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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君臣

今夜不见月,繁星满天。屋顶正脊上黑衣男人挨着鸱吻石兽,抱了坛酒,大马金刀地坐着。眉间桀骜不驯,恰似朗空落下在屋顶小憩的雄鹰。

那身影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若不细看,还真难以发现屋顶多了个人。

被主人家发现,男人并不慌,他甚至伸出手来,掌心向下,屈指向内摆了摆,招呼柏若风上去。

柏若风鼻腔闷出声哼笑来,显然认出了这人。

是方宥丞,是太子,是他为数不多的挚友。

也是个足以令人头疼的家伙。

柏若风提气跃起,蹬着壁角而上,堪堪挂在檐边上。身影一荡,瓦片轻响,人已经在空中滑过道圆润的弧度,半跪着落在屋顶上。

他拍拍手上尘土,起身过去,似笑非笑,明知故问,“在等我?”

方宥丞捂嘴打了个嗝儿,“呃嗯。”

走至方宥丞身边,扑面而来的辛辣之意几乎要把眼眶辣出水来。

柏若风腿边撞到什么,低头一看,好家伙,好几个空坛子垒做一堆。这得喝了多少?

“你这家伙真是闲的。”他把手搭在方宥丞怀中酒坛边上。方宥丞懒懒抬了下眼皮,松开抱住坛子的手臂。以至于柏若风往外一抽,酒坛便轻而易举落入掌中。

“度数虽然不高,但也不能当水喝。”柏若风掂了掂,坛中只剩不到一半了。

方宥丞撇了撇嘴,道:“喝水没意思。”

柏若风气出笑来,踢了踢他小腿,逼问道:“那喝酒便有意思了?”

方宥丞垂眸不言。

喝酒当然也没意思。只是上次不欢而散,他打定主意,若柏若风还生他气,假借酒醉,能不要脸地疯一疯。

现在看来,柏若风心情还算好。是已经从段府得到了什么消息?

的确查了些东西的柏若风提着酒坛落坐在对方身侧,放松地抻着一腿,曲起一腿,舒舒服服叹了口气。他双臂后撑,看着头顶的星空,兀自道:“今夜天气真好啊。”

“尤其是现在没什么人的时候。”柏若风盯着天幕看了会,直至眼眶微酸,方才眨了眨眼,指着天穹道:“你知道有一天,人类会造出能上到太空的机器吗?”

方宥丞追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

话题跨度太大了,他看着柏若风的侧脸,索性丢开所有紊乱思绪,配合地努力去想象,“太空里有什么?”

“有很多的星球,就和我们现在住着的这颗星球一样又不一样的星球。”说起这个时,柏若风眉目鲜活得要飞扬起来,“还能造出穿行在星球间的交通工具。那时候的人类,会怀念起只生活在地表的祖先。”

这些都太遥远了。方宥丞淡淡道:“我肯定是活不到那时候的,也看不到你说的这些。所以从不去想。”

柏若风轻笑一声,收回了手臂,“会有机会的。”

其实他很想说,你瞧,我都能从那么久远的未来来到这里,说不定你也能过去呢?

只是这样,怕是会吓着方宥丞吧。

方宥丞转过头,不动声色地从下往上从面前人身上扫视而过。

看他红袍白裳上分明的喉结和下颌,看他鬓边长发随风舒展,发丝半掩下的唇角微微上扬,脸颊肌肉匀称,眸间潋滟,倒映着繁星璀璨。远比天天可见的夜色更叫人难以转移视线。

明明靠得那么近,但是为什么看起来离他那么遥远?方宥丞皱了皱眉,打从心底厌恶这种感觉。

离他不过一掌距离之处,那只撑着屋脊的手掌骨肉匀称。

方宥丞抬起手指,往那伸了伸。

接近,再接近。

“你知道刚刚我去哪了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柏若风侧过脸,明亮双眸盯着他。

方宥丞动作一顿,在离那只手掌在最近的地方停下来,颇有些不甘地扣着屋脊,低声道:“猜到了。”

柏若风爽朗一笑,似乎并不意外,“那你猜到我吃闭门羹了吗?”

方宥丞皱了下眉,手掌伸去,轻轻覆在他手背上,“这次是我过分了。”索性那女的已经死了,已经不能成为他们的阻碍,孰轻孰重,方宥丞还分得清。

“是我的错才对。”柏若风冷淡地避开他的手,眼睛并不看他,“究其根源,是我明知你性子如此,还要故意刺激你。”

声音如此平淡,反倒让方宥丞吊起心来。

越想越觉得柏若风是话里有话,方宥丞坐直身躯,忽然前倾半身,拉住柏若风小臂,急道:“若风,这回是我鲁莽,莫与我离心!”

这着急模样引得柏若风略带讶异看着他,旋即了然,散漫一笑,拍拍他侧脸,“你想什么呢?”

方宥丞唇线抹平,忐忑地抓紧他袖子,“我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我。”

“哦?怎么说你的?”柏若风好整以暇问。

“说什么的都有。”方宥丞回想着,嗤笑而过,轻蔑道,“总之,不会是明君之相。我都不在乎。”

他逡黑的眸色比夜幕更深,倒映着眼前人的模样。深邃的五官难得柔和,“昔日有圣君言: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我知人无完人,人有过失,己必知之;可若己有过失,难能自知。尤其是人这种生物,一旦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呵。”

方宥丞松开了手,一字一句发自肺腑:“所以若风,你愿意一直留在我身边,做我的‘镜子’吗?”

柏若风有些恍然。他回过神来,细细品味了下那些话,忽然笑了,“方宥丞,圣君所说的‘镜子’,必然是位良臣、忠臣。很可惜,我不是,我的私心远比你想的要多得多,日后若有发挥的余地,说不得是个奸臣。”

“那我与若风意气相投。”方宥丞曲肘搭在他肩上,执拗道:“圣君配良臣。你若是奸臣,配我这昏君正合适。”

方才他们隔着些距离并排坐的时候,柏若风就已经能闻到浓厚的酒气,现在方宥丞贴过来,就像一个大酒池撒了柏若风满身。

柏若风扇了扇空气,最后没忍住把人拍下来,“你自己做你的昏君去吧。”

越是被推开,方宥丞越是来了劲,非得往他身上贴。柏若风不痛不痒地骂了几句,方宥丞就更笑得不可开交了。

低低的笑声闯入耳中回旋。柏若风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下头,忽然想起一事,正色道:“此次科举是难得擢选人才的好机会,现在的段公良缠绵病榻,无法主考,不足为惧。”

方宥丞摆弄着他的长发,恶劣地用发尾去扫了扫柏若风脖颈,被怒瞪了一眼。

方宥丞心情爽快,悠悠道:“还早着呢。只有段公良这棵大树倒下,阴影散开,朝中新秀才有冒尖的可能。一日不除掉段丞相,我的人就上不去。况且,科举还不算什么。”

柏若风心思白转,“是秋猎的事?陛下为此召了你几回了?”

“若风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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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宥丞眯起眼,明明位置足够,他偏要往边上一挪,去挤着柏若风坐,“这次,若风也会站在我身边的吧?”

被一直逗弄的柏若风心里憋了气,他猛地往侧一躲,方宥丞没挨实,滑倒在屋脊上。

脚尖一勾,酒坛落入手中。柏若风露出抹玩世不恭的笑意,在方宥丞没回过身时,提着酒坛的手一歪,酒水淅淅沥沥洒了方宥丞一身。

“殿下,这酒可还好喝?”柏若风笑眯眯道,唇边尖利的虎牙若隐若现,昭示着危险。

明明是很讨人厌的行为。可偏偏方宥丞看着他,却生不起一丝气来,心怦怦直跳,要跳出嗓子眼。

方宥丞眸色暗了暗,神色从容,反将一军,“若是想留我下来共寝,若风直说便是。”

柏若风笑容僵在了面上,逐渐变成凝重。

他忽然反应过来把方宥丞衣服弄湿了,以方宥丞的性格,不会是跑那么远跑回宫去,也不会说是跑去外面买衣服。

那还得是他的衣柜和床褥遭殃!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方宥丞抓紧机会双手抱住他腰,落水小狗一般猛蹭,蹭了柏若风一身酒水。

柏若风丢下手中空坛子,飞快甩掉他,后退两步,带着一身不均匀的酒气不可置信瞪着他。

方宥丞得意地捧腹大笑。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方宥丞,你找打!”柏若风直拳过去,被方宥丞格挡住。他也没期待一击即中,脚踝别住对方脚腕。

方宥丞惊诧间被他拽倒。

纠缠间两人互相桎梏成一体,不分彼此,从屋檐上滚落,压倒瓦片一路。

本以为要就此摔下,没想到两人于檐边处落下时迅速分开,旋身落在地上,一黑一红,两处风姿。

对视间,都能看到彼此眼中的好胜之意。兴致上来,院中尽是拳拳到肉声。

阿元忙完回来,推门而入,正见湿了半身的主子和太子在院内打成一团。而房中灯火未燃,瞧着像是没进房就打上了。

阿元叹了口气,见怪不怪地关起院门,打算去小厨房烧两人份的热水。

同样的夜空下,有人辗转难眠,有人笑闹作伴,有人独坐月下参悟。

明空大师捻着腕上的珠串,仰头看着窗外的星空,面上无喜无怒,“紫微星,要变了。”

两月后,科举如期举行。

七月,皇室秋猎大会开始。

数百年前,盛极一时的天元王朝因为重文轻武,被蛮子入侵京都,惨烈地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曜国的开国皇帝带领亲族逃到南边,于战火纷乱中建国。

为了抵御骄奢颓废等恶习,居安思危,曜太祖定下了每年七月于离京百里外的紫薇围场举行为期七天的围猎活动,检阅皇子们和贵族子弟的骑射和习武能力。

此次秋猎,皇帝难得放权给太子负责,负责的军队除了宫内护卫,还有京师三大营随行。龙武军算在其中。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北而行。

队伍行进缓慢且沉默,自然就有人憋不住了。

“柏大哥,我们这回得走多久啊?”边上骑马的年轻人凑过来道。

张剑南被押送大理寺革职处理后,柏若风接手了龙武军。方宥丞直接拨了个武将世家的少年英才来帮他。

年轻人姓李,名鸣岳,性格活泼,精力旺盛,一腔抱负,与柏若风竟意外合得来。

倒是方宥丞,明明是他自己的人,回回见李鸣岳跟在柏若风后边都要黑着脸。

柏若风估量了一下,不甚肯定,“两天应该能到吧。”

圣驾毕竟与普通行军不同,处处求稳妥。

“啊?这么久?要是我自己,快马加鞭,一天肯定能到。”李鸣岳耷拉着脑袋。

“那怎么一样?”柏若风语气夸张,故意压低声音哄小朋友,“陛下也在呢。”

李鸣岳一愣,摸摸后脑勺,很轻易地就自己乐开来,没心没肺道:“也是也是!”

他高兴地说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听说紫薇围场还有瀑泉。柏大哥,你说到时候我们能不能去?”

天然温泉么?柏若风第一次听,“那得看有多大了。”若是面积小了,当然是优先给皇帝享用。

“你想去吗?”柏若风有些心动,提出邀请,“要是有的话,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块儿去。”

李鸣岳没泡过温泉,闻言兴奋道:“好啊!”

第52章秋猎

随同秋猎的除了皇室宗亲,还有达官显贵。柏若风留意着段家的队伍,发现传闻里缠绵病榻许久的段公良竟然出现了,身边还跟着一脸严肃的段轻章。

听闻六月科举前夕,段家添丁。

柏若风送去的礼物被收下了,只段轻章的脸都没见着,后边本想等孩子百日宴再见,没想到秋猎就见着人了。

队伍休息的间隙里,柏若风一直偷瞄着那边,终于给他等到机会。

皇帝身边的童英公公带人前来,召走了段公良。段公良看了眼段轻章,似是不怎么放心,但他显然更看重皇帝那边,因此留下几个家仆,就跟着童英离开了。

柏若风喝了两口水,把水袋拍在一直喃喃不休的李鸣岳身上。李鸣岳疑惑地发出个音,没来得及询问,就见柏若风起身,大步往段家那去了。

“段大哥,好久不见。”柏若风笑着过去,自然而然寒暄着,刚想开口祝福他喜得麟儿。谁知段轻章面无表情,像是没看见他,直直往他这走过来,撞在他身上。

柏若风一身银甲,远比普通人结实。段轻章撞了他一下,不仅没撞动,反而自己倒退两步,险些摔在地上。

柏若风愣住,抬起的手停在半空。

“公子小心!”身后的家仆连忙扶住踉跄的段轻章,对柏若风怒目而视。

段轻章站直身体,像是才回过神来,皱眉看向柏若风。他毫不留情冷着脸斥道:“好端端地站路中间作甚?想讹人也得看对象,你找错人了!”

“我……”柏若风话还没说完,段轻章就与他擦身而过,像是很不想和他打交道的模样。

柏若风一顿,把话吞回嗓子眼里。

段轻章的话有点耳熟,像是谁曾这般无理地指控过他。

与段轻章长得一模一样的某个年轻人从脑海浮现。柏若风猛地反映过来,抬眼直直看向段轻章,却发现段轻章连背影都被身后跟着的家仆藏得严严实实。他再跟过去,估计也问不出什么。

旁观的李鸣岳抱着水袋走过来,嘟囔道:“这段轻章和传闻压根不同,贵女们果真是妄誉了。”

若有所思的柏若风拍了他肩膀一下,笑了笑,走了。他走到林边,见周围没人跟着,方才抬起右手,拳头展开,掌间一团小纸块,是方才段轻章给他的。

纸条展开来,上面普普通通四个字:东南方向。

东南?哪里的东南方向?柏若风想了半天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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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结果,索性丢在脑后。

两日后,行军队伍到达紫薇围场。

紫薇围场内绕着温泉池建起一座小院,只给皇室居住。

以皇帝居住的院子为中心,驻扎地向外扩散建造营帐。陛下所居的院子与普通营帐中间地带,驻扎着部分禁军。

整个营帐居所由京师三大营负责巡逻,龙武军负责太子与嫔妃这块地方,所有人有条不紊按照落在身上的任务行动。

傍晚时分,柏若风正看着营帐分布图熟悉区域,李鸣岳钻进营帐内,伸了个懒腰,“可算搞完了,”继而活跃道:“柏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泡温泉?”

柏若风放下地图,趁其不意,拍了他脑袋一下,“你睁大眼睛瞧瞧,就院子里有温泉,你敢进去泡吗?”

必然是不能的,随意进去会惊动圣上。

“我啥身份,哪敢打那池子的主意!”李鸣岳捂着脑袋叫冤,“来前我兄弟说,三年前他们误打误撞发现在紫薇围场外围,偏东南方向的地方,还有个小池。因为在林子里,又地处偏僻,甚少有人去。”

当今天子以身体不适为由,隔几年才来紫薇围场一回。上一次来还是三年前的事了。

柏若风不喜出头,加上这么个小围场在见惯北疆的柏若风眼中实在太小,每回来他都是寻个地方倒头大睡,到点了打两只鸭子回来,不堕了柏家的名号,也说不上多好,实属中庸。

因此说起东南方向有小温泉池,他有些讶然,“你朋友怎么发现的?那里是密林,出了围场范围,可没人能保你安全。”

“笑话!就咱俩!”李鸣岳拍拍胸脯,拍得盔甲老响,“就咱俩,老虎都能打死几只,能有什么危险?”

“是吗?”柏若风顿了顿,想到先前段轻章不明意义的‘东南方向’四字,心里已经想好要走这一遭。

他故意曲解李鸣岳的话,恶劣道:“原来你想打死殿下的爱宠啊。”

“哥!我喊你大哥不行吗?嘘!嘘!”李鸣岳那股勇气立马泄了,他比怕自己老爹还怕当今太子,那眼神冷飕飕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柏若风哈哈一笑,放下手中工作,“行行行,索性现在得空,走去!”

跨过围栏,出了紫薇围场,两人往东南方向摸索而去。

东南方向是密林,不透光线,夜里更加漆黑安静,出了两人的脚步声,就只剩时不时的鸟叫虫鸣。

“你兄弟没骗你?”柏若风边走边观察着,不带希望。

李鸣岳心里直打鼓,忽然就怂了,躲在他后边走,“应该不会吧?”

走了约莫一千米,密林入口的光小得像个点。柏若风觉出些热意来,他环视一圈,带着李鸣岳往湿度温度升高的地方寻去。

“哇,真的有!”李鸣岳眼睛一亮。

拨开草丛,出现在眼前的赫然是热气腾腾的小池子,他这一喊,把池面上站在枯叶上的鸟给吓飞了。

李鸣岳没心没肺衣服一丢,脱得只剩最里边的亵裤,盔甲乒乒乓乓掉了一地。他扭了扭腰,欢呼一声,跳进池子里,水花四溅,柏若风以手挡面。

两天行军,只能擦个身,现在难得见到池子,柏若风也被他情绪感染,半蹲下身,指了指温泉,故意吓他,“你悠着点,万一水底有蛇……”

话没说完,一瓢水泼了过来。柏若风立时站起,倒退两步避开‘攻击范围’,瞪圆了眼。

“哈哈哈!柏大哥你没比我大多少,口气倒像我爹。”李鸣岳用手把水泼他身上,鱼一样钻水面下去了。

“你小子找打!”柏若风笑骂道。

破风声自而后传来,柏若风眸色凛然,没有丝毫犹豫回身旋身一踢。箭矢嗡鸣刺入树身,箭羽簌簌抖动。

水里,李鸣岳大惊失色,捂住光秃秃的自己,连忙上岸。

“谁?出来!”柏若风高声喝道,警惕地找寻着偷袭人藏身位置。

密林里冒出几个人,服饰形制既不是禁军,也不是京师三大营。他们手持弓箭,二话不说,箭矢漫天而来。

柏若风侧身避开,头也不回,“李鸣岳,你处理右边那俩。”

“好!”还没穿好衣服的李鸣岳嘴巴已经条件反射应了。他急起来,把衣服一丢,直接冲过去。

一刻钟后,被打晕的五个弓箭手横七竖八躺在地面上,攒作一堆。

半蹲着的李鸣岳把他们身上都搜了一遍,摸出几块令牌。他看了看,年轻的面上带了几分慎重,递给边上站着的柏若风道:“是万州军。”

昔日天元王朝被蛮子兵指京城,因其军力都散播在各地,回防甚少,几乎没有怎么抵挡就被破了城。

曜国太祖吸取教训,在皇城中配备禁军,京城中配备护城营,京城郊外配京师三大营,而离京师最近又适合练军的地区,配备了只次于京师三大营的部队——万州大营。

这些部队把京城犹如一层层铁桶,以捍卫曜国不倒。

柏若风捏紧了令牌。

李鸣岳忧心忡忡,看向柏若风,拿不定主意,“他们无诏不出。可我们一路上,明明都很顺利。”

既然是驻扎在离紫薇围场这么近的地方,又只尊圣上,那么他们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就不得不令人怀疑了:到底是什么情况,才叫圣上把杀手锏给拿出来了?

“嗯。”柏若风瞥了他一眼,“你身上带没带信号弹?”

李鸣岳把衣服速度套上身,摸了摸怀里,肯定道:“带了。”

柏若风揣测道:“巡逻的人既然在附近,那么万州军离我们不远了。”

李鸣岳面上茫然。

柏若风摸摸腰间的长剑,长枪还在营内,不过一柄剑,足够了。柏若风直接道:“我打算孤身去看看。”

李鸣岳面上的神情变了,满面惊恐,“你去找死吗?!”

“万州大营,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高家在管。”柏若风摸了摸下巴,当年高家明贬暗升,瞧着是去了偏远的万州,其实是在圣上旨意下去练兵去了,“在公在私,我都得去会会他们。”

他向万州军弓箭手出现的位置走了两步,手臂被人拽住。

柏若风回头,只见李鸣岳忐忑不安,踌躇道:“你和殿下关系真那么好吗?爹教我,皇室的事少掺和。”他平举着手掌,往喉咙比划,又冲柏若风快速摇摇头。

没有外敌,那必然是为了清‘内忧’。皇室那对父子不和的消息早不是秘密了。

李鸣岳害怕做错抉择,以至于项上人头不保。

柏若风乐了,拍拍他还在的脑袋,“小李啊,咱都是上了贼船的。圣上要是没那个打算,咱们和万州军不冲突,甚至还是盟友,他们不会对我怎样。圣上若是真要……”

他顿了顿,眼神微妙,“龙武军早就是殿下私军了。哪怕是过了明路,私军的含义,你应该知道吧?”

若皇帝下定了决心,那必然是一网打破。

哪怕不是因着与方宥丞的私交,他也不能平白看着老皇帝把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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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弄下去,再扣北边征战的柏家一顶轻则不敬重则谋逆的帽子。

李鸣岳不是不懂,他只是胆怯了。这会儿,他深吸口气,点点头,“那咱们约个时间,如果你到时候不出来,我就直接放信号弹了?”

“好。”柏若风点头应下。

寻到了驻扎位置,柏若风直接提着一柄长剑冲进了万州军营内。

趴在树枝上的李鸣岳提心吊胆看着他被迎进了主将营帐内,觉得主将胆子大得有些离谱了。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数着时间准备发信号弹。

主帐内,柏若风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他挑了下眉,反转长剑,插入地内,双手交叠,掌心撑着剑把尖而立,打量着眼前人,“看来,这不是意外。”

他是猜到‘段轻章’纸张内暗指的就是万州军,万州军的出现必然有段公良在背后推动。但没想到的是,眼前人直接出现在主营内了。

显然,那代表的是另一种可能。

柏若风直接就问:“我来这就问一句话,万州军因何而来?”

万州军主将答:“圣上下诏,让万州军来‘清君侧’。”

柏若风点点头,“那你们来此为何?”

万州军主将肃容道:“清君侧。”

柏若风眯起眼,眸间浮现厉色,脑海闪过来时营帐的布置以及如何全身而退。

主帐内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他唇边弧度依旧,眼中俱无笑意,“最后一问,段公良知道你在这吗?”

这一次,非主将说话,而是那人插话了,她说:“不知。”

李鸣岳着急得不行,他估量着时间,从怀里掏出了信号弹。

信号弹是对敌才放,这要是放出去,龙武军听令赶来,加上太子坐镇,京师三大营也来,到时候两方一见面……李鸣岳不敢想了。

就在他壮胆准备去放信号弹时,他看见柏若风从营帐内完好无损出来了。

柏若风溜溜达达来到树下,仰面看着青蛙似的人,喊道:“喂——回去了。”

李鸣岳三两下爬下来,着急道:“怎么样了?是我们误会了吗?”

任他抓心挠肺,柏若风姿态不变,老神在在道:“回去吧,回去再说。”

回去后,柏若风让李鸣岳先回去收拾,自己去了方宥丞那。

扣了武器,再经数道检查程序,柏若风才被放进院子内。他寻到方宥丞处,没来得及敲门,门开了,一伙人走出来。

柏若风认出这伙人都是方宥丞近臣。他看过去,眼尖地发现本该是段公良门下的兵部尚书竟在其中,兵部尚书稍稍掩面,眼神躲闪,似是心中有愧,不敢与他对视。

柏若风觉得很是奇怪,他往兵部尚书那走了两步,没来得及搭话。有相识的人走近拦住他,低声提醒道:“你去哪了,殿下到处找你呢。”

“殿下找我?”柏若风道了谢,等人走了,自己才进门。

方宥丞坐在矮桌后,低头看着帖子,故作冷静,实则捏紧了帖子边沿,闷声闷气问:“你去哪了?”

柏若风玩心上来,上前几步,双手撑着他桌面,混不吝道:“我啊?和副将泡温泉去了。”

此话不亚于平底惊雷。方宥丞帖子都顾不上看了,倏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他猛地起身,撞到桌子发出巨大一声,那声音柏若风听了都疼。

方宥丞怀疑自己听错了,拉住他,急道:“再说一遍!”

柏若风面露无辜,平波无澜复述一遍:“我和副将泡温泉去了。”

方宥丞面色空白,旋即漆黑如锅底。

见逗够了人,该说正事了。柏若风笑着,习惯性抬手去搭他肩膀,手伸到半路,方才想起避嫌,改成拍了拍对方肩膀。

柏若风看了眼已经关上的门,低声道:“这不是重要事。重要的是,我在附近发现万州军因旨意而来。”

本以为方宥丞会追问万州军的事情,万州军不亚于悬在脑袋上的利剑。没想到方宥丞攥紧他的手臂,哑声追问:“他看了你哪里?我去戳瞎他!”

刚准备讲述自己在万家军见闻的柏若风一番话堵在了嗓子里,哭笑不得,“哈?”

方宥丞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不像在说笑。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免自己的副将惨遭毒手,柏若风吸了口气,敛了嬉笑之意,“没有,没来得及泡。被人偷袭了。”

方宥丞不明显地松了口气,下一瞬又恼道:“谁偷袭的你?禁军?”大有只要柏若风答了,他就提剑去找茬的气势。

柏若风:“……万州军。”

“伤哪了?”

“没有,没伤。”

……

方宥丞终于松开了拉着柏若风的手,“万州?”他拄着下巴,恢复了冷静,眸色深沉,“他们怎么出现在紫薇围场?”

柏若风没好气道:“你才发现吗!”这小子,刀都快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真是皇帝不急太……呸!

第53章夺权

“此事我知道了,我会亲自去一趟。”方宥丞背手而立,一身劲装气势凌人,“但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去办。”

他看向柏若风。

柏若风愣了下,旋即皱眉,很快了然,扭头就走。

方宥丞忙拉住他。

柏若风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警告:“殿下,别逮着我一只羊薅。”

方宥丞笑了,“若风,你知道禁军吧?”

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全然不像是叫他去解决皇帝边上护卫的。柏若风叹了口气,“懂了。你手段就不能温柔些?”

方宥丞不问他懂什么,意有所指道:“温柔该留给值得的人。”

不待柏若风说话,方宥丞抢先一步转了话题,“我把你喜欢的御厨带过来了,晚膳留在这吃?”

柏若风有些心动,但想到和皇帝隔那么近,便拒绝了。

方宥丞看出来他的顾忌,没有强求,转而道:“那我让人把菜送你帐里?”

柏若风眼睛亮了,“嗯嗯嗯!”

这份单纯的开心感染了方宥丞,让他短暂忘却了从兵部尚书那知道北疆三城舆图丢失的愤怒。一想到舆图丢失的后果,是驻守北疆的柏家承受,方宥丞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面上的冷静险些没能维持住。

若只是舆图丢失,镇北将军应该能应付。已经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的方宥丞垂下眸子,不动声色地估着胜算。

看来,他的速度得更快些了。

柏若风提着食盒回到营内,正好遇上着急徘徊的李鸣岳。

李鸣岳急道:“知会殿下了吗?”

柏若风拉过他,一道坐在桌边,“知会过了,你别着急。正好菜多,一块吃吧。”边说着,柏若风边把一道道佳肴摆到简陋的桌上。

“菜是殿下赏的?”李鸣岳咕咚一声吞了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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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着就香啊,外边士兵做的大锅饭和眼前的压根没法比。

“是啊,御厨的手艺,你还信不过?”柏若风递给他筷子,笑着看他扒了两口饭,就像看一只自己跳入陷阱的兔子。

柏若风故意等人吃了几口饭菜,才慢吞吞道:“吃了殿下的饭,等会就得喊上兄弟们,帮忙干活了。”

李鸣岳吓得停住了动作。他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莫名觉出柏若风话里的‘活’要远比单枪匹马入万州军更吓人。“什、什么活啊?”

柏若风咧出一口白牙,“你猜?”

李鸣岳:……

在主将的眼神威胁下,李鸣岳愣是不敢把那句“我吐出来还你”说出来,最后默默低头扒饭,心想就算是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抵达紫薇围场第一晚,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尤其是步行赶路的士兵,难免困顿疲乏。等到明天,就会开始陆续准备秋猎事宜。秋猎活动的正式开始,以皇帝亲手射出的一箭为信号。

因此这一晚所有人都在抓紧时间休息。

夜晚降临僻静的围场,除了值守的士兵,其余人都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来来往往的除了巡逻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噼啪燃烧声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下半夜时,一句恐慌的喊声传出院外,如一滴水落入油锅,整个营地沸腾起来了。

被惊醒的人头脑混沌地从被子里爬出来,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掀开帘子,外边已是兵荒马乱,火光摇曳,照得这片营地亮堂堂的。

一头雾水的官员披着外衣,看着这等情形,心下已经跟着恐慌起来。有人抓住快速跑过的营兵询问。

小兵着急道:“陛下遇刺!快去护驾!护驾!”说着绕开茫然的官员,握着武器汇入队伍中。

什么?陛下遇刺?!

所有官员不安地从各自营帐集中到院内开阔处。

皇帝身着金黄寝衣,消瘦的面上苍白如纸,似是惊魂未定。他胳膊处缠上了绷带,绷带渗出血色,可见伤得不轻。

院子中间,横着一具无名刺客尸体。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皇帝方懿恶狠狠瞪了位处下方老态龙钟的丞相一眼。

丞相面不改色,扶着先帝赐予的龙头拐杖,拱手道:“所幸陛下吉人天相,暂无大碍。但是——”他咬准了后边那两个字,浑浊的眼睛扫过隔壁泰然自若的太子,“此次秋猎由太子殿下负责,太子殿下是否该给个交待?”

似是没想到段公良如此直白,方宥丞挑了下眉,堂而皇之笑了一声。这是觉得此次十拿九稳了?

那一声笑音叫上下站着的坐着的君臣皆脸色复杂。

太子一如既往嚣张,理直气壮道:“有罪之人才需交待,吾有何可交代的?难道刺客出发前还会向吾报备?”

“孽子!”皇帝重重拍了一下扶手,发出沉闷一声,吓得周遭臣子侍卫宫女纷纷低了下头。

皇帝怒指太子,“你护卫不当,还敢如此狂妄。朕活着,碍了你的路不成?!”说罢气急攻心,心气不顺,捂着胸口直喘气。

一屋子的人见他要被气晕过去,纷纷紧张起来,异口同声喊着陛下息怒。他身边的童公公忙给他拍背顺气。

方宥丞瞥了边上的丞相一眼,转头看向上首。他若无其事站着,依旧没有半分请罪的意思,火光到底不如太阳,晦暗间照得他眉眼深邃,满身锋锐,“这倒没有。不过儿臣长大了,可能就碍了陛下的路吧。”

这一句把皇帝气得够呛。

见人半死不活,方宥丞才勉强服了个软,拱手道:“开个玩笑,陛下息怒。此事吾会追查到底。”

然而有人并不想就此了事。段公良握着拐杖狠狠戳了两下地板,叫所有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段公良眯眼,看着方宥丞,质疑道:“若叫太子殿下处理此事,怕是最后不了了之吧?”

顺着他的话,方宥丞不以为意道:“那你想怎样?”

段公良冷哼一声,边上打从出现就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的段轻章上前,扶住他走到刺客尸体前。

颤颤巍巍的丞相缓慢蹲下,一把揭开了刺客的蒙面布,露出张陌生的脸——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认得此人——丞相的手向下摸索,一步步搜寻着刺客身上有用的信息。

方宥丞冷眼旁观,出声道:“搜查这些琐事,还是交给侍卫或仵作比较好。丞相都一把年纪了,万一沾了晦气,曜国岂不是少了一位忠良。”

“不劳殿下费心,替陛下分忧,乃臣子之责。”段公良面不改色继续搜寻血肉模糊的尸体。

此话一出,围拢的臣子交口称颂,都道丞相不愧是三朝元老,其心可见日月。

忽然,段公良满脸凝重,从刺客腰间搜出一块木腰牌。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他把木腰牌交给童公公,童公公献给了皇帝。

腰牌上不知写了什么,皇帝看过后瞬间面色铁青,转向方宥丞,骂道:“孽子!”

下方官员纷纷看向方宥丞,一时诸多猜测。段公良命人把刺客外衣除去,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身定做的军服。

须知就在几月前,太子殿下声势浩大地组建了龙武军,恩威并施,给龙武军所有人都定制了内外军服。

这可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奇事,叫其他军队所属士兵艳羡不已。毕竟,在重文轻武的朝中,入伍的士兵们最多只能得到一身外罩的薄铁甲。

万万没想到如今成了指认刺客身份的证据。

方宥丞对刺客身上的衣物视而不见,道:“腰牌?看来这人是个士兵,就是不知道上边写什么了,叫陛下如此动怒。”

“你还装傻!”皇帝怒气滔天,朝方宥丞掷去腰牌。

方宥丞闪身,那简陋的腰牌便砸到了地上。

普通士兵的腰牌是不会写太过详细的信息的,然每个军队里的令牌制式都不同。有些官员看木牌花纹,便倒吸一口冷气,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怕是要糟。

方宥丞声调平淡道:“如此看来,刺客是先去偷了士兵内裳,又偷了令牌,才来行刺。这么简单的栽赃,陛下不会看不出来吧?”

“太子殿下。”段公良重重喊了他一声,插话道,“哪怕贼人是偷了令牌,又为何要去扒人内裳?!”

方宥丞今日格外有耐心,愿意与他掰扯:“说不定他个人癖好呢?”

段公良‘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逆子,你还要狡辩!”皇帝勃然大怒,他倏然起身,指着方宥丞大骂,“今日你弑父杀君,意图篡位,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还不束手就擒!”

此话一出,院内所有禁军纷纷举起武器,严阵以待。锐光围着方宥丞,恰似瓮中捉鳖。而方宥丞身边的营兵与龙武军面露警惕,手都按在武器上,却因没有太子命令,迟迟不敢动作。

文臣全都退到了边上,有围绕在皇帝周围护驾的,有躲到边上的,自然也有站到太子身边连声求情,请皇帝三思的。

皇帝目眦欲裂,看向太子身边的武将,“曹良,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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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护驾?”

骠骑将军曹良掌管京师三大营。此次京师三大营护卫紫薇围场之行,人数远胜禁军与龙武军。虽传闻他是太子的人,然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牢不可分。

皇帝是在逼曹良表态。

曹良左右看看,拱手道:“陛下三思,此事疑点重重,有待考证。”

沉默了几息,方宥丞冷不丁低声问:“父皇今日是铁了心要诛杀儿臣了吗?”

他话里似在示弱,还带着最后一点血脉之情,在向皇帝寻求着确认。

“好、好,你们好极了!”皇帝早已听不进他的话,挥手间下了命令,“乱臣贼子,一同诛之!来人,护驾!”

终究是撕破了最后一层脸面。

孰料太子殿下嘲讽一笑,竟也跟着扬声道:“都听见了没有?护驾!”

所有人第一个念头便是:太子殿下疯了吗?

下一刻,年轻的银甲将军带兵冲入院中,硬生生从禁军中杀出一个缺口,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锐意叫所有人忘却了他的容貌,只记得那阵收割人命的可怖杀意。

禁军瞬间退避三舍,围着皇帝从进攻改为防护。

柏若风在院外等了许久,此刻闯入院中,在众人视线下率先朝方宥丞半跪下来。他这一跪,身后刷刷跟着跪了一片,放眼过去,气势煞是骇人。

柏若风朗声道:“卑职救驾来迟,殿下恕罪!”

黑压压的军队叫皇帝神情莫测,他分明坐在最尊贵的位置,此刻却眼睁睁看着来人向太子示忠,心头火焰熊熊烧起,看向方宥丞已是杀意毕露。

只凭禁军,压根不可能打得过龙武军和京师三大营。既定了太子弑君之罪,又试出了曹良之心,棋局已成。好在他还有最后一招。皇帝鹰隼般的目光转向段公良。

段公良胸有成竹拿出信号弹,烟花在众人惊慌中升天,一声尖锐的炮响。

院子外响起脚步声,整齐统一,踏得地动山摇,众人心脏高高吊起。

院门进来一人,是高家的高明彦。他身材高大健硕,像座小山,能稳妥挡下所有风雨。皇帝面色和缓,松了口气。

有万州军与禁军在,又有他亲自坐镇,今日便定了太子乱臣贼子的罪名!哪怕方宥丞有京师三大营与龙武军护卫,然师出无名,又被逼离京城,终归穷途末路。

却不料高明彦学着柏若风的模样半跪,面朝方宥丞道:“殿下恕罪,卑职救驾来迟。”

皇帝大骇,再对上方宥丞阴翳的眉目,哪还不懂对方与高家暗通款曲!

皇帝脑子滑过无数想法,他并不愚蠢,敌我悬殊之下,第一时间想的是以继位诏书威胁方宥丞以保下自己性命。

然段公良浑浊的双目在皇帝怒斥声中逐渐清明,他看清场上的形势,扬手破音喊道:“护陛下回宫!”

瞬间刀剑相向,场上乱成一片。

禁军护着皇帝与段公良且战且退,眼看就要退出院子。

柏若风看了看方宥丞,方宥丞似是有所感应,侧了下脸。柏若风嘀咕道:“别看戏了,速战速决。”

方宥丞略显无奈,“急什么?”

胜局已定,柏若风不想再见无谓的伤亡,他说:“刀剑无眼,伤了我兄弟们怎办?”

见方宥丞点了下头,柏若风立刻喊道:“段贼劫持圣上,龙武军听令,速速护驾!”

除了环绕在太子周围的龙武军,只见皇帝身边最内层的禁军竟一举脱下头盔,露出额上红布来,藏匿期间的阿元带着龙武军齐声道:“龙武军听令!”

被龙武军包围在内,皇帝已经彻底失去挣扎的念头,唯有不甘地咬紧牙根,瞪着远处的那抹明黄身影。

段公良的位置正好被‘禁军内鬼’隔在皇帝外围,他见势不好,拄着拐杖带人就跑。边上的段轻章猛地拽住他,阴恻恻道:“父亲,别跑了,跑不掉的。”

段公良猛地甩开段轻章的手,“你放屁!”说罢带着亲族离开。

李鸣岳哪能放过这么大的功劳,带人欲追。他才起跑,脚下被什么绊了下,立刻摔了个狗啃泥。李鸣岳气势汹汹扭头看去,柏若风迅速收回脚,无辜地转过脸,继续指挥战场。

满头雾水的李鸣岳:?

段公良带着亲族一路逃亡。夜间的密林昏暗,亲族里开始涌现不同声音。

“往哪跑?”

“不能往密林,万州军现在是太子的人!”

“不能往大路,太明显了。”

……

声音嘈杂起来,全都在请老爷子拿主意。段公良药瘾发作,浑身哆嗦不止,已经看不清道路,耳边模糊,站立不稳,更妄论拿主意。

昏暗的林间,等候多时的人耳朵动了动,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若仔细看,她手上反复擦拭的箭矢并不新,箭头残留着血腥之气,箭身还有斑斑深褐色的痕迹。

很明显,这支箭矢曾经刺入过某人的身躯,或许正中后心,溅出温热的血来。

箭矢搭上弓弦,重重叶影中毫不迟疑地瞄准了人群中那道佝偻身影。冷艳的面容褪去温婉贤惠的面具,显出不近人情。

带着茧子的手指拉开弓弦,在某个瞬间,箭矢嗖地一声弹出,自半空留下虚影,正中那道身影的后心。

已是强弩之末的段公良踉跄两步,向前跌倒跪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赫赫声,挣扎半晌,身体一软,往前扑倒在泥地上。

顿时惊叫无数:“老爷子!”

高飞燕垂下拿弓的手。大仇得报,心中却空茫一片。

作为负责段府中馈的女主人,她很早就发觉了段公良在吸食某种成瘾性药物,也撞见过段公良药瘾发作、神志不清的场景。

婚前段公良对她的不满她一直记着,所以始终没有干预,甚至一度假装不知,维持相处和谐的表面。

直到段重镜消失,段轻章被幽禁。她挺着大肚子,避开耳目,偷偷翻墙过去找段轻章,想软声劝夫君不要与段公良正面冲突。

没想到‘段轻章’抬起脸来,神情复杂,开口第一句便是:“嫂子……”

高飞燕停住话头,张了张嘴,紧紧合唇,红了眼眶,一瞬什么都明白了。

万州军是段公良联系的,那段时间她分娩,段公良对她们母子分外地好。她明白,这是因为她们母子是段公良的‘人质’。

在柏若风之后,在皇帝被刺杀前,方宥丞带人入到万州军主帐,坐上上首,第一句话便是问罪。

方宥丞眯起眼把玩着手上指环,面色不善,“既然打算跟随段公良,为何又要通过若风联系吾?若是打算投靠吾,为何现在才来消息?说吧,你们想从吾这里得到什么?”

万州将军高明彦看向自己胞姐。

高飞燕朝方宥丞行礼,抬起头来,“殿下恕罪,民女要为段欣挣一条活路。”

“段欣?”方宥丞咀嚼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逡黑的眸色微动,“你儿子?”

“是。”高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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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顺答道。段公良出卖北疆舆图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她与‘段锦诗’相处过,知晓对方心思缜密,逃跑在前,又有段公良封锁消息在后,北疆已是风雨欲来,怕是难逃一劫。

她毫不怀疑段公良的罪行足以诛九族。

高飞燕抬起头,不卑不亢道:“民女所求唯二:一是亲手为夫报仇;二是不让叛贼之名祸及孩子。”

方宥丞神情莫测。

秋猎活动因陛下暴病,不得不回京休养而取消。

在数年的太子掌朝中,无论是朝堂还是百姓,似乎都对皇位易主之事做好了准备。皇帝暴病的事情,并没有引起慌张。百姓间甚至已经开始猜测殿下登基的时间。

秋雨淅淅,柏若风撑着伞走在山道上,山路水汽朦胧,他一袭红衣,顺直而下的高马尾与流苏在风中翻飞。人与墨色山水,成了一副上好的画。

柏若风远远便看见了上次送他灯笼的小沙弥,正站在后院门处等待,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

柏若风心头满是疑惑。秋猎一事,方宥丞连禁军的权都夺了,这铁桶一块的京城,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全是方宥丞的人,登基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按理,昔日明空大师所言的‘南曜大难’已经过去,为何明空大师不见他?

脑海思绪万千,柏若风走过去。小沙弥合掌朝他一礼,“柏施主……”

柏若风打断他的话,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沙弥愣了愣,笑了。他点点头,念叨了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柏施主,方丈不见您。请回吧。”

柏若风皱眉,略微不满,他直言道:“为什么不见我!”

虽然他嘴上一直念叨着老秃驴是个骗子,但实际上,柏若风对明空大师是信了九成的。明空大师身上寄托着他的希望。

“这……”小沙弥挠了挠脑袋,很是为难,“方丈没说原因,哦对了,方丈当时还说了一句话。”

柏若风上前一步,追问:“他说什么了?”

小沙弥学着方丈的语气道:“还不是时候。”

“什么?”

小沙弥活灵活现重复了一遍:“让他回去吧,我不见他,还不是时候。”

“这老和尚,打什么哑谜。”柏若风不忿,他可是从紫薇围场回来,就赶过来满怀兴奋见明空的,却吃了个闭门羹,“现在不是时候,什么才是时候?”

什么才是时候?

火光、鲜血、尸体……影影绰绰的画面自脑海滚滚而过,记忆如海浪拍打着沙滩,中毒昏迷之人挣扎着醒来,似乎对接下来的事十分抗拒。

他努力睁开眼,只睁开一道缝隙,便看到了背对他的熟悉身影。

柏若风无意识地呓语两句。方宥丞转过头,满眼着急,张嘴喊着什么,柏若风努力去听,耳边却是嗡鸣一片。方宥丞身后的建筑,好像是寺庙?

短暂的挣扎醒来,他见到了老秃驴快步朝他走过来。

柏若风没来得及质问老秃驴为什么不见他,明空大师并指点在他穴道上,他再一次陷入昏睡。梦里的一切因为主人的自我保护意识,时间在加快流逝。

所有的影像晃动着,从模糊变为清晰。

朦胧的雨天里,院门前的小沙弥憨憨一笑,“什么才是时候?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既然方丈不见您,肯定有他的深意,施主请回吧。”

第54章噩耗

明空不肯见他,柏若风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预感来的急且重,沉甸甸压在心尖上。他忽然就丧失了见明空的兴致。

因为明空的态度已经告诉了他,此行的答案。

柏若风对小沙弥道:“麻烦你转告明空大师,就说我一直在京城,若他改主意要见我了,遣人来镇北侯府即可。”

小沙弥应下,一如来时般站在后院门口,目睹着他远去。

绵绵细雨落到泥面上,掺成泥浆,泥浆溅上鞋面,粘在鞋底直打滑。

进了林间,柏若风更小心了,饶是如此,粘腻逐渐裹住鞋底,他脚下一滑,“诶!”快速挥了两下没打伞那只手试图保持平衡,下一刻却被一只宽厚的手握住,带着往前一个趔趄,稳住了。

油纸伞面撞在了一起。

柏若风抬眼看着来人,收回手,把伞倾斜着举高了些,“你怎么来了?”他歪了下头,“跟着我?”

“不算跟着。”方宥丞收了自己的伞,厚着脸皮钻进他伞下,抖了抖手上伞面的水珠,“回京后去侯府找你,你那小厮说谎都不会说。想到你经常去护国寺,便来撞撞运气。”

“豁!你怎么那么闲啊!”柏若风打从心底惊叹。

方宥丞扭过头看他,指指自己脸上因为休息不好而有些憔悴的脸色,以及那两个显眼的眼袋。虽然没有说话,却把柏若风引得哈哈大笑,边笑边大力拍方宥丞肩膀,险些直不起腰来。

感受着后背不轻的力道,方宥丞无声叹了口气。

柏若风带着他往前缓慢走去,“年纪轻轻,叹什么气啊,小心长满脸褶子。”

这一句问话恰好合了方宥丞的意,方宥丞趁机把心里藏了多年的疑惑说出口:“你和明空大师之间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柏若风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方宥丞坦然回视。柏若风挑起一侧嘴角,焉坏焉坏地,“怎么?感兴趣?”

等方宥丞点了头,他才扬了扬下巴,道:“偏不告诉你。”

方宥丞并没有多大意外,盯着他意气风发的侧脸回不过神来。

两人撑着一把伞,并行走至山腰间,天地就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盖子,把他们两个牢牢圈在伞下小小的空间内。方宥丞真心希望这条路能一直走不尽,他甚至有那么一刻不理智地想把山脚下的护卫全部遣退,留他和柏若风走回京城。

气氛难得和谐,方宥丞出声道:“我问你那个问题,并不是在探究你的秘密。”

“嗯?”柏若风来了点兴趣,侧过脸看他,等他说下去。

方宥丞心下一跳,呼吸都放缓了几分,他道:“你有什么愿望,与其寄托在一个远离红尘的和尚身上,不如说与我听,我会帮你。”

柏若风想了想,认同点点头,又失望地摇摇头,“有些事,只有和尚能帮我。”

方宥丞眸色深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不行吗?”

“不行。”柏若风摇头,“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人解决不了的东西。”

眼看方宥丞陷入思考,已经往怪力乱神的方向想去。柏若风心底有些后悔方才多嘴,中了方宥丞的话术。柏若风打断他的思绪,“别想了,你帮不了我的。若是真有需要你的时候,希望你别忘了我们年少情谊,到时候伸个援手。”

方宥丞的视线转到柏若风面上,郑重其事道:“若风,你可以对我再要求多些。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想要……我都帮你。”

“陛下金口玉言,言出必行,我当然信。”柏若风哈哈笑着打岔,问起朝中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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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近臣暂且不说,段家犹如巨树般盘踞朝堂多年,有树的地方,自然就会养活无数虫子。

年老多病的段公良在秋猎行军中寿终正寝,后事交由段轻章处理。如此一来,便全了桃李满天下的三朝元老最后的脸面,既是与高飞燕的交易,也是断了段丞相门下其他人借文墨抹黑太子的念头。

方宥丞打定主意趁此机会把自己的人一个个安插入要位上。

‘段轻章’便是此时来自荐的,他很聪明,上来就把自己的假身份和盘托出,亲手交出把柄。再直言自己在秋猎中的通风报信的事迹,来换取太子信任。最后提及自己逝去的亲兄长,交好的朋友柏若风,以此来钻人情。

段轻章身为段相独子,对外身份特别,方宥丞几乎不用怎么想,在这个特殊节点把送上门来的棋子收入麾下。

而在此后,段轻章以事实证明,其能力不输于父兄。

段轻章从东宫回府,面上残存着喜悦。他才回到府内,就见到了高明彦。高明彦一身铁甲,朝他点了下头,并没有喊他。段轻章踏入院内,就见到了高飞燕的婢女,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对外,他与高飞燕是夫妻。借着高飞燕怀孕的名头,他与高飞燕向来分居。段轻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藏好了自己的情绪,才进门去。

房门关上,房内只剩两人。高飞燕坐在桌边,把玩着手中空杯,对面还留了盏热茶。

段轻章走过去坐下,乖乖喊了声:“嫂子。”

高飞燕抬了下眼,扫到他那张脸时,眼神闪烁,避开了视线,看向旁边的屏风。“话不多说,我来找你要和离书。我知你难处,离事发已经过了近三个月,段重镜已经被销户,从律法层面,段重镜已经死了。”

“你可以继续用他的名字,我不会拆穿。今日来,是想你写封和离书。过几日,我便带段欣离开京城,回万州高家。”

段轻章心下一跳,他最怕的就是高飞燕,这种怕源于无法弥补的愧。

段轻章想了又想,艰涩开口道:“嫂子,是我有愧你和欣儿在先。说到底,那日如果我没找大哥,大哥就不会去找父亲……”巨大的响声打断了段轻章的话。

段轻章脸侧到边上,耳边嗡鸣不止,他舌尖顶了顶口腔,尝到了血腥味。他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心底松了口气。

这一巴掌,迅疾且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你,他不会死,我不会失去夫君,欣儿不会出生就没有爹!”收回手,高飞燕恶狠狠审视着他,把心底所有的怨恨释放出来,“况且,你还把他的身份,多年积累的名声、人脉,全盘收下。这巴掌,是你活该的!”

“是,所以我受了利,更该承好责。和离书我会写,嫂子希望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段轻章垂下眼,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贪婪,乖顺道,“至于段欣,嫂子带着他怕是不方便,容易惹人非议,不如留在府内,我会待他如亲子,以后段家都是他的。嫂子若不信,我便在此立下遗嘱,往后每年都带段欣去万州探望。”

“不必了。”高飞燕转开视线,似是不愿多看那张脸一眼。

桌下打了人的那只手在颤抖,她调整着呼吸,控制着情绪,冷漠道:“段欣我会带走,他的东西我都会带走。至于府内财富,按兄弟分家划分,我只带走段欣应拿的那份。”

他一个没有走过明面的人,高飞燕竟愿意与他平分!段轻章惊讶地抬头,睁大了眼,“嫂子,我何德何能……”

“既喊我一声嫂子,就不要反驳。”高飞燕皱眉。

段轻章欲言又止,眼看高飞燕始终不看他,捏紧了杯身,不耐越加明显。

他有什么可以回报?可笑如此,他浑身上下,或许只有一份诺言尚且有些价值。段轻章倏然起身,朝高飞燕拱手一弓,发自内心道:“若日后段欣有需要,只管来这里。他永远是相府最尊贵的大公子。”

高飞燕并没有放在心上,起身开门离去。

段轻章心头巨石终于落下。他赶去书房,整理起兄长的东西来。方才高飞燕说几日后会走,又说‘他’的东西都会带走,想来是要做纪念的。

书房曾经是兄长在用,后来他顶了段轻章的身份,为了熟悉段轻章的人情往来,他在书房详细翻找过。

段轻章把东西都整理出来,抹了把额头的汗。他想起什么,绕到书桌后,从桌下柜子里拿出一沓沓信,皆是兄长与柏云起来往的书信,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

多年来两人联络不断。面对遥远的友人,兄长总把近况告之。段轻章凭这些书信,详细了解了‘段轻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事发后,段轻章模仿着笔迹和语气,试着给柏云起回了一封信。如今算了下快两个多月了,为什么柏云起还没回信?

难道,是柏云起发现了什么不对劲吗?段轻章心下一跳。这时的他,还没想到平稳多年的北疆已然蒙上一层阴影,呈风雨欲来之势。

镇北将军柏望山若一杆平定军心与民心的长枪,牢牢驻守在曜国最北的地方,面对着最凶猛最有野心的敌人,谁也无法想象失去这柄长枪的未来。

顺着南曜的北疆出去,过了天元关,是一望无际的沙漠。

秦楼月一路上躲过来自段家、太子等多方的追杀,身无分文带着舆图逃出曜国,全身上下被披风罩的严实。她穿过白骨累累的战场,历经数月,终于赶在新春前,回到越国京城皇宫之中。

越国皇帝纵情声色犬马,子女众多,每回宴请必然兴师动众,花费的白银若河流不绝。与满是血腥气、伤痕累累的边境不同,入了京城皇宫,所闻千金暖香,所见尽是富丽堂皇,酒池肉林,她在厅内揣着那张舆图不安地徘徊着。

门开了,秦楼月兴奋地抬起头,脸色却变得惨白,她后退一步,“我要见父皇!怎么是你?!”

“嘿?就你个小贱蹄子也想见父皇?”秦剑南居高临下道,“什么态度?来人,教教她怎么给兄长行礼。”

他身后的两个侍卫上前,意图抓住秦楼月。秦楼月知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被这人拿下。因此不顾一切暴露会武的事情,以利落的身姿躲开追捕,反手打晕两个侍卫,冲出门去。

秦剑南抬了抬眼皮,享受着新欢的侍奉,端起茶盏吹了口茶面,翘着腿悠然自得。

下一刻,秦楼月面色难看,倒退两步回到厅中。

马森将军狞笑着,带着一众士兵在门外步步紧逼。秦剑南吞下一口茶,合上茶杯。清脆声中不时合着拳脚声。

两个侍卫一人反压着一只手臂,把越国的圣女大人按压在太子面前。马森得逞地笑着,抓着秦楼月的长发,压着她实实在在在地板上磕了三个头,磕得头发凌乱,额间血流不止。

“本殿下就知道你心思野,不服管。”秦剑南亲昵地用手指隔空点点她额头,“特地带了人来。”

马森毫不顾忌从她身上翻找出那卷舆图。他拿到舆图,第一时间不是呈给秦剑南,而是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看得双手颤抖,眼中现出红光,面露癫狂,仰天大笑,“柏望山啊柏望山,你也有今天。待我一雪前耻,踏平他娘的天元关!”

“不可!”秦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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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被砸懵了,回过神听此一言,大惊失色。

马森出了名的杀伐过重,手段残暴,昔日屠城的事她尚且记得,忙道:“如今两国交战伤亡诸多,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国库空虚,休养生息方为长远之道,为什么要徒增杀孽?光凭这张舆图,能换回多少俘虏和粮食?”

“妇人之仁,哼!”秦剑南搂着怀里的伶人,轻蔑道,“那些俘虏输了,死不足惜,要他们回来做什么?等打下曜国,别说粮食,到时候金银珠宝,还有美人,岂不全是本殿下的了?”他笑着轻佻拍了拍伶人的脸蛋。

“哦,对了。”秦剑南转过头道,“若不是阿宝传信,本殿下还不知道你真能从神神叨叨的大祭司那学到些有用东西。既然这样,以后你就不用做圣女了,本殿下要送我的乖乖宝贝去做圣女。”

他怀里乖巧依附的伶人一听还有这种好事,竟能从三教九流脱身,成为一国圣女,瞬间双眼放光,把秦剑南夸上了天。

“至于你——啧!”秦剑南看着还在挣扎的秦楼月,厌弃道,“你的价值到此为止了,女人就该发挥点女人的作用,恰好哈巴特部落首领来求娶公主,过几日你便跟他回去吧哈哈哈……”

“父皇!”眼尖的秦楼月大喊道,“父皇救我!我不要嫁!父皇——”

门没有关,此地又是皇帝书房边上的小厅,大腹便便的越帝只是路过,压根没有搭理。

眼看越帝的影子在门上越走越远,要彻底消失了。秦剑南讥诮不已看着她,仿佛被一只竭力求生的蝼蚁取悦。

秦楼月脑子转得飞快,猛地想起什么,声嘶力竭吼道:“父皇!儿臣给您带回了南曜国的长生药!”

此话一句,秦剑南变了脸,瞬间起身,踹了秦楼月一脚,“胡说八道!”

越帝带着若干人折返,浮肿的眼睛一扫,秦剑南便怂了。

越帝站在门外,将信将疑,“你刚说什么?”

秦楼月紧张到不断吞口水,她道:“其实、其实南曜国的皇帝身上有一种会早逝的怪病,就像他父亲一样!”

这话的确不假,越帝与曜国先帝打过交道。他眯起眼,不以为意地看着眼前自出生就被断定为灾星的女儿,问:“然后呢?”

“然后,”秦楼月脑子飞快转着,“然后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儿子,就是曜国的太子给他搜刮天下术士,花费无数珍宝,终于研制出了一种丹药,叫做、叫做神仙丹!”

鼻青脸肿的秦楼月挣开侍卫的钳制,膝行两步,快速道:“这神仙丹能治一切疾病,还能让人延年益寿。儿臣所说句句属实,父皇不信,可以去查!”

秦楼月满脸真诚,双眼发亮,“此次除了舆图,儿臣不远万里带回来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神仙丹的药方。”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全都在这里,只为献给父皇。”

一字一句,无不动摇着越帝的心。肿圆的脑袋上,那狭小的眼睛显而易见已经露出了兴趣。

秦剑南心气不顺,上前一步:“父皇,不要信她!”

越帝命人把秦楼月扶起来,这个时候,才回头毫不客气斥责秦剑南:“她到底是你妹妹,一国公主,你怎能让她这么冷的天跪在地上?”

她这个公主什么时候名副其实过?秦剑南张嘴欲反驳,越帝已经丧失了说话的欲望,带人摆驾回宫。

在他身后,秦楼月低下头,一如当初的乖顺,然滚烫酸辣的眼眶载着恨意。

活了二十四载,越帝头回为她说话,是为了并不存在的‘神仙丹’。

如果秦剑南这样的人,当初在胎里都能被批命是北越未来的希望,并且因此得封太子。凭什么身为龙凤胎中的一员,她只能是个灾星?就因为性别吗?

说不定呢、说不定她才是那个……

秦楼月掐紧了掌心,心里浮现起从未有过的野心和欲望。

又是一年新春,炮竹声满城。

皇室年宴既是家宴也是国宴,皇帝病重,出来露了个面,说了几句,就被搀扶着离开了。留下太子面对众臣。

方宥丞坐在龙椅下首,一身明黄太子服,却已然是整个曜国最尊贵之人。

他眉间笼着不耐,凤眼生威,沉沉敛着光,冷漠得叫无数试图凑关系的人不敢靠近。大臣们只是带着心底的小九九一靠近,那份冰冷和暴戾的视线就会扫来,刺在身上,一时间让无数人退避三舍。

宴散后,方宥丞撇开紧追的春福等人,兀自穿过宫道回去,脚步匆匆,踩得脚下细雪直响。

路过花苑时,一根枯木轻掷下来,落在他明黄的衣裳上。

“谁?”方宥丞警惕看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眉眼。

百年的凤凰木树干粗壮,人还不如它一根延伸出来的树枝大。每片叶子上都覆了层微融的薄雪,如抛了光般。

当下不是开花的时节,柏若风一席红衣,曲起单腿坐在树枝上,像极了盛夏时才会出现的花朵。小花趴伏在树下打哈欠,时不时抬起湛蓝的圆眼看向树枝上的人,似是守着自己的宝物。

今年,柏若风留在京中过节,让方宥丞受宠若惊了一回。

却是当时柏若风掸了掸家书,说北疆最近军务繁忙,家里人怕顾不上,特地让他不用来回奔波。

他说这话时语气半是疑惑半是释然,方宥丞猜出了许是年节北越不安分,镇北侯府严阵以待,托词让柏若风留在安全的京城。出于些私心,方宥丞没有说出口。

“哟?瞧瞧哪来的醉鬼。”柏若风戏谑道。又随手丢去一包东西,撑着枝干灵活跃下,衣裳在半空翻飞若焰火,在寒冷的冬季叫人看了便凭添暖意。

小花起身,绕着柏若风嗅来嗅去,被撸了两把虎头,便享受地呼噜出声。柏若风轻笑着逗了逗它,又拍拍它脑袋,温柔道:“陪我玩半天了,回去休息吧。”

小花人性化地低低叫了两声,跟着柏若风向前。

巴掌大的小纸包被长臂接住,扣在手中。方宥丞盯着走过来的人,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聚在心头沉甸甸的杂事烟消云散,脸上染上显眼的喜意。

小花走快几步,在方宥丞身边绕来绕去蹭来蹭去,像是在和自己主子打招呼。大猫往前一跃,几个灵活地跳跃间,爪印就消失在墙角的雪堆里。

方宥丞挑着唇角垂眸,在掌间打开油纸,一颗颗圆滚滚的小白球沾满糖粉,聚在纸包中间。

不多,约莫五六颗。

若按这个分量来看,是谁路过看了都会骂一声奸商的程度。别是某个馋嘴猫拿来打发时间的剩食吧?方宥丞想。

已然猜对了九成九。

“糖莲子?”他捏了颗送入口中,舌尖抵着莲子滚了几圈,甜滋滋的味道驱散喉间酒气,霸道地在空气里弥漫开。

说来奇怪。他不爱吃甜食,爱吃甜食的明明是柏若风。可不知为何,柏若风送他的东西总没有那股子讨厌的腻味。

柏若风笑着点点头,“路过瞧着做得不错,买些试试。”他抱臂而立,似是抱怨似是陈诉,“我想着你们午间行宴,下午总该结束了吧。所以特地傍晚来的,想约你去逛街,但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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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现在——”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方宥丞朝宫墙外看去。方宥丞看了眼墙外漆黑的天色,刚要说不算晚。

恰逢此时,穿云破风声响起,遥遥一道红光冲上天空,砰的一声回响,绽开硕大的‘绣球花’。

仿佛是开始,这一声响后,漫天光斑展开,以夺目的色彩占满了这片天。

新春欢喜的气氛从天上落到身上,烟花的亮光倒影在两人眼底。

宫里很安静,但宫外肯定很热闹。方宥丞徐徐把糖莲子包好,塞到兜里,邀请道:“时间正好,要不要一起去宫外看看?”

他就是来找玩伴的。柏若风弯了弯那双桃花眼,茶褐眼眸流转间风流肆意,盈满生机,“只是看看啊?不请吃宵夜,我可不去。”他晃了晃食指,一副拒绝的模样。

“那……请你吃城门口你最爱的那家豆腐花?”方宥丞猜着他的喜好道。

“这个好!”柏若风高兴地一合掌,快步凑近,迫不及待地把方宥丞往东宫推去,“快快快!你快去换衣服,今日人多,晚些就没了。”

“莫急,豆腐花没了,我就请你吃醉仙楼。”

此话一出,后背推的力道变小了。方宥丞回头一看,柏若风蹙着眉毛,心事重重,乍一看还以为他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柏若风触及他的视线,直白地脱口而出:“我两个都想吃怎么办?”

方宥丞便笑了,笑得爽朗,无比的轻松自在,全然不是他平日雷厉风行的风格,“你没吃晚饭。”方宥丞心下一软,看着眼前怎么长怎么喜欢的月下容色,声音温和,“我们可以两个都要。”

“这个好!”柏若风便因为这点小事开心起来,这份专注的纯粹令方宥丞久久移不开眼。

若能年年如此,就好了。方宥丞按了按胸口衣襟里藏着的糖莲子,由衷产生了对未来的希翼。

同一时刻,崇德二十一年开年,镇北军前任监军出卖情报,副将刘宏叛国投敌,大开天元关之门,北越铁骑持舆图一路踏破南曜边疆防线。

京城的街道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喧嚣满耳。北边黄土屋血溅满地,兵荒马乱。

京城大街人来人往,笑意盈盈。北疆街上尸横遍野,死气沉沉。

烟花漫天,炮火连天。

醉仙楼上,柏若风与方宥丞把酒言欢。

镇北侯府,空无一人。

浓郁的夜色笼罩住天地,缄默地见证着两处人类的悲欢离合。

第55章分歧

年后一个春暖花开的普通清晨。

“报!急报!”驿卒快马加鞭冲到皇城,冲过城门那一刻,马匹累到倒地,鼻孔吭哧吭哧喷出热气。驿卒摔下马,滚落地面。

围住的士兵连忙把人扶起,驿卒踉跄两步,被守城士兵一左一右扶住,架着送入宫中传递讯息。

“报——前线天元关被破!”

恰逢早朝,满朝文武俱惊,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可能!

他们纷纷抬头去看坐在最高处的人,重重台阶之上,冷肃的太子殿下捏紧了扶手,眼眸深邃,面上全无笑意,却也无惊惧。似是对镇北军居然失守这一事早有预料。

他就像一个最有力的镇定剂,叫人不由自主稳下心来。待驿卒把消息完整传达,朝堂之上皆瞠目结舌,哑然失色,久久无声。

越国蛮子偷袭,又有内奸作祟,天元关被破时,一城士兵来不及做出反应,死伤就已过半。

眼看贼子破开天元关,将要直入镇北关,造成更大的难以挽回的损失。镇北侯当机立断,锁死城门,也封死了自己后退的道路。守城将士军民全部战死殉国,无一人投降。

余寒破开暖春的气息,侵入殿内,叫所有人脚底蹿起一股寒冷,直指天灵盖。方宥丞冷声问:“现在镇北军由谁统领?”

他的问话回响在凌霄殿内。

驿卒心下惶惶,被这一声吓得颤声答道:“镇北侯世子柏云起。”

有大臣出列,率先打破沉默,恭敬道:“殿下,北疆战事迅猛,镇北侯世子尚且年少,是不是应该立刻派人带兵支援?”

方宥丞问:“诸位爱卿,可有人选推荐?”

虽北疆向来是战事最为残酷之地,福祸相依,若抓住机会,就是下一个‘镇北侯’。于是三言两语间,为了谁去支援,各怀心思的群臣激烈地吵了起来。

京城,镇北侯府大门被撞开,阿元面色煞白,拿着一封信风风火火冲进来。

走廊里挂着的红灯笼还残存着新年时的喜意,元伯抱着一盆迎春花,冷不防被阿元撞到,嘴里诶诶唤了几声,嘟囔着小伙子就是冲动。

阿元冲进庭院的时候,柏若风正背对着他。那袭红衣人影袖子卷起,半蹲下来,拿着小锤子哐哐哐固定着秋千的架子。

秋千左右各放着一盆藤本月季,正绕着中间的木棍缠绕而上。想来等秋千做好后,月季弯弯绕绕缠着秋千开满花的模样很是好看。

“少爷,别弄你那月季了,大事不好了!”阿元急道,拿着信焦虑得直跳脚。

停下手中工作,柏若风回了下头,有些纳闷,“阿元,都多大人了?什么事让你这般紧张。”

“是、是……”阿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面白如纸,他忽然不忍心说了,“少爷,这里有封北疆来的信,你先看看吧。”

柏若风掸落身上沾上的泥土,放好工具,起身走过来。他怀疑地看了阿元一眼,一把拿过对方手中的信封。

他三两下拆开信纸,如以往每一次收到家书时那般信手扬开折纸,一目十行看完了信。

看完那一页薄信时,柏若风愣了愣,似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他表情显而易见变得严肃起来,慎而重之又看了一遍。

好像上天,一念之间收去了他理解字词的能力。

柏若风不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捏着信纸,指尖自上而下滑下,每看一个字,他就指着一个字,生怕看错了、看漏了,理解错了意思。

短短一段话,柏若风看得异常艰难。

阿元惴惴不安等着,随时准备扶住主子。他是被侯爷收留的遗孤,自小跟着柏若风长大,刚接到侯爷死讯的时候尚且难以接受,何况是少爷呢?

出乎意料的是,柏若风看完信,发了会呆,神色与平时无异,很平淡地侧脸问阿元:“他是怎么走的?”

阿元道:“侯爷守城而亡……”

“不,不是。”柏若风摇了摇头,他拄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怪我。”

“少爷……”阿元有心安慰,一时之间却不知道说什么。

柏若风已经自问自答道:“爹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信里说因为内奸作祟,可那该死的监军早就被调离,一些过时的情报能做什么用?副将、副将的确厉害,他本事平平无奇,若不是靠卖我爹的消息,北越不会要他,然而算不上要命的威胁。”

沉默半响,信封猛地被捏成一线,柏若风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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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一双桃花眼冷若冰霜,“当年镇北侯带领柏家军辛辛苦苦重整北疆三城,为何如今北越破城如入无人之地!”

他步履匆匆向前,阿元喊住他,想要跟过来。柏若风抬了下手,一时间背影如山,看不见的担子沉沉压着他,“我进宫一趟,你不必跟来。”

“少爷,要不咱冷静下再去吧?”阿元唯恐他说错什么话。

柏若风瞥了他一眼,“放心,我很冷静。”说罢迅速去马厩拉了马儿,奔入宫去。

一脸为难的春福接待了他,“殿下在养心殿与众臣商议要事,不如柏公子先等等?”

柏若风皱眉不语,就在春福以为要被拒绝时,他应下了。春福松了口气,忙把他引去小花园,送上热茶,又送上点心,照顾妥帖,唯恐被主子问责。

然柏若风撑着下巴心不在焉,看都没看桌上堆得满满的东西。连向来爱逗的白虎过来蹭他,也是浑不在意的模样。

这一坐,便从白日等到傍晚,桌上纹丝未动的茶水点心换作晚膳。春福急得不行,在边上劝他多少吃点,柏若风侧了侧脸,装听不见。

过了没多久,熟悉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柏若风不用回头都知道谁过来了。

“没心情也多少吃点。”方宥丞绕到他面前坐下,挥挥手让跟着的人有多远离多远。

柏若风扯了扯唇,还真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塞进嘴里,也不看是什么,囫囵吞了下去。“你不躲着我,我便吃。”

被说中心思的方宥丞不说话了。

商议要事是真,北疆的事情亟待处理,然而躲着柏若风显然也是真的,不然完全可以休息间隙抽空出来。

柏若风看透了方宥丞的心思,睨着他,唇角卷起,“怎么?做了什么这么心虚,还敢躲我?”

方宥丞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低声道:“没故意做什么。”

“那就是有应该你做的但是故意没做,比如有些事没让我知道,是这个意思吧?”柏若风盯着碗中堆起的菜肴,出声道。

没想到柏若风今日如此敏锐。方宥丞一怔,筷子停在半空,他眸色微闪,却没有开口。

“你不说,好,那便我来说。”柏若风指尖敲了敲桌面,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催促,“我想想,上回秋猎的时候,我在你休息的地方见着了兵部尚书。你的人我基本都见过,唯独他以前是跟着段公良混的。”

“天元关失守的那么快,定然是敌方知道了些关中情况。如此大的危机,需要一国将军殉城挽救,怕是除了内奸出卖,还有……”他眸色锐利,若鹰牢牢落在方宥丞面上,观察着,“舆图丢了?”

方宥丞脸色微变,抬头定定看着柏若风。此事会动摇民心,除了北疆那边的人,朝中知道的屈指可数。

“什么时候丢的?”柏若风平静问。

然不待方宥丞开口,柏若风又道:“往前就是科举的时候,科举时段重镜死了,段轻章被软禁,莫不是那时候起,你就得到了消息?”

柏若风审视着他,这种冰冷的眼神,与当初知晓了方宥丞让他去剿匪的深意时一般无二。

然这回,的确不是方宥丞拿镇北侯的命去算计什么。

“不!我怎会拿国土开玩笑?若我知道那么早,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方宥丞深知若叫柏若风误会了,怕是以后都难澄清。他放下筷子,面色难看,“秋猎行军时,通过段轻章的消息我才知晓。而舆图被偷走,已经是科举时候的事情了。”

“我知道的第一时间,一边派人追捕,一边派人去通知柏望山。但你知道,这里离北疆太远了……”方宥丞抬手揉着眉间,“镇北侯自年节时开始苦战,直到前不久抵抗不住殉城,而今的北疆不知道状况如何。柏云起太过年轻,北越又集中兵力来攻,之后怕是不易。”

“原是如此。”柏若风把玩着白玉酒杯,须臾仰脖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借着三分酒意,柏若风皮笑肉不笑看着眼前人,“想来也是,告诉我,除了徒增担忧,能有什么办法?或者我跑回去,今日信封上的人名就多了一个。”

温暖干燥的东西落在手背上,柏若风垂眸,看到方宥丞掌心覆住他的手背。也是有了对比,他才知晓自己的体温竟是这么低了,冰冷的手不自觉发着抖。

“不要这么说。若风,镇北侯在天之灵,定是不愿意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别太难过。”方宥丞覆住对方手背,笨拙地想着安慰的词。

以前他取笑别人安慰人来来回回只有这么几句,可现在他才知道这份笨拙背后是太过珍重的为难。他什么都不怕,现在却怕极了心上人的疏远。

那只手太冷了,在暖春里冷得像块冰一样。

“我不难过。”柏若风面无表情道。他抬头看着方宥丞,却像看着过去执意离家的自己,于是他认认真真说,“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心理准备,怎么还会难过?”

他的心是麻木的,脸上也无甚表情,甚至连说话都是没有起伏的平铺直叙,“唯一没想到的,不过是设想了无数遍的白发人送黑发人,今朝却是黑发人送白发人了。”

一滴滚烫的水滴到方宥丞手背上,方宥丞瞳孔骤缩,却听耳边一句,“下雨了啊?”

方宥丞心下一抽,不敢抬头看那张脸。他点点头道:“下雨了。”说罢起身,脱下身上斗篷一翻,罩在柏若风身上,连着帽子给人戴上。

于是那张向来笑着的俊朗面孔,便被藏在了斗篷宽大的帽子里,阴影里露出半截玉白的下巴,紧抿着唇,压抑着什么。

黑暗给了人安全感,柏若风侧过头,忽然伸手圈住方宥丞腰身,脸死死埋在对方怀里久久没有抬起。

没有任何声音,唯有滚烫的水一路晕染透了明黄的衣裳。方宥丞几乎不敢呼吸,手很轻地拍着柏若风发抖的肩背。

这时候,他倒发自内心地祈求柏若风和他生气了。质问也好,发火也好,什么都好。

过了不知多久,柏若风松开手,低头囫囵擦了两把脸。应当是擦花了,他能觉出自己的狼狈,不想叫人看见。

好在方宥丞也没有要看的意思。他刚起身要走,方宥丞抬手拦住他。

然而两人都没想到柏若风在这坐了半天,早就腿麻而不自知,着急起身,猝不及防往前踉跄一下,正好扶住那条手臂。

这突发的小意外叫两人都有些讶然。方宥丞趁势半揽着人,担忧道:“别回去了,在我这静静吧?我不打扰你,也不会叫别人打扰你。行吗?”

柏若风按着那只手起身,盯着眼前的花丛发呆,半晌才脱出出神的状态,嗓子微哑,“热水。”

“好。”

次日,柏若风的折子就递了上去。

方宥丞捏着那折子,丢也不是,留着也不是,只能留着它,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本以为柏若风还要休息几日,然对方的雷厉风行比之他有过之无不及。昨晚亭子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现在,柏若风却给他上书自请带兵前往北疆支援,其中理由种种,中肯得若这人不是柏若风,他立刻就能应了。

方宥丞把那封折子藏到边上那堆折子中,装作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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