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莳捞不着,范绩也捞不着。
但阿济尔岱提出买盐,实则就是在花家这件事之外,分给他们一些好处。
范绩似乎明白了点,但他想起那晚阿济尔岱酒后与他说过的话,至今都让他有些心惊肉跳,他不由道:“可是舅舅,侄儿有些担心那个岱先生,他此前喝醉了酒,在我院子里大放厥词,说一百年的血仇,迟早要咱们大燕付出代价,还说什么,他们不喜欢咱这片土地,但一定会征服这里。”
说着,范绩拧起眉头,心里还是直打鼓:“咱们如今这么做,是不是……”
一旦被人发现,这可是叛国的重罪。
“你也说是喝醉了酒。”
孟莳微眯双眼,冷笑一声:“这便更用不着担心了,他半点蛮人的野心都不露,那才奇怪呢,如此自负狂悖之徒,何足惧也?”
“陈公看的是大局,若放任谭应鲲因西北战局而做大,今日是陆雨梧,来日又不知道是谁,莲湖党不知还要有多少双手伸进白苹中来,届时,我们只有被剿杀蚕食的份儿!”孟莳的脸色沉下去,他盯着门外连绵的雨,“这些钱只够阿济尔岱带回去拖延一段时日的战事而已,说到底我们也是为大燕着想,毕竟若放任朝廷成为莲湖党的一言堂,多少生在白苹洲,长在白苹洲的士子都要因此而永无出头之日!那社稷,岂不成了莲湖洞的社稷?”
孟莳再将视线落回面前的侄儿身上,意味深长:“好好卖你的盐,这只不过是一桩各取所需的生意而已。”
雪花才从房中出来,正好看见细柳推开院门,这雨来得急,她没有撑伞,一身紫色衣裙湿透,浑身血色斑驳。
“细柳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雪花大惊失色。
细柳抬眸看她一眼:“不是我的血。”
她走进来,身后竟还跟着一个黑衣少年,那少年拉着一张脸,看起来十分不高兴,雪花眼睛更大睁了点:“惊蛰?”
“快把你的蛇拿走!”
惊蛰一见她,就凶巴巴地喊道。
雪花先是看了细柳一眼,见细柳点头,她便吹了口哨,身上银饰叮叮当当的,那条碧绿小蛇很快顺着惊蛰的袖口钻了出来,吐着信子看她。
雪花将蛇收回手中,端详了一遍,说:“怎么胖了?”
惊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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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胖吗?天天都有鸡吃,昨天晚上还喂了它一只油汪汪的鸡腿。”
雪花一下皱起眉:“谁让你给它吃鸡腿了!”
“胖了它就会懒的!”
惊蛰一脸莫名:“怎么给你喂胖了也怪我?”
两人见着就免不了要吵吵嚷嚷的,这时乌布舜从房中出来,看见细柳走到廊上来,他关切了声:“身上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细柳摇头,侧过脸瞥了一眼对面那间房,隔门紧闭,她回来时就发现这院子内外似乎也没有陆家的侍者在守。
“陆公子跟舒敖一块儿出去了。”
乌布舜忽然说道。
细柳一下看向他,却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转身去浴房稀疏过后,换了身衣裳便要往外走,惊蛰看见了,忙跟上去:“你去哪儿?”
“不累吗?”
细柳回头,瞥他。
惊蛰的脸“唰”的一下又垮下去,他咬牙:“你还好意思说,那么多尸体,都我一个人搬……”
搬了半夜,还得找地儿埋,累得他全身骨头酸痛。
“能者多劳。”
细柳淡淡一声,转身出门,一声竹哨吹响,一名帆子很快落来她面前,俯身作揖:“山主。”
“陆雨梧在哪儿?”
细柳问道。
那帆子低着头道:“在鹤居楼。”
细柳“嗯”了一声,帆子转身很快消失不见,她转头却见惊蛰盯着那帆子离开的方向没动,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一下转过脸来,控诉:“……明明有帆子,你怎么不让他们帮忙搬尸体?”
细柳收回视线,往前走:“忘了。”
惊蛰气得不轻,大跨步追上去:“你脑子到底好没好?怎么还忘东忘西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惊蛰车轱辘话抱怨了一路,直至停在鹤居楼门口,细柳掏了掏耳朵,拍他的肩:“走,请你顿好的。”
和费聪他们那一帮子时常要注意隐秘行踪,偷偷摸摸的人待在一块儿,惊蛰这段时间除了吃鸡,就没吃过什么好的,那帮子人是有点吃的对付一口就行,纯糊弄胃口,惊蛰这会儿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了里面的酒菜香,他不由吞咽了口唾沫,十分利落地跟着细柳大步走了进去。
才走进去,一个跑堂的便扬着笑脸迎了上来:“姑娘,上面有位客人说让小的领你们过去。”
细柳眉峰微挑,却不动声色,只朝他颔首,随即便跟着他往楼上去了。
到了楼上的一间雅室中,那堂倌并不进去,只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将他们二人迎进去,随后便在外头关上了门。
鹤居楼不愧是汀州城最好的酒楼,雅室中陈设考究,细柳随意扫视一番,抬眸看向那道青纱帘内,一道月白身影临窗而坐,窗外就是细柳与惊蛰方才过来的那条街。
他手中握着一碗茶,像是在观雨。
细柳掀帘进去:“你一个已经死了的人,还敢明目张胆地来这儿?”
陆雨梧放下茶碗,回过头来,他先是看见细柳,而后目光又落在跟着她进来的惊蛰身上。
“陆公子……”
惊蛰此时见他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心里也算悄悄松了口气。
陆雨梧朝他颔首,随后又看向细柳,但她却并未多看他一眼,只几步过来在对面坐下,他便对惊蛰道:“过来坐。”
而后,他又说:“这里人多,好看热闹。”
惊蛰倒也过去坐下了,只见一桌子好菜,他当即就饿了。
细柳最先注意到他手边的帷帽,再看他的手,衣袖底下露出半边雪白的细布,她平淡地挪开视线:“到底怎么回事?舒敖呢?”
“青山在狱中抽不开身,所以我请舒敖去范府一趟。”
陆雨梧倒了一碗茶,推到她面前。
细柳看着面前这碗茶,她立即意识到,这鹤居楼离范府很近,且就在他们方才过来的那条街上:“范绩?你发现什么了?”
陆雨梧一边将另一碗茶递给惊蛰,一边说道:“今夜范绩要在这鹤居楼宴请窦暄,这是州署里递出来的消息。”
细柳闻言,抬眸看他:“窦暄刚暂代知州行事,范绩便在这个时候宴请他,为的什么?”
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见惊蛰忽然扯下桌心那道糯米八宝鸭的一只鸭腿一下塞到细柳面前的空碗里。
细柳也看了眼碗里的鸭腿。
惊蛰脸颊鼓鼓的,见细柳瞥来一眼,他声音含糊:“看什么?你不是最喜欢这个鸭子吗?”
他面前的一道烫干丝少了一半儿,炝虎尾也被夹了几筷子,一看就只有他是来认真吃饭的。
“吃你自己的。”
细柳说道。
惊蛰撇嘴,嘟嘟囔囔的:“不识好人心。”
窗外雨声缠绵,陆雨梧垂眸看向细柳碗中的鸭腿,青灰的天色映照他那副疏淡的神情,他的手指轻轻在杯盏边沿轻扣,忽然开口:“昨夜……”
“昨夜我早睡了。”
细柳一下抬头,打断他。
陆雨梧忽然一默,他以一双平湖般的眼看着她,那副苍白而无瑕的面容似乎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没有,片刻,他说:“我是想问,昨夜你出去后没回来,是做什么去了?”
细柳忽然一滞,她还以为他要说的是……
她脑中不可抑制地闪过那房中的昏昧,交织的气息。
“你说你早睡了,”
这时,他的声音又落来,细柳再度对上他那般看似沉静的目光,听见他语气平淡地问,“不知是睡在哪儿?”
惊蛰不知道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好像有点怪,但他说不上哪里怪,但他脑子飞速转了转,细柳说她早睡了,那就是不想陆公子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可陆公子已经知道她一夜未归的事儿了啊。
啧。
她怎么连撒谎也撒不好。
惊蛰一把撂下筷子,咽下嘴里的肉,忙说道:“啊对对,她昨天晚上找我来了,在我那儿睡的!”
此话一出,室内一静。
细柳一下转头看向惊蛰。
陆雨梧起初一言不发,他抿了一口茶,那副神情似乎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又浓又长的眼界轻抬起来,他看着惊蛰片刻,细柳感觉到他的目光又落在她脸上。
细柳与他相视。
窗外扑来的湿润雾气略微沾湿他衣袖边缘,他纹丝未动,那双眼只是很平静看她,细柳却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莫名的交锋,心中一瞬如擂鼓,她率先别过脸。
又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像是避战先退。
她忍不住拧眉。
“是吗?”
最终,陆雨梧只是这样一句,似乎根本不打算再问下去。
惊蛰看了看他,又瞧了一眼旁边的细柳,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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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吃着肉,一边在心里轻哼一声:
还得是我!
第96章春分(二)
舒敖身上披着蓑衣,伸手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绕路从鹤居楼后面的巷子里偷偷上楼,从廊上翻进窗中,飞快钻到一间雅室当中。
桌边三人立即回头,只见他掀开帘子进来,将那边缘粘着桐油布的斗笠拿下来,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脸,那脸上银色的图腾十分显眼。
“细柳?”
舒敖看见她和惊蛰两个还愣了一下,但见细柳朝他颔首,他很快走过去一屁股坐下,陆雨梧将一碗茶推给他,他立即端起来大口喝光。
“如何?”
陆雨梧一手撑在膝上,问他。
“那姓范的也太有钱了!”
舒敖发出这样一声感叹。
惊蛰一下抬起头来,眼睛发亮:“多有钱?”
舒敖放下空空的茶碗,抬起手来一边比划一边说道:“那宅院有那么大,好多道门,里面花花草草比外面路边上长得好看多了,又是山石又是水的……”
舒敖用不太熟练的官话说了一大堆,末了,他才道:“但是每个地方都有好多人拿着兵器走来走去的,大白天我不好进去。”
范府很大,却分毫不乱,舒敖在檐上瞧了一早上,发现里面规矩森严,分院而治,各处奴仆互不相干,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走动。
“就连房檐上也有人冒雨蛰伏。”
舒敖补充道。
若不是他眼神儿好,这阴雨天,还真差点发现不了那些人。
“守卫这么严密,果然是富足之家啊!”
惊蛰摸着下巴,有点兴奋:“哎,陆公子你到底是想让苗阿叔去范府找什么啊?要不我晚上去一趟?”
他算盘珠子打得响,都蹦其他三人脸上了。
细柳淡淡瞥他一眼。
“范绩身边有个管家叫做范勇,他一向是范绩的得力助手,这两年范家引岸上的生意,多是范勇出面打理,我的死讯一传出去,其他几位纲总家里都没有什么异动,唯独范家的这个范勇趁夜离了汀州城。”
陆雨梧手指轻沾茶水,在桌面写下“范勇”二字。
“汀州城外有处岸口,”非只陆雨梧的人注意到这个范勇,细柳的帆子也已经洞悉了此人的行踪,她抬眸看向陆雨梧,“范勇回来了?你让苗阿叔去范府,就是想找机会看看他运回来了什么东西?”
舒敖连忙道:“东西有几大车,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是什么,也没进房子里,就在后门那条很窄的巷子里,有个长得油光光,穿得也油光光的人带着好多人出来看了,我躲得远,不知道他们说什么,我看他们也没有要把东西运进去的样子。”
细柳已经习惯了,舒敖把绸缎料子的衣裳都形容成“油光光”,听他这么说,想来那个人应该便是范绩。
“不运进府里,那到底是要运去哪里?”
细柳端着茶碗,这范绩到底是在搞什么鬼祟勾当?
“等天黑。”
陆雨梧侧过脸,望向窗外烟雨:“今夜范绩要来鹤居楼,他不在,只有一个范勇,他去哪儿我们都跟着。”
潮湿的雨气浸透了整个汀州城,直到天色暗下来也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鹤居楼中添上灯火,其中最好的一间雅室中,一道轻纱帘子中,几名舞姬盛装静坐,几名歌女低眉调试琴筝。
帘外,锦绣桌面上珍馐满盘,一切就绪。
范绩将一杯酒递给身边人,随即便一手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等着,那道雕画隔门久无动静,他手指有点焦躁地轻扣桌沿。
忽的,
门外有步履声渐近,是堂倌儿领着人走了过来,范绩一下抬起眼盯住那道隔门,很快,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来人一身青墨绸缎道袍,头戴漆黑幅巾,眼皮天生浮肿以至于双目无神,但他站在门口,抬眼看向室内,迎面的阑珊烛影映于他眼底,却平添一分异样的神采。
范绩一下起身:“窦大人,快请进。”
那堂倌儿早离开了,没人敢接近这片走廊,外头灯火都是暗的,落在窦暄身上,他先是看了一眼笑脸相迎的范绩,目光倏尔又落在他身边那人身上。
那人年约三十余岁,五官生得深邃,身穿碧蓝色的圆领锦袍,微卷而茂盛的长发尽数梳起束冠,他身形高大,但看起来身上有些书卷气,也十分知礼,先是朝窦暄俯身作揖,随即抬起脸来微微一笑:“窦大人。”
窦暄眉头轻拧一下,来之前,他并不知道这趟见的除了范绩之外,还有这样一个陌生人,他将目光重新落向范绩:“这位是?”
“这是我夫人娘家的弟弟。”
范绩朝他笑着说道。
随后,他轻轻一抬手,示意道:“还请窦大人上座。”
窦暄静默了一瞬,脸上神色不清,片刻,他方才从昏暗的廊上跨进门槛,室内守在两边的奴仆立即将门合上,轻纱帘子后,歌舞旖旎。
与此同时,一行车马拉着货物从范府后面幽僻的窄巷中出去,穿行暮雨,路上遇见巡夜的衙门中人也不慌不忙,那范勇撑着一把伞上前,从怀中掏出凭证给差役看:“我们范纲总筹集的粮草还差一些,这不是往西北运粮在即么?这一补齐,我们纲总就让我赶紧送到府库里去,毕竟不能耽误了窦大人查验。”
一听事关军粮,那差役又见手上的凭证没错,便赶紧交还给范勇手中,领着人退到一边去,看着他们这一行车马往府库的方向去。
细柳与陆雨梧、惊蛰还有舒敖四人在暗处看着范勇他们那一行车马停在汀州府库门前,里面不多时便有人开门出来,那应该是掌管府库的小吏,怎么也算是一位大人,但他见了范勇,却极尽慇勤:“范管家实在辛苦,这还下着雨呢,您还连夜送来。”
“我家东翁交代的事,我又如何敢耽误呢?”
范勇淡淡一笑:“只是还要烦请您注意些,咱们汀州这阵子梅雨不断,本就潮湿得很,这些军粮可不能弄湿了,否则咱们西北远在的军士们又该吃什么呢?”
“这是自然!”
那小吏连连点头,又回头喊了一声,府库里不少差役出来,手中都捏着一把很大的黄油布伞,他们分成两队从阶上到阶下两边排开,将大伞齐齐往中间罩出一条淋不到雨的路来,也没遮一点儿自个儿,剩下的差役手脚麻利地开始在伞下卸货,又往府库里搬。
“原来这些盐商运粮还要经过州署查验才行?”
惊蛰歪着脑袋看着那边一片黄油布伞底下,来回穿行的身影。
“为了避免盐商私底下以次充好,所以每次盐商运粮之前,都要先将筹集的粮草运至府库,经由知州查验过后,再发以凭证文书,走运粮道去西北。”
陆雨梧注视着不远处,那些撑伞的差役们浑身都湿透了,车上的东西还没搬完。
惊蛰一头雾水:“这个范勇神神秘秘地从外头岸口运回来的,就只是这些粮草?”
府库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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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堆积的东西如一座座山,那些人来回搬挪着,一点儿不敢让东西沾了水。
细柳隐在一片浓暗的夜色中,她双手抱臂:“到底是什么,看了才知道。”
车上的东西太多了,差役们搬了许久方才搬空,黄油布伞撤开来,那小吏又与范勇两个寒暄了一番,直到范勇领着一大帮子人转身往回走,小吏方才拧了一把湿透的衣袖,转身吩咐人赶紧关门。
这时,细柳立即转身一把拉住陆雨梧,在青砖墙壁上借力一跃,飞身掠入雨幕当中,惊蛰见状,赶紧喊舒敖:“苗阿叔,快跟上!”
汀州府库原本只是存放盐政官银的地方,但自修内令出世之后,户部专门拨款重新扩建汀州府库,以便有地方暂时存放军粮。
因为汀州有梅雨季,为避免军粮受潮,府库新建的部分多以木石结合的墙体为主,军粮全部被存放在第二层楼上。
此时已经很晚了,守在楼门前的差役们有些无精打采,正歪着身子在一块儿说话,那小吏早在军粮搬上楼之后便往值房里打瞌睡去了。
此时雨声淅淅沥沥,细柳带着陆雨梧悄无声息地掠去楼上,底下正张罗着赌局的差役们头也没抬一下。
楼上有窄廊,廊内点缀零星几盏灯笼,细柳听见巡逻的步履声朝这边来,她立即抓着陆雨梧一块儿翻进那道漆黑的窗中。
窗外,巡逻的差役们携着灯影平稳走过,窗内,细柳与陆雨梧两人伏低身体静听着他们走远。
细柳神情稍微放松了点,抬眼之际,透窗而来的灯影幽微,映照她面前此人脸上,有一层朦胧不清的意味。
他没有动。
细柳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见自己还紧握着他的手,她眉心一跳,立即一把松开,随后站起身,四下扫视。
这层楼上宽敞极了,所有的军粮都存放在此,她压低声音:“这么多粮,怎么找范勇他们运来的那一批?”
陆雨梧缓缓起身:“有火折吗?”
这个时候用火折是很危险的,但细柳却没怎么犹豫,从怀中掏出来东西,将它吹燃,也是这一刻,陆雨梧微凉的手忽然伸来握住她的手腕。
同时,他压着她的手往下,那火光贴近地面,照出轻微的水痕,那是方才那些差役们搬粮进来时留下的雨水。
“在那边。”
细柳的目光才顺着那水痕定在一处,他的声音很轻落来耳侧,很快,他松开她,率先往那边走去。
细柳捧着火光,看着他那副颀长的背影,片刻,抬步走了过去。
军粮堆积成山,陆雨梧藉着火折的光细细查看了一番,凭着麻袋上一点没干的水痕找到了范勇他们才送来的那一批。
底下看起来都是粮米,撑得满满一袋子,从外面就能看得出粮米的颗粒,但他伸手在当中来回摸索了许久,摸到其中一袋粮米的时候,他忽然一顿。
“这果真都是粮?”
细柳单从外表来看,那粮米印在袋子上的颗粒形状做不了假。
“不。”
陆雨梧轻吐一字,随即他立即双手用力抽出一袋粮米来,很快解开它,火折的光映照着当中颗粒饱满的粮米,但细柳细看之下,竟发现那一层粮米底下似乎还有一层袋子,陆雨梧将表面的粮米拨开,露出当中那袋子来,他将麻绳解开,拉开口子,里面雪白细腻的东西瞬间暴露在火光之下。
“盐?”
细柳有些意外,“范绩费了这么大的劲,竟是在军粮当中藏匿这些盐?”
原来麻袋当中只有薄薄一层粮米,为的是掩人耳目,让人看不出这其中藏了盐。
忽的,
窗那边一阵响动,细柳立时摸向腰间刀柄,转身之际却见是惊蛰与舒敖两个栽倒进来,舒敖正伸手去合上窗。
这时,细柳敏锐地察觉到巡逻的人过来了,她立即吹熄了火折,这仓库中立即陷入一片幽暗,只有那唯一一道窗外有一层薄光洒进来。
“我方才好像听见了什么动静。”
外头巡逻的人近了,有人说道。
“能有什么动静?谁还敢来盗军粮不成?怕是不想活了。”另一个人说道。
“难不成是耗子?”
又有人猜测。
细柳发觉他们停在窗前,便立即转身一手抵住陆雨梧的肩,带着他快速退到一边,陆雨梧的后背顷刻抵上木隔墙。
此时,那道窗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差役提着一盏灯,往里面照了照,宽敞的仓库中,军粮堆积如山。
惊蛰和舒敖都猫在窗下,躲在阴影里。
“咱们这儿又不是没养猫,有耗子还得了?兴许是猫呢。”一个差役朝里面望了望,没看见什么,便拍了拍提灯人的肩。
那差役一想,也是。
便赶紧将窗合上,一行人又往前面转去了。
他们还没走远,惊蛰却忍不住在窗下咬着牙低声道:“苗阿叔,您踩我脚了……”
“啊?”
舒敖连忙挪开一只脚。
惊蛰倒吸一口凉气:“不是这只……”
舒敖赶紧又挪开另一只:“没事吧?”
“脚指头都要断了。”
惊蛰又疼又气。
他们两个在窗下低声说话,而一道木隔墙后,陆雨梧侧过脸,凭着极淡的光,他垂下眼帘看向细柳抵在他肩头的那只手。
细柳感觉到人已经走远,便要松开他,却不想他竟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她没有防备,因为惯性而身体前倾。
这一瞬,她下巴抵在他那只手背。
冰凉的温度。
“陆雨梧……”
细柳拧眉。
“昨夜,”
他清泠的嗓音就在她耳边,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总是会笼上一层朦胧不清的东西,但他的语气是很沉静的,“你到底去了哪儿?”
“惊蛰不是说过了吗?”
细柳有种逃不脱的感觉,她低斥,“放开。”
“惊蛰那里有费聪,有他的一干手下,”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平淡,“你究竟是去睡觉,还是去杀人?”
陆家的侍者比起紫鳞山的帆子真是分毫不差,细柳险些气笑了,看来费聪那帮子人已经死了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比起三年前,他长得更高了。
细柳仰头,对上他那双眼睛:“对,我是去杀人了。”
“为什么杀他?”
陆雨梧问道。
“我想杀谁,还需要理由吗?”
细柳说着要挣开他,可他却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因此彼此气力的博弈,他手背嶙峋的筋骨也绷紧。
外面夜雨淋漓,惊蛰还在抱怨着舒敖,又因为看不太清细柳与陆雨梧在哪儿,他才被舒敖扶着站起来,便小小声地唤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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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
陆雨梧的声音很轻,就在她的耳边,只有她能听得到:“其实你不必为我不平,我如今还可以写字,也可以做官,陈宗贤想绝我的路,他失算了。”
细柳忽然一顿:“谁说我是为你了?是我自己看见那费聪就烦。”
她脸上流露出一分不自然的神情,斜照而来的光影昏昧极了,细柳像是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细柳一下抬起头看向他,鼻尖却蹭到他的下颌。
细柳的眼睫颤动,她像是有点无措似的,视线下落至他洁白的衣襟。
雨声繁乱。
一片幽暗的阴影里,那种冷沁的香味又萦绕在细柳的鼻息。
“我可以亲你吗?”
他的声音轻轻擦过她的耳廓。
也是这一刻,惊蛰和舒敖还在小声喊着他们。
他们的步履声越来越近了,
细柳心如擂鼓,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陆雨梧,但这一刻,他低首过来,温热的气息相贴,但他的唇却有些凉,细柳原本要挣开他的手骤然一紧。
细柳分不清这究竟是吻,还是一场唇齿的交锋,她的感官在这片浓影中被无限放大,敏锐地听见舒敖与惊蛰朝这边走近,她想要挣脱,却被他轻咬下唇。
细柳浑身陡然一僵,只这么一瞬的过失,她所有的呼吸顷刻被掠夺,她节节败退之际,步履声越来越近。
忽的,
他松开了她。
极其淡薄的一片光影斜照过来,他就那么倚靠在木隔墙上,以一双神光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
就好像从没靠近过她。
“细柳,你们怎么不出声啊?”
正是此时,惊蛰终于发现了他们两个。
细柳颈后出了一层薄汗,她抿紧唇,对上陆雨梧的目光。
密光州的那三年,
是不是将他变成了一个疯子?
第97章春分(三)
面对惊蛰与舒敖两人齐齐看过来的目光,细柳侧过脸,淡声道:“你们说话了吗?我没听到。”
“没听到?”
惊蛰一脸不相信:“难道我要扯着嗓子喊你吗?你什么时候这么耳背了?”
细柳一眼瞥来,他立时收声,转头发现一袋袋粮草堆积得像山那么高,当中抽出来一袋,就那么歪在旁边,里面是很少的粮米,当中还套着一麻袋别的东西,他不由惊诧:“不是粮米吗?怎么是盐?”
陆雨梧站直身体:“此地不宜久留,这时守卫少,是为了方便范绩他们行事,等到后半夜人就多了,我们还是先走吧。”
舒敖赶紧将那麻袋给重新封好,塞了回去。
细柳抬眸,正遇陆雨梧看过来一眼,他神情依旧沉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她面色更冷,转身几步往前,很快掠出窗外。
“哎,细柳!”
惊蛰回头看了一眼陆雨梧,不知道细柳这是怎么了,舒敖这时抓住陆雨梧的手,说:“雨梧,跟着阿叔!”
夜雨淅沥,四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汀州府库,落在幽深的窄巷当中,细柳一言不发,但惊蛰此时按捺不住,又问起那盐的事:“那范绩在军粮里面掺盐做什么?他们是疯了吗?若是被查验出来……”
“今夜府库中人都在给范绩行方便,谁会查验?”细柳转过脸看向他,“窦暄吗?他如今正在范绩的宴席上。”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在军粮里掺盐啊?这若是要卖盐,大大方方地卖就是了,至于这么藏着掖着,要是送到西北去,还真让那些将士们干吃盐不成?”
惊蛰一头雾水。
“若那些盐根本就不是官盐呢?”
陆雨梧说道。
“怎么能不是官盐呢?”
舒敖听不太明白,他挠了挠头:“他是正经盐商,卖的不就是官盐吗?”
“是啊,一个正经盐商,手里有盐引,干什么去卖私盐?”惊蛰实在觉得没道理。
“如今世道不安定,庆元亦有反民造反,官府弹压不及,流寇土匪什么都抢,对于庆元盐商而言,要运官盐往外去卖的成本比以前要高得多,因为他们要付出更多的人力去保盐,因此盐价更贵,而普通百姓也因此而难买得起,”只在雨地里走了这么一会儿,陆雨梧一身衣袍都被浸湿,鬓边的浅发贴在他的耳侧,“我查过几个盐场,如今私盐泛滥,并非只是那些私盐贩子的功劳,盐场上的盐务官和这汀州盐政上,或盐政外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范家引岸上的官盐如今还没卖完,而今晚这批盐,应该是从盐场上走私出来的。”
“走私的盐就是这潭湖水底下的暗流,谁也看不清,也不必上缴盐课银,他们什么本钱都不必出,自然舍得将其贱卖出去,那些屡禁不止的私盐贩子,有多少是靠着范绩养的,这买卖,他只赚不亏。”
细柳闻言,回头看向他。
细雨里,他那双眸子像是被濯洗过的琥珀,准确地捉住她的视线。
她轻佻一下眉:“你在任上才多久,还真是一日都没浪费,范绩的老底怕是都被你掀了个彻底。”
“你不是要我做好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吗?”
陆雨梧好整以暇:“你良言相劝,我谨记在心。”
惊蛰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忙说道:“这范绩有那么大本事呢?他还能跟盐场上的人串通?”
这人真是好手段,官盐私盐都一手抓了!
“他舅舅是孟莳孟提学。”
细柳说着,又问陆雨梧:“他们沆瀣一气做这走私的生意,你活着,对他们来说的确碍事,要这批私盐走军粮的路子,路上有巡检司轮换护送,他们就避免了很多损失,这便是除了挖空花家以外,他们一定要你死的另一个目的。”
“只要窦暄明日放了文书凭证,这批私盐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走粮道出去,即便是你现在死而复生,只怕也拦不住。”
“不是还有你吗?”
陆雨梧停步,看着她:“紫鳞山在汀州可有分堂?”
“虽比不上几大衙门的人多,但如今既已有了这实证,我好歹还有个千户的腰牌没还给马山,我现在就可以去拿人,只是,花家的事还不算解决。”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像是想要看透他:“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若不将陈宗贤在这儿的左膀右臂砍了,让他伤些元气,花家这件事就没完没了。”
陆雨梧轻轻摇头:“你是来杀我的,除此之外,皇上没有任命你任何事,我不用你明着身份去帮我拿任何人,但你说得很对,私盐的实证有了,可花家的事还没完,不过也就是今夜了,我们何妨再等一等吕大人。”
“吕世铎?”
细柳反应过来,那个从偏远小县的县官一跃成为一省巡盐御史的人,“他是你祖父提拔起来的白苹人。”
“这是个赌局,一半是赌你自己的命,另一半,你赌吕世铎的心。”
细柳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她深深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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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陆雨梧。
雨露沾湿了他的发髻,他几步走到她的身边,雨水滴滴答答的,他抬头遥望浓黑的雨幕:“人心是经不起赌的,我不是赌他的心,而是赌我祖父的眼光,不过赌输了也没有关系,权当是为我祖父除掉一截腐烂的根须。”
他言辞疏淡,眼底清寒。
细柳望着他,她不明白密光州究竟有多冷,才可以将一个如惠风般和畅的少年变得浑身料峭。
“谁?!”
惊蛰忽然看向一处。
细柳转过脸,雨幕里一格身着黑色斗篷面容不清的人飞快落来她的面前,俯身恭敬地将两样东西奉上:“山主,一封赤火,一封紫电,堂主命我等请示山主。”
细柳神情一肃,立即将他手中东西接来,那是两只颜色不一样的竹管,一只朱红,名为“赤火”,紫鳞山中事关境外之密皆以此色为准,为紫鳞山最高机密,另一只则是紫竹,名为“紫电”,只有情势紧急之事才以此色送出。
细柳率先将红竹管打开,从中取出那柔韧纤薄的纸条来,当中小字如蚁,细柳往前数步藉着一户人家檐下未灭的灯笼迅速扫了一眼。
陆雨梧看她脸色骤变,立即上前问道:“怎么了?”
细柳毫不犹豫地将字条递给他:“从达塔王庭送出来的消息,王庭的三王子阿赤奴尔岱秘密潜入我大燕境内,如今正在汀州。”
陆雨梧立即将字条上的内容看了一遍,雨雾沾湿他神情凝重的眉眼,他抬起头来与细柳相视:“消息准确吗?”
“紫鳞山的帆子不会出错,何况这是我们费尽心力才安插进达塔王庭的钉子。”
细柳又将那一只“紫电”打开,比起“赤火”,这纸条要简洁很多,灯笼的光照见其上一行小字——“江州反贼绕至佛陵县,已近汀州城。”
“什么?反贼怎么敢往这儿来?”
惊蛰凑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周边巡检司呢?怎么没有来报?”
“从江州到汀州之间就只有两三个巡检司,何况他们还是特地绕险山过佛陵县奔袭而来,如今总兵正在巡视庆元与安隆交界之地,重兵驻守在南州,”陆雨梧攥紧了手中的字条,“这帮反贼突然敢大着胆子偷袭汀州,一定有人事先布局助推。”
“还能是谁?总不至于是陈宗贤又或者那个孟莳,他们又不是昏了头,犯不着自己堵自己的活路。”
细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底冷冽:“可这个阿赤奴尔岱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檐下的灯笼忽然落了下来,那里面残存的烛焰就在细柳与陆雨梧脚边烧起来,将那灯笼烧成一团火,又很快被地上的水湮灭。
电光火石,细柳猛地抬眼与面前的陆雨梧相视,几乎同时脱口:
“粮草!”
夜幕依旧浓黑,雨势却开始减小,转而变成绵软细长的雨丝,近乎悄无声息地下着,巡盐御史衙门里,吕世铎坐在一张书案前,像入了定似的,许久都没动。
书案上有一道信封,信封旁是一张有明显折痕的宣纸,纸上墨字清峻,有一种浸透纸背的温润,但笔锋收势之间又无不凌厉若刀。
这是一手好字。
“大人。”
隔门边,一道魁梧的身影立在那里,腰间配有一把弯刀,他正是吕世铎身边的护卫秦治道,见吕世铎坐在案前纹丝不动,便忍不住好奇:“这信到底有何玄机?”
吕世铎好一会儿才回神,说:“什么玄机也没有。”
“那您这是……”
秦治道不明白,一封什么玄机都没有的信,如何值得吕世铎这样看上一整日,此时都半夜了,他不吃不喝,也不睡。
吕世铎缓缓抬头:“只不过是我当年春闱时的策论。”
“您的策论?”
秦治道面露讶异,一时更不明白了:“那陆青山为何要送您这个?”
是啊。
为何要送这个?
吕世铎的目光几乎钉在纸上,当年春闱,他是众多士子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比之当年的一甲,他文采不够拔尖,凭着这策论,只博得一个二甲进士出身。
他出身白苹,年轻时却木讷得很,家中贫寒并无倚仗,又实在不知该如何讨上官的欢心,每年白苹多少士子,他终究是那不起眼的一个。
因此他在庆元边界上做了一个县官,这一做就是好多年。
这纸上的字迹明明不是他自己的,但吕世铎却从字缝中慢慢地剥开了一段久远的记忆,他想起自己当年坐在礼部贡院里的那个时候。
春试三场,每场三日,一共九日。
他写这策论的当日下了雨,雨水带着一股料峭微冷的湿润气,但他浑身都很热,那是因为他在燕京一间客栈里的马棚中住了半年,头疼脑热成了家常便饭,但他也算成功撑过了冬天,熬到春试。
哪怕正发热症,他也无比兴奋。
那种兴奋仿佛钻在他的血液里,伴随一种无比灼热的温度流遍他的四肢百骸,雨声不如笔墨酣畅,仿佛笔尖淌出来的不是墨,而该是他的血。
于是便有了这篇论“为官之道”的策论。
可是好多年过去了,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受了风寒也会发热症,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兴奋了。
哪怕一身皮连着骨头烫得厉害,也只会衬得血更冷而已。
“能臣方可经国治世,小吏怎敢妄言安邦……”
雨声变得幽微不可闻,吕世铎忽然苦笑一声。
“大人!”
外头忽然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临近,很快跑上檐廊来,那差役就停在外面,俯身作揖:“谭骏谭大人说要夜审花懋,让人来请您前去州署大牢!”
站在门边的秦治道听了,立即转过脸去看书案后的大人,几乎是在这一瞬,吕世铎的神情变得无比幽深。
半晌,他站起身:“治道,与我走一趟。”
官袍的衣摆拂过桌案,此时夜风斜吹而来,案上烛焰闪烁,映照镇纸底下墨字满行——“夫为官者,在乎德,在乎正心而正己,寸心寸血,安邦爱民。”
吕世铎的轿子几乎与谭骏同时抵达州署大牢门口,谭骏率先掀开轿帘出来,此时雨已经很小,他朝着吕世铎的轿子俯身作揖:“吕大人。”
吕世铎弯身从轿子中出来,几步走到谭骏面前:“良行,这么晚了,你到底闹的哪一出?”
谭骏抬起头来,朝面前的这位上官微微一笑:“大人,请。”
牢狱中甬道昏黑,但两旁架着火盆,大约是狱卒才添过柴火,火焰烧得很高,吕世铎与谭骏并肩走着,那股热气直烫着人的脸皮。
“良行,你性子太急了。”
吕世铎忽然说道。
谭骏脚下一顿,随即他脸上浮出一分极淡的笑意:“不是下官性子急,而是您性子太慢。”
吕世铎闻言,停步,火盆在几步开外,铺陈一片昏黄的光来,辟里啪啦地迸溅出火星子,他转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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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谭骏:“我慢?”
“不慢吗?”
谭骏与他相视,片刻,“吕大人,时间已经拖不起了,到了今天晚上,有些话下官是不得不说,您知道那个陆青山吗?作为一个陆家的家奴,他管得太多了,非但妨碍窦暄审案,竟然还要请京中的郑阁老插手此案。”
吕世铎眉心一跳,他顷刻明白过来,为何谭骏如此着急审案。
当今首辅郑鹜是陆雨梧的老师,若在郑鹜插手之前这案子还没落定,麻烦只会多,不会少。
见他不说话,谭骏又徐徐道:“您与我都很清楚,这敬香钱若是再收不上去,非但是陈公那里不好交代,皇上若是怪罪下来,咱们两个都讨不着好,可哪怕是这样,您也还是风雨不动,老何老金两位纲总那儿您不愿意去,什么难啃的骨头您总是要等着我去做。”
“那是我该做的吗?”
吕世铎抬眸。
谭骏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但他却一点儿不意外,他仍然笑:“该不该做的,您还要问我吗?您是我的上官,什么脏活累活都扔给我,那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我心里从来没怪过您,您拉不下这个脸去跟那帮盐商们要敬香钱,我谭骏却可以舍了这张脸不要。”
说到这里,谭骏的话锋陡然一转:“但我终究是您的下属,其他事我都可以替您去做,但陆雨梧的死,不是一件小事,我就是想替您来担,我也担不住。”
吕世铎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这应该是那位陈公的意思。
谭骏还在继续说道:“吕大人,今夜案子若是审得好,敬香钱这桩事我们也都可以交差了,皆大欢喜,不好吗?”
“皆大欢喜……”
吕世铎揉捻着这四字,他看着谭骏:“那么花家呢?花懋呢?这件事中,果真是所有人都欢喜吗?”
“吕大人。”
谭骏以一双幽深的眼与他相视:“花懋今晚必须认罪。”
“陆雨梧的侍者还在狱中,你是打算将他们都灭口?”吕世铎说道。
“他们自找的!”
谭骏一甩衣袖:“陆雨梧都已经死了,他们这些家奴既然如此忠心,那就让他们下黄泉去给他们的主子陪葬吧!”
“谭良行!”
吕世铎忽然大喊一声,随即死死盯住他:“……陆雨梧,果真是你们杀的?”
谭骏肩背浸在一片火光中,他端正地站立在吕世铎面前,像是在审视他的上官:“吕大人,作为您的下属,我觉得我应该提醒您,您这句话若是被陈公听见了,会是什么下场?”
什么下场?
背叛白苹,死路一条。
吕世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还不够吗良行,我在任三年,你们做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也不关心……这还不够吗?”
甬道中倏尔一静。
谭骏忽然大笑几声:“哈哈哈哈哈哈吕大人哪吕大人,陆证提拔您做这巡盐御史之前,您至少还做过好些年的地方县官,怎么为官之道还不如我这个下属看得明白?您以为不听不看,就是对了?”
谭骏轻轻摇头:“不,您错了,相反,您糊涂却不是真糊涂,这对陈公而言,就是一种不忠,我们这些官场上的人,从戴上这顶乌纱帽的时候就都要选一条路走,我是陈公的门生,我能有今日的造化,全仰仗陈公扶持,他的大恩,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但我总得还哪……还他的恩情,便是我给自己选的路,我不打算后悔,也不能再回头。”
谭骏看着面前这位上官,他没有掩饰眼底的嘲讽:“您吕大人还要清高,还要脸面,所以看不惯我们做的那些事儿,心里嫌弃,是不是?可吕大人,您嫌弃我谭骏,您看不惯,也只是看不惯而已,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忍着!”
吕世铎的脸色变了又变,他想要反驳谭骏,却又久久无言,谭骏见此,又露出一个笑容,道:“吕大人,做官就是如此,谁都得选一条路走,不选是不行的,还是早点做打算的好,别等到往后什么都来不及了。”
火盆中辟啪声响,吕世铎袖中的手紧攥许久,又骤然松开,他点头,开口道:“你说得对,从我做官的那天起,我就应该选一条道走,像你一样不后悔,也不该退,你比我强。”
“良行,我该多谢你不吝赐教。”
谭骏听他如此说,便是微微一笑,俯身朝他作揖:“吕大人,您待下属一向和善,在汀州三年,您从来是良行敬重的上官,今夜您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更不会传到陈公的耳里去。”
“您与我都是白苹人,这心到底都是向着白苹的。”
谭骏说着,抬起脸来:“今夜之事,我能为大人您做的,就是先杀了陆青山和那一帮陆家的家奴,剩下的,就是您亲自提审花懋了。”
这相当于是一种明示,
摆在吕世铎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提审花懋,今夜就坐实花家谋杀陆雨梧的这桩案子,彻底跟谭骏成为一条船上的人,要么死。
陈宗贤对他的耐心已经告罄。
谭骏说罢,立即抬手一挥,一时间差役们很快抽刀往前面刑房里去,他亦大步往前,进了刑房当中,花懋已经被绑在刑架上,陆青山等一干侍者守在花懋身前,见这么多人一拥而入,他与身后众人立即抽出剑来。
陆青山神情冰冷,盯住那缓步而来的谭骏:“谭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谭骏冷笑一声,抬起手:“来啊,给本官将这些擅闯州署大牢的鼠辈就地格杀!”
差役们立即扬刀往前,正是这时,只听“噌”的一声,凛冽刀光刺破空气擦了过来,刀锋嵌入正中的砖缝当中。
下一瞬,更多的人手持兵器涌入,几乎要挤满整间刑房,他们生生在陆青山他们与谭骏那些差役们当中隔开一条道来。
谭骏脸色刹那变了,他转过身看向门口那人:“吕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有一句话,良行你说错了。”
吕世铎缓步下阶,走来他面前:“我是白苹人,我心里也的确装着白苹,可白苹之外,还有天下。”
“……天下?”
谭骏气笑了:“说穿了你不过只是庆元盐政上的一个巡盐御史!能够担着这整个天下的人都在燕京!你吕世铎算什么?也敢妄言天下?”
“你眼中只见方寸,那是你坐井观天,”
吕世铎胸中仿佛积蓄了许久的一口浊气此刻才缓缓吐了出来,“可这世上不是只有可以搅弄风云的人才配放眼天下,自我做了这巡盐御史,我当了三年的糊涂虫,不当不行啊,陈公不容许白苹人的背叛,你们所有人都盯着我的一举一动,若我胆敢有一分别的心思,你们就时刻预备着将我拉下来,将我弄死在这一潭泥水里,我为了自保,只能闭起这双眼,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
“可你说得很对,做官嘛,每个人都要选自己的一条路走,这条路其实我做县令的时候就已经选过了,可是因为怕死,我就装作好像从来没有选择过它一样。”
吕世铎说道:“可是良行,糊涂也不能装一辈子,陈公不会容忍我,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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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选跟你一样的路,才可以活得下去。”
“我的手要脏,我的心也要脏。”
吕世铎看了看自己舒展的一双手掌:“我们都知道这都是些脏活,只有陈公他们可以干干净净,你是心甘情愿,而我想了又想……”
他抬起眼帘,对面前的谭骏轻轻吐出几字:“我做不到。”
“若我今夜放任你,那便是放任今日的花家成为往日的钟家,当年那一千万两的债,用了钟家和周昀全家性命去填,在我之前的花砚也是因为这潭浑水而死,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命运,还有你的,良行,你说,若花懋认罪,花家满门抄斩,那么这件事到最后若发展成当年钟家那样,那么届时,又会用谁的命去收尾?”
谭骏脸上神情阴晴变幻,良久,他抹了一把脸,沉声道:“陈公于我恩重如山,若真有那样一日,不用他说,我自己甘愿!”
他死死地盯着吕世铎:“你果真要背叛白苹?因为陆证?还是因为陆雨梧?”
“都不是。”
吕世铎眼中神光微动,他徐徐道:“他们从无一人要求我如何做,如何选,我只是泡在这潭浑水里三年,不想烂下去,就只能找回我从前的那条道走。”
“哪怕是死路?”
“哪怕是死路。”
几乎是吕世铎话音方落的顷刻,谭骏身后的差役持刀往前几步,秦治道等人立即迎上去,两方剑拔弩张,已成水火之势。
正是此时,那刑架上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吕世铎与谭骏齐齐看去,只见那花懋鬓发凌乱,没笑一会儿就闷咳起来,他囚服脏污,一副病容,那双眼睛却仍旧精神明亮:“谭骏!我花家家资一毫一厘皆源正道,没道理你们想夺去,我就要拱手奉上所有家业!我花家世代簪缨,虽至我辈式微,没了堂兄花砚,我花懋只是个商人,却仍不敢忘家风训诫,但若这天下的王法不向我花家,那么我亦不服这王法!想让我认罪……门儿都没有!”
谭骏眼底狠意乍露,后退一步正欲下令,刑房外却传来一阵慌张的步履声,那是个狱卒,脚下没踩稳直接摔下石阶来,人还趴在地上,抬起头就连忙喊:“吕大人谭大人!不好了!着火了!”
这一瞬,谭骏与吕世铎俱是神色一凛,吕世铎率先上前:“说清楚!哪儿着火了?”
“到处都是……”
那狱卒战战兢兢,脸上惊惶:“州署衙门,盐运司衙门,还有您的衙门……城东那边的民宅都着了,还有,还有……”
谭骏快步走近:“还有什么?!”
“还有州署府库!”
那狱卒说道。
“不好……”吕世铎眼睑抽动,他立即唤来秦治道:“快,让人去救火!都去救火!府库里的军粮一定要保下来!”
“快!都去保军粮!”
谭骏此时什么也顾不上了,领着人赶紧奔了出去。
外头的雨丝微弱,原本因宵禁而寂静的汀州城内此时火光冲天,到处都是百姓的惊慌哭嚎。
鹤居楼内的一间雅室中,舞姬乐女早都跑了,只剩几把乐器落在地毯上,范绩瘫软在地上,他看着窦暄胸口的血洞,浑身不住地发抖,像是仍没从方才岱先生暴起杀人的情形中回过神来。
阿济尔岱手上都是血,他随手扯下来纱帘擦了几下,瞥了一眼范绩那副吓傻了的模样:“你都已经将那批盐运到府库里了,他还这副扭扭捏捏的为难模样,一看就是不想跟你们在一条船上待,说不定那凭证文书他根本就不想给你……”
阿济尔岱将那沾满血的纱帘扔到范绩身上,见他浑身抖得更厉害,他那副深邃的面孔上流露出一分轻蔑:“他看穿了你们,知道你们将他推到这个位子上,就是为了给你们行方便,你们是方便了,可出了事儿都得他一个人担着,他这么不情不愿的,还是死了好。”
“可,你……你杀了他,那盐呢?”
范绩根本不敢直视阿济尔岱那双鹰隼似的眼,他嘴唇都在抖,“没有他的文书凭证,盐……出不去啊!”
阿济尔岱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范绩一下瑟缩起身体,接着,他看见阿济尔岱抬起手来,昏昧的灯火照见阿济尔岱食指上那一枚银色的狼头戒指,那狼眼镶嵌着两枚极小的猫睛石,泛着幽绿森冷的光。
阿济尔岱从怀中掏出来一把银票,扬手一撒,外面的火光蔓延燃烧,映在他的眼底,他看起来兴奋极了:“当中不是有一半儿要给我么?钱我给你就是,货烧了就烧了……”
他轻吐几字:“我不在乎。”
隔门上全都是血,范绩的护卫无一例外被除了个干净,范绩被银票砸了满头,他又惊又惧,却见那阿济尔岱轻飘飘道:“这些天在你那儿我住得很舒服,放心,我不杀你。”
“大燕的商人都像你一样才好,眼里只有利益而无家国,那我达塔铁骑又何愁不能早日踏平燕土?哈哈哈哈哈哈……”
阿济尔岱大笑着转身,几步奔向那窗棂,一跃而下。
此时,隔门被人从外面踢破,几人并未多看一眼地上的范绩一眼,他们快步往窗前去,却只来得及看清那人掠入夜幕当中的一道背影。
“快!立即传信山主!”
城中鸣镝四起,扑不灭的火光几乎要烤干数日积蓄的潮气,汀州府库当中凭空出现数百玄衣蒙面的人,府库的差役官吏早已乱作一团,一见这些神秘人,他们拔刀的拔刀,逃命的逃命,却不料这些玄衣人竟一个个施展轻功纷纷奔入火场当中。
一道纤瘦高挑的紫衣身影忽然落下,双足一踢那口太平缸,当中的水顷刻被无形的内力引向燃烧的大火中。
空了的太平缸“砰”的一声落下,挡住了那些想要逃跑的差役的去路,他们惊慌地抬头,只见那女子身姿轻盈地落在缸上:“谁若此时敢逃,罪同丢失军粮!”
差役们一时间不敢动了,只听那道冰冷而清越的女声再度落来:“要么去打水灭火,要么死。”
府库的仓吏大腿肚子都在打颤,见逃跑的差役们都转过身来,有的往水井奔去,有的提桶去太平缸边,他才稍稍缓了口气,却见一个黑衣少年轻飘飘地落下来,紧跟着后头又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带着一位年轻的公子下来。
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打扮得像个异族人,脸上还有银色的图腾,仓吏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便奔上前:“你们是何人!府库重地怎可擅闯?”
惊蛰手中飞刀一亮,仓吏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惊蛰瞪他:“什么时候了你还有这闲工夫?滚去灭火!”
仓吏连滚带爬地转过身就往太平缸边跑。
“猛火油。”
陆雨梧嗅闻到这火光中浓烈的味道,他仰面,此时雨丝绵软轻盈,这样的雨,根本阻挡不了猛火油造成的火势。
好在太平缸里的水及时开辟出一条窄道,细柳用水弄湿了衣摆,飞身往二楼奔去,陆雨梧喊了她一声,却不见她回头,他只好让舒敖抓来那仓吏去府库大门外铺好竹篾席子,随后也在太平缸中弄湿了衣袍,与惊蛰、舒敖奔入楼中抢粮草。
不知暗藏在哪个角落的猛火油被燃烧的火舌舔舐,轰然炸开更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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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势,整个府库几乎快被熊熊烈火包裹。
“快跑啊!楼要烧塌了!”
“楼要塌了!”
差役们惊慌地叫喊。
惊蛰施展轻功掠出,很快将左右肩上两大麻袋的粮草扔在面前这片空地铺开的席子上,回头却只见舒敖一个人扛着三四个麻袋跑来。
“苗阿叔,细柳和陆公子呢?”
惊蛰忙问他。
舒敖将麻袋都扔下,穿着粗气回头:“我去找他们!”
仓库两层楼在盛大的火势中将倾未倾,吱吱呀呀发出危险的声音,细柳鼻息间吸入的浓烟使她心肺生疼,闷咳不断,她扛着两麻袋粮草从楼上跃下,很快便有帆子从她手中接走东西,她听见惊蛰与舒敖的声音,在喊她,还有……陆雨梧。
陆雨梧呢?
细柳一下转过身往楼门的方向奔去,身后的帆子连忙喊她:“山主!楼要塌了!”
她充耳未闻,朝灼烧的火光里奔去。
忽然一只手拉住她。
掌心冰凉的温度令细柳一下转过脸,她眼前此人一身衣袍沾了不少黑灰,一张苍白的面容也有些灰痕,他鬓边都是细汗,顺着颌骨往下淌。
他一手扛着一个麻袋,另一只手紧紧地牵住她,他的眼睛映着她背后的火光,“轰”的一声,仓库的楼门烧塌了。
陆雨梧拉着她跑到连廊里。
他最有力的那只左手用来扛那一麻袋的粮草了,握着她的这只手根本没有太多力道,但细柳还是被他牵着走了。
她咳得厉害,呼吸越发急促,陆雨梧随手将麻袋扔在地上,很快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丸药抵在她唇边:“圆圆,快吃下去。”
细柳一愣,下意识地张嘴将丸药吞了下去。
这药的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她一贯用来压制喘症的那一种。
但他身上……怎么会有她的药?
“山主!鹤居楼传信,与范绩一道宴请窦暄的那个岱先生将窦暄杀了,人跑了!”这时,一名帆子飞奔而来。
“什么?”
细柳拧起眉。
“岱先生……”
陆雨梧揉捻着这三字,他脑中先是闪过紫鳞山那道赤火,冥冥中仿佛什么被他连成了一条线,他抬眸道:“若这个岱先生并非是范绩的人,细柳,那么他会是谁?”
“阿赤奴尔岱。”
细柳立即意会,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被浓烟熏过的嗓子有点沙哑:“我正要找他。”
说罢,她转身欲走,仓库楼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倒塌下来,那种灼烧的热气伴随铺开的火光直朝人脸袭来。
整个府库庭院成了一片汪洋火海,那燃烧的烈焰犹如一头凶恶的怪物,仍不餍足地用火舌舔舐连廊的柱子。
火海近在咫尺,烫得人面颊发疼。
陆雨梧攥着她的手,那双黑沉的眸子紧盯着她:“赤火上说,阿赤奴尔岱武功卓绝,达塔王庭少有敌手。”
“那我更要亲自领教这位王庭三王子的真本事。”
细柳说着,要挣脱他的手。
但他仍旧紧紧地握着,手背筋骨都紧绷起来,在苍白的皮肤底下嶙峋而漂亮。
细柳的目光停在他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左腕的细布早就散了,那道疤痕横亘在那道红痕之间,像一条鸿沟。
因为他的用力,那条鸿沟绷得更紧。
细柳觉得有点刺眼。
她忽然松开摸在腰侧刀柄上的那只手,指腹轻轻擦过他手腕残损的印记,他指节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松开她。
细柳抬头,
他面上一点笑意也没有,那双眼睛里光影幽微。
火海连天,照彻长夜,细柳忽然朝他逼近一步,一手抓住他的衣襟,这样近,呼吸拂面,她眼帘半垂,像是在看他淡色的唇:“陆秋融,放开我。”
陆雨梧指节力道松懈。
下一瞬,
她仰头印上他的嘴唇。
夜风斜吹,灼浪翻卷。
陆雨梧浓而长的睫毛一颤,不过顷刻,她转身如清风一般轻擦烈焰而过,自檐上消失不见。
立在旁边,将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的帆子倒吸一口凉气,听见竹哨才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施展轻功跑了。
火海咫尺,陆雨梧转过脸,看见惊蛰和舒敖就站在不远处,两个人都大张着嘴巴,惊蛰甚至抖动着眉毛,装腔作势地用手捂住嘴。
谭骏与吕世铎领着人赶来,只见府库大门面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大张席子,席子隔绝了雨水,上面堆放着抢出来的粮草。
那仓吏浑身黑灰,腿肚子还在打颤,见二位大人来了,便连忙上前作揖:“二位大人!”
“如何?军粮如何了?”
谭骏立即问道。
那仓吏不知后怕还是怎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头低得更狠:“猛火油烧得太狠,我们,我们拼了命也只抢出来这些……”
谭骏一听,不敢置信,又将那席子上的粮草扫视一番:“就剩这些了?!”
接着,他发现大门口立着黑压压一片人影,他们身着玄衣,脸上带着面罩,都看不清脸,谭骏心神一凛:“他们是何人?”
仓吏回头看了一眼,连忙摇头:“属下实在不知,但若没有他们帮忙,只怕连这些军粮都抢不出来……”
谭骏心中越发觉得怪异,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府库门口走出来一个少年,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肩上扛着一个麻袋。
在他身后紧接着走出来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此人更加诡秘,一副异族打扮,脸上还有银色的图腾。
“你们又是谁?”
谭骏拧眉,话才出口,却见又一人走出来。
那些玄衣人立即分成两排让开一条道,那是一位年轻公子,他一身月白锦袍上有不少尘灰,那张脸亦沾着灰痕,却遮掩不住那副清妙骨相。
他身后烈火滔天,那强烈的光影自府库上空闪烁。
吕世铎眼睑一动,慢慢的,一双眼睛大睁起来,而他身边谭骏脸色骤变,脸皮不住地抽动。
“……陆雨梧?!”
谭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整个汀州城都这一把火给烧乱了,到处都是惊慌的百姓,数道黑影穿梭于檐上,随手将猛火油点燃投入民宅里炸起火花。
其中几人落在一道窄巷当中,正逢几个百姓惊慌逃出门,他们腰侧弯刀一亮,几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割破百姓的脖颈。
听见一声响动,他们回头,只见那道魁梧的身影立在那里,近处的火光照见他那副深邃的容貌。
他们立即将手放在胸前,俯身:“王子。”
阿济尔岱,不,应该是阿赤奴尔岱,他从来都不是什么阿济尔部落的人,而是出身达塔王庭,身上流着尊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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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赤奴尔血脉的王子,他朝乔装蛰伏在此地已久的勇士们微微一笑:“城门开了吗?”
一名勇士低头:“没有,被人拦住了,我们的人暂时没有得手。”
阿赤奴尔岱脸色一沉,片刻,冷哼一声,他慢慢道:“那也没有关系,反正江州过来的那些人已经有一部分跟着范绩的管家范勇进来了,你们放火把这些燕人赶出来,正好方便他们自相残杀……”
范绩以为那些帮着他从岸口运盐回来的只是阿赤奴尔岱手底下负责运送货物的人,殊不知,那都是江州的反贼。
“发现了又怎么样?他们已经引狼入室了。”
阿赤奴尔岱笑着,一双鹰隼似的眼眯起来:“你们就不用跟我走了,留在这里,将这座汀州城烧成废墟就是你们的使命。”
这意味着,他们这些勇士要成为死士,再也不能回到生他们养他们的草原。
但他们愿意。
他们低下头,接受王子安排给他们的宿命:“为了腾格里!”
腾格里,是长生天,是草原子民信奉的神。
“为了腾格里。”
阿赤奴尔岱用达塔语念着,他抬头一一端详过面前这几个勇士的脸,随后朝他们点点头:“达塔王庭会将你们的指骨埋在格努山。”
格努山,是腾格里的花园。
骨头埋在格努山,会听到神的声音,腾格里会保佑他们的妻子儿女,还有牛羊草场。
阿赤奴尔岱腰侧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便是这些跟随阿赤奴尔岱潜入汀州的达塔勇士事先斩下来交给他的指骨。
阿赤奴尔岱告别他的勇士们,与数名亲卫一同避开街市上的人流寻僻静处走,偶尔遇见几个惊慌的百姓,亲卫直接动手抹了他们的脖子。
“王子,有人!”
一名亲卫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什么,转过脸却看不清那浓暗的巷口,这时天空中忽然响起鸣镝。
阿赤奴尔岱当即决断:“换个方向。”
一行人绕过几个巷子,不远处又有浓影闪过,紧接着天空中又响起一声鸣镝,阿赤奴尔岱眉头一拧,他故意带着亲卫再次调转一个方向,直奔河岸边缘的连廊当中。
天上鸣镝再响。
阿赤奴尔岱一下停步。
“王子?”
一名亲卫疑惑出声。
阿赤奴尔岱脸上浮出一抹冷戾的笑意:“绍布,有人在找我。”
什么?
那绍布正不明所以,却忽然听见一阵轻微的清音,像是某种银饰碰撞发出的声音。
阿赤奴尔岱就像草原上的雄鹰一样敏锐,他比自己的亲卫先发现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河岸边的柳树,那树上立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很快,那身影落来连廊中,就站在不远处,对岸的火光烧透了半边天,照得水波粼粼,也照见她深紫的衣摆,腰间雪亮的银饰。
那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女子,这样的距离,阿赤奴尔岱看不太清她的五官,却依稀见她乌发挽髻,斜簪了一根什么银饰,更衬她皮肤冷白。
绍布一挥手,数名亲卫立即抽刀朝她奔去。
这时,数名玄衣帆子翻入连廊,抽出兵器挡住他们,搏杀开来,而阿赤奴尔岱看着那紫衣女子身姿缥缈,十分从容地绕过他们。
阿赤奴尔岱看出她这副身法暗藏玄妙,一时眼底不由流露几分兴味。
“阿赤奴尔岱。”
她清越的声音落来,像是沾着冷冷的雨露。
阿赤奴尔岱终于看清她的五官,这应当算是他见过的燕人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但她那副眉眼深寒,犹如积雪裹覆春花般,极致的明艳,极致的冷。
“噌”的一声,
她抽出腰间一双纤薄如叶的短刀来:
“紫鳞山细柳,请阁下赐教。”
第98章清明(一)
夜浓如墨,连廊内光影昏昧。
细柳几步飞身往前跃向阿赤奴尔岱,阿赤奴尔岱飞快摸向腰侧拔出弯刀截住她左手刀,又以左肘格向她右臂,此时河岸对面烈焰冲天,天边灼如红霞,阿赤奴尔岱看清几乎快要贴上他面颊的刀锋:“刃长一尺四,锋似三月柳。”
他的神情陡然变得兴奋极了:“苗平野的刀!”
“你认识苗平野?”
细柳眉峰微动,但手上动作却没停,迅速挽刀袭向阿赤奴尔岱颈部,阿赤奴尔岱往后一侧避开,同时弯刀往上勾住细柳一面刀刃,一厚一薄刀锋相擦,发出刺耳的锐鸣,火星飞溅。
过分纤薄的细柳刀对上阿赤奴尔岱厚而重的异族刀竟分毫没有被压弯的趋势,阿赤奴尔岱就像是一头苍狼,一双森冷的眼紧盯住眼前这双刀:“十年前这双刀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很可惜,被苗平野给逃了。”
仿佛所有嗜血的欲望顷刻被它点燃,刀才是阿赤奴尔岱眼中的猎物,而他时刻准备扑上去,撕碎这个霸占他猎物的人:“姑娘,这双刀终要属于我,不止如此,连你我也要捉回我们王庭的营帐中去,让我的勇士们好好观赏你这个美丽的燕人女子。”
侮辱的话被他说得温文尔雅,若不是他一口一个王庭,他看起来真就是一个浸透中原文气的人。
“阁下今夜放了这么大一场火,难道还妄想全身而退?”
细柳手腕一转,刀锋擦过他刀背横劈向阿赤奴尔岱,那刀光掠过她寒潭似的眼。
阿赤奴尔岱后退几步,低头看向自己破了一道口子的衣襟,再抬头,他像是重新将这个神秘的燕人女子打量了一番,他双眼微眯起来,宽厚的手掌紧握住刀柄,浑身蓄势如野兽,不过肩背肌肉紧绷一瞬,疾步朝细柳杀去——
细柳一刀抵开他弯刀,虎口却被震得发麻,正是此时,阿赤奴尔岱抬腿攻向她下盘,他虽披着一副大燕文人的皮子,但里子却实打实的是个体格健壮的蛮族人,如今又正值壮年,一身气力与速度都十分可怖。
细柳被他踢中膝盖,她身子一歪,半边低了下去,这时阿赤奴尔岱的弯刀直劈过来,细柳迅速后仰,那刀锋顷刻擦着她的鬓发而过。
细柳一个旋身落去阿赤奴尔岱身后,刀锋直逼他后心,阿赤奴尔岱侧身弯刀一挡,锋刃相接闪烁不过瞬息,二人各自闪身退开几步。
连廊下水波如流墨,廊内光影昏昧,细柳低眉瞥了一眼左臂上一道血口子,再看阿赤奴尔岱,他亦用手在摸腹部的血痕。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刀!”
阿赤奴尔岱终于发觉自己似乎轻视了这个燕人女子,他双眼映着对面燃烧的火海,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几步往前一个腾跃抬刀劈向细柳,细柳双刀往上架住他刀锋,却抵不住他蛮横的力气,握刀的双手青筋暴起,几乎发颤,与此同时,阿赤奴尔岱霸道的内劲伴随刀锋狠狠压来,细柳一瞬屏息凝神,侧身一避,同时右手刀转了一圈,她腾出手一掌打向阿赤奴尔岱。
阿赤奴尔岱立即抬掌迎上,霸道如烈火般的内劲顷刻撞上她阴寒的内劲,罡风四起,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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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连廊栏杆,底下水波震动。
收掌之际,刀柄顺势落回细柳手中。
阿赤奴尔岱摸着胸口,方才那股寒气仿佛顺着他的手涌向心头,他浑身如生寒刺,惊愕地望向那燕人女子。
她这么的年轻,如何会有这一身浑厚的内力!
细柳紧紧地握住刀柄,面无表情地忍下掌心如沾烈火的灼烧感,眼见阿赤奴尔岱疾步朝她杀来,她飞身扬刀迎上去。
罡风扑散,连廊栏杆被接连闪烁的刃光劈得粉碎,绍布等人被帆子紧紧缠住,他只来得及抬头往那边看上一眼,只见王子与那燕人女子自连廊缠斗至河面之上,这时数道刃光压来,绍布只得重新凝神应对。
细柳足尖点过水面与阿赤奴尔岱连过数招,无论是她的短刀,还是阿赤奴尔岱的弯刀都属于近战兵器,两人只能接近对方才能有机会造成伤害,但这对细柳,对阿赤奴尔岱都不算什么缺点,因为只有无限接近危险才可以找到机会对彼此下最狠的杀招。
河面因为水火不容的两种内劲不断相撞而迸溅起剧烈的水浪,细柳避开阿赤奴尔岱的一招横劈,旋身一绕,脚下翻起水花,双刀袭向他前胸。
阿赤奴尔岱胸口被划出两道血口子,他却不退反进,弯刀一转勾起细柳双刀,用力压向细柳颈部,他刚猛的气力令细柳一时难以招架,正是此时,阿赤奴尔岱施展腿上功夫,踢中细柳腿弯。
细柳失了平衡,身体惯性前倾,在喉咙快要压向他刀背的锯齿之际,她咬牙仰身躲开,被阿赤奴尔岱一掌打中胸口。
细柳勉强稳住身形,落去对岸,她右手刀锋抵在地面,心肺疼得剧烈,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一膝抵在积水里,不远处就是燃烧的民宅,她抬起脸,只见阿赤奴尔岱立在岸边一棵杨柳上,他居高临下,哈哈大笑:“细柳姑娘,我想我应该为我方才鲁莽的言辞道歉,你这一身功夫真的很不错,若你愿意随我回去做教习,教导我王庭的勇士就再好不过了,但若你不愿意,我今日就只能杀了你!”
积水里映着连绵起伏的火光,细柳抬手抹去唇边的血:“你们这群吃腐肉长大的秃鹫,也配?”
“秃鹫?”
阿赤奴尔岱皱了一下眉,似乎有些不悦:“我们的神鸟是苍鹰,我更愿意听你这样称呼我们,还有,□□献给苍鹰,是我们对腾格里的敬意,这样我们的灵魂才能不灭,永远跟草原在一起。”
“姑娘,你们燕人就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礼法,什么文雅,什么含蓄【看小说公众号:这本小说也太好看了】,放到战场上都是没用的东西!那并不能帮助你们守住国土。”
“我们燕人的礼法是对人的,”
火光明灭,映照细柳一张苍白的面容,她那双亮若寒星的眸子盯住他,“而非是对你们这等将茹毛饮血当成天性,将杀人屠城视为平常的死秃鹫,对你们,我们从不惧杀戮。”
“都说了是苍鹰!”
阿赤奴尔岱一踩树干,飞身挥刀朝细柳跃去:“不是秃鹫!”
细柳眸中映着他越来越近的刀光,她却伸手抚摸发髻,一道寒光猛的从她手中飞出,阿赤奴尔岱在半空中立即闪避,那银叶却依旧擦破了他的脸颊,钉入树梢。
城中四处起火,一伙身份不明的人神出鬼没,在街巷中胡乱杀人,百姓们惊慌失措之下全部涌向城门。
这正是阿赤奴尔岱的用意,城内百姓若冲开城门,正好方便了从江州流窜过来的数千反贼。
陆雨梧领着细柳留给他的所有帆子前去坚守城门,严令州署衙门所有官员一道安抚百姓,劝说官民齐心全力救火。
州署衙门里的官吏们根本没时间惊愕这位知州大人怎么突然又活了,赶紧听令行事,先将自个儿稳住了,又各自接下取水、救火、安民等一应差事。
东方渐泛鱼肚白,连天的火势终于被控制在城东,不至于蔓延全城,这边的乱局方才按下,风中还有浓重的烟味。
陆青山浑身是汗,赶了过来:“公子!当街杀人的都是江州来的反贼,他们是跟着范家的管家范勇进来的,至于那些投猛火油和火药的,都是乔装过的达塔死士,这些人一旦被抓住,就会立即服毒自尽。”
他领着陆家所有的侍者全城搜捕了半夜,才终于将潜入进来的江州反贼和达塔死士给揪出来,陆雨梧看他衣衫上又黑灰又是血:“可有受伤?”
“没有。”
陆青山摇头。
“那就好。”陆雨梧拍了拍他的肩。
陆青山站直身体,又继续说道:“孟提学听闻谭骏被您绑了,便领着人去巡盐御史衙门找吕大人,如今他们正吵得厉害。”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陆雨梧非但死而复生,还绑了谭骏,孟莳却不来城东找他兴师问罪,而是先去了巡盐御史衙门,显然是要向吕世铎施压。
陆雨梧用湿润的帕子擦干净手上的灰,神情疏淡:“青山,走。”
陆青山闻言,立即从一名侍者手中接来刚送过来的官服与官帽,此处仍有残烟缕缕,不远处州署的差役们正在帮百姓从走了水的民宅中搬出来一些没被烧着的物件。
陆雨梧解开衣襟的珠扣,将外面脏透了的袍子脱下来,接过陆青山递来的官服穿上,一边转身往前,一边系衣带。
但忽然,他停下来,转过身往汀州府库的方向望去,青灰暗淡的天色里分不清是湿润的雾气还是这场火烧尽的残烟。
火灭了一半,惊蛰与舒敖便去寻细柳了。
他们还没回来。
陆雨梧收回视线,渐渐的,眼如平湖,风波不动,他松开紧攥的拳,从陆青山手中接过官帽戴上,朝巡盐御史衙门的方向去。
望火楼烧塌下来,点燃了路边一棵树,舒敖被绍布缠住,手中鞭子抵开绍布一道攻击,舒敖放眼望向对岸,只见惊蛰被阿赤奴尔岱一掌打飞出去。
舒敖立即想要飞身过去,绍布一刀挥来将他挡回,连廊中一片狼藉,数具死尸泡在河中,暗淡的天色里,血如浓墨般在水面铺开。
惊蛰后背撞上着火的树干,后背被烫了个结结实实,他痛得嘶喊一声,抬头却见阿赤奴尔岱扬刀几步朝他杀来,他立即去摸衣袖,却发现袖中飞刀已经用尽,那刀锋擦过破晓,霸道的罡风迎面袭来。
惊蛰下意识地闭起眼,却听见刀锋划过地砖的尖锐声响起,他陡然睁眼,只见阿赤奴尔岱的刀锋距他眉心不过一寸,却硬生生地停滞了。
惊蛰立即朝阿赤奴尔岱身后望去——
天色昏昧,更衬那女子身形犹如一道写意的流墨,她手中双刀交错架在阿赤奴尔岱左边脚踝,往后拽住阿赤奴尔岱的同时,双刀一上一下迅速划出两道血口子。
阿赤奴尔岱吃痛一声,旋身回落,一脚踢中女子腰腹,她摔出去,撞倒在惊蛰身上,惊蛰忍住后背烫伤的疼,伸手扶她:“细柳!”
鏖战半夜,细柳几乎浑身浴血,她臂上,肩上,甚至于腰上都是伤,血液浸透她的衣摆,鬓边沾着的血被汗水冲淡,她抬起来一张苍白的脸,手中双刀抵在地面。
阿赤奴尔岱腹部满是交错的血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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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脚,她的刀很会找他的筋脉似的,竟然一招就割断了他脚踝处的筋脉。
血汩汩地涌,阿赤奴尔岱抬起一双浸满血丝的眼,他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就像是一头苍狼被点燃了最凶残的本性:“当年苗平野赢不了我。”
他宽厚的手掌按住刀柄,他的刀就像是野兽的利爪,他一双森寒的眼睛盯住那个燕人女子,浑身的肌肉紧绷蓄势,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将她彻底撕碎:“今日,你也休想赢我!”
话音落,他如离弦之箭般朝她杀去。
天边朝阳初升,细柳看见他飞身跃来,立即握紧双刀起身迎上去,男女体力上本有差异,何况这阿赤奴尔岱还是一个浑身蛮力的异族人,他气力大,武功造诣也极高,细柳与他过招之际,往往要承受住虎口被震的麻痛感。
此时阿赤奴尔岱更如一头杀红了眼的野兽,细柳扬刀接下他一招攻势,过分刚猛的内劲使得她虎口剧痛不已,仿佛随时都要绷裂一般。
细柳咬紧牙关,双手止不住地发颤。
阿赤奴尔岱看着这样一幕,不由冷笑一声,手上弯刀攻势更猛,细柳被他逼退至树前,手臂又添一道伤口。
惊蛰捂着胸口,才要喊她,却见细柳抬手往后双刀沾来熊熊烈焰,又飞身往前一个腾跃,扬刀与那阿赤奴尔岱缠斗开来。
猛火油沾满细柳双刃,那烈焰不灭,伴随细柳每一道攻势,刺向阿赤奴尔岱,阿赤奴尔岱满襟热汗,险些被烈焰燎过,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进攻,不过迟疑一瞬,细柳一个旋身绕后刺向他后心。
阿赤奴尔岱心中一惊,立即弯刀往后抵住她刀锋,正是此时,细柳另一只手中刀迅速在他前胸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阿赤奴尔岱后退数步,他一手摸了摸前胸的伤口,将那血液舔舐干净,这回竟不再怕她刀上烈焰,哪怕被烫到皮肉他痛却不退,反而发起更加疯狂的攻势。
痛和血,不会让他惧怕,只会激发他更猛烈的战意。
他手中弯刀用力抵开细柳一面刀刃,另一掌擦过刃上烈焰,打向细柳的同时,细柳一刀刺中他腰侧。
细柳吐出一口血,身体后仰重重倒地,那阿赤奴尔岱则任由她刀锋刺穿他腰侧,手腕一转,弯刀猛然下压向她颈部。
“细柳!”
惊蛰瞳孔微缩,想起身却整个身体都扑倒在地。
对岸连廊内,舒敖听见这一声,他下意识地一抬头,正见这一幕,他脸色大变,一鞭子抽开绍布要往对岸去,却被绍布抱住脚往连廊内一摔。
阿赤奴尔岱的弯刀一面开锋,刀背锯齿锋利,上面还残留着人的皮肉,细柳左手紧绷到颤抖,青筋分缕鼓起,她勾着阿赤奴尔岱的刀背往上,而阿赤奴尔岱便用了更大的力气往下压,他因用力而双眼都变得赤红,他狠狠盯着她纤细的脖颈,他要划破她这层单薄的皮肤,割破她的喉咙,切断她的血管。
忽然间,阿赤奴尔岱好像看见什么在她颈侧那道没入衣襟底下的疤痕当中在动。
很快,他看清了。
那道疤痕中有一个东西在顺着她的皮肤往上爬,它疯狂的鼓动着,像是想要突破那层单薄的皮肤出来撕咬他。
不过顷刻之间,细柳抬腿踢向阿赤奴尔岱的膝盖,同时将刺入他腰侧的刀往上一挽,她迅速侧身,阿赤奴尔岱的弯刀瞬间落下击破砖石。
她翻身而起,左手抬刀往上削落了阿赤奴尔岱的发冠,他微卷的头发散开来,细柳的刀锋往后顷刻刺中颈后枕骨。
阿赤奴尔岱陡然大睁双目。
细柳抽刀翻身而起,血花飞溅,刀柄重击阿赤奴尔岱后颈伤处,手肘压着阿赤奴尔岱后背迫使他倒下去,双刀交错架在他颈间。
未燃尽的火焰舔舐着阿赤奴尔岱的下颌,他浑身的气力却都已被颈后那一刀给带走了,那是天星穴,是他这副以气力为根基的功法的罩门。
她……是如何看出来的?!
阿赤奴尔岱满眼不敢置信,但他此刻却连回头看向那燕人女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的气力比不上他,她的速度也仅能与他齐平,但此刻阿赤奴尔岱却意识到,这个女子无论处于何种劣势之下,亦能始终保有她的那一分冷静。
因为这分冷静,她才可以悄无声息地洞悉他的罩门,然后不要命地拼出一个破他罩门的可能。
“你……”
阿赤奴尔岱心脏紧缩,浑身因为愤怒而颤抖,但他才一开口,嘴里就淌出血来。
清晨的风吹来,细柳鬓边的浅发被汗湿,一缕缕贴在耳边,她的耳坠不知掉了一只在哪儿,只剩一只轻晃着,剔透晶莹,宛若雨露。
她俯身,像是欣赏了一番阿赤奴尔岱连着发冠被削去一部分头发的脑袋,中间参差不齐,只剩两边还算茂盛,她喘息着,冷笑一声:“还说不是死秃鹫?”
天边浓云拨散,朝阳驱散满城晦暗,湿润的晨雾朦胧,吕世铎才跟陆雨梧说了一句:“人找到了,就在福恩寺附近……”
话还没说完,他便见面前这位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的小陆大人忽然转身如清风般掠去,吕世铎眼见那道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庭内,他没说完的话只得吞咽下去。
陆雨梧跑出巡盐御史衙门,陆青山带着人跟在他身后,福恩寺门外扫地的沙弥正议论着寺庙附近的那棵古树。
“师父说那古树有两百来岁,比咱们大燕立朝都久,如今真是可惜了。”
“从前多茂盛的枝叶,如今都烧成了焦木,听说昨夜还有人在附近的河岸边打斗……”
沙弥们正说着话,却见一位身穿官服,容貌年轻的大人匆匆往寺后的方向奔去,他身后又是一干衣袍青黛的侍从紧跟过去。
几个沙弥不由探头张望。
陆雨梧跑上石拱桥,淡雾轻轻浮动,他目光穿越对岸烟柳四下巡视,忽然,他目光一定,步履也定在桥上。
晨风拂开垂丝杨柳,清脆的银饰碰撞轻响,显露出那道纤瘦的身影,她浑身浴血,一双短刀握在手中,步履很慢地往前走,像是忽有所感般,她抬起眼帘,一瞬望见桥上的人。
风吹柳丝,沙沙作响。
她苍白的面颊沾着干涸的血痕,连薄薄的眼皮折痕处都有淡薄的血痂,极致的红,更衬她眉目极致的冷。
她的步子忽然快了。
越快,却越踉跄。
这时,桥上的人动了,细柳上桥,而他下桥,两人在桥心相遇,晨风吹动他青色的衣摆,细柳从他的衣摆视线往上,看向他的脸。
他像是想要来握她的手,目光却又凝在她的肩背,她的手臂,目之所及,到处是伤,他的手悬在半空,指节收紧,仿佛不知该碰哪里。
淡薄的日光穿桥洞而过,在水面映出一片浅金色的光影,几只水鸟轻点水面,挥翅而过,桥上淡雾朦胧,金光拂面。
细柳低眸看他的手,说:
“我没事。”
日光太过晃眼,细柳晃了晃脑袋,眼前却忽然模糊成一团,整个人毫无预兆地倒下去。
手中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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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发出声响。
但她却被人一把揽住腰身。
他怀中冷沁的香幽微,细柳下意识地嗅了嗅,却嗅不到更多,听见他焦急地唤了声“圆圆”,她的眼皮却根本抬不起来,只是喃喃:
“让我睡一觉,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第99章清明(二)
燕京数月不雨,天气变得极端炎热,浮金河桥下的茶棚里生意好极了,那些没钱往茶楼上去躲阴凉的力巴多数蜷在这茶棚里面,就地坐着,藉着河面上时不时的几缕清风驱散炎热,他们平日里是连这一口散茶都不舍得喝的,可如今却顾不上那许多,只管端来一碗就往喉咙里灌。
“这么热的天,你们这些卖力气的,听说不少都中了暑气,还有死在货船上的?”一位穿着一身棉布襕衫,袖子口缝着补丁的老先生看旁边柱子旁一个年轻人打着赤膊,坐在地上,便问了声。
“是,这天气太热,又不下雨,我们这些人天天地在太阳地里,最近越发受不住了!”那年轻男人猛灌了一碗凉茶下肚,方才驱散了些喉头那股焦躁的热气。
“去年冬天冷得冻死人,今年到了这夏天,又开始热死人了,”另一桌有人接过话去,“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这样狠心!听说,不只是咱们崇宁府,还有临近的大樊、胧江两省都在闹干旱,如今被拦在城外头的那些流民几乎都是那两个省来的,上头说赈灾,银子就都拨到省上去,却也没个说法给这些逃难过来的流民,听说成日地在外头晒,不知道晒死多少人……”
“都晓得上次朝廷是如何处置流民的,虽说护龙寺出了意外,佛塔倒了,死了不少人,可那些人在护龙寺里做工那也是实打实地有饭吃,有工钱拿啊,所以这回才有这么多流民往燕京跑,哪知道来了这么些天也没个说法,也就是斩了几个大樊还有胧江的官儿而已。”
“他们也不想一想,”
一位老者摇头叹息道,“如今哪里能一样呢?先头安置那帮从江州过来的流民的,是陆公的孙儿小陆大人,这小陆大人是真心实意地要帮他们活下去,哪知道一座佛塔倒了,压死了那么些人,连小陆大人都险些死在密光州那鬼门关,都知道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又有这前车之鉴,还有几个官老爷肯在这上面瞎卖力气?”
“咱们跟外面那些流民又有什么两样呢?”一个粗布烂衫的年轻人手中握着一把蒲扇,望向城门方向,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茶棚里静了一瞬,一时间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先前因为一则天灾不断,乃皇帝不仁的流言,东厂到处抓人,市井里多少被抓进诏狱的人到如今也没一个活着出来的。
先前的流言因为东厂的残酷手段而早被镇压干净,如今又有一则秘闻传开,但这市井之间说不准哪里便有东厂的探子,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虽心知肚明,却也噤若寒蝉。
郑鹜从贺大学士府中出来,便坐轿去了宫中求见皇帝,却从刘吉口中得知皇帝昨夜发了热症,此时刘太后正在万极殿中探望。
他只得回了内阁小楼。
“贺学士还是悲痛?”
蒋牧在值房中坐,端了一碗凉茶在手中,问道。
郑鹜点头,叹了口气:“贺皇后正值青春年华,又是他的独女,这么忽然就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怎么能想得开呢?何况,皇后腹中还有个胎儿跟着她一起去了……”
皇后贺氏是数日前忽然薨逝的,宫中太医说她身子早有不适,却讳疾忌医,因而拖得急症发作,一丝预兆也没有,就那么去了。
她咽气之后,太医方才发现她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好好的皇家血脉,也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
蒋牧沉吟:“皇后的丧仪是不能大办的,这个节骨眼上,也不知道大樊和胧江那帮人究竟是如何办事的,户部又不是没有拨银子过去,怎么还是有这么多的流民跑到皇城根儿下来……”
“来的何止是流民。”
郑鹜神情沉沉。
眼下这值房当中只有他们两个在,王固和胡伯良他们都在前厅里做事,蒋牧听见他这话,端茶碗的手一顿,抬头:“您也听说了?”
“郑阁老,依我看这传言未必就是从流民里传出来的,他们都是从大樊和胧江两省过来的,跟东南那是八竿子打不着,”蒋牧拧着眉头,“此事明眼人瞧了都会明白里面定有蹊跷,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若真有个什么,何至于如今才传出一些没影儿的事?”
“你说得没错。”
郑鹜颔首,随即对上他的目光:“可谁都知道这里面的蹊跷又有什么用呢?水有源头,木有根须,而从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找不到真正的源头的,所谓源头,不过是又一个郭汝之而已。”
蒋牧听见这个名字,不由一顿。
先头那则将天灾与皇帝德行联系起来的流言,使得市井流血不止,诏狱里夜夜哭嚎。
郭汝之,是冯玉典的门生,在崇宁府衙为官,是十年前有名的探花郎,因为其才情与容貌而得到冯玉典女儿的青睐,然而两人婚后却并不美满,没几年,冯玉典便亲自劝说二人既然相看两厌,不如趁早和离。
但哪怕郭汝之不再是冯玉典的女婿,这么些年冯玉典待他也依旧亲厚。
东厂追查流言源头,不知怎么最终查到了郭汝之的头上,若非郑鹜反应迅速,先一步提点过郭汝之,只怕这事最终要落到冯玉典的身上。
“郭汝之念秉仪这位老岳父的情,也记他这位座师的恩,他将一切都揽到自个儿身上,才不至于让着火烧到秉仪身上……”
蒋牧叹着气:“他死了,秉仪心里怎么会不难过呢?我昨日去看他,他还在床上病着,一天到晚进了好几碗药,他那个女儿自和离后就在家里做回了姑娘,可我看她对汝之也不是全然无情,就在秉仪床前,那双眼都肿成核桃了。”
“秉仪这个时候退一步,是他脑子不糊涂,皇上已经对他很是不满,他此时若不退,死的就不是一个郭汝之那么简单了。”
郑鹜说道:“陛下还肯听你我说话,谁也不敢轻易动咱们,所以如今,他们都盯着秉仪。”
“我只怕此事还没完,若先太子之死真的有隐情……”
“子放,慎言。”
郑鹜猛地打断他,一双幽深的眸子抬起来,盯住他:“你最好也提醒一下冯秉仪,他曾是东宫詹事,你我记得,皇上也记得。”
“皇上如今不肯见我,我就是想下棋,也没那个资格。”
隔门外烈日炎炎,强烈的光线透过缝隙照进来,照在郑鹜的脸上:“但我们都得警醒些,至少别让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哪盘棋局里的一颗棋子。”
炽盛的日光仿佛要烤干这片土地上所有的水分,连树荫中的蝉鸣也显得那么焦渴,陈平用竹片剔出淡绿的药膏来,小心翼翼地涂在陈宗贤一边脸颊上。
自陈宗贤伤了脸以后,每到夏天他就疼得难受,今年眼睛这样炎热,他这半张脸就更不好过了,哪怕陈平手中这药是底下人送来最好的药,也不过只能稍作缓解而已。
“冯玉典……”
满窗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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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得室内亮堂堂,但陈宗贤却坐在一片背光的浓影里,自听见陈平禀报的话,他便一直纹丝不动,这时他忽然出声了,陈平捏着竹片的手一顿,他看见一层薄薄药膏底下,陈宗贤那褶皱的、凹凸不平的脸皮轻轻地抽动着,忽然间,搭在扶手上的手忽然紧紧一攥:“他这回还真是出人意料!”
陈平放下竹片:“老爷,陈平愚钝,不知您的意思是?”
“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你以为是谁做的?”
“您是说冯阁老?”陈平有些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呢?他是疯了吗?此事可与先前那流言不同,事关先太子,若弄不好,再有几个郭汝之只怕也不能保得住他的阁老之位……”
陈宗贤面沉如水:“不是他还能是谁?难道你还给第二个人透过口风不成?”
陈平心中一跳,立即跪下去:“老爷!陈平不敢!”
“起来。”
陈宗贤稍稍压了压胸中的怒火:“我并不是在怀疑你。”
陈平松了口气,站起身。
陈宗贤深吸一口气:“咱们这位皇上最在乎人言,所以我才想以流言杀冯玉典,可郑鹜的反应太快了,用一个郭汝之就平了所有的风波,郑鹜不是莲湖洞胜似莲湖洞,他与那个蒋牧走得近,那胡伯良又是个墙头草,王固一个人在里面可谓势单力薄,他们是不会放过庆元盐政这块肥肉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莲湖洞总是不死心,总想要插手庆元盐政,总想破开汀州这个铁桶,毁我白苹根基……”
“皇上太听先帝的话了,先帝生前指名郑鹜与蒋牧二人辅佐他,郑鹜心思深,手段也高明,那个蒋牧看似和气,实则滴水不漏,哪怕皇上如今对王固颇为看重,他对上郑鹜与蒋牧二人,那也是不够看的,”陈宗贤脸上的烫伤火辣辣地疼,牵连着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的抖动,“可我得让皇上知道,从始至终与他在一条船上的,就只有我,除了我,谁都不值得他信任,因为我的把柄,就是他的把柄,他也许对我有杀心,但我得让他看到我的价值,我得让他需要我。”
“皇上就是太安逸了,他以为坐上这皇位就可以高枕无忧。”
陈宗贤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事到如今,我妻女俱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也没有任何退路了,那就拿命搏,我赤着脚,可皇上还穿着鞋呢,他什么都有了,我不信他不怕失去……”
陈平眉心拧成川字:“可是老爷,先太子之死有隐情的消息是我透出风去给冯府的,透口风的也不是旁人,是他冯阁老自己信任的下属,他应该察觉不到什么才是,但如今冯阁老却将此事堂而皇之地传扬开来……他到底为的什么?”
陈平原以为,冯玉典作为从前的东宫詹事,心中不可能放得下先太子当年之恩义,他也许会暗自查证,但为明哲保身,他也绝不敢贸然传扬出去才是。
此事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冯玉典都没道理会做这样的事,除非他失心疯,不要命了。
陈宗贤不惜挖出这桩秘闻,便是为了将当今皇上跟他绑死在一条船上,他算得很清楚,他要透出风去给冯玉典,引诱他去探究这桩尘封的旧事,只要冯玉典有了追查的举动,此事便会立即传到东厂的耳里。
东厂,就是陛下的耳目。
届时,他不信冯玉典还能有命活,至于这桩关于先太子的秘闻,则会因为冯玉典的死而再度石沉大海。
再不会有人察觉。
可冯玉典还没查,就先将此事给传扬了出去。
“我不管他为的什么!”
陈宗贤忽然一挥衣袖,桌边的茶碗“砰”的一声摔落在地,他转过脸,只见帘子外面一片明晃晃的日光,却更衬他一双眼底阴云密布:“你只管引刘吉往冯玉典的那个下属身上查就是,这回的源头,不能再是什么郭汝之了,他冯玉典如此迫不及待地找死,我得成全他!”
陈平低首,不敢多言。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陈宗贤胸中的焦躁更甚,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他忽然想起汀州,便立即问:“汀州有消息了吗?陆雨梧死了没有?”
陈平摇头,又说:“从东南送消息过来,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还要几日。”
汀州又在下雨了。
州同窦暄横死鹤居楼,州署里诸般事宜一下全部都压在了陆雨梧的肩上,州署内外他都脱不开身,昨夜没合眼,今日又忙碌到黄昏。
他才下令当街处决那些潜入城中,趁乱杀人的江州反贼,吕世铎便亲自来了这州署后衙,见陆雨梧起身从书案后出来作揖,吕世铎连忙俯身回礼,道:“小陆大人快不要如此,吕某羞愧,羞愧……”
陆雨梧直起身,他眼里血丝如絮,眼睑底下也是一片淡淡的青灰:“吕大人这是做什么?”
吕世铎却倏地撩起衣摆跪下去。
“吕大人,您是上官……”
陆雨梧拧眉。
“是,吕某不是跪你小陆大人,而是跪陆公,”吕世铎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落在陆雨梧腰侧那枚玉璜上,“我上任庆元巡盐御史的文书上,有陆公亲自盖的一方印,那印有‘昆吾’二字,听说是陆公的别号。”
陆雨梧闻言一怔,他不由伸手去触摸腰间的玉璜,那底下是有朱砂印痕的,也有祖父曾亲自刻上去的“昆吾”。
门外烟雨沙沙,陆雨梧伸手扶起他:“我祖父字闻道,从来没有什么别号。”
吕世铎愣住了:“这……”
若昆吾不是陆公的别号,那么他落在文书上的这两字,又是何意?他有点糊涂了,但此时在这位小陆大人面前,他也来不及细想更多,脸上仍旧羞惭:“万幸你还活着,否则我哪天死了,到黄泉之下也不能安生。”
“吕大人何必如此?我即便是死了,那也是生死有命,与您无关。”
陆雨梧言辞清淡。
吕世铎闻言,脸色涨红,外面雨声淅淅沥沥,他静了好一会儿,才苦笑一声:“吕某实在惭愧,我出身白苹洲,从前做县令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陆公将我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从前那些在京做官的同乡都爱与我走动了,我原先攀不上的关系都主动来攀附我,不怕你笑话,就连我家中的糟糠之妻,也有人琢磨着想替我换了,换个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朝廷重臣家的闺秀……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这官场的水有多深,我做县令的时候是看不到水底下的,我只能看到最上面的波涛,不知道底下的暗流才是最汹涌的,因为他们从来不屑我这样连几两银子的孝敬都拿不出来的小鱼小虾。”
“只有我长成了一条大鱼,才有资格,有力气往水底下游,钻到那暗流里去,但钻到那底下,怎么游,游到哪儿去,都不是我自己可以做主的了,我只能被暗流裹挟,控制,”吕世铎神情复杂,“若我这条鱼不够听话,那么我便是现成的鱼肉,自有更大,牙齿更锋利的鱼来分食了我,好喂饱他们自己的肚子。”
“吕大人是想说,”
陆雨梧轻抬眼帘,“你这条鱼身不由己?”
“我……”
“什么是身不由己,什么又是随波逐流,我相信吕大人心中自有决断,”陆雨梧神情沉静,“这些话您不必多说,我亦不必多听,我送您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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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也并不是真的想凭它唤醒您所谓的本心,人心本就善变,我不至于天真到那个地步。”
吕世铎当然知道这位小陆大人并不天真,他想起自己看了很久的那篇策论,想起那笔凌厉若刀的字,心中只感到,所谓字如其人,应该便是如此了。
那策论,非是唤醒他什么本心的东西,而是一种警示。
昨夜谭骏执意逼他夜审花懋,逼他抉择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什么都明白过来了,远在燕京的陈公想要这位出身桂平莲湖洞的小陆大人死,也想掏空整个花家,用一个杀陆雨梧的罪名来困死花家便是一个最好的手段。
所有敬重陆证的人,所有拥护修内令的人,都会恨花懋,恨汀州花氏。
百年世族又如何?
不过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而陆雨梧顺势诈死,则是利用花懋来专门为他吕世铎摆一局棋,陆青山传消息回京城给郑阁老是假,逼谭骏向他施压是真。
花懋,是激化他与谭骏之间的矛盾的导火索。
昨夜,并不只是谭骏一人在逼他做选择,这位小陆大人也同样在逼他选择,两方势力都在用一个花懋把他逼入绝境。
吕世铎昨夜看见他活生生地走出州署大门时便知道,若当时他在牢狱中走错一步,那么今日谭骏的下场,也会是他吕世铎的下场。
吕世铎深吸一口气:“在更大的鱼面前,我终究还是那条小的,根本不必你如此费心,你看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完全可以就那么以为,甚至,像对待谭骏那样对待我。”
“我只是很费解。”
陆雨梧说道。
吕世铎没有明白:“什么?”
冷淡的天光映照陆雨梧一张苍白的脸,他那双眼犹如平湖:“你是我祖父选中的人。”
这么忽然的一句话,却令吕世铎胸腔里那颗心陡然跳得急促了许多,他呼吸不由凝滞。
“庆元盐政糜烂难治,这一直是我祖父的一块心病,因为盐,关系着粮,而粮,则是西北的命,所以庆元盐政才是修内令的根基,在您之前,周昀死,花砚死,他们皆死于盐政底下这条烂根,可再烂的根也要治,治不了就切断了重新长,我祖父若是治烂根的圣手,那么吕大人,您以为,他为何选您这味药?”
药?
吕世铎一瞬怔住,三年在任,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是一味药。
“不,我何德何能……”
他的声音有点颤。
“是,您何德何能,我不清楚,”陆雨梧看着他,“正如您所言,我看到您的作为,知道您的表象,便完全可以下一个武断的结论,但我相信我祖父,我相信他的任何决断都经过深思熟虑,何况事关朝廷,事关修内令,他不会武断,所以,我亦不会武断,我要替他试,我要替他看,试你吕世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看他究竟有没有看错人。”
吕世铎瞳孔微缩,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外面雨声太杂乱了,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的心口上。
“不信吗?”
陆雨梧却走近他两步:“还是说,您也以为我祖父当初提拔你来做庆元巡盐御史,是他失心疯了,否则怎么会放着那么多莲湖洞的门生不提拔,偏偏选你?”
“我想不通……”
吕世铎摇头:“三年来,我就没有想通过……我只是一个县令,我,我不会逢迎,也没有银子,我……陆公怎么会看见我呢?”
“你不会逢迎,也没有银子,但你有政绩。”
“政绩?”吕世铎嘴唇微颤,“政绩算什么?算什么呢……不能升迁,也不能当饭吃。”
“不能当饭吃,您不是也当饭吃了那么多年?这正说明您从来不是做给人看的,而是出自本心。”
陆雨梧看着他:“我虽不如您在官场日久,但我想,在官场里任何事都不适合用‘失心疯’三个字来解释,若真有人担起了这三字,那么他只是在选一条千万人吾往矣的道而已,不同道则不同谋,不同,便是他们眼里的失心疯。”
吕世铎下颌绷紧,他竟有点不敢多看陆雨梧腰间的那枚玉璜,他仍旧不解文书上的“昆吾”二字,却猛然惊觉它有千斤重:“我,我……对不住陆公!在任三年,我辜负陆公的用心了……”
他眼中泛起泪意。
“汀州是谭浑水,您若不能求得自保,又如何能够在任上长久?何况您是我祖父提拔的白苹人,您的同乡自然对您有所警惕,只是往前走,总有歧路,这时往左,还是往右,才要当断则断。”
陆雨梧摸着腰间的那枚玉璜,说:“我来汀州便是要替祖父看清这潭浑水,修内令的根本在此,他不在了,此生,修内令便是我的骨,我的血,祖父遗志,我会用一辈子来担。”
吕世铎心中一时震颤,他恍惚望向面前这位小陆大人,有一瞬,他竟然有一种看见陆公的错觉。
他忽然想起来,那么多年前,他在燕京参加春闱之时,曾是见过陆公一面的。
那本是很匆匆的一面。
“吕某惭愧……”
吕世铎低下头,眼含热泪。
“吕大人不必如此,我相信我祖父没有看错人。”
陆雨梧说道。
他抬头望了一眼门外烟雨,湿润的雨气迎面而来,他对吕世铎笑了笑,说:“人都有挂碍,有不敢,大人您有,我亦如此,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选择。”
“只是往后大人别做鱼了,要做,就做暗流。”
吕世铎听闻此言,抬头撞见面前这位年轻的小陆大人那双沉静的眼,外面的雨声清脆,吕世铎又听见他说:“您忘了白苹洲,我忘了莲湖洞,我们便是同道中人。”
吕世铎胸中的血液像是被昨夜那场大火烧得滚烫,他恍恍惚惚的,钉在原地,这时门外一阵步履声近了,很快响起那侍者陆青山的声音:“公子,大医说细柳姑娘的热症已经退了。”
陆雨梧神光微动,他立即对吕世铎俯作揖,道:“吕大人,请恕秋融失礼。”
“啊?无碍,小陆大人快去……”
吕世铎堪堪回神,眼眶还热着呢,话还没多说两句,便见面前那道青色的身影如一阵风般飞快掠出门去了。
吕世铎转过头,看着他不及撑伞,便奔入雨幕当中的背影,用力吸了吸鼻子。
细柳就在州署后衙的院子里,乌布舜与雪花他们都被舒敖带了过来,陆雨梧快步入了屋子,只见细柳床前只有乌布舜在。
乌布舜听见步履声回头,见是他,便笑了笑:“别担心,她如今这副体质特殊,很快就会恢复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
陆雨梧几步走到床前,垂下眼帘看她。
细柳的呼吸平缓又轻微,似乎真如乌布舜所说,她没有烧得面颊绯红,此时在睡梦中也没有拧着眉,应该是不那么痛。
乌布舜叹了口气:“三年前你去了密光州,那正是蝉蜕从幼虫变为成虫的时期,但蝉蜕天生是傲慢的,它不能够忍受人作为它的主宰,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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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是这种蜕变的敏感时期,它会用尽一切手段虐杀宿主,跟她同归于尽,人只有战胜它,才可以活命。”
“所以,她战胜了蝉蜕。”
陆雨梧望着她的脸。
“不,不止如此,”乌布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是战胜蝉蜕,并不会令它心甘情愿地将她所有丢失的记忆都还回来,她必须驯服蝉蜕。”
乌布舜抬手,指向细柳颈侧那道蜿蜒的疤痕:“那天,她用一支簪子亲手将划下长长的一道口子,将蝉蜕钉在自己的肩胛骨里,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逼迫自己保持清醒,清醒地对抗它,驯服它,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在她之前,我从未见过真正驯服蝉蜕的人。”
“她驯服了蝉蜕,所以蝉蜕归还了她所有的记忆,并且,成为长在她身体里的一副灵药,无论是伤筋动骨,还是皮肉伤,她都会比常人恢复得更快。”
陆雨梧站在床前,一言不发,乌布舜看了看他,随后抹了一把自己头上的热汗,说:“惊蛰背上还有烧伤,我得去对面看看雪花他们有没有用对药。”
乌布舜很快出去了。
这间房中一时静下来,陆雨梧在床沿坐下。
细柳在睡梦中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她挣扎了很久,倏尔睁开双眼,床边坐着的人在她视线中由模糊而渐渐变得清晰。
他仍穿着那件青色的官服,像是被雨露打湿了,此时没有戴官帽,乌浓的发髻不算很整齐,鬓边有几缕湿润的浅发微荡,他那双黑沉的眸子像在看她的脸,又像是……在看她的颈项。
“没撑伞?”
细柳开口,嗓音有点哑:“难不成你记性也不好了?”
“嗯。”
他应了一声。
细柳微怔,她平静地将他重新审视过:“你怎么了?”
陆雨梧却低头,将腰间那枚玉璜取下,随即伸手握来她的一只手,细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想要抽出来,却听他道:“圆圆,手掌。”
细柳看着他,没说话,但被他握住手腕的那只手到底还是舒展开手掌,下一刻,玉璜冰凉的底端印上她的手心。
他按了一下。
细柳抬起手来,只见掌心添了朱红的颜色,像是两个字,但因为玉璜上沾的朱砂太少而有些看不清:“昆……什么?”
“昆吾。”
他说。
陆雨梧看着她掌心的印痕:“很早以前,祖父就将这枚玉璜给了我,但有时他会让兴伯拿去,兴伯再还回来,这底下就会有一层薄薄的朱砂,我不知道他做什么用,他也并不告诉我,我一直知道这底下刻着这两个字,但我从没去想过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抬眼看向她:“你说,它应该是什么意思?”
细柳听他提起陆证,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将自己掌心里残缺不清的那两字看了一遍,她出声道:“是贵重之石,是世间最利之剑。”
贵重之石以铸剑,成世间最利之剑。
细柳看着陆雨梧,他浓密纤长的睫毛半垂着,半遮他眼底那副深邃的神情,他淡色的唇像是微弯了一下。
忽然间,他俯身来抱她。
细柳浑身僵硬,目光几乎要盯穿上面素色的帐子,他湿润的浅发轻贴她的面颊,那种轻微的痒意令她不知所措。
“你说得对。”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泠泠如磬。
昆吾,是世间最贵之石,亦是世间最利之剑,祖父虽死,而昆吾不死。
昆吾在,道不孤。
“陆雨梧,你……”
“疼吗?”
他的声音再度落来,打断了细柳原本要说的话,她愣了一下,以为他在说她这一身伤,她正要说不疼,却不防他的气息轻轻扫过她的颈项。
那么近,忽然,一道微凉的,柔软的触感落在她颈侧。
细柳睫毛颤动,双眼大睁。
她浑身都紧绷起来。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就落在她那道自颈侧蜿蜒没入衣领底下的陈旧疤痕上。
淡色的帐子外,是满窗朦胧的烟雨。
第100章谷雨(一)
窗外烟雨正浓,而帐中光线昏昧,他唇齿的温度很冷,但气息却很灼热,细柳下意识地绷直肩颈,她怔怔地望着淡青色的帐顶。
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模糊很多东西,她并不刻意去记得的事,想起来总是会有一种失真的感觉,她记不清划下这道疤时的所谓疼痛,唯有那种将蝉蜕钉入肩胛骨之时的快慰让她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兴奋。
蝉蜕妄想决断她的生死,吃掉她所有的记忆,她却不能忍受这种被掌控到死的感觉,无论她究竟被多少双手推到如今这个地步,忘记自己是周盈时也好,以刀为名也好,她从不接受所谓既定的命运。
至于疼吗?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她。
她记得那日,石壁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柏怜青,柏怜青以为她将什么都忘了,自顾自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多话。
告诉她,她是细柳,是紫鳞山的新任山主,身上担着拱卫皇室的重责,告诉她,她身上有一种蝉蜕之毒,在她之前能够战胜它的人寥寥无几。
她是万中无一的奇迹。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在石床上找了一圈,她的小册子不见了,那支炭笔也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细柳自己知道,她不是万中无一的奇迹,而是她习惯了在绝境当中搏一条生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她才不惧怕死亡,不惧怕疼痛。
但不惧怕,其实不意味着不痛。
她也许不是万中无一的奇迹,但她一定是万中无一的能忍。
外面浓雨沙沙,更衬帐中一片寂静,他的呼吸这样近,这样清晰可闻,细柳回神的刹那,他已抬起脸来,那双眼睛半垂,正在看她。
“我记不清了。”
她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
帐中又是一静,只有外面的雨露一声一声惹人心烦,细柳被他注视着,他静默地坐直身体,那目光云淡风轻,却寸寸掠过她的眉眼。
明明她的五官与从前分毫不像。
但陆雨梧此刻透过这陌生的皮囊,依旧窥见了那副故旧神魂,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们很小很小:“我记得……”
“什么?”
“儿时有一回你惹周世叔生气,他打了你手心,你手都肿了,我问你,你却说不疼,睡到半夜,却偷偷起来翻柜子找药,”陆雨梧想起那时茏园中春花正盛,他经常会跟着父亲留宿茏园中,“你找不到药,让我帮你一块儿找,还警告我不准说出去。”
那时的陆雨梧很不能理解这个姑娘为何在周世叔面前脾气那么硬,挨了打也不肯吭声说一句疼,如果不是他撞见她半夜起来狼狈地找药,他还真以为她天生一副铜皮铁骨,不知道疼。
幼时的短,被他放到今日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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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不由瞪他一眼:“难道要像你一样,挨了打,就知道哭。”
陆雨梧却很轻地笑了一声。
仿佛从前那个爱哭鬼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身后是淡青色的帐子,被窗外掠来的风吹得如水波摇晃,他的视线再度落在她颈侧那道蜿蜒的疤痕,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动:“那么现在,还会疼吗?”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细柳很快想起那柔软而冰凉的触碰,她一下背过身,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后,外面雨声更急,敲打着檐瓦,她垂下眼帘,声音似乎平静:“不疼。”
急雨遮掩不了惊蛰陡然拔高的杀猪般的叫声,乌布舜大约正在处理他后背的烧伤,细柳听着这动静,她一手撑着坐起身:“我要过去看看。”
陆雨梧不言,起身走到屏风旁站定,转过脸,细柳已经掀被下床,他静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
诚如乌布舜所说,蝉蜕已经成了长在她体内的一副灵药,哪怕阿赤奴尔岱再厉害,她所受的内伤也并不算太严重。
她还能自如地行走。
细柳走到门边,手才将隔门拉开一道缝,一件披风忽然拢在她身上,她低眼,只见那双筋骨漂亮的手正给她系衣带。
他右手明显有些用不上力,这样细小的动作,他做得有点迟缓,但依旧给她系好了披风。
宽阔的衣袖底下,他手腕露出半截细布,细柳忽然发现,只是死了一个费聪,她心中还是不痛快。
陆青山站在外面,撑开一柄黄油布伞,陆雨梧接了过来,扶着细柳往对面去,还没进屋子里,便听见雪花疲惫的声音:“大医都给你把药敷上了,怎么还叫啊?”
“还是疼啊!”
惊蛰声音都哑了。
细柳与陆雨梧走进去,乌布舜满头大汗,正用湿帕子擦手,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雪花就立在床前。
惊蛰趴在床上,一片肩背上敷着厚厚的,乳白色的药膏,他手紧紧地抓着床沿,臂膀都是汗,眼皮耷拉着,还嚷嚷着疼。
“真是猪都没你叫得惨。”
雪花掏了掏耳朵。
“你才是猪……”惊蛰正还嘴,眼皮抬起来却看见细柳与陆雨梧,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愣了一下又忙道,“细柳你怎么过来了?”
细柳看向乌布舜:“他怎么样?”
乌布舜接来雪花递的一碗虫茶喝了几口,说:“阿赤奴尔岱那一掌,灼伤了他的心脉,但好在救治及时,不至于危及性命,多吃几贴药,将养着也就好了,这烧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有好药给他治。”
“他伤得还没你重呢,就叫成这样。”
雪花在旁边说道。
“你懂什么!”
惊蛰扭头瞪她:“细柳一直是紫鳞山最利的刀,以前受再重的伤,她也依旧大杀四方,我又不像她……”
细柳没理会他们两个,目光在屋中环视了一圈,乌布舜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似的,笑了笑,说:“舒敖更没什么大事,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又力竭,此时正在隔壁睡着呢。”
细柳没说什么,点点头。
陆雨梧回过头,见陆青山等在不远处,他便低声对细柳道:“阿赤奴尔岱如今正在州署大牢,我先去看看。”
细柳并未对阿赤奴尔岱下死手,他此时还活着。
细柳“嗯”了一声,见他转身与乌布舜说了两句话,便转身出去了,外面陆青山撑起来那柄伞,陆雨梧走下阶,青色的衣摆在雨幕中拂动。
细柳收回视线,转过脸却倏尔对上惊蛰那副不怀好意的神情,细柳眉心一跳,果然见他下一刻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咧起嘴角:“嗯……昨天,我和苗阿叔都看到了哦。”
“看到什么了?”
雪花嗅到点不寻常的味道,忙将脑袋歪过来。
“就是我们在府库里救粮的时候,我跟苗阿叔两个扛着粮都出来了,回头一看,他们两个人呢?然后我们又赶紧回去……”
惊蛰正兴奋地跟雪花说着,余光却瞟到细柳伸手漫不经心似的摸向髻边,一叶银光闪烁在她手指间,惊蛰一下住嘴了。
“怎么了啊?”
雪花推他肩膀:“你说啊。”
惊蛰看着细柳将那枚藏在发间的银叶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他嘴闭得更紧了,细柳淡淡瞥他,片刻,她转过身出去了。
“你怎么不说了?”雪花有点不满,她最讨厌人话说一半。
惊蛰贼头贼脑地往门外望了一眼,见细柳真走了,他这才神神秘秘地朝雪花勾了勾手,待雪花凑近,他便小小声地说:“我们回去就看见细柳跟陆公子他们两个……亲嘴了!还是细柳亲的陆公子!你不知道,那旁边就是火海,细柳就在那儿……”
他话还没说完,雪花便发出石破天惊的声音:“什么?他们亲嘴了?!”
乌布舜正喝虫茶,突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一道银光倏尔破窗而来,精准地钉在床柱上,惊蛰看着那枚沾染雨露的银叶,抬头对上雪花震惊的脸,他有点没好气:“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啊!我要是被这叶子扎上了算谁的?!”
细柳站在雨中,面无表情地回过身,不再听屋子里那乱糟糟的动静,她回到房中靠在屏风边盯着那淡青色的帐子看了会儿,躺下也没什么意思,她索性脱了披风,换了身衣裳,在枕边摸出双刀。
州署大牢潮湿得厉害,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细柳凭着东厂千户的腰牌入了牢,刑房门口有陆家的侍者认出了她,立即让开了路。
里面陆雨梧也才坐下不久,那阿赤奴尔岱被绑在刑架上,正嚣张地冷笑着:“我不怕告诉你们,我是尊贵的阿赤奴尔血脉,我的母亲是王庭的王后,尔等鼠辈到底有什么样的权力,什么样的胆气敢私自处置我?我是达塔王庭的王子,我的性命牵涉国战!你们谁担得起我的命哈哈哈哈哈哈……”
“进了州署大牢,谁知道你是阿赤奴尔王族?”
细柳走进去,旁边架子上的火盆中火光跳跃,映照她苍白的侧脸,她最先看见刑架上的阿赤奴尔岱:“我们抓的难道不是一个私盐贩子?”
陆雨梧与吕世铎同坐一案后,见她忽然出现,眼底神光微动,却并未多问什么,只是侧过脸唤了声:“青山。”
陆青山立即让人去搬了一张椅子来,就放在陆雨梧身边,细柳注意到吕世铎打量她的目光,她朝他低首作揖,随即便在陆雨梧身边坐下来。
“什么私盐贩子?”
阿赤奴尔岱自见到细柳便一直以凶狠的目光注视她,他若是头苍狼,此时便该獠牙毕露,随时想要挣脱束缚,扑上前去将她撕个粉碎。
“范绩身为纲总却勾结盐场偷运私盐,你是他的座上宾,不是私盐贩子,是什么?”细柳淡声。
阿赤奴尔岱无谓地笑:“范绩这么说的?”
“范绩已经死了,就烧死在鹤居楼内。”
陆雨梧拿起来茶壶。
阿赤奴尔岱闻言,不由冷嗤:“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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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大燕的商人都该像他,什么生意都敢做,那样才好。”
细柳靠在椅背,抬起下颌:“不必可惜,范绩虽死,但好在府库里抢出的军粮中还有他私自运盐的罪证,只要你是个私盐贩子,你的生死跟国战又有何干?”
吕世铎才真正见这位姑娘第一面,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身份,她这一番话听得他心惊肉跳的,若这达塔蛮人真是阿赤奴尔王族,那么他的生死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决断的。
吕世铎看向陆雨梧,见他慢条斯理地取来一只茶碗。
“你的死士都已经死了,你的亲卫绍布也咽了气,”陆雨梧一边倒茶,一边抬眼看向阿赤奴尔岱,“还有,你们驯养鹰隼一只也没飞出去。”
无论听到是那些死士的下场,还是绍布的下场,阿赤奴尔岱脸上都未变色,直至陆雨梧淡淡吐出最后一句,阿赤奴尔岱的神情终于变了。
他终于将锋利的目光从细柳的身上,挪到他身上,半晌,他道:“你就是那个陆雨梧,你没有死。”
陆雨梧将一碗热茶递给细柳,朝他轻轻颔首:“是,侥幸还活着。”
“一个知州,也敢审我?”
阿赤奴尔岱毫不掩饰他的傲慢。
“那阿赤奴尔王子在等谁?”陆雨梧抬眸,“孟莳吗?”
几乎是陆雨梧话音方落,刑房外便隐约传来一道苍老的,气急败坏的声音:“陆雨梧!吕世铎!你们好大的胆子!我要上奏,我要参你们!你们怎么敢……”
后面好长一段都是汀州方言。
细柳听不太明白,在旁边的吕世铎抿了一口茶,解释道:“他在骂脏话,这老小子嘴真够脏的……”
阿赤奴尔岱脸颊的肌肉抽动几下,他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此时正扯着嗓子骂脏的不是孟莳还能是谁?
“你们如此对待上官,就不怕你们的皇帝怪罪吗?”这并不符合燕人官员给阿赤奴尔岱的印象,他见过的燕人官员,基本都像孟莳那样有着自己的一副为官之道,恪守一套死板的规矩,下官绑上官,闻所未闻。
“范绩是他的侄儿,他在这件事上脱不开身,我等为的又不是自身,不用这老小子参我们,我吕世铎也要先参他一本!”吕世铎一手撑在桌案上,看着阿赤奴尔岱,“哪怕是到了皇上面前,我也有话说。”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陆雨梧想起紫鳞山帆子送到细柳手中的那道“赤火”:“你曾来过汀州?”
“不错,”
阿赤奴尔岱看着他,露出一个笑,“那是十年前,我还像你一样年轻。”
时间对上了,陆雨梧眉眼未动:“钟家的事,与你有关?”
提起钟家,阿赤奴尔岱像是分毫不意外似的,他也不作饰,抬着下巴:“钟家不愧是汀州巨富,你们原先的那个皇帝要汀州的官商平了那一千万两银子的欠账,他以为钟家给得起,钟家也的确给得起,但他不知道,钟家剩下一半家产都被我带回了王庭,他恐怕到死都还在怀疑那些钱那个姓周的巡盐御史私吞了吧……”
姓周的巡盐御史。
细柳搭在椅子边沿的手蓦地一紧,她倾身,冷声:“是谁给了你那些钱?”
阿赤奴尔岱抬了抬下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看向刑房外,孟莳那个老家伙还孜孜不倦的在骂脏,他听不懂,但觉得挺好笑的:“平日里之乎者也,儒为大道的燕人官员,落到这样漆黑的牢狱里,原来也会这么粗俗。你们想知道,就自己往上查,查你们自己的官,比查我容易,不是吗?”
他身上仍旧是那件燕人的衣袍,但他是一头披著书卷外衣的野兽,剥开这层单薄的纸衣,底下全然是野蛮的傲慢:“你们燕人就是这样,学问不过是你们往上爬的手段,你们高高捧起你们的圣贤之道,然后在往上爬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踩碎它。”
他想起父王给他找的那个燕人老师,他双眼微眯:“我自小学你们这些东西,也看透了你们的虚伪,就好像在王庭教我的那个燕人老师一样,所谓圣贤之道,不过是他用来博得我父王青睐的手段,他根本不像什么圣贤,而是个充满私欲的小鬼,所以我十八岁那年,我亲手杀了他。”
“父王跟我说,一百年前我们之所以丢掉这片我们曾亲自占有的土地,是因为我们不理解你们的文明,我们抵触你们的文明,所以这片土地才不能变成我们的家,”阿赤奴尔岱重新看向坐在正中的那个姓陆的知州,“但你们的文明又有什么好的呢?你们的礼法很虚伪,你们的官员也很虚伪,连你们的商人也是这样,你们的皇帝总是那么喜欢银子,曾经的一千万两,如今的敬香钱……”
“那你还真是辜负你父王的苦心了。”
吕世铎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抱定了一颗轻视的心,又如何能明白我中原真正的文明?”
“不论你们是什么文明,”
阿赤奴尔岱哪怕身处刑房,满身狼狈,但他却依旧秉持着他那份来自草原的天生倨傲,“我达塔铁骑终会碾碎它,我们会踏平这片土地,会让你们所有的燕人像一百年前那样,成为我们最下等的奴隶!”
他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们守得住一个汀州城,也守不住整个东南,乱局已生,这是你们的皇帝自己造的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细柳忽然起身往前,腰间短刀出鞘,那吕世铎见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忙要喊住手,哪知道他还没喊出声,便见她手中刀柄重击阿赤奴尔岱的嘴。
阿赤奴尔岱闷哼一声,张口吐出浑浊的血液里还包裹着一颗门牙。
吕世铎满脑门的冷汗,跟着陆雨梧与西楼一道出了刑房,他思索着方才阿赤奴尔岱最后那句话,心中不宁,便问:“他说的乱局是什么?”
“临台反贼数年不能根除,皇上月前下旨降罪临台总督,因郑阁老作保,临台总督才不至于被杀头,但因阵前换将,给了那些反贼可乘之机,他们从临台逃窜至安隆,将安隆搅得一团糟,月前,皇上又下旨令周边两省集合兵力合围这伙反贼,然而其中配合不当,他们这些人扯起一杆大旗一路纠集反民声势浩荡。”
细柳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出,她忽而步履一顿,转过脸来,“安隆一过,便是庆元。”
“如今总兵何元忍正在南州,为的就是阻击他们!”
吕世铎说道。
“若他们铁了心一定要占东南呢?一个何元忍拦得住吗?”细柳问他。
“这……”
吕世铎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敢动强占东南之心,想必是已经摸清楚了庆元的兵力,如今国战正酣,前线吃紧,皇上今年又准了王阁老的折子,将多数兵力抽调给了北边几省,这样一来,北边的防线是稳固了,可东南却空虚了!如今城外还有江州来的反贼散兵……要送信,只怕也送不出去!”
阿赤奴尔岱真正的用意,从来不只是一个汀州而已,大燕倾其兵力加固北方层层防线,这对达塔王庭而言实在有些棘手,于是王庭将目光放到东南来,阿赤奴尔岱的本意,实则是要促成这东南乱局。
大燕境内的反贼本是散沙,他们各自盘踞,还没跟朝廷打出个名堂,便都各自忙着先给自己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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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拜相,这些个“王侯将相”不但看朝廷不顺眼,看彼此也不顺眼,因此朝廷从未将他们正经放在眼里过。
但如今他们却忽然拧成一股绳,从各地奔袭而来妄图强占东南,只怕这当中少不了阿赤奴尔岱的运作。
“吕大人稍安勿躁。”
陆雨梧出声道。
“可今日本该是清点军粮,然后运往西北的日子!”吕世铎眉眼压着浓愁,“如今城门被堵着出不去不说,军粮被烧没了一半……我们误了期限,真不知西北的将士们又该吃什么喝什么,若是真影响了战局,我吕世铎……可真就是千古罪人了!”
“大人!”
才将将走出牢门,吕世铎便听见这样一道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是他自己的近身护卫秦治道。
秦治道急匆匆地跑来,气还没喘匀,便连忙道:“城外的反贼退了!”
“什么?退了?”
吕世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治道点点头,又说:“汀州总兵何元忍率领兵马赶回来了!如今已去追击江州反贼!”
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吕世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汀州府库那边又有差役骑马跑来,他满头大汗,一下栽倒下来,还没起身就忙说:“吕大人,陆大人,还请二位赶紧去府库看看吧……”
吕世铎眉心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转过脸只见陆雨梧从那差役手中抓来马鞭翻身上马,晶莹的雨露顺着他的帽檐滴落,点缀在他高挺的鼻梁,他那双眼睛看向那紫衣女子,朝她伸出一只手。
天色青灰,细雨纷纷,细柳看了一眼他的手,不过一瞬,她上前握住,被他拉上马背。
烟雨濛濛,吕世铎只来得及看清那马屁股,眼见陆青山等人跟上去了,他连忙喊秦治道:“老爷我也骑马!快去牵来!”
雨露沾湿细柳的鬓发,湿润她的眉眼,路上行人匆匆,宛若流墨般融入昏暗的街景,他没松开她那只手,缰绳缠在两个人的手指间,细柳望着他宽阔的后背,雨露几乎湿透他的官袍,她的视线定在他衣领下那截苍白的颈项,她忽然出声:“那晚,你在写什么?”
陆雨梧意识到她说的是假死那晚,她真正发现他手疾的那个时候,他没有回头,只道:“抄了一篇吕世铎的策论,还给何元忍去了一封信。”
“你认识何元忍?”
细柳问。
“是我祖父认识他。”
陆雨梧简短道。
细柳闻声,不再多言,她意识到,陆雨梧的祖父虽死,可他的棋局未完,在他之后,陆雨梧便成了那个执棋落子的人。
天上下着雨,但汀州府库大门前却聚满了人,这座府库就剩下大门还是完好无损,里面的仓库都烧得不成样子了,旁边的空地上停了一架宽敞的马车,才从牢里放出来不久的花懋掀开车帘子,吩咐管家了一句。
那管家立即朝后面招了招手,很快花府的奴仆们便将十几车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赶来大门前。
“花纲总,这是……”
那仓吏才经过一场火灾,身上的黑灰还没洗净,不知道这位方才经历过大劫的花纲总这是闹得哪一出。
花懋闷声咳了一阵,脸色还是苍白得很,他没急着答仓吏,而是先朝管家抬了抬下巴,那花府管家站在马车边上,挺直腰杆,扬声:“伞!”
很快,十几个奴仆上前来,撑开数把黄油布大伞,将最前面那驾车遮得严严实实,此时,管家快步走上前去,将那车上的油布掀开来一角,仓吏忙跑过去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
那管家一招手,一名奴仆立即将一麻袋打开来,粮米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那奴仆手上,仓吏瞪圆了眼睛,歪过脑袋往后一瞧,那么长一路,满满十几车,不会都是粮米吧?!
这时,一名女婢撑伞到马车边,将花懋从马车上扶下来,那仓吏连忙跑到他跟前:“花纲总,这么些粮米是……”
花懋咳得嗓子冒烟,那管家非常迅速地从马车里倒了一碗茶来给他抿了两口,花懋觉得喉咙平顺了些,这才对仓吏道:“我听说府库走水,以至于原本要运往西北的军粮被烧了一半儿多,可西北的将士们得吃粮,吃饱了粮,他们才有力气抵御那些该死的达塔人!我花懋虽只是个商人,但我知道轻重,西北的防线是那些将士的血肉堆成的,若没有他们,达塔人就该从西北长驱直入,打到东南来了!”
花懋转过脸看向那一路粮车:“一百多年前,达塔强占我中原国土,将我等定为最下等的奴隶,耻辱犹在,而我们是堂堂正正的燕人,绝不能再做他们达塔贵族眼中的中原奴隶!这些是我花家所有的存粮,今日我全部奉上,请我大燕西北的将士们吃饱饭!”
花懋对仓吏道:“我知道这些还不够,我会想办法再去其他地方筹措。”
“花纲总啊……”
仓吏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但在场的百姓们却因为这一番话而有些动容,国恨也许不足以记上一百多年,因为当初的中原本不是如今的中原,当初丢了国土的皇帝,也不是大燕的皇帝,但既然可以做堂堂正正的燕人,谁又肯做蛮夷的奴隶?
“不能让西北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
人群里有人喊:“我也捐!”
“我捐!我家里还有些粮!”
“我家有白面!”
细柳与陆雨梧骑马赶来,正见府库大门前密密麻麻的人影,百姓们将那仓吏围在中间,他在阶上眼尖地瞧见穿官服的陆雨梧,他便赶紧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喘着气作揖:“大人,您快看看,花纲总他拉来十几车粮说要捐给西北的将士们,这些百姓们也都说要捐……”
陆雨梧闻言,抬首隔着人群看向那在奴婢伞下躲雨的花懋。
十几车粮食就那么横亘中间,两边沾满了花府的奴仆。
这时,一位穿着襕衫的老翁拄着拐挪着步子过来了,他撑着伞,肩上扛着一袋东西,他看见陆雨梧的官服颜色,便朝陆雨梧施了个文士礼:“敢问,是陆知州吗?”
“是。”
陆雨梧点头。
那老翁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缓缓道:“都说您被害死了,可是昨儿又说您活了……活着好,活着好啊。”
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将肩上的布袋子拿下来,颤颤巍巍递到陆雨梧的面前:“我也想请西北的将士们吃饭,虽然请不了很多人,但请上十来个,他们应该也可以吃得饱吧?”
陆雨梧看着那一袋粮。
“吃得饱。”
他说。
怕沾到雨水,陆雨梧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向那仓吏,仓吏会意,赶紧将东西接到伞下,而陆雨梧则朝老翁郑重俯身,作揖。
老翁则是笑笑,转身撑伞,慢悠悠地走了。
“大人!不要嫌我们的粮食少啊!西北的将士能多吃上一顿也好!”
“是啊大人!我们少吃一顿,他们就能多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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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该多吃,他们比我们有用处!”
百姓们看见他的官服,又都换了个方向挤过来,各自将怀中的粮食护得严严实实,生怕被雨露沾湿。
细柳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陆雨梧被他们围在中间,那么多张脸,那么多把伞,一时间他身上也不再沾惹一寸风雨。
她看见陆雨梧抬头,在看撑在他上方的伞。
慢慢的,他视线又下落,看清面前那位伸直了手将伞高高撑在他上方的老妪,她满头银丝,怀中还抱着个小的粮袋。
他抬起眼帘,目光扫过很多张面孔:“民心可用,才是天下之幸,是朝廷之幸。”
雨水敲打在许多人的伞沿,脆声接连成片,陆雨梧俯身,作揖:“知州陆雨梧,在此替西北将士谢过诸位!”
吕世铎不善骑马,好不容易颠簸过来,下了马背也没好意思摸自己生疼的屁股,抬头看见黑压压那么一大片人围着仓吏,那些府库的差役们摆着几张长案,正在册子上记录着什么。
秦治道招来一名差役,才问清楚这儿发生了什么,吕世铎此时再看眼前这副情形,他一时间心中杂陈:“百姓,才是社稷之福啊。”
这时,吕世铎看见细柳与陆雨梧,还有那才从牢里放出来不久的花懋一块儿从人群里出来,他连忙几步上去。
花懋朝他作揖:“吕大人。”
吕世铎连忙扶他一把:“我该谢花纲总今日的义举。”
“大人言重。”
花懋站直身体,笑了笑:“如今我花家全部的存粮,再加上这些百姓们的捐粮,怕是还凑不齐军粮的数目。”
“很快就能齐了。”
细柳说着,轻抬下颌。
一时间几人都往她目视的方向看去,浓浓的雨雾中,几路人马在岔口相遇,互相拥挤着,拉着各自的东西往府库这边赶来。
车马犹如长龙,令人一眼看不到头。
“姓金的,姓何的都来了,剩下一个应该也在后头了,”花懋瞧着这一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他们这些人精就是这样,从不甘于人后。”
谭骏与孟莳入狱,范绩又被烧死在鹤居楼里。
这汀州城的乱局方才被陆雨梧与吕世铎联手按下,那剩下三个纲总还惊魂未定,而今花懋起了个捐粮的头,这往后算起来也是一桩大功绩,上面什么人就是再想打花家的主意,也不好动手了,能做纲总的都是人精,他们眼见花懋解了死局,他花懋捐粮,他们剩下这些纲总是若无动于衷,那可就不太好看了。
“多谢。”
陆雨梧对他说道。
花懋摇头,看向他:“若不是您,我花家上下哪里还有命活呢?该是我花懋谢您才是。”
花懋在牢里待了几天,被潮气伤了身,如今还病着,也没有等那些纲总们过来,便领着自家的奴仆走了。
吕世铎与老金、老何两位纲总相熟,见他们来了,便过去说话了。
陆雨梧从差役手中接来一把伞,将细柳遮在伞下,清脆的雨滴声声想着,他们两个并肩望向那片人群。
百姓们有的高高举着粮米袋子,有的则连自家才做好的大饼也往差役手里塞,还有人捐干果,捐玉麦。
“你让仓吏登记造册是做什么用?”
细柳问他道。
陆雨梧抬着眼帘,轻声说:“今日向百姓收的粮算我州署衙门向他们借的,等解决了军粮的燃眉之急,我得把粮还给他们。”
细柳转头,望向他的侧脸,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年从尧县回去燕京的路上,阿秀跑到官道底下去看田野,他们也跟了下去。
他尝过蓬草的味道,所以更知道每一粒米的不易,更知道乱世之中百姓的不易。
“这批军粮,我亲自押送。”
细柳忽然说道。
雨声敲打伞沿,陆雨梧猛地看向她。
“如今东南生乱,粮道周边即便有巡检司,恐怕亦有反贼盯着想要作乱,”细柳迎着他的目光,“花懋倾全家之力,还有这些百姓省下来自己的口粮,都是为了西北的将士,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亲自押送,事关国战,如此我也可以暂时避开皇上问罪。”
毕竟,她来汀州的任务本是为杀陆雨梧,而今陆雨梧没死,这消息终究是要传回燕京的。
陆雨梧那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淡色的唇微动,细柳却打断他:“你曾说,你想让天下人都不再吃蓬草,而我心中亦有一愿。”
烟雨沙沙,细柳望着他:“我想让天下安定。”
此身当利刃,虽不能一力平尽烽烟,但求一个九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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