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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这个眼神绝称不上友善。
方雪蚕惊魂未定,强自打起精神来迎向裴疏玉的打量,不肯露了怯。
好在,裴疏玉只是淡淡一瞥,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她朝沈兰宜道:“去吧。另外?,今晚别急着睡,晚些有?事与你相商。”
沈兰宜匆匆应下,还来?不及多嘴问一句是?何要事,裴疏玉的身影已然匆匆离去。
沈兰宜叹口气,旋即松开扒在窗沿边的手,探身同?赶车的人道:“劳驾,可以动身了。”
马车缓缓驶动,车舆内,方雪蚕依旧怔在原地,瞧着竟似比方才刚被救出来?时?还要呆一些。
沈兰宜回身,刚要坐下,见方雪蚕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不免关切地唤了声:“方姑娘,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方雪蚕勉强回过神来?,可看到沈兰宜这张并?不熟悉的面孔,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骤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沈兰宜料想到方雪蚕会有?很多疑惑,她微微一笑,主?动开口道:“方姑娘若有?精神,先听听我?怎么说吧。”
方雪蚕抿住唇,迟缓地点了点头。
见状,江禹颇为君子地拱了拱手,道:“你们先说,我?去车舆外?坐坐。”
沈兰宜见方雪蚕瞳孔中的亮点渐渐收拢,松下一口气,从今日发生?之事,一件一件往前解释。
“自助者天助……”说了许久,沈兰宜坐得也离方雪蚕越来?越近了。见她不排斥,她隔着衣袖轻轻握在了她的手腕上,“如果不是?方姑娘的画,就是?掘地三尺的找,也不知该去哪里找。”
沈兰宜的声音本就温柔,刻意放缓了语调之后,更是?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去信服的力量。
方雪蚕静静听着,情绪平缓了许多。她深吸一口气,终于抬眸,对上沈兰宜坦荡而赤忱的眼瞳。
“只说谢未免太?单薄,可是?……”方雪蚕的声音仍有?些发颤:“可是?沈姑娘,你为什么会想要救我?呢?我?记性尚可,不记得何时?曾与你谋面。”
方雪蚕很清楚,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要救她要花多大的心力、冒多大的险。
前世今生?的夙念难以言说,救方雪蚕,就像是?救她自己。沈兰宜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方姑娘现在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特别是?……”
她顿住了。
特别是?方才裴疏玉露过面以后。
裴疏玉既然来?打这个照面,一定有?她的用意。她在这件事中插手的程度,似乎也不足以用来?帮她找人这么个潦草的由?头来?解释。
斟酌了一会儿,沈兰宜才继续道:“特别是?,方才那位贵人出现以后,你一定是?担心的,担心自己再度陷入进另一种无法?摆脱的漩涡之中。”
“不过,方姑娘,虽然你可能会怀疑,我?也无法?将真实的缘由?告诉你,但是?我?还是?想请你相信,我?救你的本心,绝不掺杂这些虚虚实实。”
方雪蚕的眼睫轻颤,许久之后,她反握住沈兰宜的手,庄而重之的点了点头。
“方才……江师兄同?我?说起了一些,”方雪蚕的声音渐渐落到实处,不再像刚刚那般有?气无力,“他说,抓了我?的人,是?肃王……”
理智来?说,方雪蚕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信旁人,她经历过的生?死与背叛太?多,沈兰宜确实救了她,但是?背后同?样也有?太?多她捉不清看不明的东西。
可不知为何,与沈兰宜相处时?,她莫名的就是?提不起一丝警惕。
听到“肃王”二字时?,沈兰宜的动作一滞。
她突然反问:“方姑娘可知,我?为什么确信是?肃王所为吗?”
不等方雪蚕回答,沈兰宜垂下眼帘,盯着她被方雪蚕当成?救命稻草般攥在手心里的手,轻声道:“我?已经不做姑娘了,出阁已有?好几年。”
方雪蚕没懂她的意思,略为诧异地看着她。
既而,她听见沈兰宜一字一顿地道:“我?的丈夫……姓谭。我?曾经窥见,他与肃王往来?的书信。”
——
是?夜,月朗风清,沈兰宜漫无目的地在山头间转悠。
裴疏玉只留了句没头没尾的吩咐,也不说在何时?、何地等她。
不过回到鹿鸣山后,沈兰宜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一时?间也不觉得等候难熬,她在泛着凉意的夜风里清醒着头脑,一件一件捋着手头上的事情。
“谁叫你在这儿等的?”
熟悉的嗓音传来?,沈兰宜猛地回头,便见裴疏玉站在不远处,背后是?屋舍未熄灭的灯火,腰间挎着长?剑。
“殿下。”她眨眨眼,视线下移:“你的剑上,都凝了寒露了。”
何止是?剑,裴疏玉的护手、金属的带扣上也都是?露水。
她本人倒不以为意,信手掸了掸身上的寒气,朝沈兰宜走近,“没头苍蝇似的,打什么转?”
沈兰宜以为裴疏玉自个儿忘了,忙道:“不是?殿下同?我?说,今晚有?事相商吗?”
“在你住处等着,本王回了自然找你,出来?吃什么冷风?”裴疏玉话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也没继续寒暄,只问:“今日之事,怎么说?”
见裴疏玉往回走,沈兰宜忙跟上她,一边道:“已经将方姑娘安置下了,她倒是?同?我?说了一些事。”
裴疏玉没接话,示意她往下说。
沈兰宜道:“肃王囚她,为的是?探查故太?子流落在外?的子嗣。老太?傅与孙女亲厚,他疑心方姑娘会知道线索。”
“肃王么,一贯是?这样的人品。”裴疏玉的话说得波澜不惊,语气却是?十足的嘲讽:“他爱做皇帝的刀,做这些阴私狠毒的事情来?搏皇帝青眼。”
裴疏玉脚步未停,她走路很快,沈兰宜得小跑才追得上。
沈兰宜边追,边觑着她的神色,道:“除此之外?……方姑娘还说,肃王囚她时?,用的是?殿下你的名号。”
裴疏玉的眉梢一挑,随即意味深长?地问道:“那她可信了?”
沈兰宜诚实回答:“我?瞧着,是?信了七八成?的。”
“不错。本王做这样的事情,确实很合理。”裴疏玉勾起锋利的唇角,玩味地笑了笑:“残害忠良,得位不正,有?什么比这个更适合成?为捅破这天下的借口?”
沈兰宜略吃了一吓,不过她已经习惯裴疏玉忽然间不加遮掩的狂放言论了,闻言,只抿了抿唇,问道:“殿下所说要事,便是?指这一件吗?”
十几步路的功夫,裴疏玉在这山上的住处已经近在眼前。
她自然地推开门,侧身引沈兰宜进来?。
沈兰宜踟蹰着,不知该不该进,一见屋舍内空空荡荡,除却床榻和长?几,便只有?两把交杌,没什么私隐的东西,也就进了。
“是?。你只是?想救人,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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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情,不必插手了。”裴疏玉招招手,示意沈兰宜坐下。
沈兰宜坐定,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也想用方姑娘的身份做文章?”
“送上门的理由?,凭什么不笑纳?”裴疏玉坦然点头,并?未闪躲,“怎么,在担心我?会是?肃王那样的人?”
这自然不会。沈兰宜道:“我?只是?担心,方姑娘她……心有?顾忌,毕竟……”
“她是?聪明人,以她的身份,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裴疏玉淡淡道:“她也一定有?想做的事情。全家死绝,又被肃王那样的人抓去,不然如何周旋到今天。”
那就是?……各取所需。
沈兰宜听懂了她的意思,垂了垂眸,道:“殿下本不必与我?解释这么多。”
裴疏玉行事严谨,神情却总是?懒散的,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不挂心。可眼下,她的神色却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救方雪蚕是?你的私事,更发自你的感情。救人归救人,我?不屑做利用旁人感情的事情。”
所以,她非但没有?让她去游说方雪蚕,反倒让她不必再插手。
……自诩自己是?阴谋家,做事却如此堂堂正正。
听到这儿,沈兰宜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若是?哪天做厌了亲王贵胄,浪迹江湖也能做一侠客。”
裴疏玉也笑了,不过却拒绝得干脆,“说话的功夫见长?啊沈兰宜。不过,这亲王暂且当腻不了。”
她把话拐回正事,道:“有?另外?的事交予你做,正好方家的事暂了,这两日随我?出去。”
沈兰宜犹豫着还是?开了口,道:“非是?我?想推拒,只是?……京中确实还有?没有?解决的麻烦,离开太?久,我?担心……”
原本的打算,只是?将灵韫送到,再看方雪蚕的线索如何。虽说离开了谭府,暂居别庄,她还是?忧心离开久了,万一哪日被撞破她不在京中,会节外?生?枝。
裴疏玉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道:“先把心放回肚子里。晚些回京以后,你会见到惊喜的。”
第62章
人丢了的消息传到肃王耳朵里,已经是月余后了。
——非是消息传递不及时,只不过,做事的人总想着先自己处理,发?觉当?真?解决不了之后,才开始往上?禀。
“区区一个女人,你们居然让她跑了?”
肃王暴躁如雷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镇纸被砸到地上?的巨响。
险些?被砸中,跪在地上?禀报的亲卫脊背一抖,旋即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息怒,他们已经着人去找了,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人给找回来!”
肃王冷哼一声?,道:“有说这大话的本事,还能给人跑了?”
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又?问道:“怎么丢的?”
亲卫拣着重点的说来,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只是这样?”肃王的眼神愈发?危险,“趁走水,跑丢了?”
见亲卫嗫嚅的样子,肃王不耐地给了他一脚,叫他滚了出去。
亲卫滚得求之不得,一骨碌爬起来往后退,才出门口正好?撞上?人来,忙不迭闪身,见礼道:“谭大人。”
谭清让老远便听见了巨大的动?静,他脚步一顿,悄声?问道:“发?生什么了,殿下?在为何事动?怒?”
亲卫知道谭清让是肃王的心腹,是以并不避讳,只“嗐”了一声?,而后用更低的声?音回道:“姑苏的那个女人,逃走了。”
闻言,谭清让微微一讶,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了神情,拱拱手朝亲卫道了声?多谢,才再往内室走去。
肃王负手立在长案前,除却?地上?那只镇纸、和被连带扯到地上?的空白纸页,他身上?已经看不出多少火气了。
谭清让叩门、走进,拾起这一地零散后再行见礼,“殿下?。”
肃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来了。正好?有事与你?相商,北境那边的线报,情况很不好?,裴翎川太不中用。”
还没进来时,谭清让就清楚,肃王这一肚子火气,不只是来源于一个女人丢了。
他点点头,目光也随之沉了下?去:“偏偏北境的事情摆不上?明面,皇上?也不好?直接插手,只能暗中调度。”
肃王表情沉痛,“打一开始,裴疏玉便和我?们一样,都是拿他那叔父当?筏子使。我?们反吃中他的计了。”
从裴疏玉现?身北境起,谭清让就隐隐察觉出先前的种种微妙之处,然而马后炮说了也是找骂,是以他只劝慰道:“于永宁王而言,是身家性命。于我?们而言,不论谁占了上?风,那都是他们裴氏自己的内斗。”
肃王喃喃了一句“苦寒之地,又?接外夷”,随即便道:“你?说的是,眼下?这些?且轮不到本王来担心,本王只是担心,父皇会觉得我?办事不利。”
毕竟,从弭山布局,再到监视盯梢,这一起子事,皇帝都交予了他来做。至于江山稳固,还轮不到一个皇子来忧虑。
两人就此再商量了会儿态度与对策,肃王话锋一转,忽而提起方才亲卫所禀之事。
“父皇最?大的心病……唯此一桩。”即使房中只有他们两人,肃王也依旧没有明说,“所以,如果能找到那个失落的故太子侧妃,父皇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北境风云不断,但一时半刻却?还牵系不到皇帝屁股底下?那把椅子。
可能流落在外的故太子子嗣,才是皇帝更膈应的东西。
谭清让也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试探性问道:“如今方氏女逃了,殿下?是个什么打算?”
“几年了,吐出来的都是没用的东西,本王的耐心本也要耗尽了,”肃王冷然道:“原预备北境之事落定后,亲去一趟姑苏,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最?后期限。这下?倒好?……跑了个干净。”
谭清让道:“殿下?安排妥当?、守卫森严,怕就怕她不是自行逃脱,而是有人协助,抑或干脆是被人劫走。”
“一定有人胁从。”肃王皱了皱眉,道:“本王一直在想,所谓故太子子嗣只是宫里头的传言,若真?的还有这么一号人在,秦太后凭什么这么安分?”
“莫不成故太子真?的留下?了血脉与势力?方家对他忠诚,救走方家的血脉也不足为奇……”
谭清让适时接道:“是不是故太子余党所为并不重要,殿下?回禀皇上?之时,大可以如此说。”
肃王抬了抬眼,“你?的意思,是叫本王把父皇的精力,引到对旧事的恼恨之上?。这样,我?和父皇有着同仇敌忾的敌人,办事不力只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
谭清让颔首。
有更鲜明的恨恶在前头,一点点小小的差错和不得力,算得了什么?
肃王抚掌轻笑,道:“不愧是宣本,果然妙哉。”
他的心情渐轻快不少,开始开谭清让的玩笑了:“不过,人还是要找的。这方氏女几次三番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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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王,这次尤甚。等把她捉回来,宣本觉得该如何处置才好??”
谭清让眉目不动?,一副正派模样,“自是要从她嘴里,把实话套出来。”
肃王摆摆手,道:“没什么必要。呵,天底下?就她一个知情人了?待将她拿回,宣本若想要,送予你?好?了。”
他是知道谭清让曾经那段婚约的。不过语意依旧轻慢,比起送猫送狗都不如。
多年前蜻蜓点水般的情意,谭清让显然也并不在乎,相比之下?,方雪蚕从前有几篇文章他倒是记得更深。
谭清让笑着应承回这个玩笑,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年纪渐长,我?如今更喜欢驯顺的女子。这般不驯的,还是留给旁人消受好?了。”
肃王“啧”了一声?,道:“那方氏女确实,一身的棘刺,空有才名美?貌在身,没得叫人倒了胃口。不喜欢便罢了,到时候我?自会安排好?她该有的去处。”
敷衍顶头上?司这种事情,谭清让手到擒来,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在说起方雪蚕和驯顺与否之后,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肃王瞧出来了,以为是这几日?事务繁忙,倒也没说什么,挥挥手放谭清让回去休息。
回府的路上?,谭清让回过神来,想起了方才蓦然间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面孔。
刚才的那些?男人间的玩笑话,是玩笑,却?也不是玩笑。
他只需要驯顺的女人,至于其他性子,他暂且还没有玩趣的心思。
从前的沈兰宜无疑是合格的。所以即使她无趣、呆板,他也愿意多包容她一点。
可不知何时起,她浑身的棱角都竖了起来,更是生出许多她不该有的想法与念头,不再事事以他为先。
不过嘛……谭清让心想,尽管先前沈兰宜对他多有冒犯,但若此番吃了苦头,晓得改好?了,到底从前情分在,他也不是不愿意,将她接回府中。
京中的时疫如今已经安生许多,谭清让心念一动?,叫住了车夫,道:“等等,先去一趟郊外的别庄。”
——
“我?可以走?”
更漏悠长,嘀嗒、嘀嗒……
方雪蚕的心跳却?慢不下?来。
“对。”
在她的对面,贵气逼人的那位殿下?正闲坐着,甚至还吊儿郎当?地翘着个二郎腿。
“不过,方姑娘离开之后的事情,就恕我?爱莫能助了。”
方雪蚕垂下?眼帘,袖底的拳头捏得死紧。
她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光凭她耳后那枚黥印,被人发?现?了扭送官府都算是捉拿逃奴有功。
方雪蚕抬起头,直视着裴疏玉的眼睛:“殿下?……我?听沈姑娘是这般叫您的。敢问殿下?,是哪位殿下??”
裴疏玉波澜不惊地回答:“哦,忘了说。先前捉你?那位,用的便是本王名号。”
“永宁王?”
闻言,方雪蚕脸一白,下?意识想要退后,却?还是艰难地定住了脚步。
裴疏玉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方雪蚕不是久居闺阁,对政局一无所知的懵懂少女,也正因为她清楚,所以先前那个永宁王的名号,她是信了的。
肃王所言不算胡诌,永宁王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来做先前的事情。
方雪蚕勉强笑笑,试探道:“殿下?身在北境,缘何会踏足姑苏这块地方?”
裴疏玉慢慢悠悠地道:“放心,不是特地为你?而来,顺带帮旁人一个小忙罢了。”
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抱歉,要食言了。本王的行踪乃是机密,方姑娘现?在知道了,所以即便你?想走,也得等到本王这边的事情了结。”
被困了这几年,方雪蚕只觉现?在的脑子有些?钝钝的。
她咬着下?唇,即使不能全听明白也不肯露怯,硬着头皮道:“殿下?特地找我?,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吗?”
好?在她脑子再钝,也能明白显然不是。
裴疏玉坦然道:“自然不是。而理由,你?如今应该也知道了。”
方雪蚕眉心突地一跳。
这位永宁王殿下?的用意,她好?似明白了。
裴疏玉继续道:“看在她的份上?,你?同意与否,都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可以好?好?想想。”
方雪蚕重复:“她?”
“救你?的沈姑娘。”
裴疏玉眼神淡淡的,瞥了一眼窗外,而后才继续说下?去。
“全家都死绝了,方姑娘还能活到今天,想必是有些?要做的事情,在支撑着你?吧。”
“让本王想想,是想为方家洗冤呢?还是……”
裴疏玉的话毫无温和可言,听到那句“全家死绝”的时候,方雪蚕的肩膀一抖,可下?一刻,她忽然出言,语气坚决地打断了裴疏玉未竟的话音。
“天底下?谁会觉得,方家的罪名是真?的?”
也不知是觉得什么好?笑,方雪蚕竟勾起唇角,露出一点惨淡的笑意来:“洗冤?不,我?没打算拼尽全力,去洗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名。”
听到这儿,裴疏玉终于来了一点兴趣。她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发?问。
“那敢问方姑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方雪蚕抬起眸,眼中泛着鲜明的红意。
“死。”她的声?音坚实而有力,“我?只想要他们死。”
第63章
深秋已?至,回程的路上寒风瑟瑟,沈兰宜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
这一年里发生的太多?,以至于她竟生出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触。
裴疏玉没有在姑苏徘徊太久,北境终归还是有太多需要她把持的事?宜。方雪蚕的事?情也终于?尘埃落定,意外的是,不知?她和裴疏玉如何达成了一致,她竟也要在之后回北境了。
或许不应该用“回”这个字。方雪蚕是土生土长?的姑苏人,不曾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不过……现在的她仿若飘蓬,落到哪里又何尝不能安家。
沈兰宜私以为,眼下去北境,确实也是她最好的路了。
她们最后达成了什么协定,沈兰宜只?隐约知?晓一点。然而她没有深究旁人私事?的打算,更没有一定要和谁成为知?交的想法。
方雪蚕会有自己?的人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沦落风尘,把轻飘飘的一生都付托在那根游荡的绳索,这已?经够了。
只?是,在她们即将动身的前一个晚上,沈兰宜撞见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下晌喝多?了茶,夜晚难以成眠,屋里呆着憋闷,而天边一片月光正好,她慢悠悠地在山间踱着步,意外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
像是泣音。
沈兰宜脚步微顿,循着声音找去了方雪蚕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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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住处。
屋舍里没有亮灯,有人在哭。
沈兰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轻轻扣响了门扉。
泣音戛然而止,门却?依旧安静地关着,许久后,朴厚的木门才被从里打开一条小缝。
仿佛看不出方雪蚕脸上的泪痕一般,沈兰宜礼貌地冲她笑笑,道:“今晚月色正好,方姑娘,可愿意陪我走一走?”
无人多?言,并不相熟的两人在山间沉默地并肩而行。
沈兰宜装作不知?方雪蚕依旧在无声地垂泪。她别开些脸,不经意地说?起些旁的。
“我还没有去过北境呢,据说?那边天气严寒远胜京中,深秋时节,就足够冷死人了。”
沈兰宜边走,边慢慢地说?下去。她只?是闲话,并没有指望谁给她回应。
“不过依我看,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多?少开放些,是个好地方。”
说?完北境,沈兰宜又提起裴疏玉,“担心是难免的,不过,方姑娘,你放心,世上也不都是肃王之流的恶徒。”
“心在哪儿,人就能安定在哪儿。到时候……到时候方姑娘若安定下来?,也可以给我来?一封信呢……我也想知?道,那边的风物人情,该是什么样儿的……”
沈兰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身侧的方雪蚕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像是再走不下去了,在原地抱膝蹲了下来?。
月光透过树影间的牖隙,洒在她弓起的背上,清粼粼的,像一片足以溺死她的水面。
沈兰宜的眸子颤了颤,她抿住唇,蹲在方雪蚕身边,伸出双臂环抱住她,和她一起沉入这片水面。
被抱住的人没有一点挣扎,或许也正迫切地需要一个依靠。她把脸抵在沈兰宜的颈窝里,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不问缘由、不讲道理?的哭法,仿佛不把心肝脾肺全?都哭出去就不罢休。
沈兰宜努力撑起肩膀,更用力地抱住了方雪蚕。
她想,她实在有太多?值得落泪的理?由。发生在她身上的桩桩件件,随便拣出一条来?就足以将人压垮。
“哭吧,”沈兰宜用侧脸轻轻去贴她湿润的鬓边,“哭吧。”
哭吧,这里没有需要强打起精神去面对?的恶人,没有一定要坚强的理?由。这里只?有朗月稀星,伴着二三秋虫最后的鸣叫。
到底淌了多?少眼泪已?不可考,沈兰宜只?记得,回去的时候,她的肩膀都沉甸甸的。
方雪蚕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失态的时候,她抬起手背揩着还在无意识往下掉的眼泪,别开脸,很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沈兰宜忽然就想起了前世的那一面。
那是她们最狼狈的时候。
一条命,一口气,那么潦草地走向了终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燃起的火焰,也只?保全?了最后一点尊严和自由。
是我应当谢你。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她拉回越望越邈远的视线,看着方雪蚕,庄而重之地说?出了一声想说?很久了的——多?谢。
多?谢你与我的共鸣。
多?谢你曾让我生出的,不甘的感触。
——
沈兰宜回了京,两个丫头最是松了口气。
为避人耳目,沈兰宜抵达别庄时正是夜深。更深露重,珊瑚和珍珠来?迎她的脚步却?轻快地要飞起来?了。
“夫人若再不回来?,我们急都要急死了。”珊瑚小跑着,来?接沈兰宜脱下的披风,“当时走得突然,现下回来?得也突然。夫人,你是做什么去了?”
沈兰宜微微一笑,被两个丫鬟架着往屋里走。
珍珠挑亮了烛火,又忙不迭要去端热茶,沈兰宜拦住她的动作,道:“先别忙,先与我说?一说?,最近人、事?可有变动?”
“回来?的路上,我听人说?京中疫病已?不似先前骇人,贺娘子那边可回来?了?”
在姑苏的时候,沈兰宜便心焦得很。只?是鞭长?莫及,总得一件事?一件事?了却?,只?能先搁置下冗余的记挂。
眼下回来?了,她一张嘴便和连珠炮似的。
珍珠和珊瑚交换了一个眼神后,犹豫着,还是由她来?开口。
“宫内宫外医署的大夫通力合作,加之有人献上药方,如今的疫病,确实平息了不少。贺娘子……她后面也回来?了,不过……”
珍珠话音踟蹰,沈兰宜皱了皱眉,问:“药方?”
“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宋大人,据说?是他家的府医妙手偶得。宋大人将其进献,确有奇效。如今也是更得了皇上的看重。”
沈兰宜直觉不对?,眉心紧蹙得化?都化?不开,“贺娘子回来?了,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见珍珠抿着嘴,张不开口,沈兰宜将目光投向珊瑚,珊瑚本还想逃避她的眼神,最后还是没抵住,说?道:“贺娘子大病一场,回来?时……人当时都快不行了。”
沈兰宜瞳孔微缩,顾不得一身的风尘,腾地站起来?,抓起披风就往外走,“她在养病?我现在便……”
珍珠匆匆拦住她,也终于?不吞吞吐吐了,急急道:“夫人,夫人,贺娘子她现在不在庄上。”
沈兰宜的声音急得更高了,“才说?她大病一场,这才过了几日!怎么会不在庄子上呢?她去哪了?”
珍珠忙道:“贺娘子还好好的,夫人别担心。她挺过来?了,只?是她、她养了没多?少时日,月前,留下信便走了,再没回来?。”
沈兰宜总觉得松不下这口气,她又道:“把信拿予我看看。还有,小榕那孩子,贺娘子带走了吗?”
见珍珠点头,沈兰宜自语道:“还好、还好,还能带着人走,应该没有大碍。”
贺娘子是极在乎那个捡来?的孩子的,先前去那几个村庄诊治,她都担心自己?有了万一顾不上小榕,用近乎托孤的方式将人交代给她。
如果真有危险,贺娘子是不会带上这孩子的。
只?是,这走得也太突然了……
沈兰宜接过珊瑚跑来?递上的信,见字迹和她从前所开药方上的笔迹相同,又低声通读一遍,确实像贺娘子平素说?话行文的风格。
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贺娘子确实走得突然,我们也不舍得她。”见沈兰宜明?显地放心不下,珊瑚出言安慰道:“可她本就是游医,四?海为家,也许是觉得京城待得憋闷,又出去游历四?方了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沈兰宜叹口气,又再三问过当时的情况,知?贺娘子走时并无异样、身体也尚可之时,才缓缓坐了回去。
听沈兰宜说?到这儿,珍珠像是想起来?什么,从一旁的箱箧里翻出一只?香囊,双手递给了她。
“这是贺娘子走前留下的,说?里头有木香、佛手……配在身边,闻着也能疏肝解郁,还留了方子,叫我们一并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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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兰宜微张了张唇,许久后,她才接过并无锦绣的香囊,垂着眼,指尖缓缓捋过上头的系带。
再开口时,沈兰宜难免自愧:“贺娘子助我良多?,又是我巴巴地将人从老?远请来?的。可人家走时,我却?连相送都不曾。”
珍珠也宽慰她:“天大地大,夫人不是想着……”
说?着,她压低了一点声音,“不是想着要和离吗?到时候一身自由,与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这话说?中了沈兰宜的心坎,她握着拳头、重重点头,随即低头将香囊配在腰间,顺着话茬问起了谭家的事?。
“这些日子,谭府有没有派人来?过?”
珍珠答:“那两个嬷嬷只?来?打了个绕,还是一样门都懒得进,好应付得很。不过,差不多?一旬以前,谭大人是来?过的。”
谭清让竟真的自己?来?了?沈兰宜心里咯噔一下,随即问道:“那是你们给唬住了,没叫他进来?找着我?”
不对?,谭清让不比那两个痴愚惫懒的婆子,他想做的事?情,哪怕只?是心血来?潮,也不会被人一拦就改变主意。
“奴婢们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说?来?也奇怪……”珍珠顿了顿,“那日我和珊瑚遥遥见了谭大人骑马要来?,心知?夫人不在,本都担心得要命。”
珊瑚适时接口道:“可不知?为何,那马儿,离咱这儿还有半里地时,突然拔足狂奔,像是受了什么惊。我们都吓着了,后来?再去打听,就得知?了谭三郎因马受惊、摔断了腿在养伤的消息。”
是巧合吗?沈兰宜忽然想起了有的人说?的有些话,眉心一动。
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倒也没多?少快意,只?是随口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安生了,我们也安生。明?日我要出去一趟。”
珍珠不免担心地道:“才回来?,夜也深了,夫人去哪儿,不能多?休息两日吗?”
沈兰宜笑着摇摇头,道:“路上已?经休息够了,我明?日打算去新铺子里。另外惊马的事?情蹊跷,谭府上的事?情总得知?晓一二,否则突然要发生点什么,我们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去了铺子里,也好叫人递信给大嫂,我刚好同她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了。”
话都已?经这么说?了,珊瑚和珍珠也不多?劝,只?拱着沈兰宜去睡觉。
这倒好,正好遂了沈兰宜的心意,她一手逮一个,一个也不放过,全?部?拉去大被同眠,把这段时
日铺子里里外外的事?情全?搜罗着问了一遍,直问得两个丫头告饶。
珊瑚跳下床,发出夸张的惨叫:“夫人,你是不晓得累的么!才赶了这么久的路,明?日还要起,盘账也没有这时就盘的!”
沈兰宜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埋着半截脸在被子里,道:“好了好了,我这就睡。今夜太晚了,明?日你们也不必和我同去,多?睡会儿。”
见她们显然对?此有异议,沈兰宜把被子一扯、脑袋一蒙,直接结束了这场战斗。
确实也困了,不一会儿,沈兰宜的呼吸便慢了下来?,装睡很快就变成了真睡。
是夜多?梦,沈兰宜睡得不算太安稳,醒来?时天还未大亮。不过,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她钻出寝屋,谁也没惊动。
前段时日在姑苏苦学骑驴,眼下沈兰宜没多?纠结,便在厩棚里的马和驴之间做了选择。
斗笠一戴、灰突突的小毛驴一骑,任谁和她打了照面也反应不过来?。
京城还未斩断的许多?事?情,于?她而言,都似附骨之蛆,虽不至于?叫她立时便病死,但攀在身上总是膈应。
如今,也到了该准备了结的时候。
新铺子还未见过他们的新主人,不过陆思慧做事?周到,之前就和这里的管事?账房交代过,是以,当沈兰宜带着信物出现时,未曾遇到什么阻碍。
今日是第?一次亲自来?这边转转,沈兰宜没有什么要摸个底朝天的打算,她大致转了几圈,了解了情况,便安安心心地在内室中喝着茶,等去递信的伙计回来?的消息。
女眷出府不方便,二房比她们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
所以沈兰宜想着,话带到了就好,得了大嫂哪日方便的信儿,她再来?便是。
谁料今朝意外的好运气,伙计还没回来?呢,她就正好撞见陆思慧来?这边查账。
沈兰宜惊喜道:“嫂嫂——”
陆思慧没一眼认出是沈兰宜,沈兰宜却?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时辰还早,眼下这家做过路茶水生意的还没开张,四?下无人,她也就无甚顾忌地叫了一声。
陆思慧闻声转头,见是沈兰宜,眼珠转了两圈,脚步轻快地靠近时,话也飘过来?了。
沈兰宜鼻尖微皱,闻见了一股香灰的味道。
“宜妹妹。你……”陆思慧的眼神通透,像是立马明?了了什么,拉着沈兰宜的手往更里面走,“如今……这是正好松快了?”
陆思慧猜不到离府是故意为之,但见她眼下和缓的精神,一点也瞧不出弃妇的自怨自艾,现状还是能明?白一二的。
沈兰宜狡黠地笑笑,与陆思慧对?坐饮茶寒暄了几句,便问起如今境况。
“如今呀,我这心病也了却?大半,”陆思慧笑道:“阿瑞的病已?经大好,贺娘子还留下了半月的方子,言道届时再找郎中掐拿,调理?调理?就好。”
沈兰宜心里担心贺娘子,然而此时也不好向外言说?太多?,她咬了咬下唇,又问起谭清让之前的事?情:“听说?,三郎他惊了马?”
“说?来?也邪门,不只?是惊了马。”陆思慧的眼中不无嘲讽:“之前不知?是下值还是议事?了的时候,他像是有事?就要出城,结果半路上,车夫突然犯病惊厥,车舆这就翻了一次。”
沈兰宜不解地道:“便是这时受的伤?”
“还没到受伤的时候呢。马车都翻了,他那日自然去不成了。后面又有两次,那马车都还没出城,不是马腿崴了就是车辕断了。”
陆思慧顿了顿,啧了一声才继续道:“要我说?,有时还真不能不信邪,可他便不信,不坐车了,改自己?骑马出去,似乎就是要去庄子上。这次出了城门,可没再跑多?远,啪——马又疯了似的,带着他摔的,啧。”
“现下府里还在做法事?驱邪呢,请了灵谷寺的大师傅来?。你是没见,许氏那眼泪掉的,就跟恨不得疼的是她似的。”
陆思慧显然并没有多?想,或者说?,也没有人会把这件事?情与沈兰宜牵连上关系。
沈兰宜的心,却?微妙地跳漏了一拍。
这便是裴疏玉所言的……惊喜?
以她某些时候行事?的恶趣味来?说?,这确实很像她的作风。
不知?谭清让是为什么要来?庄上找她,可几次三番碰上这样邪门的不顺,再不信鬼神之人,恐怕也要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刻意避讳之前的念头了。
不过嘛……沈兰宜憋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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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道,就是他想,也得拄着伤腿先上得了马先。
心里如此想,沈兰宜面上却?丝毫不显,在陆思慧提及谭清让之前又纳了两个良妾的时候,也只?是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
“总说?他们的事?,也没意思。”沈兰宜打断了陆思慧接下来?的话。
陆思慧也不恼,反而问道:“喔?哪有什么有趣的,妹妹与我说?一说??可是铺子里见着什么有趣的、不明?白的?”
“铺子里的事?情?”沈兰宜缓慢地眨着眼,目光清澈地看向这个大嫂:“不,比起这些,我倒是更好奇嫂嫂,偷运私盐贩售的事?情……做了多?久了?”
第64章
生民每日?所需,自然是天大的生意,有天大的钱好赚。若非如此,历朝历代也?不会都把它牢牢把持在手里?,私贩几斤都是堪比造反的罪过。
沈兰宜今日?所为?,正是因为裴疏玉先前玩笑般的一句“缺钱”。
其实不算玩笑了。
北境直面夷狄,军中所费不浅,京中虽名义上会拨粮饷,但两?边割裂之势已?显,指望姓袁那帮人拨的那点钱,无异于抱杯水止沸火。
那日?与沈兰宜谈完,裴疏玉还笑着和她道:“真是捉襟见肘啊。这世上?来钱快的事宜,除却走私贩私,便只?剩盗墓了。这么一听,是不是觉得,买卖私盐听着还好听些?”
沈兰宜直勾勾地看着裴疏玉,问:“兹事体大,殿下放心交给我吗?”
这句话的疑惑显然不在信任与否了。
沈兰宜不至于?这时还觉得被她信任是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裴疏玉的眼神很有趣,打量中总带着玩味,“你的能为?,我自有评判。不过放心交给你,却不是因为?这个。”
沈兰宜挑了挑眉,追问:“那是因为?什么?”
裴疏玉随口道:“交给旁人,生死一线间,怕要胆怯。而你却胆大包天。”
沈兰宜听了自然意外:“胆大包天?殿下,你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旁人看我,大概都像在看一头驯顺的羔羊。”
“驯顺?”裴疏玉的语调稍提高?了些,尾音里?夹杂着上?扬的笑意:“那是旁人的感观,本王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毕竟,我观谭夫人的第一面,生死之间,她可就敢赌命回头救人了。”
调侃的话说过,她正色下来,道:“此事危险,沈兰宜,先?别急着应,你还可以再想一想。到时若有什么差错掉了脑袋,鞭长莫及,没有神兵能天降救你。”
沈兰宜神色认真地道:“无知者无畏,我无畏却并非不知凶险。臣效死为?君,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裴疏玉的眉心像被针扎了似的微微一蹙,“不必如此重话。”
沈兰宜深吸一口气,顶着她的目光继续道:“殿下顾虑我的安危,我本该感激涕零,可现在,我却有一个不知好歹的问题,想要问你。”
裴疏玉沉默一瞬,才道:“问。”
她直觉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果然,沈兰宜胆大包天地开口了:“殿下的其他属臣,诸如凌将军他们出生入死时,您会觉得,他们为?您效死,是冲动、没有深思熟虑下的结果吗?殿下会劝他们不要这么做吗?”
“我刚刚以为?是殿下觉得我能力浅薄、有待验证,才如此说。可殿下既说不是,我就很想问一问,那到底是因为?什么这样看轻我?”
裴疏玉很难得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良久,她摇了摇头,道:“说你胆大包天,真是一点不错。”
除了沈兰宜,没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话。
然而扪心自问了好一会儿,裴疏玉终于?还是喟叹一声。
“没错,我是有心用你。这么一想,有时确也?因你不比他们是男儿,而下意识看轻了你。”
她意义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我险些要忘了,本王自己就是个女人。”
肝胆相照、意气相合,这些自古以来似乎都只?是男儿的雄心与担当。
可她现在摸一摸,在自己女子的胸腔里?,这些该有的情?绪,一分也?没少?。
不待沈兰宜揣摩,裴疏玉又道:“点到即可,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只?是……有的话分量太重,你得叫我知道,它的来由是什么。”
沈兰宜没有被问住,但还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迟缓地开口坦白:“我只?是觉得,天下的女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在同?一片泥沼里?。”
她最初向往的日?子,其实根本没有办法实现。
裴疏玉虽没反驳,可是明显觉得此话好笑了:“你是认为?,爬出去的女人,一定会回头去拉其他挣扎的人?”
沈兰宜摇头,道:“不一定。但只?要泥潭里?的女人见到有人能爬出来,站上?高?处,这就够了。”
前世的许多年,她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否定了自己。周围人都蒙着眼睛过日?子,那睁开眼便是一种过错。
可听闻“永宁王实为?女子”的那一次,她走在泥泞的雪地里?,睁着眼睛,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世上?是有另一种活法的,尽管身死道消。
见裴疏玉这次没有急着开口,沈兰宜顿了顿,犹豫间还是继续道:“天若太低,没人能站起来,地若太低……站起来的人,被攀扯回去的下场,也?太惨烈。”
裴疏玉虚了虚眼。
再定睛看向沈兰宜时,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却依旧如她惯常那般轻佻,听不出来是在讲正事。
“赋役、刑狱、户口……哪里?的地方?官都得考核这些,人口既是重中之重,却要将一半人的才智全都隐没,确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裴疏玉抬了抬唇角,饶有兴致地发问:“那么,依你的意思,除却你这一位,本王还该用哪些人?”
话已?至此,沈兰宜没打算再婉转道来,她极诚恳地道:“眼前不就有一位吗?她虽身世飘零,可昔年饱受老太傅教导,就是真的去考科举也?考得。若只?以她身世做文章,岂不是屈才?”
裴疏玉没说话,她屈着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这是她思考时的惯用动作。
她没问沈兰宜怎知她打算利用方?家之事做文章,毕竟她在这事儿上?的心思,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过了许久,久到沈兰宜的心越来越忐忑的时候,指尖叩击的声音忽然停了。
“好。”裴疏玉看着她,眼神幽深:“也?叫我看看,你们到底如何。”
——
内室。
沈兰宜的话刚钻到耳朵里?时,陆思慧的表情?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直到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沈兰宜说的是什么之后,她的脸色,才极为?明显地僵住了。
而沈兰宜依旧扬着笑,神情?自若,丝毫不觉自己方?才所说是足以砍一片脑袋的罪名。
会知晓陆思慧参与贩运私盐,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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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姑苏前,齐知恩留信别庄,提起有人下定欲运私盐。
江湖行?当本就刀尖舔血,他们没那么在乎这颗脑袋掉还是不掉,今朝有酒今朝醉,用的就是明日?的买命钱。
不过沈兰宜到底谨慎,她还是悄悄去了镖局一趟。怎料和齐知恩推敲了一会儿后,透过描述的字句,她越想越觉得那个下定的人形容熟悉。
眼下,看着陆思慧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幻,沈兰宜愈发笃信了自己的猜测。
陆思慧艰难地抽了抽嘴角,道:“妹妹你说的什么话?我竟一个字也?不敢听明白。这抄家灭族的罪过,倒不知你是从何知晓,又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胆敢在此妄言?”
知晓私盐之事后,沈兰宜对陆思慧有了全新的认识,从前只?知她情?绪外放、不惯作戏,兼之拳拳爱子心切,哪曾想她竟如此深藏不露。
便是现在,被如此直白地戳穿了,陆思慧慌归慌,一开口却还能在试探她到底是从何而知的。
沈兰宜觉得有趣,轻笑一声,道:“与其关心我是怎么知道的,嫂嫂不如问我,我现在打算做什么。”
内室中一室寂静,良久,陆思慧也?笑了声。
只?是致命的关窍被旁人拿在手中,她现在就是笑也?有些胆气不足:“明明不算阔别太久,可我眼下瞧着妹妹,却实在陌生。”
沈兰宜的表情?谈不上?锋利,姿态也?是温和的,但陆思慧能感受到,她身上?不自觉释放出的、原本她并没有的侵略性。
沈兰宜将细微的语气听得分明,眼看对峙般的气氛愈发浓重,她起身,拾起袖摆,主动为?陆思慧斟了一盏茶。
“说起来也?巧,”她没再卖关子,主动袒诉以示诚意,“嫂嫂先?前找的四方?镖局,好巧不巧,算是我半个产业。”
陆思慧的瞳孔中惊讶闪过,她缓缓抬眸:“妹妹,你也?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兰宜勾了勾唇,盯着陆思慧的眼睛问道:“先?前约定的货品……嫂嫂应当已?经看过,觉得成色比之之前的如何?”
“确实不如先?前的驳杂,不像私货,倒像官货。”陆思慧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沈兰宜没有虚与委蛇的打算,大大方?方?地点头道:“私盐这种东西,沾多沾少?都要掉脑袋,何不干脆做得更大些?那些确实不是偷挖的盐井所得,如此好货不缺销路,所以来找嫂嫂要门路。”
威逼加利诱,裴疏玉搞定了姑苏的两?处盐井,自当日?起,盐井的出成将会有两?成悄悄送上?鹿鸣山。北境有天矿产盐,这般下来更是足够了。
至于?多余的那部分么……
“好大的口气。”陆思慧眉心一跳:“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这可不是赁个铺子开门做生意那样简单的事情?。”
沈兰宜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没一点腼腆的味道:“嫂嫂觉得,若是身后无人,谁敢说这样的话?”
陆思慧道:“你这是在做旁人的打手。妹妹,好心听嫂嫂一句劝,这不是玩闹的事情?。”
“利弊关系,我自然知晓,沈兰宜坦然应承,坦然辩解:“这些事情?,嫂嫂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就好了。”
陆思慧深深皱着眉:“如果我不愿意,只?想及时抽身止损呢?”
沈兰宜没记急着说话,只?抬起小臂,将盏中茶水泼在了桌面上?。
茶水不多,很快便顺着黄花梨的桌面淌落、风干,而沈兰宜迎着陆思慧不解的眼神,道:“只?要嫂嫂肯引荐一二,那么今日?所言之事,就都会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了无痕迹。”
反过来么……
内室只?燃了一盏桐油灯,火光正好映在陆思慧的唇边。
她的唇单薄,本就容易显得刻薄,眼下更是被抿得只?剩一条线。
陆思慧问沈兰宜:“这是威胁?”
沈兰宜“唔”了一声,诚恳道:“算是吧。”
陆思慧讽然一笑,道:“这样大的罪名,好像谁都担待不起呢。别忘了,我们还都是谭家人。”
直说就是,一根绳上?连着的脑袋。
沈兰宜摇摇头,了然道:“不会的,现在谭家还能兜底,嫂嫂接触的有实证的不算多。姓谭的会有办法平息的,只?是事情?败露,你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
“想得可真周到啊,”陆思慧皱了皱眉,道:“我本没想太多,不管是放印子钱,还是私盐,只?要能赚钱,我都敢试一试。”
沈兰宜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单是给阿瑞治病一项,就已?经够烧钱的了。各地请来那么多名医,又用了那么多好药材,谭家纵使不缺产业,公?中也?没那么多闲钱去治一个眼看着就不会好的孩子。
陆思慧的话音仍在继续,“那你呢?其实从最开始,我便没有看懂,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沈兰宜面色平静,坦然应答:“这天底下没有缺过铤而走险的人,嫂嫂只?需告诉我,可是不可。”
话已?至此,陆思慧没有深问下去。她站起身,扫视一圈徒有四壁的内室,然后低声道:“明日?午时三刻,你来这里?。”
——
之后琐事不一而足。
世事变迁实属出人意料,便是半年前的沈兰宜自己,所思也?不过是想办法避开谭家的耳目,给自己攒点和离后的身家。
谁料路一步一步走下去,竟也?走向了与今生伊始时截然不同?的方?向。
因着北境风波平定,皇帝的如意算盘泡了汤。气恼之下,抑或疑心自己死在最完美时候的那个好哥哥留下了子嗣、随时可能掀他一脚,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也?正如每一个垂垂老矣的帝王一般,日?渐多疑,让皇朝陷入了储位之争的泥沼。
而这两?年运河的河堤数次垮塌,眼见朝中是越来越缺钱了。年景越是不景气,官府越要用钱,官盐价越贵,百姓无力负担,私盐的生意也?越好。
私盐的生意自古有之,哪怕天子脚下也?不例外。沈兰宜顺着陆思慧提供的游丝一线,顺藤摸瓜,在鱼龙混杂的多方?势力中斡旋,分得的羹也?越来越多。
而谭清让先?前几次三番要来庄上?,却都跟中邪了似的受了伤,待他腿伤好后,也?偃旗息鼓了,未再起过来这边的心思。
沈兰宜乐得自在,她忙里?偷闲,时时也?冷眼盯着他那边的事情?。
十月怀胎,吴语秾如前世一般,诞下了一个女婴。官场上?连升两?级、正春风得意的谭清让对此不以为?意,在她生产前,便纳了两?个良妾进来。
其中一位,前世也?是这么个轨迹,然而另一位,沈兰宜却没见过,只?听说是一个小文官家的姑娘,大概被纳进来,也?是充当管事人职责的。
后院的事无非就是这些,真正叫沈兰宜在意的,是他与肃王的关系。
肃王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姓氏的人可用,事实上?,在前面那位弘王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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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又颇得了几次皇帝青眼,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储位人选之一了。
是人就会有争斗,同?一派系也?不例外。不知内部发生了什么龃龉,总之肃王的态度微妙,与谭家的关系也?稍冷了下来。
沈兰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一家人的气质、脾性,往往都是一以贯之的。她可没忘,在最开始的时候,谭家就是因为?首鼠两?端,两?面下注,才最终惹得皇帝不喜,不得已?暂离政治中心。
她不相信,这样的人,会做到什么“一主事终身”。
沈兰宜有意留心,终于?,在离开谭府三年后,又一季夏蝉鸣泣之时,她终于?拿到了,她最想要的证据。
第65章
隆冬时?节,沈兰宜端坐在书案边。磨得极薄的琉璃窗扇光可鉴人,瑟瑟寒风被隔绝在窗外?,婀娜多姿的雪影却正好映衬在窗前。
屋内烧着?地?龙,不过沈兰宜怕冷,她依旧穿得厚厚的,毛领子?堆到了腮边,不拿笔的左手也揣在手炉上?。
铛、铛——
有人敲窗户,沈兰宜循声抬头,便见珊瑚在窗外?,献宝似的托起手上的酥糖,示意她开门。
沈兰宜打开门,迎她进来。珊瑚呵着气,边往里走边道?:“娘子?,怎么不去书房那?边待着?,只窝在这小厢房里写字?”
“屋子?小才聚暖气呢。”
沈兰宜搁了笔,把一旁的字帖推开,拈了酥糖,甜滋滋的一缕一缕,凑在手炉边暖热了才吃。
归属谭家的别庄,她已经很久没有再回去过了。那?里荒僻得很,经过那?“邪门”事儿后,谭家连带对庄上?的人,一并?是敬而远之。
沈兰宜也很快离开了那?个被遗忘的角落,如?今,正住在自己所置的宅子?上?。
宅子?在京城不算繁华的地?带,是她用了假身份置下的。街头巷尾大多都是不算站稳了脚跟的外?乡人,大家各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没人有空在乎邻里街坊的事情。
当?时?沈兰宜随那?位姓秦的女中人看?了好几处宅院,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个,才选定的这里。
屋前屋后都有邻居,却又都是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平时?她这儿出入些什么人,反倒比在没有人烟的地?方更不惹眼。
珊瑚凑过来和沈兰宜一起分食酥糖,她咂咂嘴,道?:“我和珍珠都拾掇好了,贵重的不贵重的,只要娘子?一声令下,我们马上?就能卷铺盖走人。”
裹了黄豆粉的酥糖并?不腻人,沈兰宜一个没留神就吃进去半碟子?,她咳了一声,斯文地?擦擦嘴,才道?:“那?就好,今年?不在这儿过年?。”
珊瑚不无担忧地?道?:“非得在此时?走吗?”
沈兰宜便道?:“那?生意本也做不长?久,这三年?已经赚狠了钱,该抽身去其他地?方看?看?。”
毕竟是天子?眼皮底下,今年?夏至后,她已经感觉到被人盯上?了。与其继续死磕这里,沈兰宜觉着?,现在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反正分销的销路已经顺到了其他地?界,哪里的人不吃盐米?
传信报给裴疏玉此事,谁料她大手一挥,直接叫沈兰宜撂下这边回北境,言道?有其他要事,只给她留出了三个月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
今时?不同往日,还挂着?个谭夫人的身份没有和离,已经不是她不想,只是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沈兰宜想,离开京城之前,确实该处理干净了。
珊瑚似懂非懂,问道?:“娘子?有十足的把握吗?那?姓谭的阴得很,怕只怕他……”
沈兰宜不解地?问道?:“怕什么?”
珊瑚挠了挠后脑勺,吞吞吐吐地?说:“就是、那?个……呃……”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出口。
从前的沈兰宜,瞧着?总是有些怯懦的,也许是来自她的本性,也许是来自底气不足,连带着?神采也少有飞扬的时?候。
相由心生,现在明明还是那?张面孔,比之之前却活像是两个人。珊瑚只隔着?琉璃窗遥遥看?了一眼,就被她身上?熠熠闪动的光华,惹得再挪不开眼。
男人么,心里会?想什么拿脚趾头都能猜到,珊瑚担心谭清让没那?么容易同意和离。
沈兰宜不知珊瑚如?何作想,只低笑一声,道?:“管他如?何,已经没有他选择的余地?了。”
做走私贩私这种刀尖舔血、火中取栗的生意,多一点不坚定,有时?都是要命的事情。
几年?下来,便是沈兰宜自己,也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心智的长?进尚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之于人脉、进益,却都是实打实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谭家行?事首鼠两端,她有意从旁接触、留心,拿到了先前他们背地?里与皇长?孙一派暗通的书信。
现如?今肃王势大,谭家也依旧没事人儿似的做他的拥泵,仿佛先前冰冻的时?刻不复存在。但若事情败露,想来谭家两面都别想再讨好了。这样的证据,换区区一个和离,实在太轻巧。
沈兰宜站起身,掸了掸裙裾因久坐而有些皱了的地?方,道?:“时?辰差不多了,走了。”
珊瑚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不由问道?:“娘子?,你……要不我给你重新梳梳头,换一副气派些的头面?这季还有身宝蓝的新衣没有穿过,这个颜色最是沉稳气派。”
沈兰宜的唇角都没放下来过,她抬手扶了扶依旧端正的发髻,起身道?:“不必,我不需要这些外?物来壮声势。见一个谭三郎而已,我光着?脚去都够了。”
珊瑚受她情绪感染,也笑道?:“那?感情好,娘子?这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马车早就叫好了,两个丫鬟跟送人上?战场似的拥她登上?车舆,眼神殷切,就差摇旗呐喊。
沈兰宜失笑,和她们招招手,目光沉静:“风冷,回去吧,等我回来。”
车夫依照吩咐,送沈兰宜到了一座茶楼。马车刚停下,茶楼的小二便殷勤上?前,迎她一道?跨过门槛。
小二道?:“客官这边请——您前日定好的雅室,给您留着?了。”
“有劳。”沈兰宜微微颔首,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小二答:“大约巳时?一刻。客官可是与人约好了时?候?”
沈兰宜提着?裙裾,缓步步上?楼梯,道?:“对,约了巳时?三刻见。我和另一位客人都喜静,一会?儿没有召你们,不必上?来续茶水。”
小二一甩汗巾,勾腰拉开了雅室的门,请沈兰宜进去,道?:“您放心,来雅室的贵客都是来谈生意的,都好一个静,小的们自然知道?规矩。”
沈兰宜心道?:她确实也是来谈生意。
只不过交易的东西,有点儿特殊。
落座后,小二端来茶水和点心就走。因着?她说不必再续,还特地?多上?了两壶,怕茶水变凉,还架了小炉子?。
房内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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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雅趣十足,一应附庸风雅的物什几乎都能在这儿找到,博古架上?还摆着?几卷书,瞧着?和花魁娘子?的房间也没什么区别。
筹谋多时?,只为今朝,不说夜不能寐,至少也该是有些紧张的。
沈兰宜却眉目平静,还有心跽坐在长?案前,打着?香篆打发时?间。
这段婚姻已经没有办法成为她的束缚了,走前决定要斩断这一切,于她而言,和离更像是一个仪式,通过这个仪式,了却前世今生的一桩心愿,把“沈兰宜”还给自己而已。
从她打定了主意要摆脱这一切起,她的日子?就是一天一天过得更好的,和离不会?是她人生重要的分水岭,不会?往前数都不堪,往后数才灿烂。
炉子?上?的茶水渐渐滚沸,茶香袅袅,在空中氤氲成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沈兰宜拿来线香,燃起炉内香篆,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同样是在等那?个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在等谁的审判。
廊外?,有两道?前后不一的脚步声渐次传来,沈兰宜耳尖微动,果然,听见了零碎的、熟悉又不熟悉的字音。
“……这里……”
“你到底是卖什么关子?……”
有一道?脚步声似乎先行?离去了,另一道?脚步声的主人,先是不无迟疑地?走了几步,而后又带着?疑惑快步走来。
身影停驻在了门前,沈兰宜静静抬头,须臾间,镂花的檀木门被推开,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已经快三年?没见过的脸。
正是她今日要见之人。
谭清让的脚步匆匆,却在推开门后顿住了。
他抬起眼帘,看?见雅室内有人的瞬间,垂眼拱手,随即便退后两步,道?:“在下不知已有淑女在此,大概是愚弟方才引错了路,多有冒犯,万望海涵。”
他竟是没认出眼前的人是沈兰宜,误以为是错至了旁人的房间。
不得不说,这副温文有礼的皮囊,确实很能迷惑人心。
沈兰宜轻笑了一声,在他就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道?:“你没有走错路,三郎。”
确实是她用莫须有的“解药”为柄,要挟谭清甫在今日用他的名义,将谭清让诓来了指定的地?方。
——甘草丸子?沈兰宜也敢骗他是剧毒,很蹩脚的伎俩,谭清甫不是个蠢的,原本自然没信。
但是他被折腾了一场,小命差点都没了,身上?总有不好的地?方,疼的痛的,郎中又不可能都瞧得分明,疑心生暗鬼,到最后,他是把自己吓信的。
不知是沈兰宜那?一声笑、还是这句“三郎”拉回了谭清让的注意。
总之,他的脸先肩膀一步扭转回来。定睛看?清了端坐长?案前的倩影是谁之后,谭清让的瞳孔微微一缩。
“是你?”
沈兰宜扶着?自己的袖子?,大大方方地?朝他抬手示意,“坐。”
谭清让的视线仍旧流连在沈兰宜的脸上?。不,与其说是流连,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惊讶的审视。
还伴随着?越是看?清、越是阴沉的脸色。
谭清让的反应倒比沈兰宜想得还要快。见是睽违已久的她布下鸿门宴等他,他立时?便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你让五弟找借口,将我引来这里。”
沈兰宜坦然点头:“是啊——坐吧,给你留了位置。”
她东向而坐,留出的位置不论面南还是面北,都在她的下风。
见他没有要坐的意思?,沈兰宜未置可否,只道?:“三郎若打算站着?聊,也不是不行?。”
“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良久,谭清让才再开口,语气戏谑:“别庄待得太久,终于晓得委屈寂寞了?今日费尽心机勾我过来,是想要‘小别胜新婚’……还是‘余情复燃’?”
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然而沈兰宜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淡淡道?:“实在是有紧要的事情,三郎纵然不想聊,也得先过目过目。”
她放慢了语调,声音同样戏谑,“免得他日纸包不住火,三郎怨我,不讲夫、妻、情、分。”
说话的时?候,沈兰宜伸出右手,指腹按在桌上?的一张信笺上?,缓缓向前滑动。
直到这时?,谭清让才终于发现,眼前这位不声不响,从前也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妻子?,今日,实在是太过沉稳了。
眉心蓦地?一跳,他的目光终于随着?眼皮一起落下,定格在她推出的纸张上?。
只一眼,谭清让的脸色便彻底沉了下去。
再一目十行?也不可能一下看?清楚这么多字,但是信上?的火封是他亲手所盖,他记性一贯又好,是以这信是给谁的又是什么时?候写的,他记得分明。
仿佛有一股气,腾地?从五脏六腑窜上?了天灵盖,谭清让袖中的指掌立马攥紧了。
沈兰宜却依旧保持着?矜持持重的姿态,她甚至还抿唇笑了笑,然后才顶着?谭清让的目光,将信笺收回了袖中。
“这会?儿,谭大人可以坐下来聊聊了吗?”
事教人,学?得可真快。
阴着?脸、似乎在酝酿一场风暴的男人,不仅不在意坐次了,还自觉转身带拢了门,拴上?门闩前,更不忘检查走廊旁有无人窥探。
“不必这么小心。”今日有的是话要说,沈兰宜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润喉,才道?:“左右邻近的厢房,今日都被我定下了。”
“沈氏。”甫一落座,谭清让缓声开口,眼神像刀:“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沈兰宜早有预料,半点不慌,反倒觉得有些微妙的好笑。
真是没趣,愿意动嘴皮子?哄人就喊“宜娘”,想要翻脸立威就喊“沈氏”,左不过就是这两句,还能抖落出什么新鲜的吗?
沈兰宜扬眉看?他,开口却是答非所问:“三郎这下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绕着?圈子?找你来吧。”
谭清让眼下来,只以为是同胞兄弟突然又闹什么幺蛾子?,根本没有做什么准备。
若直接放出有谭家首鼠两端证据的消息,他自然也会?来赴约,然而那?时?,跟他一起来的,会?是杀人灭口的刀,还是一重又一重的陷阱,可就说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