灾年,这几只?小橘子还是地窖里之前存的,蔫蔫巴巴,不过那股柑橘的清香倒是还在,足以盖住车舆内外混杂的气味。

方雪蚕道了?谢,然后低声问道:“你觉得永宁王这次……能成事吗?”

沈兰宜平静地回答:“我不知。”

像是怕一语成谶似的。她只?敢说相信,除此以外,是与?否、成与?败,一个字也不曾吐露。

方雪蚕的肩膀微瑟了?瑟,沈兰宜还以为她是害怕,结果仔细一看,却没在她脸上发?现忧惧的神色。

方雪蚕沉下肩,仿佛见不得天光似的,缓缓低下头,以双手掩面。

“从小到大,祖父教我仁义礼智,教我忠君爱国,可?是现在……我现在,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和肩膀一样?越抖越厉害:“我在案前坐了?三天,是为了?替叛贼写?一篇言辞激烈、晓谕天下的檄文。”

沈兰宜沉默,没有替裴疏玉反驳。

方雪蚕和她是不一样?的人。

或许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裴疏玉之前只?将她放在了?司农司。

无论掌权的是谁,民之生?计总是大义所在。

可?现在不同了?,方雪蚕要直面这一切,直面自?己与?先前十余年所受教导相悖的选择。

尽管她知道,是谁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害绝了?他们方家,可?是她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依旧拐不过自?己心?里的那个弯。

这样?复杂的情绪,没有人劝慰得了?,沈兰宜坐得稍近了?些?,轻轻拍了?拍她耸动的背。

“心?不过拳头大,我们想不了?那么多。”最终,沈兰宜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想清楚你最想做的是什么,旁的都?暂且不论。”

方雪蚕肩头细微的颤抖停住了?,紧接着,便是小口小口抽着气的声音。

她松开掩面的手,把方才滚落在地的那颗小橘子拾了?回来,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剥开它,一片片吃掉。

渐渐的,方雪蚕原本紧绷的表情,在咀嚼的动作过后松了?下来。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想要报仇,想要该死的人去死。所以……我应该希望永宁王赢。”

沈兰宜微微一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车舆外忽然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她循声看去,见是灵韫骑着马过来,她身后还带着两个亲兵。

沈兰宜道:“瞧这架势,应该是来检查粮草辎重的。”

方雪蚕点点头,道:“嗯。粮草本就是重中?之重,况且年景不好,一路上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应当加强防备。”

灵韫骑在马上,一身飒沓,察看完情况无恙后,她与?率队领兵后勤的那几个武将似乎还聊了?几句。

看起来聊得还挺开心?。

尽管这几年与?灵韫接触得不多,不过三岁看老,沈兰宜对她的性格还是有几分了?解,是以并不意外。

只?不过很?快,就没有人再开心?得起来了?。

飞扬着“裴”字旗的大军启程,奔雷般跃出北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元河关,连下两州五城。

是好事情。

然而没人能笑出来。

沿途的雪一直下,瑞雪本该兆丰年,这场雪可?以缓释旱情,是好事才对。

可?是,这雪太大了?。

先经旱灾、又遇飞蝗过境,轻飘飘的雪花,成了?压死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沿途的雪被之下,平民的尸体堆叠如山,几乎阻塞了?道路。

也许是冻死,也许是饿死,没有人在乎。

“队伍停了?。”

马车里,方雪蚕低声道。

沈兰宜升起车帘,望向?前方。

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整片天空,苍茫无际的大地上,活人也陷入了?死寂。

沈兰宜道:“前方有河道,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下去看看。”

她刚下车,便被眼前的雪光晃了?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揉。

再睁眼时,沈兰宜只?见一道人影,正缓缓朝着河岸走去。

是裴疏玉。

她卸了?盔戴和掩膊,走向?无名的尸山血海,双手合十,深深一拜。

——

兵临城下,只?是时间问题。京中?终于反应过来,急调西南边军十万,连同十万京城守备,预备打一场血战。

正在所有人都?以为永宁王这边该行动了?的时候,一路打至这里的北境军,却突然停驻,在城外三十里扎营。

“一路上,其实没有怎么打,打的最硬的两块硬骨头……”凌源叹道:“反而是沿途的其他叛军。”

“其他叛军?你几个意思?”裴疏玉的另一位左膀右臂,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岑寂出手,给了?凌源后脑勺一下:“我们可?不是叛军,我们是匡扶正义的义军,千里奔赴是来拨乱反正的。”

裴疏玉没看他们,目光在沙盘上久久停驻。

她只?问:“谣言一路传得怎么样??”

岑寂拍拍自?己的胸脯,捏着嗓子学传谣的斥候的腔调:“得位不正,残害忠良方家,我们都?是遭那狗皇帝牵累了?!且看北境呢,就知老天有眼,永宁王善待忠臣后嗣,裴家多年来安于苦寒,把守边关,所以,天罚降下也不过洒洒水!”

凌源恶心?得“嘶”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正色道:“殿下,我们没有退的机会。身后的城池看似已?经取下,但他们其实都?在等最后的结果。”

岑寂点头附和:“是啊是啊,他们疲于应灾,本就没剩多少力气,见前面两洲都?倒下了?,一个个才索性大开城门,应势而为。”

裴疏玉很?清楚这一点。

一旦这一场败了?,局势顷刻间便会倒转,他们不会再有回头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拾起沙盘上的一面小旗,向?前推了?两寸。

“所以,不能有失。让西南方向?的斥候去查,查清楚这股援军的虚实与?底细。”

凌源刚应下,中?军帐外,忽传来亲兵急报。

“报——殿下!京中?有天使来,传信说,要您亲自?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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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疏玉眉梢微动。

既打着正义之名,那这封信,无论如何,她不能不接。

可?这个时候,京中?来信,是想做什么?

不论是老皇帝还是谁,都?不会天真到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可?以让这支虎狼之师退兵。

不过很?快,裴疏玉就知道,他们的用意是什么了?。

“来人,恭送天使。”

她收拢手中?卷轴,面无表情地朝下吩咐:“还有,去把郡主,还有随行的沈女官,叫来本王帐中?。”

第75章

听到这样的传话时,沈兰宜就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营帐近前的亲卫都?被屏退,毡帘大?敞,前后通畅,一看便是要聊大事的架势。

帐中,灵韫已经到了。

她看起来很是忐忑,虚坐在高脚杌上坐立难安。

“参见?殿下。”

裴疏玉负手站在沙盘后,见?沈兰宜来,示意她坐下,然后道:“长话短说,先看案上那封信。”

灵韫来得早,已经读过了,沈兰宜一目十行?地看完,抬起头?,和对面的灵韫交换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眼神。

“殿下相信信里的话吗?”沈兰宜率先发问?。

灵韫也开口了:“父王,他们所?说,绝无可能是真的。”

裴疏玉看着沙盘正中的那面红色小旗,道:“我们信与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时此时此刻,这封信,应该已经像雪花一样,铺向?了四面八方。”

她唇角微抬,语气轻蔑:“这天?底下的人,都?要知道,老皇帝‘退位让贤’、甘求太平的圣举了。”

——天?使带来的信旨有言,永宁王民心所?向?,国朝不愿意起干戈,若真能平复天?怨,皇帝愿意退位让贤。

条件是,裴疏玉要娶康麓公主?,复结袁裴旧盟,生下……姓袁的孩子?。

沈兰宜不无嘲讽地道:“这封信,是不是年老力竭的皇帝意下,还尚且不知呢。”

裴疏玉未置可否。

灵韫记得康麓公主?是哪位,但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没算明白,“康麓公主?……她如?今多大?岁数了?还没有纳驸马吗?”

沈兰宜凉凉道:“有驸马此刻也要没有了。谁叫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呢,拿出她来作筹码,才显得他们诚意最足。殿下,你准备如?何应对?”

京中这一招确实险恶。你永宁王不是要站上至高处博取民心吗?那我何妨将你架得更高,高到下都?下不来。

连皇位都?肯相让,只求太平。多么美妙的幌子?。

想明白其中一二后,灵韫不由问?道:“如?果……应了呢?京中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裴疏玉睨她一眼,只解释了一句:“绝无可能。”

一旁,沈兰宜道:“举事不只靠一人之力,如?若应了,裴氏又该如?何自处?即使不应,这未也尝不是在殿下与裴氏之间埋了一根刺。”

裴疏玉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后道:“明面上,他们便是这两?个用意。”

“一来把本?王架上高处,强行?把破坏平衡的罪名加诸到我头?上;二则便为离间,这几年,我本?就有意摆脱宗族和其他世?家的制衡,京城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这上头?做文?章。”

沈兰宜稍加思忖,又道:“可这轻飘飘的一页纸,还是太软弱无力。我们不知支援的边军虚实,京中亦不清楚我军底细,他们又如?何笃定殿下会被这个烫手山芋为难?口头?上的机锋再多,到头?来,还是要看刀真枪的。如?果这封信激怒了殿下,他们又当如?何?”

京中政权争斗不休的时候,北境却?在养精蓄锐、劝课农桑,田间是改良的农机、地头?是新引的粮种,同时缩短丁役、减免田税,永宁王府更是开了私库,为贫苦百姓置办公用的农具、耕牛。

所?谓权谋较量,至多只是添头?,北境军能一路直取而?下,不是因为扯了什么虎皮当大?旗,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他们兵强马壮、粮草丰沛。

灵韫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完沈兰宜所?言,只顾得上猛点头?了。

裴疏玉见?状,轻笑一声,道:“玩权术斗心眼,宫里那些人可不在话下。所?以明面上的用意之外,他们还有别的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道:“这封信……是在点,有人知道本?王实为女子?了。”

沈兰宜愣了一愣,脑子?里的那根弦忽然就搭上了。

怪不得……

姓“袁”的孩子?,由谁来生呢?

这分明是暗讽。

灵韫的瞳孔亦是颤动,她没忍住站了起来,恼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是谁走漏了消息!”

沈兰宜的眉心突兀地一跳。

先前她的猜测是对的。

前世?,并?非是那义子?接近走漏真相,反而?是京中将这秘辛透露给他,让这个最亲近之人给了裴疏玉致命一击。

沈兰宜抬头?,见?裴疏玉神色如?常,波澜不惊,像是早有预料,才稍松了口气。

于是,沈兰宜只宽慰灵韫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现在,是谁走漏的风声已经不重要了。”

裴疏玉抬了抬手,也示意灵韫别急:“我们都?要打到人家的老巢了,叫他们逞逞嘴上威风又如?何?”

沈兰宜便问?她:“殿下,如?今该怎么应对?”

这袁氏江山绵延百年,早已经显露出疲态。遍地开花的灾荒也不过是来了一把推波助澜。人总是要找活路的,四境之下,各路势力虎视眈眈。

正因为裴疏玉是女子?,她更需要“正义”,不能落人口实。天?底下不太平,一旦留下话柄和缺口,这些都?会在以后成为她被人攻讦的由头?。到时按下葫芦浮起瓢,会有数不清的麻烦。

裴疏玉注视着那面红色的小旗,忽而?伸手,将它拔入了掌心。

“在查清那十万援军虚实之前,缓兵不发,再退二十里。同时,为表本?王并?无不臣之心,由女官携郡主?入京,请封世?子?。”

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反应过来后,沈兰宜的眼睛倏尔亮了:“反将一军,殿下高明。”

若真封了灵韫为永宁王世?子?,这便是承认了女子?的继承权,他日即便裴疏玉的女身暴露,京中自己都?封了女世?子?,又如?何再拿此事来自打嘴巴?

若京中不允此事,同样也落了话柄。嘴上说着什么退位让贤,结果却?连个世?子?都?舍不得封,那前面抛出的那些话,和笑话又有何异?

敞开的毡门挂来冷风,裴疏玉站在正中,腰背直得仿似一株青松,神情却?是玩味的。

“你与灵韫孤身入京,你还笑得出来?”

沈兰宜坦然道:“即便是最坏的可能,也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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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灵韫本?就惴惴的心跳得更快了。

是的。

即使京中翻脸,对她们下手,这何尝不是给了裴疏玉一个出兵的理由?

裴疏玉毫不避讳,亦是坦然:“是啊,死?一个女儿、一个女官,于大?局而?言,倒也没什么妨害。”

“不过……”瞧见?灵韫的神色,裴疏玉还是话锋一转,道:“别担心,他们不会轻易给我递上这样的把柄。去准备一下,再把凌源和岑寂给我叫来。”

局势不等人,没有太多安抚彼此情绪的时间。收到裴疏玉的眼神示意,沈兰宜庄而?重之地点了点头?,带着灵韫一起退下了。

——

一辆符合郡主?仪制的青帏马车,孤零零地驶出了北境军驻扎的营地。

在此之前,裴疏玉亲挽长弓,用箭镞射出了一封回信。

京城城墙上的守将,见?信内容,不敢决断,快马报与宫内;又见?北境军确实退到了五十里外,而?后,巍峨嵩峻的城门,才终于开了一条刚够容纳马车进入的缝隙。

马车内,灵韫升起车帘,怔怔望向?蓝到让人心慌的天?空。

端坐在灵韫身侧的沈兰宜,身着七品的典仪官袍,挽着高髻。

这官袍不算华贵,但很繁复,压在肩上沉得慌,她靠在车壁上卸着力,保存体力。

许久后,灵韫才收回目光。

她拧着自己的拇指,悄声道:“沈姐姐,有你在,我才安下心来的。”

沈兰宜不解,问?:“郡主?为什么这么说?”

灵韫道:“我担心自己不过是放出去的人质。毕竟不是亲生,纵然牺牲了也无妨。”

这分明是学着裴疏玉那时的语气。沈兰宜莞尔,又问?:“那为什么我在就安心?我也就有点抓鸡逮鸭的力气,真的打起来,恐怕还得郡主?你保护我呢。”

灵韫低下头?,好一会儿才回答。

“你不一样,沈姐姐,我觉得哪怕真的有什么意外,她……也不会轻易舍弃你。”

毕竟是郡主?,沈兰宜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见?她没有抗拒,才摸了第二下,而?后轻声安慰道:

“殿下也不会轻易舍弃你的,你也不一样。这么多年来,她或许没有拿你当女儿看,可是却?是真的用了心血来培养你,你不应该这样猜疑她。”

灵韫有点儿好奇,为着这句直白点出的“猜疑”,也有点不好意思。

她咬着下唇,道:“沈姐姐,那等我们顺利回去了,这些话,你别和……她说。”

在没有外人的场合,灵韫很少会用父王这个称呼,噙在嘴边的,永远是一个意义不明的“她”。

灵韫想了想,又继续道:“真的不会猜疑吗?如?果……如?果事成,那以后,她就会是这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你不会害怕吗?”

沈兰宜没有急着给出笃定的答案,她也用力地想了一想,才认真地道:“之前我会,现在不会。我也不怕猜疑,我相信……她和我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一点默契。”

灵韫歪头?:“默契?”

沈兰宜的眼神有一瞬放空,仿佛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又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

“这是女子?间的默契。”她说:“我们曾经一起保有过共同的秘密,也曾经窥探到过彼此最不能对外诉说的情绪,我相信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那一步。”

灵韫又问?:“只这些,就能让你们永远都?不猜疑吗?哪怕有一天?……”

沈兰宜坚定道:“对,永远不。即使我的理智知道,我们这一趟有风险,有一万种可能,我也绝对相信,她不是让我们去送死?的。”

灵韫没再低下头?,她的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闲谈声渐渐淡了。

车轱辘碾过松软的泥地,轧过夯实的土路,终于,来到了青石铺就的宫道。

再往前,便是宫墙万仞,碧瓦朱甍。

马车缓缓停驻,两?侧有宫人拉起车帘。沈兰宜扶着灵韫的小臂,缓缓引她下车。

灵韫环视了一圈,突然轻轻捏了一下沈兰宜的手心。

沈兰宜还未抬眸,紧接着,便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道在记忆里还未消散的熟悉男声。

第76章

是谭清让的?声音。

尽管许久未见,沈兰宜还是很快把这道声线,和他那张讨厌的面孔对上了号。

她当?然知道谭清让还在京城,也想到了这一次有可能会再见到他,却?没料到,这一面来?得这么快。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谭清让不曾于?鸿胪寺为官。皇帝派来迎她们入城的?,该是鸿胪寺的使节才对,怎么会有他?

神思流转不过一刹,沈兰宜很快定下了心神,朝灵韫微微颔首,示意她无妨。

灵韫的?记性很不错,弭山围猎时她还小,过了这么久,竟还能一眼认出来?。

见沈兰宜神色自若,不像被影响到的?样?子,她放下心来?,昂首缓步朝前走?去。

沈兰宜缀在她身后,步履稳健,发间的?珠钗映衬着冬日的?雪光,明亮夺目。

四下空旷,闲杂人等自然早被屏退,贯穿整座京城的?中轴线边,几个身着红衣的?官员垂手而立。

为首的?,正是谭清让。

“鸿胪寺卿病休在家,陛下特命下官前来?迎……”

这样?的?场面话,在场的?哪一位说来?恐怕都是信口拈来?,可?是不知为何,谭清让话说一半,竟然顿住了。

一旁的?副使见状,悄悄伸手去拽他的?袍袖。

沈兰宜察觉了这可?疑的?停顿,她不闪不避,迎着所?有灼热的?目光,自然地抬起头来?。

目光中的?一道,当?然来?自谭清让。

时过境迁,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探花郎,瞧着比先前气派更盛。

不过不知是耽于?酒色,还是应酬伤身,眼下的?乌青、颊边些微的?凹陷,配上他此刻近乎阴鸷的?眼神,实在是少?了些他年轻时的?气质。

就像掉到煤灰里滚了一圈的?玉,再好的?玉色,也被污浊的?尘灰污损了。

沈兰宜在心底“啧”了一声。

他大概也不会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她重逢吧。

到底是经历过许多场面,谭清让眼中的?惊愕很快闪过,阴鸷的?底色上,立马浮现出另一种近乎于?志在必得的?神采。

“……下官前来?,迎永宁王府、灵韫郡主进京。”

说话的?时候,谭清让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兰宜的?身上。

她低着头时,只有恭谨,全无怯懦。若说之前逼迫他签下和离书?时的?沈兰宜,还能瞧出几分旧日的?影子,等眼下她抬起头来?,直视所?有人的?目光时,便一点昔日的?影子都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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