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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 山栀子 88184 字 10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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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惊蛰(二)

夜雨敲打隔门,滴答作响,碎光斜照细柳脸上,轻盈的纱巾被风吹动,底下面容隐约,她以一双波澜不惊的眼审视他。

但他站在那里,起初岿然不动,一缕湿润的乌发散在肩前,碎光如粼波,点缀他苍白的侧脸,他眼睫轻动,始终迎着她看似陌生的目光,那双眸子盛着昏昧的光影,像是要透过她脸上的长巾洞悉她的所有。

这一刻,细柳眼底神光微闪。

忽然觉得好像被审视的,成了她。

他淡色的唇轻启,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细柳率先转过脸:“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要知道。”

那只狸花猫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猫叫声填补着他们之间忽然的静默,陆雨梧看着她俯身将猫一把捞到怀里,他想说的话都咽回胸腔,好一会儿,他将一旁架子上银灰色的圆领外袍取下来穿上。

细柳便也靠在椅背上,看他系好衣带,满室狼藉,他却安然自处,昏暗的烛影里,细柳见他抬起右手,手指才触摸到衣领处的玉珠扣却又忽然一顿,他很快换了另一只手,手背苍白单薄的皮肤底下,漂亮的筋骨分缕绷紧,修长的手指捻住玉扣,稍稍用力。

“方才在檐上的人,是来盯着你的?”

细柳还在看他的手,却忽听他开口。

她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淡声:“汀州乃是非之地,你不该来。”

“我知道。”

陆雨梧扣好衣扣,垂眸想起今日接风宴上以孟提学为首的种种试探:“庆元一省的盐业便相当于一半的帑银,庆元盐商以汀州盐商为首,世代承袭,以至于此地官商之间千丝万缕,密不透风,朝廷清理庆元盐政多次,亦未能除其根本,而我来此,等同于新扎进来一根钉子。”

“你真觉得自己就只是一根钉子那么简单?”

细柳重新抬起眼帘,看见他走到那一张书案前,将一支蜡烛凑近案上的烛焰,她打量着他颀长而挺拔的背影:“钉子而已,拔了就是,这样的事他们没少干,但你陆大人却不一样,他们想拔了你,却又怕你扎了他们的手,你如果肯做个糊涂知州他们倒还松了一口气,但若你不肯,那么他们想尽办法也得对付你,何况,你怎知除了汀州这个狐狸窝之外,没有其他人在盯着你?”

案上的烛火分出一焰点缀在陆雨梧手中那支蜡烛上,焰光闪烁,映于他漆黑的眼底,他转过身,扶灯走来她面前。

那烛火被他捧着,昏黄的光映照他银灰色的锦袍莹润泛光,忽的,他俯身凑过来,细柳后背抵在椅背上,僵了一瞬,下一刻,她却见他伸手将蜡烛倾向一边,蜡油滴在旁边案几的烛台上,他的衣袖将他左手腕部遮掩严实,他将蜡烛立在烛台:“所以,你便是汀州之外的其他人派来的。”

他的嗓音平稳,很快直起身。

于是那种冷沁幽微的香不再隐约将细柳笼罩,细柳呼吸平顺了点,冷淡道:“陆大人,哪怕我今日不杀你,也有的是人想让你死,但我却实在不想让他们过得太舒服,今年四月达塔人与我大燕又起战火,若放任庆元盐政这潭深水被那些蠹虫搅得更浑浊,迟早会连累西北粮草的供给,粮草是西北大军的命脉,若切断了它,便会直接影响西北战事。”

“钻在庆元盐政这潭水底的每一只蠹虫,总有一日我会将他们逐一剥皮抽筋,”细柳说着,那双眸子抬起来,盯住他,“你既然可以从密光州那样的绝境里走出一条仕途,那么到了这里,你应该也可以做好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千万不要做个糊涂官。”

她最后那句话,像是刻意的威胁,以警告的口吻。

外面雨势未减,淅淅沥沥地下,这种潮湿让陆雨梧的腕骨不太好受,右腕更是疼得钻心,但他却只是静默地站着,那一盏放在她身边的烛火,更映照清楚她的形容,哪怕是那轻纱长巾也不能在这样的光影里完全遮掩她的面容。

不知道他有没有将她这番话放在心上,细柳从他脸上找不出一点多余的情绪波澜,她看着他的同时,他亦在注视她。

临着灯火,他纤长的睫毛浓而密,在眼睑底下投下淡影,让人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片刻,他唇角勾起一点弧度。

“那你呢?”

细柳听见他清如玉磬的声音。

他说:“放过我,你要如何回去覆命?”

外面的雨声好似珠落玉盘,细柳一手按下不安分的猫脑袋,轻抬下颌,迎着他的目光,她好似意味深长:“谁说我要放过你了?”

雨幕浓黑,整个官署却灯火通明,捕役们一部分冒雨去满城搜捕刺客,另一部分则在官署里里外外来回巡查。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檐上,隐没于浓暗夜色中,底下竟无一人察觉。

街上宵禁未除,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避开四处搜捕的捕役,小心地往官署的方向靠近,忽然身后轻微的银饰碰撞声响,二人警惕似的齐齐回头,定睛一看,檐下那女子扯下脸上的长巾,露出来一张清冷无瑕的面容。

“细柳姐姐!”

雪花连忙上前:“我们刚刚看到几个黑衣人从官署出去了,他们也是皇帝派来杀陆公子的吗?”

“那陆公子呢?”

“放心,”

细柳才开口,瞥见雪花与舒敖两张神色紧张的脸,她补上没说完的下半句,“他没死成。”

夜雨辟里啪啦。

雪花立时大松一口气。

舒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凝重的神色松懈了一点。

“细柳,就算你不记得他,也不要杀他。”

舒敖几步走近她:“听阿叔的话吧,你们从前很好的。”

他本该听嫂嫂的,什么都不要说,让她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彻底切断与周盈时有关的一切。

可是不说,他又怕细柳在她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做了让她自己难过的事。

他忍不住。

细柳没说话,却将舒敖看了片刻,随后转过身走入雨幕里:“不要傻站在那儿,除非你们两个想去吃牢饭。”

雪花赶紧拉上舒敖跟上去:“细柳姐姐,大医来了。”

细柳步履一顿,回过头来,像是有点意外,那位大医归苗已三年多,此时竟又忽然现身汀州,她“嗯”了一声,又往前去。

深巷当中一间小院幽僻,一窗映孤灯,细柳推开隔门,里面一张方桌前正坐一位老者,他须子和头发都白透了,手里正端着一碗热茶,此时听见开门声响,他抬起头来,一见门外的细柳,便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大医?”

细柳眉峰微挑。

乌布舜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慈蔼的笑意:“我和玉山主离开燕京之时,你还没有醒过来。”

细柳没说话,走了进去。

舒敖与雪花两个也紧跟着进了屋子,雪花凑到乌布舜边上,叫了声:“大医。”

舒敖自方才在外面与细柳说过那番话后便显得有些沉默,此时面对大医,更有点心虚,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经违背了嫂嫂的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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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嫂她好吗?”

舒敖忽然问。

“她很好,如今就住在你们兄弟两个从前的那个院子里,”乌布舜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的雨幕,又轻拧了一下眉,“就是今年天气怪,咱们那儿本就湿寒,今年更甚,我原以为汀州会好些,想不到如今都六月了,说热也没有多热,这下起雨来,一样湿寒。”

如此不正常的天气,更说明今年仍是个灾年。

“舒敖,你和雪花先去擦擦身上的雨气吧。”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点头,朝雪花招了招手,两个人很快出了屋子,隔门也被他从外面合上,一时间,房中便只剩下乌布舜与细柳二人。

乌布舜倒了一碗热茶,推到细柳面前:“这是我新带来的虫茶,你要多喝些这个,它能让你这里清明。”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多谢。”

细柳这几年以将这虫茶喝惯了,她端起来茶碗,抿了一口。

隔门掩不住外面雨水顺着檐瓦流淌的声音,乌布舜看着她道:“我这趟来,是不放心你,三年的时间,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我必须亲自来看上一眼,才好给你改药方。”

“没什么不适。”

细柳说着,倒也搁下茶碗,将护腕给摘下来,露出手腕伸过去,乌布舜用药囊垫住她手背,手指搭上她的脉门。

外面下雨,更衬屋内静谧,乌布舜闭目凝神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眼皮一动,那双眼睛再度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视线落在她颈侧那一道蜿蜒隐没至衣襟底下的长疤上,他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半晌,他又将目光落在细柳脸上,忽然说:“还记得我离开紫鳞山的那时候,你瘦得都脱相了,你从前总是清瘦得过分,蝉蜕幼虫总是会蚕食你大量的气血,也会慢慢改变你的容貌,只有等它到了成熟期,你的容貌才会停止变化。”

“蝉蜕是灵药,它可以重塑人的筋骨,也可以让人的伤口更快愈合,但它更是剧毒,它会蚕食人的气血,吞噬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人可以等到它成熟,因为它天生是敏感傲慢的怪物,征服不了它,便只能被它虐杀。”

乌布舜松开她的脉门:“即便有幸战胜成熟期的蝉蜕,继续与它共生,它也会像幼虫时期一样拚命蚕食人的气血,这个人会因此而更加清瘦,多病,不会死,但从此也免不了与蝉蜕互相折磨,度过余生。”

乌布舜在灯下观察着细柳,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清臞,她两颊丰盈了些,因为有了一分淡薄的血气,皮肤也不再苍白得厉害。

唇上也有了血色。

如同常年在严冬盛雪里隐没枝芽的病树倏忽一夜放春花,极致的清冷与艳丽相融于她眉目,脱尘而绝俗。

“除非驯服它。”

乌布舜老神在在,语气沉稳:“让蝉蜕这只怪物低下它高傲的头颅,它会奉上它的所有,也会吐出那些曾被它吞噬掉的所有记忆。”

没有人比乌布舜更清楚,若蝉蜕低头,心甘与人共生,它便从毒,彻底变成了药,于习武之人而言,内功亦能因此而更上一层楼。

细柳收回手,重新捧起茶碗,脸上没有一分多余的情绪表露,她什么也没说,却稍稍垂眼,顷刻,颈侧那道狰狞的疤痕里仿佛有什么顺着她的肩爬上来,在疤痕里轻轻鼓动。

她抬起眼再看向乌布舜,那东西又顺着疤痕退至她衣襟底下,不见了。

那道从她颈项蔓延至她肩上的长疤,像是锁住蝉蜕的囚笼。

它不敢嚣张,不敢癫狂。

乌布舜心中本就有了一个底,但此刻亲眼见此情形,他仍旧忍不住双眼大睁了些,惊异非常。

他深深地凝视细柳,半晌:“你从前气血双亏,加上喘症复发,身体的亏空太严重了,这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弥补回来的,我给你的方子还是要再改一改,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多谢。”

细柳颔首。

乌布舜神情复杂,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想起舒敖今日告诉他一件事,他便又问道:“听说你这趟下汀州是为了杀陆公子,你如今可想好对策了?”

他叹了口气:“如今这个世道,总能轻易陷人于两难。”

“其实您来得正好,”

细柳将碗中虫茶饮尽,外面风雨潇潇,她将空碗搁下,看着乌布舜,“不知您手里可有什么能够助我蒙混过关的好药?”

乌布舜想了想,点头:“有一样,吃了人身上会很冷,冷到气息脉搏都会变得薄弱难察,足以以假乱真。”

夜更深,雨未歇,细柳喝光了雪花送来的汤药,沐浴过后回到房中,她披着湿润的长发坐到镜前,用帕子擦了几下发尾,抬眸透过明亮的镜面,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面上,那里静躺着一支银簪。

银质的兔子憨态可掬,怀抱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好似抱月,细柳忽然停下擦发的动作,临着灯烛,她伸手将银簪拿起来。

烛火照得珍珠莹润泛光。

她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没动。

夜雨滴滴答答,并不宁静,细柳在床上躺下来,起初很烦这声音,但也许是大医带来的宁神香起了些作用,渐渐的,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梦里春花正艳,茏园中草木蓊郁,清晨薄雾未散,她成为了那个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穿过小石桥,走入临水连廊。

她看见一位很年轻的先生坐一张紫檀木的圆桌前,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道袍,眉目俊秀,父亲还没走近,便先唤了声:“子温。”

“我将女儿抱来,你亲自给她,这件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父亲说着,将她放到桌边的软凳上坐着。

她旁边的凳子上也坐了个小孩儿,他穿着朱砂红的圆领袍,衬得皮肤更白得像玉,正用一双剔透清润的眼睛看她。

“圆圆。”

他喊。

她没睡醒,一大早还有点发懵,有点不太想搭理他,但是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是“嗯”了一声。

“你真的舍得?”

那被唤作子温的年轻先生见两个孩子都想抓桌上的糕饼,便伸手分给他们一人一个,而后又抬头笑着看向她身后:“少钧,圆圆可是你的心头肉。”

“芷柳在时,咱们不就说好了么?”

周昀笑了笑,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那棵山枇杷树:“这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说着,他再将目光落在与女儿坐在一处的那个小男孩身上,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秋融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能看得出他性子好,我这圆圆却是个泼皮无赖,就怕你舍不得秋融。”

陆凊笑着摇头:“怎么会?我看圆圆就很好。”

说着,他打开来桌上那只木匣子,匣子里铺着暗红的绒布,绒布上则是一枚晶莹如冰的天青翡翠环佩,环佩中缀挂三颗洁白如雪,又有血斑的玉珠,底下系着淡色的流苏穗子。

陆凊手指捻着那三枚玉珠,露出上面镌刻的鎏金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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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珠子与秋融身上那块玉璜用料相同,我找它找了许久,还将圆圆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风吹杏花落,那种清淡的香几乎笼罩整片连廊。

她糕饼吃了一半,低头看陆凊将那枚环佩系上她的腰间,她忍不住伸手拨弄一下,三颗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昀站在她身后,脸上没有往日那点对着她的刻意的严肃,隐隐含笑:“我看等他们将来满了十七,便可以成亲了。”

“是啊。”

两个大人交谈着。

“什么是成亲?”

她才六七岁,还听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年纪小小的陆雨梧皱了一下鼻子,他咬了一口糕饼,凑近她说:“不过父亲说,成亲就是我要对你好。”

“你对我很好啊。”

父亲总是不许她吃外面的东西,她想起昨天他偷偷带了好大一包李记糖山楂来给她,她藏在枕头边上,今天都还没吃完。

她手指转了转环佩中间的珠子,抬起下巴,在他耳朵边小声说:“那我也对你好一点,下回你老师再赖床,你告诉我,我去掀他的被子,拔他的胡子!”

“周盈时,你要拔谁的胡子?”

耳尖的周昀转过头来。

她一下坐正,装没事人:“没谁。”

周昀才不信她,瞪了她一眼,想说教又被陆凊劝住,二人又聊起朝廷上的事,陆雨梧小心凑近她,慢吞吞地说:“不要拔老师胡子。”

他还那么小,却一本正经:“我该尊敬老师。”

连廊里日光淡薄,她不吃糕饼了,转过脸看着他,想起父亲教过的成语,她哼了一声:

“陆秋融,你的秋,是老气横秋的秋吗?”

杏花如簇,像是要开满整个梦境,那些画面渐渐隐去,细柳满额细汗,她睁开眼,怔怔地凝望帐顶。

帐子的颜色就像今日鸳鸯楼下,那暗青的轿帘。

烟雨朦胧中,那轿帘一掀,那个人一身官服,弯身出来,猫在他脚边打转,而他却仰起脸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其实,她曾有过一门亲事。

在那座被她遗忘很久的茏园里,杏花如雪,垂髫稚子,言笑晏晏。

夜雨不知疲倦,官署里灯火未灭。

陆青山将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热水里浸过,又拧干,恭谨地递给陆雨梧,见他接了过去,按在右腕上,陆青山心中的疑问憋了半夜,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细柳姑娘为何要杀你?”

“要杀我的不是她,而是当今圣上,那些藏在檐上的人,你不是看见了吗?他们是来监视细柳的。”

陆雨梧坐在太师椅上,热烟从他腕上的巾子里散开,上浮,他眼睑底下有些泛青,肉眼可见的疲惫,但偏偏手腕疼得钻心,折磨得他无法安睡。

“我不明白。”

陆青山拧起眉头:“陛下若要杀您,什么罪名不能给您?何必如此?”

“我也很好奇,”

陆雨梧垂着眼帘,语气清淡,“今上到底用意何在。”

房中一时静谧。

灯烛摇曳,拉长人的影子,陆青山想起今日鸳鸯楼上的紫衣女子,又琢磨了会儿今夜自己与她过招的情形,好一会儿,他开口:“细柳姑娘好像有点变了,我是说,她的眉眼像是……”

陆青山顿了一下,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是细微的,却也令人难以忽视。

“她的武功好像也大有精进,今夜与我过招之时,我敢肯定她没有动用分毫内力,但我却已经有些难以招架。”

所以公子说她若真想杀他,谁也拦不住,陆青山是绝对相信的。

按在腕上的巾子已经一点温度都没有了,陆雨梧抬眸,望着案上烛火半晌,转而再看向那道破损的屏风,潮湿的梅雨像是要下一整夜,他的心也一点都不宁静。

“也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隔门外的夜雨掩盖。

外面天色不知不觉由暗转明,东方泛起鱼肚白,雨势也逐渐转小,变得绵密如丝,一大清早,坐落在烟柳河岸最僻静处的巡盐御史衙门便不同寻常地热闹。

寻常百姓平日里是不敢在这衙门面前打转的,今日这块地却挤满了车驾与仆从,车驾一个比一个华贵宽敞,仆从们几乎都穿着或棉或绸的衣裳,他们不敢在衙门面前笑闹,只能各自沉默,安静地在外头等着。

如今的庆元巡盐御史姓吕,叫吕世铎,上任不过三四年,此时在后衙里才换上官服,便听身边管家说道:“大人,六大纲总都已经过来了。”

纲总便是汀州六大盐商,他们几乎包揽了庆元的引岸。

吕世铎抚平衣袖上的褶皱,问了声:“陆知州呢?”

管家本想摇头说还没到,此时外头却来了一名差役,就站在门槛那儿恭敬地作揖:“大人,盐运使谭大人与知州陆大人还有州同窦大人都到了,五位纲总也已经在前衙静候了。”

吕世铎招了招手,那差役恭敬退去了,他拿上官帽走出门,站在廊上瞧着外面细软的雨丝,吐出一口浊气:“都知道是鸿门宴,我不得不办,他们亦不得不来啊。”

前衙里六个纲总端着茶碗,坐在一排,他们对面,则是三位身着官服的大人,当中一位他们再熟悉不过,那是盐运使谭骏,运司衙门的一把手。

还有一位是州署衙门的州同大人窦暄,也是他们的老熟人。

可那位刚刚上任,年纪轻轻的知州大人,他们实在不熟,但谁都知道此人乃是陆公的孙儿,更是如今那位郑阁老的学生。

纲总们显得很是静默,但运使大人谭骏却自在得很,他喝光了一碗茶,又让底下人送上来一碗,这时他抽空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陆知州,像是想问什么,却又忽然止住了。

“谭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陆雨梧放下茶碗,像是秉持着几分对待上官的敬意。

谭骏笑了一下,手中把盏,语气十分随意:“没什么,只是我这人有个毛病,见了新同僚便想攀谈一下,问问籍贯啊,又或者是哪一年的进士什么的,方才本也想问问陆知州你。”

他是一副随和的语气,好像十分好说话似的,但无论是在场的几大纲总,还是在旁的州同窦暄,他们都听得出,谭骏这番言辞底下实则是一种明晃晃的讥讽。

陆雨梧从未参与科举,什么秋闱春闱都没有参加过,在来汀州之前,他甚至还是个流放戴罪之身。

然而官场里头,排辈论资是常理,谁是哪一年的进士,谁又是一甲,谁是二甲三甲,官员们在官职之外总要自己再论个高低。

对于谭骏这样资历老,又是一甲进士出身的官员而言,陆雨梧这样连科举都没有参加过,却平白得了五品官位的后生,他难免心生轻视。

堂内一时静谧,只有外头雨声沙沙,六个纲总与三位大燕官员中间这条过道便如同一道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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纲总们耳朵里听见浪涛,却都默不作声,因为对岸是官场,而他们只是商人。

但他们却都在看着对面那位陆知州。

旁边的州同窦暄不想得罪谭骏,便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但他却抬起肿肿的眼皮,看向身边的上官。

他一身青色的官服,戴着乌纱帽,即便是靠着椅背,身姿也依旧端正如青松,他腰间只有一样饰物,是一枚质洁如雪而血斑彻骨的玉璜,两侧镂雕凤鸟,上面似乎有漆金的小字,但谁也看不清。

他大约是听出了谭骏这意思的,但他那副面容上却是波澜不惊的,没有难堪,没有羞愤,气定神闲似的:“这的确没什么好问的,我没有参加过科举,哪一年的进士都不是。”

谭骏本以为他要拿密光州御敌一事来说道说道,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功名,但谭骏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不骄不躁,什么也不提,反而坦然接话。

谭骏正要说些什么,却听窦暄忽然道:“盐台大人来了。”

于是楚河汉界两边的人都立即往门口看去,一见来人,他们全都站了起来。

吕世铎一跨进门槛便朝他们摆了摆手:“都坐,就不要多礼了。”

三个官员与六个盐商纲总又都坐了下去。

吕世铎也在主位上坐了下去,他抬头环视一圈,目光在陆雨梧身上定了一瞬,又不着痕迹地挪开眼。

“吕大人,不知您今日让我等前来,到底所为何事?”

六个盐商纲总里,坐在中间的范绩当为汀州纲总之首,他轻易便开了这个话头。

吕世铎脸上带着几分笑意,他闻言看向范绩,又扫了一眼他两边的其他纲总,接来差役递的茶却没喝,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才双手撑在膝盖,开口道:“吕某在此为官三四载,全仰仗诸位纲总配合,今日吕某也不愿多卖关子,我想,我与诸位也用不着那些。”

六个纲总人还在家里的时候听到今日要来巡盐御史衙门里集会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妙的预感,他们此时屏息凝神,无声等待着吕世铎来亲手拨开今日这不能声张之集会的神秘面纱。

“诸位应该也听说过,今年年初,太后念及西北战事,怕军费吃紧,所以令燕京万寿山上的玉仙观暂时停工,太后一心向道,先帝在时却无任何靡费,而今唯求一座玉仙观而已,如今却只有一副空架子悬在万寿山上。诸位也晓得,皇上仁孝治国,今年本有意为太后大办圣寿节,这是皇上对太后的一片孝心。”

说着,吕世铎再度将几位纲总看了一遍:“吕某今日让诸位前来,也不为别的,只是想问一问,诸位若有心,何妨捐输。”

今日这集会的目的已经在吕世铎三言两语之间挑明了,六个纲总,脸色都变了,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姓何的纲总闷咳了几声,沙哑着嗓音道:“捐输?吕大人哪,咱们今年不是已经捐过了吗?国家有难处,咱们这些商人也不是不知道轻重,今年捐输,整整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咱几个纲总硬是咬着牙给凑上了,就盼着西北军队能打大胜仗,可咱们也不是总能凑得出钱来啊。”

另一个姓金的纲总也出声道:“原本依照修内令,咱们只要给西北运粮就能换盐引,除了要交的盐课银之外,捐输本是咱们这些人甘愿的,但吕大人,如今天下不太平,又是灾年接灾年的,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啊!”

“知道是灾年,可灾年也没降灾到你们这些盐商头上不是?”那盐运使谭骏接过话去,“老金,是人都要吃盐,哪怕是在草原上的达塔人,要是嘴里能有点咸味,你问问他们,谁愿意整天吃淡食儿?这天底下谁都能饿死,就是你们这些盐商饿不死,你们也不要问吕大人,这回让你们捐的,是敬香钱,太后她老人家什么也不求,只要一座玉仙观而已,难道你们连这点孝心也没有吗?”

“行良,话重了。”

吕世铎朝他摇头,随后又看向那金纲总:“朝廷知道你们的好,也念你们的好,庆元一直是朝廷税收的顶梁柱,而今圣寿节在即,玉仙观若能成,太后她老人家若是高兴,她也会记得你们的这份心。”

此话一出,几位纲总脸色缓和了些,若能给太后敬一分孝心,他们谁又不想呢?

那盐运使谭骏则将一双眼睛定在其中一位纲总身上,那纲总姓花,谭骏开口道:“花懋,你说呢?这份孝心,你们是尽还是不尽?”

花懋年越三十余岁,因为体弱多病,脸色较为苍白,他十分寡言,进来这堂内也一句话都没说过。

此时因为谭骏,堂内多双眼睛都看向他。

花懋从容拱手,问道:“不知这敬香钱,是个什么数目?”

这的确是在座的纲总们最关心的事,谭骏见上座的吕世铎不说话,便将茶碗搁在旁边的案几上,报出了一个数字:“一百万两。”

“什么?!”

何老纲总险些一口吊不上来气,他颤颤巍巍:“一百万两?天爷啊,这让我们上哪里凑去?”

什么玉仙观,什么敬香钱,这个数目分明就是连同太后娘娘的圣寿节花费全都包含在内,所谓捐输,其实就是孝敬太后的祝寿钱!

“吕大人,谭大人,”

那纲总之首的范绩也有点坐不住了,“这个数目实在有些太大了。”

“我与吕大人也不是故意为难诸位,我们也有我们为官的难处,”谭骏叹了口气,又接着说,“今年的盐引都已经按照诸位运粮的数目发下去了,庆元一省的盐业都在你们手里,这是朝廷给你们的厚遇,再者万寿节不是年年都要这样大办,只是今年而已,你们有什么难处,咱们也不是不能一块儿挺过去,是吗?”

“一百万两就是个总数,你们当中谁捐得多些,太后娘娘自然能看到他的孝心,将来,只有你们的好处,没有坏处。”

花懋的眉头却拧起来:“今年才过了一半,我们盐还没卖出去多少,交盐课银,又捐输,加起来已经不止是两百万两银子那么简单了,如今又要再凑一百万两……虽说人都要吃盐,但说到底也就是一个滋味而已,可现今不少地方生乱,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滋味不滋味?我们就是手里有盐,也比前几年要难卖许多……”

谭骏打断他:“花懋!你说得这些朝廷比你清楚!还是说,你在怪朝廷让你的生意难做?”

这一顶帽子忽然就扣在了花懋头上。

花懋静了一瞬,他清楚这位谭大人惯常是这样的好手段,其他纲总鸦雀无声,花懋却有些压不住心中的气:“当年有一位周大人问我们要账,为了补足那一千万两的账,一个钟家没了,我们这些人谁不是元气大伤?多少家底也早都不剩些什么了,如今这一百万两白银我们实在难凑。”

花懋一提此事,其他纲总连忙附和,那姓金的纲总也想起来那笔好不容易还完的账,忍不住哭起穷来:“大人们明鉴哪!不是我们不想捐这敬香钱,实在是我们才还完账几年哪,手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银子呢?”

“是啊,吕大人谭大人,我们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一百万两实在太多了,我们一时拿不出啊!”

“请二位大人明鉴哪!”

纲总们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的难处,那大纲总范绩也拧着眉头,为难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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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梧作为知州,今日也不过是被吕世铎请来旁听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听见那花懋提起一位姓周的大人,这才抬起眼帘,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花懋身上。

但不过一瞬,他又移开了视线。

今日这集会到底是不欢而散了,纲总们一个个心事重重地出去,吕世铎坐在位子上没动,那州同窦暄更像入定了似的。

谭骏火气大,起身来回踱了几步:“我在这儿多少年了,难道会不清楚他们这些人的家底?一个个的都跟着那花懋一块儿哭穷!他们哭穷,倒是将身上的绫罗绸缎,手上的珠宝玉石都给卸下来再哭啊!外头那么多的仆从,连他们身上都穿得棉布绸子的,一百万两的敬香钱拿不出,哄谁呢?!”

“行良,别那么大火气。”

吕世铎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他们就是哭了十分的穷,那当中也应该有五分是真的,今年他们捐输捐得多,这又才六月,他们手上的盐应该还没卖干净。”

“我看那花懋就是故意拿那一千万两银子的账来说事的!”谭骏停下步子,看向吕世铎,“吕大人,您方才也看见了,听了花懋的那番话,那些纲总们就像是找到了个好借口似的,咱们后头再说多少句,他们也能一个个地顶回来!”

“可这敬香钱,咱们得让他们捐哪!”

谭骏说道:“也不能由着他们拖下去,再拖,再拖圣寿节就要到了!”

吕世铎深吸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他看似心平气和:“那么行良,依你看,此事如今该如何办?”

谭骏倒也想了想,随后道:“我们平日里没少跟这些盐商们打交道,依下官来看,如今我们只能逐个击破,大人您去劝劝那何老纲总,还有那老金,我呢,便去劝一劝范绩范纲总,余下那张纲总和丁纲总一向是跟着范绩行事的,若范绩点了头,他们二位也就不成问题,就是余下这花懋……”

谭骏的脸色沉了沉:“这花懋虽是个病秧子,但那脾气却是又臭又硬的,仗着前任巡盐御史花砚是他堂兄,您与我都没少给他面子,可他却是个不知足的。”

说着,谭骏忽然转身,目光定在那位年轻的陆知州身上:“吕大人与我却无暇再分心去劝说一个花懋了,不如,便由陆知州去劝说花懋。”

此话一出,吕世铎与州同窦暄的目光瞬时落在陆雨梧身上。

窦暄那双因眼皮臃肿而无神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道精光,此间三位都是他的上官,他仍然静默,而身为巡盐御史的吕世铎则伸手捻了一下胡须,他像是有点犹豫:“陆知州初来乍到,这差事给他,只怕不妥当。”

谭骏却道:“有什么不妥当呢?吕大人,下官以为这也算是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若陆知州能够办成这差事,那么也算是大功一件。”

接着,谭骏话锋一转:“下官知道,陆知州怎么说也是陆公的孙儿,吕大人您心生爱护之情,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雏鸟嘛,总是要自己飞的。”

吕世铎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这谭骏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拿他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巡盐御史说事,因为他出身白苹,却是被陆证提拔上来的,故而白苹中人本就有人对他心生怀疑,此时他并不适合为陆雨梧说话。

吕世铎看向陆雨梧:“陆知州,这一百万两敬香钱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如期上缴,花懋那里,我交给你来办。”

不知何时,门外细雨已经停了,天还是阴的。

淡薄的光线铺陈在陆雨梧青色的衣摆,他站起身,面上看不出任何为难,亦没有笑意,那双眼神情疏淡,朝吕世铎拱手:“下官尽力而为。”

从巡盐御史官衙出来,陆雨梧回头望了一眼大门,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也曾常常出入这里,后来换了一个姓花的巡盐御史,他便再没踏足过汀州,也没有再来过这里。

如今,姓花的巡盐御史也不在了。

又换做今日的吕世铎。

陆青山掀开马车的帘子,将陆雨梧扶上去,那些盐商们的仆从车驾不在,这块地方就显得空旷极了,马车调了个方向,往州署的方向去。

也不知穿过了几条街,半道上马车忽然停了,陆雨梧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之际,似乎听见陆青山低声与人说了几句什么话,随后那道帘子被陆青山掀开:“公子,是花纲总府里的人,今夜花纲总在凝碧舫设宴,请您品茶。”

凝碧舫是在水上的一座游船,共有两层高,此处有丝竹管弦,极品香茗,文人士子常在此处观赏河景,举办诗会。

一到晚上,这凝碧舫便会亮起灯火,里外通亮,彩彻区明,映照粼粼水波,自成好景。

陆雨梧抱着狸花猫,掀开一间舱室的帘子进去,那方才在巡盐御史官衙见过的花懋立即起身绕过桌来作揖:“陆大人。”

“不必多礼。”

陆雨梧轻抬下颌:“花纲总,坐。”

花懋应言,一撩衣摆重新坐下去,身边的近侍则立即招手,一个仆从出去,很快便有人端来香茗,恭敬地放在陆雨梧面前。

花懋暗自打量着在对面坐下来的这位陆知州,他已换下官服,此时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袍,一条浅色丝绦收束起窄紧的腰身,腰侧仍系着那一枚玉璜,流苏垂落在他衣摆,他看起来年轻极了,伸手端茶碗,露出来一截手腕,却不知为何缠着一圈细布。

他怀里的狸花猫昏昏欲睡,团成一个球似的,懒得动一下。

“花某今日本还有些忐忑,不知您会不会应邀前来,”花懋说着,抬头看向面前这年轻的知州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汀州的几位纲总都很想见您?”

“知道。”

陆雨梧垂眸,茶碗边缘上浮的热烟晕淡他的神情,“我本还有些不解,陆某不过一个知州,与盐政本不相干,诸位纲总何必费心见我。”

花懋咳嗽了两声,身边侍从立即递来药茶,他接来喝了一口,这才说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集会之前,我们这些人便多少收到了点风声,心里清楚一定又有个什么名目让我们捐钱,可是今年我们真的很不好过,盐拿在手里,一半都还没卖出去,这一百万两银子,我们是真的不好筹措。”

花懋神情肃正了些,他抬手往上一拱:“陆公以修内令稳固国本,我等虽为商人,心中除了‘利’字,剩下的未必就是那个‘益’字,我们愿意为朝廷运粮去西北,朝廷用盐引跟我们换粮食,这是陆公写在修内令上的,而今西北军费紧张,这是大事,我们商人利益的益,也不是不可以换成大义的义,所以上回捐输,我们咬咬牙还是捐上去了,可如今这敬香钱又算怎么回事呢?连着几个灾年,外头私盐又泛滥,盐商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

花懋叹了口气:“陆大人,我们都知道您是陆公的孙儿,他们如此行事,是在坏修内令的根本。”

汀州的盐商看中修内令,是因为陆证曾以修内令给了他们铁石般的承诺,而今修内令虽仍在,但这一趟又一趟在修内令外巧立名目的捐输,却让这些盐商们不堪重负了。

如今陆证已经不在了,但偏偏他的孙儿却来到汀州做知州,盐商们自然对他心生希冀,希望能有一个解法。

陆雨梧安静地听他说完,方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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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花纲总手里只剩两个偏僻引岸。”

花懋点头,脸上露了点无奈的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花家的根也在盐业上,祖上立业于此,若可以,我亦不愿走到今日这一步,但我身体本就不好,家里也没有能顶事的小辈,自从我那堂侄女若丹失踪,我便做好了急流勇退的打算,只是如今看来,我却还退得不够。”

花家最开始虽然是靠盐业立足汀州,但其后族中亦有争气的,入仕做官,最高也有做过内阁阁臣的,只是百年时间,族中子弟泡在富贵乡里散漫起来,没有几个是有出息的,他的堂兄花砚是最争气的那一个,却可惜是个短命的。

“陆大人,我只怕如今并非是我一退再退,便能求得安宁的了,”花懋苍白的面容上神情凝重极了,他深深地望着陆雨梧,“您别看今日谭骏与我们剑拔弩张,但其实他是个老官油子,那范绩一向与我花家不和,我花家从前的引岸如今便是在他手里,他能有今日的造化,一是因为他背后正是这位谭骏谭大人故意襄助,二则是……”

花懋顿了一下,并不十分确定地说:“他应该花了不少钱往上疏通,但我们捐输花费不少,又才缴了盐课银,他背后应该有还有什么人,否则他短时间内应该拿不出那些钱。”

范绩与谭骏之间这层关系,陆雨梧并不觉得意外,但若说范绩身后还有什么人,这便有点耐人寻味了。

陆雨梧知道花家这样的百年世族,经商只不过是他们的一部分,哪怕如今族中子弟不顶用,但他们却一直有襄助士子,培植势力入朝的习惯。

他想了想,问:“是你在京中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如此不安?”

花懋没隐瞒,点了点头:“是,但也不是那么清楚,可这么一点风吹草动,足够让我警醒了。”

“当初那位周大人向你们庆元盐商要一千万两的账,你们还了很多年,”陆雨梧的手按在猫身上,“到你堂兄花砚死在任上,你们才将将还清,为此,一个钟家没了。”

猫被他摸得不耐烦,睁开眼睛,一下从他怀里跳下去,又像是嗅到了点什么似的,它立即喵喵叫着,往帘子外面跑去。

陆雨梧侧过脸,看向那道帘子。

猫叫声隐约,像是到了船舷边上,他的目光随之落在对面那道朱红的菱花窗上。

陆青山在旁没有动,却像是察觉到了点什么似的,他朝陆雨梧点了一下头。

“钟家当初是庆元最大的盐商,最好的引岸在他们家手里,”花懋神情复杂,慢慢说道,“周大人一句话,便挖空了整个钟家。”

“钟家赔上了所有家业,补了几百万两,”花懋说到这里,像是斟酌了一番有些话到底应不应该跟面前这位陆大人说,但他却想起自己查到的一则消息,便也还是说了下去,“后来周大人查出数目不对,但为时已晚,钟家一家老小都吊死在盐场上,周大人即便觉察出不对,却也已经陷入两难之局了。”

“数目不对?”

陆雨梧一下抬眸,“你难道是说,那一千万两的数目不对?”

今夜月明风清,月亮的轮廓浸在水里,细柳双手抱臂,倚靠在菱花窗边,狸花猫在她脚边,她一双眸子映着清冷月辉。

菱花窗里传来那花懋的声音:“盐政永远是一潭浑水,谁来也澄清不了,当初向先帝告密的人说的是真的,在修内令以盐引换盐商往西北运粮的这条政令出来之前,历任盐官买卖盐引,额外抽税中饱私囊,甚至预先出售往后几年的盐引,却少报了一部分,那的确有一大笔银子,但顶天了算,也绝没有先帝令周大人查办的所谓一千万两,周大人他查来查去,到底也只有几百万两。”

“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其中的数目,但陆大人,谁又敢说先帝的不是?”花懋今年才三十来岁,当初发生这桩大案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他父亲还孤身撑着花家一整个家族,一面顾着世家大族的体面,又要兼顾着盐业生意。

“先帝说有一千万两,周大人奉命查办一批盐官,抄了他们的家却也不够数目,先帝震怒,认为庆元盐商与罪官沆瀣一气,若不惩处,不能正盐政风气,因此下令庆元盐商补足这一千万两银子的税款,因此,钟家一整个家底都没了,还剩下几百万两,便是我们这些人在填,”花懋咳嗽着,缓了口气,才接着道,“幸好有修内令,陆公在时,我们往西北运粮便可以顺利换取盐引,欠朝廷的税款才能顺利还完,甚至恢复一些元气。”

“先帝恨奢靡,从庆元盐政上挖出去的这一千万两,他至少没有用在自己身上,达塔人觊觎我们的国土,而在先帝之前,国库已经空了,我可以想得通先帝这么做是为了填补前人留给他的烂摊子,是为了扩充军备。”

花懋看着面前的陆雨梧,道:“但如今这位皇上,他要的敬香钱又是什么呢?”

若先帝还在,若花若丹顺利成为了如今的皇后,他们花家与天家有了这层关系,哪怕花懋要奉上花家的一切,他也心甘。

这是他与堂兄的谋划。

若这一切有那么顺利,花懋今日绝不会与陆雨梧透露一丁点当年那宗大案的内情,但如今的皇后姓贺,花家在他花懋手里,他已感到自身与身后的家族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陆雨梧,是他花懋堵上所有的最后一步棋。

哪怕此时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手指扣在茶碗边,垂着眼帘神色不清,花懋此时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他起身,作揖:“陆大人,我花懋相信陆公,没有他,没有修内令,庆元盐商如今仍在水深火热当中,您是他的孙儿,我花懋相信您,也请您,为我花家指一条明路。”

陆雨梧却抬起眼看他,片刻:“你今日肯与我说这些,仅仅只是因为我祖父?”

“实不相瞒,”

花懋抬起头来,“我堂兄花砚曾与周大人有些交情,因此,我知道陆大人您与周家的渊源,我也知道,这些年您一直在寻周家那个与您定过亲的女儿。”

“若是为了周昀周大人,”

花懋顿了顿,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要您今日肯拉花家一把,来日您若为周大人翻案,我花懋愿尽绵薄之力。”

这便是花懋幽深的心思,若谈不了大义,谈不了陆公,那便来谈这桩交易,他花家是日渐式微,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花家这头骆驼还没到死的地步,他花懋还有自己的筹码。

花懋身体的确不太好,只在这凝碧舫坐了一会儿,浑身就冒虚汗,花家的仆从只得先一步扶着自家的主子回去。

细柳在一片幽暗的阴影里看着花家的车驾自岸上离去,舱室里又响起步履声,她侧过脸,透过菱花窗缝,看见那道银灰色的背影掀开帘子出去。

没一会儿,步履声离她越来越近。

很快,他的影子遮盖过来,夜风吹得他衣摆轻荡,细柳藉着灯影月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璜,随后,平淡地移开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陆雨梧靠近她,却半晌不言,只是用那样一双黑沉的眸子盯住她,又是那种无声的洞悉,细柳拧了一下眉,转过脸去。

她的躲开,更昭示了什么。

陆雨梧没动,看着她脚边的狸花猫,后背轻靠在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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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上。

“你想为周昀翻案?”

琵琶声从另外的舱室传来,如泣如诉,整座游船此时又往河中划去,细柳忽然打破彼此之间的这份死寂,再度看向他:“你姓陆,不姓周,周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锋近乎有点尖锐。

“有关。”

陆雨梧对上她的目光,河风阵阵,冷暖两色的光影交织在他眼底,如清霜一般:“周昀是我的世叔,还有,”

他凝视着细柳,宽袖被风吹得翻飞,他的嗓音沉静,“周盈时,是我的未婚妻。”

也许是河风吹的,细柳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她面上却仍没有多少情绪,淡淡一声:“是吗?”

星月映照船下水波,陆雨梧看了片刻,忽然转了话锋:“今日谭骏让我向花家收取敬香钱,花懋今晚又与我交了这么多底,我虽一时堪不破这迷局,但我想皇上让你来杀我这件事也许正是破局的关键。”

细柳从怀中取出一枚药丸来:“所以你还是死了好。”

她话音才落,他竟立即伸手过来,捻走了她掌心的药丸,没有任何犹豫,张口吃了下去,细柳看着他,有些晃神。

她下意识地蜷握了一下手掌,哪怕是吹了会儿河风,他的手指也不该那么冰凉才是。

回过神,细柳挑了一下眉峰:“你就不怕我真毒死你?”

河上画船如织,灯影几乎连绵整片河面,各色的碎光划过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低垂着眼,与她相视:“你会吗?”

他的目光灼灼。

细柳忍不住错开眼,好一会儿才说:“这药需要吃三天,这三天你会觉得越来越冷,到时候睡着了,会像中毒一样,气息和脉搏都会变得很微弱,很难被察觉。”

“嗯。”

陆雨梧应了一声。

两人之间又静了下来,细柳低头看了一眼正在扒拉她衣摆的狸花猫,说:“你做什么把它带来?”

“你昨夜不是说留着它监视我吗?”

陆雨梧俯身捞起猫来:“如此,它算不算十分尽职?”

昨夜她离开州署时没将猫带走,只扔下这么一句话。

细柳又静了会儿。

忽然间,前面舱室里琵琶声戛然而止,许多人惊呼起来,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功夫,游船像是跟其他船只撞上了似的,整个船身倏尔晃动。

细柳没站稳,身体往前倾,一只手忽然拉住她。

她一手撑住栏杆,才刚稳住身形,那只拉住她的手却忽然松开了,他掌心一点也不温暖,冷得像雪一样。

细柳转过脸,前面嘈杂极了,却更衬这船尾寂静。

灯火如簇,他浓而长的眼睫轻抬着,剔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襟前。

细柳后知后觉,低眼发觉被一根绳子穿在颈间的东西掉出了衣襟,因为她倾身的姿势而微微摇荡。

灯火更衬它的晶莹纯澈。

那股幽冷的香味忽然近了,那只手伸过来,修长如玉的指节勾住她颈间的红绳,勾得她不得不转过来面向他,靠近他。

他将那东西拢进掌心。

“细柳,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这样近。

这样近,足够细柳看清他眼底几分隐约的笑意,她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东西,直起身,那一刻乱掉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她淡淡道:“一只丑兔子而已,看着挺值钱的。”

陆雨梧静默地望着她的侧脸。

好一会儿,

他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细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可是琵琶又响了起来,嘈嘈切切,伴随女子婉转的歌喉。

细柳忽然听见他说:

“改日我送你一个好看的。”

第92章惊蛰(三)

深夜,案上灯烛明亮,映照一宗案卷泛黄,其上墨字密织如蚁,陆雨梧伏案良久,将它来回看了数遍。

案卷在府库放了十年有余,上面积满了潮湿的味道,因州署衙门的府库几年前失修漏雨,案卷上有些地方墨迹晕成一团,但大体是不影响观阅的。

作为建弘年间最大的贪腐案,这份案卷很厚,前巡盐御史周昀贪污案与钟家行贿案两个案子放在一块儿,上面记载的内容也十分详尽,主理并案的官员从大到小,无一遗漏。

当年最开始,这桩牵连庆元官商的贪腐大案是由一名已经致仕的官员揭开的,那官员姓杜,陆雨梧看了片刻他的名字,忽然开口:“青山,我记得莲湖洞书院的山长姓杜?”

陆青山正剪灯芯,闻言便转过身来,点头:“是,山长姓杜,杜元慈。”

陆雨梧垂眸,再看着纸上的那个名字——杜元恕,此人只是这桩盐政贪腐大案的一个引子,案卷上只提了他的名字,以及他在致仕前曾在朝中做过正五品的京官,他致仕后游历山水至庆元汀州拜访在此地盐政府库为官的好友,好友醉酒透露庆元盐政府库实则无有存银的秘密,甚至向他说出盐台勾结盐商倒卖盐引,操控引岸一事。

怎知隔墙有耳,好友翌日被杀,杜元恕亦险些命丧黄泉,他心中悲愤,偷偷整理好友生前留下的线索,九死一生逃回燕京向先帝告密,言庆元盐□□坏以至蠹虫遍布,官商勾结,盐政官预先向讨好他们的盐商出售盐引,凭此从盐商手中获取利益,更向朝廷虚报税目,以至于一部分税银被盐政官们中饱私囊。

杜元恕算了一笔账,这账目便是盐政官们自永光年间自建弘初年开始从庆元盐政上贪腐的数额竟达整整一千万两白银。

“建弘五年,庆元巡盐御史周昀奉旨查案,虽官员伏诛,然府库皆空,事涉千万两下落不明,庆元盐商纲总钟一贯全家自缢于盐场,乃周昀谋私之过。”

陆雨梧的目光定在案卷当中的这句话之间,他忽然从一旁的匣子里翻出来一样东西,那是一本札记,灯火照见陈旧封皮上“茏园手记”四字。

它并非只是笔者治园的心得,当中还有一些琐碎日常,这三年多,他将这手记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他很快翻到当中一页。

那是十一年前,周世叔从汀州回京述职,在茏园中见客,当中有他的父亲陆凊,也有花懋的堂兄花砚,另有一人,则是他的老师郑鹜。

陆雨梧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他并不知道周世叔与花砚,或者是他的老师郑鹜有什么交情,直至今夜花懋提起此事,他方才想起这页杂记。

而那日,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周世叔在这页的末尾道他是先太子姜显身边的侍卫,姓沈,名芝璞,此人忽至茏园,周世叔却没提及他来做什么。

但陆雨梧往后翻,到这手记最后一页,那正是建弘五年,周世叔当时已身在汀州,他又提了一个姓“沈”的友人上门拜访。

只这么焉语不详的一句话,本没有任何特别,但周世叔偏偏在这一页画了一幅治园图,图中花木蓊郁,而道旁有一人。

那里青木参天,一角亭台半露。

周世叔是丹青好手,也不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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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在治园图上画一些人物的时候,但陆雨梧却总觉得这幅图不对劲。

若那个姓沈的友人是沈芝璞呢?

陆雨梧的视线定在图中那人身上,他微躬着身子,头却是抬起来的,陆雨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参天之木,是半露亭台。

青木,亭台。

东方属木,其色为青。

隔门外急雨忽至,敲打檐瓦,那种潮湿的水气被隔绝在外,陆雨梧坐在案前,闷声咳了好一阵。

“公子。”

陆青山赶紧倒了一碗热的药茶过去。

陆雨梧抬手却险些没接住,幸而陆青山手疾眼快又扶住茶碗,他视线一瞬落在公子手背上,那筋骨绷紧,缠着细布的腕部在细微地发颤,因为足够用力而手臂肌肉线条更分明,上面一层薄薄的汗意犹如寒刺一般,但他仍旧接稳了这碗茶,双掌贴在温热的碗壁一会儿似乎僵硬的指节才变得灵活一点。

陆雨梧抿了两口药茶,一股热意顺着喉咙下去,却仿佛推着他胸中那股阴寒流向四肢百骸,外面的阴雨像是钻在他腕骨里,每一根雨丝都是针,刺得他手腕牵连着指骨都在疼。

他想起今夜游船上细柳递给他的东西。

看来这药已经起效了。

“公子,我去烧炭盆来。”

陆青山心中不是滋味,他说着便要出去。

“不必了。”

陆雨梧摇头。

从前在密光州再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此时身上虽冷,陆雨梧却也没觉得有什么烧炭盆的必要。

“我早在猜周世叔最后提到的那个姓沈的友人,在密光州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应该是沈芝璞。”

陆雨梧开口说道。

“可是公子,若真是他,又意味什么?”

陆青山却问。

陆雨梧垂眸,视线再度落到那幅治园图上,外面雨水淋漓,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参天青木,宫阙亭台,若意指青宫呢?”

青宫,即是东宫。

陆青山一瞬恍悟:“您是说……先太子他很有可能来过汀州?”

“卷宗上并未提过此事,所以不一定是先太子亲自来的,但这沈芝璞却一定是奉命而来,这是不能明言之事,否则周世叔也不会在自己的手记上也如此隐晦。”

陆雨梧以拳抵唇,又闷咳一声。

“可若是沈芝璞奉命前来,那又是为的什么?”陆青山说着,他看见书案上厚厚的卷宗,“难不成是为了这桩贪腐大案?”

这是极有可能的事。

太子姜显还在时,因建弘皇帝体弱多病,故而朝中诸多政务是他代替君父来处理,但建弘六年初,姜显便因病而逝。

他甚至死在周昀之前。

夜愈深,雨愈急。

孟提学府上灯火通明,家仆在书房角落里放置石灰块来吸纳过多的潮气,翻开香炉盖儿又点燃沉水香,上浮烟雾缕缕,与墙上那幅放鹤图相得益彰。

隔门大开着,孟莳手里端着一碗冬瓜排骨汤,慢慢地喝着,仆婢们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那谭骏嗅闻着沉水香的味道,不由笑:“这香我也有,闻着却没您府上的好。”

孟莳闻言,抬起脸来:“也是怪咱们这儿一到这个月份就潮得厉害,我年纪又大了,身上总有一些湿寒的毛病,自然就钻研起了香道,行良你却还年轻,还受得住。”

“再年轻,也四十好几了。”

谭骏笑了一下,手中还端着那汤:“我看我还不比您老精气神好。”

孟莳掀起松弛的眼皮,瞥了一眼谭骏嘴角的燎泡:“你就是心里头火气重,说了多少回要沉住气。”

谭骏叹了口气:“可上头实在催得紧,您也不是不知道我那上官吕大人是个什么德性,他是半点儿不知道着急的,事情都让我来办,可到时候出了岔子,那不也是我的责任么?让他去劝那何老纲总,还有那金纲总,他至今也没个动静。”

孟莳喝着汤,没抬头,语气很平淡:“所以你今儿晚上到我这里来,是觉得绩儿为难你了,他不肯出银子,是不是?”

孟莳口中的“绩儿”,便是如今庆元最大的盐商纲总范绩。

“他是您的亲外甥,我也是没办法才来找您,”谭骏放下汤碗,起身拱手,“孟老,这敬香钱是上头严令必须要办的,吕世铎那个糊涂佛陀分明就是不愿意得罪人,擎等着我来做这个恶人,可我如今也是不得不做啊……”

孟莳慢慢地吞咽炖得软烂的冬瓜:“绩儿能有今日,全仰仗行良你一手扶持,他不该这样跟你叫板,我该训斥他。”

“但是行良,绩儿吃下花家的引岸,却也是需要大把的银子去维持的,他如今手里的盐连一半儿都还没卖出去,你要他如何拿得出多的银子来呢?”

谭骏听着孟莳这话,只觉嘴上的燎泡更加灼痛,他心里不痛快极了,哪怕范绩没钱,他孟莳会没钱吗?孟家是没碰过盐,可汀州的丝绸生意几乎被他孟家独揽,谭骏此时上门来,便是想求孟莳先给范绩出了这份儿银子来应急。

可这个老狐狸!

身上还穿着大燕官员的这身皮呢,底下那颗心却已经被铜臭浸烂了!

“孟老,”

谭骏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仍做小伏低,“这几年都是灾年,各地什么水灾旱灾的,好些地方闹反贼,我如何不知道官盐比以往时候要更不好卖,可今年给西北捐输,我谭骏扯着这张脸已经先将何老纲总,金纲总他们给得罪了一番,他们嘴上说是心甘情愿给西北捐输,可哪个不是我硬从他们手里逼出来的?如今又要向他们要太后的敬香钱只怕更不容易,别看那几个纲总从前与我们千好万好的,一旦我们有了难处,他们就都哑了火。”

谭骏越说,脸色越沉:“如今何老纲总他们,还有那花懋,一个个都忘了盐引到底是从谁手里发下去的,为了躲避捐敬香钱,他们竟寄希望于那个陆雨梧?”

提及此人,谭骏不由冷笑一声:“从前给他们多少好处这一会子全都忘得精光,我们倒成了那拆他们骨剥他们皮的恶人,陆雨梧那个黄口小儿也得有那个救苦救难的本事啊,哪怕他祖父是陆证又如何?他又算个什么?就他那副单薄骨头,也想担得起修内令?他们想让陆雨梧给他们做主,我就偏让陆雨梧去找他们的麻烦!”

孟莳则一双眼望着香炉顶上冒出来的丝缕烟气,像是在回想在鹤居楼的接风宴上见过的那位年轻的知州,好一会儿才道:“再好的沉水香,那也是越陈越好,年份轻的味道不够,烟气虽看着不错,好似满炉子的浩然之气,但实则不然,那不过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经不起人嗅闻的。”

孟莳碗中的汤已经空了,还剩了不少排骨,他却懒得看上一眼,搁在桌上:“行良,你让陆雨梧去向花家收敬香钱,这事做得很好,接下来你也不必着急,天还没塌下来呢,你可别忘了陈公还在京中。”

孟莳看着隔门外连绵的雨幕,意味深长:“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跟吕世铎都不必为敬香钱烦心了,到时有人填上这窟窿,那些纲总一个二个的也就不跟你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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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雨下得急,又重,但到早上又成了稀疏的雨丝,细柳没有撑伞,亦没有走官署的正门,施展轻功轻飘飘落在后衙里。

侍者们见了她,剑也没往外拔,一个个地当没看见。

陆青山正从房中出来,见是细柳,便朝房中道:“公子,细柳姑娘来了。”

细柳进了屋子扫视一眼,那夜狼藉早被收拾过,屏风换了一扇,其他陈设都看不出多了或少了什么,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陆青山立即奉来一碗香茶,她才接了,抬眸便见陆雨梧掀开帘子出来。

他今日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一件银丝流水纹的雪白圆领锦袍,露出来一截同样洁白的交领衣襟,更衬他颈项有一种浸透清寒的苍白。

他眼睑底下一片淡青,看起来像是没有睡好,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是清亮的,细柳靠着椅背抿了一口茶,挪开视线。

陆雨梧几步走近,她手中抛出一样东西,他立即抬手接住,再舒展掌心,那是一颗乌黑的药丸,闻着药香与昨夜那颗无异。

“今日这么早来,只是为了送药吗?”

陆雨梧在她身边坐下来,没什么犹豫便将药丸吃了下去。

他才擦过脸,颊边还残留着晶莹的水珠,那副眉眼湿润而漂亮,细柳淡淡看他一眼,又将视线落在面前茶碗:“不然呢?”

陆雨梧唇角微弯,正要说些什么,却先闷咳出声,陆青山及时奉上一碗热茶,他接来抿了两口,才勉强压下去。

细柳抬头,她重新审视着陆雨梧那副苍白的脸,他端着茶碗的那只左手不知为何也缠起雪白的细布,在一红一白两层衣袖底下半露,尤其显眼。

“这药让你很难受?”

大医只说过服药后身体会越来越冷,但那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她不会关切,这道声音也没有一点关切的意思,但陆雨梧侧过脸,那双漆黑的眸子看过来,她却低眸,淡然饮茶,仿佛不过随口一问而已。

“还好。”

他的声音有点哑,细听之下,鼻音还有点重:“只是夜里衣衾都是冷的,比较难以入眠,除此之外,倒也没什么。”

细柳拧了一下眉,重新抬起头,他看起来的确很疲惫,不知道有没有发热,他眼里浸着些血丝,连眼尾都有些烫红。

这药竟这样厉害?

细柳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又重新将这房内打量一番,语气疏淡:“既然冷,怎么不烧炭盆?”

“我初到此地,诸事未备,一会儿我让青山去置办。”

陆雨梧说着,以拳抵唇又闷咳两声,他起身又往帘子里去,细柳透过那道朦胧的帘子看见他在书案前停驻,不知伸手拿了什么,很快转过身又走了出来。

“你来看看这个。”

他走近,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那是一卷陈旧的册子,细柳垂眸,目光不经意落在封皮上那“茏园手记”四字上,她的神情陡然凝滞了一瞬,握着茶碗的手一紧,连同她的脊背也瞬间绷如弓弦。

她抬起手,指节像是顿了一下,方才从陆雨梧手中接过书册,但将它捧在手里,又像是捧着什么烫手的烈焰,她如受炙烤,却纹丝不动。

忽然间,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探来,就着她捧书的动作,翻开封皮,泛黄的附页映入细柳眼帘,上书狂草“周昀”二字。

她仍是面无表情的,甚至更有一种刀刃出鞘,锋芒毕露的冷,她的视线顺着附页上那一根修长的手指往上。

陆雨梧在凝视她。

而细柳对上他的目光。

“这是周世叔生前的手记,”片刻,陆雨梧率先打破彼此之间这份死寂,他的嗓音沉静,“我要给你看的,是这一页。”

书页轻翻,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手指停在一处。

细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耳边是他有些喑哑的声音:“周世叔有一手治园的好本事,他常在茏园中会友,这本没有什么稀奇,但你看这个人。”

细柳的视线停在他手指边缘,“沈芝璞”三字收入眼底。

……沈芝璞?

细柳眼底浮出一分惊异:“此人……是先太子的侍卫?”

“是,”

陆雨梧又翻到最后一页,将那幅治园图指给她看,“若这一页周世叔提到的那位姓沈的友人便是沈芝璞,那么我猜,这幅治园图中的参天青木,宫阙亭台便是在意指青宫,细柳,若沈芝璞当年真的来过汀州,那么也许先太子当时亲自向周世叔问过那宗贪腐大案。”

细柳没说话,她垂着眼帘,目光像是定在了那幅治园图上。

“我昨夜看过当年的卷宗,我本还奇怪那钟一贯当初既是庆元最大的盐商,又怎么会因为几百万两银子就掏空所有的家底,以至于最终落得个全家吊死盐场的下场,”陆雨梧收回手,站在她的面前,“钟家与当时的盐官利益牵扯最多,所以也理所应当地承受了先帝最大的怒火,卷宗上说,钟一贯是因为手中积压的盐太多,一时没有足够的现银周转,故而招致家祸,但我却有些怀疑,那几百万两银子真的便是钟家的全部了么?”

细柳一下抬头,盯住他。

“你是说,钟家也许还有另外一些家底落在了什么人手里?”

她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没头没尾的事,卷宗上也没有什么痕迹,我也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隔门外天色阴暗,檐瓦边雨露沙沙。

细柳不知何时又低下头去,陆雨梧看着她乌黑的发髻,仍旧没有任何饰物,半披身后的长发落了一缕到肩前,她维持着一个姿势,久久没有动。

“其实昨夜看过钟家的卷宗之后,我便明白很多。”

陆雨梧又咳嗽起来。

这时,细柳抬起眼,他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皇上之所以想要杀我,我猜无非是想借我这条命去打花家的主意,”陆雨梧转过身,面向隔门外满庭烟雨,“因为修内令,也因为我祖父,他们都看得起我这条命,连皇上也不例外,如今谭骏用敬香钱当借口将我推到花家面前,若此时我有个什么万一,第一个脱不了干系的就是花懋。”

湿润的风吹动他衣摆,他拧了一下眉:“但我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无论是谭骏,还是孟莳,又或者是陈宗贤,乃至皇上,他们在这当中并不奇怪,可如今这潭浑水底下,却说不清到底有几条鱼在争先恐后地等着将我分食。”

“无论多少条鱼,”

细柳一把将那书册握进掌中,她侧过脸,冷暗的天光映在她眼底,她注视着陆雨梧颀长的背影,“总有见分晓的时候,届时,且看是谁先吃了谁。”

不同于汀州的多雨,燕京此时正是干燥炎热的时候,京城的百姓数日盼不来一场雨,加之临台、庆元、安隆三省才按下去的反民又因为今年几地陆续出现的极端天灾而再度死灰复燃,市井之间渐有皇帝无德,以至天灾更重的流言四起。

近来东厂与知鉴司因这无头的流言四处抓人,更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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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井风声鹤唳,郑鹜焦头烂额,此时坐在内阁值房里,严酷的暑气令他后颈汗湿一片。

“郑阁老,不能再放任刘吉这么抓人了!”冯玉典用帕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封口也不是这么封的,再这么闹下去,流言的来源还查不出,恐怕满京城的百姓就都要吓死了!”

蒋牧坐在旁边,一边用宽大的衣袖扇风,一边道:“陛下在乎这流言,他想要查出这源头来,谁又能拦得住呢?”

说着,蒋牧看了一眼郑鹜,叹了口气:“何况因为秋融的事,如今陛下还生郑阁老的气呢。”

“秋融……”

冯玉典想起那孩子来,他不由道:“如今他在汀州还好些,那里正是多雨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酷热。”

郑鹜却像是因为这句话而回了神,他的神情复杂极了,好一会儿才叹:“哪里好呢?那本是另一个是非之地,也不知道我送他去……是对还是错。”

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缄口不言。

外头忽然多了一阵步履声,紧接着便是一道尖细的嗓音:“三位阁老,奴婢刘吉奉命来请冯阁老到万极殿中见驾。”

郑鹜眉心一动,看向门外的刘吉。

冯玉典什么也没说,甚至没多瞥刘吉一眼,他站起身来,蒋牧赶紧唤他一声:“秉仪。”

蒋牧站起身,低声嘱咐:“千万当心。”

汀州的雨绵延整日,到夜里也没有停歇,作为如今庆元最大的盐商,范绩的府院极为宽敞,当中亭台楼阁,假山顽石一样不少,每一处院落都各有风致。

这一处院中植有枫树,此时却不是红枫时节,范绩与一人在屋中饮酒,歌姬拨弄着琵琶,调子婉转。

但中途,那人却从屋中出来,一手拿着个酒壶,站在廊上观雨。

范绩连忙跟了出来。

“你们汀州就这点不好,一到这个时候就没完没了的下雨,”说着,那人嗅闻了一下自己,“这潮气都快把人浸透了。”

他年约三十几岁,一身墨绿的衣袍,梳起发髻,戴着懒收网巾,若在灯火下细看,便能发觉他头发有些卷曲,哪怕是梳理整齐,也还是有些弧度。

“岱先生从前不是来过汀州么?”

范绩小心说道。

“来过,并不意味着就能习惯,”岱先生转过脸来,那是一张五官深邃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犹如鹰隼一般锐利,“正如我自小看你们燕人的书,习你们燕人的字,甚至作你们燕人的装扮,但我知道,我的心属于草原,与天上的雄鹰在一起。”

“既然如此,那,”范绩有点不敢抬头,“岱先生为何一定要再来汀州呢?您不喜欢这里,也不适应这里。”

那岱先生笑了一声。

他忽然仰头灌了自己一口酒:“一百年前,你们中原这片土地也曾属于我们,你们燕人的太祖皇帝几乎将我们的贵族屠尽了,一百年的时间,我们记着这仇恨,养育我们的草原使我们重新壮大,而你们大燕却在这一百年里慢慢地烂了,你们燕人所说的气数也该落到我们身上了。”

岱先生看着他:“我不喜欢这里,但我们一定要征服这里,一百年前大燕太祖皇帝给的教训,我们记住了,这回不会再忘了。”

“什么修内令,陆证死得好啊,再死一个陆雨梧就更好了。”

夜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官署里仆役们正在扫庭内的积水,残留的雨露还在顺着檐瓦滴答,隐在暗处的侍者忽然听见一道细微的声响。

像是银饰碰撞的清音。

他们抬起头,果然发觉檐上竟悄无声息立着一人,他们剑拔了一半,却见她几步跨到灯火近处,他们辨清她的脸,一时间剑又齐刷刷地收了回去。

她扔下来两大袋子东西,什么话也没有,很快踩踏瓦檐飞身而去。

扫水的仆役们吓了一跳,叫声惊动了陆青山,他从房中出来,看见庭内那两两袋子东西,招来一名侍者问过话,下去将那两袋子东西提到廊上,临着灯火打开来。

片刻,陆青山直起身,拍了拍掌上的黑灰,朝隔门内道:“公子,细柳姑娘送了东西来。”

陆雨梧本在书案前坐,听见陆青山的声音,他起身掀帘走了出来。

檐下灯火朗照,陆雨梧看见湿润的廊上静躺着两个袋子,其中一个被陆青山打开了,露出来里面满满当当的漆黑木炭。

第93章惊蛰(四)

整整两个月,燕京一滴雨也没有下。

夜里也依旧闷热,陈宗贤再不便裹着脸,此时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绢绸道袍,坐在檐廊底下纳凉,院中没有奴仆走动,仅有陈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陈平将从汀州那边的来信一五一十地读给陈宗贤听了,又低下头,说道:“这谭骏谭大人已经将收敬香钱的差事交给了陆雨梧,他一个刚上任的知州哪里有什么拒绝的余地,这事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这个谭骏,”

陈宗贤顿了一下,像是琢磨了会儿这个人,眉心拢起褶皱,“他的性子太急躁,你听听他在信上说的都是什么?就知道抱怨吕世铎那个糊涂虫。”

“谭大人性子虽急躁,但差事也没出过错,”陈平说着,想起那位庆元巡盐御史,又道,“至于那吕大人,他本是白苹出身,却偏偏又是陆证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块地方自然尴尬得很,糊涂一些,对他自己不是坏事。”

陈宗贤一抬手,陈平立即将一旁桌案上的凉茶奉上,他接来抿了一口,才道:“他要是不糊涂,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这语气十分平淡,但陈平却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这么多年朝廷清理过庆元盐政多少回,但无论怎么清理,白苹洲终究是白苹洲,这块地方始终掌握在白苹人的手里。

除了周昀是个莲湖洞书院出来的。

他后头的花砚不也还是白苹人么?

如今的这个吕世铎也是白苹人,但他却偏偏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如今陆证已经死了,吕世铎若不做个这个糊涂虫,那么陈宗贤是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么?”

陈平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担心。”

孟莳与陈宗贤也算交好,若没有陈宗贤做次辅那些年的帮衬,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块地方的丝绸生意是绝不可能的。

“孟莳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在哪一条船上,”陈宗贤抬头,看着房檐上的月亮,“所以阿济尔岱在他那里,我是放心的。”

陈平听到这么个异族名字,却拧了一下眉头,不由轻声道:“老爷,那毕竟是一个达塔人,我担心若是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

“担心什么?”

自从伤了脸以后,陈宗贤便不太喜欢见光,白日里几乎都待在房中,此时哪怕是出来了,檐下也只点着一盏灯,他侧过脸来,那灯影照见他脸颊凹凸不平的伤疤:“十年前我是见过那个阿济尔岱的,他们蛮人没有姓氏,名字前面是部落的名字,阿济尔只是他们达塔十九部落中的一个小部落而已,他从小学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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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的文字,也作咱们的穿着打扮,不过五官深邃些,咱们燕人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单论外表,谁能看得出他是个蛮人?”

陈宗贤抬起下颌:“这接连不断的灾年祸害的又不单单只是咱们大燕,他们蛮人也不好过,如今达塔还在与我们大燕交战,但谭应鲲今年开春那一战也算挫了达塔王庭的锐气,再这么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达塔人就要先开口休战议和。”

“届时,谭应鲲顶着这天大的功劳,你觉得皇上会如何看待他?”陈宗贤的脸色沉了沉,“陆证与谭应鲲是真分道还是做给先帝爷看的,谁又说得清楚?那么一个如日中天的武将,他的心又是向着莲湖洞的,我们白苹又该如何在朝廷里稳住脚跟?”

陈宗贤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师赵籍,他望月半晌,才又道:“当年杜元恕以一封告密信搅乱整个白苹洲,我的恩师死了,我们这些人接连被莲湖洞构陷,打压,从那时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只有咬着牙爬上去,才能对得起恩师……”

“先帝爷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抓住了。”

陈宗贤说着,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褶皱的,不平整的伤疤硌着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陆证……”

“老爷……”

陈平不由唤了一声。

陈宗贤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口凉茶,一双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济尔部落需要钱来在达塔王庭面前露脸,阿济尔岱从前来大燕是为了钱,这回也还是为了钱,我们大燕的军队需要军费,难道他们达塔王庭就不需要凑军费吗?这仗若能打得久一点,我才有制衡谭应鲲的办法。”

“如今还打着仗呢,达塔人自己的部落里也还在争来斗去的,这个阿济尔岱就是个例子,他为了自己的部落能够在达塔王庭说得上话,与其他部落也是明争暗斗,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况那五个贵族部落?”

“区区一个阿济尔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么花的。”

陈宗贤一手将茶碗搁在案几上:“掏空一个花家,凑足太后娘娘的敬香钱,也能按一按那些盐商的不满,再剩下的,阿济尔岱拿就拿了。”

“我如今最担心的,”

陈宗贤微眯了一下眼睛,“反而是那个细柳,皇上说她失忆了,我却不太相信她真的会对陆雨梧下死手。”

“她若不杀陆雨梧,便是违抗圣意。”

陈平说道。

“我倒真希望她违抗圣意,如此一来,她必死无疑,那么紫鳞山就好控制了,”陈宗贤一手按在膝盖上,“但无论如何,陆雨梧必须死,这件事不能出岔子。”

“惊蛰到哪儿了?”

陈宗贤问道。

陈平低头想了想,说:“算着日子,应该是快到汀州了。”

提起惊蛰,陈宗贤脸上的阴云像是散了些,他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是沈芝璞的儿子,皇上心里还记着这事。”

陈平忙宽慰道:“老爷,您让他去汀州不正是因为这个么?若细柳下不去手,还有咱们的人,若惊蛰能杀了陆雨梧,那么在皇上那儿,这也算得是一个投名状,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皇上会放过他的。”

“皇上。”

陈宗贤垂下眼睛,说道:“陈平啊,我如今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是因为他被囚建安时我曾让人去照看他,还因为我曾跟他在一条船上过,可郑鹜是扶他坐上皇位的人,是先帝爷指名给他的辅政大臣。”

“咱们这位陛下从前做皇子的时候就很听先帝爷的话,先帝不让他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除了那么一件事以外,他还真的没有违逆过先帝,你看他登基以后,先帝不让他动修内令,他便真的没有动它的心思,哪怕是这回为了太后的敬香钱,他也没说过粮食换盐引这道政令的不是,还有那郑鹜,他是先帝给他的辅政大臣,皇上亦因此颇为倚重他。”

姜寰也许不是先帝心中最好的选择,可先帝心中那个最好的选择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姜变,那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从来不配。

但选择姜寰,却符合中庸之道。

“可正因为我曾与皇上在一条船上过,建安那点情分,说不准什么时候消耗干了,皇上就该琢磨着杀我灭口。”

陈平听得心惊肉跳:“老爷,皇上他应该不会……”

“怎么不会?即便他不会,也自有人想让我死,想让白苹死,”陈宗贤想起郑鹜,那个从白身被先帝直接钦定为首辅的人,“皇上倚重郑鹜对我们白苹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让皇上心偏,哪怕是往我们这边偏一点点,我们也就赢了。”

“只有内阁里少几个莲湖党,陆证的修内令才有被撼动的机会,”陈宗贤冷冷一笑,“莲湖洞想以修内令在朝中求一个不败之地,他们休想。”

因为连绵的雨,汀州市井间总是湿润的,街边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枝叶透亮,潮湿的雾气朦胧着,一顶轿子被人州署衙门的差役们抬着,经过道旁百姓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停在花府大门外。

“公子,到了。”

陆青山掀开轿帘。

陆雨梧弯身出来,抬眼看向花府大门,里面早有门子去禀报,他才踏上石阶,花懋便领着家眷出来相迎。

“花懋拜见陆知州大人。”

花懋躬身作揖。

陆雨梧虚扶了他一把:“花纲总不必多礼。”

雨丝斜飞,细柳双手抱臂立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陆雨梧被花懋等人簇拥着入了府门,她稍稍侧过脸,余光扫过藏在人群最后的几道身影,她轻抬下颌,不声不响地转过身。

花府不愧是大族人家的宅院,高墙筑园景,山水拥亭台,几乎无处不浸透一整个世族含蓄内秀的底蕴,奴仆们穿廊过庭,更添生动。

他们来来往往的,都忙着准备入夜后的宴席,细柳身如清风掠过,在檐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大人请用茶。”

花厅里,花懋看着婢女将茶碗捧来案几上,便抬手说道。

陆雨梧轻轻颔首,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一瞬,却又忽然顿了一下,这时婢女们都退了出去,花厅中只有花懋,陆雨梧以及陆青山三人,隔门大开着,外面天色青灰,细雨朦胧。

花懋看他手又落回膝上,青色官服底下一层雪白的宽袖微卷,露出来一截被细布包裹严实的腕骨。

他没有要碰案几上那碗茶的意思。

花懋见此,眉心微跳,心思兀自转了几转,他明明年长这位小陆大人许多,此时却无法从这年轻的知州大人脸上瞧出半点端倪。

他端坐如山,外面的雨雾更衬他眉目疏淡,半分声色不露,沉静而内敛。

“花纲总放心,我今日来并不是要敬香钱的。”

他忽然开口,花懋顿时回过神,心念一动,既然不是来要敬香钱的,那就是……花懋一下抬眼,看向他。

陆雨梧说道:“花纲总那夜在凝碧舫中说,你听到了一些燕京的消息,但又不是很确定这其中的缘故。”

“是,但花某心里总是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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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懋点头,叹了口气:“我们花家最风光的时候早过去了,如今也不过是靠着祖上攒下的一副家底还强撑着,我与堂兄本想着,若我那堂侄女做了皇后,我花家也可以凭着这层关系维持住世族的体面,可如今我那堂侄女没了,我花家如今处境尴尬,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花若丹到底是死是活,你果真不知?”

陆雨梧忽然开口,花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瞬对上这年轻知州那双沉稳无波的眸子,他竟有一种被此人洞穿的感觉,后背忽然就浮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百年前达塔人掌控中原之时,立国号为肃,前朝名相花渭誓死不降,被肃朝太祖皇帝车裂弃市,花渭虽死,而英名广传,花渭之后,大燕立国,花家亦有贤臣辅佐治世,如此百年世族,风骨浑然清傲。”

陆雨梧嗓音清淡,花懋却垂着眼帘,花厅里很安静,于是外面的雨声更清晰,好一会儿,他才扯扯唇:“什么清傲不清傲的,到了我父亲那一辈早就不行了,如今不过徒有祖宗挣来的一个好名声罢了,外面看着锦绣绮罗的,实际上内里虫蛀鼠咬,只剩这么一层窗户纸遮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给捅穿了。”

哪怕陆雨梧什么都没说透,花懋却已经不能再装傻了:“族中多少人到了如今还做梦呢,顾着自己那世族的体面,瞧不起我经营这官盐生意,可花家在朝中的势力早就因为党争而消耗得差不多了,若要顾着那份体面,偌大一个家族就只能掏空了底子坐吃山空,我堂兄花砚曾与我商量过,若是若丹做了皇后,或许我花家还可以再争一争,可若丹为后,是要用花家的家底来做交换的。”

“花家那些守着骨气不肯失了半分体面的老顽固,”花懋说着,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却还是要靠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小辈来养,我从不自诩是什么骨气清傲的世家中人,我花懋说到底只是一个商人,以我商人的眼光看来,要我花家与先帝做这样一桩生意,则只能依靠若丹,她若受宠,我花家才有利可图,但若她不得宠,我花家就算赔了个底掉,所以我不那么甘愿。”

所以花若丹失踪后,那一则她死在太后母家刘氏手里的流言,是花懋用了些手段故意传出的,只有这样,花家才算理直气壮。

而花懋,一直都清楚花若丹的下落。

“花纲总可曾想过,有些人一旦心中盘算着要什么东西,无论那东西如今在谁的手上,在他心里,那已经是他的东西,”陆雨梧轻抬下颌,“无论这东西的主人想不想,愿不愿,他都盯死了它,势在必得。”

花懋呼吸都凝滞了一瞬,顷刻胸中升起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寒气顺着他的脊骨往上爬,他一把攥住了衣袖。

“今日的花家,便好比昨日的钟家,当年钟家可以因为那一千万两的账而亡,今日的花家也可以因为太后的敬香钱而死。”

陆雨梧的话音才落,花懋便倏尔一下站起身来,他心神骤乱,深吸一口气:“若知道今日之祸,我……还不如亲手奉上这家底!至少人还有得活,倘若花家败在我手里,我花懋又要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

“花纲总稍安勿躁,”

陆雨梧示意他坐下去,而后才又说道,“汀州这局棋是针对你花家,也是针对我,他们既然故意让我来花家做这个恶人,那么我只有先遂了他们的意,才可以看得清这局棋背后的深意。”

还有什么深意?

花懋拧起眉头,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响声,他一下回头,透过幔子,看见窗边立着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

花懋心下一凛:“谁?”

陆青山在旁目不斜视,连抱在怀中的剑也没拔出来,花懋正要张口唤人,却见那紫衣女子闲庭信步似的,挑开素纱幔子走过来。

她乌黑的长发一半挽起成髻,发间并无它饰,只点缀一支珍珠排簪,余下长发披散背后,腰间一串银色腰链,两边腰侧则各携一柄短刀。

她发髻与面容都被雨雾湿润,那双眸子犹浸清霜:“花纲总切勿高声,若招来了人,我还怎么对陆大人下手?”

花懋额头满是虚汗,一听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刺客!

这还得了,他当即就要喊人,却听那位陆大人忽然笑了一声:“花纲总不要误会,她是我的朋友。”

花懋紧绷的神情忽然就变得茫然起来。

细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眸见陆雨梧坐在那儿,他指节轻扣了一下旁边的案几,说:“渴吗?我没动过。”

细柳的视线落在案几上的茶碗。

她倒也不客气,走过去端起茶碗抿了两口。

陆雨梧这时才又对花懋说道:“花纲总,今日我从你府里出去了,之后一段日子你们花家怕是会不太好过,但你既然能以病弱之躯将这花家撑起来,想必也可以想得明白这当中的事情,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千万沉住气,别乱了自己的阵脚。”

花懋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陆雨梧站起身来,细柳看他这是要走,便搁下手中茶碗要往后头那道窗子边去,一只手却忽然拉住她。

他的手很冷。

细柳回头看他,冷淡的天光里他的面容比往日更加苍白,像是顾及花懋在,他略微凑近了些,低声:“盯着你的人在吗?”

幽冷的淡香很近。

细柳语气很平淡:“嗯。”

“小心。”

他说。

然后手被松开了,他不着痕迹地退到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又看了她一眼,细柳挪开视线,他便也不做停留,向花懋告辞,带着陆青山出了花厅。

花懋才看着陆雨梧走出去,一回头,却发现方才还站在那儿的姑娘竟已无影无踪,隔着素纱幔,他看见后面那道窗半开着,雨丝被风斜吹进来,沾湿地面。

“来人,来人啊!”

花懋一边喊着,一边往花厅外面走:“快将这后头的窗都给我封了!封得死死的!护院,护院呢?为什么花厅后头那块地方没人看着?都瞎了吗!”

知州的轿子从花府一路被人抬回州署衙门前,轿子落了地,灰暗的天色底下,藏在暗处的人始终注视着底下那顶轿子,却始终没见人从轿子里出来。

他们正疑惑呢,只见底下那轿帘终于被旁边的侍者掀开,里面那位穿着官服的知州走了出来。

“你们是谁的人?”

忽然,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几人心神俱凛,其中领头的费聪敏锐回头,晦天暮雨,那紫衣女子立于檐上,如一道被皴擦而出的水墨影子,缥缈而绝尘。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儿的?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费聪立即伸手去摸身后的兵器。

“看。”

那女子忽然轻抬下颌。

费聪等人立时顺着她的目光朝底下看去,只见那位知州才往前走了没两步,忽的,他一手扶住胸口,步履踉跄一下,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毫无预兆地栽倒在地。

陆青山脸色大变,忙俯身去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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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衙门口乱成了一锅粥,侍者与差役们都围着那位陆知州,他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不省人事。

“你下了毒?”

费聪想起她方才潜入花府里,忽然反应过来。

“是不是正合你意?”

细柳双手抱臂,扯着唇角,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盯我这么久,终于可以交差了?”

费聪却眯了一下眼睛,他再看了一眼底下,众人已经将那陆知州给送进了衙门里:“细柳,想不到你还有下毒的手段。”

“谁让他身边的人太多,上次刺杀没能要他的命,”细柳看着他,“还是下毒好,我容易脱身。”

费聪像是审视了她片刻:“你是真失忆了。”

“他不是你的情郎吗?”

雨气扑了满脸,费聪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恶劣起来,他冷笑着:“为了他,你亲手杀死了我的弟弟费愚。”

费聪临时起意,他说这些,便是想故意刺激她,紫鳞山主又如何?失了忆,也只能任人摆布,但观察着细柳的脸,她却没有流露分毫惊愕的神情。

她甚至有些过分冷静了。

“是吗?看你那副样子,我还以为我杀的是什么至亲呢。”

细柳眉峰微挑:“情郎而已,杀了也就杀了,再找一个就是。”

费聪脸上神情有点龟裂。

“倒是你,原来你跟我有仇。”

细柳将他上下一瞥:“可惜,你杀不了我。”

费聪胸膛起伏,怒意充盈眼眶,却见细柳飞身一跃,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雾当中。

费聪死死地盯住她离开的方向,半晌对身边人沉声道:“我不信她真的下得了手,陈公也说了此人不可信,人到底死没死,咱们得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州同窦暄正在家中听小妾唱曲儿,外头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暗了下去,那小妾一面弹着琵琶,一面扯着黏黏糊糊的调子朝他眨眼。

窦暄闷了口酒,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一把摸住小妾的手,琵琶声断了,小妾嗔怪一声,作娇羞状,窦暄正要亲她一口,却听见外头叫喊:“老爷!”

窦暄不耐烦地往门外看去,管家浑身都淋湿了,他喘着气跑进来:“老爷!出大事了!”

窦暄眉心一跳:“看你慌里慌张的,出什么大事了?”

“知州大人他,”

管家一个大喘气,好不容易将话说全了,“知州大人他好像中毒了!现在已经不省人事了!”

“什么?!”

窦暄猛地一把将小妾推开,站起来。

小妾摔在地上抱怨,他却没心思听,一把拎住管家的衣襟:“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陆大人怎么会中毒呢?”

管家战战兢兢:“说是,说是从花府出来,轿子落在衙门口,没走几步就吐了黑血,如今,如今大夫正在后衙里看诊呢!”

窦暄一听“花府”二字,他眉头一下拢得死紧:“快,给我换衣裳!我要去衙门!”

窦暄赶到州署衙门,那些下官还有文书们都乱成一团聚在后衙里,他拨开人群往屋里去,那些守在门口的侍者也没有拦他。

“公子!”

他还没掀开内室的帘子,便听见里头传来这样一道悲痛的声音,他心里一跳,连忙进去,那老大夫正被陆青山揪住衣领子,他冰冷的脸上失了控:“你这庸医!公子的毒怎会解不了!”

老大夫满脸惊惶:“陆大人他……已经咽气了,节哀,节哀啊!”

什么?

咽气了?!

窦暄倒吸一口凉气,他险些栽倒,跑到床前,果然见床上那位年轻的知州闭着眼,脸色惨白,双唇发乌。

窦暄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没有鼻息。

陆青山双目发红,正揪着老大夫的衣领子质问,却听见一道声响,他回过头,竟是州同大人窦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侍者们齐齐拥上来,悲怆地喊着“公子”,窦暄满脑袋嗡嗡响,他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陆雨梧,他静躺在那里,仿佛神魂尽去,只剩这一具血肉皮囊。

陆雨梧……真死了?

窦暄天生发肿的眼皮颤动,脸上血色尽褪。

这天夜里,先是巡盐御史吕世铎漏夜而来,后半夜里得到消息的谭骏等人也赶了过来,连孟莳也拖着风湿腿来了。

汀州大半个官场上的人都来了,他们亲眼看见陆知州的尸体被他的忠仆给放进棺材,停在堂上。

一夜过去,天才濛濛亮,雨也停了,就在这州署衙门前面的大堂上,大小官员分了两边坐下,久久无人说话。

“陆大人忽遭不测,”

冗长的寂静过后,到底是盐运使谭骏猛地站起来,“我们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要查!严查!”

他来回踱了几步:“陆公尸骨未寒,他唯一的孙儿却殒命于此,若不查出真凶来,我等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陆公交代?又如何向当今圣上交代?”

“依我看,陆大人既然是从花府出来后就吐了血,那么咱们如今就该先将花懋拿下审问,他绝脱不了干系!”

忽然一道声音落来:“早知如此,你谭大人又为何一定要陆大人去收敬香钱?”

谭骏一愣,转过头看向他:“窦暄,你如今是在怪我吗?这差事难道是我们盐官的?你们州署衙门是一点力都不用出么?”

“花家是疯了吗?”窦暄紧攥了一把膝盖上的衣料,他一下站起来,“陆大人前脚从花家出去,后脚就中毒而死,花懋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明目张胆地谋害朝廷命官?”

谭骏脸色一沉,意外似的:“我说你这个窦鹌鹑今天是吃错药了吗?平时也没见花懋给你献慇勤,你说不是花家,那到底是谁?”

窦暄平日里就跟他的外号“窦鹌鹑”一样,在汀州这个官场上从来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今日却敢跟谭骏呛声,如此反常,谭骏盯着他,忽然冷笑一声:“好啊窦鹌鹑,你既然认为不是花懋,那你想说是谁?”

谭骏双眸一眯:“……是我?”

他忽然回头,看向坐在上首处的吕世铎与孟莳:“还是二位上官啊?”

神仙打架,州署衙门里的小官们根本不敢吭声,一个二个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窦暄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又成了那副鹌鹑样子:“下官绝不是这个意思。”

但谭骏哪里肯放过他:“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又是什么意思?窦鹌鹑,难不成以往是我小瞧了你,我看你……”

“够了!”

忽然一声暴喝。

谭骏被吓了一跳,嘴里的话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只见那位从夜里见到陆雨梧尸身时起便一直沉默的巡盐御史吕大人铁青着脸,冷冷地睨他。

堂内死寂。

孟莳在旁,松弛的眼皮抬起来,他看向身边的吕世铎:“吕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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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晓得陆公的孙儿没了,还是在咱们这儿没的,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

吕世铎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孟莳言辞温和极了,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可当下要紧的,是要找出杀害陆大人的真凶,谭骏的话也没说错,花懋是有嫌疑,审是要审的,还有其他有嫌疑的,也都要一一审过,不审,怎么查下去呢?咱们总要给皇上一个说法啊。”

“还有,”

孟莳双手撑着一根拐杖,看向站在那儿的窦暄,他浑浊的眼将窦暄不着痕迹地审视一番,“陆知州遭遇不测的事,我已经命人送信去南州禀报布政使大人,还有,眼看盐商又要运粮了,这是大事不能耽误,窦州同是州署衙门里的,你来暂代知州行事最合适。”

说着,孟莳顿了一下,他看着窦暄:“此事,我也已经在信中与布政使大人提了提,想来用不了几日,南州那边就会有信儿过来。”

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死了,此事一日之内很快传遍整个汀州城,因为还没有查出真凶,所以暂未设下灵堂,只停棺在后衙房中。

白日里几位盐商纲总都过来了,其中没有花懋,因为他如今嫌疑缠身,已被押入大牢审问,但剩下这些纲总们谁也没有进到后衙中去,陆青山以暂未设灵堂的借口将他们都挡了回去。

入夜,停棺的房中只有一盏孤灯,那茸茸的灯火映在窗上,陆青山作为陆雨梧的忠仆,此时已领着人往大牢去看着窦暄审案,因而房外只有几个衙门差役守着。

“这小陆大人,没来之前,所有人都当他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名差役打着哈欠,低声跟身边人说着,“哪知道他刚来就死在这儿了!”

另一名差役不由啧声:“谁说不是呢?那些盐商老爷还捧着他,官老爷们又盯着他,哪知道这么短命!”

“听说是那花纲总干的,下的剧毒啊,可是那花懋好好的纲总当着,做什么找死呢?”

“听说啊,是为了太后的敬香钱,陆大人去花家就是去找花懋筹钱的……”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嘀咕着。

忽的,两枚飞刀擦着夜风骤然袭来,正中几人身上,他们身子还没转过来看见什么人,就一个个地栽倒了下去。

一道黑衣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庭内,他步履轻盈地到了檐下,踢开门前挡路的人,“吱呀”一声,隔门被他缓缓推开。

里面一盏灯烛照着,他一双眸子四下一扫,很快走到那停在正中的棺木旁,这房中宽敞,没有任何陈设,只有梁柱旁挽着几道帘子。

藉着昏暗烛影,他朝棺木中望去,穿着一身整齐的青色官服的陆雨梧静躺在其中,双手交握,闭着双眼。

他像是愣了会儿神,视线落在陆雨梧胸膛,那块官服的补子底下单从肉眼看来,果真没有起伏。

但他还是伸出手去探了探棺中人的鼻息,双指又探向他颈间脉搏,冰冷的触感,单薄的皮肤底下似乎真的没有任何声息,但他细想片刻,又立即将双指往颈侧皮肤里用力按了按,这一按,他双眼便大睁了一些,却又像是不够确定一般,他又换了一边再猛的一按。

忽的,清脆的声音响起。

黑衣人浑身骤然紧绷,他立即收回手,抬头往左侧望去,一盏灯烛照不清那道倚靠着梁柱被纱幔掩住半边身影的女子。

她手上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样东西,那像是她腰间的银链,缀挂在上面的银叶轻轻碰撞着发出清音。

哪怕没有看清她的脸,黑衣人这时的第一反应是转身要往门外跑。

倏尔一道寒光袭来,他匆忙侧身闪过,回头之际,只见一枚银叶嵌在隔门上。

“你发现了。”

那道清越的女声响起,语气冷极了。

但他却猛地浑身一僵,像是反应了片刻,才忽然转过身,看向那道从梁柱后的阴影中走到光下的身影。

那本是一张熟悉的脸,但他看清女子的眉眼,那一丝说不上来的陌生让他一时怔住。

她那双眼睛看了过来。

他一下子撇过脸,有点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的局促:“不就是,不就是假死药么?别人看不出来,那是他们笨,小爷我是谁啊……”

细柳抬着下颌:“那么你这个聪明蛋,可要管好自己的嘴。”

他却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由又将细柳上下打量一番,她的刀还好好收在她腰侧,根本没一点要抽刀的意思,他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却只让他自己管好嘴?

“细柳,你胆子真的好大!”

他方才双指往陆雨梧颈侧里按去觉察到微弱跳动的脉搏时明明松了口气,这一刻却又提起气来:“假死,这是欺君!你们这样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到时候万一被人发现了你们……”

一枚银叶飞来,他堪堪躲开。

再回过头,他瞪圆眼睛:“你难道真想杀我灭口?”

“我要真想杀你,这三年来你坟头上的草都不知道长了第几茬了。”

细柳松开腰链,冷笑。

房中忽然静了下来。

他忽然一把扯下来脸上的面罩,露出来一张少年的清秀面容:“你真的没有下过追杀令……”

细柳双手抱臂:“怎么?陈宗贤告诉你,紫鳞山给你下了追杀令?惊蛰,你是三年没有出门吗?紫鳞山有任何人碰你一根毫毛吗?”

“恩公不许我出门,但是我……”

他说着,忽然顿住。

细柳审视他,随即移开视线:“看来你也不是蠢得无可救药,在陈宗贤身边三年,心里到底还是起了疑。”

如今的惊蛰已经十六七岁了,他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比从前少了很多稚气,他没接这话,眨眼的功夫,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皱眉朝她走近几步:“等等……细柳,你不是失忆了吗?你为什么会认得我?你……什么都记得是不是?你骗人……”

他伸手要抓细柳的手臂,细柳往后退了一步:“骗你怎么了?”

“你果然没有失忆!”

惊蛰激动起来。

这时,隔门外头忽然有了动静,惊蛰一下警惕地回头,却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推开门歪头往里望了望。

“这些差役怎么回事?谁扎的他们屁股?”

外头还有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

“是惊蛰,”另外一道年轻的女声响起,很快隔门外又有一个年轻姑娘的脑袋探进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屋中的少年,“阿叔,真的是惊蛰!”

很快,乌布舜与舒敖、雪花三人进了门,将隔门合上。

“细柳,没事吧?”

乌布舜看了惊蛰一眼,问细柳道。

毕竟惊蛰是刺杀过玉海棠的,如今还是紫鳞山的叛徒,他今夜却忽然出现在这里。

细柳摇头:“没事。”

惊蛰顾不上其他,看着他们三人:“你们都知道她没有失忆吗?”

“知道,但我和阿叔也是这几天才知道的,”雪花走到他面前去,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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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副偷偷摸摸的打扮,“大医最先知道。”

“你们都知道,”惊蛰转过头,看见乌布舜走到棺木旁,从布兜里掏出来个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那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大医捏着药的手一顿,他看着棺木中脸色惨白,骨相秀整的年轻公子,那边雪花看了看细柳:“你应该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乌布舜欲言又止:“那个,等等,你们等一等……”

可少年少女吵吵闹闹的,没人听见乌布舜说什么,他也找不到插句嘴的气口,只得叹了口气,将解药给棺木中的陆雨梧服下。

惊蛰因为那点微妙不爽而紧蹙的眉头瞬间松开了许多,只是看向细柳,表情又有些古怪了起来:“不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细柳却并不说话,只是盯着他,惊蛰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上他的颈项,他低眼一看,是一条碧绿的小蛇,他脸色一变:“雪花!”

雪花笑眯眯地看着他。

“惊蛰,你如果还是要回去,我不拦你。”

细柳看着这少年被蛇缠住脖颈,一副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但你见了费聪,应该知道怎么说,这条蛇会陪着你。”

雪花还有点不太放心,将自己身上的布囊解下来塞到他手里:“这是它的饭,你记得要好好喂它,不要让它饿肚子,也不要伤害它,不然我就放虫子咬你。”

惊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咬牙切齿:“你记得我送过你我最好的毒药吗?”

“我也送过你我最喜欢的虫子啊。”

雪花想起来这件事,歪头问他:“它们好吗?”

惊蛰忽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道:“破虫子一点都不好养,都被我给养死了。”

“是你太笨了!”

雪花不高兴地说道。

半夜被扎了屁股的几个差役猛然醒来,第一反应都是先摸屁股,摸到一手血,登时都吓得跳起来,几人忙推门,棺木停在里面,但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棺木里的尸首,他们还没走近,便听一道冰冷的声音:“你们做什么?”

差役们连忙回头,见是那陆青山,便连忙上前七嘴八舌道:“昨晚有刺客!”

“刺客还伤人了!”

陆青山神色一凛,立即往停棺的房中奔去,差役们看见他往棺木中望了一眼,像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他看了过来,道:“你们守不了这里也不必再守了,我们自己人来守!”

差役们捂着屁股垂头丧气地出去了,陆青山看着他们的背影,随后便招来几名侍者吩咐了一番,又施展轻功飞快离去。

宵禁未除,城内安静极了,偶尔有几声狗吠鸡叫的,僻静深巷里隐约可闻。

乌布舜让舒敖将陆雨梧放到竹床上,又拿过来被子给他盖上,舒敖临着灯火,低头发现他颈项间沾着一层淡薄的水雾。

再看他的脸也是湿润的。

“大医,他这是怎么了?”舒敖大惊失色。

“我刚刚给他吃的解药,是在化去他体内的寒气,”乌布舜拿来干净的帕子,给陆雨梧擦了擦身上的水气,“再有一个时辰,他应该就可以醒过来了。”

舒敖“哦”了一声,转身出去弄炭盆来,用炭火来逼陆雨梧体内积蓄的寒气。

细柳坐在桌边,看着乌布舜站直身体,将帕子扔到一旁的案几上,他转过头来,正好看见细柳在看床上的人。

他走到桌边来,端起冷茶喝了几口,说:“我不该直接将那药给你,幸好,他只吃了三颗。”

细柳抬眼:“什么意思?”

乌布舜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他在密光州那样苦寒的地方待了很久,身上多少旧疾我猜都是那个时候有的,若再多吃一颗那种药,就危险了。”

细柳一下起身:“您没说过那药会……”

“是,但我不知道他身上有旧疾。”

乌布舜叹了口气,又看向她:“你别担心,三颗出不了事,他很快就会醒的。”

“只是你既然担心他,又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早就恢复记忆了呢?”

乌布舜又问她。

细柳抿唇,没有说话。

乌布舜看她是真的不打算开口,便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什么都闷在心里,他又怎么会知道呢?该说清的事一定要说清,你就算不愿意告诉我,等他醒来,你难道还要再瞒着他?”

乌布舜拍了拍她的肩,往外面去了。

夜色浓黑,细柳临着灯烛在房中安静地坐着,她偶尔会看一眼窗外,但最终视线都会落回竹床上,在冗长的寂静里,只有炭火时不时辟啪作响。

她在心里算着时间。

一个时辰应该是有了,可是竹床上那个人依旧静静地躺着,她忍不住拧起眉,走到床前去,昏黄的烛影里,他的面容依旧苍白,浓而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淡淡的影。

细柳在床沿坐下,看着他的脸,片刻,视线又顺着他的颈项往下,被子的一角掀开着,底下他一层青一层白的衣袖翻卷,露出来的腕骨被细布包裹严实。

好像从重逢之始,他的腕部便缠着这个东西。

细柳忽然伸出手,手指就要触碰到他手腕细布的刹那,烛焰微闪,她忽然反被攥住了手。

她一瞬抬头,不知何时,陆雨梧已经睁开了眼睛,昏昧的光影里,他那双眸子黑沉,盯住她。

他的掌心不知到底是水气还是汗意,不那么冷了,反而很烫,烫得细柳下意识地要挣脱,可他却紧紧地握着。

细柳要抽出手,却没挣开,反而因为惯性而一下俯身。

他的呼吸不再像在棺木中时那么微弱,轻轻拂过她的面颊。

“放手。”

她说。

陆雨梧似乎是在看她的脸,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他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温润和煦的笑意,他依旧沉静,却有一种如积雪般的冷意。

细柳不知道他想看出来些什么,但他的手仍没放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他的手像是因为用力而有些细微地发颤。

细柳低头看见他手背绷紧的筋骨,嶙峋而漂亮。

“为什么?”

他的声音忽然落来,气息轻擦过她的耳畔。

细柳呼吸一滞,她本能地想要往后躲,却听见他又说:“你肯告诉惊蛰,却仍要瞒着我。”

细柳一怔,抬起头来。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方才乌布舜说过的话。

原来他听得到。

他知道惊蛰来过,也知道她跟惊蛰说了什么。

细柳低垂眼眸,与他相视,表情倒也坦然:“我瞒你,难道你就不知道了?陆雨梧,别跟我装傻。”

陆雨梧看着她,眼睫微垂,视线划过她的颈项,他看不见那根红绳,不知道那只丑玉兔还在不在她身上。

但她颈侧有一道狰狞的疤痕。

他指节稍松,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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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抽出手站起来。

不知是不是面前两盆炭火烤的,她颈间有了薄汗。

她转身走出几步,手才触碰到隔门,却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我知道。”

她忽然顿住。

“花若丹告诉我,你把什么都忘了,你不记得她,自然也就不会记得我,但我又想,你若真的什么都忘了,为什么愿意帮她?”

陆雨梧看着她的背影:“但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担心你若真的忘了呢?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萍水相逢,只要你愿意,你便会帮她。”

“那年达塔人绕过丹岩突袭密光州,罗州的韦添裕非但不肯来援,还想置我于死地,那时我在罗州才着手查了他的阴私,便有人及时相助。”

陆雨梧仍望着她:“细柳,你知道是谁在暗地里帮我吗?”

细柳没有转身,她盯着隔门的缝隙,硬邦邦道:“我怎么会知道。”

她推开门,看见外面漆黑一片,檐下连灯也没有,迎面吹来的风里还有没散干净的潮湿雨气,忽然有人落在院中,那人快步过来,细柳认清他是陆青山,便立即绕开他出去。

陆青山回头看了一眼细柳,赶紧进了屋子,看见陆雨梧清醒了过来,他松了口气,忙道:“公子,他们让窦暄代替您主理州署中事。”

陆雨梧坐起来:“我死了,他们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想做什么都可以,花懋如今在牢里,你记得每日让人去盯着他们审案,不要让人对他动私刑强迫他认罪。”

“是。”

陆青山低首。

陆雨梧又垂眸沉思了片刻,说:“青山,你替我磨墨,我要写一封信。”

陆青山立即找了笔墨过来,陆雨梧走到桌前坐下,才发现细柳的双刀就放在桌边,他看了片刻,才提起笔来。

陆青山看他握笔有点抖,不由道:“公子,你的手……”

“不碍事。”

只是这几日那丸药吃的,他身上冷得厉害,手腕便更疼,连带着左手都有些蜷握不住东西,但此时药解了,笔也勉强握得住。

细柳才将自己屋中的灯点燃,一摸腰间才发觉自己忘了什么,她立即折身回去,才踏上石阶,便见半开的隔门中,陆雨梧临灯而坐,提笔在写些什么。

但细柳的目光落在他握笔的那只手。

“细柳姑娘。”

陆青山看见她了。

细柳却没在看他,只是盯着陆雨梧,他原本是在看着面前的纸上,听见陆青山的声音便抬起头看向她。

细柳几步走进去:“你怎么用左手写字?”

陆雨梧搁下笔,站起来才想说些什么,细柳却忽然快步过来,一把抓住他才握过笔的手。

她毫不犹豫地去扯他腕部的细布。

“细柳……”

陆雨梧要挣开,细柳立即一招锁住他手臂再度探向他手腕,他见此,手臂一屈,格开她,细柳一愣,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些拳脚招式,一时不察,竟被他挣脱。

“在密光州跟人学了点皮毛。”

陆雨梧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这点功夫对细柳而言当然只是皮毛,她神色冷冽,几步上前再度出手,不过几招之内便将陆雨梧逼至竹床边。

陆雨梧碰倒了一只炭盆,里面的火星子蹦出来,细柳双手压住他肩膀,他后仰倒在床上,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宽大的衣袖堆叠至手肘,露出来一截因用力而肌肉紧绷的小臂。

陆青山一张冰山脸有了点裂痕,他罕有地露出无措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上前去帮公子。

细柳发现他大多只用左手来接她的招式,右手从没碰过她,顶多用手臂挡她,她忽然像是没站稳似的,俯身朝他倒去。

陆雨梧立即伸手去扶她的肩膀,却不想她骤然从腰间摸出一枚银叶,寒光一闪,他左手腕部的细布瞬间散开。

灯火之下,细柳猝不及防地看清他手腕上被一道陈旧伤疤割开的弯月红痕。

房中忽然一片死寂,陆青山早已退了出去。

细柳猛地又攥住他的右手,陆雨梧却没有动了,只是看着她,任由她割破右手腕上的细布,他闭了闭眼。

右手远比左手严重太多,那疤痕更狰狞,更深,他手腕那片皮肤已经不成样子了,还有一处明显的凹陷,除了皮,就是底下的骨,就好像这块地方再也长不出新的血肉了。

细柳握着他的右手,她感觉得到他像是想要回握她的,可是他指节动了动,却根本做不到那样有力地来握她的手,细柳像是听见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他说:“细柳,我的右手已经残废了。”

他亲口说出“残废”二字,如同一柄利刃刺中细柳的心口,她抬起眼看他,不过三年而已,她还记得他曾是怎样一个少年。

他聪慧,和煦,是如玉璧一般无瑕的天之骄子。

细柳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她眼眶微湿,咬牙:“谁干的?”

“陆雨梧,谁干的?”

她从喉咙中挤出这话来,却不等他回应,便倏尔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就在京中,陆证毁了他的脸,绝了他的路。

细柳忽然松开他,转身走到桌前去将双刀收回腰间。

“细柳,你去哪儿?”

陆雨梧起身,叫住她。

房中灯烛昏昧,她回过头,那双眸子里浸满冰冷雪意:

“回京,去杀一个人。”

第94章惊蛰(五)

细柳只朝他看去这一眼,心中便已经将什么都盘算好了,陆雨梧已经由明转暗,处境暂时不会再那么被动,汀州这边的事她可以交给分堂主盯着,她若星夜兼程,多少也够她在汀州与燕京之间一个来回。

她扔下一句话,转过脸便要往外面去。

“细柳,你不要冲动。”

陆雨梧起身,快步走过去拦住她,这时,站在门外的陆青山忽然在外头将隔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细柳看着隔门外映出的那道身影,拧起眉头。

房中静了片刻,陆雨梧看她冷着脸不说话,他垂下眼帘,开口:“我祖父毁了陈宗贤,所以陈宗贤也要毁了我,他生不如死,所以要我来偿,但我想要活着回来你面前,所以我必须要瞒住我的手伤。”

大燕官员,是不可以身有残疾的。

他说:“我曾承诺要给你写信,我不想食言,但我……”

“那你为何要去?”

细柳忽然打断他,一双眼睛盯住他:“我让你不要去密光州,我让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本没有罪,为何要认罪?”

她如此凌厉的质问令陆雨梧忽然一怔。

看着她那双眼睛,很快,陆雨梧意识到原来她从不是因为他没有如约去信而生气。

“陆雨梧,你骗我,你说你会走,你还让我看着你走……”细柳想起那个山野月夜,她侧过脸,视线落在桌案上,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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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灯照着纸上未干的墨字,那上面的字迹行云流水,清峻秀逸,与从前别无二致。

她不知道,这三年多他到底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可以用一只筋骨受损的左手将自己的字练得像从前一样。

至少她收到那封信,看到那两句诗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察觉。

三年,他用残废的手,给她写一封寻常的信。

“对不起。”

他说。

“你说我没有罪,我就是没有,我也不认,”陆雨梧抬起左手握住她的手腕,从前她的体温总是比他冷,但现在却不一样了,她没有从前那么清瘦了,脸色也不像从前那样惨白,她开始变得康健,而他手掌的温度却变得冷冰冰的,却更感受到她的暖,“我不该骗你,但我不后悔。”

“你……”

细柳抬头瞪他,却撞入他的目光,烛影闪烁在他眼底,更衬他的眼瞳犹如深渊一般,细柳忽然一下别过脸去。

“这三年,你过得好吗?”

他忽然问。

“比你好。”

细柳没好气。

陆雨梧却无声地看着她,目光落在她颈侧那道显眼的疤痕上,那夜刺杀他的时候她戴着面纱,他没有第一时间看清楚。

后来看见,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也骗我。”

他说。

这一瞬,他手上忽然用力,细柳一时不察,两步撞入他怀中,幽微的冷香近在咫尺,她才要挣开,却听他忽然道:“你从没亲眼见过我写字,你怎知我不是天生的左撇子?”

细柳脊背一僵,忘了挣扎。

她抬眼,对上他无言的审视。

“很奇怪吗?寻常人都是右手。”

细柳说着要挣开他,他双臂却紧收,锁住她腰身,他身上有润泽的水气,细柳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身量比三年前要更高,哪怕身上落了疾,他的体魄却也比三年前要更强健。

她仰头,怒视着他。

“是,可寻常人见了左撇子,也不会大惊小怪。”

陆雨梧垂眸,神情清淡。

烛火投落他肩背,如日暮余晖点缀在积雪上,他已不再是一个少年,三年的时间,他比以往更沉稳,更内敛。

“你记起自己了,圆圆。”

忽的,他如磬的声音落来,没有犹疑,满是笃定。

细柳眼睫一动,这个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么陌生的名字,却极其轻易地将她击溃,她记得幼年时候,他们也曾在一起习字。

周盈时会记得,他从来不是左撇子。

细柳眼睑骤然一酸。

那么长的一段岁月里,所有人都在遗忘周盈时,连她自己也忘了,只有他数年如一日,从来不肯放弃周盈时。

忽然一阵急风透过半开的窗涌入,案上的灯烛焰光陡熄,只余一层淡薄的月华,细柳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仍能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脸上。

室内昏昧,他忽然低首,鼻尖意外轻蹭过她的鼻尖,一瞬很轻微的痒意,细柳的手忽然紧攥他的衣襟。

气息交织,细柳觉得自己脸颊有点麻。

他的吻很快落来,柔软的唇上带着冰凉的温度,将她的呼吸顷刻夺走,细柳眼睫颤动,眸子大睁。

这时,一门之隔,也许是见屋中灯烛被风吹熄,里面又好一会儿没动静,陆青山在外面敲了两下门:“公子?可要我来点灯?”

细柳浑身一震,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地上的影子也骤然分开,她气息都是乱的,转身拉开门,看也没看外面的陆青山一眼,几步跑下石阶飞身掠上檐瓦,几片瓦落下房檐,脆声一响,碎了一地。

陆青山看她明显有些慌乱的背影消失不见,回过头看向房内,公子就立在那片月光照不见的阴影里,他不由问:“公子,细柳姑娘可是受伤了?怎么轻功这么不稳当?”

陆雨梧一言不发,只是抬眼望向檐上。

今夜难得见月,宵禁中的汀州城铺满了一层淡淡的银霜,一间偏僻的院子中,几个手底下人正在院中弄了堆火,当中有人是烧鸡的好手,特地将一只烤得表皮焦黄的烧鸡拿给费聪,费聪撕下来一只鸡腿递给旁边的黑衣少年:“来,我这兄弟没别的本事,喜欢吃鸡,烧鸡也弄得好,所以我们才叫他黄皮子。”

那黄皮子挠了挠头,嘿嘿地笑了一声:“惊蛰小公子,您快尝尝看。”

惊蛰袖管里还钻着一条碧绿小蛇,时不时地用它冰冷的皮肤蹭着他,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看了一眼费聪递来的那只焦黄油香的鸡腿,他本想拒绝,但袖子里蛇信忽然舔了他一下,他一下汗毛倒竖,一把接来鸡腿,什么话也不说,起身就往房里去了。

房门“砰”的一声合上,那黄皮子吓了一跳,不由凑到费聪边上怒了努嘴:“大哥,这小子也太傲了点,他来了这儿给过咱一个好脸么?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派头!”

“陈公待他不一样,”

费聪看着那道紧闭的房门,又撕下来一只鸡腿,咬了一大口,“你们都把罩子放亮些,别得罪了他。”

“之前罗州的差事咱们没办好,陈公已经有所不满了。”

费聪叹了口气:“咱们得把这个小爷爷给伺候好了,在这儿做什么,都不能跟他抢功,免得惹陈公不快。”

黄皮子哪能再说什么呢,点点头,忙要去给费聪倒一碗酒来,哪知才一转身,他却发现对面檐上不知何时立着一道身影。

“大哥!”

黄皮子心神一凛,立即喊道。

院子里所有人都在此刻抬起头来,清霜般的月华落在那人身上,隐约可见是个女子的身形,她负手而立,俯视着他们。

费聪一下站起身,一双凶悍的眼睛眯起来:“细柳?”

底下满院子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几乎同时伸手扣住自己不离身的兵器,警惕地盯住她。

“你来做什么?”

费聪冷声道。

细柳的视线在他们当中来回一睃,随即定在费聪身上:“你的人都在这儿了?”

费聪敏锐地察觉出了点什么,眉头一拧:“你想干什么?”

细柳根本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噌”的一声,双刀抽出,她从檐瓦飞身而下,才一落地,一干杀手立即将她团团围住。

她往前几步,一手抬刀横劈过去,瞬间割破一人脖颈,那人倒下去捂住血红的脖子挣扎两下就没了声息,费聪到此时方才真正察觉她森寒的敌意,他又惊又怒:“细柳你疯了?”

房中惊蛰听到动静,推门跑出来正看见被围在当中的细柳,他惊愕极了,却什么也来不及说,只见她瞥来一眼:“进去。”

“细柳……”

惊蛰才开口,却见一道寒光袭来,银叶正中他身后的隔门,他停住步子,没有动了。

他仿佛又看见了数年前的那个细柳,冷漠又狠厉,她挽刀隔开一道剑锋,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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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反身往前划破一人腰腹,她比从前还要快,招式快得让人反应不及,她却足够从容,错身躲开数道攻击,双手横握刀刃快速在几人手上,臂上,甚至胸腹划出数道血口子。

费聪在旁越看越心惊,他立即凝神上去,挂在身后的长枪被他一掌拍上半空,稳稳地落来他手里,他握住尾端将枪头往前猛地一刺——

细柳耳廓微动,刀横在腰间抵开一道攻势,同时近乎敏锐地侧过身,及时躲开那尖锐的枪头。

耳畔的浅发被罡风拂动,她一脚踢在面前一人的腹部,随即旋身而起,双刀架住费聪的枪头往前一个翻身,稳稳地站在枪杆上。

夜风吹动她深紫的衣摆,费聪长枪尾端夹在腋下,他仰头:“细柳,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陈公的人?”

细柳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挽起双刀,直逼他面门。

刀锋凛冽的寒光闪了一下费聪的眼睛,他胸中骇然,立即折身避开,其他杀手顿时一拥而上,数把兵器朝她袭去。

细柳身似缥缈,如影子一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血液顺着青石砖的缝隙汩汩流淌,蜿蜒至那堆烧红的柴火边,发出“滋滋”的声响。

惊蛰看见那黄皮子腹部全是交错的血口子,他倒下去,压塌了火堆上串烧鸡的棍子,柴火烫得他想要大叫,却满喉咙都是血,呜咽几声,很快就没动静了。

满院子都是尸体,泡在一片血红里,费聪被细柳逼得一退再退,他握枪的手上被划了一道,疼得厉害,却仍旧紧紧握住手中的金枪。

但他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星星点点的血迹沾在她苍白的面颊,更衬她眉目有一种诡秘的眼里。

她衣摆血红濡湿,血珠滴答。

那全都是这些人的血。

费聪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便是这个细柳比三年前与他交手时要更加厉害,她的武功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令人胆寒。

费聪一身内劲撞上她冰冷的内息,立即像是被严冬包裹得严丝合缝,他浑身的筋骨都僵硬起来,心肺生疼,连呼吸都变得浑浊。

费聪咬牙以长枪抵住她的攻势:“你到底为什么……”

“告诉我,”细柳先瞥一眼他的长枪,再顺着枪杆将视线落在他那张因用尽力气而显得狰狞的脸上,“三年前在罗州弄伤陆雨梧的人中,有没有你?”

费聪尽力抵住她的刀锋,他胸中的惊骇催生出惧意:“那都是陈公的意思!你都已经杀了陆雨梧了,还管这件事做什么!”

“果真有你。”

细柳双刀勾住他枪头,往后一拽,费聪力有不逮立时往前踉跄几步,反应过来他立即枪头一转,挑向她腹部。

细柳立时以双刀下压枪头,随即迅速仰身一转,飞快朝他逼近,同时刀锋擦着枪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顷刻划向他握枪的双手。

费聪手指鲜血淋漓,他吃痛一声,下意识卸了力道,长枪“光”的一声落地,紧接着刀风袭来,他本能想要闪避,却被细柳一脚踢中胸膛,重摔在地。

那凛冽的刀光一闪,费聪的双手被一双刀刃自腕部刺穿,狠狠钉在砖缝里,他惨叫起来:“啊啊啊!”

惊蛰在檐下看着这一幕,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细柳袖口边的血珠一颗颗砸在费聪的身上,湿润又黏腻,他痛得满眼暴出血丝,目眦欲裂:“细柳!细柳……你敢杀我,陈公不会放过你!皇上不会放过你!”

“没办法。”

细柳抬着下颌,冷漠地睨他:“陈宗贤那个老东西该庆幸他此时在燕京而不是这里。”

“你不是说,我杀了你弟弟吗?”

细柳扯唇,手腕一转,刀锋切割血肉的闷响隐约,几乎被费聪的失声惨叫盖过,什么筋,什么骨,都快被这一双细柳刀给断干净。

“这正是一个好理由,是你放不下你的弟弟,是你想给他报仇先来招惹我,反正你死了,什么话都由我来说,不是吗?”

“你,你……”费聪双目充血,不知是痛的,还是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给气的,他浑身剧烈颤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细柳骤然抽刀。

血雾弥漫,檐下灯笼照着费聪大睁的双目,一道血红的口子贯穿他的喉咙,汩汩的鲜血淌至细柳脚边。

她站直身体,

血珠积蓄在刀锋,缓缓滴落。

第95章春分(一)

黄皮子身体半边歪在柴火堆里,惹得火焰拔高,烧得焦臭,惊蛰快步下阶拎起来水井边的水桶一下泼过去,骤然剧烈的“呲”声中,焰光萎靡下去,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不再强烈。

但这桶水冲不淡此间的血腥气,霜华阴冷,照得地上横七竖八,死状各异的尸体森然诡异,惊蛰丢开水桶,看见那女子就着费聪身上衣服将双刀擦拭干净后,转过脸来。

“这么多人,”

惊蛰扫视血红濡湿的地面,“你都杀了。”

“怎么?在陈宗贤那里久了,觉得他们可惜?”细柳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脸颊,但她没能擦得很干净。

惊蛰一下抬头瞪她:“我是那个意思吗?我是问你,你将这些人都杀了,之后回到燕京,你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你如今是紫鳞山的山主,皇上是恩公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的,”细柳眉峰动了一下,神情淡漠,“这话我听着就烦,好像我生来就该给姜寰当狗似的。”

惊蛰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这是狗不狗的事吗?费聪是恩公手底下最得力的人,你杀了他,恩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细柳却抬眸看他片刻,那是一种幽深的审视,片刻,她道:“看来这三年你非只长了个子,脑子也长了些,总算看清楚你那位恩公睚眦必报的秉性了。”

惊蛰一噎,他气得不轻:“细柳!”

细柳看他还是那副很轻易就被气得跳脚的样子,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费愚是我杀的,费聪见了我如何不仇恨呢?是他先招我,我不过防卫自身而已。”

什么防卫自身?

难道不是她大晚上的不睡觉,忽然就跑过来把这一院子人给杀了个干净吗?惊蛰额角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但他看着细柳,她语气很平静,但她瞥向脚边费聪尸体的那副神情却不太对劲。

这是纯粹的泄愤。

但到底是泄的什么愤?

“你到底怎么了?”

惊蛰走近几步:“还是说陆公子他出了什么意外吗?那药……”

不提陆雨梧还好,一提陆雨梧惊蛰便发现细柳那张本没有太多情绪的脸骤然有了些不自然的变化,她道:“不要瞎猜。”

随即细柳话锋一转:“倒是你,你还是要回陈宗贤那儿?”

惊蛰一下子哑口,抿起唇。

“我知道陈宗贤曾救你母子性命,你母亲死后,他又一直对你多有照拂,”细柳想起自己曾见过的陈宗贤对惊蛰的种种照顾,甚至还想到了惊蛰那件当宝贝似的,艳阳天也要穿在身上的蟹壳青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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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你好,所以你信他,这我可以理解,但我今日想问问你,你可知道你父亲生前是做什么的?”

“我娘说父亲是游侠!惩奸除恶的大侠!”

惊蛰立即说道。

细柳点点头:“你只是听你娘说的。”

“我爹还在时,常不在家,我那时才几岁,娘那时根本不与我提父亲的事,”惊蛰那时太小了,小到连他父亲的影子都记不住,“我爹死后,娘见我哭闹,才跟我说了爹的身份。”

“惩奸除恶……”

细柳揉捻着这四字,她抬眼看向惊蛰,“这话倒也没错,可沈惊蛰,我师父苗平野顶天立地,一生从不枉杀无辜,你爹非奸非恶,我师父为何杀他?”

细柳从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他,惊蛰愣了一下,想起杀父之仇,他拧紧眉头:“若他还活着,我也想问他!”

“可他死了。”

细柳忽然抬起右手。

惊蛰看着她手中那刀,上面的血还没擦干净,他越看,就越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父亲曾留在上面的血,他恨,恨极了。

下一刻,他看见细柳忽然手腕一转,刀锋向己,而刀柄向他。

“你……做什么?”

惊蛰猛地盯住她。

“你不是恨吗?”霜华在刀锋边缘凝出冰冷的光,细柳语气疏冷,“他是为我而死,所以并非只有他的刀在我身上,他的命,也在我身上,你恨谁都不如恨我,你杀不了他,但你可以来杀我。”

“细柳!”

惊蛰的脸因为愤怒而红透了,他看着那刀,却想那刀锋还不如自始至终都向着他:“我若要杀你,三年前你放走陆雨梧的时候,我就不会背你回紫鳞山让玉海棠救你!”

“所以那时你说我应该跟陆雨梧一起走,不该管你的死活,”细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话锋凌厉,“只有我不管你,你才可以心安理得的与我划清界限是吗?”

惊蛰怒喝:“可你偏偏不是那种人!”

院中陡然一静。

被水浇熄的柴火堆里还有黑灰拥着没灭的火星子苟延残喘,发出轻微的响声,惊蛰胸膛起伏,急促的呼吸好一会儿才平复了点,他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你不是苗平野,哪怕你是他的徒儿,我心中的仇恨也不能向着你,”惊蛰的眼圈有点发红,他秉持着男子汉的原则死活忍住了眼泪,但见细柳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他,像是洞悉了他的没出息似的,他虚张声势起来,瞪她,“我又不是蠢蛋!在紫鳞山里恩公不能护我的几年,都是你在护我,是你选我做你的搭档,否则我如今还在沉蛟池历练,不能出世……”

“你就是个蠢蛋。”

细柳淡淡吐出这几个字,见惊蛰又是一副吸气要跳脚的样子,她道:“你不肯接我的刀,我便当你是信我。”

她利落地挽刀收鞘,一双清冷的眸子盯住他:“那么你听好了,你父亲沈芝璞从来不是什么江湖游侠,他是先太子姜显的贴身侍卫。”

惊蛰神色骤然凝滞,他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细柳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扔给他,惊蛰本能地接住,檐下灯笼照见那书册封皮上“茏园手记”四字,他念出声,又拧眉:“茏园……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那是我家。”

细柳声音平淡。

“……你家?”惊蛰抬头看她,惊诧极了,“细柳,你记得你自己……是谁了?”

细柳没有否认,轻抬下颌:“其中一页折了角。”

惊蛰翻开,匆匆扫了一眼附页上的狂草墨字,迅速依言找到被折了一角的那一页,只将上面的内容看了一遍,他的脸色便立即有了些变化,像是震惊,又像是茫然,他手指捏着单薄的纸页,回不过神。

良久,他抬头:“这个周昀,是你爹?”

细柳只是说道:“你再往后看。”

惊蛰只好又往后翻了翻,看到那幅治园图,以及周昀写在当中那句简短的的话,这时他又听见细柳道:“你当年才几岁,你爹沈芝璞就死了,若推算起来,若这手记最后提到的这个姓沈的友人是他,那么他很有可能便是死在汀州。”

“可我娘是十年前在燕京接回的我爹的骨灰,这手记上记录的日期明明是九年前!时间不对!”

惊蛰捧着那手记,手有些颤。

细柳嗓音清淡:“既然都烧成灰了,你娘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他?”

“不……”

惊蛰有点不敢想下去,他的脸色难看极了,万一那骨灰从来就不是父亲的,却埋在他父亲的坟冢里这么多年……

“先太子死后,先帝悲伤过度,以至于臣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不敢当着先帝的面提及先太子,东宫当中所有太子的旧物都被封存,太子身边服侍的人全部殉葬,你爹沈芝璞是太子身边隐秘的近卫,明面上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但我想东宫当中一定留有他的记录,此事我已经让人去查证。”

惊蛰许久没有说话,像是脑子里裹了乱麻,他低着眼帘怔怔地看著书册封皮上“茏园”二字。

“细柳,你什么都记起来了,那你记不记得,”他忽然抬起脸,对上面前这女子的目光,“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这手用毒的本事不是紫鳞山交给我的,在入紫鳞山之前,我曾有过一个师父。”

细柳没说话,只轻轻颔首。

正是因为惊蛰这一手用毒的本领,玉海棠才会准许他入紫鳞山,而他在紫鳞山中,其他的功夫没学得多像样,只有轻功一枝独秀,最得紫鳞山真传。

“我师父是个天生的聋子,哪怕嗓子是好的,因为从没听见过声音,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说话,可以说是又聋又哑的,还双腿残疾,他长得凶,脾气也不好,但却很用心教我本事,他说我天分好,可以接他的衣钵。”

说到这里,惊蛰顿了顿,才又接着道:“但是我记得有一日恩公来拜访他,我在外头看见师父朝恩公打手势,说什么东西绝不能再用第二回了……”

那时候惊蛰年纪还小,只听见里面恩公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不是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东西么?你真舍得就这么带进棺材里去?”

屋子里骤然死寂。

以惊蛰的年纪他并不能明白这份诡异的死寂中到底暗藏多少机锋,但很快,他又看见师父比划道:“没什么舍不得的,它本来也算不了什么,这世上只有人心,才是最厉害的剧毒。”

惊蛰回过神,对细柳说道:“那时我觉得师父不肯把他最好的本事教给我,我坐在窗下生闷气,里面他们两个也不再说话了,只是后来恩公要走的时候,他对师父说茏园是个好园子,师父如果愿意,他可以把茏园买下来给师父住。”

那时师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随手比划道:“我一个残疾老头子,欣赏不来那些诗情画意的东西,何况,他原来的主人是周昀。”

恩公像是笑了一下:“周昀又如何?”

“一颗弃子而已。”

惊蛰那时听不懂这些,也根本不知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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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是谁,但此时,他将这句话复述给细柳听,却好似石子击破平湖水面一般,他看见细柳一刹面色阴沉。

一千万两银子牵扯出的庆元盐政贪腐大案,终以清查此案的巡盐御史周昀的死而终结,而在他死后,有这样一个人轻飘飘地给他下了一个“弃子而已”的定义。

细柳可以想见那时陈宗贤脸上的自得。

当年那桩贪腐大案何其轰轰烈烈,她的父亲周昀奉命彻查盐政牵涉出多少肮脏阴私,而后陈宗贤又奉命彻查周昀。

所有的过,周昀来背。

所有的功,陈宗贤来揽。

陈宗贤甚至因为斩了一个周昀而顺利进入内阁。

细柳手握刀柄,指节泛白。

天才濛濛亮,急雨又至,整座汀州城弥漫着一种梅雨季挥散不去的潮湿气,孟莳的风湿病折磨得他睡不好觉,听见侄儿范绩来访,便也不再睡了,取下须囊,理了理自己保养得当的一把须子,叫了女婢来给他穿衣梳洗。

范绩在花厅里坐,没一会儿仆婢们便摆好一桌早饭,这时孟莳拄着根拐杖,被婢女扶着走了进来。

范绩忙起身:“舅舅。”

孟莳“嗯”了一声,在饭桌前坐下来,婢女忙递来香茶,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又吐在婢女手中的痰盂里。

范绩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是前儿我送来的防风汤的方子没用么?我看舅舅您气色不好,可是夜里又阴疼地睡不着?”

孟莳擦了擦嘴,随手将帕子扔在婢女身上,这才不紧不慢道:“方子是好方子,只是就算是对症下药,也不是一日之功,急是急不来的,时机到了,作用自然就来了,我看得开。”

范绩听出这番话底下的意味,忙道:“可我听说花懋在牢里什么都不认,那陆雨梧虽然是死了,可他身边那个陆青山却是个不肯善罢甘休的,今日他早早的就带了人去牢里盯着窦大人审案,这案子怕是不好结……”

“才说了不要着急不是?”

孟莳松弛的眼皮掀起来:“陆青山说到底不过是陆家的一个家奴,主子都死绝了,他一个奴才能掀起什么浪花儿来?

不过只是时间问题,上面要敬香钱要得紧,如今最该着急的是吕世铎跟谭骏他们两个。吕世铎出身白苹,但因为自个儿是陆证提拔起来的,如今在白苹这块地方处境尴尬,他这个巡盐御史做得是畏首畏尾,好多事儿都装着糊涂,只推给谭骏去做,这谭骏呢,又是陈公的人,陈公下了死令,谭骏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将花家给拉下来,只有花家败了,他才能交得了差。”

“不然你以为,陆雨梧死了,那老金,老何他们几位纲总为何就不闹了?”孟莳慢悠悠地端起碗来喝粥,又笑了一声,“他们以为陆雨梧跟他祖父一样,这修内令就是他的一副骨头,一身血肉,可人死了,什么骨肉也都烂了,血肉也得化了,修内令在人的心里也就不那么稳固了,他们那些纲总都是人精,他们不闹了,一则是陆雨梧的死慑住了他们,二则是既然这回敬香钱可以用一个花家去填,那么他们隔岸观火,何乐不为?”

“毕竟这个时候,谁都怕惹火烧身。”

“舅舅说得有理,”

范绩心里略微有了点底,便松了口气,又说,“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咱们那批盐只要能走军粮的路子,就一定能运得出去。”

孟莳点点头:“若陆雨梧死得晚一些,我还担心错过这运粮的时机,好在陈公的人得力,赶在运粮之前将他解决了,再过几日,窦暄那儿出了文书凭证,你便好过关了。”

说着,他忽然想起此时还在范绩家中的那个蛮族人,又道:“你之前说,阿济尔岱要买盐,买多少来着?”

“咱们运出去的那批,他要一半儿。”

范绩如实说道。

“舅舅,您不是说,等花家这事儿落了听,里头多少油水咱们也不能动,都得给岱先生带回关外么?可这个小子怎么还出钱跟咱买盐?这一半儿的盐,可不是个小数目。”

孟莳随手便从袖子里摸出来一把小的紫檀木梳,轻轻梳理着自己的胡须:“他们蛮人茹毛饮血,不通我中原文礼,以牛羊肉与乳汁为食,亦不会手脚无力,但没有盐,什么肉也难有滋味,所以从前我大燕也有过向达塔开市的时候,他们用毛皮,马匹来交换我大燕的食言与茶叶,只是好景不长,自万霞关陷落达塔人之手,两国之间便再无生意往来。”

“他们蛮人都粗鲁惯了,不开化,食物有没有什么滋味他们也都吃得下去,所以盐对他们来说也不算很重要,”孟莳抬起下颌,眼中流露几分兴味,“阿济尔岱买盐未必是真需要盐,他只是很会做人而已。”

毕竟花家的一副家底,除了应付上面要的敬香钱,剩下的就都要被陈宗贤划到阿济尔岱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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