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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谷雨(二)
“百姓捐粮,又有几大纲总掏出全家存粮,这军粮的缺口勉强是补齐了。”
吕世铎揉了揉眼皮,将账册放到桌案上,到这会儿他才真正算是松了口气,抬起头,那身着青色官服的年轻人正立在隔门前观雨,他道:“小陆大人,这数目你也已经清点过了,明日,果真要由那位女千户亲自押送?”
“吕大人信不过她?”
陆雨梧没有回头,一双眼仍看向庭内。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吕世铎摇头,说道,“那细柳姑娘若是个寻常女子,又怎能凭一己之力生擒那阿赤奴尔岱?”
“我这不是看你和她……”
吕世铎顿了一下,抬眼又瞅他的背影,“这整个东南都乱了,若阿赤奴尔岱便是推动这乱局之人,那么那些反贼一定不会放过这条通往西北,至关重要的粮道,如此一来,她此去……恐怕是万分凶险。”
“如今还能找得到第二个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陆雨梧负手而立,声音平稳。
“这……”吕世铎想了想,如今东南生乱,运粮去西北这条路只会比以往要更艰险,他还真想不出这汀州城中,除了那位姑娘之外,还有谁能担得起这个重责。
“于私,我不想她去,但这是我自己的私心,不是她的意愿,”陆雨梧垂下眼睫,雨露从瓦檐淌下来,滴滴答答地冲刷着檐廊,“于公,我知道只有她去,这些好不容易筹集起来的军粮才有机会送抵西北。”
“说到底,”吕世铎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这儿也不容乐观,庆元有两个心脏,一个汀州,一个南州,要使东南成为孤地,反贼就必须强占这二州,若能强占这二州,反贼便有了与朝廷真正抗衡的能力,他们此番聚集起来,是铁了心要倾尽全力咬下这两块肥肉。”
“我已经给朝廷上了折子,也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调兵……”
“无论皇上心中如何想,郑阁老他们总是会想办法调兵的。”
陆雨梧转过脸来:“庆元是白苹之乡,就算是王固,陈宗贤之流,他们也该知道乱了东南,到底是谁最吃亏。”
这倒是真的。
庆元是白苹的根,是白苹的钱袋子,没有一个白苹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根脉被外头来的蛮夷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若非是你先给何元忍去了信,只怕那些江州的反贼还堵在城门外,咱们的军粮也就运不出去了……”吕世铎想到这一点,心中不免有些后怕,他再看向陆雨梧,问道,“只是你怎么料得到今日之劫?”
“并非是我料到,”
陆雨梧摇头,“而是要与孟莳斗,手里无兵总是没有底气的,他孟家因陈宗贤的帮衬,而在汀州横行,整个汀州,除了他孟家,没有旁人敢再做丝绸生意,官场,商场,他孟莳什么都要抓在手里,我来汀州,不正入他孟莳的彀中?”
吕世铎在此地三载,他比陆雨梧要更清楚孟莳在汀州的势力有多根深蒂固,昨夜孟莳领着官兵往他巡盐御史衙门里一钻,便要他立即放了谭骏,而后是陆雨梧及时赶到强压下孟莳的蛮横,说是请孟莳去狱中放人,哪知道孟莳入了狱中,便立即被陆青山一脚给踢进了牢门。
“孟莳的关系深,京城里有陈宗贤,在庆元又有那位布政使,也就是藩台大人,也不知道我这道折子送到京里,能不能定孟莳和谭骏两个人的罪,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也没有关系。”
黄昏的雨淅淅沥沥,陆雨梧那双平湖似的眼看向他:“东南乱,是危局,也是机会。”
吕世铎隐隐有了点预感,他不由站起身,隔着一张书案,他问道:“什么机会?”
“一个铲除庆元盐政烂根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先帝在时,朝廷的党争便已经愈演愈烈,白苹洲与莲湖洞多年来争斗不休,我祖父生前增补修内令之时已将莲湖洞打压过一番,被问罪的,被免职的,不在少数,而白苹洲哪怕是他也不是那么好插手进来,但无论是莲湖洞,还是白苹洲,我想有一点都一样,那就是官须得是官,商须得只是商,若做官的这身袍服底下,还兼着一副商人的里子,那么为官者,能有几个忍得住不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正如孟莳之流,藉着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使孟家独占汀州的丝绸生意,而无他人敢与之争利,而其甥范绩只有私利,而无家国,则更是商人之耻。
“斩断孟莳的根,谭骏的根还不够,我还要斩断他们那些上官在汀、南二州的共同利益,”湿润的风吹动陆雨梧青色的衣摆,他缓缓说道,“我看届时,谁还敢各自为政。”
党争已经将整个大燕一分为二了,太多的官口中念着天下,心中却只有一个莲湖洞,或一个白苹洲。
若触不到他们的根本利益,他们是不会知道疼的,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国之乱局。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吕世铎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明白,陆雨梧是要将那些偏安一隅的人全都扯入这风雨飘摇的乱局中来,断了他们的安逸后路,他们才知道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拼大燕的国运,否则内乱加外患,再加上一帮陷于党争的臣子,那可真是天要亡燕。
“小陆大人,咱们这么做会遭人恨的。”
吕世铎忽然笑了一声。
何止是遭人恨,往后若能等到天下安定,当今皇上本就一心想要陆雨梧死,只怕到时朝廷里多得是人要找他们秋后算账,这是死路,是绝路。
是一条“失心疯”的路。
陆雨梧闻言,亦是淡淡一笑,他垂眸,手指摩挲着玉璜的尾部,一点淡薄的朱砂沾染在他的指尖,他揉捻了一下:“吕大人,后悔吗?”
吕世铎一手撑在案上,摇头,叹道:“失心疯,就失心疯吧。”
“如此看来,留在汀州,未必就比去西北安全,”吕世铎想明白这当中的关窍,不由说道,“你和细柳姑娘,还真是各有各的九死一生。”
这时,一名差役冒雨奔来檐廊上,俯身朝门内的二位大人作揖:“吕大人,陆大人,何元忍何总兵来了!”
几乎是差役话才刚落,吕世铎绕过书案走到门边,抬头便看见一个身形高大,身披甲胄,年约三十来岁的男人大步流星地走来,他五官十分硬朗,下巴蓄着一片青黑的胡须,一双眼睛尤其锐利,再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那二人戴着斗笠,半张脸都裹在粗布巾子里,让人看不真切。
“何总兵。”
吕世铎与何元忍同在此地为官,他自然是认识这位总兵大人的。
“吕大人。”
何元忍朝他点了点头,见陆雨梧俯身作揖,他立即上前去扶了一把,随后朝陆雨梧抱拳:“小陆大人,何某没有来迟吧?”
“何总兵来的正是时候。”
陆雨梧说道。
“何总兵,不知南州此时是个什么境况?”吕世铎连忙问道。
何元忍接来底下人递的一碗茶,猛灌了几口,才叹了口气道:“我前脚刚离开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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州,后脚就来了消息说,临台那帮子反贼闹到南州了,抚台大人,藩台大人一个二个都叫我回去。”
他朗笑一声:“我只当自个儿已经走远了,没收到什么消息,也幸好是这样,我才能来得及赶回来,否则真让江州那帮反贼给围了城了!”
何元忍竟连巡抚的话都不听了,就因为陆雨梧一封信就说什么也要领兵赶回?吕世铎心念一动,不由问道:“不知何总兵可听说过‘昆吾’二字?”
乍听这二字,何元忍灌茶水的动作一顿,接着,他脸上神情肃正许多:“这不正是陆公的别号么?当年我的文书上,便有这两个字。”
吕世铎一下沉默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昆吾”是陆证的别号,却不是所有人的任命文书上都留有这二字,吕世铎有,何元忍有,但他们从未因此而得到过陆公的只言片语。
陆公提拔了他们,却从未要求过他们什么,从不说他们应该做什么,不做什么。
他们与陆公其人没有任何私自来往,自然便也不是所谓的结党。
“昆吾”,不是结党,而是陆证的阳谋。
宦海如烟,而陆公偏偏在当中选中他们,那么他们便是这世间最利之剑,在合适的位置,遵从自己的本心,做一柄利刃应该做的事。
陆证只是将他们提到那个位置,剩下的,便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正如吕世铎终不肯弃天下而选白苹,亦如何元忍不顾巡抚命令,只因为陆雨梧一封信便一路赶回汀州。
没有人逼,没有人求,只是他们自己想这么做。
“昆吾”不是陆证的别号,而是他的道,而这条道,终要被得了“失心疯”的人踏上千千万万遍。
“小陆大人。”
何元忍不知道吕世铎在想什么,转过头看向那始终站在隔门边的年轻人,但他张了张口,又顾忌着吕世铎在这儿,他忽然又没声儿了。
吕世铎摸了摸鼻子,看,道中人自个儿都不知道自个儿还有什么道友,还防得紧呢,他双手背在身后,笑道:“我衙门里还有好多事,我就先回去了。”
吕世铎走出去,瞥了一眼站在门边一高一矮两个随从,矮的那个未免也太苗条了些,他摸着下巴,一脸狐疑地走了。
门内,何元忍这才说道:“不瞒小陆大人,我这趟还带了人来。”
“您是说,门外这两个?”
陆雨梧抬眸,正对上外面那身形修长,脸上裹着旧布巾子,头上的斗笠还没摘下来的男人的目光。
那男人拉着身后的人走了进来,就站在他的面前,二人齐齐将斗笠摘下,又将那裹着半张脸的长巾拉下来。
原是一男一女。
还是旧相识。
男人五官俊逸,只是肤色比往常要深,那双眼睛狭长而凌厉,如同淬火过的刀锋,他松开身边女子的手,唤了声:“秋融。”
那女子大约是被保护得很好,她仍旧皮肤白皙,一双杏眼微垂,福身:“陆公子。”
天边雷声隐隐,暮色微笼,细柳在房中擦拭刀鞘,却忽然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随后便是陆青山的声音响起:“细柳姑娘。”
细柳放下刀鞘,走过去将门打开来,只见陆青山提着一盏灯笼,而在他身后则跟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那女子抬起脸来,灯火映照她那一张面容,她迎着细柳的目光,微微一笑:“先生。”
外面的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陆青山将人送到细柳房中便转身往前衙去了,女子临着灯,在椅子上坐,手中捧着一碗热茶:“真是好久没有回来了,梅雨季的潮气,我在这时总觉得受不了,可走了,又总想着这股雨味。”
“他跟你一起来的?”
细柳垂眸,视线落在她微凸的腹部。
“是,”女子注意到她的目光,便也低眼看向自己的腹部,她一只手摸着,脸上带了点笑意,“若不是这样,我也回不来。”
“那个时候若丹走得急,没能多跟先生说一声谢谢。”
花若丹说着,抬头看向细柳:“先生哪怕不记得我,也愿意成全我,相比于先生你的洒脱,我却是一个不那么放达的人,我与他之间从来不像你和陆公子那么纯粹,我爹还在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我要入宫,我要做皇后,所以我才会走向他,而他呢,他想要被先帝看见,想要做皇帝,所以他走向我。”
“按道理来说,他沦为反贼,我和他的所谓交易也就不存在了,我不该想他,他也不该让人来接我。”
“你若没跟他走,如今死的皇后,便是你了。”
细柳淡声道。
“是,”花若丹点点头,“但说到底,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先生你,我是没有勇气走的,真的很奇怪,我在宫里的时候总想着你能来看我,在宫巷里看着你的背影,我又羡慕你自由,好像你的自由从来都跟身在何处没有关系,你的心,才是自由本身。”
“所以你让我走,我就走了。”
对于花若丹来说,细柳就如同一缕风,她只不过是自在吹拂而已,却引人衣袂也动,步履也动,忍不住向往她的自在。
细柳看着她:“东南这么乱,你们来做什么?”
花若丹从袖中取出来一样用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放到旁边的案几上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枚她原先戴在颈间的玉蟾,不过此时,它已经碎成了两半。
“我原先用这个东西当做诱饵,拼了自己的性命,为的是让雍伯将那王进的罪证送入京城,”花若丹的神情有些复杂,“所有人都盯着这枚玉蟾,但若不是我失手打碎了它,我还不知道,玉蟾当中原来真的另有玄机。”
玄机?
细柳的目光落在那碎掉的玉蟾上,灯火映照它晶莹的本相,这时,她见花若丹从中拨出几张柔韧的纸片来,递给她。
细柳看她一眼,而后接过,垂眸才扫了一眼,她的脸色骤变。
“这是先太子姜显给当年的庆元巡盐御史周昀的密信,信上说,先太子被禁足东宫,他已知晓那一千万两白银乃是虚报,但当时先帝正在盛怒,先太子命周昀按兵不动,先不要再查,等先帝气消,再做打算。”
花若丹的声音落来细柳耳边:“第二张则是周昀的回信,依照信上所言,周昀知道当时先太子在干元殿与先帝大吵一架,随后吐血被抬回东宫,便劝太子珍重身体,不要再触怒先帝。”
“但也许是周昀没有听从先太子的意思,第三张是先太子的信,先太子说他怕是不好了,东宫已乱,让周昀千万不要妄动,一定要小心白苹洲,恐姜寰与陈宗贤有勾结。”
细柳听着她的声音,目光不自觉看向最后一张纸片,那是她的父亲周昀给先太子姜显最后的回信,她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忘记过父亲的笔迹,那上面只有六个字,一笔一划如同刀刃在她心口划开,划得鲜血淋漓——“臣不受,盼君安。”
“五殿下说,当初先太子虽然在干元殿吐血,可身上的毛病本没有那么重,但先太子偏偏不过几个月就没了。”
“我从未对先生你说过,我爹与周昀算是旧交,就连我爹接下这庆元巡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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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的差事,多少也都有周昀的缘故,”花若丹看着细柳,声音很轻,“他不信周昀有罪,所以坐上这位置后,他便一直在查周昀的案子,周昀当初应该是知道这桩贪腐大案已经到了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连先太子也因此事而被先帝迁怒……但周昀骑虎难下,为了让先帝息怒,为了让先太子从此案中及时抽身,他才甘愿做平息民愤的棋子。”
盐商钟家全家的死,被算在了周昀的头上,而这一千万两究竟是不是虚报,便也没有人再去深究。
因为所谓有罪的人,已经伏法。
所有的一切,就都该尘埃落定。
周昀是那把清查庆元盐政贪腐的刀,最终,这场轰轰烈烈的贪腐大案,又用他的性命来潦草结尾。
细柳的手紧紧蜷握起来,她似乎是面无表情的,但花若丹看着她,忽然说:“先生,五殿下说这上面的太子私章是真的,太子的笔迹也是真的。”
“还有,”
花若丹顿了一下:“我知道,先生你就是周昀的女儿。”
案边烛焰闪烁,细柳猛地抬头,盯住她。
“这是雍伯告诉我的,”花若丹连忙说道,“但先生放心,若没有你的允许,我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五殿下。”
花若丹站起身:“周世叔爱玉,这玉蟾,是他亲手雕刻,送给我爹的,兜兜转转,它哪怕是碎了,也得回到你的手里。”
花若丹知道此时不好再打扰她,正好此时近侍来请她去休息,她便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外面浓雨弥漫,她在廊上回头,只见房中细柳孤零零地坐在灯前,像入了定一般,纹丝不动。
天彻底黑透了,陆雨梧撑伞过来,只见房门开着,细柳靠在椅子上,一双眼睛不知盯着哪一处在看,他走进去,她才终于有了点反应,那双眼睛看了过来,一见是他,却又有点发怔。
“怎么不吃饭?”
陆雨梧将伞靠在门边,朝她走近。
“你是因为这个来的吗?”细柳开口,嗓音有点干哑。
陆雨梧走到桌边倒了一碗茶,又过来递给她,随后才在她身边坐下来:“花若丹与你说了什么?我本以为你见了她会高兴。”
“那你呢?”
细柳手中端着茶碗:“你再见姜变,心中高兴吗?”
陆雨梧闻言,沉默了片刻,说:“你是不是知道,他跟我在密光州待了一年?”
细柳没有否认。
紫鳞山的帆子无孔不入,只是密光州那样的地方,却是因为陆雨梧到了那儿,帆子才会去那儿。
“那你知不知道,在罗州的时候,是他来救我,我的左手才得以保全?”
细柳默了一瞬,说:“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醒过来,他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弄成了残废。
“那个时候我问他,他在诏狱里说的小人物是谁。”
陆雨梧摸着手腕包裹的细布:“他告诉我,是谭应鹏。”
“是他故意画错舆图,引我滞留尧县,因为侯之敬是我祖父的门生,我在尧县,侯之敬一定会到尧县,而他那时出现,也根本不是凑巧,是他故意为之。”
陆雨梧垂下眼帘,他淡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杀谭应鹏,是为了嫁祸当今皇上,折损侯之敬这枚将棋。”
“我本该早有察觉的。”
他说。
“你当他是好友,自然信他,不肯疑他。”细柳说道。
“他从前并不这样,那时太子还在,他尚是个十几岁少年,跑出宫来,误入我的书斋,”陆雨梧有些出神,“那时他跟我说,他不想做什么皇子,想去浪迹天涯,他宁愿看遍山川,也不想看宫里的碧瓦红墙。”
“太子一向与他亲近,太子在时,他从不担心自己的处境,太子死后,我知道他若不争,便只能等死,所以我从不觉得他的争有任何不对,只是,他怎么可以因为争权夺利而不将守边大将的性命放在眼里?”
“那不是争,那是儿戏。”
陆雨梧转过脸来:“他将除他以外的人的生死都当成了儿戏,这让我觉得他很陌生,他不该是我认识的那个姜修恒。”
“皇权争斗,本就是比谁的心眼小的过程,他们越斗,心胸便越是狭隘,狭隘到只能放得下那把龙椅,而在那龙椅底下多少枯骨,也不过都是踏脚石。”
细柳徐徐说道。
陆雨梧看着她,忽然就安静下来。
细柳与他相视一瞬,她将茶碗放到案几上,又看见那淡蓝手帕上碎成两半的玉蟾,以及当中的纸片,她干脆将东西一把塞给他:“这东西,你替我收着。”
陆雨梧低眼,随即伸手将那当中的纸片拾起来,只匆匆看过一遍,他便立即抬起头来望向她:“太子果然过问了当年那桩案子,周世叔他……”
“太子让他不要再查,但他却说什么‘臣不受’。”
细柳扯唇。
“当时出了钟家那桩事,我想周世叔已经是进退两难,案子查到那个地步,忽然发现先帝或许本就知道这一千万两银子是虚报,他就应该明白自己已经犯了先帝的忌讳,陈宗贤更是不会放过他,所以才有了后面的欲加之罪。”
陆雨梧轻声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无论那一千万两银子到底是不是虚报,却是实打实地补了军费的缺口,”细柳像是陷入久远的回忆,她紧紧地攥着椅子扶手,“他让侯之敬救我,也许是他自己早就做好了万劫不复的准备。”
只是后来侯之敬迫于上面的压力,又要将她生生按死在南州的绛阳湖里。
夜雨淋漓,忽然间一只冰凉的手探来,握住她的手。
细柳看着他的手,努力压下眼眶里的酸涩,说:“陆秋融,你要替我好好保管,我回来之后会找你要。”
“我会好好保管。”
陆雨梧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止是这个,还有茏园的钥匙。”
细柳一下抬眼,望向他。
烛火闪烁,映照他苍白而秀整的面容,他说:“圆圆,你的家还在,我会等你,等你回家。”
这一瞬,细柳眼中骤然水雾模糊。
原来,她的家还在。
原来,还有人一直在等她回家。
夜将明,烛台上只剩一截残蜡将熄未熄,外面雨停了,细柳一夜未眠,将自己的包袱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身衣衫,整装待发。
才要俯身吹蜡烛,外面忽然传来一名帆子的声音:“山主,燕京传信,左护法说陆雨梧未死之消息已经传入燕京,陛下盛怒,要您立即回京受审,给出一个交代。”
柏怜青没用紫电,却正说明皇上对细柳已经起了杀心。
这消息不是绝密,自然紫鳞山五湖四海的分堂都知道了,如今所有人都在等着山主细柳的反应。
如今的紫鳞山,山主之令,才是他们最应当听从的命令。
“我写一封信,你让人带回去送到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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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转身回到桌前,找来笔墨,随意磨了几下墨条,蘸了蘸便在纸上落笔:
“杀了,没杀死,太难杀了。”
第102章谷雨(三)
今日天晴,清晨淡薄的日光静默地晒干满城的潮气,运送辎重的兵马已在城门口整装待发,吕世铎与何元忍都来送行,此二人并不知紫鳞山,只晓得细柳乃是东厂唯一一名女千户,吕世铎朝她作揖:“细柳姑娘,此去道阻且险,这些军粮乃是西北将士的命,亦是我等汀州官员的命,我等皆悬命于此,唯盼姑娘平安抵达西北。”
“吕大人放心,这些军粮即日起也是我的命,”细柳朝他俯身回礼,“只要我还有命在,就一定会将军粮送到西北大将军谭应鲲的手中。”
而站在吕世铎身边的何元忍此前从未听说过什么女千户,还是吕世铎告诉他说这女子乃是原先的东厂提督曹凤声义女,他是个粗人,没那么多礼数,接过话来便道:“我昨晚去狱中试了试那个达塔蛮人的功夫,我胸口被他锤得现在还疼呢,若不是吕兄亲口说的,我还真不敢信你一个女子竟然可以将那么一个野蛮的家伙生擒。”
何元忍说着,揉了揉胸口,抬头瞥了一眼混在辎重队伍中的一个囚车,那阿赤奴尔岱跟他打了半夜,如今被铁链捆着手脚,靠在囚车里,鼾声如雷。
“硬拚蛮力,我当然赢不过他,但我比他不要命。”
细柳淡淡说道。
何元忍心中有点遗憾没亲眼瞧见那一战,他朝细柳抱拳:“何某一朝得见姑娘,往后再不敢小瞧天下女子。”
他毫不掩饰他这般武痴的单纯欣赏。
吕世铎忍不住用手肘捅了他一下,何元忍不明所以,见吕世铎抬了抬下巴,他便顺着吕世铎的目光看向那位身着青色袍服的小陆大人。
何元忍很茫然。
咋了?
吕世铎忍不住想翻白眼。
细柳没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抬眸望见何元忍背后,依旧作随从打扮的两人,长巾遮掩了他们半张脸,细柳半分眼神都没落在姜变身上过,只是对上花若丹那般关切的目光,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作回应。
细柳转身,往湿润的雾气里走了几步,随后停下,身后很快一阵步履声临近,她垂着眼帘,看见身侧那人青色的衣摆。
“你带上他,路更难走。”
陆雨梧的视线落在那囚车中的蛮人身上。
“紫鳞山在达塔王庭花费了多少年才真正安插进去眼线,今晨送来的赤火,便是一个讯号,达塔王庭一时不能突破大将军谭应鲲的防线,他们急了,所以才有这阿赤奴尔岱秘密潜入大燕搅乱东南,但达塔王庭未必只下了东南这一步棋,先帝在时便有军中内鬼的传言,只是谭应鹏死后,这潭水就平静了下来,谁也没再说什么内鬼的话。”
今晨一封赤火从西北边关送至细柳手中,那是从达塔王庭传出来的消息,达塔王庭吃了败仗,却仍准备在万霞关集合更多的兵马,像是要准备谋划什么。
细柳侧过脸看向他:“可倘若真有内鬼呢?那会不会就是达塔王庭除东南以外的第二步棋?他们想要改变战局,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我带阿赤奴尔岱往边关去,关键时刻,他可以是个筹码,亦可以是个肉盾,怎么算也不亏。”
可这些的前提是,她可以平安抵达西北边关。
陆雨梧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望着她。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你不信我可以将这些军粮送到西北?”
“我信。”
浓而长的眼睫底下,是那双平湖般的眸子,他出声:“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信你可以做得到。”
他的神情太过专注,细柳不由一怔,两人之间忽然静默,耳边唯余风声。
“走了。”
细柳说道。
随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正欲下令,却忽然被一把攥住手腕,往后一拽,她踉跄后退,后背撞入一个怀抱。
马儿嘶鸣着,许多双眼睛都看到这样一幕。
细柳感觉到他下巴抵在她肩头,侧脸微凉的皮肤贴着她的耳廓,她忽然想起燕京那夜,那时她以为自己快死了,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救他。
那夜山野间,他也曾这样拥抱她。
嘴里说着要听她的话,转过身却走了一夜的山路,回到燕京城中自投罗网,去领受一个欲加之罪。
“圆圆,周世叔出事之后,我找不到你,那时我便在想,哪怕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大海捞针,我也要找到你。”
他的声音很近,就在耳侧:“但再见你,我却又觉得我其实不用那么计较什么一辈子,就像在尧县你我相遇那样,你我同在一条道上来回走,总有一日,是要重逢的。”
无论她是细柳还是周盈时,她始终在走自己的道,而在这条道上,他从来都是同路人。
湿润的晨风拂面,吹动细柳耳边的浅发,她喉咙微动,却问:“我爹的尸首,是你收殓的吗?”
驯服蝉蜕,找回记忆的那天,她就去看过她父亲的墓碑,父亲当年死在汀州,尸骨却被运回了京郊安葬,因为燕京才是周昀的家。
细柳打听过,但没人说得清到底是谁将周昀的尸骨运回京城安葬的。
“是。”
那不是份明快的记忆,那是年幼的陆雨梧第一回见识什么叫做人间的风雨变换不过一息而已,他能理解父亲陆凊怕给祖父惹麻烦而不敢为友殓尸,但他还是仗着年纪小,学着圆圆一样任性,掏空自己十岁以来所有的压祟钱,请了一帮要钱不要命的人收殓周世叔以及周家家奴的尸骨,又将他们运回京城。
细柳眼睑微颤,泪意乍涌,但她强忍着,声音也足够平静:“陆秋融,谢谢。”
“还有,”
她轻抬起湿润的眼睫,回头望他,“这一次,别再忘了给我传信。”
无数目光注视中,陆雨梧松开她,往后退回一步,清风鼓动他的衣袖,他在这片明亮的天光底下注视着她:“从来也没有忘。”
细柳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抬手下令:“走!”
一时间粮车一架跟着一架宛若游龙般往前面的官道上去了,官兵与细柳手底下的帆子跟随粮车往前,细柳翻身上马,看了一眼身边并辔而行的惊蛰:“确定不回燕京?”
“不回!”
惊蛰正用揶揄的目光看她,听见她这话,便果断回了句。
他后背的烧伤还没好,但他此刻却是精神奕奕的,那条碧绿的小蛇在他肩头伏着,那是雪花一定要送他的礼物,而他现在看起来似乎也没那么怕蛇了,甚至十分自如地点了一下蛇脑袋,又一扬下巴:“你我是最好的搭档,没有我,你能行吗?”
细柳扯了扯唇:“是不行。”
“那不就得了!”
惊蛰骄傲地笑起来,一扬马鞭,率先往前奔去:“我们快走!”
细柳扬鞭跟上去,马蹄扬起缕缕尘埃,在日光下颗粒分明,风声猎猎,她忽然回过头,远处城门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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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青色的身影似乎往前走了几步,但又停下了,就那么站在那里。
细柳不再多看,回过头,策马如风。
陆雨梧站在城门外很久,久到日光逐渐炽盛,他才转身回去,吕世铎自己衙门里还有诸多事务要忙,早一步先离开了,因此他并未注意到何元忍那两个随从一个被花懋接走,另一个则跟着陆雨梧回到了州署衙门。
后衙书房中,陆青山点燃熏香,又令人煮茶,这些事原先本是陆骧做得最好,但如今陆骧身在桂平,要照看阿秀,还要注意着那些总想着要将桂平陆家蚕食干净的有心之人的动向,以便及时传信给陆雨梧。
陆青山奉了茶便退了出去,姜变此时已经将脸上的长巾摘了,书房的门合上,此间便只剩下他与陆雨梧两人。
冗长的寂静,姜变看着坐在书案后处理公务的陆雨梧,他沉静如湖水,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仿佛不知这房中还有一个人。
“秋融,你还在怪我。”
姜变终于打破这份死寂。
陆雨梧握笔的手一顿,窗外吹来阵阵清风,引得案上纸页轻轻响动,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神情平静:“你来汀州,到底为了什么?”
“玉蟾中的密信你看过了吗?”
姜变问他。
陆雨梧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大哥生来有不足之症,先帝封他做太子之时,他便患上了背疽,”姜变迳自又道,“但当时宫中分明有圣手为他压制住了此症,他这病症其实不重,但就是在周昀彻查那桩贪腐大案,闹出钟家这等人命官司前后……”
姜变一边说,一边回忆着:“我只记得那时先帝将他禁足东宫,却并不知其中的缘由,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的背疽忽然就复发了,来得那么急,那么狠,很快他就……”
姜变忽然顿住。
书房中再度静下来,片刻,他方才抬头,又说:“你记得我们少时我曾与你说过的那些事吗?姜寰虽是大哥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姜寰从来就不肯受大哥管束,也不愿听大哥教训,所以总是躲着他,不愿太过亲近,反而是我这个早早没了母妃的人,总受大哥照拂,与他亲近。”
姜变手中捧着那碗茶,喉咙泛干也没喝上一口:“大哥仁厚,那些年我在宫里过得也没那么难,我甚至想,若大哥将来登基为帝,那一定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因为是大哥,所以我心中没有一点不甘,甚至,我希望他做大燕未来的皇帝。”
“我记得他死的那日,我正在你的书斋里,我跑回宫去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那时我头脑一片空白,他是遮在我头顶的那片晴云,他走之后,我才意识到,往后所有的风雨我都要自己来扛,可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如今的刘太后心中对我少些忌惮,我要怎么扛,才能让姜寰不要将我视作一块绊脚石?”
“没有大哥,谁也不会保我,争不争都是绝境,可争了才有一线生机,所以我必须跟姜寰争,”姜变的目光停在茶汤中那一片缓缓浮沉的茶叶,“可是争着争着,我却好像陷进去了,我眼中的天地只是那把龙椅,我眼中的厮杀,只剩我与姜寰。”
姜变看着陆雨梧握笔的那只手,他的好友原先是右手写字的,如今陆雨梧那只右手腕部被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不轻易许人探看。
没有人比姜变更知道,他那双手最鲜血淋漓的样子,在罗州的那个夜晚,但凡他慢一步,陆雨梧的一双手就都保不住了。
也是那时,庙外流火闪烁,庙中陆雨梧躺在枯草堆里,双腕的血按不住,淌了很多,姜变只看他浑身颤抖的模样,便知道他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姜变去按他的手腕,他却用勉强还能使得上力的左手反手攥住他,问:“诏狱里,你口中的小人物——是谁?”
他没有多大的力气,因为他的手筋已经受损,但姜变却一下僵住了,他有一种挣不开的感觉。
窗外闷雷生滚,那般明昧不定的光影投落在陆雨梧惨白的脸上,他满额都是汗,仍用一双眼睛紧盯着姜变。
姜变像被他的目光钉死在原地:“秋融,我先救你走……”
“是谭应鹏,对吗?”
姜变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陆雨梧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姜变!说话!”
又是雷声轰隆,姜变低眼,陆雨梧手腕的血几乎沾湿了他整片衣襟,他用力地回了声:“是!”
话音方落,那只紧攥他衣襟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冰冷的光影交织在陆雨梧的面容,他鬓发凌乱,衣袖到处是斑驳鲜红的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说:“姜变,如今,你还不知道先帝为何对你下死手?”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血统不配?
不,那夜,姜变明白过来,他即便是个异族女子生的血脉,先帝虽不看重他,却也不是不能容他性命。
但偏偏,他动了驻守边关的大将军谭应鲲的亲弟弟。
这,才是先帝对他动杀心的根本原因。
那夜,姜变想要救陆雨梧走,逃离流放密光州的命运,可陆雨梧却并不愿意,没有办法,姜变只好在徐太皓挣脱费聪的缠斗,回到庙中的前一刻离开。
为了给陆雨梧找好药,找好的郎中,姜变辗转几地才又赶去密光州,那时陆雨梧已经被紫金盟的康禄给捡回去了。
他耗费自己所有的内力,也仅仅只为陆雨梧接续好左手的筋脉,他的右手已经无可挽回了,这是姜变心中最愧疚的事。
“秋融,对不起。”
那日,他曾这样哽咽着说。
“原本安置流民才是你的差事,若那时流民入护龙寺工棚后你便卸下钦差的身份,也就不会被我牵连了……”
姜变不知道自己那时该是怎样一副模样,但应该挺不像样的,他的神魂仿佛被压死在护龙寺的那座佛塔之下,只剩一副空洞的血肉躯体在不断地对好友说着对不起,说自己生不如死。
密光州的日光明明很炽盛,但照在人的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那时陆雨梧就站在一片山坡上,听着姜变的那些话,他的神情却始终清寒。
良久,他才终于开口:“你何不好好看看你自己?”
姜变一时怔住,抬起眼帘,却见陆雨梧并没有在看他,而是举目下望,姜变随之看去,之间连绵的沙土,数不清的坟包点缀在风沙里,千里坟场,那是一种巍峨的凄凉。
“因为一座佛塔你就疯魔成这样,可你看看这里的百姓呢?他们生来就是被朝廷遗忘的人,死了也不一定能有完整的尸骨,他们没你那么好命,一辈子吃不饱穿不暖,可他们还是想要活下去,你觉得是为什么?”
陆雨梧转过脸来:“你哪里来的脸面说自己生不如死?你若只是这样的人,却还妄想坐上那个位子,担起整个天下?”
“姜修恒,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陆雨梧几步走近他,猎猎风中,他盯着姜变:“谁都可以瞧不起你母妃赐你的骨,赐你的血,但你不能这样对她,也不要这样对自己。”
他说:“你也没有对不起我,你心里知道你对不起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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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起,姜变与花若丹便在密光州待了整整一年,他什么事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就与陆雨梧和康禄待在一块儿,紫金盟最开始想要收拢其他势力的时候,每一步都很艰难,一切都靠他们去拼,去杀。
那算是冗长的一年,陆雨梧的手伤严重,却从未退居其后,也是在这种没日没夜的厮杀中,他多少也学会了些拳脚功夫。
密光州的人就像野兽,还是那种常年饥肠辘辘的野兽,他们连人肉都敢吃,但说穿了,都是因为他们不想死。
姜变见识到了何谓蛮荒,也见识到了这些野兽的生命力,哪怕穷山恶水,也不至于人烟尽绝。
但朝廷,本不该让自己的百姓变成相互蚕食的野兽。
“我对不起谭家兄弟。”
书房内,姜变忽然放下茶碗,站起身:“秋融,我已经给谭大将军去了信。”
陆雨梧一下看向他。
姜变对他笑了一下:“我告知他我的行踪,也坦诚我的作为,若他要我赔命,我也肯给,但他一日不回应,我便要多谋划一日,姜寰暗害大哥,陈宗贤断你手筋,这些仇我不能不报,如今四海不安,皆因他姜寰为君不仁,我还是要跟他争。”
“我来汀州,一是想将若丹安顿在此,二则是想在东南借兵。”
姜变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借朝廷的兵,造朝廷的反?”
陆雨梧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将东南这块地方跟姜变有可能扯得上关系的人过了一遍,还真猜了几个出来。
“如今却是不能借了。”
姜变此时已经改变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他道:“东南乱成这样,汀、南二州尚且兵力空虚,其它地方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若真借走了兵,东南的局势岂不是更乱?从临台来的那伙反贼不是善茬,百姓落在他们手里,若不顺从造反,只有被屠戮的份……达塔蛮人这搅合内乱的诡计,可真是阴毒。”
陆雨梧静默地审视姜变,一别两年,他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仿佛褪去的不仅仅只是那身锦衣华服,还有一颗深陷权欲的,狭隘的心。
仿佛是知道陆雨梧在想什么似的,姜变对上他的目光,说:“秋融,当我不再看宫里的碧瓦红墙,两年,已足够我这双眼去看辽阔山川。”
“蓬草的味道,我也尝过了。”
姜变笑着说:“就像你说的,它真是又苦又涩。”
他从怀中摸出来一个信封,往前走了几步,放到书案上,再抬头,他对上陆雨梧的目光:“先帝眼里没有我,他也许算准了很多事,也的确用一座佛塔压垮过我,可他病了那么多年,总有耳目不清的时候,姜寰是正统,是刘太后的亲生血脉,因此他不用自己盘算很多,但我不一样,我什么也没有,所以就盘算得多了些,这信中的名字也许你已经猜到了,里面盖了我的私印,秋融,你官职不算高,那藩台、抚台未必肯听你说话,你留着这些兵,保护好东南,保护好你自己。”
想了想,他又说道:“还有,请你替我护好若丹,我此去离开东南,便是要举事造他姜寰的反,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我总要让天下人知道,我没有弑父弑君,而是他姜寰弑兄在前,得位不正!”
因为阿赤奴尔岱的暗自助推,临台的反贼率先突破安隆与庆元的交界线,而后又直取庆元与洪兴边界,三个多月的时间,以临台的反贼首领萧祚为首,近七万人浩浩荡荡直逼庆元南州,连江州的反贼也一股脑地涌了过去。
东边几省反贼亦齐聚东南,挑衅官兵,战火燎原。
临近秋分,内阁当中一片密云遮蔽,今日由次辅蒋牧主持内阁廷议,几位阁臣皆在内阁议事厅中端坐,蒋牧双手搁在膝上,看着面前案上这一堆的折子,道:“东南乱成这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多说几句,议出一个章程,咱们才好交给陛下裁定。”
“议什么?依我来看,那萧祚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贼,凭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称自己为‘祚’?”王固冷哼一声,“不过是只上不得台面的野猴子而已,还没当上大王呢,就已经急着给自己披上袍子,扯上旗子了,不过乌合之众而已,皇上不是已经调了江夏总督白若卿配合庆元共同弹压他们了么?何必将他们放在眼里!”
惯常不爱说话的闷葫芦胡伯良这会儿倒是也开口了:“他们好多都是遭了灾没饭吃的百姓,有人扯起旗子,他们就稀里糊涂地跟着造反了,但若朝廷肯随便给他们几口吃的,他们就会觉得好像还能活得下去,又何必铁了心去做那些杀头的事儿呢?依我看,还是安抚为主。”
“随便给几口吃的?”
冯玉典揉捻着这句话,他那双松弛的眼皮撩起来,看向胡伯良:“胡阁老是将百姓当成什么了?狗吗?随便给口吃的,就一辈子逆来顺受跟着你?”
“什么叫逆来顺受?”
胡伯良还没说什么,那王固却猛然抓住冯玉典这个话头,身子立即如拉满的弓弦,那双眼如利箭般朝冯玉典攻去:“你的意思是朝廷对百姓不仁?”
面对此种攻讦,冯玉典重哼一声:“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王固若一定要一厢情愿地这么以为,我也没有办法!”
王固拧着眉头道:“是我在这么以为么?灾年是老天爷造成的,又不是咱朝廷弄出来的人祸,百姓难,难道朝廷不难?君父不难?百姓不知道什么是大局,咱们这些身为人臣的,岂能不顾大局?要我说,也不必安抚什么反贼了!他们跟着造反,就是不识好歹,该让白若卿杀光他们!杀得他们知道怕了,知道造反这碗饭他们端不起来,也就没人敢了!”
“好!”
冯玉典一拍桌案:“我便看那白若卿到底是个什么神兵天将,竟能杀穿东南所有的反贼!”
只王固与冯玉典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便吵得整个议事厅里都是他们的动静,郑鹜端坐在最上首的书案后头,闭着眼,一言不发。
“东南的事,朝会上已经议过了!”王固一挥衣袖,话锋陡然一转,“我们如今最该议的,还是庆元巡盐御史吕世铎,汀州知州陆雨梧,以及汀州总兵何元忍这三人之罪!”
郑鹜睁开眼,看向他。
王固站起身,先朝郑鹜与蒋牧二人作揖,又站直身体道:“郑阁老,蒋阁老,吕世铎的折子终究只是他的一面之辞,谭骏我们暂且不提,单说孟莳,他好歹是庆元的提学,莫说那陆雨梧,就算是他吕世铎,也绝没有攻讦上官,羁押上官的权力!何况如今孟莳和谭骏二人都死在狱中,所谓通敌,倒卖私盐之罪,岂非任由这二人随意去说?”
孟莳与谭骏被毒死在狱中,这是昨日才从汀州送抵燕京的消息,而今日,参吕世铎与陆雨梧的折子就挤满了郑鹜的案头。
“还有那何元忍!”
王固真可谓老当益壮,一个人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久也不嫌累:“抚台的话他不听,藩台的话他也不听,如今萧祚正领着人围攻南州,而他何元忍却像是在汀州生了根,愣是紧贴着吕世铎跟陆雨梧两个,不肯挪动一步!”
末了,他沉声道:“我要参这三人结党!”
结党这等重罪,便这么轻易地被他吐出口,蒋牧眉心一跳,议事厅中先是一阵死寂,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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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便是冯玉典倏地一下站起身,他指着王固的鼻子骂道:“结你娘的党!”
王固瞪圆了眼:“你,你……”
蒋牧拧起眉头,抬手往下按了按:“好了!秉仪你坐下!内阁廷议,你口出秽语,成何体统!”
冯玉典却没坐下去,而是冷冷一笑:“我这嘴里骂脏的人,好歹是堂堂正正地骂了,比不上有些人心里脏,什么龌龊的东西都装在那里头,都沤得烂了臭了,那才是真脏!”
王固被气得一口气提上去竟然有点下不来,那胡伯良看他有点站不住了,连忙上前去搭了把手扶他坐下,王固将头上的官帽一把摘下来往案上一拍,他靠着椅背,胸膛起伏着:“郑阁老!”
他蓦地将目光移向郑鹜:“这三人在汀州的所作所为,如今非我王固一人不解,您与蒋阁老可以按下我的折子,但那么多官员的折子,你们也要继续按着吗?悠悠众口不是这么堵的!哪怕没看见折子,陛下就不知道了吗!”
内阁廷议不欢而散,王固被冯玉典气得不轻,连出去都是让人扶着走的,路上还多吃了几粒清心丸。
郑鹜回了值房,这段时日他一直宿在这儿,家也没回过,不过那也就是个宅院而已,他没有妻儿,父母也早亡,回了家,也是孤身一个而已。
没一会儿,蒋牧跟冯玉典进来了,堂候官奉了茶进来,很快便退了出去,那道门合上,蒋牧端着茶碗,率先打破寂静:“这并不只是王固自己的意思。”
王固今日所言,还有摆在郑鹜案头的那些参吕世铎,参陆雨梧,参何元忍的折子,都是在告诉他们什么是圣意。
王固背后,是陈宗贤。
而陈宗贤背后,则是当今皇上。
若没有皇上的授意,参这三人的折子不会这么齐整,这么多。
“郑阁老您拖了三个月,皇上还是不肯放过雨梧。”
冯玉典神情凝重。
“陈宗贤知道雨梧是郑阁老唯一的学生,从当初将雨梧的死罪改为流放密光州的时候,陈宗贤就明白郑阁老不会不管雨梧,”蒋牧近乎犀利地撕破今日这事的表象,一刀剖开底下的深意,“可因为五皇子姜变与雨梧之间的关系,皇上一直对雨梧心有芥蒂,所以雨梧就成了郑阁老与皇上之间的隔阂,陈宗贤不放过雨梧,便是在利用他离间皇上与郑阁老,如今郑阁老拖下来这三个月,已经让皇上很是不满,再拖下去……郑阁老,咱们恐失圣心啊。”
值房中静了好久,郑鹜靠在椅背上,眼下尽是一片倦怠的青,他望着房梁上,总算开了口:“陈宗贤他们杀孟莳和谭骏,便是要将这案子变成无头的悬案,让秋融和吕世铎有口说不清,但我难道就要这样放弃秋融吗?他是我亲手送去汀州的,是我亲手送他去替他祖父亲自料理那些烂根,我们这些老的,难道要为了自保,将那么年轻的后生给推出去吗?若他也死了,那么将来谁还敢去碰庆元盐政?”
“子放,你与我都知道,当初先帝传位当今皇上,是因为他本是一张白纸,他足够听先帝的话,如今是风雨交加的乱世,但先帝与陆公已经给出了一剂治世良方,哪怕皇上在位不能有什么大的作为也没有关系,只要先帝不许他动的,他稳住手不动,就什么都无所谓,皇上至今也没有动修内令,便是因为他还谨记先帝的遗言,可若是有一日,他在那个位置上待得久了,把什么都忘了呢?”
蒋牧沉默着,他当然明白先帝的中庸之道,这也是太子姜显死后,先帝心中唯一的选择,当今皇上如今没动修内令,可并不代表那些因陆证而唾弃修内令,永远蠢蠢欲动的人不想拔除修内令。
皇上虽听先帝的话,但陈宗贤之流越是渴望皇上偏向他们,皇上就越是能够体会到那种将百官,将天下攥在手里的感觉。
郑鹜徐徐说道:“皇上想做渔夫心切,陈宗贤他们也就顺势而为,帮着皇上在朝廷里培植新的势力,先是那个韦添裕,可韦添裕实在不中用,后来又是新上任的安隆总督,可那安隆总督也没有挡住萧祚那些反贼,如今则是那白若卿,他是王固的门生,是陈宗贤的党羽,白苹就算是剿反贼,也不肯让旁人插手进去,皇上钦定他白若卿的时候,我们就该明白,圣心,已经不在我们这边了。”
“但我总觉得不该只是因为雨梧,皇上如今偏信王固与陈宗贤之流,一定还因为什么……”
但蒋牧一时间,又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心中有惧?”
这时,冯玉典忽然淡淡吐出一句。
一时间,郑鹜与蒋牧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蒋牧拧着眉头,低声道:“秉仪,不要胡说。”
冯玉典却扯了扯唇:“是我在胡说吗?外面传言愈演愈烈,而近些日子王固他们又总是卯足了力气抓我的错处,而皇上呢?连见也不想见我……你们说是因为什么?会是因为,我原来是东宫詹事吗?”
“冯秉仪……”
蒋牧有点头疼,他不知道冯玉典究竟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人还在内阁小楼里,就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流言总归是流言,你不要妄自揣测!”
“我此时所言,皆出肺腑。”
冯玉典却站起身来,对着郑鹜与蒋牧两个作揖又道:“我曾做过东宫詹事,这是抹不去的事实,皇上要揣测,便揣测我一个人好了,我冯玉典绝不能牵连二位!”
他说着便要走,蒋牧连声唤他也没让他停下开门的手,外头大片的秋阳笼罩进来,冯玉典一脚踏出去,又忽然停住,回过头来:“今日我出去了,往后无论我老冯做什么,都不与二位相干!”
蒋牧看着他离开,外面廊上日光明亮又刺眼,他心中忽然突突地跳,嘴里喃喃了声:“这个老冯……”
过了秋分,便是寒露,东南来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整个燕京朝堂。
“白若卿手里握着整整十万兵力,怎么还能让萧祚那些人攻破了南州?”
“庆元巡抚的奏报上不是说了么?是那萧祚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财力,一路走,一路撒银钱收买那些灾民一块儿跟着造反,要是有不愿意的,他就动手屠戮乡里,南州城边上的村镇中凡是老弱,都被他屠尽了,年轻的也都跟着他造反了,如今他们的人数哪里还是原先的七万呢?”
“难道不是那白若卿轻视萧祚,贪功冒进,才入了人家的套,弄丢了南州城么!”
“我就说那白若卿没有领兵的本事!如今竟让反贼踏平了南州城,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百官吵吵嚷嚷的,坐在龙椅上的姜寰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薄红,他还发着热症,但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便不得不强撑着过来上朝。
起初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任由百官去吵,直至听见杂声中这样一句,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蓦地开口:“你们早知白若卿没有领兵的本事,如今南州城被萧祚攻破,皆怪朕用人不明是不是?”
一时间,金銮殿中鸦雀无声。
百官反应过来,连忙俯身下跪,声音此起彼伏:“臣不敢!”
有人抬起头来,说道:“是那白若卿辜负了皇上的一片用心!此人当杀啊皇上!”
“是啊皇上!白若卿竟然让那帮反贼破了南州城,他这是罔顾朝廷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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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负陛下圣心,当杀!”
“白若卿当杀!”
姜寰一手撑在膝上,底下的臣子们都在说着白若卿辜负圣心的话,他脸色稍霁,沉声道:“白若卿的确当杀,朕要卸了他的总督之职……”
“大樊急报!”
外面忽然传来这样一道嘶喊的声音,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刘吉赶紧令宦官将人带上殿来,那军士风尘仆仆,嘴都干裂了,一身陈旧的血污,屈膝跪下去:“大樊急报!逆贼姜变在大樊举事,以,以……”
金銮殿上百官无不闻之变色,郑鹜眉头拢起,而御座之上,姜寰更是一下倾身,那双眼睛紧盯住那传信的军士:“什么?”
“以为先太子姜显讨回公道为由,讨伐,讨伐今上……”
那军士战战兢兢,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脱了口。
“什么?那逆贼怎敢用这样的名义?”王固往前迈了几步,“莫非是听了些不着边际的流言,便随便拿来利用?”
“不是……”
那军士吞吞吐吐。
冯玉典却忽然上前几步,他步子太快,蒋牧一时没有拉住他袖子,便看他走到那军士面前,低着眼睛注视那军士,沉声:“讲!”
“逆贼手中有先太子密信,逆贼声称先太子背疽复发,并非偶然,而是陈宗贤与……”
军士实在不敢说出那两字,他抖着嘴唇说不下去。
……什么密信?
姜寰瞳孔微缩,他撑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攥。
“胡言乱语!”
王固冷声道:“这不过是逆贼谋反的借口罢了!先太子早有背疽之症,若他背疽复发并非偶然,难道太医院看不出吗!什么密信,我看都是那逆贼伪造的!”
冯玉典却看着那军士:“你可还有话没说完?”
军士俯身叩头:“大樊总督谢宪已归附逆贼,大樊巡抚,布政使皆为谢宪所杀,如今整个大樊……已落入逆贼手中!”
谢宪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满朝百官俱惊。
谁都知道,此人原先乃是先太子身边的人,先太子去后,谢宪伤心过度几欲辞官,但先帝念在他对先太子的忠心,便将他派去大樊做一省总督。
那可是大樊,就在崇宁府的边上,隔开永西边境,是地处崇宁府的燕京对西北方向最大的一道防线。
若密信是假,那么谢宪怎会归附那逆贼姜变?
一时间,百官心中各有各的惊惧,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御座上的那位永嘉皇帝,而姜寰看着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总觉得他们眼中充满怀疑。
他脸上因热症而起的薄红消散,变得青白交加。
“那谢宪定然早有反心!先太子不过是他与逆贼姜变的借口!”王固朗声道,“他们居心不良,本不能取信于天下!”
一时间,诸多附和之声响起。
但姜寰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似的,他垂着眼帘,唤了声刘吉,那刘吉立即会意,上前几步,扯着尖利的嗓子道:“来啊,把人拖下去!”
外头的禁军进来,立时将那从大樊千辛万苦过来传信的军士制住,那军士惊慌极了,嘴上又开裂,满是血口子:“皇上!皇上饶命!”
郑鹜眉心一跳,正要上前一步,却听冯玉典忽然高声:“陛下!”
冯玉典压住禁军要将那军士拖走的手,抬起头来:“此人好不容易将消息传回燕京,不知陛下因何要处死他?”
“冯阁老,此为圣意!”
刘吉拧眉提醒。
冯玉典却没有松手,他根本不理那么个阉货,而始终望着皇帝:“他传信有功,没有罪,陛下为何要处死他?”
金銮殿上,除了他的声音,其他人几乎死寂,谁也不知道这位冯阁老为何在这个当口顶撞皇上,郑鹜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即要上前去拉冯玉典,却忽然被冯玉典抬手指着:“郑阁老!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出身东宫的谢宪早有反心,”
冯玉典看郑鹜不动了,他又将手按回那军士肩上,“那么做过东宫詹事,又与谢宪相熟的我到底有没有跟他一样的反心!”
蒋牧眼睑抽动,他头皮发麻:“冯秉仪!你失心疯了么!谁疑你了?这金銮殿上,到底谁疑你了!”
此时,御座之上,那道看似没有多少波澜的声音忽然落下:“你何不自己说,这反心,你是有还是没有?”
蒋牧连忙站出来作揖:“陛下,冯玉典他病还没好……”
“我病好没好,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蒋次辅来说!”冯玉典冷冷地打断他,随后他对上姜寰的目光,说,“陛下,臣没有反心。”
蒋牧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冯玉典道:“可陛下信么?”
蒋牧的心一瞬又吊到了嗓子眼。
冯玉典明明他一贯是个急脾气,可今日蒋牧看他却不一样,他的神情平静极了,殿外逐渐有了淡薄的日光,点缀在他那身绯红的官服上:“陛下怎么肯信呢?您总是有十二万分的疑心,平叛罗州的钦差,臣定的人选您不满意,一定要韦添裕去做那个钦差,可是韦添裕做了什么?罗州百姓至今还在水深火热当中,东南原本不止这些兵力,是皇上您一定要抽调兵马去安隆,是皇上您一定要临阵换将……”
“住口!冯玉典!”
王固几步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如今是在怪陛下吗?难道不是那些人有负圣恩?是他们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王固就是这样,总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攻讦他们这些人的时刻,一抓住话头就会干劲十足地扑上来,不撕咬得满嘴是血,绝不回头。
但冯玉典却一反常态,并不与他呛声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王固,这样的神情令王固脸上表情一僵,连抓着他衣襟的手也没那么用力了。
冯玉典想起那日内阁廷议上胡伯良说过的那番话,他拿住王固的手,一把拽开,缓缓道:“我这些天想了想,在你们很多人眼中,百姓似乎真的跟狗没什么两样,哪怕不用肉汤,只用根骨头钓着,他们就算饥肠辘辘地活,但只要能活,他们便不会有任何反心。”
“可你以为,你王固就不是狗了吗?”
冯玉典看着王固陡然难看的脸色,他笑了一声:“百姓纯良,而你才是那种会咬人的狗,但你今日在这里为你身后那个人冲锋陷阵,可能想过你自己又能是个什么下场?”
“冯玉典!”王固怒声道,“我看你是真的失心疯了,如今非但侮辱同僚,连皇上你也想怪罪?怎么?你还想参皇上不成?”
冯玉典却重重一声:“是!”
蒋牧浑身冰凉,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冯玉典,仿佛此刻终于明白那日他推开值房的隔门时说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当初那则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不是我冯玉典传的,也不是臣的门生郭汝之,汝之服罪身死,乃是无妄之灾,是替臣担的无妄之灾!”
冯玉典直视御座之上:“满朝文武,竟然找不出一个敢说真话的,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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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我等身为人臣,又在内阁当中,本该为陛下分忧,但陛下不肯听,仍要选出那些人去做他们做不了的事,出了事,是他们辜负圣恩,总之与陛下何干?”
“冯玉典!你说够了没有!”蒋牧大喊。
“臣还要说!”
冯玉典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反正我冯玉典总是要死的,今日无论如何,臣也要斗胆一问……”
郑鹜闭起眼睛,一双手在袖间攥得死紧。
百官皆不由屏息。
“陛下,”冯玉典一双眼紧盯着姜寰,“先太子之死的真相——究竟如何?”
这相当于直接质问当今皇上是否弑兄。
亘古未有,亘古未有啊……满金銮殿静无人声,但百官皆满腹骇然。
大片晨光笼罩殿门,姜寰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脚下踩的,是百官,是百姓,是整个大燕天下,可怎么还会有人胆敢指着他的鼻子,问他是否弑兄呢?
他的脸色煞白,那双眼里是滔天的怒火,可烈焰之下,又是一种什么都抓握不住的无力感,他厌恶这种感觉,他厌恶冯玉典那副质问的神情。
气血猛然上涌,他忽然吐出血来。
刘吉在旁大惊失色:“皇上!”
一时间,整个金銮殿都乱了,百官俱惊,刘吉忙要宣太医,姜寰却一把攥住他的手,那力道之大,刘吉痛得脸颊肌肉抽动,却根本不敢抽出手。
“冯玉典,你是真的想死。”
姜寰嘴边沾血,他的嗓音有一种被热症灼透了的沙哑:“朕赐你就是。”
“陛下!”
蒋牧屈膝跪下去:“陛下不可啊!”
“陛下恕罪啊!”
“陛下请三思!”
不少官员跪下去,连声求情,然而他们越是求情,御座之上的姜寰神情则更加阴冷。
此时王固反而愣住了。
冯玉典对上他那副不解的神情,哼笑了一声,随即俯身拂开禁军的手,将那军士从地上拉起来,抓住他的手,说:“后生,看来你今日是逃不过一死了,不过有我老冯作伴,咱们一块儿走,也不孤单不是?”
军士满脸是泪,但他看着面前这位阁老,眼中却没有那么多的惧怕了,他紧紧回握冯玉典的手,哽咽地说道:“小的何德何能,与阁老黄泉作伴,也算没有遗憾了!”
所有人都看着冯玉典与那军士两人相扶着往殿外那片明光里去,即便他们已经走了出去,即便禁军的身影遮住了他们,百官也还是在看。
王固还在愣神,无论他怎么想,他也仍旧不能理解,这个冯玉典究竟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硬生生要在今日的朝堂上给自己寻一条死路……
为什么呢?
王固想不通。
刘吉忽然惊叫了一声“陛下”,所有人目光收回,再往御座上看去,皇上竟然已经晕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殿中顿时乱作一团。
南州城破,什么抚台藩台的,大人们都往汀州城挤,陆雨梧的州署衙门被改成巡抚衙门,人也从后衙搬了出去。
吕世铎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衙门也成了藩台衙门,如今他只能让陆雨梧跟他一块儿在盐运司衙门里挤一挤。
“他们来了这儿,他们不管盐务,我倒还好,就是你没了差事做,如今就只剩个知州的官身了。”
吕世铎叹了口气。
陆雨梧在窗边的书案前坐着,手中握有一卷书,闻言也不过淡淡一笑:“两位都是上官,南州如今被萧祚占了,他们要体面,我给他们就是了。”
“可那藩台大人与孟莳是有些关系的,孟莳之前被人毒死在牢里……”吕世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白苹还是在他们手里攥着,我千防万防,他们也依旧有办法弄死孟莳和谭骏,如今倒成了你我有理说不清,只怕那藩台大人稍加整顿过后,便该琢磨着,怎么料理你我两个了。”
何元忍拍拍胸脯:“放心,那二位大人若真敢对你们动手,我老何闯大狱救你们去!”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吕世铎看他一眼:“抚台大人只怕还记着你之前赶回汀州的事呢。”
他们两个人说着话,陆雨梧则放下书卷,抬起脸望向窗外,如今正是寒露,天气已经有些渐冷,庭内到处是扫不尽的枯叶。
月洞门那边忽然有人穿庭而来,是陆青山,他飞快地掠上檐廊,人还没有进厅内便先喊了声:“公子!西北有信了!”
陆雨梧倏地站起身。
吕世铎与何元忍两个也都将目光投向那快步走进来的陆青山身上。
陆青山朝厅中几位大人俯身作揖,道:“细柳姑娘已经如期将军粮运抵天潭!如今她已在去博州的路上!”
博州,正是西北边境,西北大将军谭应鲲正在那里抵御达塔蛮夷。
三四个月存于心肺的煎熬仿佛此刻忽然消尽了,陆雨梧一手撑在案角,窗外的冷风拂来,他以拳抵唇闷咳几声,却又忽然笑了。
萧祚打过粮道的主意,陆雨梧常会整夜睡不着,怕细柳遇袭,怕她像在尧县那样倒在哪条路上,可再没有一个他躲在道旁的林子里了。
可她根本不用再有一个他。
她还活着,并且如她所承诺的那样,她把军粮送到了西北天潭。
陆青山见陆雨梧挽袖,便立即上前为他磨墨,何元忍看陆雨梧提起笔来,不知道他要写什么,便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想看一眼,却被冷着一张脸的陆青山给挡了个严严实实。
“哎,何兄,那不是你能看的。”
吕世铎一把将何元忍拉回来,他想也不想,便知道那信是写给谁的。
西北的冬天尤其冷,博州更是如此,惊蛰穿着厚厚的皮袄子,搓着手进了一间军帐中,此时年关才过,惊蛰觉得自己的鼻子都要冻掉了。
帐中却是一个人也没有,惊蛰只好折身出去,正想找个人问问,却听见一阵马蹄声近了,他一回头,便见那紫衣女子策马归营而来,他立即跑上去:“细柳!”
细柳拉住缰绳,马嘶鸣着停下步子。
她还没下马背,惊蛰便递来一只紫竹管:“这是汀州送来的,用的紫电。”
紫电除了她这个山主,无人有权查看。
细柳知道那反贼萧祚攻破了南州,姜变又在大樊举事造反,如今大燕乱的,不止是东南,而今汀州忽然来了这样一封紫电,细柳心中一凛,立即将竹管打开,取出来其中柔韧的纸片,展开来。
西风烈烈,明亮的天光之下,细柳目光触及纸上那熟悉的字迹,她怔了一瞬:
“吾有光明月,风雪不能摧。”
短短两行,跨越千山而来。
是他的用心,是他的赞许。
天光明亮,映照细柳鸟黑发髻边那支玉兔抱月银簪,那颗浑圆的珍珠闪烁着莹润的光华。
手中握着那单薄的纸片,细柳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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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弯眼睛。
第103章立夏(一)
正值隆冬,紫禁城漫天飘雪。
一众宫娥宦官簇拥着刘太后才走到万极殿外,那刘吉便收到消息,这样冷的天,他连个披风也没顾上拢,很快出来躬身作揖:“太后娘娘,这样大的风雪,您怎么亲自来了?”
“皇上病了,吾这个做母亲的,却几个月都见不上他一面,听说方才他又吐了血,今日吾非要进这万极殿不可,你这个奴婢若还敢阻拦,吾一定先杀了你。”刘太后的脸色显著几分病气,像是近来都睡得不好,故而眼下有一片淡淡的青黑,却更衬她庄严的威仪,只不过瞥了刘吉一眼,立时便教他冷汗涔涔。
刘吉还没措好说辞,宫娥宦官便将他挡了个严实,刘太后没再多看他一眼,强硬地闯了进去。
姜寰此时躺在龙床上,却睡得并不安稳,他的眉头紧紧拢起,满头是汗,颈间青筋鼓起,像是深陷梦魇当中。
梦中那个人形容苍白,神情悲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在一片黑天黑地里静默地注视着姜寰,忽然,他动了,那双冰冷的手陡然扼住姜寰的喉咙。
力道之大,像是要攥断他的脖颈。
姜寰如同一只失水的鱼使劲挣扎,他猛地睁开一双浸满血丝的眼,却骤然对上床边刘太后复杂的目光。
她的手正落在他颈侧。
那样冰冷的温度,姜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他一下往后退开,胸膛起伏着,用力地喘息。
“皇帝为何这副神情?”刘太后缓缓收回手,用帕子随手擦掉手指间的湿汗,“你病成这样,却不许我这个做母亲的来看看你吗?”
姜寰有点恍惚,像是还没从梦魇中彻底清醒:“我没事……”
“没事?”
刘太后抬眼,用一种很细致的目光将他打量过:“既然没事,三个月了,怎么一回早朝也不上?”
“如今外头要么是天灾,要么是兵祸,都乱成什么样了,姜变那个异族女人生的祸害如今都占下整个大樊了,你这个做皇帝的,怎么一点不知道着急呢?”
刘太后提及姜变,声音越来越冷:“说到底,先帝刚走的那个时候,你就该将他弄死在诏狱里,可你偏偏要给他喂什么摧毁神志的药,是你为了看他的笑话,才有如今的后患……”
“那么您呢?”
姜寰骤然打断她的声音,抬起来那一双浸满血丝的眼:“您一定要来看朕,也是为了来看朕的笑话么?”
刘太后一怔,随后细长的眉紧拧起来:“我是你的母亲!你是大燕的皇帝!我如何是来看你的笑话?先帝去了,便只有我这个母亲来为你操心,那贺氏是如何死的,哪怕是宫里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身上伤成那样,是被你折磨的,你折磨得她活不下去,一个皇孙也稀里糊涂地跟着没了……”
刘太后轻轻摇头:“我是真不知道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这样发泄,明明你已经是皇帝了。”
“我已经是皇帝了……”
姜寰喃喃重复了她这句,却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对,我才是皇帝,父皇亲口选了我,所以在他心里,我是比姜变好的……”
刘太后冷声:“你怎会心里还惦记着跟那个出身低贱的逆贼比?原先你大哥在,那崽子还毕恭毕敬,装模作样,你大哥去后,他便原形毕露,一定要与你争,与你斗,可他根本不配。”
“你若真惦记他,便该好好用兵平了大樊,将他捉回来杀头!可你在做什么?杀了冯玉典之后,你连朝也不上了……”
刘太后看着他,神色复杂:“要我说,杀一个冯玉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得撑着自己皇帝的底气,像你父皇一样,告诉他们,错的是冯玉典,是那些辜负皇恩的庸臣!而不是病恹恹地躺在这万极殿里!若是你大哥……”
“母后!”
刘太后的话犹如尖锐的寒刺骤然刺中姜寰的心。
刘吉就立在几重幔帐之后,里面的动静他听得真真切切,此时内殿里忽然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他心中暗叹了一口气。
陛下病成那样,几乎夜夜发热症,烧得眼皮都红肿得不成样子了,太后娘娘说来探病,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说过,只将自个儿满腹的怨气往外吐。
姜寰一手攥住锦被,深吸一口气:“您回去吧,去年没能办成您的圣寿节,朕知道您心中不快,今年,朕……”
“我还要什么圣寿节!”
刘太后一下站起身:“反贼都占了南州了,姜变那个逆贼更是占了整个大樊!大樊过来便是崇宁府了!这个时候还办圣寿节,你是想让天下人的唾沫淹死我么?”
每一句,无不是斥责。
她却忘了她自己原先知道姜寰要给她大办圣寿节的那个时候有多么欣喜,先帝在时,非但自己节俭,后宫也要跟着一块儿节俭,作为国母,她的生辰从未大办过,连皇后婚仪都是从简的,她心里有委屈,却不敢对先帝言明一个字,而今这个儿子做了皇帝,心中为她着想,给她圆满,让她住最好的宫殿,享尽内帑珍宝,她理所当然地领受这一切,却又怪他连累她受天下人指摘。
姜寰一张脸浮肿,透着病态的苍白,嘴唇都被热症折腾得干裂了:“您看,哪怕我做了皇帝,您也依旧看不上我,在您和父皇心中,从来都只有大哥是最好的。”
“皇帝!”
刘太后冷着声音:“你已经是皇帝,怎可说出此等懦弱之言!”
“在您心中我永远都是懦弱之人!”姜寰猛地抬起来那双烧红的眸子,“连大哥也总是看不惯我,他总要约束我,却跟那个姜变亲近!大哥是太子,您与父皇都看重他,欣赏他,可我不也是您的儿子吗?为何你们只看见他,却不在意我?”
“你这是什么话!”
刘太后难以理解他这份怨怼从何而来:“你与显儿乃是亲兄弟!他对你能与那个姜变一样吗?他约束你,正是因为他心中有你这个弟弟!我与你父皇又有哪一点对不住你?这皇位都是你的,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哥病了,您衣不解带地在他床前照顾一整月,”姜寰却低低地笑了一声,“我病了,您却一句关切的话都没有,您只会怪我不如大哥,哪怕他死了,哪怕如今坐上这皇位的是我……”
“是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但您也只会想,若是大哥在,若是他做了这大燕皇帝又会如何!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父皇选我,也只是因为我与大哥是亲兄弟,冯玉典他也敢用那样的目光看我……”
姜寰的神思似乎仍旧停在那日,停在金銮殿上,冯玉典那番石破惊天的质问中,停在那么多望向他的臣子惊疑的目光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该死!”
姜寰的神情骤然变得阴戾:“所有胆敢冒犯天威之人,朕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刘太后似乎被他这一阵忽然癫狂的笑声吓住了,她站在那里,惊愕地望着他。
像是此时此刻,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儿子。
姜寰却蓦地盯住她:“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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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亦不像大哥!您知道吗?朕从建安回来前,您送信让朕蓄须的时候,朕心中有多恶心吗?可朕不得不那么做,因为只有这样,父皇才会多看朕一眼,他才会下定最后的决心传位给朕……可是朕厌恶极了自己那副样子,也厌恶您透过朕,找大哥的影子。”
他嗤笑起来:“每回找到最后,您总是会露出失望的神情,您以为朕不知道吗母后?每当那种时候,您都不愿意看朕,只会让朕出去。”
他像是完全摆脱了平日里习惯要讨好母亲的那副模样,热症烧得他恍惚,也烧得他心中最幽暗,最痛苦的那些东西都顷刻爆发。
他让刘太后感到陌生,也让刘太后心中逐渐笼罩了一层寒芒,那种刺骨的寒意从她的心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蓦地往后退了一步,望着他,胸中仿佛破开了一个洞,她嘴唇颤抖,忽然道:“你为什么……怕冯玉典?”
“朕不怕任何人!”
姜寰抬起下颌,身拥锦绣,高坐龙床之上,仿佛他床下便是大燕万里江山,是臣是民,皆为蝼蚁:“朕是皇帝。”
他说。
刘太后脸上的血色却顷刻退尽了。
难道,难道……冯玉典的质问是真的?姜变用来造反的借口……是真的?
怎么可能?!
刘太后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阵眩晕,只听龙床上的皇帝冰冷道:“刘吉,让人扶太后回去,太后有旧疾在身,还是不要出门了。”
夜里朔风呼啸,满庭鹅毛飞雪,王固厌恶这样冷的天,今年还似去年,好像老天爷铁了心要将人都往死里冻似的,他膝盖怎么捂都捂不热,骨头缝儿里嵌着冰似的:“按理来说,冯玉典死了,不正合你我的意么?可三个月了,我这心里总是堵得慌。”
自面容烫伤后,陈宗贤便喜欢上了冬天,只有冬天冷的时候,他的烫伤才不会那么难捱,此时隔门大开着,他坐在椅子上,抬起脸迎着外头吹来的寒风,半眯起眼睛:“内阁中两个莲湖洞,一个是蒋牧,一个便是冯玉典,蒋牧心思深,也最知道逢迎,说话做事总是滴水不漏,而那冯玉典却是个炮仗脾气,出了名的直,你我的本意,本是让冯玉典退出内阁,给咱们的人腾地方,可这个人直了一辈子,哪怕是死,他也给自己选了一条直路,他将太子之死的秘闻传扬出去之时,也许便想好了自己的下场,他就算是死,也摆了你我一道,更摆了陛下一道。”
“他敢当朝质问,若陛下不杀他,这流言或许还能止得住,在大樊举事造反的逆贼姜变就算手里真有太子亲笔,却又不是人人都识得太子的笔迹,谢宪敢认,其他人未必会认,姜变以弑兄的罪名讨伐今上,也不能完全占住这个理。”
陈宗贤闭了闭眼,神色复杂:“可陛下杀了他,这颗怀疑的种子便算是在某些人的心中彻底埋下了,先太子早有贤名,先帝又乐见群臣辅佐先太子,哪怕他死了,也仍旧有人念着他的生前,记得他的恩德,甘愿为他赴汤蹈火,三个月,足够冯玉典那番话在那些人心里生根了。”
“我是想让冯玉典死,可是那种局面,他又绝不该死……他这是以死诛陛下之心!”
陈宗贤早就失去了光明正大站在金銮殿上的资格,他想像不到那时冯玉典心中到底是想活多一些,还是想死多一些。
冯玉典死了,却如一根刺,狠狠地扎在陈宗贤与王固的心头,他们没一个心里是痛快的。
“你我都小看他了。”
许久,王固说道。
这时,庭内一阵步履声越来越近,站在门边的陈平几步下了石阶,与那奴仆耳语一番,便立即转身上来,道:“老爷,陛下传召!”
王固听了这话,不由放下茶碗,站起身道:“焘明兄,陛下终于肯见你了!”
这三个月,皇帝一直病着,听说热症总是退了又发,发了又退,总不见好,王固一面也没见过皇帝,票拟都是从内阁送到司礼监,再由司礼监听圣意批红。
陈宗贤却没作声,他心中并不觉得松一口气,反而更闷,但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让陈平去拿披风来。
王固这便要走,陈宗贤便走了几步,将他送到花厅外头去。
陈宗贤立在阶上,看着雪中一点灯火,伴随着王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终至月洞门后消失不见。
陈平拿来了厚披风,为陈宗贤披上,随后便掌了一灯,跟在陈宗贤后头往庭内走,步子踩在薄雪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陈平忽然看见陈宗贤停了下来,他抬头,只见陈宗贤还没裹上脸,侧过头来,忽然问:“惊蛰还没有消息吗?”
陈平默了一瞬,才道:“费聪等人声息全无后,他亦失了踪迹,至今还没有消息。”
陈宗贤抬起头,望向檐上,漫天雪飘:“你说他是死了,还是不愿意回来了?”
陈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千万别是死了。”
陈宗贤仿佛自语似的,一边用长巾将脸给裹住,一边往月洞门那边走去。
入了宫门,便有一顶肩舆趁着浓厚的夜色将陈宗贤抬至万极殿外,那刘吉从朱红的隔门中出来,亲自将他迎进去:“陈老,陛下正等您呢。”
不同于外面的冰天雪地,万极殿中温暖如春,姜变只着一身白色内袍,上面绣着银色的龙纹,他坐在龙床边,披散着发,眼皮红肿,闷咳个不停。
刘吉赶紧进去将一碗药茶送上。
陈宗贤立在淡金色的纱幔后,有宦官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后,陈宗贤回头看了一眼那椅子,这是从前没有过的待遇。
但他不觉欣喜,心中反而愈加沉重。
“为何不坐?”
纱幔后,姜寰终于将药茶喝干,暂时止住了咳嗽,他的嗓音哑得厉害。
“谢陛下。”
陈宗贤俯身作揖,随后一撩衣摆,坐了下去。
万极殿中所有奴婢都退了出去,只剩一个刘吉立在龙床边上,躬着身,埋着头,去接姜寰手中的茶碗。
“你曾说那件事万无一失。”
姜寰忽然又开口。
刘吉接茶碗的手一抖,但他很快握稳了,没露什么声息,而纱幔外,坐在太师椅上的陈宗贤心内一紧,下一刻,他又听里面皇帝道:“你说那个人的药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本身没有疾病的人服下去,什么事都不会有,但若是身有旧疾的人服了那药,哪怕是已经压制下去的病症,只要病灶没有除尽,也会再度复发,真正是神不知鬼不觉,所以那味药有一个名字,叫做‘鬼神莫问’。”
刘吉在旁听着,心中突突地跳,却是低着头,一点声音不敢有。
“的确如此。”
纱幔外,陈宗贤握紧扶手:“哪怕是宫中圣手云集,也只能诊断出旧疾复发,而不知其毒。”
倏地,他话锋一转:“但旁人看不出其中端倪,但服下它的人却也许不是没有感知的,毕竟任何人都不可能像他一样切身感受自己的病症。”
姜寰闻言,抬起一双眼睛,看向纱幔外那道模糊的人影:“你的意思是,今日这局面,朕谁也不能怪,只能怪他自己太过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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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寰没有亲眼见过大哥姜显给周昀的密信,但姜变早就将密信内容公之于众,而自那日大殿处死冯玉典之后,那信中字句便成了姜寰最难缠的梦魇。
他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深究底下的意味,他忍不住想,那时大哥察觉自己背疽复发,是否便立即怀疑到了他的身上?
否则,大哥又怎会在信中点明他与陈宗贤恐有勾结?
“臣绝无此意。”
陈宗贤摇头。
姜寰却冷笑了一声,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一双眸子沉沉:“朕知道,冯玉典死了,有些人心里不定动着怎样的心思,这大燕江山是先帝亲手交到朕的手里来的,朕得死死地攥在手里,冯玉典该杀,谢宪更该杀,先太子死了多少年了,他们的心却在东宫里生了根了……”姜寰说着,盯住纱幔后的陈宗贤,徐徐道,“若是这样的人不清除干净,这朝廷,还能算是朕的朝廷吗?”
陈宗贤几乎是瞬间便听出皇帝这番话里的深意,他后背冷汗骤冒,一下从椅子上起身,又“扑通”一下跪下去:“陛下三思!谭应鲲动不得!”
纱幔后,皇帝端坐龙床,没有声音,陈宗贤抬起脸来,却看不清里面皇帝的神情,他胸腔里那颗心突突地跳,只得继续说道:“陛下,如今达塔王庭正对我大燕博州用兵,两国交战正酣,若此时换将杀人,恐生祸端!”
谭应鲲曾与陆证走得近,年轻时又深受先太子看重,他虽不是桂平人,但陈宗贤早将他视作莲湖洞了,他的确不愿看到谭应鲲靠着跟达塔王庭打仗而做大,所以他才会与阿济尔岱做汀州的那桩生意。
不过一些财帛而已,最多只能支撑达塔王庭跟谭应鲲再周旋得久一些,让谭应鲲没那么容易打赢这仗,只要战事拖得够久,朝中人便有机会参他一个贻误战机之罪,虽不至于掉脑袋,但也别想再有什么更高的封赏了。
战事一停,若能卸其兵权,他谭应鲲便什么也不是了。
但陈宗贤还没有昏了头,如今这仗还在打,东南和大樊又都乱了,若此时杀了谭应鲲,怕是会动摇军心,若是给了达塔人可乘之机,岂不是后患无穷?
“他手里握着几十万大军,”姜寰一手撑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沉冷,“若是他听信谣言,学那谢宪,又或是学冯玉典,不打达塔人了,转过身领着兵来燕京呢!”
“陈宗贤,你别忘了你自己做过什么。”
姜寰嘲讽道。
陈宗贤双手撑在地上,胸腔里长满了寒刺,他当然没忘他做过什么,自走出白苹乡,往这如深宦海行来的每一步,他都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作为。
明明是他亲手推波助澜,让皇帝与他绑死在同一条船上,让皇帝背离先帝旨意,与郑鹜、蒋牧之流渐行渐远,但此刻,陈宗贤却感受到这条船上的那根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皇帝绑在了他的脖颈间。
掌舵的人不再是他,而是皇帝。
无论前方风波再恶,他也只能在这条船上朝着黑天黑地去,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
一夜过去,天色渐亮,但雪依旧在下,宫人们忙着铲内阁小楼外面的雪,还有年轻的宦官爬上房檐铲冰溜子。
郑鹜仍在值房里住,此时天色尚早,又不用上朝,其他二位阁臣还没入宫,到时蒋牧早早地过来了,在郑鹜的值房中挨着炭盆坐下,看郑鹜精神不济,他便关切了一声:“郑阁老,您要多休息。”
“不是我不想休息,”郑鹜苦笑了一声,“是我睡不着。”
蒋牧沉默了。
是啊,别说是郑阁老了,便是他,家中妻子事事妥帖,每晚安神汤端到他跟前,他喝了却还是没什么睡意。
三个月了,蒋牧还是不习惯。
没有冯玉典,只剩他一个人往郑阁老的值房里钻。
“皇上称病不上朝,咱们票拟送上去,却总有些折子司礼监迟迟不肯批红,就跟石子儿掉进湖水里似的,一点声儿都没有,反倒是东厂如今忙得厉害,”蒋牧手中端着一碗热茶,也不喝,就那么温着手,“因那刘吉的授意,东厂到处查人,抓人,那抓的都是从前跟东宫有些干系的,进了诏狱,血流了多少,没人知道,也没见有人出来。”
“如今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这把火烧到自个儿身上。”
蒋牧胸中的郁气如一块巨石般沉甸甸地压着。
“可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郑鹜作为大燕首辅,如今却处境尴尬,姜寰不见他,只通过司礼监传话,任何他想要独断之事,皆不入内阁案头。
“若无圣心在侧,我等人臣便什么也做不了。”
他说。
帝王的信任,才是臣子的根基,明君在世,才值得为人臣者一生效死,如蒙大幸。
“东南乱成那样,东边一个省也受了牵连,临昌王的藩地也出了乱子,前几日就送了折子来燕京,请朝廷出兵平乱,”蒋牧嘴唇扯了一下,“不过这折子陛下如今怕是也没有功夫搭理,在陛下眼里,东南的反贼远没有大樊的五皇子来得重要,可这样一来,雨梧那个孩子的处境就更……”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无论如何,你我都得顶住压力。”
外头风雪呼啸,郑鹜忽然将茶碗往案上一放,他抬起脸来,神情肃正极了:“不能由着陛下将那么多的兵力全压在大樊边上,大不了你我也学他冯秉仪一回!老都老了,本就没几年活头了,可秋融他们还年轻,这大燕的天下日后靠的也不是你我这样的老家伙,多少担子总归得是后生来扛。”
“迟早有一日,你我这样的老树会枯,会死,可还有朴樕新生,成荫,成蔽,多少旧死新生,周而复始,浩浩汤汤,为天下人。”
汀州正是湿冷的时候,盐运司后衙里的太平缸都结满了冰,衣袍青黛的侍者在庭内除雪,陆青山将一个玄衣男人领入书房中,陆雨梧正在书案边坐,脚边一只炭盆,里面炭火烧得正旺。
那人见了陆雨梧,便俯身作揖:“小陆大人。”
他正是紫鳞山汀州分堂的堂主,山主细柳走前,曾命他听陆知州令,配合陆知州共抗东南反贼。
“明堂主,请坐。”
陆雨梧放下手中的公文,抬手示意。
明瑞生却不敢坐,忙从怀中取出一只紫竹管,道:“山主此前有令,调查沈芝璞身份一事若有下文,便分两封‘紫电’,一封传信西北给山主,一封传来汀州给您。”
陆青山见此,便立即接过那明瑞生手中的紫竹管来打开,将里面的纸条递给陆雨梧。
“先太子生前常居明园,东宫中人亦因此而常在明园随侍,杨雍杨护法查过东宫的记录,却并未在其中找到沈芝璞其人,但这也实属正常,先太子身边有些近卫是很隐秘的,杨护法找到当年明园中的旧人,这才真正确定了这沈芝璞的身份。”
明瑞生见陆雨梧低眼在看纸片上的内容,他将杨雍传给汀州分堂更具体的消息都说了出来:“他的确是太子身边的亲卫,不同于那些在明面上的,明园旧人亲口承认,沈芝璞是先太子秘而不宣的心腹,先太子十分信任他,所有秘密之事,几乎都是沈芝璞来替先太子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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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纸上简洁,远没有明瑞生这番话来得细致,陆雨梧看着最后一行字,抬起头来:“当年沈芝璞曾奉先太子之令下汀州,然而此人自来到汀州之后,便音信全无了?”
明瑞生点头:“是,那时先太子背疽复发,来得又迅疾,不过半月便不行了,先太子咽气前,还曾问过底下人,沈芝璞从汀州回来没有。”
原先因为周昀的《茏园手记》中提到沈芝璞,陆雨梧方才知道他这个人,但沈芝璞身份成谜,明面上几乎找不出一个真正识得他的人,而今有了明园旧人亲口佐证,可见沈芝璞果真是先太子心腹。
明瑞生说道:“推算起时间,沈芝璞应该是死在先太子之前。”
外头风雪正盛,檐下的灯笼被吹熄一盏,窗边的灯影淡了,陆雨梧半隐在阴影中,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扣了两下案角,恍若自语:“那时藩台大人正在汀州做知州。”
他口中的藩台,便是如今正住在州署衙门里的庆元布政使,丁冶。
汀州的州署衙门,乃是丁冶的老衙门了。
周昀一案后高升的非只是一个陈宗贤,丁冶也是其中之一。
“还有一事……”
明瑞生看向他:“杨护法这回非但查出沈芝璞的身份,还从那明园旧人口中得知,当年有一位姓郑的先生常秘密出入明园。”
姓郑的先生。
陆雨梧一瞬抬眸。
明瑞生没有多卖关子,如实说道:“杨护法说,那位进过诏狱,后来又被人保出来,从犯官变成草民的郑先生,十有八九便是如今的郑阁老。”
进了诏狱的人,没有几个可以活着出来。
但陆雨梧知道一个例外,便是他的老师郑鹜。
老师是他祖父亲自保出来的。
陆雨梧眼底浮出一分惊愕,他只知其一,却不知道老师什么时候与先太子有过来往。
明瑞生将该禀告的都禀告完了,也不多留,很快便趁着夜色离开,陆青山端来一碗药茶才放在陆雨梧案前,转过身见吕世铎披雪而来,他便又出去奉茶过来。
“小陆大人,你发什么呆呢?”
吕世铎凑到炭盆边上,接过陆青山递来的热茶,他吹去热烟,略抿一口,看陆雨梧书案上那一堆的公文,他不由叹了一声:“藩台大人找来这么些积灰的案卷让你料理,也不看看这些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如今东南乱成这样,不知道哪天反贼就要打到汀州来,他还有功夫让你处理这些东西,分明就是抓不住你的错处,便只好用这些东西为难于你。”
陆雨梧早将那紫电给烧了,但那些墨字似乎还印在他脑子里,此时他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吕世铎,淡淡一笑:“您今日火气这么大,又是受了什么气?”
“受些闲气算什么?”
吕世铎没有反驳,捋了一把胡须:“在抚台大人,藩台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咱们这些日子查几个纲总,查几个盐场,干的那是釜底抽薪的事,抽的还是这二位大人的薪,若是一着不慎,被他们拿住话柄,那便是砍头的重罪。”
“但您是堂堂正正的庆元巡盐御史,本就有监察盐政,纠举不法的之责,”陆雨梧略微按了一下衣袖底下的手腕,“您遵的是大燕律,无论是藩台大人还是巡抚大人,谭骏这样的马前卒死了,他们明着是不能插手盐政事务的。”
吕世铎点点头,抬头望见门外飞雪连天:“这么多年来,每逢朝廷清理庆元盐政,便要换下一批盐政官,他们都跟谭骏一样,是马前卒,是可以随意清洗的棋子,而真正掌控整个庆元盐政的,却偏偏是在盐政之外,与盐政无关的庆元提督学政孟莳,是庆元布政使丁冶,至于咱们这位巡抚大人,他亦是白苹中人,他不过是选了一条大多数白苹人都会选的路。”
吕世铎说着,再度看向陆雨梧:“死多少个谭骏也换不来庆元盐政的天朗水清,只要盐政这潭水还在,天一下雨,水就会变浑。”
“我亦从未盼望什么天朗水清。”
陆雨梧知道吕世铎话中深意,庆元盐政几乎占了大燕一半的税收,只要它还是大燕的钱袋子,不论如何清理盐政,这潭水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清下去。
“祖父有个侍弄花草的雅好,我燕京家中不少花草都是他忙里偷闲亲自侍弄的,”陆雨梧抿了一口药茶,又说,“他时常修剪一些杂枝,但那些杂枝经过修剪,过一段时日后,多少还是会长出一些新芽来,但祖父不厌其烦,长得不好的,他依旧会及时修剪掉,如此一回又一回,花木生得愈加整齐漂亮。”
“这世上本没有真正的天朗水清,你我能做的,不过修剪而已。”
吕世铎闻言,心中只叹,他虽才四十来岁,心却早已迟暮,远不如这个后生心中光明,所谓修剪枝蔓,亦如缝补一张万丈大裘,以一针一线,不断缝补破碎的清明。
明知今日缝补,来日依旧会破,但他依然要重复着做这样的选择,这绝不是意义全无的事,这是清与浊的博弈,是世存万物的真理。
“你我这回是将那些枝枝蔓蔓的修剪狠了,”吕世铎说着这样沉重的话,却露出今日唯一的一个笑来,“盐场上那些人交代出来的东西,够我写好几个折子的了,藩台大人,抚台大人知道你滴水不漏,今日便连番找我探口风,威逼利诱都用尽了,不过他们有些话倒是说得很对。”
吕世铎看向他:“如今燕京正是风雨飘摇,人心惶惶,东厂抓了好些从前跟东宫有些关系的人,听说没一个出来的,你虽与东宫无关,但如今那五皇子姜变在大樊举事造反,皇上本就想让你死,说不准什么时候你我踏错一步,不必圣旨过来,抚台定然先拿了你……”
“在他们拿我之前,我无论如何也得先参他们二位上官一本,不论皇上怎么想,也好教天下人知道此二人上不能匡主,下不能益民,皆尸位素餐。”
陆雨梧倒是分毫不慌:“老金老何他们几位纲总是捐过军粮的,我不为难他们,他们这些年非但要给那二位大人送孝敬,还要帮着他们置办,照管生意,投进去多少银子也听不见个响声,自是有一肚子的苦水不敢吐,如今他们也算是将那二位大人的老底都交了。”
“可此时正是危险的时候,你让何兄离开汀州,是不是……”
吕世铎早就想说了。
昨日,何元忍便领兵离开汀州去借粮了。
“萧祚那些反贼闹得厉害,为护住附近村中百姓,防备反贼,何总兵坚壁清野,让二十来个村中的百姓全部都躲进了城中,可如今东南大乱,汀州城中又才捐过军粮,存粮根本不够。”
炭盆里火星子迸溅,陆雨梧目光触及椅子边红红的炭火:“是我向汀州百姓借的粮,只要我这身官服还穿在身上,我便不能眼看他们断粮。”
他不止一次翻过府库的记录,捐军粮那日,还有附近村中的老农走了很久的山路,只为送一袋粮米给西北的将士。
“即便是一辈子在田间地头打转的农人,他们有时也会抬起头来看一眼天边,他们也会关心边境,那里的蛮夷究竟有多厉害,咱们大燕的将士们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万霞关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属于大燕……”
烛焰闪烁,映照案边那枚碎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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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的玉蟾,他伸手将它拼凑完整,剔透的玉,裂纹犹如蛛丝:
“百姓纯良,朝廷有负他们,而我既为父母官,便绝不辜负他们。”
到了三月,西北博州的夜还是冷得刺骨,军营中守夜的将士们却一个个肃容挺立,十足警惕,军纪俨然。
一身朱红衣袍,外罩漆黑甲衣,身形瘦高的男人走到一间营帐前,守在帐外的紫鳞山帆子识得他,便低首唤:“任千总。”
这位任千总面相很是和善,朝他们点点头,道:“近来战事频繁,难得有这样的时候,我亲自烤了一整只羊,送些过来给他们二位尝尝。”
说着,他回头一瞥。
几名将士立即端着几大盘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肉过来了,任千总又对几名帆子微微一笑:“你们几个也有份。”
“这……”
几个帆子却并没有什么馋嘴的样子,他们仿佛闻不到那烤羊肉的味道似的,其中一人道:“细柳大人此时不在帐中。”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们任大人亲自来送烤羊肉,怎么你们却这副姿态?”
常跟在任千总身边的一个副尉拧起来眉头,没好气道。
任千总却伸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住嘴,随即又问帆子道:“那惊蛰小公子在吗?”
这却是在的。
一名帆子进去,很快惊蛰便揉了揉眼睛,掀开毡帘出来,抱拳:“任大人,请恕小子失礼,这些天仗打个没完,难得睡个囫囵觉。”
惊蛰将任千总迎了进去,那些将士们很快将烤羊肉摆上桌子,任千总问惊蛰:“你喝酒行不行?”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但惊蛰眼珠轱辘一转:“我酒量浅,喝了还容易头疼,也怕误事,就不喝了。”
如今是在西北军营,惊蛰保持着他的谨慎。
“哎,小公子,你来咱这儿有段日子了,一直也没尝过博州的好酒!”那副尉将酒坛子开了,倒出来好几碗,“大将军与岑副将他们都在陇坡重新布防,如今我们来补上这个地主之谊了,你若是尝上一口博州酒,保管再说不出‘不喝’这种话!再说了,如今是在咱们西北军营当中,又不是在前面陇坡上,若有敌袭,陇坡那边早发现了!”
惊蛰连声拒绝,却还是被那副尉哄着灌了半碗酒,任千总跟他碰了一下碗,剩下半碗酒他也不得不喝了。
然后他们便招呼着惊蛰吃烤羊肉,那副尉是个热情的,还亲自用刀给他割肉吃:“西北的香料那叫一个回味无穷,若烤羊肉没这味香料,那便少了一半的滋味!”
惊蛰稀里糊涂被投喂得满嘴流油,席间只有副尉与几个将士的声音最大,而那位任千总却沉默下来,手中端着一碗酒,随意地扫了一眼这军帐中的情形,他的目光忽然定在不远处,那似乎是一个铁笼,上面盖着漆黑的布。
他们说话声音这样大,那铁笼中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任千总看向坐在桌边,正被副尉他们几个围在中间一块儿喝酒吃肉的惊蛰,他站起身,好奇似的往那边走了数步。
那块黑布没有将笼子遮盖完全,任千总俯身从底下看去,隐约看见铁笼中有一道身影,他如静静蛰伏的一头苍狼,但此时有人靠近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像是虚弱地睡着。
如今已是三月,西北还是冷得很,那人在睡梦中如困兽般蜷缩着,细柳与惊蛰来了这儿多久,他便在这笼子里蜷了多久。
酒桌上那边正热闹,而这边任千总将一只剥干净骨头,只剩肉的烤羊腿扔进笼子里去。
细柳牵着马回来,身上沾着一层露水,她走到军帐前,抬眼便见一名帆子欲言又止的那副模样,她眉峰微动:“怎么了?”
帆子说道:“您不在时,任千总过来了,他亲自烤了羊肉,说是要代大将军与岑副将补上先前没尽到的地主之谊,如今,惊蛰公子已经酩酊大醉了。”
细柳听罢,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掀开毡帘走进去,却见本该倒在桌前呼呼大睡的惊蛰却双手抱臂站在那铁笼边,朝她扬着下巴。
细柳倒是没多意外。
惊蛰惯爱鼓捣一些稀奇的东西,他不止会用毒,做出一些喝酒如白水的药,可以让他看起来酒量很好,很男子汉。
待细柳走近,惊蛰踢了踢笼子:“你说那任千总怎么那么好心,投喂一个身份不明的囚犯,还给他把骨头都剔了,可惜我药量下得重,不然这么香的烤羊腿肉,还不把他给馋醒?”
细柳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烤羊腿肉看了一眼。
“哎,你大晚上的去哪儿了?”
惊蛰问她道。
细柳淡声:“去湖边喂马了。”
“……我以为你有什么大事呢?”
惊蛰有点难以理解,这大晚上的,又那么冷,跑那么远去喂什么马?
“湖边的水草很好,还有,”
细柳看向他,“你不觉得今晚的月亮很圆吗?”
“……啊?它圆不圆的又怎么了?”
惊蛰茫然道。
细柳却不搭理他了,天色黑下来,她站在军帐前抬头就看见了月亮,离她很远很远,她那个时候什么也没想,策马出营,一直跑到湖边。
湖边有丰茂的水草,马儿摇着尾巴吃得欢欣,湖面映着圆融的月影,她等着马吃够水草,手里握着颈间的丑玉兔很久。
后半夜更冷了,惊蛰裹紧了被子在行军床上呼呼大睡,细柳即便闭着眼睛,也依旧保持着九分的警醒。
天色方才微微亮,军帐外面忽然沸腾起来。
有将士大喊:“大将军归营了!”
很快号角吹起来,这样的动静很快吵醒了惊蛰,他方才睁眼,便见对面不远处,细柳已经下了床。
但他们两人还没出去,便有人掀开了毡帘进来,那人身着漆黑的衣袍,外面银灰色的甲胄还没脱,整个人十分魁梧高大,他有一双常年被鲜血濯洗过的眼睛,清明而锐利,一身气度不怒自威。
“谭大将军。”
细柳走上前去,惊蛰赶忙站到她身边一块儿作揖。
“你们两个做什么这么多礼?”
谭应鲲将头盔摘下来,扔给身边的亲卫,抬头一瞧:“这家伙怎么还在你们帐子里?有他在,你们睡得好觉?”
“我都习惯亲自看着他了,没他打呼噜我还睡不香呢。”惊蛰搬来椅子给谭应鲲坐。
谭应鲲哈哈大笑,坐了下来,不止他是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眼下的疲惫显而易见,但细柳看他那副倦容之下,似乎笼罩着一层凝重的气息,她不由问:“大将军,陇坡布防可还顺利?”
“自然是顺利的。”
谭应鲲捏了捏眉心,抬头看向细柳:“我本不该这样耽误你们,灰头土脸地跟我在这儿打了这么久的仗,我该早让你们回汀州去,雨梧那个孩子在那儿,你担心他,就该回去。”
细柳敏锐地察觉出了点什么:“您是有什么心事吗?”
谭应鲲却忽然沉默。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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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卫都退出去了,这军帐中只剩他们,以及一个人事不省的阿赤奴尔岱。
谭应鲲像是在看自己银灰色的甲衣,这上面沾过很多蛮夷的血,但它却因此而愈加雪亮,良久,他忽然道:“细柳姑娘,你觉得五皇子姜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样一句话,细柳顿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军帐中静悄悄的,只有那阿赤奴尔岱时不时地打几声呼噜,惊蛰一头雾水,片刻,只听细柳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您,当初在尧县官道上,我曾与您的弟弟打过照面,非只如此,我与他还交过手。”
谭应鲲一下抬起眼。
惊蛰连忙说道:“大将军!是我不小心撞破了您弟弟藏在箱笼里的事,他为保密想灭我的口,细柳是为了救我才……”
“这是他的脾气。”
谭应鲲打断他,片刻,他嘴唇扯了一下:“我那个弟弟,天生是一副牛脾气,得亏是细柳姑娘功夫好,没死在他手里。”
“原先我以为杀阿鹏的是今上,先帝将他送去建安,又处置了侯之敬,身为人臣,我本应该知足,”谭应鲲垂下眼帘,他的声音很平淡,“我本该忘记阿鹏的死,无论如今龙椅上坐着谁,我只管打我的仗,守我的关。”
“只要让我打仗,我什么气都咽得下。”
谭应鲲的手忽然紧握起来:“那位五皇子明明在大樊打着为先太子讨公道的名义举事造反,却偏偏送来一封信给我,他竟然向我坦诚阿鹏的死是他的手笔。”
谭应鲲问细柳:“你说他是不是疯了?一边造反,一边传这样一封信给我,他就不怕我奔袭大樊,取他的性命?”
细柳不得不承认,姜变此举的确让她很是意外,片刻,她道:“他既然选择坦诚,便应该是不怕的,也许,他正等着您。”
毡帘外,忽然一阵步履声临近,外头亲卫与之低声交谈几句,便立即掀开帘子进来,抱拳奉上一道绢布信封:“大将军!陛下亲笔谕令!”
谭应鲲正了正神色,起身接过那信件打开来,当中薄薄一页纸,谭应鲲扫了一眼上面的墨字,目光停驻在那一方朱砂大印上。
岑副将收到消息,赶紧过来了,一掀帘子便连忙问道:“大将军,陛下有何谕令?”
谭应鲲没说话,却将谕令递给他。
岑副将以恭谨的姿态接过来,但才匆匆扫了一遍,他的脸色顷刻变了:“大将军!我听说如今东厂还在大肆清洗从前与东宫有过干系的人,陛下此时召您回京,只怕……”
“可这是急诏。”
若是正正经经地宣来一道圣旨,谭应鲲心中还不至于如此沉重,这谕令比起圣旨更显今上平易近人,信中更是对他赞赏有加。
但偏偏是这样,才令人心神骤凛。
皇上像是怕他不肯回去似的,如此好言,只怕目的不一般。
正是此时,一名帆子亦快步进来,他手中是一只紫竹管,细柳接了过来,取出当中的字条来看。
信上是柏怜青简短的墨字,仍是今上诏她速归燕京紫鳞山,否则紫鳞山也不必存在了。
细柳眉目清寒,唇边勾起一抹讽笑。
“大将军!不能回!”
“您不能回啊!”
此时,岑副将以及谭应鲲身边的亲卫都跪了下去,岑副将望着他:“今日大将军您若回了燕京,只怕,只怕……就回不来了!”
这谕令,乃是一道催命符。
“他是君,而我是臣,君父有令,我若不从,那我谭应鲲成什么了?不就真坐实了所谓功高震主,早有异心?”
谭应鲲的声音干涩。
“大将军!可若您回去了,西北怎么办?盘踞万霞关的那么多达塔蛮人还在虎视眈眈!”岑副将急得满头大汗,眼眶都红了,“咱们在这西北不要命地跟达塔人拼,皇上他怎么能因为先太子的事而牵连您呢?难道,难道皇上他真的……”
“岑佑德!”
谭应鲲喝住他。
但他心中却已经随着岑副将的话深想下去,那是一个深邃的,冰冷的答案,他甚至想起了先太子的音容。
谭应鲲下颌紧绷。
“谭大将军。”
忽的,这样一道清越的女声落来,打断谭应鲲脑中纷杂的思绪,他抬起头,只见细柳站在那里,帐中昏昧的光影中,她腰间的银饰却那么明亮:“何必在乎那些呢?反正你有没有异心,对于皇上来说,疑心既起,便是祸患,您不回去,是不敬君父,您若回去了,等着您的,亦是一个欲加之罪。”
她定定地看着谭应鲲,毫不在乎这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亲卫,以及那位急得快哭了的岑副将,她十分平淡地吐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大燕可以没有姜寰,但不能没有您。”
第104章立夏(二)
军帐中忽然死寂。
岑副将与那几个谭应鲲的亲卫皆惊异地望向细柳,如今燕京的那把火越烧越旺,大有蔓延西北之势,纵然他们私心谁也不想大将军回去,却也依旧被这女子一番离经叛道的言辞给吓了一跳。
惊蛰早习惯了细柳的语出惊人,他见这军帐中气氛陡然凝固,便连忙找补了两句:“所谓话糙理不糙,谭大将军忠君爱国,可奈何也不能将自己的这副赤胆忠心硬剖出来给君父看啊?真剖出来,人也死了,还是憋屈死的。”
那岑副将剑眉一拢,想了想,说:“大将军统领西北全境兵马,这么些年来,若不是陆证陆公在朝廷上撑着,不知多少人担心您勇略震主,想着给您扣些不忠的帽子,如今陆公走了,又是郑阁老在燕京撑着,可如今朝廷里是风声鹤唳,皇上偏信奸佞,便是郑阁老与蒋阁老也挡不住皇上的这道谕令,皇上这是哄着您回去,若您真回了燕京,等着您的不定是什么呢……”
“咱们跟达塔人打了这么久,如今他们方露颓势,若此时您回去了,朝廷再换一个大将军过来,这一来一去,多少战机生生贻误,咱们咬着牙生啃下来的优势,也许瞬息便没了。”
“咱们在陇坡布防,不就是想趁着达塔人没喘过气,一举攻下万霞关吗?”
岑副将说着,复又抱拳:“大将军!万霞关是咱们大燕的!万霞关的子民还在受达塔人奴役!无论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他们那些蛮夷从未更改过他们骨子里的傲慢,当年万霞关失陷,十二万燕人百姓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只剩下关口几万燕人沦为他们的奴隶,大将军……您不是说,万霞关遗民还在盼着我们吗?”
细柳听着岑副将这番话,手不由握紧腰侧刀柄。
谭应鲲依旧端坐椅子上,眼底神光微动。
“不管皇上在不在乎他们,也不管朝廷里有多少人忘了他们……大将军,您不是说,咱们得记着他们吗?”
岑副将沉声说道:“咱们方才扭转两国战局,难道要眼看着良机错失,要让咱们的国土还踩在他们那些蛮夷的脚下?”
岑副将的声音越发激烈,谭应鲲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他身上的盔甲碰撞几声,发出森冷轻响。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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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佑德!”
他抬起锐利的双眸,神情沉冷:“老子说过什么老子没忘!用不着你来提醒!”
这时,军帐一声号角响起,四方角上几个了望台紧接着吹出更尖锐的号角声,一时响彻整个博州大营,谭应鲲与岑副将等人闻声俱是脸色一变,一名亲卫立时掀开毡帘出去,只见营门口数名斥候策马入营,大声嘶喊:“敌袭!”
“陇坡敌袭!”
亲卫才转身要回禀,却见谭应鲲掀开帘子出来,头上甚至已经戴好了头盔,岑副将与细柳也走了出来。
清晨的博州大营,不见慌乱,唯有整齐肃穆的守兵们在青灰的天光底下,静默地望向他们的大将军。
这是谭应鲲多年训练有方的结果。
此军营地处博州城外,是谭应鲲为博州城设立的最后一道防线,乃是后方所在,另有几大营分守浓河,羊山,而更多的兵力则在与万霞关隔原而望的陇坡,与达塔大军对相峙。
“波穆尔怎会突然发起突袭?”
波穆尔便是达塔主将的名字,岑副将拧着眉头,看向谭应鲲。
木架子架着的火盆烈焰冲天,映照谭应鲲肃穆的神情,他招来亲卫牵马,随后朗声道:“传令浓河,羊山大营二位统领,警惕敌袭!”
“是!”
传令兵大声应和,随即军营四方角几个了望台鸣镝齐发,整整二十一发,这便是西北大营迅速传递给浓河大营,羊山大营的警惕信号。
谭应鲲很快上了马背,见岑副将也要跟来,他便立即说道:“天惠,你我都知道,波穆尔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主将,若不是深思熟虑,他绝不会轻易动手,你不要跟我去陇坡了,你现在就去浓河。”
天惠是岑副将的字,岑副将抱拳领命,却又抬头:“那羊山呢?”
谭应鲲才要说些什么,却听那道女声落来:“大将军若信得过我,我愿去羊山。”
谭应鲲看向那个女子。
自细柳来到博州大营,她虽未真正涉足前陇平原的战场,但她却比他的斥候还要灵敏,领着她那帮人策马出去,总能准确地探到达塔人的动向。
“那就拜托姑娘了!”
谭应鲲也不多犹豫,将自己的令牌扔给她道:“羊山大营的王统领你见过,你去了给他看这个就是!若有异常,千万来报!”
“大将军放心!”
细柳见惊蛰飞快牵来了两匹马,便立即翻身上马。
岑副将拉住缰绳,转头对近前的任千总嘱咐道:“任松,守好大营,不可松懈!”
任千总本是岑副将麾下,他闻言立即俯身抱拳:“是!”
一时间,数匹战马踩踏烟尘,冲出营门外去,又分为三路,各自往各自的方向疾驰而去。
博州大营安静下来,守兵依旧肃立,保持着十分的警惕。
那名留着八字胡的副尉看任千总仍在望着营门口飞扬的尘灰,他转过脸,那军帐前仍立着两个玄衣男子。
天色逐渐明亮起来,风沙几乎快要擦破人的脸庞,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与云雾交织成神秘的景色,细柳与惊蛰并辔疾驰,两千帆子紧跟其后。
突兀的竹哨忽然响起。
尖锐的声音绵长极了,细柳一拽缰绳,马儿嘶鸣一声,扬起前蹄,停下来,惊蛰与一众帆子都与她一同回过头去。
只见远处一点黑影如墨,越来越近,逐渐显露出那马背上的人的真容,他近了,便立即拉拽缰绳停下,下马跑到细柳面前俯身作揖:“山主!鱼上钩了!”
惊蛰一手摸着马鬃,闻言不由挑眉:“细柳,咱们这些天不给吃,不给喝,卯足了劲折腾阿赤奴尔岱,终于是钓着这条大鱼了!”
这几天夜里,几乎整个博州大营的守兵都听过那军帐中的囚犯扯着嗓子干嚎惨叫,他们私底下都将细柳唤作女修罗。
议论她这位东厂出身的女千户,刑讯的手段多得很,说不定是在军帐里剐那蛮人的皮肉玩儿呢。
甚至有人作赌,看那蛮人被剐多少刀才会咽气。
“他们往哪儿去了?”
细柳问那帆子道。
那帆子神色有些怪异,如实说道:“他们……也是往羊山的方向,只不过避开了这条道,估计是怕与您撞上。”
“什么?他们也去羊山?”
惊蛰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羊山有王统领驻守,他们哪有机会从那里跑?”
寒风呼啸,吹起细柳耳边的浅发,她神情凝重许多:“谭大将军与波穆尔是老对手,他了解波穆尔,波穆尔忽然发起突袭本就反常,若阿赤奴尔岱可以从羊山逃脱,那么羊山那边就不简单了。”
她立即道:“你去陇坡,传信给谭大将军!”
“是!”
那帆子领了命,立即骑马转身跑了。
细柳心中一直突突地跳,她不多作停留,领着惊蛰与一众帆子迅速朝羊山方向赶去。
羊山如其名,山廓似羊,陡峭险峻,羊山大营便是驻守于羊山之下,防备达塔人,此时羊山大营了望塔上连发十九鸣镝,整个大营的守兵都倾巢而出,在羊角岭与突袭的达塔蛮人正面交战。
号角连声,响彻周天。
“放!”
传令兵一挥旗,万箭齐发。
达塔骑兵匆忙抵挡,不少箭矢正中马身,战马倒地,嘶鸣不断,两方奋力拚杀。
“狗娘养的蛮子!来啊!给老子杀!”
王统领浑身都是蛮子的血,显然是杀红了眼,他扬起手中长刀,一声令下,所有兵马尽随他杀去。
士气,因为将士们的震声呼喊而有了具象的表达。
细柳赶来羊山不见王统领,羊山大营中只剩几百守兵与一些伙夫,她招来一名将士,将谭应鲲的令牌给他看了,也不等那将士抱拳行礼便抓住他衣领子:“达塔人来了多少?”
“我等奉命留守大营,并不知晓羊角岭的境况。”
那将士说道。
细柳拧着眉松开他,忽听一阵竹哨声响起,她立即看了身边的惊蛰一眼,一时间,惊蛰与两千帆子全都奔出羊山大营。
日光冲破淡薄的雾气,在天边显露炽烈而盛大的真容,一行两百来人簇拥着骑在马背上的两人循着一个方向疾驰。
为首那人身着朱衣黑甲,身形高大,他眼见并辔而行的人身子一歪,便立即扶了他一把:“岱王子,小心!”
阿赤奴尔岱从汀州到西北这一段路上可谓生不如死,那个燕人女子像关野兽一样将他关在一个逼仄的铁笼里,他原先健壮的身形已经消瘦许多,一头微卷的头发参差不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像一头病歪歪的苍狼,但他那双眼睛却依旧锋利。
“你是我看的最顺眼的燕人。”
阿赤奴尔岱看着他,嗓音沙哑极了:“等回到王庭,我会让你入赤敦部,没有人可以轻视你。”
赤敦部,是阿赤奴尔王族最忠诚的亲卫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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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达塔人才可以入赤敦部。
“多谢岱王子,”那人脸上却没有多少欣喜之色,他仍旧有些愧疚,“这几月那细柳看您太紧,我看您受苦,却一直不能救您脱离苦海……”
“没关系。”
阿赤奴尔岱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么多个日夜,他栖身于狭窄牢笼,路上,他在人事不省的时候便被那个燕人女子废了所有的内力,浑身的骨头都像被震碎了一样,没有一日不痛,长时间被迷药控制,他快分不清日夜,脑子总是疼。
作为阿赤奴尔王族,他的尊严被燕人踩了个粉碎。
这让他痛不欲生。
可是,阿赤奴尔岱深深地嗅闻了一下风中的味道,大燕的味道令他厌恶,他想念格努山的花香。
他纵然骄傲,却并不会因尊严毁灭而轻易去死。
越是这样,他越是要活。
“我要活着回到王庭,回到格努山,”阿赤奴尔岱望向远方起伏的山脉,他眼中逐渐被无边的杀意笼罩,“我会重新来过,我会亲手折断那个燕人女子的傲骨,我会让他们全部都成为腾格里花园里的花肥。”
忽然,轻微的银饰碰撞声响起。
阿赤奴尔岱眼底的森寒骤然一滞。
这一瞬,竹哨声此起彼伏,马蹄声渐紧,两千玄衣帆子自马背上飞身而来,他们要跑却来不及,一名紫衣女子忽然落去他们前面,她腰间两侧是一双短刀,银色的腰链轻轻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王子!您快走!”
那身着朱衣黑甲的男人抽出辔头侧边的长刀,借力跃下马背,扬刀朝细柳杀去。
细柳却并没有要抽刀的意思,她不动声色,右手掌中聚气,刀锋朝她面门袭来的瞬间,她一个侧身,一掌正中那人胸口。
那人后背擦着地面划出去,惊了阿赤奴尔岱的马,马儿扬蹄嘶鸣一声,一蹄子又飞快落下去,正踩中他肩膀。
那人睁大眼睛,剧痛使他后背紧绷,忍不住叫喊出声,却又涌出一嘴血来。
惊蛰领着两千帆子很快将他们这一行人团团围住,细柳走上前去,看向马背上的阿赤奴尔岱:“看来你回不去了。”
阿赤奴尔岱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阴翳地盯着她。
她看向一手撑在地上,勉强坐起身的那人:“任千总,我很好奇,你到底因何要救一个蛮人?你知道他是阿赤奴尔王族?”
此人,正是博州大营,岑佑德手底下的千总任松。
任松闷咳几声,咳出血来:“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可知通敌叛国是重罪?”
细柳冷声。
“什么重罪?”任松捂着生疼的胸口,抬起头来,“不过诛九族而已。”
面具撕破,此时此刻,什么都遮掩不住,也不必再遮掩了,他不再像平日里那样和善地笑,整张脸显得便有些阴郁:“可我早就没有九族了。”
“十来年前,江州大旱,多少人活不下去,卖完田地,又卖儿卖女,我爹娘无论如何也不肯卖我,他们卖完地,又卖了他们自己,给乡绅老爷当牛做马却还是饿死了,我妹妹熬不住饿,跳河死了,一个整个村的人,除我以外,都饿死了……你们上哪里找我的九族?”
任松嗤笑:“黄泉地府吗?”
“朝廷难道没有赈灾?”
惊蛰皱眉。
“赈灾?”任松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地都成了那些乡绅们的了,遭灾的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赈灾的银子一半入了官老爷的口袋,剩下一半成了那些乡绅老爷们的,至于我们这些人,谁听见过一声赈灾银的响儿呢?”
“他们不在乎我们这些人的命,朝廷也根本不在乎!我们生来就是是低贱的蝼蚁!”任松在西北装了很多年,压抑了很多年,惊蛰不过一句话,便点燃他暗藏于胸多年的疯狂怨恨,“我求他们,我求父母官,也求乡绅老爷,他们明明可以分出一点来,哪怕只是一点东西给我,给我们一村的人,那么多人也不至于死!可他们就是不愿!他们只会嫌我脏了他们的门槛!”
任松忘不了满村的死尸,他们狰狞的死状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妹妹漂浮在河上的尸体还睁着眼,他从来没有忘过。
他看向马背上的阿赤奴尔岱:“我也快饿死了,可是岱王子给了我肉干吃,朝廷不救我,岱王子救了我。”
“大燕已经烂透了,我为何还要效忠这样一个朝廷?”
任松赤红着眼:“我恨不得它死!”
细柳怔了一瞬,也正是这一瞬,任松忽然暴起,一个腾跃朝她杀来,惊蛰反应很快,一枚飞刀飞出去,正中任松的肩头。
他重重摔下去。
“快!押住他!”
惊蛰对帆子下令。
羊角岭上激战正酣,羊山大营的几万将士宛若流墨般在无边的风沙里与达塔蛮人正面相抗,鸟铳漆黑的管口略微上抬,训练有素的将士们将火绳点燃,“砰砰”声接连不断地响了一阵,或打中敌军的战马,或炸破敌军胸口。
烟尘四起,几门大炮卡在泥泞地里过不来,那是达塔蛮人最怕的利器,但惧怕并不会使他们退却,达塔骑兵反而趁此机会以弯刀开路,意图撕开一个破口去堵他们的炮口,王统领手中长枪枪头捅穿面前一名达塔骑兵的胸膛,撤出回头,他嘶声下令:“火炮!快!”
电光火石,达塔骑兵方才撕开破口,铜炮旁的将士奋力一挥旗,操纵铜炮的将士点燃引线,很快,闷雷巨响炸响在这片山岭。
血雾与尘沙混合成浑浊的天色,火炮炸得人与马血肉横飞,常跟在王统领身边的一名副尉好不容易拚杀至王统领身边,他手中一把长刀砍中过达塔骑兵马背上的护甲,沾满血的刀刃已有了大大小小的豁口:“大统领!这些达塔人怎么越杀越多?”
王统领健硕的臂膀挥动长枪将一名达塔蛮人挑下马背去,副尉立即上前一刀扎穿了他,王统领放眼望去,只见前面山坳尽头又有大量身穿皮甲的达塔骑兵压过来,王统领心内一沉:“铜炮开路,摆阵!”
又是一阵炮火连响,空中满是火药的味道,巨大的尘灰使这片山岭中密密麻麻交织的人影都变得浑浊,达塔骑兵被连炸两番却仍不知退,他们嘴里用达塔语高呼着“腾格里”,竟硬生生又从燕人的军阵中撕开一道口子,他们有的摘下马鞍上的沙袋扔向炮口,有的则跃下马背几步上去捅刺负责点火的燕兵。
燕兵很快合围过来,达塔骑兵分成两路在马背上射出箭矢,但很快他们被燕兵越压越紧,眼看他们就要被挤得离铜炮越来越远,一名达塔蛮人竟然飞扑上去,用自己和沙袋同时堵住一个炮口,那燕兵点燃的引线来不及灭,轰然一声巨响,铜炮炸膛,数名燕兵被炸了个粉碎。
一门铜炮炸膛,更炸燃了达塔蛮人的士气,他们更加疯狂地扑向燕兵,意图故技重施,铁了心要毁掉这些燕人早前从西洋那边学过来的铜疙瘩怪物,这场战争的中心顿时变成了铜炮之争,王统领下令鸟铳与箭矢齐发,却抵不住达塔蛮人后方又一批增兵上来,两方都已经消耗许多,但燕兵却并无增补,战场形势很快由优转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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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轰鸣,达塔骑兵用他们填命炸炮的变态法子再度靠近铜炮,燕兵想要将几门炮往后撤,却陷于泥淖,一时拖不出。
这时,中间一队达塔骑兵由左右两路人马掩护,冲在最前端的达塔骑兵与燕兵相互消耗了几条性命,后面的达塔蛮人又迅速冲上去,奋力将沙袋扔向漆黑的炮口——
忽然“呲”的一声。
一把短刀刺破血雾飞来,穿透沙袋,细碎的沙子散开来,一道紫衣身影迅捷如风般掠来,她一脚踩中那达塔蛮人的脑袋,使他前额骤然抵向炮口。
才射出过□□的炮口温度尤其滚烫,那达塔蛮人整个前额乃至眼睛都被烫得血肉模糊,禁不住嘶声惨叫起来:“啊啊啊!”
细柳翻身收回短刀,借力而起的刹那,那达塔蛮人方才站直身体,她刀锋便利落地割破他喉管。
血花喷溅,细柳手中双刀一挽,旋身站上一达塔骑兵的马背,那蛮人回头,立即反身,手中弯刀朝她挥去。
细柳单刀往下一格,另一手刀锋压向他后颈,她招式之迅速,蛮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她一刀刺穿了颈项。
战马受惊扬蹄嘶鸣,细柳立即将那蛮人踢下去,一手挽住缰绳制住蛮人战马,调转方向朝蛮人骑兵队伍中杀去。
惊蛰凭借灵巧的轻功很快落来,抽出剑杀入人堆,两千帆子很快过来将铜炮前方要地占住,展开厮杀。
“大统领!”
副尉一边杀,一边望向那边,看见那身骑蛮人战马的紫衣女子独自穿梭于达塔骑兵当中,硬生生杀了条血路出来,他连忙大声喊王统领:“那是细柳姑娘!”
王统领长枪往前挑开几人,又往后一掼重击一蛮人胸腹,这时方才抽空抬头,果然见那紫衣女子一双短刀杀得达塔骑兵当中竟然分开一条泾渭分明的道来,他哈哈大笑:“细柳姑娘你怎么来了!”
细柳翻身躲开数把袭向她的弯刀,身姿无比轻盈地落去一名达塔骑兵的马背,那些弯刀骤然失了准头,竟齐齐捅向她身前的蛮人,她一把将死尸推下去,转过脸,炽盛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大将军命我前来助您。”
“多谢!”
王统领长枪挑中一名蛮人,他大声喊道。
因细柳下了死令,两千帆子犹如铜墙铁壁般护住铜炮前沿的方寸之地,达塔骑兵攻上来,他们便合围成一道防线,使达塔骑兵不得寸进,一旦达塔骑兵被燕兵再度挡下去,帆子们便会立即开出一条道,铜炮旁的燕兵便趁此机会,一挥旗,引线燃,□□在接连不断的轰鸣声中落去达塔骑兵中间,炸响四方。
这些达塔骑兵一旦被点燃士气便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为代价推进战线,但此时这办法却不好使了,一时间,胸中的血气消磨,达塔骑兵竟然有些害怕起那些穿得像漆黑的浓云一般的帆子们,他们竟然有些不敢轻易靠近。
但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山岭尽头的夹道上又有一批达塔蛮人压了过来,人影密如织蚁,铺陈而来。
细柳飞步上前,落至王统领身边:“陇坡果然是他们的障眼法,他们从一开始要主攻的便是羊山。”
王统领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杵,枪头的血顺着枪杆淌了他满手,他喘着粗气,道:“我早该想到的,这么不惜血肉的野蛮打法,根本就是波穆尔身边的那个登哥的路子!”
只有登哥手底下,才有这么多悍不畏死的精锐。
可达塔精锐竟然都来打羊山了!
那波穆尔假意攻陇坡,使的乃是声东击西的诡计!
西风猎猎,吹动细柳的衣摆,她举目一望,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压了过来,犹如汹涌的浪涛狠狠拍打而来,她握紧双刀,与王统领分一个往前,一个往后举步杀向波涛。
达塔支援上来的援兵很快重整了所有蛮人的士气,燕兵仅存的铜炮炸不尽这些增补极快的蛮人,弹药几乎都快空了,鸟铳更是早就没有火药了。
这应当是波穆尔最不保守的一仗,也许是几大战役达塔屡屡受挫后,激进的登哥终于说服了主将波穆尔,达塔人疯狂又猛烈地扑来,如同恶兽般,咬住燕兵血肉就死死地撕咬,绝不松口。
日光越来越炽烈,到达西北边境一天中最盛之时,但落在人的身上却分毫没有温度,远不如四周浓灰的烽烟来得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