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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立春(四)
“藏经塔那么高,彭老从那上面摔下来,那叫一个面目全非……”
“听说一身的关节都断了,仵作验了没几下,脸都白了,估计是不常见这么个死法,听说彭老的脑袋都……”
工匠与流民们远远地瞧着藏经塔底下那一滩还没洗干净的血,五皇子殿下赐的席面没几个人吃了,都跑到这里来瞧热闹。
因为护龙寺藏经塔的工事告一段落,姜变这几日鲜少在此,今日听闻彭老坠楼的消息,方才匆匆赶来。
“按道理,咱们这栏杆都是加固了的,却也防不住人若支出半个身子去,意外也是挡不住的……”
工部负责护龙寺工事的几位大人恭谨地站在姜变面前,当中最年轻的那个是彭老生前手把手教过的徒弟,姓秦,他满眼是泪,忍不住哽咽:“早知道,早知道我应该陪他上去的!”
姜变脸色有些沉,不知为何,他心绪有些不宁,抬眼见那仵作在不远处,他正欲走过去,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近了。
曹小荣带领数名宦官与东厂番役急匆匆赶来,细柳亦在其中,她扫了一眼藏经塔面前那摊鲜红血迹,曹小荣从寺门口走过来,这会儿是满头大汗,他赶忙朝姜变作揖:“殿下!快请入宫!”
他抬首,语气焦急:“殿下,陛下要见您。”
姜变仿佛从曹小荣这副神情中领略了什么,他眼睑微动,一时间,他什么也顾不上,转过头与那几位大人道:“藏经塔的栏杆你们还需再重新查验过,吾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几位大人只得低头称是。
“殿下快些入宫去吧!”
曹小荣忍不住小心地催促,再看不远处盖着白布的尸体,那几位六神无主的工部官员,他道:“奴婢留细柳在此料理杂事就是。”
姜变看了细柳一眼,朝她轻轻颔首,随即便赶紧往寺门方向去了,李酉等侍卫立即跟上去,曹小荣在后头擦了擦满额的汗,叮嘱细柳:“这儿的事你先看着。”
细柳无声点头。
曹小荣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赶紧领着一帮子宦官去了,李百户站在细柳身后,小声嘟囔:“咱们又不是大理寺的,留这儿查案子么?”
他说着,往那尸体边走了几步,俯身一掀白布,脸色一下青白交错,转过身就干呕起来:“娘的!这脑袋都摔烂了……这老头没事干嘛往栏杆边上凑,这么一下,全身骨头都碎了吧!真是造孽!呕……”
那姓秦的官员听见这话,立马抬起来一张悲怒交加的脸:“你怎敢对我老师不敬?!”
李百户:“……大人您听卑职解释。”
那姓秦的官员却受不得一点刺激,稍微一句那么不显悲痛的话在他看来都是罪大恶极,别看他是工部文官,他年轻,又天天跑工事,袖子一撸,也是很有几块腱子肉的,身边几位同僚一时没拉住,他已恶狠狠地朝李百户扑去。
李百户瞪圆了眼睛,被他抓住衣领就是一拳头砸过来,一只眼睛顿时红肿起来,但他别说还手,腰间的刀都没敢拔。
哎等等,刀?李百户发觉自己手还空着呢,怎么听见抽刀声了?一低头,霍,他的刀已经到了姓秦的大人手里,李百户连忙往后躲:“大人!卑职真的没那个意思!”
匆忙中不防一脚踢到了什么,李百户转过脸,哦,是放置尸体的那张春凳的一只腿儿,他这一脚让春凳挪了位,尸体在上面一个晃动,险些掉下去。
冷汗一滴顺着帽檐落下,李百户再回头,那姓秦的官员“啊”的大喝一声,双手举着雪亮的刀刃朝他扑来。
“大人饶命哪!”
李百户欲哭无泪,赶紧闪到细柳身后。
姓秦的官员刀锋随之一转,猛然对上细柳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她双手抱臂,冷冷瞥他,秦大人手里的刀忽然就顿住了。
细柳抬脚一踢,刀骤然落地。
“小秦哪!你可别发疯啊!”年纪比他大许多的一位大人抹了一把脸,赶忙上前来将他拉住:“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也别太无理取闹了!”
姓秦的官员只知道哭,捂着脸不说话了。
“他是用刀背对着你的,没想把你怎么样。”细柳瞥了一眼在她身后擦冷汗的李百户,淡声道。
“卑职知道,”
李百户看着那泣不成声的秦大人,摸了一下自己红肿的眼睛,“嘶”了一声,“他就是单纯地想揍我。”
细柳走到春凳旁,将白布一掀,露出那具手脚扭曲,面目全非的尸体,在旁众人忍不住偏头,不敢多看。
细柳却没什么表情,她抓起来尸体的手脚,细细查验片刻。
李百户忍着肚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在旁待着,见细柳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冷漠神情,还不顾血腥地检查尸体,他脸上忍不住露出点惊异来。
他们这些成日跟死人打交道的大老爷们儿见了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都很难不变脸色,这位女千户大人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陆大人!”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细柳捏着死人一只手,忽然一顿,她循声望向那位说话的工部大人,又随着他的视线而回过头去。
淡薄日光底下,陆雨梧没有穿官服,看起来是匆匆赶过来的,因为在孝期,他是一身素白的袍衫,乌浓的发髻梳得整齐,没有任何簪饰,他朝这边来,斑驳树影在他身上飞快流连而过,那张面容苍白,没有什么血气,透着一种沉稳的冷感。
陆骧与陆青山二人领着一干侍者紧随其后。
他的视线倏尔落来,如有实质,细柳只见粼粼日光在他那双黑沉的眸中轻微闪过,她无声与他相视,不过片刻,他已走了过来。
陆雨梧先是在看她,随即目光又落在春凳上的那具身躯极度扭曲的尸体,细柳觉得他的脸色一瞬更煞白了点,她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正好略微挡了一下他的视线,松开死尸的手,她重新将那沾着斑驳血迹的白布盖上去。
陆雨梧从未如此直观地见过如此血腥扭曲的尸体,他喉咙滑动一下,强忍呕吐的欲望,冷白颈间青筋绷紧,像是略缓了一下:“看得出什么吗?”
细柳摇头:“堕楼而死,筋骨都断了,没什么值得注意的细节。”
陆雨梧颔首,随即走到那正啜泣的秦姓官员面前,其他几位大人忙施礼,喊一声“小陆大人”。
他们此时心里也是各有各的杂陈。
谁都晓得,陆阁老刚没,这位小陆大人府里必然有忙不完的后事,谁想到他竟还能挤出工夫来护龙寺这一趟。
陆雨梧拱手还礼,随即问那秦姓官员:“听闻今日五皇子殿下赐席,你老师为何没有过去?”
那姓秦的官员不敢怠慢这位小陆大人,他吸吸鼻子,说:“老师说他没有什么胃口,说要自个儿去藏经塔上看看,他说这座佛塔是咱们熬了不知多少个大夜熬出来的,全都是咱们的心血,放眼前朝,绝没有这样佛塔,他说,他说……”
他哽咽起来:“往后就没那个时间再看了,哪知道,哪知道他竟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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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足……坠楼了!我该好好陪着他的!这要我如何向师娘交代,如何向师娘交代啊!”
他声音悲怆,在场其他人,包括那些被东厂拦在不远处的工匠与流民心里也开始有些不是滋味。
那是彭老。
彭老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在工事上总是一丝不苟,锱铢必较,忽然这么没了,还真教人心里泛酸。
陆雨梧眉头微蹙:“当时藏经塔上除他以外,果真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堕楼的?”
“没有,没有……”
姓秦的官员哭着说。
其他人也都摇头。
陆雨梧忽然沉默下来,他回过头,目光掠过藏经塔上一层又一层。
“怎么了?”
细柳顺着他的目光,敏锐地问。
陆雨梧说道:“无人看见他是如何上楼,如何摔下来,又如何断定他是失足?放金身佛像那日我上去过,石砖栏杆足有半人高。”
细柳闻言,她不由沉思,半人高的石栏,彭老得将身子探出去多少才能酿成这样的意外?她拧眉:“难道不是失足跌落,而是……”
“不可能!”
那姓秦的官员连忙道:“老师他绝不可能轻生!”
陆雨梧其实也不太相信彭老也许是轻生堕楼,他在护龙寺中常与彭老打交道,那位老大人,虽严肃寡言,却十分有能力。
此前相处,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异常。
“你何以如此笃定?”
细柳看着那姓秦的官员:“那你说说看,他最近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事关你老师身后之名,你最好想清楚了回答。”
那姓秦的官员哭得脑子丢了大半个,一听到事关老师清名,他又赶忙将丢掉的半个脑子塞回来,认真努力地想了好一会儿:“老师他……好像近来确实有些不太一样。”
“他常常出神,好几回我跟他说话,他都恍恍惚惚的,没听到似的,上回下暴雨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屋中呆坐,还差点烧着了胡子……他好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那日钦天监的人来,咱们一块儿去藏经塔中作陪,他也一句话都没说过,自己缀在后头,我偶尔回头看他,就见他在这儿摸摸,那儿看看的,就跟第一回进去似的,我觉得他不高兴,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问他,他也只拉着我说,跟着他在这儿这么久,辛苦了。”
他又有了哭腔:“他从来不苟言笑,从前也分明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可是那日,他却说辛苦我了……我有什么辛苦的?他是我的老师,他教导我,打我,骂我,也全都是为了我好,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辛苦啊……”
他蹲下去,失声痛哭。
细柳没有说话,但她本能地察觉到了点微末的诡异感,再看陆雨梧,也许是与彭□□事数月,他被这姓秦的官员情绪所染,淡色的唇微抿,他回头看向那沾血的白布,底下那具尸体的惨状仿佛又浮现在他眼前。
不对,
很不对。
“五皇子殿下呢?”
陆雨梧忽然出声。
“陛下传召,殿下已经入宫。”
一位工部的大人说道。
陆雨梧心绪有些不宁,却一时间理不清什么头绪,他望了一眼面前这座巍峨的宝塔,天光云影徘徊其间。
他提起衣摆,要往阶上去,哪知才走了一步,却听一阵杂乱的步履声飞快掠来,转过脸去,竟是去而复返的曹小荣。
他顾不得擦满头的汗,连忙喊道:“小陆大人!陛下有旨,宣您入宫!”
陆雨梧双足顿在石阶上,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曹小荣,他身后是那群一路跟着他的宦官,皇命在前,他抬眸看向藏经塔门内,金身佛像半露尊容,闪烁华光。
“去吧。”
细柳看着他。
陆雨梧闻声与她相视一眼,下了阶,走过她身边,他似乎停顿了一瞬,却什么也没说,领着陆骧与陆青山等人,跟着曹小荣走了。
重重人影簇拥着那素衣少年渐远,细柳看不太清他的影子,回过头来,除了那位还在哭的秦大人以外,工部其他几位大人已在张罗着让工匠与流民们赶紧入塔查验隐患。
这是五皇子姜变的命令,东厂的番役不敢再拦着那些人,李百户赶忙令人将彭老的尸体抬下去,又叫人清洗佛塔面前的血迹。
早春东风吹彻,令人骨肉生寒,花若丹在皇后宫中照常服侍,皇后身子不好,因而常常喜怒不定,今日因风大,殿中不曾开窗,一股药气驱散不开,时时萦绕。
若在以前,皇后闻到这些味道必是要心烦的,花若丹总要燃香净气才能掩盖一二,即便如此,皇后也并不肯展颜。
但今日很奇怪。
花若丹一边将宫娥手上的汤药端来皇后面前,一边悄无声息地打量皇后眉宇,昨夜皇后从干元殿中出来,虽有愁色,却一点没有往日那股烦躁的戾气。
“你在想什么?”
皇后的声音忽然落来。
花若丹霎时凝神,恭顺道:“娘娘今日气色好,若丹心中高兴。”
皇后闻言,不由抬手略微扶了扶鬓发,她接来花若丹手中的汤药略略喝了几口,便撂了汤匙,随即静默地看着花若丹将药碗交给宫娥,又半跪在榻前给她揉按膝盖,低垂眉眼,柔顺至极。
“吾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好孩子。”
皇后缓缓说道。
花若丹神情微顿,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她抬起一张脸来,望向皇后,她敢确定,此刻的皇后看待她的这般眼光,实在与之前有所不同。
少了些凌厉,竟可称和颜悦色。
正这么想着,却不防皇后的一只手忽然伸来,落在她的鬓边,皇后的手有些冰冷,哪怕殿中很温暖,也捂不热她骨子里的清寒。
建弘皇帝多病,而皇后先后生了姜显与姜寰两兄弟后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她今日依旧病恹恹的,那双眼却比往日要平和明亮:“从前待你严苛,心里怨吗?”
花若丹垂眸:“若丹不敢。”
皇后像是这两日才认真将她的眉眼打量过,回想她这些日子以来细致的服侍,她唇边牵起清淡的笑:“从前是吾想差了,如今看来,你果真是一个儿媳的好人选。”
花若丹猛然一顿,放在皇后膝盖上的手半晌没动。
她抬起脸来,望向皇后那张威严而典雅的面容,花若丹心中突突地跳,她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道:“娘娘何意?”
哪怕殿门紧闭,外头东风呼啸之声也隐约传来,有宫人在殿门外道:“娘娘,太医都从干元殿出来了。”
“如何?”
皇后一瞬坐起身来。
外头的宫人声音迟滞:“听说,听说是……”
外面忽然“扑通”数声,像是殿门外的宫人全都跪了下去。
殿中服侍的宫娥们与花若丹都跪了下去。
皇后沉默了许久,她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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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笑意都没有了,眉眼暗沉沉的,犹有一分脆弱的凄哀,她缓缓开口:“还有呢?”
门外宫人立即道:“陛下宣了五皇子殿下。”
花若丹抬眼看向皇后,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或难过,反而是冷笑了一声。
听着这声冷笑,花若丹的一颗心仿佛在顷刻间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她后背开始冒起来细密的寒刺。
不对,皇后的反应……怎么会是这样呢?
花若丹脸色泛白,手指甲嵌入掌中,强烈地不安将她笼罩。
太阳往西边沉下去,灿烂的余晖笼罩整座紫禁城,姜变进了干元殿才发现只有一个曹凤声随侍在龙床前,他不动声色的视线一扫,并没有看见他的二哥姜寰。
龙床上,建弘皇帝连手指头都无法挪动一下了,蝉蜕子蛊在他身体里肆虐,前两日那种浮于表面的诡异红光已经消失了,短短几日,他更瘦了,皮肉都凹陷下去,干瘪瘪地贴着一副骨头架子,两个眼珠几乎赤红。
姜变一见他那双眼睛,他吓了一跳,一下跪倒在龙床前,他喉咙滑动,嗓音艰涩:“父皇,您的眼睛,怎么会……”
建弘皇帝听见他的声音,反应了一会儿,方才迟缓地动了动浸血的眼珠,看向他的刹那,像是察觉到面前这个儿子那张脸上纯粹的担忧与难过,他又愣了好一会儿。
“变儿。”
他开口,嗓子像是被滚烫的沸水烧过:“朕不准百官在此,就是不想听他们哭哭啼啼,你也不要这样。”
姜变强忍泪意:“是。”
“这些天,朕杀了很多人,”建弘皇帝艰难地吐字,“连显儿的老师朕说杀,也就杀了,起初还有人替他们求情,但见朕杀得多了,他们也就都不敢开口了。”
“吴老太傅之流被往日先祖的恩宠给惯坏了,于朝廷本无裨益,实为蛀虫,父皇此举乃是为大燕除弊的圣明之举,除去他们,亦是为推行修内令减轻阻力。”
姜变俯身,双掌撑在冰冷的地面。
“修内令……”
建弘皇帝听他提起这个,喃喃了一声,视线落在姜变头顶:“你也知道朕与老师两个为了这个东西,已经费了十几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么一个小小的根苗才长起来,有了些绿意,吴老太傅他们那些人就使尽了手段,想将它踩死,甚至挖断它的根茎,他们觉得朕只是一个病秧子,这双眼望不到宫外面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个江山社稷,谁都想蒙蔽朕,谁都想左右朕,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是老师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视着九州万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这双肩膀不能担起太多太重的东西,他便替朕来担,老师将朕惯坏了,让朕习惯于做一个藏在浓荫里的渔夫,手里握着一把他亲自递来的饵,还要将他,将整个朝廷里的人,都当成燕雀湖里的鱼。”
“世人不会骂朕,因为朕多病,连大朝会也去不了,于是风雨之间的无数双眼睛都只在看着老师,修内令是朕与老师两个人的道,但走到今日,只有老师从头至尾甘做那个殉道者,而朕,在无数目光之外,毫发无损。”
建弘皇帝近乎残忍冷漠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他松开掌心,将自己握了十几年的帝王权术给面前的这个儿子看:“朕从来不能像老师一样有一颗光明之心,朕心里有很多的晦暗,因为这把龙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复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让朕不安,让朕怀疑,亦让朕觉得孤立无援。”
姜变抬起来一双迷茫的泪眼。
建弘皇帝看着他,干裂苍白的唇扯了扯:“你当然不会懂,没坐上这把龙椅的人从来也不会懂,一个皇帝,身边脚下,都是臣民,怎会孤立无援?”
“朕时常会想,若这副身体能稍微好些,若朕还能坚持个十来年,也许,”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双赤红的眸子里是一个帝王难以压抑的不甘,“也许朕还可以亲手解决了达塔蛮子,也许朕还来得及亲手安定四方,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整顿这被天灾兵祸折磨日久的大燕,护住祖宗基业,安抚朕的子民。”
“父皇……”
姜变哽咽,泪意模糊他的视线。
建弘皇帝缓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作为朕的儿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儿用心,这些朕全都看在眼里。”
殿外东风乱卷,呼啸之声隐约传来。
姜变眼眶发酸,却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会这样亲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么多年的岁月里,父皇的目光几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时瞥过一眼,也不过是疏淡的一眼。
姜变呼吸很轻,很缓,对上父皇那双充满血气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儿时那样,仰望着他的父皇,渴望着哪怕一分的温情,也渴望着父皇可以给他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哪怕那双眼睛赤红,姜变也依然感受到父皇复杂而沉重的神情,父皇干裂的唇浸出血丝,缓缓翕动:
“可是变儿,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间,姜变浑身因过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肤的热意骤然一寒,一块巨石猛然压住他整颗心脏,压得他呼吸凝滞,胸腔颤动。
“你做了什么,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更力重千钧地挤压他的心肺,姜变发现父皇眼底的那一丝也许是属于父亲的温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残灯即将湮灭的这一刻,他仍选择做一个睥睨万方的帝王,以极其冷漠的口吻:“你与寰儿,都不如显儿。”
姜变浑身绷紧,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建弘皇帝,也是此时,外面东风狂吹,巨大的轰鸣宛若惊雷划破整个紫禁城的上空。
那声音太巨大了,姜变见建弘皇帝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帘子外面,他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发生了什么,甚至一点没问身边的曹凤声。
而曹凤声亦一言不发,垂眸在侧,动也不动。
姜变心乱如麻,他一时间什么礼法也不顾了,一下子起身,转头掀开帘子出去,拉开沉重的殿门,在露台上,他顺着那轰声遥望南边,烟尘如乌云般滚滚而生,不过顷刻间,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从塔尖一层层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变猛然大吐一口鲜血。
他浑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干元殿里,他的父皇仍吊着一口气在等着他,看着他嘴边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样。
“杀谭应鹏,是你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还绝不够,他残忍地掀开这个儿子藏起来的阴暗密辛:“嫁祸兄弟,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姜变脸色煞白,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他意识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龙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也依旧是一个皇帝,在他自以为是的那些筹谋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为什么?”
姜变嘴唇发颤,他忍不住道:“难道您只看见我做了错的事吗?难道……姜寰就没有吗?”
“朕说过了,你们两个都不如显儿。”
建弘皇帝口齿已经不太清晰,却不妨碍他这番话给人以彻骨的寒意:“只是你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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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坐上那把龙椅,就已经生了太多的心病,你与寰儿相比,或许你有很多的长处,可是变儿,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确定的东西,朕不能放心地将这个大燕江山,还有修内令交给你。”
“谎言……”
姜变摇头,他仿佛积蓄了一身的气力,如同一头困兽嘶声力竭:“全都是谎言!你骗我……用一座护龙寺来骗我!姜显和姜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从来都是那个你看不上眼的,异族女人生的儿子!”
他双目浸满血丝:“在你心中,我永远不配!”
“永远不配!”
姜变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殿门,远处护龙寺方向的浓烟不止,曹凤声守在建弘皇帝的龙床前,一声令下,静伏暗处的禁军瞬间涌入殿中。
“来啊,护龙寺佛塔倒塌,皇五子姜变办事不力,将他拿下!”
——
陆雨梧入了宫,却被曹小荣一路领到了内阁小楼里,次辅蒋牧与几位阁臣在厅中坐,他们个个神情凝重,厅中几乎静无人声。
“秋融,快来坐。”
蒋牧一见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忙跟着嘘寒问暖:“秋融,听说你病了,我们也没个时间去看你,如今怎么样了?这脸瞧着怎么还这样苍白……”
陆雨梧坐了过去,沉静道:“多谢冯阁老关心,已经好些了。”
他回过头,见门外没有了曹小荣的影子,他眉心轻拧了一下,又问冯玉典:“冯阁老,听闻陛下召我入宫,您几位可知是什么缘由?”
冯玉典还没说话,那边蒋牧先抬起头来:“陛下召见你?那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陆雨梧道:“小曹掌印说,让我在内阁小楼暂坐。”
一时间,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连那王固与胡伯良脸上也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冯玉典道:“陛下今日忽然病更重了,太医去了几拨,也都……没什么用,如今陛下正在干元殿见五皇子殿下……”
……这个当口怎么会召见你呢?
这话冯玉典没说出来。
他们都在做一个准备,只怕今日,这个朝廷就要彻底变一片天了。
陆雨梧脸色微变,哪怕冯玉典没将话说尽,他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亦瞬间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来,无视了宫人送来的热茶,几步走出门外去,忽然“轰”的一声,自南面而来,宛如闷雷砸向人间。
宫人俱惊,发出慌乱的声音。
陆雨梧抬头,南面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坠,倾塌之间,伴随烟尘四卷,铺开,坠落。
几位阁臣从厅中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
“这这这……怎么回事?!”
冯玉典大惊失色。
电光火石,陆雨梧浑身寒刺倒竖,血液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顷刻在他脑中贯通了什么,他顿悟的瞬间,猛地朝外面跑去。
蒋牧喊他,冯玉典也喊他,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滞,他循着宫门的方向,穿过朱红宫巷,越过几重朱门,凛冽春风鼓动他素白的衣摆与宽袖,刺得他眼睑泛红,一张苍白的面容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色。
寒风顺着他的喉咙钻入肺腑,又刺痛又痒,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宫门,陆骧与陆青山他们都等在不远处,也许是听见了方才那一阵巨响,他们都在朝着南面看。
而冷清的御街尽头有人纵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陆雨梧远远看见马背上那道影子,从一团模糊的颜色,渐渐地,变得轮廓清晰。
那个女子一身紫衣沾满了尘灰,连她乌黑的发髻都灰扑扑的,那张白皙清臞的面容上几道血红擦伤,那双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陆雨梧忽然停了下来,寒风如同一只手反覆挤压过他的心肺,他喘息着,鬓发沾汗,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
陆骧与陆青山发现了他,一声声喊他公子,细柳骑马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她翻身下马,见他站在那儿,身姿颀长,衣袍净白,如玉山积雪,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陆骧的声音似的。
他似乎面无表情,
只在看她。
细柳双手没一块好皮,还在渗血,但这点痛对她来说已可称微末,东风呼啸,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去:“护龙寺的佛塔有问题,我上去……”
这一瞬,她整个人不受控,腰间银链碰撞轻响,猛地撞向面前这个人的怀中。
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见他揽住她腰身的一双手,宽大的衣袖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褶皱堆叠起来,露出来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肤底下,是分缕鼓起的嶙峋青筋,无声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双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幽冷的淡香隐落鼻息,细柳怔怔的,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她耳畔落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好。”
长风吹拂,夕阳余晖淡薄铺陈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随他轻擦耳廓的温热气息,细柳感受到他白皙颈项间涔涔的汗意。
细柳轻眨眼睫:
“什么?”
“还好你没事。”
第82章立春(五)
陆骧在不远处望见这一幕,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收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生怕自己做下什么讨嫌的事。
好在很快,他看见自家公子松开了手,他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你走后,工部的几位大人令工匠流民上塔查验石栏,我亦跟着上去看了一眼,那根承重的主柱被人动过手脚,若不是有功夫的人,根本很难察觉那个位置。”
细柳之所以发现异常,是因为她在楼上听到了异响,那时佛塔上下许多人,他们来来回回踩踏楼板,除了她以外,没人察觉到那声音不对。
匠人村的工匠们,还有那帮流民都在认真细致地检查各处,没有人注意到楼中央贯通上下的主柱。
“我……”
细柳抿了一下苍白的唇:“发现异常之时,为时已晚,我只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两个人。”
主柱断裂,佛塔倾塌便是一瞬间的事,她自认反应已经足够迅速,抓起来身边两人施展轻功下塔,亦被崩裂的砖石砸中。
李百户他们原本都在佛塔外面,危险来临之际,他们亦有人逃跑不及,被崩塌下来的砖石梁木砸了个结结实实。
细柳是被李百户他们从碎砖石块里扒拉出来的,满身的灰尘,呛人的尘烟,她咳嗽了好一阵,方才看清自己提溜下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吓傻了的工匠。
另一个,是吓傻了的那个秦大人。
她一双手都被擦破了皮,血淋淋的,迟缓地回过头,那座巍峨的高塔已倾塌为一片废墟,那座六层楼高的金身佛像岿然矗立于茫茫烟尘之中,稳坐废墟之上,夕阳的余晖如血,在佛像身后照出一片粼粼的金光。
长风呼啸,像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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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没掉废墟之下微末的惨声。
“救人。”
细柳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都给我去救人。”
李百户哪敢耽误,立即招来护龙寺中所有东厂番役,又令人去东厂抽调更多的人过来,而细柳则立即骑上一匹快马,赶来皇宫。
风声凛冽,细柳半晌都没有听见面前这个人开口说些什么,她抬起眼,忽然发觉他颊边沾了点灰痕,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果然一手的灰。
她说不清他此刻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长风灌满他的衣袖,他双手都紧紧地蜷握起来,没一会儿又松开。
他紧绷下颌,像是在强迫自己尽量冷静:
“没有……其他活口了吗?”
细柳看着他:“也许还有。”
晚霞灼烧如火,连绵半边天,此时大开的宫门中,突兀地响起一道钟声,厚重,深长,宫门口的禁军闻之变色,不由齐齐回首。
宫中无论是巡逻的禁军,还是来回忙碌的宫人,只听见这样一道青铜钟响,俱停步伏跪,面露悲色。
这钟声不曾停歇,宫中大钟响,紧接着便是整个燕京城的寺庙道观的钟声敲响,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足足三万杵,昭示着建弘皇帝驾崩,举国大丧。
不过一日的工夫,宫中传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护龙寺那座新修的佛塔坍塌之际,建弘皇帝忽然就没了气。
整个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座在前朝古寺基础上新修的国寺——护龙寺,是钦天监为建弘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命脉之所,而今佛塔坍塌,连大雄宝殿都被压塌了,其中工匠流民被埋废墟底下,禁军与东厂、乃至知鉴司都抽调了人手过去扒废墟救人,忙活了三两日,也就只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到一百活口。
“听说是好几千人哪……”
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挤满了食客,近来他们都在议论同一件事,不可谓不人声鼎沸:“都是给咱陛下修国寺的,就只救回了那么点人,可怜哪!”
有人叹着气,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都说这国寺事关咱陛下的命脉,钦天监选址都选了许久,好不容易定了地方,怎晓得出了这样的意外?如今都说是那佛塔坍塌以致陛下命脉无法接续,那五皇子……可是犯了天都不能饶恕的大罪过!如今正押在诏狱里!”
众人压低声音附和着,又有人接下去道:“听说陛下一去,曹凤声那个阉贼当场就撞了柱,嘶,按道理来说,那阉贼手握那样大的权柄,满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他的干儿子呢,他怎舍得这些权势富贵,就这么追随陛下去了?”
“谁知道呢?”
有人剥着花生,随口道:“一个宦官嘛,许是他该享受的都享受尽了,没根的男人又不算是个男人,干儿子再多也终究不是什么亲儿子,可能他觉得没趣儿,想早点投胎,下辈子再做个真男人!”
食摊上很多人都想笑,即便如今曹凤声那阉贼突然撞柱而亡,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如今正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有工夫上街来听这些闲话,但如今正是国丧,谁也不敢当街开怀。
一驾马车徐徐穿街,路过浮金河桥下,碾落些许尘泥,也许是因为马车后面缀着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里的食客们闲聊着也不免抽空抬头瞅上一眼。
但谁也没瞧见马车里坐着谁。
马车最终停在诏狱门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狱,故而此处清净极了,陆骧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细柳靠墙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雾当中有些过分清冷。
“公子,是细柳姑娘。”
陆骧连忙回头掀帘子。
细柳就靠在墙边,双手抱臂,看见那陆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一发现是她,便一下转过头掀开帘子像是说了什么,不多时,那一身素服的颀长身影从马车中出来,还没下马车,也不必陆骧伸手指方向,他一抬眸,淡薄雾气里,他的目光准确而直接地落来她的身上。
细柳见他下了马车,朝这边来,便略微站直了些身体,却还倚靠在墙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摆不知在哪里沾了些露水。
“在这里做什么?”
他开口,也许是伤寒还没痊愈,他的声音有点哑。
细柳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她没轻易接他的话,下颌轻抬:“以前没注意到,诏狱外面原来还有一株杏树,今日它开花了。”
陆雨梧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那株杏树一枝独秀,开出雪白微红的花,诏狱外面,仅有这一枝单薄的春色,在晨风中摇晃。
“知道你要来,进去吧,我都打点过了。”
细柳说着,便先抬步往诏狱里去。
诏狱里常年幽暗,只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墙体厚数丈,里面虽常年燃着火盆,但因为之前那场大暴雨,如今底下还有些过分潮湿。
姜变贵为皇子,按理来说是不应收押在此,但今日宫中午门前曹小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遗诏,先是任命郑鹜为新任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后又宣布皇二子姜寰为继任新君。
而将姜变押在诏狱,是即将继位的新君的意思。
狭长的甬道尽头便是关押姜寰的牢房,一朝变天,朝廷里上赶着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东厂和知鉴司里,都不在少数。
故而没人因为姜变的身份而对他有所宽宥,牢房中昏暗极了,里面隐隐传来哭声,没一会儿又笑,伴随着老鼠的动静,显得有些渗人。
“过去吧。”
细柳在甬道口站定,诏狱里各方眼线不少,她得在这儿盯着。
陆雨梧像是在听见那又哭又笑的声音便怔了一瞬,他闷咳几声,很快穿过甬道,到了牢门前。
里面铺着干枯的稻草,却都被地下渗出来的积水给湿透了,那个人背对着他,一身皇子袍服早就被扒了,只有一身单薄的内袍,沾了不少脏污,发髻也散乱不堪。
“修恒!”
陆雨梧唤了他一声,他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嘴里喃喃有词,没有转过身来,陆雨梧不由双手握住牢门:“修恒,你怎么了?”
那个人还是没有理他。
“你告诉我,”
陆雨梧拧起眉头,担忧道,“那日在宫中,陛下见你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他什么字句刺激了姜变,他不但没有转过身来,一直埋在膝盖上的脑袋也猛然抬了起来,他不再是低声喃喃,近乎是嘶声大吼:“骗我!所有人都在骗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张狂大笑,哪怕过去了整整几日,他仿佛从未从护龙寺佛塔坍塌的那一刻醒来,那座佛塔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坍塌,那如雷巨响始终折磨着他的耳膜,他双目浸满了血丝,青黑的胡茬长起来,颓然又癫狂。
面对嶙峋的砖石,他仿佛又看见了躺在龙床上的父皇,他的父皇用那双冷漠的眸子注视着他,一时间,他的笑声里添了突兀的哽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一个小人物……不过是一个小人物,你用他的死来压我,你……”姜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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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你还用你自己的死……让世人杀我。”
他似笑似呜咽:“因为我是一个异族女人给你生的儿子,我在你眼里,永远有一半你不承认的血,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要给我希望?为什么……让我生出错觉,以为我可以呢?”
陆雨梧站在牢门外,他沉默地注视着疯魔似的,从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姜变,看着他将额头抵住那似乎沾了不少鲜红血迹的砖石,也许是他用拳头砸的,陆雨梧看见了他血淋淋的手。
姜变的声音又低弱下去,只反覆地喃喃着一句“为什么”。
“修恒,”
陆雨梧望着他的背影,手掌紧攥牢门,“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自弃,我还在,我会帮你想办法,你等我。”
里面那个人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陆雨梧也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反应,他只道:“我会再来看你。”
细柳靠在甬道口,抬眼看见那白衣少年转过身,幽暗狭窄的甬道里,燃烧的火盆落了些昏暗的光影在他身上,他走了过来,那些斑驳的影子被丢在他身后,细柳看清他那张苍白沉静的脸。
他在她面前站定,喑哑的嗓音仿佛藏满了疲惫:“可以……让他稍微过得好一些吗?”
“可以,”
细柳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在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打点这诏狱里那么多双眼睛,总是很需要些钱的,她没什么钱,自然也就使不上什么力。
陆雨梧立即将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若还不够,你再找我。”
细柳掂量了一下手里这一袋金子,心知他是有备而来,再看一眼甬道尽头那幽暗的牢门,她一把拉住陆雨梧往外面走。
出了诏狱大门,外面晨雾少了很多,大片天光砸下来,细柳眯了一下眼睛,眼前黑了一瞬,脚下一个踉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很快反握过来,将她拉了回来。
细柳在阶上勉强稳住身形,稍稍定了定神,只听他道:“方才我便想问,你手心里怎么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比之方才进诏狱里之前,她唇上一点血色都不剩,鬓边都是些细密的汗珠。
“没事。”
细柳摇了摇头,低头忽然发觉自己襟前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杏花瓣,她顿了一下,摘掉那片花,随后想要挣开陆雨梧的手,却不防他指节收紧。
下一瞬,细柳被他打横抱起。
“陆雨梧!”
细柳满眼愕然。
浅金色的天光铺陈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他浓睫微垂,那双眸子黑沉,看着她:“你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细柳发怔,也许是迎面的日光刺得她眼前昏黑,恍惚一瞬,陆雨梧已抱着她往长阶底下去。
他的身骨一点也不单薄,在江州的时候细柳就知道,因为她还能模糊地记得他背着她在雪夜里跑了很久,也许更早以前她就知道,但她不记得了。
雪白的衣袖因为摩擦而卷起来一些,露出来他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臂,他稳稳地抱着她走下去,无视了陆骧与陆青山他们的目光,将她放到马车上:“我送你回去。”
细柳靠在车中,看他弯身进来,她想了想,说:“我想去你家,可以吗?”
他仿佛顿了一下,抬起那双眼睛来看她,如有实质的目光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来,但又也许因为她实在面无表情,他又垂下眼帘,说:“可以。”
其实细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她只是看着日光底下的他,脑海中却在想方才在诏狱中,在牢门前他转过身走到甬道口来的情形,幽暗的光影都砸在他身上,好像永夜笼罩着一座积雪皑皑的玉山。
只是那么一瞬间,
细柳忽然想,不能让他自己待着。
马车辘辘声响,细柳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她只是静默地忍着身上的剧痛,这几日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自建弘皇帝驾崩之日开始,她就能够感受到身体里那个东西在开始发狂。
外面街上的嘈杂更衬马车里的寂静,细柳勉强抬起眼,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颀长的身形半隐在一片阴影中,他太过沉默,而这份沉默,仿佛消散了他那副眉眼曾有过的一分明快颜色。
细柳又在想诏狱门口那株杏花树。
身在地狱,竟也敢开花。
看来春花时节,总是挡不住的。
细柳才到陆府中没一会儿,舒敖和雪花就被陆青山给领了过来,此时陆雨梧不在厅堂中,舒敖见了细柳那十分难看的脸色,便像是被咸腊肉齁了嗓子似的,好一会儿才说:“都说了你如今……不应该出门的,什么了不得的差事,你只管扔了就是,他们东厂是没别人了吗?你……”
细柳竟然从舒敖这番话里听出了点微末的哽咽,她一时间心中说不上来哪里怪异,抬起眼来:“大医答应过我,还望你们也说到做到。”
雪花知道细柳在提醒他们这是陆府,不要多说其他的话,她道:“细柳姐姐,阿叔就是心里难受……陆公子找我们给你拿药,我们担心,也就跟过来看看。”
细柳一怔,忽然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的视线在雪花与舒敖之间来回,他们两个人脸上都有毫不作饰的低落,甚至担忧,但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本该萍水相逢,他们却跑到江州去救她,她并不认为自己值得他们这样真心实意的关切,即便大医与山主玉海棠有什么私交,又与她这个左护法有什么干系?
舒敖从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到后来事无钜细的关怀,都让她觉得怪异,但她又感觉不到他们有其他的用心。
“你要是不想让我告诉陆公子,你就安心养着,不要再去做什么差事了!不然我就跟他说你,你……”
细柳晃神的片刻,舒敖已凑到她边上,低声说着,又顿住。
“……”
细柳看着他这么一个大高个蹲在她椅子边,拧起来眉头,竟然又要哭,说是威胁,又实在不像样,她抿起唇,到底还是开口:“知道了。”
惊蛰还在养病起不来,好在府里还有来福在,细柳在陆府待到天都黑透了,雪花和舒敖也没肯走,陆骧将他们请去厢房歇息,细柳方才觉得清净了点。
陆雨梧几乎在院子里坐了大半日,细柳就在边上,中途被舒敖强逼着灌了两大碗汤药,晚上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你若是想救他,只怕很难。”
因为舒敖和雪花白天一直在,细柳到了这会儿才开口谈及此事。
檐下点缀灯火,陆雨梧坐在一张椅子上,抬头望月:“我知道。”
他沉默了许久,细柳在灯影间打量他的侧脸,此间寂静到几乎只有风声,他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又道:“陛下也许根本不信钦天监的命脉之说,他也许并不认为修建一座国寺就可以延续他的生命,但他还是默许了。”
“因为护龙寺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是先帝针对修恒的一场骗局,若说佛塔可以护住天子的命脉,那么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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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力的修恒就是截断这命脉之人,佛塔的坍塌,是先帝给修恒的死局。”
护龙寺,仅仅只是建弘皇帝的一个障眼法,他用这座国寺使姜变以为自己被委以重任,但其实建弘皇帝不过是在等着姜变因此而忘形。
要用什么才能彻底按灭一个皇子的野心?
除了谋反,还有一样。
护龙寺的佛塔是钦天监口中的天子命脉,而佛塔的坍塌,便是建弘皇帝给姜变的罪名——弑父。
“无论是已经驾崩的先帝,还是尚未继位的新君,他们都要杀他,”
细柳说着,看向他,“因为一个弑君的罪名,他必死无疑。”
“可我想不通,”
陆雨梧下颌紧绷起来,淡色的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他说,“因为一座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坍塌的佛塔,那么多人耗尽心血,甚至丢掉性命。”
昏黄灯影里,他忽然转过脸来望着她:“细柳,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要给那些流民找一条生路,为此,他们山呼万岁,怀着最赤诚的心,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筑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可是天子眼中,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而我自以为给他们的生路,实则是绝路。”
细柳在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里看着他,忽然间,她发现,护龙寺中那么多尚未清理出来的尸骨与鲜血,仿佛都被这个少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当初是怀着那样一分生机勃发的朝气在内阁中为人求生路,而今,这条路却出人意料的,沾满了血。
细柳忽然将椅子往他身边挪了几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声,陆雨梧一下抬首望她,这样近,细柳看见他那双眼睛里浸润着琥珀的光泽。
细柳重新坐下,说:“这从来不是你的过错。”
陆雨梧看着她。
她乌黑的发髻间仍旧戴着那支光秃秃的银簪,再没有一枚银叶流苏,月华沾染她的鬓发,她眼中情绪清淡:“灾年当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称救世主,如今这样的世道,同样是被人利用,若没有你,他们就该像葬身恕宁江里的那些人一样,早就被人当成鱼食一样处理干净,你是唯一一个肯真心给他们希望的人,他们绝不会怨你,因为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债。”
细柳靠在椅背上,抬眸端详檐上月:“什么爱民如子,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建弘皇帝连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肯手软,非但杀人,还要诛心,一座佛塔压断了姜变的脊骨,也摧毁了他的心智。
姜变已经疯了。
没听见陆雨梧说话,细柳侧过脸,触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动了一下:“怎么?觉得我大逆不道?”
夜风吹动陆雨梧雪白的衣摆,他敛眸,轻轻摇头:“不。”
片刻,他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这样。”
无论是儿时还是现在,无论是周盈时还是细柳,她永远率真。
庭内青松枝影映在月洞门边摇晃,细柳像是愣了一下,但仅仅片刻,她的视线从他脸上挪开:“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们不一样。”
什么大逆不道,真话而已,官场上多的是人不敢听,不敢想,装聋作哑,自以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样。
他是会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会承认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钟声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静,那钟声旷远又突兀,细柳与陆雨梧几乎同时站起身来,庭内松风动,陆雨梧唤道:“陆骧。”
陆骧很快从月洞门外跑来:“公子。”
“让青山去看看,这钟声是怎么回事。”陆雨梧按了按眉心。
“是!”
陆骧连忙转身,还没来得及踏出一步,却见陆青山与兴伯他们都退至月洞门内来,昏暗的夜色中,大批身着森冷盔甲的兵士很快涌入这间院子。
一时间所有的侍者从暗处出来,挡在陆雨梧与细柳身前,手都不约而同摸在腰间剑柄,警惕地与这些忽然闯入陆府的兵士对峙。
兵士之间让开一条道来,一个身形魁梧,蓄着络腮胡,双眸锐利的人走上前来,在人墙之外,他看清檐廊上那一身素衣的少年,他开口,嗓音浑厚:“枕戈营统领徐太皓,奉新君之命,捉拿护龙寺钦差陆雨梧。”
说罢,他视线扫过那些侍者手中之剑:“若有违抗,罪同谋反。”
细柳脸色一变,她蓦地看向陆雨梧,他似乎怔在檐廊上,纹丝未动,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出声:“都退下。”
侍者们一时不动,他们回头看向陆雨梧,又听他声音冷了一些:“我说,退下。”
他们只好退了下去。
陆雨梧抬步正要走下阶去,却不防身边人抓住他的手腕,嶙峋灯火里,他看向细柳的那只手,又抬起眼睛看她,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轻轻摇头。
细柳被他挣开了手,她手指动了两下,看着他走了下去,枕戈营的人迅速将他包围起来,陆骧急得眼圈都红了,忍不住喊了声:“公子……”
徐太皓看着陆雨梧道:“小陆大人,对不住了。”
徐太皓并未令人来押住陆雨梧,细柳站在檐廊上,透过身着森冷甲衣的人墙,林立金戈在灯影月辉下泛着凛冽的光,那衣衫素白的少年走到月洞门处,忽然顿了一下,回过头来,与她相视。
那张骨相清隽的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不过一瞬,他转过身,身影没入幽暗之中,被冰冷的甲衣淹没。
细柳空空的手紧握起来。
整座燕京城因几道钟声而陡然灯火通明,百姓们却不敢出门,却听见街上到处是盔甲碰撞,森严步伐。
就这么一夜人仰马翻,五城兵马司的人大肆闯入民居搜捕什么人,又是人的惊呼声,又是狗吠鸡鸣的,折腾了个彻底。
整整一夜,燕京城都快被五城兵马司翻个底朝天,从上到下人心惶惶,细柳匆匆赶至诏狱,找到李百户便问:“昨夜到底怎么回事?”
李百户昨日不当值,昨儿晚上听着了这事,觉也不睡了,就在城里最鸡飞狗跳的时候赶到诏狱来收获第一手消息,这会儿见着细柳,便赶紧竹筒倒豆子:“五皇子被人劫走了!听说昨儿晚上关在牢里的就不是五皇子,半夜里一个当值的兄弟没听见他又哭又笑的那些声音觉得不惯,就好奇过去看了一眼,虽说还是对着墙,一动不动的,但他总感觉有点怪,开了门进去,才发现那人一碰就倒,乱蓬蓬的头发掀起来,哪里是五皇子的脸!是咱东厂的魏千户!”
“魏千户?”
细柳拧起眉头:“怎么会是他?”
东厂里正经的千户大人只有一位,便是那个姓魏的,而细柳是曹凤声亲口定的,位在魏千户之下,那魏千户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当然她也次次回敬了更不好的脸色。
“谁知道呢!”
李百户脸色有点不好:“大人,如今都在猜,是魏千户放跑的五皇子,他又是咱东厂的人……您说新君若是怪罪下来,咱们这些人……”
细柳隐约听见刑房里有动静,便问他:“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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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是谁在审案?”
“是知鉴司指挥使马山马大人,”李百户忍不住压低声音,“他从前还跟在那小曹掌印身边,鞍前马后的,别提多奉承了,曹督公一死,他脸就变了,如今为了向新君以示忠心,从昨儿晚上见过新君后,他便一直在刑房里审问魏千户手底下的人,听说折磨死了好几个,也没审出来什么。”
按道理,李百户本也是魏千户的人,只是自细柳入东厂后,他便跟在这位女千户面前比较多,但这会儿他仍旧免不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细柳看向刑房的方向:“马山若要审你,先让他来审我。”
陆雨梧在都察院接受讯问整整三日,这三日以来,五城兵马司封城搜捕逆贼姜变亦无所获,建弘皇帝刚刚驾崩,大丧仪还没过,姜变的失踪令朝野上下一时兵荒马乱,加之陆雨梧被枕戈营徐太皓亲自捉拿,一时间,官场上无人不在怀疑针对前首辅陆证的一场清算开始了,从陆家人开始。
毕竟往常亦是如此,在赵籍之前的章忠文是被赵籍清算的,而赵籍又是被陆证弄倒台的,如今陆证没了,是否意味着新君乃至新任首辅亦有一番清算的大动作。
身在桂平的陆玉圭最先遭殃,大丧仪还没结束,新君还未正式继位,便令人清查陆家,陆长圭家里儿孙多,是非也多,没了首辅陆证这个大靠山,那些阴私如雪片似的被送入内阁,又送至新君案头。
如今满城风雨,多少人暗自唏嘘,那么大一个陆家,说倒,也就倒了。
干元殿中,姜寰一身素服,脸色阴沉,他一脚踹倒了面前的马山,马山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又赶忙跟乌龟翻盖儿似的,一下又趴回去:“请新君息怒!那姓魏的行事周密,又肯自己替五皇……不,逆贼,他又肯替逆贼去死,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又对他忠心,哪里肯多交代一分呢?”
“对他忠心?”
姜寰冷笑:“那朕是什么?马山,哪怕是铁桶似的诏狱,朕的好五弟也能逃得出去,他还真是有本事,你说是不是?”
马山哪敢应声,满头冷汗直冒。
姜寰厉声:“滚出去!”
马山忙不迭地起来,战战兢兢地滚了出去。
姜寰气得不轻,胸膛起伏着,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除了那个姓魏的狗东西,一定还有其他人在这件事中……”
“您还是想说,”
在旁一直一言不发的郑鹜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来,“陆雨梧,是吗?”
姜寰看向他,双眼略微眯了一瞬,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朕怎么忘了,他不单是姜变的好友,还是你的好学生。”
“可是怎么办呢?”
姜寰神色冰冷:“护龙寺一事,总要有一个人来给父皇一个交代,不是吗?”
“可臣以为,这个人不该是他。”
郑鹜忽然俯身下跪,他再抬头,迎着新君阴晴不定的目光,说道:“他并不负责护龙寺工事,仅仅只是调停矛盾而已,何况在都察院三日,他亦未承认一字,无论如何,请您息怒,此人——不该杀。”
“臣七年前便已不是他的老师了,故而今日所言,绝非是袒护学生,”郑鹜俯身,一双眼盯着光可鉴人的地砖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先帝驾崩,而您即将继位,这个时候若无十足的证据治罪陆雨梧,只怕难以服众,何况还有先帝生前密旨在,此密旨除臣以外,还有蒋牧知晓,并非密不透风,请您三思。”
大丧仪持续二十七日,在此期间,皇二子姜寰在大行皇帝灵前继位,并遵从孝道次年改元,如今仍称旧年号。
陆雨梧被关押在都察院中二十余日,每日讯问不断,不容任何人探视,直至三月中旬,新帝下诏,陆雨梧担钦差之名,有负先皇重托,判流放西北密光州。
此诏一下,满朝哗然。
内阁阁臣冯玉典登时跑到干元殿,新帝不肯见,他便跪在殿外求新帝开恩,没多久便被蒋牧赶紧让人给拉回了内阁小楼里。
“冯秉仪!这个时候你去做什么?你想陛下也治你的罪吗!”
蒋牧将人拽进值房里,吼道。
“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老师唯一的孙儿被流放密光州吗?!”冯玉典的眼眶陡然泛红,他抓住蒋牧的衣襟,“那可是密光州……苦寒蛮荒之地,今日他去了,子放,我问你,来日我们要如何才能接他回来?”
蒋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触怒新帝,退出了内阁,我们就更没办法了,不是吗?秉仪,你若就这么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负了陆公,你……不明白吗?”
冯玉典颓然地松了手。
他后退几步,值房里忽然就那么静了下来。
“秉仪,”
蒋牧心里也不好受,但他想起先帝那道密旨,他忍了片刻,说,“至少,雨梧那个孩子性命还在。”
冯玉典的声音艰涩:“密光州那样的地方,他能捱几年?蒋子放,你说,他能捱几年?”
“他是陆公的孙儿,他一定……可以捱得住。”
蒋牧一手攥紧了身后的案角:“何况,我相信如今的郑首辅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道旨意,也是他烧起来的第一把火,烈焰熊熊,灼人至极,细柳从李百户口中才得知这消息,便立即入了宫,而今东厂提督太监换了人做,是新帝身边的刘吉,司礼监亦攥在了他手里,就连内官监掌印太监也不是曹小荣,而成了刘吉的亲信,细柳辗转一圈,才在御马监找到曹小荣。
曹小荣是主动退下来的,御马监掌印太监另有其人,他在里面勉强打杂而已,今日好几个宦官将他按在太平缸里欺负,细柳上去一顿拳脚,将那几个宦官打得牙齿碎了一地,鼻青脸肿地跑了。
曹小荣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靠着太平缸坐:“干妹妹,你下手真重,那帮没牙的小子今天晚上肯定只能喝得下稀饭了。”
“你人缘那么好,怎么还是到了这种地步?”
细柳看着他。
曹小荣这才抬起头,他发现面前这个女子仿佛比印象里还要更加清瘦,也不知为什么,她白皙的颈项间青筋分缕,颜色有些不太正常,再看她那张脸,苍白得可怕。
“从前有干爹在,所有人对我都是笑脸,如今干爹走了,自然就成了这副样子,”曹小荣有些无所谓似的,他看着她,“你怎么好像病得更狠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细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陆雨梧的事,我原本还想问你一声。”
曹小荣愣了一下,随即抿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御马监连个屁都不是,若不是我宣读的先帝遗诏,只怕如今我都活不成了,多亏太后仁慈,刘吉便也留了我一条烂命,对不住了干妹妹,我如今没用,帮不上你一点忙。”
细柳摇了摇头,俯身抓住他一只手,将他拉着站起来,而后道:“你遇到难处都可以找我,那帮东西再欺负你,你也来找我。”
曹小荣怔怔的:“……我还以为,你从没将我干爹当成你干爹。”
什么你干爹我干爹的,细柳拧了一下眉:“你以为的没错,但你那么多补品没白送,你人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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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你的情,如此而已。”
细柳没再多说,转身便往宫巷尽头去。
曹小荣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他用那尖锐阴柔的嗓子喊:“干妹妹!瞧你瘦的,我这下没什么大补丸送你了,你自己多吃点肉补补!”
细柳没理他。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她起初走得很快,渐渐地又慢下来,直至双足好像生了根似的,她定在原地,半晌,她茫然地抬起头。
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
要去哪里,才能见得到陆雨梧呢?
日光渐盛,诏狱当中却仍旧幽幽暗暗,马山恭敬地将郑鹜请进去,慇勤指了指前面:“郑阁老,陆公子就在里面,依照您的意思,卑职不敢有分毫怠慢。”
郑鹜点了点头,没几句话就到了那道牢门前,里面那少年坐在一张矮桌前,一身单薄雪白的内袍,没有沾什么灰尘,这会儿正仰着脸,在看上面的那道窗,窗中有一片阳光落下来再他身上,他发髻还算整齐,只有鬓边几缕浅发凌乱。
“秋融。”
郑鹜唤他。
其他几位大人立即识趣地退了出去。
陆雨梧转过脸来,一见郑鹜,他立即起身,这时郑鹜方才看见他手脚都束缚着沉重的镣铐,一动便森然作响。
“老师。”
陆雨梧戴着镣铐的双手勉强抬起来,作揖。
“他们……何时给你加的镣铐?”郑鹜望着他。
陆雨梧站在那片淡薄日光里,神情沉静:“两个时辰前从从都察院过来之后。”
流放的旨意一下来,他便被从都察院押来的诏狱当中。
郑鹜好一会儿没说话,他看着牢中的少年,大概一月的时间,他消瘦了许多,郑鹜喉咙动了一下:“今日吃饭了吗?”
“吃了。”
陆雨梧朝他笑了一下。
“吃了就好……”
郑鹜胸口有些发闷,他知道陆雨梧是如何瘦成这样的,起初新帝也不许他踏入都察院,就那么十几日的工夫,陆雨梧在都察院日日受讯问,虽无人对他动刑,但他们却在水米上下功夫,让他饿,让他渴,又加以暗室幽闭,以期能从陆雨梧口中得出什么答案来。
等到郑鹜踏足都察院,陆雨梧的饮食即便恢复正常,哪怕不再将他幽闭在暗室当中,他却什么也吃不下去,哪怕吃下去一点,也会忍不住呕吐。
直到这几日,方才算好一些。
郑鹜一手握住牢门:“秋融,老师答应过你祖父,这辈子,他走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现在救你出来,不用流放密光州。”
陆雨梧却看着他:“陛下有什么条件?”
郑鹜摇头:“不是陛下,是先帝,先帝有一道密旨,相当于是给你的一道免罪金牌,这密旨只有我与蒋牧知道。”
郑鹜迎上他的目光:“如今的陛下只知道密旨,但他并未亲眼见过,但据我所知,先帝曾亲口与陛下提过,要陛下留你性命,因而陛下才会将你的死罪改为流放。可是秋融,若我今日搬出密旨为你免了流放之罪,来日,你便不能入仕了。”
密旨虽能免罪,却也以“永不叙用”四字彻底绝了陆雨梧的入仕之路。
“孩子,你陆家陆长圭那一脉,陛下已打定主意要处置,只怕少不得是个处斩的下场,剩下来其他陆家人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终日,”郑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这些不是你祖父要你背负的,他们的死活与你无关,但我要知道你自己心里怎么想,若我拿出密旨,从今往后,你便要离开燕京,再也不能回来。”
窗中落下来的这一束日光里,灰尘粒粒分明,陆雨梧站在其间:“该死的人自然与我无关,但若要我看着其他无辜的陆家血脉也被朝中那些与我祖父作对惯了的人蚕食干净,我做不到,何况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修内令。”
“我答应过祖父,我要担起整个陆家。”
陆雨梧双手握着镣铐间冰冷的铁链:“您此时用密旨救了我,那些人也绝不会放过我,您又能护我到几时呢?”
陆雨梧望着牢门外的郑鹜,说:“老师,在您离开燕京的七年间,秋融已经长大了,我此时免罪离开,将来就永远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任何人。”
他忽然回头,仰望那道窗,也不知道这间牢房朝向哪里,他总能闻到春花纷杂的香味:“朴蔌成荫,则为人蔽。”
“老师,您就让我走这条道吧。”
他说。
郑鹜骤然眼睑泛酸,他胡须颤动几下:“秋融,你等老师,流放不会太久的,老师……会想办法。”
“老师,我自己也会想想办法的。”
陆雨梧苍白的唇微勾。
细柳才出宫门就晕倒了,是宫门口认识她的禁军将她送回府里的,她反覆地发烧,颈间的血管鼓胀起来,半张脸颊快要被青紫的脉络占据。
“因为陆公子的事,她不肯好好在府里养着,今日都晕倒在宫门外面了……”院子里,舒敖在大医面前说道。
乌布舜有些沉默,好一会儿才说:“蝉蜕快死了。”
细柳隐约听见他们的声音,她一时间睁不开眼睛,浑身的剧痛折磨得她不住地发颤,满背都是冷汗,她忍不住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蝉蜕是什么意思?你们干什么这副神情?”
惊蛰什么都不知道,但见他们这样,他心里逐渐生出不好的感觉。
“惊蛰,”
雪花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蝉蜕就是细柳姐姐身体里的那只虫子,它要死了,细柳姐姐也……”
“什么虫子?细柳不是得了怪病吗?”
惊蛰难以接受:“我去找山主,山主会有办法的!”
他们吵吵嚷嚷的声音落在细柳耳边,造成更尖锐的耳鸣,她不知道生生地捱了多久,勉强睁开眼睛,天都黑了。
外面没有声音了,她唇舌麻木,却还是觉出了点苦味。
大约是雪花给她喂了什么药,至少这一阵她是熬过去了,细柳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没动,她浑身还是痛得厉害,好像四肢都将要被彻底拆开似的。
陆雨梧如今在诏狱。
这是她略微清醒后,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件事。
她又想起西北密光州,听说那是一个苦寒之地,从没有人向往过那里。
恍惚间,细柳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但都模糊了,她记得尧县,却不记得第一眼见他是什么情形,能够让她记得起的,是江州。
一个阴冷的山洞里,他烧湿柴烧得两个人一起咳嗽。
雪夜山野,他背着她逃命的时候,给她喂了一颗糖山楂。
还有什么呢?
细柳挪动手指,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衣襟,一样东西被她取出来,那是一个小册子,上面绑着一支炭笔。
她翻开一页,又一页。
在简短的字句当中寻找同一个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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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忽然发现,竟然少之又少。
细柳握着小册子,想起早春二月的那个夜晚,他被兵甲包围其中,回头看她的那一眼。
她指节骤然用力。
雪花与舒敖跟着大医走了,说是去紫鳞山找玉海棠,惊蛰夜里睡不着,悄悄起来看细柳,一踏进房中,却发现细柳竟然在床上翻找什么东西。
他连忙走过去:“你在找什么?”
细柳的脸色苍白极了,更衬得她颊边未消退的青紫脉络十分触目惊心,她没看惊蛰,仍在四处翻找:“找我的兔子。”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兔子?惊蛰左右环视一圈,看见梳妆台上一样东西,他走过去拿起来,又有些不太确定地走回她面前:“是这个吗?”
细柳看着他手中的东西,片刻,她接了过来。
莹莹烛火之下,一团玉料剔透泛光,仅有一双长耳能辨得出它是本一只兔子,她捧在发乌发肿的手中,说:“是。”
惊蛰看她手掌慢慢收拢,包裹起那只玉兔。
很快,她下了床。
惊蛰看她穿上外衣,便忙道:“你去哪儿?你这个样子你要去哪儿……”
细柳将一双短刀收回腰间,烛火照着她那样一张脸:“我要去救他。”
“……什么?”
惊蛰愣神的刹那,见她开门出去,便连忙拉住她。
细柳回过头,清冷的眸子盯住他。
惊蛰下意识地松开她,却抿了抿唇,说:“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我也听他们说了,西北密光州不是什么好地方,陆公子去了,不一定能活着回来,我……和你一起去。”
细柳一怔,随即道:“这是我的事,无关紫鳞山,你不要插手。”
“我知道跟紫鳞山无关!”
惊蛰低眼看她一双浮肿的手,他有点忍不住鼻尖泛酸,“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救他,你不要我去,我也跟着你。”
若在都察院,细柳是绝对进不去的,但今日陆雨梧已经被关押至诏狱,细柳如今还是东厂的女千户,诏狱堪称她的第二个家。
今夜里正好有熟面孔当值,李百户也在熬夜审案,细柳带了几坛子酒到了值房里,李百户他们赶紧将细柳请入座。
“大人,这位是?”
李百户注意到她身后的少年,却不知为何穿着件斗篷,脸也看不清。
“我弟弟。”
细柳简短道。
李百户“哎呀”了一声,连忙道:“原来是小公子啊!快来坐!”
惊蛰一屁股坐在李百户旁边,李百户一个没防备,直接被挤了下去,摔在地上,其他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李大人,喝多了吧,屁股这就坐地上了?”
李百户笑骂了声“滚蛋”,忙起来重新坐好,他赶紧给细柳倒酒:“大人您也喝。”
细柳没碰酒碗,她一手搁在桌上,一时间众人都看见她那乌青发肿的手,她淡声道:“我得了病,就不跟你们一块儿喝了。”
一时间谁都没敢劝酒。
李百户连忙道:“大人您身体重要啊。”
几人喝了几碗酒,李百户像坐不住似的,走到值房门口去,却回过头来看细柳,欲言又止的,细柳略微一顿,起身走了过去。
李百户松了口气,低声道:“大人,卑职知道您和陆公子有……有些私交,您若是想看他,只管看去,您可是千户大人,谁又敢拦着您呢?”
细柳有些意外,她看了李百户一眼,道:“刘吉并不待见我,东厂千户从来都有个正职在,那必定还是他的亲信,我这个女千户当不了几日,他就会让我下去。”
“呃……”
李百户心知的确是这个理儿,刘吉才不会留着曹凤声的义女,恐怕还要向细柳发难,他们这些人如今若要自保,是绝不该跟细柳走太近的,但今晚他却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
“放心,很快你们就跟我没关系了,刘吉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们。”
细柳说道。
李百户没反应过来:“……啥?”
此时里面“砰”的一声响,李百户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只见酒坛子摔了一地,除了那穿斗篷的少年以外,值房里其他几人都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了。
李百户转头看向细柳,他忽然眼白一翻,栽倒在地。
惊蛰起身快步走到值房边来,手中匕首在昏迷不醒的李百户腿肚子上扎了一刀,然后利落起身:“我给他们都补了几刀,这样你说的那个刘吉应该会相信他们跟你不是一伙儿的了。”
细柳双手握住腰间刀柄:“跟我来。”
长长的甬道内无人值守,但在甬道前面则是一个值房,里面值夜的几十人正在喝酒闲聊,却听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人抬起头来瞧了一眼,连忙站起身:“千户大人。”
一时间,整个值房里有人站起来,有人却坐着没动。
谁都知道这个曹凤声的义女当不了几天千户了。
细柳没理他们,往甬道里走,一人拦上去:“大人,您要做什么?”
细柳脚下一顿,一双眸子盯住他:“怎么?不准我过去?”
那人有点发楚,却还是道:“马指挥使有令……”
“马山?”
细柳冷笑:“你何不让他亲自来拦我。”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位女千户大人竟有如此嚣张,一个千户,竟敢对知鉴司指挥使大人不敬。
细柳双指分开刀鞘与刀柄,发出“噌”的一声,那人一时间竟被震住,再看她颊边青紫的脉络,十分诡异,他不敢伸手了,细柳扯唇,绕过他往里面去了。
陆雨梧躺在枯草堆上,忽然,他听见了一阵越来越近的步履声,他一瞬睁开眼,牢门外,那道身影站定。
细柳一刀出鞘,砍开了牢门的锁。
陆雨梧眼中浮出惊愕:“细柳,你……”
她很快走近了,幽暗的牢中,他嗅到她身上苦涩的药味,紧接着她握起他一只手,镣铐底下,他原本白皙的腕骨被磨得发红。
细柳看不清他手腕已经被磨破,她按了一下,听见他轻微地抽气,她问道:“谁给你戴的这个东西?”
“犯人戴这个,有什么奇怪的?”
陆雨梧捉住她的手:“我在都察院的时候就在想,到了诏狱应该就能见你一面,结果白天没见你来。”
“你不是犯人。”
细柳只是说:“你没有犯任何罪。”
她一把将陆雨梧拉起来,转头就要往外面去,陆雨梧却站住不动,紧握住她的手:“你要做什么?”
此时,外面惊蛰忽然道:“细柳,他们过来了!”
细柳立即回头,飞快地点了陆雨梧的穴道,他眼前一黑,身体倒下去的瞬间,细柳很快将他抱住,随后扶出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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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柳大人!你要做什么!”
跟过来查看的人发现端倪,正要抽刀上前,惊蛰一下飞身上去,抛出几把飞刀,他们没有防备,很快倒下去。
惊蛰又赶紧往前,他怀里那一大袋子的药粉被他飞快扔入值房里的火盆中,怪异的味道被火灼烧开来,呛人的烟瞬间散开,“砰”的一声炸了。
值房里烟雾缭绕,数人被爆炸波及。
惊蛰还没来得及得意,细柳便将披着知鉴司袍服的陆雨梧推给他:“你先带他走!”
细柳事先吃过惊蛰给的解药,并不受这些药粉所扰,不会头昏脑涨,她迅速抽出双刀冲入值房里开出一条血路。
这炸声惊动了其他值房里的人,所有人朝这边涌了过来,但又听见爆炸声,他们又都退出了出去,细柳在粉尘中连刺数人,那边惊蛰脱了斗篷,带着陆雨梧在混乱当中也趁机顺势往外躲。
快到诏狱门口,终于有人发觉不对:“那两个人,停下!”
惊蛰根本没回头,施展轻功飞身而起的瞬间,又往后扔了几把飞刀,众人连忙去追。
细柳飞身往前将他们拦下,双刀飞快刺中几人膝盖,她一脚踢开他们,借力跃出诏狱大门,掠檐而上。
惊蛰看着底下追出来几百号人,他连忙将陆雨梧交给细柳,道:“我轻功好,可以暂时牵制住他们,前面不远就有一匹马,找到紫鳞山的密道,你们赶紧走!”
随后,惊蛰便故意往另一边掠去,底下人看见那道影子,一时间箭雨密布,却并未伤及那影子分毫,他们赶紧追去。
细柳找到了那匹马,然而宵禁之时马蹄突兀,她只带着陆雨梧骑到街巷当中,避开巡夜军,随后弃马。
今夜宵禁又不安宁,城中很快杂乱起来,东厂和知鉴司的人四处搜捕,踹门的踹门,听烦了狗吠的还踹狗。
燕京城中有一处绝对隐秘的,通往紫鳞山的密道,以便于紫鳞山的帆子不分昼夜地来往城中,细柳带着陆雨梧从幽暗的密道中出来,外面的天仍然是黑的。
山野之间,晨露已生。
细柳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了一样疼,但她分毫不敢松懈自己的那根弦,她艰难地喘息着,俯身下去,张口接了几滴草叶上的晨露。
她回过头,抬起来发肿的手指,解开地上少年的穴道。
月光还在,明亮的银辉落在他身上,细柳看见他薄薄的眼皮颤动几下,睁开了双眼,他起初有点茫然,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看到外面这片天空。
湿润的山风,还有身下湿润的草丛,他在这样清淡的月辉里,看见坐在身边的那个女子,幽暗的诏狱中,他没有看清她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颊边竟然又浮出这样青紫的脉络。
陆雨梧一瞬坐起身,他发觉手脚的镣铐都不在了,只余磨破的红痕。
“你……”
陆雨梧眼瞳似乎颤了一下:“细柳,你这是在做什么?”
山风拂过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说过了,你没有任何罪,你也不该被流放。”
细柳被山风吹得鼻息都痛,她的声音沙哑极了:“陆雨梧,我放你走,你一定要走,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去西北的密光州。”
她说:“我听人说,流放到那里的人,都会死在那儿,那里的穷山恶水,是尸骨堆成的,你不该到那里去。”
陆雨梧下颌紧绷,没有血色的唇抿起来,半晌:“……那你呢?”
他看着放在她脚边的一双短刀,几乎都沾满了血,她的衣摆也快被鲜血浸透,他的视线再往上,发现她比一个月前更瘦了许多,都脱相了,他喉咙微动:“细柳,你自己呢?”
“我很好,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细柳也在看他,她不知道都察院里面到底有什么,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吃什么,为什么这样瘦了,她说:“我只知道,我若不救你,是绝不会甘心的。”
反正,她都要死了。
什么都无所谓了,活到今日,都算是她跟天斗,跟人争,赚来的。
细柳将怀中早准备好的一袋金子交给他:“这是你让我拿来为姜变打点的,但我觉得他不配,就没动,你拿好,我已经通知了陆骧,他们不在城中,在无我书斋。”
她说着,转过脸去,在嶙峋月光中随手一指:“你顺着那条山道下去,他们很快就会来接你。”
没听见陆雨梧出声,细柳再回过头,发觉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原本纤细的手指红肿得不像样,根本伸不直。
细柳想要缩回手,却被他轻轻握住。
真的是很轻的力道。
细柳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但仅仅片刻,她一下回神,匆忙将手抽出来。
“我还不知道惊蛰怎么样了,就先走了。”
她说着,拾刀起身。
“细柳。”
陆雨梧忽然唤她。
细柳脚下一顿,正要回头,却不防他忽然上前来一把抱住她,并不像那日在宫门口那样,他那么用力地将她往怀里抱。
他只是在她身后,双手轻轻地揽住她,就好像知道她此时连皮肉都疼似的。
但他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侧。
细柳僵直着身体,纹丝不动,眼睫却颤动几下。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陆雨梧看清她颈间不正常的血管,蔓延在她颊边的脉络,她脸上还沾着血,更衬她肤色苍白。
她这样倔强,就好像小时候一样,认定的事,无论周世叔打她多少次她都不会改变心意。
他很清楚,若此刻他明确地告诉她说,他不走,她一定不会答应,并且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无论如何都要让他走,不要被流放。
可他不能走。
他若不走,玉海棠还可以护得住她,若他真的走了,只怕玉海棠也不能承受得起这个后果,届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陆雨梧,你会走吧?”
山风吹拂,细柳稍稍侧过脸来,在淡淡的月华里凝望他脸上神情,像是想看穿他。
陆雨梧垂眸,看着她的那双眼睛。
他当然不会走。
他抬起手,素白的衣袖轻轻擦去她脸颊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山风里,他的声音很轻:“我会的。”
“你不放心的话,要看着我走吗?”
他说。
细柳想了想,点头。
陆雨梧松开她,竟什么话也不再说,转身顺着她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月华洒在他的身上,如同清霜覆玉山。
细柳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终于安定了那么一点点。
他肯走,就再好不过了。
那条山间野径上,他的身影逐渐朦胧,细柳不欲再看,正要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去,却听他的声音落来:“细柳。”
细柳一下抬起眼睛,却看不太清他的脸。
山风沙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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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好好吃药,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我记得,我送了你一支玉兔抱月簪,你不要忘了戴。”
他静了片刻,又说:
“还有,无论我在哪里,每隔三月,初一那日,浮金河桥下的那个食摊上,我都有信给你。”
三月一信,初一为期,向你证明,我可以从密光州活着回来。
第83章立春(六)
细柳亲眼看着他走了,山野间只有风吹林梢的簌簌之声,她轻轻吐了一口气,抬手擦一把脸,转身顺着来的方向去。
城中灯火通明,知鉴司与东厂的人几乎倾巢而出,就像之前搜捕姜变那样誓要里里外外翻个底朝天。
细柳没找到惊蛰,她身体绷紧了一根弦,躲过诸般搜查,天刚泛起鱼肚白,她掠檐落在了自己的府院中。
突兀的喘息声传来,细柳下意识侧身抽刀。
“是我。”
靠在墙壁处的少年也不知藏在那片阴影里多久了,他还在喘息,满头都是热汗,几滴顺着鼻间淌下来,看着细柳手中雪亮的短刀,他还靠在那儿没动:“你怎么不跟他一起跑?回来做什么?”
惊蛰语气有点微末的复杂。
“我为什么要走?”
细柳抽刀入鞘。
惊蛰东躲西藏跑了一夜,这会儿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准备跟他一块儿私奔呢。”
细柳握着刀柄的手一松,她在顷刻之间仿佛听见了那根弦骤然绷断的声音,那些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压抑的疼痛如山呼海啸般地兜头砸来,毫无预兆的,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细柳!”
惊蛰吓了一跳,猛地起身,却被一双快跑断了的腿拖累,踉跄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
惊蛰忙吸了一口气,赶紧又站起来挪到她面前去,细柳已经看不太清他了,很迟钝地想着惊蛰说的“私奔”两个字。
惊蛰骤然放大的声音惊动了来福,来福赶紧跑了出来,一见细柳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他瞪圆了眼:“大人!”
“惊蛰,大人这是怎么了?大人不是生病了吗?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还不搭把手!”
惊蛰骂骂咧咧:“你老妈子吗?屁话那么多?”
他们的声音仿佛离细柳很远,她像是才迟缓地想明白刚才那两个字,眼前一片模糊,天上的缺月也因为这种模糊而在她眼中变得圆融,她嘴唇翕动,低声喃喃:“没有……意义。”
一个将死之人,
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走那只月桂树上的玉兔。
细柳强撑着在失去意识之前交代了惊蛰一些事,惊蛰转头就对外面冲进来送药茶的小胖子道:“你回宫去吧!”
“啊?”
来福愣住了:“为什么?”
惊蛰冷冷道:“细柳说了,让你回宫,去找你原来的主子,还有,今日的事你不要往你那破本子上乱写,若是被人看到了,你就是自己找死!”
来福的脸一下煞白,他险些端不稳手里的药茶:“我,我……”
他脑袋空空,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你回宫去,曹小荣虽说如今没什么大权势了,但你这么个小胖子,他应该还是有办法护得住的。”
惊蛰想着细柳说过的话,对他道:“若曹小荣不肯保你,你就跟他说,是细柳请他帮这个忙。”
来福再傻呆呆,也总觉得自己感知到了点什么,他忍不住往里面望了一眼,鼻子忽然就有点泛酸:“大人她……惹祸了吗?”
“是啊,大祸。”
惊蛰看着他道:“大到谁跟她踩过同一块地砖,都是死路一条,小胖子,不想死就赶紧滚。”
来福像是被吓住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问,他忙问:“就,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大人吗?还有你,你是不是也很危险?”
惊蛰没料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他着实愣了一瞬,随后他立马催促来福赶紧滚,来福嚷嚷着不肯滚,惊蛰追着他,踹了他屁股几脚,在他房里胡乱收拾了个包袱,连同来福跟那个包袱一块儿扔出了大门。
做完这些,惊蛰累得够呛。
他喝了几碗冷茶,再看床上的细柳,她脸上青紫的脉络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浓烈,颈间的血管呈现出诡异的色泽。
她怎么就不干脆跟人私奔算了呢?
如果……
一定要死的话,她为什么不去做让她自己更开心的事呢?
惊蛰端着空空的茶碗,指节用力。
回来做什么?
管他做什么?管来福那个小胖子做什么?那么在意别人的死活做什么?
此时晨雾正浓,干元殿中姜寰听到一夜过去搜捕未果的消息,大发雷霆:“马山,你诏狱是什么人都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吗?!”
马山也是一肚子苦水,他战战兢兢道:“陛下息怒,若是生人硬闯诏狱,那便只有有来无回的份儿,可是……”
“可是什么?”
姜寰双眸微眯:“你的意思是是你们当中还有什么内鬼?”
魏千户吃里扒外,以死放走姜变一事是姜寰心中的一根刺,他总免不了疑心病发作,想要筛除所有暗藏异心的狗东西,为此,他这段时日没少去掀朝廷里那些人的老底。
“……也不是。”
马山脸色有点怪,他慢吞吞道:“若不是有身份可以经常进出,怎会如此防不胜防呢?于东厂与知鉴司中人而言,诏狱可以说是第二个家了。”
“第二个家?”
姜寰正襟危坐,冷笑一声:“然后此人反手将家给炸了?”
“……启禀陛下,昨日诏狱值守的人中,有人说见过细柳,”马山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但似乎,细柳还带了一个人进去。”
姜寰骤然听见这个名字,他眉心一动,片刻,他像是想起来明园中碰倒了刘吉递给花若丹那杯酒的女子。
“你是说,是她?”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
“卑职不敢断言。”
马山满头冷汗涔涔,俯首:“当日靠近最里面牢房的那间值房里值守的人,要么被炸死,要么被杀死,一个活口也没有,再加上那个之前与细柳走得近的姓李的百户说,来人也许是易了容的,因为他发现那女子脸上有一道遮不住的青紫胎记,十分可怖,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也不露容貌,说是叫他们喝酒,进了值房却二话不说就跟他们动起了手,至于其他人,当时照明的烛火都被削灭,他们也没太看清脸。”
无论马山怎么问,李百户都一口咬定绝不是细柳。
“卑职也让人去看了,听说是病了,卑职确认过,她的确在府里。”
马山说道。
马山拿不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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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据证明细柳无辜,却也无法贸然下定论说此事与细柳无关,单凭那李百户嘴里冒出来一句“易容术”,是无论如何也站不住脚的。
马山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皇帝有什么反应,他心里直打鼓,却听那位新帝忽然间像是又笑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此时外面忽然有了些动静,在旁的刘吉连忙出去查看,没一会儿他便小跑着回来,神色十分怪异,他说:“陛下,陆雨梧回来了。”
“……什么?”
姜寰眼皮一动,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跪在一边的马山直接懵了。
“城门一开,守城的士兵就发现他就站在城门外,知鉴司的人去拿他,他也并不抵抗,戴上镣铐,跟人走了。”
刘吉低首说道:“他如今就在诏狱当中,底下人来报说,他否认救他的是细柳,也并不肯交代其他。”
听人说,那陆雨梧身上沾满露水,不知走了几程山路,脚上沾着湿泥,孤身在城门外等到城门一开,他便信步入城,自投罗网。
被夜里的动静惊扰到睡不着觉的半城百姓才从家门出来,就在道旁看着他任由人给他手脚戴上镣铐。
然后拖着沉重的铁索,走了几条街,重新被关入诏狱。
姜寰脸上神色阴晴不定,半晌,他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便别等了,让他今日就走吧,让徐太皓亲自押送,不容有失。”
刘吉一诧,让徐统领亲自押送?那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但刘吉并不敢说这些话,他想起来徐统领的身手。
若是徐太皓的话,只怕路上没有人能从他手里劫走陆雨梧了。
姜寰并非真信马山的话,什么易容术,那日他在明园亲眼见到陆雨梧替细柳喝下那杯酒,他便敏锐地察觉到这二人之间也许有些关系。
先帝在去世前将什么都交代好了,包括紫鳞山,但这是姜寰第一次顺着干元殿的密道去紫鳞山。
龙像洞中有些阴冷潮湿,那些从洞顶垂挂下来的长幔是湿润的,风吹不动,他有点厌恶这里,却还是坐在了那张榻上,居高临下地盯着阶下的玉海棠。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
父皇说,要善待她。
“玉海棠拜见新君。”
玉海棠垂首俯身,声音没什么起伏。
她没有下跪,姜寰拧起眉,神色倨傲:“把细柳交出来。”
玉海棠闻言一顿:“为什么?”
“为什么?”姜寰定定地看着她,“昨夜有人闯入诏狱劫走了陆雨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是谁吗?”
玉海棠那双阴冷的眼里一丝情绪也没有,一时竟不出声。
姜寰被她这种悄无声息的傲慢一刺,他神色陡然一沉,霎时便要发作,但很快,他又想到这座紫鳞山存在的意义,以及蛰伏紫鳞山下,那些遍布四海的帆子,父皇的警示言犹在耳,他生生忍住这股暴戾,只是道:“先帝曾说,你们程家世代效忠皇室,依朕来看,却是未必。”
玉海棠抬起来眼皮:“陛下,我紫鳞山拱卫皇室,风雨百年,您却怀疑我程家的忠心?”
姜寰微眯眼睛:“你程家什么样,朕自然听父皇提过,而朕今日也不是在说你,而是细柳,她犯下了大错。”
“陆雨梧不是回去了么?”
玉海棠不甚在乎:“再者,陛下到底凭何断定昨夜劫狱之人一定是细柳?”
“玉海棠!”
姜寰脸色阴沉。
“陛下息怒,您若真想处置细柳,玉海棠绝不敢阻拦,但……”说着,玉海棠抬首迎上那位新帝危险意味极浓的目光,也许是因为他还太年轻,身上远没有建弘皇帝那份迫人生惧的气度,“您应该知道紫鳞山的规矩,若非先帝仁慈,海棠本该殉葬先主,而今程家只余海棠一人,海棠若死,程家绝后,细柳本是先帝选定的下一任山主,若她有不臣之心,先帝又怎会将这重责交予她手中?”
姜寰脸色骤变,他一下站起身,目光扎在底下玉海棠的身上,这个女人就像这个龙像洞带给他的感觉,阴冷至极,令人满背寒芒。
怒气在胸膛起伏,姜寰忍了又忍,拂袖离去。
玉海棠在阶下肃立,看着姜寰被人簇拥着往甬道里去,她脸色陡然沉重许多,转身出了龙像洞,在中山殿中唤来弟子:“惊蛰呢?将人带回来了没有?”
女弟子不敢说话,躬身颔首。
玉海棠闻言,立即下令:“封住山门,任何人不许进出。”
宽敞的石室里熏有艾草,石壁上凿出窄小石台,上面点满了一盏又一盏的蜡烛,整个石室被照得明亮,仿佛少了几分潮气。
细柳勉强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挪动手脚,像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她的身上,要碾碎她的骨与肉。
石床边有一道人影,莹白的衫裙如雪,那乌黑发髻间一朵白海棠如沾雨露,细柳还没看清她的脸,先听见她那道阴冷的,刻薄的声音:“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新帝你也敢得罪,怎么?你是铁了心不要这条烂命了?”
细柳反应了好一会儿,干裂的唇翕动:“您都说了是烂命,要与不要,都由不得我了。”
玉海棠像是呼吸乱了一瞬,
她声音里很快裹满怒气:“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教得你这样自暴自弃?”
细柳静默不言。
玉海棠审视着她那张快被青紫脉络爬满的脸,若是常人看了这张脸,一定会以为是什么恶鬼现世,太诡异,太可怕了。
这是蝉蜕癫狂求死的前兆,是蝉蜕正在折磨虐杀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玉海棠也见过一回。
“你为什么要救陆雨梧?”
玉海棠向来阴寒的眉目竟没有显露一点对于细柳这张可怖的脸的一点厌恶,她凝视着细柳,咄咄逼人:“你不肯让乌布舜告诉他实话,如今他还不知道你快死了吧?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玉海棠冷声:“你喜欢他,是不是?”
细柳浑身筋骨都好像断了似的,她的手脚已经肿得不像样了,蝉蜕在她身体里疯狂冲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内息抵抗,玉海棠笃定的声音都化作她耳边尖锐的鸣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里流出血来,她的睫毛颤动一下。
良久。
“我不是为他而死,”细柳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无论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蝉蜕是个怪物,它遵从嗜血的本能,已经开始一场针对她的虐杀,若她还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会贸然劫狱,因为只要她还可以活下去,她就还有时间寻求更好的办法。
可是,她感觉得到,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这个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经被蝉蜕折磨到气息微弱,好似残灯将熄,她也仍旧感受到了细柳那一分绝对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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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也不能湮灭的东西。
“有时,我会想,为何您从来都对我没有好脸色,我却还是对您有一种,隐秘的,模糊的,亲近的感觉……”
细柳艰难地喘息,尽量吐出每一个字。
这一刹,玉海棠的脸色骤然有了变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紧盯住石床上的女子,只见她睁着那双眼,血液浸透她的眼瞳。
“为什么舒敖要对我好,为什么雪花要对我好,”细柳嘴里淌出血来,她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颈间青筋鼓动,“更重要的是……您为什么要用胧江墨作假,骗陆雨梧,也骗我?”
嘴里更多的鲜血涌出来,她满目血红,已经看不清床边的玉海棠,却还是本能地循着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里就有一个感觉,只是我的脸……是我无法逾越的那道鸿沟……”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满了血珠。一直以来,压在心里最深处轻易不敢触碰的猜测与此刻疯狂的翻涌,她颤着声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盐御史府会想哭,为什么我可以在明园里来去自如……为什么,我那日第一次去陆府吊唁,却觉得陆府的砖瓦草木很熟悉……哪怕无人领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陆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难过,从来没有那么难过。”
细柳嘴唇颤抖,她的意识已经快被蝉蜕击溃了,喉咙里艰难地发出声音来,“我觉得,我好像是——”
“周盈时。”
话音倏落,细柳一双血红的眼闭起,血珠顺着她的眼睑无声滑过她的脸颊,玉海棠像是被钉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惊疑,杂陈交织,如利箭刺穿她的心脏。
忽的,一阵步履声传来。
玉海棠猛地抬头,只见是大医乌布舜,他手中捧着一碗虫茶,还拿着一卷针灸袋,腰间挂着一个香囊。
“芷絮。”
乌布舜几步走近,他看见床上那女子七窍流血不止,颈间单薄的皮肤下,一样东西疯狂鼓动:“你还不明白吗?”
玉海棠说道:“……我要明白什么?”
乌布舜看着她,忽然一声浅浅地叹息:“你以为这个孩子对你的尊敬是基于一种惧怕,是基于你手中有可以缓解她痛苦的良药,但其实不是,她对你的尊敬,是出自她对你的那种血缘关联的亲近,我们苗地的人都相信这种天生的联系,这便是情,哪怕你不想承认。”
乌布舜在外面什么都听到了。
玉海棠双手紧紧攥握起来,她惯常阴寒的眉目仿佛无法承载这样因为血缘而滋长起来的一分温情,她想不通:“我那么对她……”
她神情是冷厉的:“整个紫鳞山没有比她受罚更多,更狠的人,我厌恶她,嘲讽她,是我让她别奢望做一个人,是我告诉她,她只配做一把刀……我踩碎她的尊严,让她活成这样,她凭什么对我……亲近?”
乌布舜想了想说:“记得平野跟我说起过,你妹妹芷柳也与你亲近。”
玉海棠紧绷下颌。
乌布舜仿佛一瞬点醒了她,她看着床上的细柳,果然慢慢地涌上来那种熟悉感,作为程芷絮,她从来没有对程芷柳有过一分好颜色,但哪怕是这样,程芷柳也始终围绕在她身边慢慢长大,叫她姐姐,也从来不肯离她远一点。
哪怕临终之时,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笔,口述一封给姐姐芷絮的信,作一个正式的告别。
这对母女,为什么……要那么相像呢?
“芷絮,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乌布舜那双眼睛里满是复杂:“当年舒敖将盈时亲手从南州救回来,你因此而受了先帝的惩罚,身受重伤,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与平野想要保住这个孩子实在不易,若没有蝉蜕,你就只能亲手处死她。”
“但她那么小的年纪,哪怕是蝉蜕幼虫她也承受不住,可平野说,你们没有办法了,只有这条路,才能为她换回一点生的可能。”
那是乌布舜收到的,最后一封苗平野寄回苗地给他的信,因为玉海棠重伤未愈,而她所学武功于女子而言阴寒至极,她因受伤而压制不住那股阴寒之气,苗平野为此常常运功帮她缓解,却不料,他反被这股阴寒之气邪侵入体,受了严重的内伤。
“若不是他受了内伤,那么他将一身功力传给这个孩子之后,也就不会死。”
这亦是乌布舜心中的痛。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从偏远的苗地过来见平野最后一面。
“谁让他那么做了?!”
玉海棠像是被这个名字刺痛,她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里。
“他若不救这个孩子,难道让你去救?”乌布舜摇了摇头,“他是我养大的,我明白他的善良,他舍不得你,也真心心疼这个唯一与你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
玉海棠抬起一张脸来,眼睑竟然有些泛红,语气却冷极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自作主张。”
她曾以为苗平野不会死。
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她坦白过他身上的内伤。
她恨他的欺骗。
乌布舜沉默片刻,他的目光再落到石床上那女子身上,说:“你如今功力深厚,内息平稳,哪怕将一身功力用来为她压制蝉蜕,想来也暂时不会危及你的性命,但今日的蝉蜕已不是当年的幼虫了,它长大了。”
乌布舜看见细柳颈间那块皮肤底下癫狂的东西:“这本是她与蝉蜕的殊死一战,但她太虚弱了,这场战争也就成了蝉蜕单方面对她的虐杀,她不一定能扛得住,平野从前可以保住她,但如今你却不一定还能保得住她,即便如此,你也要一试吗?”
这世上,还没有人可以扛得住蝉蜕成虫对宿主疯狂的恨。
细柳起初觉得自己很冷,后来又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仿佛充满了燃烧的烈焰,这种滚烫的热意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在丹田沉下,又积蓄起更猛烈的火光,无形中顺着她的血脉绵延,阻挡着蝉蜕的进攻。
混沌中,她好像听见一道声音先喊她“细柳”,又唤她:“盈时,不要睡,那怪物才是弱者,它没资格主宰你的性命,你不要输给它。”
体内的烈火灼烧出的滚烫燥意慢慢烤干她脑海中弥漫的雾气,她竟然可以随着这道声音慢慢看清它的主人。
同样的石室,同样的石床,他双腿盘坐在她面前,双掌与她相对,年约三十来岁,拥有一张英朗坚毅的脸,略深的肤色更衬他的那双眼如天上雄鹰的眼睛一般锐利而明亮,他剃去双鬓,用一条深色长巾盘起发辫,一只耳垂上坠着雪亮的银饰。
“师父,我很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虚弱而哽咽,那竟然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个男人略微一抬下巴,耳边的银饰就随之而动,他说:“你不会死,我,还有你姨母,不会让你死。”
“姨母?”
她艰难开口:“谁是我的姨母?”
男人说:“是谁都不重要了,连我也不那么重要,你会忘记自己叫什么,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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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自己的过去,这是我们保护你的唯一办法,我盼你将来也最好不要执着于过去,细柳这个名字你如果不喜欢,你也可以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叫什么都好……”
他用那样温和而复杂的目光看着她说:“反正都是你自己。”
很久很久,
画面变得模糊起来,她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了,只能感觉得到他温热而宽厚的大掌抚过她的发顶。
他的声音变得疲惫而虚浮,像是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细柳,师父走了。”
细柳心中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慌乱,她喊了声“师父”,一双眼骤然睁开,血红充盈着她的视线,她隐约看到面前盘腿坐着一个人。
女人的身形,模糊的轮廓。
她那一双冰冷的手正贴着细柳的掌心,细柳后知后觉,感受到从女人掌心源源不断输送至她体内的霸道内力。
那阴寒的气息,已经将她冻僵了,她看不见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结出薄薄一层寒霜。
“不要动。”
像是察觉到她手指颤动了一下,玉海棠冷声告诫。
乌布舜一直在旁,见细柳有了些意识,他赶紧道:“孩子,为防止蝉蜕在你身体里乱窜,我用紫杉木刺扎在你各处关节,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乱动,来,喝一口虫茶,尽量让自己清醒些。”
说着,乌布舜走近,喂了一口虫茶给她。
细柳干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为这口温热的虫茶而有了些知觉,却因为满目的血红而依然看不清对面的人:“您为什么……要传功给我?”
她勉强维持着清醒,唇齿僵硬到说话都艰难。
玉海棠冷笑一声:“当然是为了折磨你,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却又不敢要,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承受不了这种非人的严寒。”
她一如往常,那样尖锐刻薄,冷漠无情。
“您是姨母吗?”
忽然听见这样一道嘶哑的声音,玉海棠脸上阴冷的神情骤然一裂,她一下抬眼看向面前的这个姑娘,血珠从她眼睑滴落,弄脏她被乌布舜擦干净的那张脸。
乌青的脉络占据了她整张脸,她不像个人,像是被囚在地狱里的恶鬼,那双眼赤红,耳里也都是血。
哪怕嘴里都是血,她也仍要问:“您是我的……姨母吗?”
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脏,她喉咙发紧,眼睑竟然一瞬间不受控地泛起酸意,无论她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股酸胀。
玉海棠抿紧苍白的嘴唇。
蝉蜕天生桀骜,不肯轻易沦为人的附庸,它的疯狂源于它对宿主的厌恶,甚至轻蔑,而输送内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经脉当中放一把大火。
只有深厚的内力,才能烧起来那把烈火,烧得蝉蜕一时生惧才好,只要它生惧,才算勉强跨过这道生死难关。
对于蝉蜕成虫而言,这把火更需要无比深厚的内力才可以烧得起来。
细柳觉得自己血管都是烫的,她仿佛感觉到那个怪物在她的颈间颤动,像是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烈火给暂时困住了手脚。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的雾更淡了,一帧一帧的画面纷至沓来,有时是漫天大雪,有时是繁花时节。
有时是在一座草木葱茏的园子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年纪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给她看一幅图。
她记起来,那座园子叫做茏园,而那幅图上,是明园。
在案角边哭的那个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湿漉漉的那双眼睛。
还有那棵山枇杷树。
她想起来上面刻着她母亲的名字,程芷柳。
一个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树,哭着不肯嫁给父亲好友的儿子,后来她摔下去,砸在那个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发热症。
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贴上她滚烫的额头。
如此反覆很多次。
她以为那是作弄,所以很烦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热了,他却没有出现。
她有点不情不愿地问了声父亲。
“你还问呢?你昨日胡闹,秋融那个孩子昨日在外头玩雪,都以为他贪玩,谁也劝不住,哪知道他是为了给你退热,手都冻伤了。”
父亲扶额,有点头疼地说:“你要是好了,就赶紧跟我去陆府看看他去。”
她虽然不喜欢爱哭鬼,可是心中觉得自己毕竟误会了他,多少还有点愧疚,第二天喝了汤药,就跟父亲过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严重多了,嗓子都咳哑了,见她来了,只是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谁让你给我退热的?”
她有点别别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着:“我多喝几碗药,也就好了。”
但是,她还真的很讨厌苦苦的汤药。
小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抬起手在床沿轻轻一拍,像是请她坐下。
她一点没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会儿,她有点不自然地道:“我爹说你手冻伤了,伤哪了?”
他抬起来一只冻得肿肿的手。
她看了一眼,发现他手腕内侧一道红痕,还有些肿,因为是冻伤的,他这只手一直不肯放进被子里暖着,那样只会痒得厉害。
她歪着脑袋看了那道红痕片刻,说:“好像月亮啊。”
一道绯红的弯月。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这一场绵延炽盛的大火熔断了枷锁,汹涌而来,不断充盈在她的脑海,刺痛她的头皮。
那些作为周盈时的,又或是作为细柳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着她的记忆,她记起父亲被斩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后来,也是这个人将她推到南州的绛阳湖中,要溺死她。
从那以后,她成为了细柳。
有一位山主,还有一位……师父。
“师父说,”
无数记忆纠缠着细柳这颗坏掉的脑子,剧烈的疼痛几乎牵连着她五官都在抽痛,细柳不知不觉,满眼睑的血红都被泪意冲淡:“我……有一个姨母。”
过往记忆尽数蜂拥而至,但很快,细柳感觉到那只怪物在她颈间那块皮肤下焦躁地顺着血脉往上,她的那些记忆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来,像是要将她好不容易记起来的东西拆吃入腹。
细柳浑身紧绷起来,她本能地抗拒,然而越是挣扎,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胀,乌布舜看她颈间血管不对,脸色一变,忙道:“孩子!快别想了!再这样下去你很快会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个时辰过去,玉海棠乌黑的鬓发几乎结满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笼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输送到了细柳的身上,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疲惫极了,一手抓住细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记起那些东西,是因为那是蝉蜕给你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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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记忆。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旧会忘干净。”
说罢,玉海棠一把松开细柳,接来乌布舜手里的一碗热虫茶勉强喝下去,总算感受到一丝暖意,她下了石床,转身欲往外面去,可走出几步,她又忽然定住,转过脸来:“我给你我全部的功力是为了让你担起紫鳞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绝不会放过陆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并不能真正地压制住那只蝉蜕成虫,接下来才是细柳与蝉蜕之间真正的较量。
细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结在她的眉头,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谓彻骨的冷,只有顺着她的丹田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闭起眼,仿佛在黑暗中与那个怪物相视。
它始终蛰伏在她的血肉里,用那双阴寒的眼,轻蔑地审视着她,没有人类可以主宰它这只高傲的怪物,它厌恶人的软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这样的宿主身体里。
可是没有了宿主的气血,它只能死。
它索性疯狂地毁灭一切,先虐杀这个可恶的人类,再死在她的血肉里。
烈火熊熊,它与细柳无声对峙。
它疯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细柳在冗长的对峙中身体紧绷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顺着她的血脉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过去,以及连此时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凭什么?
细柳蜷缩起身体,用尽全力,不顾那个怪物锋利的齿牙,抢回一点残缺的画面,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声音对她说:
“你要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蝉蜕被她彻底惹怒。
它在她的皮肉底下疯狂啃咬,无声叫嚣,细柳丹田烈焰四卷,她浑身仿佛都要被这一场大火烧成灰烬了。
她猛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
玉海棠不在石室里,乌布舜好像燃了什么香,他此刻在石室外面对几个弟子交代着什么,细柳听不清,但那些声音可以反覆割破她的耳膜,耳廓里一时又淌出血来。
那个怪物在她颈侧偏后的皮肉底下鼓动着,疯狂往上,要到她的脑子里去,顷刻之间,细柳凭内力抬起来右手摘下发间的银簪,尖锐的簪头陡然刺入她颈间,这种自己亲手给的痛,竟比虫茶还管用,她一瞬清醒了些,簪头扎着皮肉之下那个怪物,她手猛地往下一划,一道狰狞而血红的口子划至肩上。
那个怪物钻在她的血肉里挣扎,被簪头钉在她的肩里。
即便这样,它也不死。
从颈到肩,那样长的一道血口子,血液浸透了细柳的衣襟,极致的痛,换来她此刻难得的清醒,她忽然冷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襟。
凭着一口不敢轻易泄掉的气,她从怀中摸出来一个小册子,红肿得不像样的手捏起来绑在册子上的那只炭笔,整只手因为这样简单的蜷握而抖个不停。
他那道绯红的月牙痕,是冻伤的。
原来,她真的是周盈时。
细柳笑着,双眼却被泪意模糊。
七年,所有人都在遗忘她,连她自己也什么都忘记了。
但有一个人,
是这世上唯一的,永远会记得她的人。
她几乎看不清翻开的册子,手却紧紧捏住那只炭笔,她艰难地喘息着,血沾湿她的手背,她青筋尽数鼓起,颤抖,却用尽力气,一笔,一划——
“不要忘记陆雨梧。”
第84章雨水(一)
山门一闭,洞府当中无人感知得到外面的昼夜变换,玉海棠在中山殿中坐,山中弟子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洞中时有滴水声响,那是再多的熏香也烤不干的潮湿水气。
漏刻亦有滴水声响,无声昭示时间已过去三个昼夜,如今是第四夜,惊蛰就在中山殿外待着,他不被允许进入细柳所在的那间石室,第一日乌布舜出来过,惊蛰看见他满手都是血,神情十分凝重地让人赶紧准备止血的草药,然后再一头扎进石室里,直到此时也没再露面。
“山主!”
中山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整个洞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惊蛰一下起身回过头,在殿门外,他看见那女弟子跪倒在玉海棠的面前。
“谁准你出声的?”
阶上,玉海棠倚靠在椅子里,一手撑着侧脸,睁眼瞥她。
那女弟子一整张脸顿时煞白,俯身叩头,无声求饶。
无怪女弟子一时忘记山规发出声音,而是玉海棠此时的脸色实在苍白无血,满鬓都是细密的汗珠,方才她闭着眼,那女弟子上前送汤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昏过去了似的。
玉海棠拧了一下眉,冷声:“下去。”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起身下了阶去,往中山殿外走。
她经过惊蛰身边的一瞬间,惊蛰仿佛嗅到她身上一分药气,再抬头看向中山殿中,玉海棠那张脸实在有些不对劲,她甚至要一手扶住那椅子边沿,才能撑起来身体,端起那碗东西,一口饮尽。
山主武功卓绝,惊蛰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难道她受伤了?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小伤,否则山主不会连行动也这样艰难,惊蛰收回目光,神情晦暗。
忽的,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在这间洞府中,除了一个人以外,无人敢不顾山规疾行,惊蛰一下抬头,只见甬道中走出来一个人,赫然正是乌布舜。
他熬了整整几日,雪白的胡须都沾着些血迹,那双眼睛都熬出血丝来,浑身的汗干了又出,身上就没个干爽的时候,惊蛰见他步履如风,直奔中山殿内去了。
玉海棠听见他的步履声,那双眼睛一瞬抬起来。
因为封住了山门,女弟子们在殿中插的山花将枯不枯的,还有点残损的香气,乌布舜走近,在一只大花瓶前站定,他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开口:“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乌布舜这几日不敢有一点分神,昨儿晚上灌了一碗虫茶提神后,到现在他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嗓子正干哑得厉害。
玉海棠发髻早散开了,那一头原本乌黑的,长至脚踝的头发已隐有几缕泛白,她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倾身看向底下的乌布舜。
“蝉蜕想钻到她的脑子里去,”乌布舜与她相视,随即抬手从自己颈部略后的部位到肩峰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她用簪子,从这里再到这里,划出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将蝉蜕扎在了她自己的肩胛骨里。”
玉海棠鼻息乱了一瞬。
乌布舜继续说道:“颈部的位置本就很危险,但她自己很聪明,用内功将蝉蜕逼到了一个她相对不受掣肘的位置。”
但哪怕是这样,那也还是颈部,原本就很脆弱,很危险的位置,一旦差之毫厘,大出血止不住,她这条命就算是保不住了。
“以死搏生,这是我教她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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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海棠的声音虚浮而无力,却仍然那么冰冷:“她有些像程芷柳,却比程芷柳还要倔,她甚至自小都是一个叛逆的性子,我越是惩罚她,越是践踏她的尊严,越是打压她,她就越是要向我展示她那点野草般的生长力,野草的根茎是全天下最韧的东西,烧不尽,吹不散,无论谁踩她一脚,她也永远不知疲倦地破土、长生。”
匍匐在天子的脚底,只有不要命,才可以有机会活得下去。
“她死了吗?”
末了,玉海棠冷声问。
“她的毅力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强大,”乌布舜说到这里,神情不免有些动容,“三个昼夜,她未有一刻向蝉蜕低头。”
“而今蝉蜕偃旗息鼓,她失了太多气血,若要醒来,只怕还要些时间。”
存在于细柳身体里的蝉蜕并非是世上唯一一只,但乌布舜却只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人的胜利。
“倒是命大,”玉海棠紧紧蜷握的手松懈了一些,那副眉目却依旧阴寒,半晌,苍白的唇轻扯,“可她还不知道,她活了下来,往后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芷絮,你这是何意?”
乌布舜眉心一跳。
玉海棠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劫狱救陆雨梧,我亦不会在当今圣上面前用她是先帝指定的下一任山主做借口。”
先帝从未放下对周盈时的杀心,又怎会指定细柳做下一任的山主?
这不过是她骗姜寰的罢了。
“她因为一个陆雨梧,葬送了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玉海棠唇边露出一分讽笑,“你说,若她知道陆雨梧辜负了她一番好心,没有逃走,她该是什么表情?”
先帝去了,新帝姜寰又并不知道周家这些密辛,也不会在乎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周盈时随时可能翻出周家大案。
原本,玉海棠是可以放她走的。
从此天大地大,她不需要再是周盈时,也可以不是细柳,人海茫茫,随便她是谁。
“你何必这样说呢?”
乌布舜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孩子与你不一样,芷絮,你与你程家所有人一样,困在对姜家皇室的一个‘忠’字上,你不得自由,是你的心不自由,但她没有你们程家世代相传的这个枷锁,哪怕要担起紫鳞山的重任,她也是自由的。”
“你如今没了内功护身,身上常年积累的阴寒便压不住。”
乌布舜看着她,说:“芷絮,随我回苗地吧,去那里医治你身上的阴寒之气。”
“不行。”
玉海棠拧眉,冷漠道:“我一日活着,就一日还是紫鳞山中人,我哪里都不去。”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平野长大的地方吗?”
乌布舜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此刻,玉海棠那副冷漠的神情骤然有了一道裂缝,她抬眼迎上乌布舜的目光,苍白的嘴唇颤动。
“你若能去他的故乡,他一定很高兴。”
乌布舜慈和的目光仿佛能够洞悉她冰冷皮囊底下的那副本相:“不用担心盈时担不起你的期望,她连蝉蜕都可以战胜,她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孩子,你也不要担心她会因为紫鳞山这个责任而痛苦,我说过,她与你不一样,她不是程家人,她从来都自由。”
又是数日,山门初开,洞府内外紫鳞山弟子无声静伏,临近四月,此时山中细雨沙沙,玉海棠从洞中出来,雨水顷刻沾湿她泛白的双鬓。
弟子们跪在道旁,无声恭送。
玉海棠迎着细雨,抬头在一片苍翠树影中望向那片天,多少年了,她从未在意过这些,今日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玉海棠走到狭窄山径上向下一望,底下的蟠龙瀑布常年水声激荡,水气潮湿,她回过头,那座洞府黑洞洞的,像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
忽然,她往回走了几步。
“芷絮。”
乌布舜叫住她:“舒敖和雪花在照顾她,她会醒来的。”
玉海棠一下顿住,她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座困住她大半生的牢笼:“谁关心她了?”
“那你在想什么?”
乌布舜走近她。
玉海棠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她从袖中取出一支血玉海棠簪,青灰暗淡的天光下,海棠花瓣沾了点滴雨水,她面无表情:“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平野,而你也并不知道。”
“程芷柳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在我父亲的算计之内,她生来就是替我承担责任的。”
玉海棠在雨雾里转过脸,看向乌布舜:“父亲不愿我承担殉葬的宿命,所以才有了那个外室,那个外室到死都不知道,我父亲从未将她们母女放在心上过。”
玉海棠倏尔冷笑一声:“所以程芷柳真的好傻,她不知道她生来就是一个笑话,还整日围着我打转,总想与我姐妹情深。”
“那你是为何忤逆你父亲?”
乌布舜问道。
玉海棠绷紧下颌:“一个外室所生的低贱之人而已,不配做我程家人,亦不配接掌紫鳞山,我自己的责任,从不需要旁人替我来担。”
乌布舜神色复杂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失去了内功,阴寒几乎将她整个人裹挟,催生出她鬓边几缕白霜:“平野说,你的话他总要反着听,才可以听得出你的真心。”
玉海棠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这个名字总能轻易将她击溃。
“他怎么……话那么多。”
玉海棠苍白的唇翕动。
乌布舜笑了笑:“没遇见你之前,他在外游历四方也总是寄信给我,什么都要提一提,尤其在遇见你之后,他在信上的话就更多了,我记得他说过,将来想带你回苗地看看,我们那儿有一种最美丽的蝴蝶,就像你一样。”
被乌布舜养大的苗平野是这世上最温暖炽盛的日光,若非如此,他也照不进紫鳞山漆黑的深渊缝隙里。
也发现不了那只蝴蝶。
“盈时并不是在替你承担责任,我看如今这位皇帝龙体康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要你活下来,殉葬这个规矩,我们就还能再想一想办法,但若你被这阴寒之气折磨死了,那……”
乌布舜没有再说下去。
山雨沙沙,玉海棠将那只血玉簪扔给了一旁的弟子,冷声道:“她醒了之后,将这东西给她。”
再看向乌布舜,玉海棠道:“让舒敖管住自己的嘴,紫鳞山从来没有周盈时,只有一个细柳。”
这是愿意跟他回苗地的意思,乌布舜松了口气,点头:“我们走吧,芷絮。”
山中雨雾正浓,玉海棠与乌布舜一路行至山下,临近官道的地方有一处浅溪连接一座掉了红漆的亭子,亭中仆从侍立,簇拥一人在石桌前煮茶。
“玉山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人缓缓出声。
玉海棠双眸微眯,哪怕那人身着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她也顷刻辨清这道声音:“是你。”
那人转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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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甚明亮的天色底下,他的那张脸仍掩在阴影里:“玉山主不过来喝杯茶吗?”
他像是才看见玉海棠身边的乌布舜似的:“这不是苗地来的大医么?怎么跟你玉山主也有交情?”
乌布舜拧了一下眉,心中警觉起来。
“你恐怕不是来找我喝茶的。”
玉海棠冷笑:“我怎么忘了惊蛰那个小崽子,是他告诉你我今日要走的?早知如此,我该将他剁碎了扔到你陈府里去。”
“玉山主这是要与陈某彻底撕破脸了?”
那人不紧不慢,声音却透着严寒:“当初,是你求到我的面前,说你是周昀妻子的姐姐,唯恐因周家之事牵连自身,故而来寻求我的庇佑,并愿意为我做事。”
玉海棠眼底嘲讽渐浓:“我若不这么说,你陈大人又如何肯信我半分?周家之事是你亲自办的,没有人比你对这件事更敏感了,对吧?”
那人手中攥握茶杯:“我知道那晚刺杀我的人是细柳,哪怕她躲上了陆雨梧的马车,从那个时候起我就该知道,你从来不是真心臣服于我,你甚至会为了细柳而忤逆我,我很好奇,她到底有什么重要?不过一把刀而已,锈了,烂了,扔掉就是。”
“刀生锈还可以磨,缺了口还可以补。”
玉海棠眉目阴戾,讽笑:“而你陈宗贤的那张老脸却烂得彻底了。”
此话一出,山野陡静,只有细雨连绵,风吹树动。
手中茶盏热烟缭绕,拂过陈宗贤的脸颊,狰狞的烫伤还是会因为哪怕一丁点儿的热气而隐隐作痛,他猛地摔杯。
“砰”的一声,碎瓷一地。
隐在暗处的数名杀手忽然出现,陈宗贤慢慢起身,走到阶前,居高临下地盯住那素衣白裳的玉海棠:“听说你受了重伤,何必急着走呢?”
他只抬手一挥,所有人立时朝玉海棠扑去。
玉海棠立即拉开乌布舜,随即双腿在迎面而来的人身上用力一蹬,侧身一掌斜劈在另一人的颈侧,顺手夺来他手中之剑。
陈平立在陈宗贤身侧,一双眼紧盯着她打斗之间的身法招式,出声道:“老爷,她看起来没有一点内力,招式虽然依旧凌厉,可惜没有内功加持,不过强弩之末而已。”
陈宗贤一直知道这个女人的武功足以问鼎江湖,他心中本还有些疑虑,但听陈平这么说,他心中又定了下来,再抬眼,那女人被一干杀手越逼越退。
陈宗贤对陈平道:“我们走。”
雨中一座孤亭里不知何时已没了人在,玉海棠旋身躲开一道刀锋,侧过身一剑刺中一人胸膛,紧接着撤出剑锋,横劈一道,逼得几人后退数步。
白练飞扬,缠住一人脖颈将他拖来玉海棠身前,她一剑下去利落割喉,血花迸溅在她苍白的颊边。
乌布舜赶紧将自己布兜里的一个竹盅扔了出去,打翻的竹盅里爬出来几只虫子,它们嗅到人的味道就像疯了似的往就近的人的皮肤里钻,那几人顿时惨叫起来,挪不动腿脚,被玉海棠几招刺穿胸腹。
细雨翻飞,尖锐的竹哨声陡然响起,响彻这片天地。
玉海棠转头,发觉乌布舜用紫鳞山的竹哨吹出了一段神秘的旋律,林中窸窣而动,预备扑向玉海棠的一众杀手不禁一顿。
此时,一棵树上陡然落下来一条青绿的蛇。
蛇目竖瞳阴冷,信子一吐,它在湿润的泥土上蜿蜒着临近,众人不禁心中一惊,但仅仅只是片刻,为首之人一个抬手,他们便一鼓作气,再度冲向玉海棠。
“谁敢伤我嫂嫂!”
却是此时,林中猛然一声大喝,一道魁梧的身影掠过风雨而来,双足重重落地,自腰间抽出一把铁刺鞭来狠狠往前一扫,劈中几人。
他抬臂猛地一个用力,鞭子上的铁刺勾着人的皮肉,被细雨冲淡血色,回过头,他那张脸上银色的图腾几乎发亮:“大医,嫂嫂你们先走!这里交给我了!”
玉海棠仿佛怔了一瞬,衣袖之下,她握剑的手细微发抖,乌布舜看出她的勉强,立即扶住她,对那男人道:“舒敖,你自己小心些。”
玉海棠与乌布舜才跑出一段距离,就看见不远处等在树下的那驾马车,那是乌布舜提早让人准备的。
“快过去!”
乌布舜带着玉海棠才靠近马车,却不防帘子陡然被风吹开,一阵杀意迎面而来,玉海棠反应迅速,立即挡开乌布舜,提剑拨开那枚飞刀,后退几步。
车中的黑衣少年旋身而出,再抛出几枚飞刀,玉海棠剑身左右一格,挡开他的攻势,在几步开外站定。
玉海棠神情冷戾:“小崽子,你敢出卖紫鳞山,究竟是活腻了,还是不想找杀害你父亲沈芝璞的凶手了?”
那黑衣少年双足落在湿润的泥地里,闻言,他那张尚有些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出愤怒之色:“我在紫鳞山三年就是希望借助四海之帆找到当年那个用双钩杀死我父亲的人,可是你却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分毫有用的东西。”
“你以为大海捞针是那么简单的事?”
玉海棠嗤笑。
“大海捞针?”
少年冷冷一笑:“是,哪怕是紫鳞山也不可能找得到那个使双钩的凶手,因为从一开始,那个人所用的就根本不是双钩,而是双刀。”
玉海棠一愣,她很快拧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我爹身上的每一道伤口都很薄,却很深,不像普通的刀剑所致,我爹江湖上的朋友说看伤口像是扁钩所致,”细雨擦着少年的眼睫,他始终面无表情,“可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刀,也可以在人的身上造成那样的伤口,因为它够薄,够锋利,而有一个人用它的习惯,总是会略转刀柄,勾起来人的血肉,造成圆而钝的伤口。”
玉海棠的神情扭曲了一瞬,像是无法理解他这番荒唐的话:“惊蛰,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惊蛰抽出剑来:“苗平野死了,我这杀父之仇,只能找你来报!”
“孩子,你可是误会了什么?”
乌布舜惊愕地望着他:“平野怎么会杀你爹呢?”
惊蛰却不管他,抬手之际,剑锋指向玉海棠,他飞身向扑去,玉海棠以剑相抵,不过三招之内,她便洞悉这少年的招式,剑锋擦过他的剑身,挑破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
“你的功夫还是紫鳞山教的,凭你也想杀我?”
玉海棠攻势如虹,哪怕没了内力,她的外家功夫也依旧是绝顶深厚,而惊蛰功夫本就不济,几乎很快便处于下风,他不得不施展轻功避免给玉海棠近身的机会,却仍旧一时不察,被玉海棠一剑刺中肩骨。
惊蛰匆忙后退,飞身而起,抛出数枚飞刀。
玉海棠连连用剑抵开一枚又一枚的飞刀,惊蛰抓住此时这个机会,一个腾跃往前,一剑向她杀去。
玉海棠立即侧身躲开惊蛰的剑锋。
惊蛰灵活转身,正欲再抛出飞刀,此时一阵银铃声响,一道纤细的身影很快从山雨中来,挡在玉海棠的身前。
“惊蛰!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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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难以置信。
惊蛰一见是她,愣了一瞬,随即道:“让开!”
雪花不让,皱着眉看他。
“你让开。”
玉海棠握剑的手指略微一用力,略沉的嗓音里浸满阴寒的杀意。
雪花后背一僵,她却仍旧没让,只是对惊蛰道:“你若敢对我大婶婶不敬,我就放虫子咬你了!”
惊蛰根本不听她话,才从怀中掏出来飞刀,却听林中窸窣而动,衣着青白的紫鳞山弟子因竹哨而动,竟飞快掠至山下来了。
“杀了他!”
玉海棠抬眸一睨,随即挽剑至背后,冷声下令。
正是此时,另一帮人接连落于林中,倏尔抛出来几个烟丸在地面炸响,浓烟骤然弥漫,一道手持长枪的高大身影趁着一干杀手与紫鳞山弟子对上之际,在烟雾中抓住惊蛰,踏枝而去。
杀手们见目的达成,便立即不再恋战,很快退去,紫鳞山弟子立即循着一个方向追杀而去。
浓烟渐散,玉海棠面目阴沉,片刻,她转过身,视线在余下的弟子之间来回一睃,随即慢慢道:“你们给我记住,从此以后,沈惊蛰为我紫鳞山叛逃者,凡我山中之人,四海之内,天涯海角,必诛杀其人。”
“将来新任山主继任后,由她来下追杀令。”
天色渐渐黑下来,雨也在这时停了,陈宗贤在花厅中静坐,他闭着眼,陈平在旁一点也不敢打扰,不知过了多久,院子里有了些动静,陈平连忙走到门外去,很快,他折了回来,说道:“老爷,惊蛰回来了。”
陈宗贤眼皮一动,睁开眼睛。
也是这时,费聪将那少年给扛进了花厅里,里面明亮的灯火一照,陈平方才看清那少年肩上的血污。
这是受了伤了。
陈平连忙去看老爷。
陈宗贤却没动,他半边身子都隐在阴影里,看着费聪将少年给放到椅子上坐着,费聪喘着粗气,朝陈宗贤拱手:“老爷,咱们那些人都折在了紫鳞山的手里,玉海棠……没死。”
陈宗贤闭了闭眼。
陈平见此,立即上前对费聪道:“辛苦你了,快下去让护院们都机警些,机关都要布好,玉海棠那个疯女人既然没死,咱们就得多防备她一些。”
费聪知道轻重,赶紧下去了。
“陈平,稳重些。”
陈宗贤看了一眼有些慌乱的陈平,平静道:“若紫鳞山真属于皇家,那么她就不敢在当今圣上的眼皮子底下对我乱来。”
陈平低声道:“是。”
那少年坐在椅子上,本没有昏迷,却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陈宗贤盯住他:“谁准你去刺杀玉海棠的?你的功夫是在紫鳞山学的,哪怕她受了重伤,你也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我分明教过你要沉得住气,我本想着,若玉海棠今日死了,你就还可以蛰伏紫鳞山,你与那细柳之间有些情分,不是吗?”
听见“细柳”这个名字,少年有了些反应,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伤害细柳。”
陈宗贤脸颊抽动一下,那烫伤有一瞬更为狰狞,他眼底怒意横生,目光却陡然触及那少年肩上血污,他一顿,又看见少年眼睑里无声浸出泪来。
陈宗贤沉默了半晌,他转过脸叹了口气:“陈平,快让人给他治伤,他年纪还轻,不能落下病根。”
干元殿值夜的宫人侍立在殿外,透过朱红雕花窗,他们看到里面灯烛长明,几乎亮如白昼,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
自新帝登基,住进干元殿之后,每晚殿中皆是如此,有一夜值夜的宫人没能及时续上烛火,新帝当夜便大发雷霆,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刘吉当场便处置了那些个宫人,听说,都是在昭华门外杖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