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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若风揉了揉太阳穴,反复告诉自己,你不能表现出半分心软。

他心不在焉想着其他事,疾步出了书房,在东宫内行走时没留意,一下子撞倒了弓腰前行的春福。

春福正领着个小太监抱着一堆画卷。被他这么一撞,卷起的画卷一下子掉在地上,好几副掉下时带子散开,露出上边巧笑倩兮的美人画像。

柏若风道:“抱歉。”说完条件反射蹲下替春福捡东西。

“这可折煞奴才了。”春福忙拦住他,“公子且去忙,我们慢慢捡。”

“没事。”柏若风捡了一半,才发现手上都是些年轻女子画像。

其中有一副画像上的人让他觉得十分眼熟,他盯着那画看了会儿,见上面女子面貌清雅,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额间一枚小痣。

柏若风瞬间清醒了过来,顾不上其他,往下一拉,见上面写着名字赫然是段丞相的小女段锦诗,印证了他的猜测。

怎么把大哥的事给忘了。柏若风急急抓住春福手臂,问,“这些画是今年准备选入宫的秀女?怎么送东宫来了?”

春福想了想,“公子近些天在外还不知道,陛下准备给殿下选妃。皇后娘娘挑中了些贵女,让送来给殿下看看。”

“她怎么做秀女了?”柏若风一拍脑门,把画急急卷起来,还回去。“我忽然想起还有事,先走了。”

春福应是,目送他离开。待画卷一一捡起,春福领着人往书房走,走了一段,正见太子眉目阴翳,站在房门前不语。

想到殿下刚刚可能看着他们,春福吓了一大跳。

方宥丞视线转了过来,凤眼生威,像要吃了人般,质问道:“方才他看的是谁?”

春福颤颤巍巍把段锦诗的画像递过去。

方宥丞一把抢过去,逡黑双眸扫视着画像上的女子,凝住了。

旋即,他皱眉,狠狠一捏,画像中的女子脖颈被死死攥住,画卷扭曲发出声响。看得春福寒毛直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还在的脖子,好像自己脖子被人掐住了般。

方宥丞冷冷点评道:“百拙千丑,不堪入目,哼。”

第46章双子

柏若风一路从皇城急急出去,先去相府递了帖子,没想到被段公良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哪怕以镇北侯府的名义提出拜见,仍被段公良拒绝。

没见到段小姐,反倒先吃了个闭门羹。柏若风捏了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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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根,忽然觉得有些棘手了。此处碰壁,他便先去城外处理龙武军驻扎事宜,再去趟大理寺配合交付罪犯事宜。

于大理寺偶然见着段轻章,隔了段距离,段轻章朝他招了招手。柏若风视线转到他身上,眼睛一亮,发现自己竟忘了还有此人在!

“段大哥!”他小跑过去打招呼,面上笑容绚烂,露出半口白牙。

恍惚间像见着了条小金毛奔过来,受宠若惊的段轻章愣了下,半晌才展开笑容,拍了拍柏若风肩膀,问道:“你什么时候从景县回来的?”

“刚回。”柏若风笑道,“段大哥最近可还和我哥有写信联系?”

段轻章叹道:“路远信慢,哪有你跑得快?等知晓你从北疆回来的时候,你都已经率军去景县剿匪了,可把我吓了一跳。不过都说虎父无犬子,”他上下打量柏若风一番,真心替友人高兴,“第一次带兵,如何暂且不说,你能完好无损回来,我替你哥松口气。”

“此事你别告诉我哥,我自己写信去说,免得他们担心。”柏若风嘱道。

段轻章应道:“自然。”

柏若风的琥珀眸色浅,在阳光下遇明则亮,显出几分活泼,他拉着段轻章不肯放,绞尽脑汁找话说。段轻章看出他有别的事情想说,耐心地陪他话家常。

柏若风终于找到个切入点,问:“段大哥,嫂子最近可好?”

若在这个时代论一段叫旁人羡慕的人生,该活成段轻章这般。十六考了状元,二十及冠便娶了青梅高飞燕为妻,拒不纳妾,夫妻琴瑟和鸣,成为长安城内一段佳话。而今二十有五,夫妻两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孩子。

说起妻儿,段轻章眉目展开,温声道:“她在府内安心养胎。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忽然问她作甚?莫不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家不好意思说?回头等我下值,你且来府上,我叫燕娘替你拿拿主意。”

没想到段轻章这么敏锐,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省了他开口。柏若风高兴得很,一敲掌心,“段大哥懂我!”他打算去了段府再解释,当即欣然答应邀约。

得等到日暮,段轻章才下值。柏若风从大理寺出来,解决了杂事的他舒了口气,看着天色还早,打算回府里先休息休息。

正是午间,街上人不多。他闲庭阔步走在路边,吹着微风,觉出几分舒适来。

然而,没等他享受够难得无事的清静。一书生踉踉跄跄从拐角冲出来,撞到他身上。柏若风压根没注意到拐角有人,以至于猝不及防就被人按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明明是那人莽撞冲出来,拿他做了肉垫,这时却叫了一声,从他身上着急忙慌地爬起来,抖了抖发白的袖子,恶声恶气先告状,“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吗!”

“这是拐角。”柏若风心头火起,怒气冲冲起身,硬邦邦拽住对方,正要叫人道歉,没想到却看到段轻章回头。

竟是熟人。柏若风愣住了,连同本来的话都吞了回去。

爬起来的段轻章扭头想跑,却被觉出不对劲的柏若风再次拽住,手掌铁钳般扣住他,“段大哥,你不是在大理寺吗?”虽是问话,更像质疑。

“谁是你段大哥?”段轻章试图抽回自己袖子,却扯不过柏若风。他急得口不择言,“想讹人也得看对象,你找错人了!我没钱,放手!赶紧给我放手!”

怎么段轻章不认得他了?柏若风死活不松手,他上下打量段轻章一番,却见段轻章竟着一身粗糙布衣,手上多茧,布鞋破洞,哪还有半分相府大公子的气度。

他冷声道:“你不是段大哥?那你是谁?”

后边传来几个声音,嚷嚷着“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

‘段轻章’急得又打又踹,硬是没能逃开柏若风手掌心,他服了软,抖着声音向柏若风求饶道:“兄弟做个人,快放了我吧。我真没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全家靠我一人维持生计,后面那几人是杀人恶霸。要是被抓着,我、我全家就没命了!”

柏若风闻言轻轻一挑眉。他松开了手,‘段轻章’扭头就跑,不曾想后领被人拽住,随后四肢腾空,他吓得发不出声音。就被柏若风带着飞到墙上,再跃入墙内高大的树枝上。

柏若风半蹲下观察着经过的人,素白的手藏着劲,死死按着‘段轻章’脖颈,就像按着一只猫那么简单,把人束缚在树枝上。

转过拐角,几个凶神恶煞的人举着大刀出现,风一样刮过,消失在远方。

柏若风听见身边的‘段轻章’松了口气。他转过头,见人四肢正抱着树枝,一副害怕极了的模样。

天底下断没有长得这般相像的两人。柏若风打量着眼前人,“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名字了吧?”

许是终于得救,那人态度好了不是一分半点,讪讪道:“谢过大侠救命!小人有事,先走一步~”

柏若风也跟着他笑,笑出两颗虎牙,笑得人畜无害,“不答我话?小心爷把你直接丢下树去,不死也残条腿。”

说罢恶劣地一推那人,那人身体侧歪,当即嗓子眼吓出个尖叫,死死抱住树枝,面白如纸,浑身温度都下去了,冷得发颤。

柏若风把人拉回来,懒洋洋道:“再问一遍,你姓甚名谁,家在哪?”

这回,就算柏若风语气随意,那人也不敢再随意糊弄了。他忙道:“公子手下留情,小人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是来参加今年会试的举人。”

“段重镜?”柏若风念着他名字。

段重镜应了声,眼里含着疑惑,似乎在问:你认识我?

又带着几分瑟缩,“我、我应该和公子没仇吧?”他这么一说,自己都不确定了。毕竟虽然初来乍到,不也是莫名其妙惹了大人物?

柏若风视线挪到他身上,“此话怎说?还有,追你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你?”

见柏若风似乎真的不认识他,只是因为与对方熟人长得相像,段重镜悄悄松了口气,他仍抱紧了树枝,就像只考拉,姿态有些滑稽。

段重镜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把柏若风上下打量了一遍,见他衣着不凡,小心翼翼反问:“不知公子,是哪个府上的人物?”

柏若风眉目一动,“你还怕我送你去死不成?你不说,我现在就能让你去见阎王。”说着明媚一笑,露着森森虎牙,朝段重镜伸出手来。

那手看着细瘦白皙,可段重镜没忘记刚刚就是这只手怎么把他又拽又拎又推的,当即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打马虎眼。

段重镜垮着脸道:“追我的人是段相府上的人,我听同行的考生说,可以尝试着向达官贵人们自荐,万一考不上,说不定也能有条留下的活路。”

“段相乃是三朝元老,是我辈榜样。又与我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我这不就,厚着脸皮去递帖子了吗?”

段重镜脸色兴奋得发红,眼里亮晶晶的,充满着期待,“那么多才子段相都拒了,独独就接了我的帖子!我以为我走运了!管家还来家里寻我,我就跟着管家去见了段相,刚开始还谈得好好的,问我父母,问我婚配,问我年岁……但是、但是问完后,”

段重镜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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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发白,惊疑交加,“他忽然就叫人‘解决’我,还说做得干净些。”

这时候,段重镜再傻都知道不对劲了。但是他怎么拧得过那么多人,必死无疑。

奇怪的是,站在段相边上的那位看似弱柳扶风的小姐,原本好端端的,忽然就晕倒了。

趁着其他人注意力被吸引,段重镜连忙逃出去。段府家大业大,他从未来过,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遇到墙就攀,遇到洞就钻,那群下人不曾料到他为了逃生会这么利索,又怕冲撞了贵人和摔碎东西,一时间乱了手脚。

加上他的大声呼救引来其他下人,那些不知内情的下人一个两个喊着‘少爷’,还替他去拦追击的人,场面极度混乱。

“我在一个院子里遇到个好心妇人,她刚开始喊我‘夫君’。”段重镜迷茫道,“后面的人追上来后,她还给我指了方向,我就从小门逃出来了。”

他至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惹上段相这般的大人物。

他不知道,可柏若风却猜到了几分。柏若风心中疑窦丛生,问:“你真有八十岁的老母?三岁的小儿?”

段重镜眨了眨眼,嘿嘿一笑,试图装傻蒙混过关。

倒是从未见过段轻章用这张脸笑得这么憨气,却又狡诈。柏若风也朝他笑,端着张无害的俊脸,手又去推他,“不答就给我下去。”

失重感吓得段重镜哇哇大叫,死死抱住树枝,“没有!我没有!养父说我父母双亡,是个没人要的小叫花子。我没媳妇也没孩子,这个条件谁愿意嫁我啊!”

“哦?”柏若风不是很信,听到有几道脚步声渐进,他神态冷肃,捂住段重镜嘴巴,“噤声,他们回来了。”

段重镜吓得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眼睛牢牢盯着下边。

这时,柏若风迅速捉住段重镜领子,脚步轻点瓦片,两三下越过墙头,落到一处客栈。他一路拽着段重镜的脖颈,把人扯得衣衫乱糟糟的。

段重镜不情不愿地脑袋拼命后仰,和他角力,脚下使劲往前推,就想挣开柏若风跑路。

柏若风无视了小二奇怪的视线,抛给小二一块银锭,开了个包厢。

段重镜眼睛盯着那银子都要冒光,嘴里嘟嘟囔囔,“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咱俩不是很熟吧?你要请我吃大餐?”

“那你要么?”柏若风关上门,歪了歪头,好整以暇道,“请你吃断头饭。”

相府不好相与,眼前的年轻人看着更不好相处。感知到危险的段重镜往后退着,扒着窗框就想跳窗跑,结果一推开窗,就看到院外有熟悉的衣服颜色闪过,赫然是相府的人在周围巡视。

段重镜连忙关上窗,左思右想,终于乖乖地坐到椅子上,“多谢大人搭救。”

他现在回过味来了,若说之前柏若风救他是路过的好心,但知道追杀他的是相府的人后,还能不畏强权,如此冷静把他带到这里,想来是有话要说。

“只是不知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粗鄙,怕是帮不上什么忙。”段重镜警惕地看着柏若风,怀疑他是与相府不睦的。

“你也知道自己帮不上忙?”柏若风轻佻地拍拍他脸颊,“我帮你还差不多,你跑,你使劲跑,出了这客栈,你必死无疑。京兆尹都帮不了你。”

段重镜惊得瞪圆了眼。他不是傻的,只是初来乍到一团乱,闻言拉住柏若风袖子,追问道:“大人可知我是犯了什么罪?为何丞相大人紧追不放?”

柏若风说,“难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喊你‘段大哥’?段府那妇人为什么喊你‘夫君’?段丞相为什么要杀你?”他咬字很重,突出一个‘段’字。

为什么个个都认识他?那自然是因为京中有人和他长得很像。而那人极有可能是段府里的公子。

顿时,段重镜面如土色。

“我想,你大抵也知道一些坊间传言。”柏若风见他满眼绝望,笑了笑,一语道破,“你无父无母,还与段轻章长得这么像,极有可能与之是双生子。段相的反应,直接坐实了这件事。”

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曜国,在这个愚昧的时代,双生子意味着不详。人们认为这是上天对家庭的一种惩罚或灾难。

谁家有了双生子,那晦气的名声传出去,就会叫人躲避不及。于是常有的做法是除掉其中一个。

段重镜极有可能是出生后不久就被带到乡下丢弃,段相没想过这个被舍弃的儿子还会重新出现,尤其还是要来参加会试。

京中几乎人人都认得十六岁便取得状元的段轻章,段重镜一旦参加会试,段家双子的秘密就会公之于众。

段重镜如堕冰窖,他动了动唇,浑身哆嗦,“可、可我寒窗苦读二十多年,就为了今年。俺们村里就我一个能参加会试的,大家都给了我很多帮助,夫子也说我很有可能取得功名。我还想回去做个好官,帮助乡里……”

他满眼慌乱,絮絮叨叨说着不能放弃的理由。

柏若风抱臂想了想,道:“命重要还是功名重要?你现在离京,还能有一线生机。”

段重镜沉默了,他低着头,抠着手不说话,手背被他自己抠出几条血痂。

半晌,段重镜猛地抬起头,他唇色发白,然语气坚决,“谢谢大人提醒。只是我既然来了,就不能因为一个想杀我的陌生人停下自己的脚步,我要参加科举!”

段府的秘密、面子与他何干?他是段重镜,吃百家饭长大的段重镜!他来科举,是为了以后当个好官,决不能就这样屈服!

“好小子。”柏若风惊叹着,笑了两声,指节搭在桌边敲了敲,“你够莽的啊,明知死路一条还要冲过去。不过,你既然被我遇到了,不算坏事。”

段重镜被他的话吸引过去,看见那白皙有力的指节一下接着一下敲着。他低头看看自己双手,粗大的指节和遍布的茧子,是干惯粗活的人的手。段重镜忽然没来由的好奇起另一个和自己长得很像的人,那人的手上,该没有这些粗糙的痕迹。

“或许,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个人。”柏若风无心介入段府家事,不过家事有家事的解决办法。他弯了弯眉眼,若春日暖阳洒下,无端叫人心安。

第47章动摇

段轻章从大理寺出来时,天边橙紫一片,显然天色不早了。他提着衣摆跨过门槛,如同每个寻常日子般往路边的相府马车去。

没想到却见一架陌生的马车驱到面前,赶车的是柏若风身边的亲侍阿元。

阿元长了张讨喜的圆脸,从车前跃下,拿出个板凳放在地上,“段公子,我家公子请你上车一叙。”

柏若风什么时候不骑马,换成坐马车了?摸不着脑袋的段轻章动作慢了两拍,便见柏若风撩开帘子探出脑袋来,高高兴兴道:“段大哥,我等你好久了!”

段轻章不再犹豫,就着阿元搀扶上车,“不是让你晚间来府上吗?”他还没来得及叫下人准备些招待客人的菜色。

“我等不及了,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看。”柏若风有些着急地伸出个手臂,拽着段轻章进去。

段轻章几个踉跄,被拽进了低矮的车厢内,扶住车壁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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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适应了车厢内的昏暗,这才发现角落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打着几个不明显的补丁,衣着朴素,脑袋上带着帷帽。正死死护着帷帽不肯脱。

他身旁,柏若风靠着蛮力扯他的帷帽,口中叫道:“来都来了,快脱!”

柏若风的精力怎么好像花不完似的。作为一个文人,段轻章真心觉出几分艳羡。

他没有打扰两人,自己寻了空位坐下。同一时刻,男子不敌柏若风的力气,帷帽被柏若风扯了下来。

段轻章无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眼神便定住了。那张每日都能在铜镜里见到的脸此刻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不敢相信。

好像镜子里的人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做出完全不同的动作,诡异至极。段轻章脑海一片空白。

不大的车厢里,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开口说话。

如果一个人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俗世摸滚打爬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成了全村的骄傲,做了举人,得以上京科举,甚至有机会面圣。却乍然发现自己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会是何感受?

更甚者,对方自小金尊玉贵长大,十六就做了状元,入了大理寺做官,面圣的机会数不胜数,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还娶了青梅做妻,家庭美满。

见到这个人生截然不同的兄弟,该做些什么反应?

段重镜想过,可能是怨恨的,怨恨两个人同一天出生,他只是晚了些出生,为什么独独是他被抛弃?可能是自卑的,自卑于自己各方面的比不上,明明两人长得那么相像。也可能是难堪的,对方说不定像段丞相那般,见了他就要杀他,而他到时候说不得还要跪在地上求饶。

若不是柏若风拍着胸脯说他这位未曾谋面的‘大哥’脑袋轴是轴了些,但行事正派,为人良善,他死活都不肯冒风险来。

但是真正见面后,对着眼前一举一动浑然天成的贵公子,段重镜却说不出话来。

是怨恨,是艳羡,是自卑……复杂的情绪涌上脑子,他抱着怀里的帷帽,讷讷道:“段公子,你、你好?”

他神态自若,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指甲却死死掐进掌心肉中。段重镜先行自我介绍道:“草民段重镜,家住万州段家村。来这里,是想您帮个忙。”

段轻章回过神来,心思百转,眼神复杂,他轻声道:“什么忙?”

段重镜心想:我又不欠这家子的。于是他那点自卑散了干净,闻言抬了抬下巴,直白道:“你老子要杀我,您能不能看在咱两小时候住过一间‘房’的份上,帮帮忙?”

这话直白又带着几分粗俗,段轻章怔住了。

边上爆发出一阵笑声来,两人看去,见柏若风拍着大腿,为段重镜的话哈哈大笑。

须臾,他撩开帘子喊:“阿元,你驱车带我们绕着皇城兜兜风,稳些慢些。”

车子慢慢动起来。

柏若风放下帘子,摸了摸眼角笑出的泪,回头见两个人都看着自己,解释道:“你两看着对方不会想笑吗?这简直就像在照镜子!”

段轻章颇显无奈,“你把他带来见我,是不是该把话说清楚些?”

“哦对,那得从他撞我,还理直气壮说我讹他开始。”柏若风一拳敲着掌心道。

段重镜当即不满嚷嚷道:“你胡说!我没有!”

柏若风又大笑起来,揽着段轻章肩膀指着对面道:“快看,我还是头回见你那张脸能露出这么多表情。”

因为他的插科打诨,马车内本来紧张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段轻章和段重镜悄然松了半口气。

“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柏若风证实了段相要杀段重镜的事情,他声调始终是轻快的,“双生子虽说是不详,但也要看每个人怎么想。皇家里头不是没出过双生子,活下来的也有过。不说史料,就说越国那对龙凤胎,两位可有所耳闻?”

柏若风说的没错,双生子虽是不详,但若是家庭显赫的要全保下来,不是没可能的。段重镜捏紧了腿上衣物,抬眼偷看段轻章脸色,不由苦笑:只是选择权不在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身上,而在于相府的态度。

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段轻章拧眉不语,似有顾虑。

柏若风以为他是在乎段丞相——段轻章人虽不错,却甚是迂腐,在他心里,怕是对错不算重要,重要的是子告父为逾矩,是为不敬,因此向来不掺和段公良那些事。

柏若风没忍住,搭在人肩上的手臂一弯,两人距离拉近。他挨着段轻章怂恿道:“段大哥,家里多一个举人可是好事啊!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你父亲干糊涂事?”

“糊涂事?”段轻章看了看他,神情自若把肩上的手扫下来,带着几分怀念道:“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这回轮到柏若风满腹疑惑。

段轻章叹气道:“昔日东宫暗牢,你本可以袖手旁观,仍选择救了我一命。而今事情与你无关,你却带着人来了。济人之急,救人之危。柏若风,我远不及你。”

他很懦弱,鲜少违背父亲之意,更难有如此随心所欲的时候。

“哦?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可真巧了,你两都欠我一条命。”柏若风故意岔开话题笑道,“你今日帮他一把,不也‘随心所欲’做到了你曾经做不到的吗?”

段轻章肩背始终挺直,闻言只是无奈地摇头。

这神态,不知道到底是拒绝还是什么。段重镜担心自己的小命,忍不住插话,“段公子,那您……”

“还叫段公子?”段轻章打断他的话。

段重镜愣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揪着衣摆,看向柏若风。

“看他作甚?”段轻章明知故问,此刻不疾不徐道,“说起来,我以前就羡慕柏云起能有个兄弟作伴。”

他清风朗月一笑,定定看着段重镜,“不过以后,不用羡慕了。”

段重镜心下一跳,但想到段相,心里就像有根刺,没能应下。他顿了顿,“你打算如何做?”

“离科举尚有几月,你既是远道而来,又无家眷,不是客栈便是赁居。不如直接去相府住。”段轻章蹙眉道,“暂且住我院子吧。你的事情我会去和父亲商议,不会再有人追杀你了。”

段重镜眼里显出警惕,“不行!”他急得一下站起,脑袋却撞倒了马车顶,发出脆声。

还说是什么年少成名的天才呢!都不知道这人是单纯还是单蠢。若不是外头正是市集,内里又有个柏若风,段重镜恨不得立刻跳窗逃跑。

他后背贴着窗框疯狂摇头,“那不成了瓮中捉鳖?我才逃出来,万一你们父子都要杀我,我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再退一步说,哪怕你是好的,万一你父亲要杀我,你拦得住?!”

段轻章捏紧了指腹,眼睛直视他,沉稳道:“我拦得住。”

段重镜睁大了眼,“你拦得住个屁啊你!”他气出粗话来,“若不是柏公子替我说话,你刚刚分明想和那谁同流合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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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段重镜激动道,但话音刚落,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两个女子身影。

段轻章见他这般急躁,端详了下这刚捡的便宜弟弟半晌,唇角弯弯,“你如今的住处,怕是已经被包围了。偌大的京城,无权无势,你无处可躲。就算我劝不住,也能给你在相府安排个清静角落,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亲眼皮子底下,不正是如此?”

见人不信,段轻章补充道:“父亲甚少来我院子,有燕娘在,就算发现了也拿不了你怎样。就信我一回,如何?”

柏若风抱臂摸了摸下巴,见满脸不愿的段重镜看向他,一副让他拿主意的模样,不禁乐了,“方才在客栈义愤填膺说不惧强权的人是谁啊?你的命,自己拿主意。”

早先他就说过送段重镜离开京城,是这人自己不愿意,能帮的他早帮了。京中侯府就他一个主人,他要是把人藏府里,说不定哪天他离开一下,段重镜小命就没了。

举手之劳可以,但要他守着只有一面之缘的段重镜,与相府作对,那是不可能的。再且,段重镜铁了心要入朝为官,这还只是开始。

要安全,何不直接回家去?

段重镜一脸纠结,他知晓自己的斤两。有谁愿意从一人之下的丞相手里保下个还没上榜的小小举人呢?这个答案昭然若揭。理智如此,情绪上他仍摇摆不定。

既然事情已经谈完,柏若风探头喊阿元驾车去相府,对段轻章道:“段大哥没忘记下午我说的事吧?”

段轻章当然记得,却偏偏掸了掸袖子,故意道:“什么事?”

柏若风瞪了他一眼,委婉道:“相府是不是要有小姐入宫选秀了?”

“你从哪打听来的?”段轻章讶然,这么大的事,他竟不知情。府中未婚的姊妹只剩一个,段轻章沉吟着,“锦诗她深受父亲宠爱。婚事,怕是父亲拿的主意。”

柏若风又道:“那……她本人怎么想?”

话里似有话,段轻章转过头,重新审视着他。

边上的段重镜死到临头,还不忘竖着耳朵偷听。

柏若风瞥了段重镜一眼,抬手掩唇对段轻章耳语自己大哥那点小心思。

段轻章先是一脸茫然,随后满面震惊,再是眼神示意询问。柏若风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段轻章:……

他握拳咳了两下,眼含询问,“要不,等会我托燕娘去问问?”

柏若风点头如捣蒜,笑颜逐开。

绕了几圈的侯府马车停在了相府门口。

柏若风看向段重镜,“现在还能选,要么下去,要么我叫阿元送你离开。”

段重镜捏紧了裤子,面白如纸,紧张得坐立不安。

看来是想离京。段轻章叹了口气,率先起身,就要下车。

他正寻思着等会喊小厮去送些银两,护送人返乡,猝不及防间冰冷的手指贴了上来,力道极大,死死拉着他手腕不愿放。段轻章惊诧不已,回首见到段重镜抿唇,倔强看着他。

段重镜再三向他确认:“……你刚说的,能让我参加科举,可还作数?”

段轻章反手拉住他手腕,郑重点头,“我以性命起誓,护你参加科举。”

车外就是相府了,段重镜深吸一口气,心跳得飞快,他快速道:“谢谢。”

柏若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眉眼弯弯。他喊道:“阿元,少爷我脚崴了,上来扶一下。”

阿元在车外应了一声。

段轻章先下了车,站车外等着。

不一会儿,‘阿元’就扶着柏若风下了车。

柏若风斜着身子挨着小厮借力,低着脑袋微微弓着身的小厮搀扶着‘崴脚的主子’,脸被头上稍宽的帻巾和柏若风的阴影罩住,隐约露出个侧脸和下巴。

段轻章等主仆下了车才抬脚,他控制着速度,只比主仆二人快一步,立在小厮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柏若风,念叨着他怎么不小心把脚崴了,又念叨他这么久不来找自己叙旧,等会非让人多喝两杯。

柏若风笑着应和。

一如往常。

门内的小厮刚迎上来,只来得及看到一身红衣张扬的柏若风,便被段轻章打发去找酒了。

相府占地面积不小,几位主子各有各的院子。

到了院内,段轻章和柏若风没想到刚还讨论着的‘段锦诗’正和已经显怀的高飞燕坐在花园内聊天。

听见动静,两人一同转过头。

高飞燕忙站起身,“夫君!”说罢就要过来。

段轻章哪舍得叫她挺着肚子过来,自己快走几步过去搀住她。

高飞燕情不自禁笑出来,“你回来了。”

段轻章视线对上这双脉脉含情载满他的眸子,也忍不住笑意,拉起高飞燕的手,“嗯,我回来了。”

身旁伪装成‘段锦诗’多年的秦楼月站起来,规规矩矩喊道:“大哥。”

她白日里见到段重镜,心有疑窦,正是来探听消息的。此刻视线一扫,看到远处的柏若风斜身站着,边上的小厮虚扶着他。

秦楼月一扫而过。倏然,她清秀的眉目一紧,再回看过去,越发觉这刻意挡着脸的小厮不太对劲。

“大哥带了朋友回来?”她问道,心里已经猜到几分。

巧的是,段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没忍住抬头看了眼,这一眼便认出秦楼月是那位在段丞相下令抓他是忽然‘晕’倒的青衣姑娘,而站在段轻章边上的高飞燕正是给他指过路的妇人。

段重镜想,这相府,看来不都是坏人。

秦楼月也认出他来了,眯了眯眼,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明知段公良要杀他,这人竟还敢回来。

段轻章说:“镇北侯府的小公子,你见过的。”他招来自己的贴身小厮耳语一番,小厮点了点头,把段重镜悄悄带下去安置了。

高飞燕疑惑地看着段轻章,她刚听到了些许话语,不明白段轻章为什么要特地腾个房间给柏若风带来的下人住。

段轻章有事从不瞒她,因此高飞燕正要开口问,段轻章先一步道:“燕娘,我有话与你说。”

高飞燕歪了歪头,奇怪地看了眼段轻章,但仍是跟着他走远了几步,站在花丛边上。

两人离桌子约有几米,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叫秦楼月与外男单独相处,也刚好留了说悄悄话的空间。

柏若风看了看段轻章,忽然了然。他单脚跳了跳,蹦到石桌边上,兀自坐下,撑着下巴仰脸看着站着的人笑,“段小姐,可还记得我?”

秦楼月皱眉,哪还看不出蹊跷来,她单刀直入问:“柏公子寻我有事?”

好聪明。柏若风转了转眼,接着刚刚的客套话继续道:“据说京中贵女排了个世家公子榜,数我大哥为榜首。自小,父母亲友皆说我与大哥长得有几分相像,段小姐觉得我比我大哥如何?”他眉眼弯弯,仿佛只是单纯在乎自己容貌。

秦楼月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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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解道:“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笑话,公子不必放心上。”

柏若风不依不饶,“虽是玩笑话,也是有几分真意的。柏云起那家伙常年在沙场,整个人被磨得又黑又瘦的,贵女们要择婿,哪轮得到他做第一,段小姐也是这样想的吧?”

秦楼月皱眉,忍不住道:“铁血男儿,不说榜首,上一个只看脸的榜,绰绰有余了。”

柏若风意有所指地拉长了调子,“哦~”

秦楼月看不清他来意,不解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身边没有认识的贵女,有些事情心中困惑,无人能解。段小姐可能解答一二?”柏若风撑着脸慢悠悠道。

然不等秦楼月开口,柏若风又道,“说来,我大哥曾在北疆干过英雄救美的蠢事。上次回京,他和我说在京中遇到故人。这缘分不可谓不巧啊。”他感叹着,“不过我觉得男大十八变,他年少长得白净,自然多得是人欢喜。但人家现在兴许看不上他了,毕竟侯府哪比得上入宫的富贵。段小姐觉得呢?”

秦楼月眸子微动,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不知道是因为柏若风口中那人可能是她,还是柏云起认出她这事,叫她心中惶恐自己间谍身份被识破重要些。

她没否认!柏若风见有戏,不紧不慢闲谈般问:“段小姐觉得,如若你是那个人,心里会是怎么想?”

若柏家兄弟认出她身份,断不会如此平淡地问她些男女之事,至少会把她捉起来。然而当秦楼月冷静地想着如何回答时,那狂跳不止的心脏却没有半分缓下来的意思,甚至连带着整个脸都开始发烫。

“段小姐?”柏若风眨了眨眼,“段小姐,你脸好红,身体没事吧?”

秦楼月红唇微张,吐出口浊气来,她捂了捂自己滚烫的脸颊,竟不发一言扭头跑了。

“段小姐!”柏若风的喊声被她远远抛在了脑后。

若她真的是段锦诗就好了,嫁到侯府去?她做梦都不敢这么想。秦楼月顺着廊道往前,她特意选了人少的路,心乱如麻,快步走回去。

一路上脑子闪过冷漠的父皇,闪过卑微的母后,闪过对她恶声恶气的长兄,茫茫然停住了脚步,不知自己在异国他乡拼命伪装,到底是为了谁。

她走过小路,见到段轻章身边的贴身小厮从另一条路过来。秦楼月侧身隐蔽,等人无知无觉过去了,驻足一会儿,沿着小厮来的路往前走。

客房门半开着,里边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楼月走上前,立在门外,稍稍把门一推,门就开了。段重镜背对着她在收拾床铺。

听见开门声,段重镜如惊弓之鸟,警惕地回头——他刚刚确认这里远离相府中线,周围较为偏僻,少有人经过,段轻章的小厮才走,谁会过来?

很快,段重镜认出了门口的女子。

段重镜犹豫着,打了个招呼,“段小姐,午间的事,谢谢你。”

秦楼月眸色一黯,她有些失望,“是大哥让你留下的?”

段重镜点点头,此刻段轻章人不在,他喊起称呼来毫无心理压力,“大哥人真好!”

“是,他人真好。”秦楼月扯了唇笑了笑,“你安心住下吧,我不会和别人说的。”

段重镜眼睛一亮,“段小姐,你人和大哥一样好!谢谢你!”

秦楼月勉力笑了笑,转身离开。

为了监视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段公良,她常常跟在段公良身边,以孝顺之名,行悖逆之事。午间的时候她正好在书房,才知道原来段丞相也有一对双生子。

她看着被轻而易举决定死亡的段重镜,就好像看到了她自己。

然而现实告诉她,段重镜不是她,段轻章也不是秦剑南。

段重镜能被自己大哥接受并伸出援手,她却无依无靠。秦楼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缓缓握紧,第无数次想:如果我真是段锦诗就好了。

她开始说服自己:左右兄长他们要的是边关军报,嫁入柏家不是更能接触到军务事宜吗?很快,她否决了这种想法,心知这样会叫救过她的恩人家破人亡。

她回到自己房间,新买的丫鬟阿宝追过来,跟着她进房。除了贴身丫鬟,秦楼月向来不喜别人照顾。门一关上,便是两人的空间。

关门的阿宝转过身,竟被一巴掌甩在脸上,抽倒在地。“啊!”

那一巴掌是下了大力气的,把她脑子都打蒙了。阿宝回过神来,惊怒交加,捂着脸爬起来。打她的人已经施施然走进里间,坐在贵妃椅上。

阿宝气势汹汹冲过去,扬起手就要给自己报仇。没料想却被起身的秦楼月又在另一边完好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阿宝不可置信地捂住脸,只有一双眸子带着恶毒的恨意看着秦楼月。

秦楼月冷声道:“两巴掌,赏你自作主张,你不冤。”她从未想过进宫。段公良命都控制在她手中,又知她是北越人,不会擅自妄为。

只有阿宝,只有这个北越太子派来的新宠,能够通过宫中线人,把她放进选秀名单里。

阿宝呸出血丝,讥诮道:“自作主张?这可是太子殿下的旨意,你敢不遵?”

“这些年,我给他打探的情报已经够多了。”秦楼月面无表情。

“如果情报够多,那为什么前线还屡屡战败?还不是因为你这个不祥的贱人,拖累了越国的气运!”阿宝像看脏东西一样看着她,想要动手,又迫于对方刚刚那两巴掌的威力,不敢乱来。

“你要赎罪,你该去赎罪。”阿宝上下打量她一番,讽刺道,“圣女大人,若不是殿下心慈,别说容貌,你连命都留不下来。你也就剩下一副好皮囊了,何不把它好好利用,去给曜帝吹吹枕边风?届时,你做了曜国的皇后,与殿下里应外合,殿下不会忘记你的苦劳的。”

曜国皇帝都快五十岁了。秦楼月睫毛颤了颤,“那我赔了人,能得到什么?”

阿宝理直气壮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会原谅你,这还不够吗?”

秦楼月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神冷冰冰看着她,忽然一弯唇,无害地笑了。

阿宝从她眼神里觉出杀意,吓得后退了半步。但想到自己背后的人,很快定下心,扬起下巴回瞪,大有你能奈我何的嚣张之意。

第48章毁约

北越不安分了。

柏若风把家书一一摊开,摆在桌上。四封不一样的字体,报的都是平安,一片风平浪静、时光静好,没有提到半分边境的风波。

他十指相抵,撑着下巴,领会了家人的意思。唇边弧度稍稍抬起,眸中尽是暖意。心下却为此酸胀一片。

或许他们期盼的都是一样的,就像他寄回去的家书,全然没提自己去剿匪的事情,提的尽是京城的吃喝玩乐。

柏若风忽然想起,他寄回去的信封,还没与柏云起说起段小姐的事情。那日看段小姐神态,明明也对他大哥有意。

柏若风眼中现出少许玩味。

雕花木窗一声轻响,黑影身手矫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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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入室内。黑靴落地无声,朝书桌边上的人靠近。

柏若风耳朵微动,明明觉出有人入房,仍旧不紧不慢把摊着的信纸一封封珍惜地收起,塞到柜子里。

黑影走上前,双手撑在桌面上,阴影把端坐在桌后的人笼罩住,无端显出压迫感来。来人声音沉沉,分不出悲喜,“柏若风。”

被直呼大名,柏若风抬起头来,面上并无意外,“又不走门。”

现在方宥丞来他家,攀壁爬墙,流畅得很,简直就和逛自己家小花园差不多。柏若风眼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尤其是见着方宥丞黑着脸,仿佛来找茬般的姿态,那丝无力感更重了。“寻我何事?”

若按面相来分好恶,从第一眼印象来看,柏若风被分为好人,那方宥丞当是带着血腥气的恶人了。他不笑时,眉弓隆起,映得黑眸如渊,寻常的话出了口,像极了质问,“这几天你怎么不入宫?”

柏若风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下一句怕是又要来问自己是不是在躲着他了。柏若风揉了揉鼻根,对明知故问的方宥丞没办法。

索性放弃了找理由。柏若风单手托着下颌,抬眼瞧着来人,再不掩饰敷衍,反问道:“无诏不入宫,不是常识么?太子殿下。”

方宥丞一手按在桌面,一手缓缓举起。

柏若风这才发现他右手还握着卷画,四指一松,画卷便往下展开来。只见画上美人一袭空青色衣裙,五官清丽,画卷角落标着小字,表明画中人来自段府。

不待柏若风出声,斜眸端详着画卷的方宥丞先行开口道:“你喜欢这类型的美人?”

“美人,谁不喜欢?”桃花眼一掀,露出其下茶金色的眸子,盛满了风流肆意。

这不是方宥丞想要的答案。方宥丞觉出对方两句话里的不以为意,心头的火星被风一吹,呈燎原之势。他手肘微曲,上身压下,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极近。

对视间,方宥丞笃定道:“前两日,你去段府就是为了见她?”

柏若风无意识点着桌面的动作一顿,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仿佛就是默认,方宥丞眸间锐色,看柏若风就像在看自己家要被拐跑的白菜,连语速都快了不少,透着急躁,“你与那女的才见过几面?又了解多少?看人不能只看表象,说不定她和她爹一个样,回头把你推火坑你还得谢谢她!”

“那女的?”柏若风斟酌着其间情绪,笑道,“她还是你表妹。”

“表妹又如何!”方宥丞道。

“的确不如何。”听了一耳朵坏话的柏若风莞尔,已然明晰对方话中意思。看来方宥丞知道他去过相府,却不知道所谓何事。

他刚要解释是为了长兄去的相府。脑中却挨了一杵子,止住了解释的话头。

视线自方宥丞面上逡巡而过,柏若风察觉了对方的不安源自何处。

恰恰是他最不想去的方向。

这是个好机会。柏若风捏了捏指腹,不若将错就错,直接断了念想,免得平白误了人。

唇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抹平,柏若风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平静,他道:“我觉得段小姐很好。殿下勿要妄议,毁了姑娘清誉。”

“你在为她说话?!”刹那打翻了一屋子的醋坛,方宥丞大力把画拍在桌上,面容凶狠,“京中贵女不知凡几,她文采一般,姿色平平,哪里值得你青睐?”

柏若风点了点头,不知心中如何想,至少面上表现出来的是认同。方宥丞跳得极快的心脏因着对方的态度缓下。

不料柏若风杀了个回马枪,话语如枪尖冷冷刺入心脏。柏若风道:“既然殿下如此说,那想必认识不少文采飞扬姿色上佳的姑娘。不若都介绍给我看看?”

“柏若风,你!”方宥丞倏然直起身,面带薄怒看着他。

显然,方宥丞已经察觉出柏若风在故意刺激他了。

可看出来了又能怎样?柏若风垂眸,把方宥丞手掌推下去,拉过那张画像,细心展开,抚平了褶皱,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是段小姐,来日也会是李小姐、孙小姐。横竖年龄到了,都是要成婚生子的。”

“若是遇上喜欢的,妻妾都纳,说不得来年就能当爹,往后儿孙满堂,白头偕老,一生美满,未尝不可。”柏若风看向面色极差的人,“殿下觉得呢?”

方宥丞猛地擒住他手腕,掌心灼热,几乎要烫伤肌肤。

在对方倾身过来之际,柏若风瞳孔骤缩,起身翻转手腕,死死把人手臂扣在桌上,冷下脸道:“殿下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的明明该是你!”方宥丞另一只手掐紧了柏若风下巴,往上一抬,要看进对方眸中,“你在故意激怒我。”

柏若风嘴角上扬,在方宥丞没来得及警惕的时候,脑袋忽然往前磕去,他完全没收着力气,以至于脑壳相碰,‘咚’的一下撞得两人头晕眼花。

这招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方宥丞掌下松了劲,他便趁机后退一步,漫不经心摸了摸撞红的脑门。

明明是暖色的瞳眸,此刻看人的眼神却是全然冰冷。他看着现出片刻茫然的方宥丞,提醒道:“殿下忘了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剧痛过后,脑袋有刹那的空白。

嗡鸣过后,清亮的声音滑入耳中,方宥丞恢复了理智,他捂着额头,不甘地看着眼前咫尺之遥的人。

他往前伸手,柏若风便往后退。他越是争取,两人的距离拉得越远。

方宥丞懂了。这是‘兄弟’的距离。

他放下试图触碰的手,皱眉指控道:“那你也忘记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过,你心里有别的事情,这辈子都不会成婚生子。”

所以他能容忍柏若风的要求,在这些前提下,他愿意只做兄弟。

可一旦发现柏若风心里可能有别的人的存在,可能会与别人肌肤相亲,相濡以沫,白头偕老……那所有的一切都该另当别论!

柏若风一怔,着实没想到方宥丞还记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宥丞还是个半大少年,这么多年了,方宥丞不仅当真,还给他记着。

虽然他至今没有改变过想法,未来仍是如此打算。只是什么时候就该说什么话。譬如现在,他决不会当着方宥丞的面承认。

“童言无忌而已,如今回头还来得及。”柏若风一语双关,说自己,也是说方宥丞。

他翻脸无情,端着往常方宥丞最恨的正义凛然的架子,振振有词道:“娶妻生子,方为人间正道。殿下身为天下储君,更应以身作则,莫要让百姓失望、让君主失望。”

“那你呢?你把自己放哪?”方宥丞死死盯着他,面色阴翳,捏紧了拳头。

“微臣不过一介草芥,哪里值得殿下放入眼中。”

此话一出,久久寂然。

两人隔着长桌对立。柏若风本以为厌恶虚伪的方宥丞会对他出手,他见识过方宥丞的武功,两人若对上,怕是要好一会儿才能分出胜负。

思索间,浑不知晓自己浑身肌肉紧绷,在他人眼中已是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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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备战姿态。

方宥丞哪看不出来?面前人身体潜意识的应战反应,让本应麻木了的心脏密密麻麻地泛起刺痛,逐渐连成一片,往四周放射性蔓延开。

没有别的动作。方宥丞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说罢转身走了。

走了没两步,方宥丞倏然转身回到桌前,扯过那副秀女画像,一板一眼卷起来。

直至那抹挺拔身影离开书房,柏若风都没回过神来。他眨了下眼,从桌后绕出来,往方宥丞站过的地方看去。

这时,他才发现厚木做成的书桌边框,竟留下了四道指印。

柏若风若有所思。

画上的人,留不得了。方宥丞回到东宫内,把画卷掷在桌上。他虽不说话,身遭气势凛然,叫周围的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春福心态还算稳妥,给方宥丞续上茶水。压低声音让宫人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若都木头一样立在这,怕是等会太子殿下就得发作。

如此,殿内很快只留下春福和他身后的小太监伺候着。

小太监年纪小,面色白净,春福见他干活伶俐,前几日才收到手下来,想做徒弟培养。

平日里,小太监是跟着春福在太子不在的时候收拾殿内杂物的。

今日方宥丞明明就大刀阔虎坐在位上,他却斗胆伸手去拿书桌上的卷轴。

方宥丞看着折子,始终看不入脑子。冷不防眼前出现了半只手,他猛地抬起头,厉声呵斥:“谁让你上来的!”

小太监被吓得跌倒在地,回过神立马四肢着地,趴伏在地上。

带他的春福不在,没人为他求情。小太监面色苍白,眼珠子咕噜噜转着,求饶道:“殿下饶命!是、是太后娘娘今日派人来催选秀的单子。”

方宥丞皱眉,不再理会他。等春福回来,自有人教小太监规矩。

小太监胆大过了头,轻手轻脚上来收好边上的画卷,盯着方宥丞桌上那副,问道:“殿下要把段小姐画像留下来吗?”

不待方宥丞发作,他继续道:“可是段家因段小姐出身低微,提出让她退出此次选秀。”

方宥丞抬起眼来,无声审视着眼前人。

小太监畏畏缩缩抱着画卷弓腰站着,他尚且不知道太子已然对人起了杀心,还以为太子是对画上美人起了兴趣。

方宥丞忽然道:“那日跟着春福去拿秀女画卷的,也是你吧?”

小太监唯唯诺诺应是。

方宥丞唇边溢出些许冷笑。他是脾气差了点,但不是蠢人。那日他看着柏若风离开,见到他不小心撞倒了春福和小太监。

那么多画卷掉落,但是因为都是系好的,因此没有散开。唯有一副,唯独有一副画卷因为系带坏了,在地面散开来,清晰展开秀女面容。

若不是柏若风撞了人,画卷就该是在他面前展开了。

春福带着热茶回来了。他一入殿就觉出不对劲来,小心翼翼把茶壶放到边上,刚想为小太监求情。

尚未开口,方宥丞已经扬声喊守卫进来。他手指点了点,指向小太监,随意道:“把这多舌的,拖下去刑讯。”

刑讯与审讯一字之差,却有天渊之别。小太监吓得浑身哆嗦,当两个守卫过来拖他时,他才反应过来,哭喊着饶命。

方宥丞没看他一眼,继续低头批注。就连带了他几天的春福公公,此时听到太子命令,立刻缄口不言,竟连替他求情的意思都没有。

小太监哭了闹了求了,最后绝望地被堵着嘴拖了下去。

春福眼观鼻鼻观心沉默立着,把自己当成了一棵树。

方宥丞冷不丁道:“再有老鼠进来,下一个就是你。”

好在小太监不是刺客也不是下毒的,不然他怕是难辞其罪。知道东宫暗牢存在的春福心悸,清楚自己犯了错,低下头喏喏应着。

北边起的战事只是小打小闹,为柏若风铺了条路。战功赫赫,才能有理由让皇帝给宠臣牵线搭桥。

朝野上下如今都关注着北疆,自然也注意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镇北侯府。

柏若风给皇帝递了请帖,请求觐见。

过了几日,正当他以为这条路走不通,要另寻法子时,皇帝召他入宫。

虽然往日里柏若风没少入宫,然而自由的范围仅限于东宫,其他地方他是没办法自由走动的。

因此此次入宫面圣机会难得。

龙武军统领听着唬人,其实是类似于太子亲卫的官职。他换了七品武官官服,规规矩矩随着带路的太监入了养心殿,正儿八经行了礼。

皇帝没有让他起身,柏若风便维持着见礼姿势,垂眸看地,眼角余光仍能瞥见总管公公童英扶着皇帝起身的动作。

与前两年比,皇帝衰老的速度加快了。枯瘦的手指不复当年的光彩,不稳的脚步足见其虚弱。

柏若风想起皇帝近来喜上炼丹的传闻,据说皇帝在宫内养了一批方士。这神仙丹下腹,寿命有没有延长他不知道,但皇帝身体似乎变得很差。

“爱卿起身。”皇帝给够了下马威,终于开口让他起来。

“谢陛下。”柏若风起身而立,恭恭敬敬立着。

“爱卿在帖子里说的事情,朕已知晓。将士们在边境保家卫国,朕总不能让他们寒心。”皇帝说话的调子很慢,在他眼里,一个赐婚圣旨换柏家给他拿命驻守北疆,是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何况现今用人之际。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卿所求,理应如此。”他拿起一支紫毫笔,边上的童公公极有眼色,迅速摊开张空白圣旨,开始磨墨。

万没有想到这么顺利,柏若风心脏被高高吊起,眉间已经有了喜色。等待时,皇帝和他寒暄镇北侯府的事情,他答得十分恭敬。

字成,皇帝拿起了玉玺。柏若风早忘了什么眼睛不能抬起来的规矩,目不转睛盯着那张圣旨。

玉玺将落未落之际,一抹铿锵有力的声音隔着殿门和台阶远远传入殿内,“儿臣有事求见父皇!”

玉玺停滞在半空,与圣旨隔着一掌的距离,看得柏若风眉心一跳,恨不得冲上去摁着皇帝的手印下去。

未经宣报,明黄蟒袍的太子自殿外快步而入,腰间佩金带紫,步步生风,傲睨万物。

他进来时,辨不清喜怒的黑眸扫视过边上的柏若风,随后才向皇帝问安行礼。

“何事这般急?值得太子擅闯养心殿?”皇帝眉间藏着不悦,盯着追着太子入殿的禁军,面色变换,风雨欲来。

他在童公公的搀扶下坐回龙椅,背后金龙栩栩如生,冷酷地俯视下首。

若不是今非昔比,皇帝得狠狠赏太子几大板。

方宥丞无视他的问责,轻快道:“那自然是喜事。”

这人不会是……柏若风脑海里隐隐约约掠过一道想法,他猛地转头看着方宥丞。

方宥丞,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定定看着方宥丞,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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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视线在空气中碰撞。柏若风小幅度摇了摇头,尽是不赞同。

接收到讯号的方宥丞侧身而立,眸间却晦暗不明。

柏若风越是阻拦,此刻他心头的叛逆之意越甚,叫嚣着把眼前一切通通毁灭,好用这片天地囚住他想囚之人。

方宥丞唇边划过抹恶劣的笑,转过头看向上首,激情澎湃道:“昔日没听父皇的话,是儿臣的错。儿臣回去仔细看了看今年选秀的名单,发现一女子与儿臣十分投缘,择日不如撞日,特来向父皇请旨!”

皇帝坐在上方,把下面的情形尽收眼底。他看出了两人间的暗潮汹涌,觉出些许趣意来,而这丝趣意恰恰来自于戏剧般的现实。

君臣相争?皇帝面容平和了几分,难得温和问:“太子这么着急,该不会那人是段公良的小女儿?”

方宥丞无视了柏若风的眼色,雀跃道:“正是!儿臣与表妹十分投缘,今日过后,亲上加亲,不是更好?”

亲上加亲?皇帝审视着他,唇边依旧含笑,眼中冰寒之意愈盛。

“小姐!小姐!”阿宝提着裙摆小跑回来,一路到了房门前。

任她如何喊,房间内久久没有回应。她见周围没有别的下人,装都不装了,嚣张地把门拍开,嘴上喊道,“小姐,阿宝有要事禀告。”

木门拍开,露出床边桌后正低头端详着手上卷轴的清秀女子。

阿宝笑着走进门内,目露嘲意,“小姐,您好事将近了。”

秦楼月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哪怕是入了她的套,段公良仍死守着最后的底线。她用药吊了几天,才折磨到药瘾发作的对方松口。而今落到她手上的,赫然是北疆三城的城防图。

自柏望山数年前接手北疆后,北疆的防护重重,被筑成铁桶一块,常驻兵马。将士值守和换班规矩只有柏望山及其亲兵知道,难以下手。唯二的途径就是那以防将领叛变,上缴到兵部存档的城防图。

如今的兵部尚书是段公良的人。

这意味着,光凭这一张图,就能让她作为底气重回北越。

只是段公良拿到解药后,对她的看守更严了。秦楼月发现自己已经被人重重包围。

也许下一刻,房门就会被拿到药后反悔的段相带人打破。

阿宝浑然不知她的动作,也不知道周围处境——她与秦楼月消息并不互通。

她自底层爬起,用过无数手段,最记恨的,就是这种投胎投的好的。何况,太子派她来,就是要她辅助秦楼月入宫的。她笑眯眯道:“小姐,还不梳妆打扮一番?圣旨要到了。”

秦楼月皱眉,很快反应过来,拍桌而起,怒目而对,“你做了什么?”

第49章陌生

“这你就不用管了。”阿宝笑嘻嘻道,“总之,曜国太子已经去求旨。很快,就会有人携诏书而来。”

“恭喜了,南曜的准太子妃殿下。”阿宝目露羡慕,很快又化作嘲弄。

秦楼月迅速把城防图卷好,塞到腰间。她从桌后走出,不安地踱步,忽而质问阿宝,“你是怎么知道的?所说有几分真几分假?”

“怀疑我?”阿宝抱臂道,“也是,想必殿下没有告诉过你,其实咱们在南曜皇宫有线人。你若不信,可以等等看,估摸不出一炷香,圣旨就要下来了。”

就在此时,一只鸽子落到窗台上。阿宝刚要去拿,秦楼月快她一步,抢先掐住鸽子,从它脚边抽出一张小纸,展开来,其上寥寥数语:诏书已下。

纸张很薄,阿宝凑近一些,就能从小纸背面的反字猜出内容。她扬眉而立,满是傲然。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秦楼月把小纸碾碎,她目光冰冷,且带着狠意,向阿宝踏出一步,“是你逼我的。”

本来就离得很近的阿宝觉出不对,往后退了两步,她被秦楼月神情吓住,那是种无声的疯狂。阿宝色厉内荏叫道:“我是大功臣,你要做什么?你敢抗旨不遵?!”

“抗旨?抗了谁的旨意?”秦楼月面色难看,“你个蠢货,难道真以为曜帝会把段公良的女儿赐婚给太子吗?”

皇帝忌惮太子已经是昭然若揭的事情了。太子因为已故的先皇后,向来与段公良不对付。皇帝拿捏着段相党羽,一面给太子使绊子,一面削弱其羽翼。

两相夹击,段公良权高位重,说到底不过是个文臣,又贪生怕死,才给了她可乘之机。

但难道皇帝就不忌惮段家了吗?

让段家出两代皇后是多小概率的事情。她要是皇帝,这会儿就把‘段锦诗’粉身碎骨,也绝不给两家联手的机会。

阿宝想不明白,她只信自己,“为什么不会!我的线人传的消息,诏书已经下来了,曜帝圣旨一出,谁敢不从……啊!你发什么疯?”

只见秦楼月疯了般把照亮的油灯泼洒到轻帐上,立时燃起一簇小火。阿宝慌忙冲过去踩那簇小火苗。

她转身刚要喊人来灭火,把灯火全部点燃打翻的秦楼月无声靠近,猛地从背后用肘部锁住她喉咙,以至于阿宝的呼喊声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嘶哑的音,就被扼住。

阿宝涨红了脸,大力地敲击着喉咙上的手臂。挣扎间撕破了秦楼月的衣袖,露出那条手臂上哪怕养好了依旧残留下的疤痕。

“这还是我从段皇后的故事里学来的。”秦楼月语气亲昵,声音温柔。手下的动作却不留情,死死桎梏着对方喉骨,哪怕脸被抓花了也不肯松开。“既然你那么想做太子妃,我就全了你的心愿,也不枉你这些日子来的费心‘照顾’,好吗?阿宝。”

大开的窗涌进风来,把被撒了一圈的小火苗吹得涨大数倍。火光摇曳里,恍若拥抱在一起的两人立在火场中,站在前面的人影软软倒了下去。

段公良派来的人看到火光,觉得不对,不顾暴露跳进院内。但没来得及进房,就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截住,打成一片。

那些人显然都是保护她的打手。秦楼月用手背擦了擦面上的血迹,眼中闪过怯意,但很快沉寂下去。

谁也不能救她,除了她自己。秦楼月不顾灼烫,拖过火焰灼烧的纱布,盖在阿宝尸身上。

火光里,秦楼月把满头钗环拔下来,连着身上配饰全丢在阿宝身上。她退后几步,喃喃道:“再见了,段小姐。”

说罢从窗口跃了出去,落进池塘中。

此时,相府门口来了一队人马,为首太监赫然是总管童英公公,他手中捏着一卷黄旨。

圣旨到来,整座相府的人都互相通知着出来迎接。哪怕是半死不活的段公良,也被搀扶着出来迎接。

童英等人来的差不多了,眼睛一扫,无须的面上笑吟吟道:“洒家这次来,是给段小姐送圣旨的。为何不见她人?”

段轻章环视一圈,的确不见段锦诗。他趁段公良与童英打交道时,带人去寻段锦诗。

因为母亲是越国人,段锦诗自小不受宠,住在偏僻小院中。后来得了段公良宠爱,自言念旧不肯搬离。

还未靠近,可见黑烟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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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上,烧焦味立刻传来。

段轻章顿觉荒谬,快步走近一看,院内只留下血迹斑斑。目之所及,居然没有一个人,更遑论救火。

向来温和的他面色一变,斥责往常服侍在段锦诗身边的下人,“怎么回事?为什么着火了没有一个人知道?”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嗫嚅道:“宝姑娘让我们守在院外等着。”

起初,他们听到了打斗声,刀光剑影不敢上前,又见离奇火光冒出。正要去禀告,没想到圣旨来了。

这可是圣旨啊,连段公良都跪下等着接旨,他们哪敢冒头说话。

段轻章难得这般失态,捏紧不住发抖的手怒道:“那还不去救火!”

众人纷纷散开找水。段轻章忙卷起宽袖,咬牙捡起池塘边上不知道谁丢下来的木桶,一桶桶从池塘边舀水泼上去。

火越少越大,被泼灭后烟尘滚滚。段锦诗迟迟不来,后院的事情传到了前厅。

童公公自然也听闻了段小姐院子失水的事情,据说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烧焦了,面目全非,只能靠身上烧剩下的配饰来分辨身份。

“丞相节哀。”等候着的童公公握着手中明黄卷轴,唏嘘道。他安慰着丧女的段丞相,带着人马原路返回。

消息风一样传到宫内。

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轻飘飘一句,“可惜了。”便一笔带过。

人都没了,还请什么旨意?柏若风面色有些难看,垂眸告退。皇帝挥挥手,让他离开。

柏若风大步流星离开,一心想着去相府看看。是生是死,是真是假,他总要亲眼见了才确认。

没想到方宥丞追出了养心殿。

若不是这家伙中途捣乱,事情何至于到这个地步。但最开始还是自己借了段锦诗做挡箭牌,不然不至于叫方宥丞横插一脚。一想到这些事情,柏若风就头疼得要紧,实在不想见他。

柏若风越是不愿理会他,方宥丞越是觉得柏若风在生气,追着他说话。

“若风,是你说了要我成婚,我都按你说的去做了,你怎么不理我?”方宥丞试图去拉住他,却回回被挥开。

柏若风面若寒霜,没耐心和他玩明知故问的把戏,当下斥道:“离我远些!”

“不,只有这个不行。”方宥丞拽住他袖角,硬生生把柏若风脚步带停下来,“你在怪我?可分明是她命薄,无福消受,与我何干,你不能怪我。”

柏若风强忍着心头怒气,忍了又忍,没忍住回头拽回袖子,狠狠给了方宥丞一拳。

方宥丞反应极快,擒住他手臂。

然柏若风真正要攻的是下盘,眼看方宥丞入套,他毫不客气把被转移了注意力的人撂倒在地,按住对方要害。

“若风武艺增长得好快。”仿佛被制住的人不是他,方宥丞还有心思感叹些别的。

柏若风伏低身子,向来明亮的瞳色因为背对着光染上阴霾,“好玩吗?有趣吗?”

方宥丞怔住了。

柏若风自嘲一笑,“前几日还说我不是你棋子,我也想信你。可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已经开始享受把人玩弄于鼓掌了吗?”

“我……”方宥丞心跳如鼓,柏若风陌生的眼神让他心慌,下意识就要否认。

“不必解释。”柏若风松开对他的桎梏,手指毫不留情点着方宥丞的左心房,恨不得戳进去,“到底是真的‘有缘人’,还是想借刀杀人,你心里清楚。”

“若让我知晓火灾是你授意……”柏若风眼神冰冷,直起腰背,居高临下看着他。

那没说出口的下半句,化作重重阴云笼罩在两人身上,方宥丞仰视着他,呼吸无意识加速,心尖因为紧张带着身躯微微战栗,喉结急促地上下滑动着,眼中的侵占之意不减反增。

童公公领着人打道回府,于宫道上远远看到两抹人影,明黄色在下,而武官叠在其上。

能叫太子如此纵容的,武官身份不做他想。童公公浮皱的眼皮底下闪过精光,遣退了宫人,自己独身过去。

“殿下,柏公子。”

在童公公注视下,柏若风十分自然从方宥丞身上起来,掸了掸衣角,“在下家中有要事,就不耽误太子殿下与童公公了。”说罢抬腿就走。

方宥丞面无表情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明知太子已经收到消息,童公公仍是在太子面前遗憾了一番。方宥丞唇角露出讥诮之意,堂而皇之朝童公公伸出手掌。

只忠于帝皇的童公公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把圣旨奉上。

方宥丞把圣旨打开,一目十行扫视过圣旨的内容。

是给段锦诗诏书不假,可惜了,赐的不是婚,赐的是死。就算不是火灾,段锦诗也必死无疑。

逃不掉的。

方宥丞毫不意外,哼笑一声。他合上圣旨,丢回童公公怀中。只是一想到柏若风方才的话语,事情如他所想发展的喜意便散了干净。

目的达到了,不知为何却有些难受。心中如同坠了块石头,沉闷得很。

想到宁太后这几日肚子有了动静,方宥丞阖了阖眼,问:“陛下最近身体如何?”

“劳殿下挂心,陛下近来睡眠很好,还说梦里见着了仙人。”童公公收好圣旨,恭敬道,“太医说需要好生静养,国事还需太子殿下多多费心。”

“嗤。”方宥丞眉目阴翳,一双凤眼甚是凉薄,“那群方士真不顶用,叫陛下难受,看来还得吾去敲打一番。”

外边的人只知道皇帝近年来养了方士,却不知道那些方士都是太子献上去的。

神仙丹神仙丹,方宥丞想,他可没骗皇帝,驾崩后不就能做‘不老不死’的神仙了吗?

第50章蹊跷

相府门口挂起了白灯笼。段丞相晚年丧女,哀痛太过倒在了病榻上,早朝连连告假。

段家小姐在封妃圣旨到来那日意外被烧死的事情在京中传开,成了不少人的饭后谈资,谈到最后,总是要摇摇头说声可惜。

离富贵只有一步之遥,可不就是可惜?。

“小叔?小叔……”

对着书本发呆的段重镜回过神,忙站起来道:“我在,嫂嫂请进。”

“在这里住的还好吗?”高飞燕带着侍女来送吃食,面容尤带倦色。她抚摸着凸起的孕肚,示意拿着东西的侍女上前。

眼看高飞燕临盆将近,还来操持这些小事,段重镜不由紧张道:“多谢嫂嫂照顾,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那就好。读书很认真嘛,我敲了几声门都没听见。”高飞燕故意取笑道。

见段重镜不好意思地挠头,她转了话头,“天要转凉了,我托丫鬟做了几身衣物,你先收着。若是有哪里不舒服,或者缺了什么,和我说就行。”

高飞燕强调道:“科举将近,不要客气,一切以考试为重。”

“好。”段重镜满怀感激应了下来。

这些时日的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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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他看清这对夫妇的诚心,兼之段轻章摆平了段公良,虽然没说认祖归宗,好歹不追杀他了,还能让他参加科举。叫段重镜打从心底里接受自己的兄嫂。

“兄长他最近还好吗?”段重镜再三犹豫,才问出口。

高飞燕温柔道:“他一切都好,不必担心。”

段重镜搓了搓手,“我、我想见兄长,嫂嫂能帮下忙吗?”

段轻章这几日为了段锦诗的白事忙得脚不沾地,一众友人的邀约都拒了,大理寺那边告了长假。

“是科举的事情?”高飞燕猜测着自己能否帮上忙。

“不是。”段重镜闭口不言。再多问几句,他怕是要挖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了,于是高飞燕不再问,应承下来。

回到房内,高飞燕遣退了周围的侍女,拿起桌上的开支用度查看。段老夫人很多年前便去世了,段公良明面上只有一个儿子,因此自她嫁入段家以来,便执掌中馈,管理府内下人,负责府内膳食以及一切开销事宜。

她撑着额头看了几页,越看越烦闷,索性拖过桌上的诗经翻起来。翻着翻着,竟就着坐着的姿势睡着了,连段轻章什么时候回来了都不知道。

段轻章捡起榻上的毯子,轻手轻脚去过去披在高飞燕肩上。见桌上尽是府内琐碎,不由有些心疼。两人自小一起长大,他最知出身武官世家的高飞燕不爱这些。

当时高家调职,全家都要搬去边远地方,加上段公良看不上小门小户的高家,不愿让高飞燕入门。他一度以为高飞燕会放弃他,随家人离开。

艰苦如此,两人都撑过来了。他却没能给高飞燕想过的生活,心头有愧。

诗经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段轻章看见里面夹了张纸。抽出来一看,上边写了好几个名字。

段轻章笑了,提笔沾墨,在那张纸上圈出个字来。

“唔?!你回来了?”高飞燕手臂没撑住自己脑袋,在失重感中惊醒,睁眼便看到眼前桌上的笔墨。

“是啊,你在挑名字?我看‘欣’字就不错。”段轻章放下毛笔,“不求富贵,孩子以后过得开开心心就好。”

“女孩用还好,男孩,怕是不太妥。”高飞燕斟酌道,“会不会太简单了?”

段轻章不以为然,甚至有些骄傲,“哪有?我看男孩用也很好啊,你挑的肯定是最好的。”

高飞燕笑着锤了他一拳,“别闹了,名字可以以后再想。重镜找你有事,好像挺急的,你去瞧瞧?”

“行,那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挑。”段轻章接下了她的拳头,给她理了理额边碎发,带着自己都没觉出的温柔,轻声道,“别在这里睡了,对身体不好,回榻上歇着吧。”

段重镜心不在焉复习着,时不时就侧头看那道半掩的木门,照进来的日光逐渐西斜。

就在他想着今天可能等不到段轻章时,门外响起极有规律的脚步声,不紧不慢的,听得人心头的紧张散了大半。

“大哥!”门才被来人敲了一声,段重镜就从椅子上倏然站起,撞得桌子发出巨大的响声。

一身月白的段轻章推开门,颇为惊讶,道:“你在等我?”

段重镜踌躇道:“因为有件事,一直不知道该不该讲。”

段轻章皱眉,神情严肃,“那你现在是觉得该对我讲了?”

段重镜点了下头。

那日圣旨来的时候,恰好后院起火。其余人都跑去接圣旨了,唯独段重镜自知身份尴尬没有轻易露面,他看到后院起了火,看方向,似是段锦诗的院子。

段重镜其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别人对他的好,他不会轻易忘记。他忆起段锦诗之前出手帮他,因此第一反应是过去救火。

他傻呆呆提着木桶冲过去的时候,看到院子里两伙人斗得激烈。

一伙蒙面,穿着是普通百姓模样,不知道哪来的。另一伙人却显然是府上的,有两个人段重镜还认得,正是当日初见段相,段相下令要杀他时,摁住他手脚那两人!

见房子火焰越少越大,段锦诗不知所踪。回过神的段重镜连忙理了理衣襟,壮胆学着段轻章的语气走到院门处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既出,蒙面人退了干净,而那群家丁都持刀看着他。

面对这么多人的视线,害怕被识破的段重镜背后发冷,恨不得立刻逃跑。他强撑着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救火!”

那群下人不知道有没有识破他,应当是没有的。因为他们纷纷收起刀具,恭顺地拱手应是,却没有救火,而是退下去了。

等人离开后,段重镜才松了口气。想起若他们真是段相手下的,不听大公子的话应该……是正常吧?

他顾不上想更多,一个人提着桶匆匆救火,试图喊人来帮忙,喊了半天周围都没人来。

直到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段重镜把木桶丢在池塘边上,藏了起来。他眼看着段轻章带着下人们赶来,捡起池塘边上的木桶开始救火……

“你的意思是父亲知道这些事?”段轻章若有所思,当日段锦诗院内的血迹他也看到了。段重镜此言不虚。

“那群人既是段相的手下,他们看都不看火灾现场一眼,说不定段小姐压根就没死。”段重镜看着段轻章道,“至于那尸体,都烧成焦炭了,面目全非,怎么认得出来呢?”

“其中定有蹊跷。不管内间详情如何,段相肯定知道最多。”段重镜如是道。

其实他心里还有个念头,他早听说朝堂分几派,段相该不会是因为不想和太子联姻,所以故意杀了自己女儿吧?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只是一想到自己,段重镜打了个哆嗦,觉得这话的可信度不高。他偷偷瞥了段轻章一眼,没敢把自己胡乱揣测的东西说出来,只说了事实。

他承认自己人微言轻,可是因为过往经历,对段锦诗的事情又实在无法无视。因此,他卑劣的选择怂恿自己大哥去探查事实。

——若段公良真那么丧心病狂,他还是早点跑路比较好。

段轻章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拍了拍他脑袋宽慰道:“别想那么多,好好复习。我去见见父亲。”

脑袋被温厚的手掌拍了两下,段重镜脑袋空白一片,他表情复杂看着段轻章,唇瓣动了两下,若是细听,就知道他在低声喊着‘大哥’。

除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养父,这还是头回有人拍他脑袋。

段轻章已经起身离开了。段重镜着急地在屋子内团团转了两圈,不知道为什么心慌得厉害,他把这归咎于段轻章‘动手动脚’带来的后劲。

段重镜没忍住,开门蹿了出去,偷偷缀在段轻章后面。

院墙边冒出个头来,段重镜悄悄偷看着那抹熟悉身影进了书房。

段公良院中太多护卫,他先前被段公良截杀过,如今不敢轻易靠近。段重镜咬着手背,心急如焚,却又顾虑着看守的护卫不敢进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天色已经黑了,房内点起了灯火,影影绰绰现出三个人影。

段重镜努力辨认:坐在椅子上枯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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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影当是段公良,站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的看发髻应是段轻章,而边上那佩戴发冠的第三人,他并不认得。

段重镜手上一痛,低头才发现手背被自己无知无觉间啃破了皮。他连忙换了个位置,离书房更近了,能听出书房内的人在争吵。声音隔得太远,听不分明。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段重镜的心音,书房大门打开了,房内的声音清晰传出。

开门的段轻章神情冷肃,“我不能让父亲一错再错。”

“榆木不可雕也,你今日敢踏出这扇门,往后就别喊我做父亲!”段公良拄着拐杖出来,枯瘦的面上青筋毕露,狰狞可怖。

“父亲贵为三朝元老,理应比我更懂得孰轻孰重。”段轻章寸步不让,厉声道,“现在通知陛下和殿下,速速派人封锁长安城及周边城池,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段公良大声道:“不用上报,我一样能派人截杀她!”

“父亲,”段轻章冷静道,“段家没这个本事。”

他本意只做提醒,却不知这句话犹如一巴掌甩在了段公良脸上。

顿时,段公良面色又青又红又白,五彩缤纷,他咬紧牙根,捏住龙头拐杖。这拐杖是先帝赐予,寓‘上打昏君,下打奸佞’之意。

段公良身子一歪,扶住了门侧,他垂头丧气,恍若瞬间被抽走了一身精气,连声调都压低了几度,“段家的声誉,会毁在你手里。轻章我儿,不要去。此事暴露,皇室定不会放过我们。”

段轻章停住了脚步,回头满目不忍,“如若不去,曜国会毁在父亲一己之私上。”声音虽轻,却字字诛心。

“逆子!真是逆子!”段公良拐杖重重戳着地板,尤带着不忿,胸腔起伏得厉害,他绝不愿承认自己有错,宁愿把一切归咎于段轻章的急功近利,“大理寺还不足以满足你吗?值得你大义灭亲,去给方宥丞那小崽子投诚?!”

“父亲,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段轻章皱眉,亲人的指责并不好受,他沉声道,“殿下与父亲,我都不会偏心,我所忠的,自始至终只有无数黎民百姓的曜国。这还是您在我开蒙时教会我的。”

是啊,都是他教会他的,可为何如今这刀子却向着他自己了呢?段公良深受打击,退后两步,跌坐在椅子上。看着段轻章的眼神从愤怒、失望、伤心逐渐转变为冰冷蚀骨的狠意。

这世上不仅有对与错,更重要的是:利益。段公良知道,今日任由段轻章踏出这个门,他的性命、他努力了数十年换来的地位,都会在帝王家的猜疑中土崩瓦解。

这榆木脑袋怎么就不能为他年迈的父亲着想呢?

段公良闭了闭眼,胸膛剧烈起伏,百姓的叫骂声已经在耳边盘旋,声声句句骂着:卖国贼!

一顿掌声传出。段轻章没有理会,挺拔的身影向着府门而去。

“好啊,段相,你教出了一个爱国爱民的好官。”陌生的声音飘飘忽忽,并不真实。

段重镜盯着房门处的第三人,那人垂下手,阴影遮住他的面容,只露出腰间的玉佩。

玉佩形状奇异,像是某种动物。段重镜盯着看了半天,擦了擦眼睛,不甚肯定,是狗?是狼?

突变横生。

只见那人俯身,对段公良说了什么。段相一把捏住扶手,脸色煞白,他呼吸急促,猛地起身,已经做出某个难以抉择的选择,匆匆转身离开房门。

这是……回去了?段重镜揣测着。

不料下一刻,段公良手执长弓而返,瞄准了背对着他远去的段轻章后心。

段公良老眼昏花,手中颤抖不止。

那第三人便‘好心地’抬手,替他扶稳了弓,箭头对准了一无所知的段轻章。

段重镜瞳孔紧缩,“小心!”他顾不得暴露自己,从墙角树边探出上半身,张嘴大喊。

然而迟了。段轻章回身向声音来源看去那一刻,锋锐的箭矢穿过他的后心。连带着整个身躯向前踉跄两步,血溅在地上。

段重镜脑海嗡鸣不止,萦绕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仓惶间段轻章试图稳住身子。

眼前天旋地转,他站立不稳,捂住血色晕染开的前襟晃了晃,最后失力跪倒在地,“父亲,你为何……”他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那一箭力道没有丝毫留情,又对准了要害之处。没能挣扎多久,那双倒映着段重镜、段公良与第三人的眼睛渐渐失去明光。

一切发生无声且迅速,荒谬得像个怪诞的梦。

失去思考能力的段重镜被段公良派人捉下来,压着脑袋跪在地上。他极力抬头,看见眼前的段公良把弓箭丢到了一边,垂下的手一直在发抖。

“又是你小子。”段公良声音听不出情绪。

血腥味传入耳中,段重镜脑海空白一片。哪怕被人按住,他仍努力不断回头去看段轻章,

尸身就在脚边,无神的眼睛,温热的躯体,脏污的衣裳……一切的一切看得段重镜眼眶发热。

他张了张嘴,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人后退一步,藏在阴影里,始终注意着藏住自己的脸面,只敢露出道粗哑的男声,引诱道:“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段丞相,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段相眼神阴狠,亲儿的血气助长了他的疯魔,眼珠爬上血丝无数。

疯了!段公良疯了!

生命垂危之际,段重镜脑子从未如此快速地运转,“父亲饶命!我也是你的儿啊!”

段公良冷冷看着他,护卫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锋锐的刀刃割破了领口,离大动脉只有一指距离。

段重镜喊道:“段锦诗才死,段轻章年纪轻轻身体健康又身兼重任,如果叫人知道他离奇死在府里,定然会深究!况且大嫂临盆在即,要是叫她知道了大哥死讯,怕是一尸两命!我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可是我知道那样必然会让父亲困扰。大哥他不体谅父亲,可若是我,我愿意为父亲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只要父亲给我一个机会!”

段公良没说话,浑浊的眼睛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小儿子。

哪怕手脚被牢牢绑住,段重镜竭力向前跪爬了两步,竭力推荐自己,“父亲,您看看我!我与大哥是双生子,长得一模一样。只要您教好了,我就是您一人的‘段轻章’!无论是大理寺那边,还是太子殿下那里,我只听您的话。只要您给我机会,我什么都愿意做!”

“上朝为官,本就是我的目标。我与大哥不同,大哥拥有的是我努力几辈子也得不来的,所以我不贪心的,大理寺的官职我就很愿意!”段重镜面含谄媚,小心翼翼看着段公良,“什么天下、什么曜国,哪有自己过得舒服重要?段府的声誉就是我的命,父亲的话就是我的圣旨,只求父亲给我一个机会!”

段公良沉默许久,竟真的没让人动手。

边上的人嗤笑道:“鼠目寸光之辈。”身形渐渐从房内隐去了。

段重镜竭力让段公良信任自己。

然而段公良岂会这般容易被他说服,他盯着段重镜许久,转移了视线,看向段轻章,“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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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看你的决心。”

段重镜震惊地睁大了眼。

须臾,他一咬牙,挣扎着站起,身旁的护卫目不斜视给他松了绑。段重镜盯着段轻章的尸身,猛地朝尸首伸出手。弓箭牢牢抓在手中,求生的欲望叫摧心剖肝的悲意不得不让步。

段公良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如一把大刀架在头顶。段重镜深呼吸几口气,过往种种飞速闪过眼前。他看着段轻章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不,他不要死!怯懦的眼神沁了狠意。他一把拔出尸体上的弓箭,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身上,腥气弥漫开来,几欲作呕。

段重镜抽出护卫的刀,高高抬起,在某个瞬间一举落下。

心底的悲怮在此刻,化为真切的恨意。

“考生段重镜,因为贼人劫财,挣扎中不幸死在城外。”段重镜缓缓抬起眼,神态凉薄,“父亲,您觉得如何?”

不如何,但的确是把能用的刀。段公良眯起眼,重新审视起这个昔日他看不起的儿子。

数日后,上京赶考的考生段重镜被发现离奇横死在长安城外的草丛里,疑似贼人劫财所致。

长刀穿过后心,一刀毙命。因为身上带着参加科举证明身份的浮票,又有同乡考生作证,尸首送回万州段家村安葬。

“柏公子,我家少爷身体抱恙。老爷让他安心休养,不适合招待客人。您就回去吧,别等了。”回话的相府下人如是道。

柏若风皱眉,端详那眼生的下人。被这样一双仿佛能把人看透的茶色眸子盯着,下人有些心虚侧过身。

本以为柏若风不会轻易放弃,没想到柏若风拱手道:“等段大哥病好了,请务必派人来侯府通知一声,到时我再来拜会。”

“小人应做的。”下人忙回了一礼。

柏若风最后看了眼相府顶上朱红的御赐牌匾,转身打道回府。

继段锦诗的蹊跷离世后,段重镜也横遭不测。偏生段府把消息封得死死的,别说段轻章夫妇,连段轻章往日那惯用的贴身小厮都换了人。

若说里头没有段公良的手笔,他怎么都不会信。

凉风如水,萦绕在身周。踏入院内的某刻,柏若风敏锐地觉出一丝不对。

他环视周围,府内人少,守门的守门,巡逻的巡逻,本该贴身伺候的阿元被管家喊去了,院内只他一人。路边灯火点点,漆黑的草丛中不时有虫鸣声。

可这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如芒在背。

不在四周,那就是在……柏若风猛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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