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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嫁后翻车了 白走 100906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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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成婚

八月十五,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但说到底,林落于林家来说,并非亲子。

东郡林氏在太守府的小宴便没有邀他前去。

对此,林落并不在意。

且借着此番契机,他以将要出嫁的缘由,前几日去寻了李素芸。

恳请再见李小娘一面。

李素芸允了在中秋之时,接李小娘来东郡城外一座小院与他一见。

于是在中秋日,主宅众人前去赴宴,而林落则是乘一辆马车,出了城。

林落到时,小院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素朴的牛车。

李小娘在里面了。

只是四个月未见李小娘,林落却觉有数年之久。

鼻尖不自觉泛了些许酸涩,他忍了忍,又拿出帕子碾了碾眼角。

确保没有真的落泪之后,才扬起一抹笑,步入其中。

本是想着李小娘卧病在床,此时就算强撑着从乡下赶来见他,也该是在屋里坐着等他的。

却不防,林落方带着采绿入内,便见一道熟悉的妇人身影站在院子中。

是李小娘。

李茹。

施了脂粉的面上仍旧遮不住憔悴,与林落几分相似的眉眼在见到林落的刹那微弯。

“落落。”

李茹的声音很轻,尤显林落同时响起的声音诧异。

“阿娘!”

随着话落的是愈来愈快的步子,在靠近李茹半尺时,林落又倏尔停下。

他看着李茹的腿,又看向李茹的面孔。

心绪一时无比杂乱。

站起来的李茹就如同少时记忆里的那般,虽是面容苍老了些,但林落总觉着仿佛下一刻她就会抬手摸着他的头顶。

这些时来的谋算谨慎都化作了莫名的委屈和思念,林落终是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

纵使林落再如何像女子,但如今到了年岁便比女子略高出不少的身形还是能将李茹拢在怀里的。

此时林落虽然没说话,李茹还是感觉到了那汹涌的情绪。

并没有问林落是如何了,李茹只摸了摸林落连着脖颈的一点脑后发丝,无奈道:“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我本来就是阿娘的孩子。”林落声音很闷。

真切地拥抱住了李茹,这才心里踏实不是幻觉。

好一会儿,林落心绪平复,才退开了一步。

眼角终还是沁出一点泪花来,但弯弯的眉眼是喜悦的。

只是他眼中闪烁的光,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李茹如何不知林落这一去东郡城中,定是遭遇了许多从前从未经历过的事。

好的、坏的,委屈的。

可林落不主动说,应该就是不想说,她便也不问。

向屋内转身,李茹道:“是,你永远是娘的孩子,落落这一路舟车劳顿肯定累了,快进屋再说吧。”

跟在了李茹身后向屋内走,林落扁嘴:“阿娘,你把我的话说了。”

该是他怕才能站起来的李茹累着才对。

进了屋,侍女都留在了门外。

李茹本是想在案几前跪坐的,但林落却拉着她到了内室的床榻边。

她坐下,林落便斜坐在木踏上,轻轻枕着她的膝头。

如小时候那般。

不过这回林落不是缠着李茹拿书卷读给他听哄他睡觉了。

而是问:“阿娘,你的腿……是治好了?”

是如何治好的?

林落是真的很疑惑。

前些年自李茹某日雪地摔倒后便再不能下榻行走,请过了许多大夫都说是沉疴旧疾日积月累,不过是一遭滑倒提前让人动弹不得而已。

此病无医,如今只能用药续着命不再继续恶化。

可今日李茹却是能站着见他,还行走自如。

“自你走两月后,主母便送了一个名医来庄子上,日日为娘煮药针灸,早半月前娘便能站了。”李茹如是说。

没成想竟是李素芸让人来医治……

林落垂了垂眸:“君母……真是心善呢。”

他声音轻轻,愈发觉着,自己还好没有一早就拒绝替嫁一事,也没有在听那柏清说了云苍山修书一事后就贸然计划着逃离。

不然李茹的腿也许再也好不起来了,也许李茹也会怨他让这般好的主母因掌上明珠跳入火坑而心思忧虑……

“不,虽然从前娘总与你说主母心慈,但此番,非是她良善。”

破天荒地,李茹忽然反驳。

霎时断了林落有些低垂思绪。

张了张嘴,他有些不解,又好像忽然有些明白李茹为何这么说。

“阿娘……”

声音有些涩,林落只是刚起了个话头,便听李茹继续道。

“落落,娘如何不知此番是因你去替那嫡小姐赐婚,主母才让人来治我的腿,”

李茹什么都知道。

她话声并不是欣喜的,而是沉沉的。

伏在李茹膝前,林落又觉一股酸涩涌上。

林落不想哭的,于是闭上眼忍着泪,只感受这难得温暖。

李茹还在说:“落落,是娘拖累了你,娘这半生只想护你周全远离纷扰算计,却不明如此做却害了你……为人替嫁。”

“落落,你为男子,且先不论此事委屈你了,若到时嫁去身份一朝被发觉……”

她的落落,该如何活啊?

话到此,有几分哽咽掺在其中。

记忆中的李茹向来都是温柔的,甚少在他面前用这般自责的语气说话。

林落不想听,不想让李茹为此事伤心。

他便语气轻松道:“阿娘,其实能为青窈妹妹替嫁,我不委屈的,前些时裴氏二公子来东郡议亲,他瞧上了我,便回禀了裴氏,他要偷偷儿替裴长公子娶我呢,这裴二公子是个极好的人,他好龙阳,还心善,于我而言……已是极好的姻缘了,阿娘放心,裴二公子已经知晓了我是男子,他说会为我周全呢,这回嫁去裴氏,我少说也能活好些年。”

“阿娘也要好好活着,以后我还会回来看阿娘的。”

“可……”

林落话声轻松,其中之事李茹虽不明白仔细,但想来所谓的‘周全’,定也是耗费林落不少打算的。

自小小的人一眼眼看着长大,向来百事不忧的人能如此绝路逢生……长大了,是好事。

李茹却抬手拭泪,嗓音仍旧带着哭意:

“落落,若早知这条命的恩情要用你来还,娘情愿是自己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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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芸的救命之恩,李茹从来没忘记过,却并不代表她愿意母债子偿。

“阿娘,不行!”林落紧促地接住了李茹的话,声音带了不自觉的颤。

他从未想过李茹原是这个心思。

原来……阿娘也不想让他替嫁。

真的是,真的是……

晚了。

现在婚期将至木已成舟,且未选择的那条路未必会比现下将行之路要好。

于是林落拉住李茹抚在他发上的手,郑重说:“阿娘,能嫁给裴氏二公子,我是真的很开心,阿娘不要为此事伤心,他真的对我很好很好,也很喜爱我。”

“还未成婚,他便把他阿娘说要给未来夫人的玉佩给了我呢!”

“傻落落,你若只图一个人对你好,他往后不喜爱你了,不对你好了怎么办?”

“唔……可裴二公子不止是对我好呢,他……我和他许多嗜好相同,神交心合……是世间极难做到的事,他不会不喜爱我的!”

林落说得很肯定。

只是心里微微发虚。

从未见过林落对自己撒谎,李茹闻言稍稍放心了些。

但还是抚着林落的发丝,想问什么。

最后却只摇了摇头,她道:“算了,你喜欢便好。”

李茹话间情绪已经平复下来,温和的声线带着点无奈。

适时,林落问:“对了,阿娘,我为男子……还屈身男子一事,阿娘不生气吧?”

林落偏起小脸可怜巴巴地看了李茹一眼。

既然李茹是觉得他为男子却‘替嫁’实在委屈,林落忽有点怕李茹不太能接受他嫁给了一个男子。

下一刻,只见李茹伸指点了点他额头,轻笑:“这有何生气的?古往今来世间龙阳之好屡见不鲜,从前与你读那些杂书闲谈时,听完一篇乡间小记,你还问我两个男子的双亲为何不接受两人相爱一事,害人阴阳分割……落落可是忘了娘当时如何说的了?”

“记得。”

林落想了想:“阿娘说,若阿娘是他们的双亲,必不会教有情人分离。”

许是从小习惯了这般说辞,林落倒也忽然明白,为何自个儿对投身那庶子之举,一点都不会不适。

也不怕阿娘责备。

“落落知晓就好,娘啊,只盼你能找到心合的人,如今找到了,娘自不会生气。”

“阿娘最好了!”

撇过脸,林落埋在李茹膝上蹭了蹭。

*

说是小谈,却是从午后到了入夜,林落才出来。

守在门口的采绿上前,看着有些恍惚眼泪汪汪的林落。

采绿问:“女郎,怎么哭了?”

“无事。”林落擦擦眼泪。

李茹身子实在不便连续的劳顿,李素芸便让李茹是在此歇过一晚再回去。

林落上马车时,采绿本也是要随着上去的。

可她只是刚踩上那木凳,小院门口的侍从便出手拦住了采绿。

“夫人有令,采绿要留在此处伺候里面那位,夫人已经另派了侍女伺候女郎。”

这些侍从是林落来时便在的。

“女郎……”采绿看着林落,有点懵。

也是才知此事,林落看着那侍从冷着脸的模样,知晓此事也非他能扭转。

他便只能对采绿勉强笑了笑:“就留在这儿吧,采绿,替我照顾好阿娘。”

“好。”

*

九月初六,裴氏的船如期到了东郡。

彼时月淡窗纱,天色将将破晓。

昨夜林落睡得晚,但因着心中挂念着,梳妆的侍女还没来,他便醒了。

撑着脸,看着屋中裴氏送来的喜服,红缎子上的金色绣样皆是由真正的金子造的金丝绣成,绣娘们丝毫不受材质影响,将花样绣得栩栩如生,那裙摆上引颈而鸣的仙鹤更是让人目不转睛。

只看了一会儿,林落便将其里衣穿上。

待他穿好,适时侍女也都来了。

一切是毫无差错的,侍女们伺候了林落洗漱后便转向妆台,盘弄妆发。

周围的无数人为林落忙碌着,拨弄着他的脑袋,为他穿上那套繁琐嫁衣的外袍与配饰。

而林落只瞧着那铜镜中的人儿,乌云叠鬓粉面桃腮,眼波似水眉目含情,如远山芙蓉,华光艳丽。

好看,但那裴氏庶子一时半会儿应该是看不到了。

桩桩件件事情忙完,此时天光已然大亮,终是在众多宾客全部入府、只待观礼之前,他妆扮完成。

现下距离吉时还有些时辰,房内的侍女们一个个退出,最后只剩早早就来添妆的林青窈。

满眼惊艳地瞧着穿着大红嫁衣的林落,林青窈坐至他身边,感慨道:“阿姊,今儿个你没见着,那裴氏的人把聘礼一箱箱抬来,连箱子都是金丝楠木造的,阿姊,那裴太常真真儿是重视你呢……”

说到后面,林青窈似有几分心虚,声音嘟囔得让人有些听不清。

到如今林青窈还在说这些想让他不伤心的话,林落看着铜镜旁林青窈送来的一个玉镯和几盒不菲的添妆。

平日里没见林青窈戴过,但样式新颖价值不菲。

想来是很珍贵的,都送了他。

到底还是自觉对不住林落的。

林落从来没想过要多怨她,毕竟再怨也无力改变许多事。

只不免失笑:“嗯,我知晓,我与裴公子……定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的。”

*

添喜妆,过回廊,吉丁一声环珮响。

吉时到了,林落便盖了盖头。

有些看不见路。

好在一旁有侍女一直扶着他行走,直到听着身边人声渐沸,终是停步。

不过刚停下,林落便听一旁侍女向不远处喊了声“裴太常”。

而后一角缎子塞进了林落手里。

裴太常。

今日是裴氏长公子来迎亲。

林落对此并不算意外。

毕竟换亲一事,他想着就是待去了洛阳再行相换。

裴氏就算应了此事,一时半会儿,还是不能让林氏先知晓的。

这般想着,他感觉到了缎子另外一边被扯动。

他连忙跟上步伐。

走在前堂院中向着不远处主位走去,道两边摆了聘礼,其后满是人。

视线在盖头下掠过一箱聘礼,果真是金丝楠木打造的,双头微翘,其上雕刻着浮雕龙凤祥云。

在白日璀璨金光下,金丝楠木箱与其上摆放用金墨写的聘单缀着耀眼的异彩,灿若云锦。

纵使知晓两氏联姻面子上必须过得去,林落还是忍不住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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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华贵而感到几分咂舌。

这裴氏给的也忒多了些。

走过嫁妆后,再走几步,林落随着裴云之的踱步来到堂中站定。

忽的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声。

“吉时到——”

这道声音的每一个字都被拖的极长。

“一拜天地——”

没有时间给林落怔愣,站在人群中的人再次开嗓。

稀里糊涂的,林落跟着裴云之一起对着大殿门口的方向拱手一拜。

“二拜高堂——”

转身,林落看见身边之人转动的鞋面,跟着他的动作,林落再拜。

随着一声“夫妻对拜——”两人相对着弯下腰去。

肩后长发跟着林落的动作洒落在身前,林落望着地面。

内心没什么波澜。

倒也确实不必有什么波澜。

毕竟眼前之人是裴氏长公子,不是裴二公子。

三拜完,两人肩并肩再次面对着堂外亮光站立。

那道声音还在继续:

“一鞠躬,敬苍天,佳偶天成。”

林落感觉到缎子另一头低了下去,他连忙弯腰。

“二鞠躬,敬黄土,喜结连理。”

又是一鞠躬下去,林落感觉腰都有点酸了。

“三鞠躬,敬天地,地久天长。”

“礼成——”

林落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鞠了多少个躬,他终于听到了“礼成”二字。

心里松了口气,林落向主位上的林宗柏和李素芸敬茶。

泛羽流商,走斝飞觞,笑语间笙簧。

这一切做完,终是离开林家主宅,上了轿,去往城外江边。

轿外一切都看不见,林落听着城中街上吵闹。

浑然不觉心绪有波动。

直到轿停,要上船了。

隔着红帐帘与盖头,林落看见一只冷白的指向他伸来,停在他的盖头下。

骨节分明的指修润,其上在轿内拨了帘但并不耀眼的明亮下清晰可见有眼熟的茧子在眼熟的地方。

那是林落许多次都握着那手,细细描摹过的。

平淡无波的心池忽如被掷进一粒微石,林落抿起嘴,随后将右手放在了那只眼熟的手掌之上。

紧握。

摸着是熟悉的粗茧,是熟悉的温度。

心间涟漪一阵阵荡开,又沸腾。

林落随着裴云之下了轿撵。

手的那端似乎对今日的亲事很是淡然,此时的裴云之除了掌心微微也用力回握之外,他的每一个动作,以及踏出的每一个步伐都十分沉稳有力,和平日的他毫无差别。

自握住那手开始,林落在盖头下的头便不住向身边偏转。

许是林落隔着锦缎的目光太过灼热,裴云之一边带他上着船,一边垂眸出声:“可是有话要说?”

“嗯……”

既然裴云之主动搭话了,林落自是要回答的。

他道:“郎君,怎么是你来迎亲?”

就算是裴氏答应了替娶,就算听闻裴长公子和这庶子长得像。

但不至于旁人都认不出来吧?

林落对此事是真的好奇。

登船的台阶并不是很高,就在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台阶之时,裴云之轻笑了一声:“落落,不必担忧。”

很明显裴云之现在并不愿意和林落解释此事,林落也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只是还是忍不住心里泛起了丝丝甜意。

*

东郡到洛阳须得七日。

这七日在船上,林落掀了盖头没出船舱一步,裴云之也没来。

是喜娘不让二人相见。

喜娘说:“新婚夫妇要待礼成后相见,才能和和美美美满一生呢。”

林落便等着。

第六日夜间时,喜娘又来,说:“咱们郎君不好色相,头一回娶亲,这档子事没经验,还劳烦女郎多学学这画本上的东西,同房花烛夜少受点苦。”

“好。”

林落想,反正要嫁的又不是裴长公子,那庶子身经百战,他苦不了。

这般想着,待船至洛阳,又如在东郡之时行礼,在满堂宾客中拜见了裴云之的父母,他便入了洞房等着。

而裴云之则是留在宴上招待。

*

自礼成到入夜的时间并不长,待一根蜡烛燃尽后,窗外便入了夜。

夜间,喜烛飘摇。

是门扉推开进了风。

第52章心悦

待盖头被掀开,入眼,是一张熟悉的清冷面容。

在此刻摇曳灯火照耀下,揉了温润。

薄红的唇浅笑着,非是平日所见的那般不达眼底,而是覆了一层水光。

笑意中倒映的是他。

林落怔怔回望着。

涂了口脂殷红的唇格外饱满,脸颊上的晕粉不知是胭脂还是肌理透出来的,眼梢只稍扬,便秾艳至极。

室中红烛韶光流转,照着床帏上的如意纹路。

红绸锦色华艳,不及眼前人分毫。

静默几息,终是裴云之先开了口。

“今日大婚有些顾你不上,落落可有用膳?”

一边说着,林落便见他一边探手来,解他发间珠钗。

于是没动脑袋,林落回:“晚间用了些。”

发间的珠钗很多,裴云之却像对此很是熟稔一般,轻巧着一会儿便都取了下来。

脖颈上的重量一下子少了许多,二人再度对视。

林落忽弯眼笑吟吟:“二唔……”

他正准备打趣裴云之是不是给许多人都这般拆过珠钗,要出口的话却被骤然覆上的清冷气息尽数吞没。

这回尝到的不是冷茶香,而是酒味。

舌尖只是触碰到,林落的视线不禁都迷醉。

有手把住了他的肩,能感受到修长的手指在他的腰间解开那繁琐的玉带。

动作不急不缓,与衔住他唇的紧促截然不同。

任其为自己脱着,林落缓缓闭上眼。

心间好似被浓烈的一股涌流填满。

是他所期望的这一天到了引来的。

更亲密的,更深的去了解对方。

舌叶勾缠着,林落配合着那手一件件剥下衣袍丢在木踏上逶迤在地。

就在只剩中衣时,裴云之却停了下来。

紧贴的唇也脩然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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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落唇上的口脂早就花了,在唇下晕开些许。

他浑然不觉。

而裴云之看着,眼眸深了深,拿来锦帕为他悉数擦干净。

对于眼前人忽然停下动作的举动不解,林落眨了眨眼。

还没问,随后便见裴云之起身去床边木柜里拿出了一叠红绣金的缎子。

不,不是缎子。

随着裴云之身影回转,林落看见那是一套喜服。

“这是……”

林落有些不明白,随即裴云之在他面前将那喜服展开。

男衫的式样十分明显,与裴云之身上那套几乎如出一辙。

只是纹样不同,身量也略小。

似乎恰是林落的尺寸。

林落看着,有些愣。

而裴云之没解释,只道:“换上看合不合身。”

唇瓣翕动了分毫,林落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随后只乖巧地站了起来,任裴云之为自己换上。

卸了珠钗的青丝垂泄耳后,面上再抹去了口脂,便衬这喜服在身一点都不奇怪。

林落垂眼瞧了瞧自个儿身上的精致纹样,又瞧了瞧裴云之的。

两套衣衫做工如出一辙,与那嫁衣一样。

是……一起绣的吗?

是吧。

林落没问,也觉不必要问。

不论是不是一起赶制出来的,都是证明着这庶子对他是真真儿……用了心呢。

抿着唇蓦然弯眼笑起来,他方抬眼去看裴云之,想抱,身前人却忽然牵起他的手。

向屋外走去。

“夫、夫君,外面有人。”

本以为这身喜服是给自己穿着看看开心就好了,忽见裴云之要带着他出门,林落小呼一声,向回扯了扯裴云之的手。

不知是林落的抗拒还是这一声“夫君”让裴云之顿住了步子,垂看身侧的林落。

“你我既然已经成亲,让宅院的侍从知晓你的身份无妨的,往后你也好时常就穿男衫,无须顾忌。”

二人在洛阳行礼虽是在裴氏主宅,但过后裴云之便让人送了林落去他另辟的宅院。

即便裴氏主宅与裴云之自己的宅邸相邻,但终究是两方天地。

裴云之自是有恃无恐不怕别人知晓。

微垂的眼帘并未盖住那漆黑眸中的认真,林落看着,胸腔中的跳动感蓦然放大几许。

这依旧淡冷的声线,也未说什么情话。

可林落却觉耳根子都烧起来了。

好热。

见林落不再言语,裴云之再度牵着他向门外走去。

乖乖地跟着,林落缓缓抬起没被牵的手,捏了捏耳垂。

嗯,真的很热。

“吱——”

待门扉推开,屋外是冷清的月光照了满院。

站在门口,林落借着天光看到了许多侍从在院中,对于穿着男衫的林落出现并不惊讶。

想来是裴云之提前就说过了。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裴云之突然又牵着林落台阶下的院中央走去。

这么一动作,林落这才发觉在院中的侍从们前方有一方高桌。

“夫君,这是做什么?”

虽然仍旧乖乖巧巧地跟着裴云之迈步着,但林落十分不解。

在这洞房花烛夜的时候,裴云之忽然将他带到侍从们面前说是让众人都知晓他是男子就算了。

他瞧着那桌案上好似有笔墨和一卷册子。

裴云之不会是想让他现在认过这宅邸里的所有侍从吧?

这是否也忒不通情趣了些?

侧看身边的小人儿把不满都写在了脸上,裴云之无奈笑了笑。

如实说明:“议亲之时你我二人并未写婚书,如今来补上。”

此时的天色忽而暗了下来,是明月被云层压盖,透不出一丝光亮。

但随之桌案上的烛台被侍从上前点燃,两根粗红喜烛足以让靠近的林落看见桌案上事物。

“落落,你先写。”

裴云之将桌上的毛笔执起蘸了墨再递给林落。

林落接过了。

天地间是混沌的黑暗,唯有两点红烛的一笼光团,将这一片照亮。

看着桌案上的册子,林落并没有急着落笔,而是看着其上的字。

目光仔细地、轻轻地描摹这一个个坠重入心池砸起水花的字。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是再寻常不过的婚书了。

可林落用了很久看完,再落笔。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从囚住它的云里逃出,洒下皎洁的柔光。

借着月光,林落看着身边裴云之在红烛的暖光下冲淡了冷冽的清绝眉眼,微怔。

特别是微风吹过裴云之的鬓发,吹动他身上衣摆。

发丝拂过那含笑的眉眼。

“……呐。”林落把毛笔递了过去。

裴云之接过笔,而后没有犹豫地落笔。

看着那脊背微微俯下,这回林落并没有去在意裴云之的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林落的目光只看着他的面容。

今夜的一切,都是林落从前从未想过的。

这是比烟花还要绚烂的一夜。

直到婚书写完,预备放入木匣时,裴云之看他,问:“落落,不看一眼婚书吗?”

“不看了,明日再看。”林落问:“夫君,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些?”

这些本没有必要的、他从来没有要求过的东西。

“因为心悦你。”

“白日堂中与你成婚的是裴氏长公子,祝贺的是与林氏女郎结发为夫妻,那不是你,不是我,今夜你我共写婚书,这才是我们……结发为夫夫。”

薄红的唇里字字清晰,裴云之望着林落的眸中含着深而又深的认真。

第53章夫君

“不过现下暂还不能将你是男子一事告知阿父阿母……落落,这一日不会太远。”

忽而他声音又低了低,似有些歉意与恳请。

是在恳请什么?

林落有些听不懂,他懵懂地偏了偏头,望着那双眼。

“夫君,我从未奢想过这些,只要郎君爱我怜我就足够了。”

思来想去,对于裴云之突然说这番话的原因,林落只能想到许是那日在邺水别苑里他对裴云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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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那些嫁与裴氏长公子的坏处的话让人记住了。

可他那样说只是为了不让裴云之歪了娶他的心思而已。

并非是真的想要裴氏人人皆知他为男子一事,也并非是想日日穿着男衫才好。

总归是做了这么些年的女郎,穿着罗裙也不妨碍什么的。

不过再思及裴云之能对他随意说出的话都放在心上一事,林落忍不住又眉眼微弯。

他忽而踮脚,吻了下裴云之唇下的浅朱色小痣。

一触即分后,林落才忽想起院中还有许多侍从。

视线匆匆扫过了一瞬看不清神色的侍从们,林落脸颊发烫地转过身屈指抵唇。

看着眼前小人儿的动作,裴云之轻笑了一声。

目光从林落的眉眼转到精巧的下颌,又往上移,最终定在那扑朔眼睫下如流彩琉璃般的双眸上,他缓缓开口:

“好,我定会爱你、怜你。”

随后他再度牵起林落的手:“走吧落落,该洞房了。”

*

方才裴云之刚进来时林落还在奇怪,为何今夜并未有喜娘进来让他们喝合卺酒。

如今再次坐回了床榻上,裴云之终是执起床边桌案上的银壶,倒了两盏。

这回的酒并未下药,可方入口,林落便觉几分燥热。

脑袋还有些晕乎。

今夜之事都太过绚烂,让他都有些恍惚是否只是一场梦境。

他从未想过这浪荡花心的庶子竟真的会倾心于他,可今夜裴云之口中的“心悦”无比缱绻。

“哈……”

稍稍张着口吐气缓解着热意,林落有些涣散的视线不由得又转到被裴云之拿进来放在桌案上的那装着婚书的木匣之上。

细细看过,再转至一旁裴云之放杯盏的手上。

只见那手在放下杯盏后又抬起,搭在了一旁的一个托盘上。

方才出门时林落还没见着这个托盘的。

他便眯起了眼睛,仔细瞧了瞧。

一个银色的小环搁置在锦缎之上,很小,险些让林落没看清那是个环。

本是不明这是什么东西,林落想问。

但还没问出声,在看见那手又执起一串熟悉的铃铛之时,他顿了顿。

脸便红透了。

与那铃铛放在一块儿还是同一种材质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明月当窗,夜风吹过婆娑修竹,在院中投下墨影如水,随风起浪。

屋内红烛摇曳,帐中也作云雨。

其间纤细莹白的一具身躯腰下垫着枕,腿搭在一副肩上,微张着檀口看着帐顶。

烛火光色映照之下那肌肤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

只是艳逸面容上眉微蹙,眼尾又沁着泪。

似是委屈。

不舒服,实在不舒服。

林落几度抿唇再张口,想说话,要出口的声音却在下方传来酥麻感觉时都成了细声细气的呜咽。

他说不出来。

被禁锢的无法泄出本就让林落眼前眩晕,再感觉到那鼻尖与垂下的发丝蹭过他腿弯,霎时四肢百骸似乎都在被鸟羽刮蹭。

呼吸紊乱得几欲换不过气,他终是受不住了。

便趁着下一浪还未打来之时,他肘撑起身,哆嗦地伸手去够腿间那颗头。

这回没去扯发丝,而是摸索着捧着人半边脸。

力道不重,裴云之却随之抬起了头。

还不忘衔起了那个银色小环。

没成想裴云之会这么做,恰在其抬首之时垂下的发尾尖儿擦过。

“唔……”

带着哭腔的哼声溢出,一道水迹也留在了裴云之的肩胸上,缓缓流向劲瘦的腰腹。

眼中本就噙着水雾,战栗的刺激便直接让林落滑了道泪珠。

朦胧的视线自氤氲散去后便清晰起来,待林落怔愣过那几息,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之时。

便看见了已经俯身过来的阴影将他笼罩。

眼前清冷的眉眼微弯,裴云之虽然薄唇中还衔着一圈银环并未言语,但林落看着那微微勾了浅笑弧度的唇,却看出了他浮于面上的意思。

这都受不住,那待会儿……可怎么办?

当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而不是净玩这些花里胡哨的花样。

纵使只是用来取悦他,但他哪里有这么好的体力能受住嘛。

回过神来的林落有点子生气,早就因无力而垂在了床榻上的手指动了动。

方才他就不该怕人疼便不扯头发!

“坏……”

脑中是这般想的,口中呼之欲出的话也是带着点气性的。

可才吐出一个字,那颤颤儿的铃铛忽又铛响。

侵蚀肌肤的麻,将骨头都酥透。

吐出的声响又作了零碎软哼,思绪便也又被打乱了。

随着身子颤了颤再没了气力说什么带着气性的话,林落纤细的臂便向上揽去。

“夫君抱……”

小小的声音很可怜。

微微偏头松开那个银色小环,任其悄无声息落在床榻上,裴云之终是紧紧抱住那温软。

……一夜的风急雨骤,打得人浑身无力。

没成想是这样的。

没成想这滋味是这样的。

几乎合上的眼余光看见屋外天光乍破的白透窗进来时,林落动指牵住了搭在床榻边的一角衣摆。

*

翌日,午时。

林落醒来时正是用午膳的时辰。

今日一早本是要去裴氏主宅敬茶的,可裴云之说不用他去,要他再睡一会儿。

林落迷迷糊糊地哼唧应下了,直到如今起来,才觉不妥。

总归那是裴云之的阿父君母,该是要去的。

可已经过了时辰,想去也去不成了。

有些微恼裴云之在这种要事上误了,林落却也无可奈何。

便只能下床榻,自行穿着屋中木架上搭着的新衣。

还是一套男衫。

昨夜之事并非是黄粱一梦,其承诺之事果真,林落不禁好心情地翘了翘嘴角。

“郎君可要现下洗漱?”门外听到动响的一个侍从叩了叩门便进来。

林落点了点头:“嗯。”

随即那个侍从便向后招手。

早就候在门外的侍从们鱼贯而入,端水与巾帕齿木上前。

看着林落洗漱,那个侍从似是方想起什么,又道:“郎君,长公子去请安了,许会在主宅留下用午膳,长公子说郎君若是用膳前便起来了,就不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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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子一道用膳了。”

将口中的水吐出,再用巾帕碾了碾唇角,林落道:“好。”

话落,他才觉有些不对。

怎么这个时候裴云之的侍从还在称裴云之为长公子?

眼前的侍从是昨夜见过的,都是裴云之的随侍。

就算是昨日白天需要维持身份,这般唤也就罢了,今日就不必了吧。

婚事都成了,该把身份换回来了。

于是林落又开口纠正:“该是改口叫二公子了。”

“郎君,为何要唤长公子为二公子?”侍从闻言有些不解。

先掬了水擦了脸,林落才奇怪反问:“昨日不是二郎借了裴太常的身份与我拜堂么?夜里写婚书的时候你还在呢,你这般说,难不成二郎真要和裴太常长长久久换了身份了?”

这番话自是打趣。

“郎君,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娶你的、去东郡迎亲的、赐婚圣旨上的、昨夜与你写婚书的自始至终都是长公子,二公子昨夜才从琼州赶回来,怎么会是二公子呢?”

骤然听见林落说昨夜与之成婚的另有其人,侍从不明白这‘少夫人’突然胡言乱语作甚,一时有些冒冷汗,蹙着眉便细细解释起来。

裴二公子……怎么可能有那资格与裴云之换了身份?

此时伺候林落洗漱的侍从们默着声,似是聋哑着,只在林落洗漱完了后都端着东西出了门。

而随着侍从们向外走着的还有林落的视线。

他看向了那个侍从。

只见其人面色恭谨,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神情微愣一瞬,林落问:“二公子昨夜才从琼州赶回来?”

“嗯,二公子回来得晚,没赶上喜宴,便夜里来了府上送礼,顺带落宿在了府里一处院子里,还让人送了许多酒过去,怕是现在还宿醉未醒呢。”侍从点点头,十分认真地回答。

却不明,眼前的人越听,唇角的弧度越平。

这少夫人是怎么了?侍从不知道。

他只见林落静静地坐在榻上,半晌没说话。

胡说吧,怎么可能。

昨夜赶来的才是裴氏庶子的话,那床榻上与他彻夜未眠的是谁?

是裴氏长公子?

是裴氏……长公子?

林落忽而一愣,他起身去到桌边,拿起昨夜装着婚书的木匣。

打开拿起其内的册子,他目光掠过前处长长的字,只急切望向下方。

‘林落’旁挨着的是‘裴云之’。

裴云之。

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也有些熟悉。

是裴氏长公子的名讳。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和证据猝然闯进耳里眼里,林落怔了好一会儿。

眼中是呆滞和迷惘,思绪骤然如蒙上一层迷雾,变得凝滞而缓慢。

模糊的虚无中好似有一点亮光,只等着他去触碰便能知晓一切,知晓摆在眼前的、毫不掩饰的一切。

“郎君?”

看着屋内那纤细的身影站在桌案边凝固,侍从唤了一声。

“……”

并没有得到回应,此时此刻林落仿佛回到了邺水乞巧节那一夜。

无数纷杂的思绪搅弄着他的脑海,让他茫然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良久,好久。

他才缓缓动了动。

眨眨眼,忍着喉间翻涌的、几乎堵住呼吸的涩,林落把婚书放下,妥善地放进了木匣内关好。

而后道:“带我去见二公子。”

第54章相信

*

因着是在裴云之的宅院里,昨夜裴云之也叫来了府邸中的侍从告知了林落的真实身份。

林落便也不用再穿罗裙。

如此能正大光明地换上男衫在宅院里行走,林落此时却并没有那么喜悦。

他还是不太相信。

真的不相信。

他所攀附的一直是裴氏长公子?

裴氏庶子昨夜才从琼州回来?

这,怎么可能。

搞错了吧。

他们一定是互换身份了。

裴氏长公子是何许人,没必要骗他的。

所以根本不可能。

他还记得都说裴氏二子长得像,若是他们换了身份没人认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算……

林落看着身前带路的侍从,目光很冷。

就算这些侍从都是自小随侍在裴氏长公子身边的,说不准也并不能认出真假。

纵使真相已经明摆在了眼前,可林落此刻不想相信。

他麻痹着自己的思绪,不去戳破那残存的希冀。

随着和侍从穿过园林,眼前出现一个小院。

心中澎湃的情绪实在难以压制,林落太想知晓那裴氏庶子到底是谁了。

是那夜邺水见到的那双眼吧?希望是。

只要看到那双眼,他就能确定,一定是二人换了身份。

一定是侍从们分辨不出来。

忽大步上前,几乎都要跑起来。

林落越过了侍从向那小院门口进入,只是刚入内,便见院中一颗杏树下有一张摇椅。

一人躺在其上,似是宿醉后有些昏沉在院中躺椅上摇扇。

并不是沉睡,而是醒着在。

所以在门口传来脚步声之时,那人偏首望来。

恰让林落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以及那双眼。

不是那夜翻墙去见到的那双眼。

而见林落来,摇椅上的人霎时坐起了身。

他惊呼:“茑茑,你怎么在这儿?”

并没有做解释,定定看着眼前的人,林落只问:“你是柏清……还是裴怀川?”

“我……”已经自摇椅上起身,裴怀川要说的话忽然被林落这个疑问截断。

对于自己的真实身份,裴怀川从不觉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于是他点头:“我既是柏清,也是裴怀川。”

而后他才再问一遍:“茑茑,为何你会在此处?”

“……”

林落依旧没有回话。

他还有什么可不信的呢?

早已消失的密网再次在眼前浮现之时,已经不是邺水初见之时那般只缠住他的心脏了。

此刻细密的网已经将他整个人彻彻底底束缚住。

手脚好似都被紧绑得气血不通,麻木得连指头都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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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绿竹叶几支垂下,随微风瑟瑟摆动,衬远处满树落黄几分颓败。

遣走了侍从不允跟着,林落在一片竹林中的石桌前坐下。

不知过去多久,一阵清风拂来,伴着沙沙声响,他头顶透过竹叶落下的斑驳阳光被遮盖了。

眼前的苍青衣摆以及鼻尖嗅到的淡茶香让林落不需抬头看就知道,裴云之来了。

胸口很闷,林落还是垂着眼。

只见身前人站了一会儿,忽地,以膝点地,屈身下来。

裴云之仰首看林落,恰与他对视。

眼前的面容依旧清绝俊美,冷冽的眉眼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任何神绪。

“落落,你知道了?”

很平静的声线,淡然得不像是问句。

倒像是庆幸。

庆幸什么?庆幸他终于发现了那婚书上的名字知道了其真实的身份?庆幸终于不用再伪装了?

这熟悉的声音、面容分明前不久只要他听见看见就会心安……

可偏偏此刻,林落心中不觉有悸动了。

只剩惶恐。

原来他最初的猜测并没有错,原来眼前耳鬓厮磨的人,就是那条毒蛇。

昨夜只是一梦黄粱。

又该害怕了吗?林落不知道。

身体的麻木让他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林落声音轻轻:“看我沾沾自喜,看我百般拙劣的引诱,看我在你面前诉诸裴氏长公子百般不好……裴云之,好玩吗?”

很轻很软的声音,就像平日里他倚在裴云之身上细声细气撒娇一般没什么不同。

他好像还是不太愿意相信。

或者说是已经相信了,但是不太懂裴云之为什么要骗他这么久。

从前的种种在脑中回放,回想着他与裴云之的每一次接触,回想着裴云之每一次看他的眼神与每一抹笑意。

他都觉得那是嘲弄。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林落真的不明白。

“我并没有想戏弄你。”裴云之回了话,而后唇角抿了抿。

如鸣玉般清冽的嗓音在微风中,打破了林落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冷静。

浑身几乎在发颤,像是被什么包裹,林落都有些听不清自己的话声。

“没有想戏弄我,那为什么要骗我?”

“既然注定要嫁给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他看着裴云之眼中带着些许悲怆的色彩,浑浑噩噩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什么。

若把此事看作博弈,其实也不过是林落输给了裴云之而已。

可……

他宁愿自己一直活在骗局中。

喋喋不休的声音自裴云之探手来捧住他的脸时小了下来。

蓦然间,林落这才感觉到自己脸颊一片湿润。

他蹙着眉泪眼汪汪地望着裴云之。

看到林落安静下来,裴云之才叹息开口:“我……不是故意的,起初是你将我错认,我便将错就错,后来,我想告知你真相,你却对‘裴氏长公子’十分厌恶,因怕你不愿嫁,便不敢告知你,如今你已嫁来定是再瞒不住了,所以……”

所以没有任何隐瞒地,裴云之没有吩咐侍从改变称呼,还特意让林落去看那婚书。

话声也有些艰涩,他仰着头绷着脖颈,喉间的滚动格外明显。

他墨黑的眼眸与林落深深对望着,像是无底的深渊,林落坠在其中,没有能逃脱的出口。

原来骗他只是想娶他。

可是,真的只是想娶他吗?

昨夜沧浪云雨翻涌中所感受的汹涌情意在此刻让林落看不清,那究竟是对他的情意,还是什么。

“所以……你现在让我知道真相,是想让我在今天死,对吗?”

林落有点听不懂这话,他只喃喃着自己的命运。

好大的一盘棋,好精妙的一局棋。

诱他心甘情愿嫁来裴氏,满怀喜悦地以为得到了其一些真心。

却不明男子身份已然众人皆知,只待圣上知晓此事。

便是林氏蓄意嫁一男子来裴氏顶替赐婚,裴氏全然不知只忠心耿耿接受这桩赐婚。

天子震怒,必降责于林氏。

而他,就成了林、裴两氏之间斗争倾轧的微草。

李小娘也……

原来还是逃不过这般命运。

嘴角动了动,林落有点想笑。

四个月的妄念嗔痴都被这人看在眼里不拆穿,犹显他愚蠢至极。

可最终嘴角是向下撇的。

他笑不出来。

眼前氤氲着湿气,不停抖动的眼睫是在害怕。

那泪光在眼里打转儿,无声地哭泣楚楚可怜。

无法让人忽视,无法让人不心生怜悯。

也不仅仅是怜悯。

裴云之的手下落,捏了捏林落颤抖的手。

很软,也很冰。

不禁让他拢住,用手心去包裹温暖。

“不会让你死的,我从未想过要你死。”裴云之这么说着。

泪眼朦胧间,林落看着裴云之依旧冷淡的眼睛,不知道这个人哪里能相信。

果然,他还是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人。

到底哪一句是真的?

林落分辨不出来。

他倏尔起身,只想现下离开这里,却忘了手还被裴云之牵着。

林落起身的那一瞬连带着裴云之也站了起来。

“落落。”

被牵扯的力道让林落又往回靠,恰恰进了裴云之的怀里。

交颈紧贴,清冷的声音连着胸膛震颤响起在林落耳边。

“我是真心的。”

裴云之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担忧裴氏会用你为男子一事借机打压林氏,而在你身份暴露后岳母也活不成,我也知道你想长久以男子的身份示众……落落,我都知道。”

“你所忧之事不会发生,待雍王登基,我也会将你的事告知父母。”

他声音忽有些低沉,带着微哑。

“相信我,落落,从前所言并非虚假,我会为你周全,我会的。”

深埋在脖颈中的哑声一字一句很真挚,尤其是在感觉到有一滴水珠落在肌肤上后,林落推搡挣扎的动作忽然放缓。

他一时有些恍惚。

分明是冰凉的水珠,可那块肌肤像是被灼烧过了一般。

又如潮水涌来,如那夜船上落水时将他密密包裹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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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气……

那时是裴云之救了他。

那时的心悸他犹然在心。

不可否认的是,他所认为的毒蛇从未对他露出过獠牙。

如今承诺的话又在耳边……

“真的吗?”林落突然平静了下来。

话间,他扯了扯裴云之的手,示意松开些。

而后让两片胸膛分开,他定定看着裴云之的眼睛。

“裴云之,那你说‘裴云之再也不会骗林落’。”

“裴云之再也不会骗林落。”

裴云之重复。

竹林飒飒,摇着璀璨遍地,折射在裴云之清绝的眉眼上,墨瞳泛着淡金色的光晕。

只是与之对视上,林落便被那如茧丝的目光缠住。

真的再也不会骗他吗?

林落并不认为只一句话就能让裴云之言听计从。

如今事已至此,他也没有退路了。

目光缓缓自那双眼下游至那颗浅朱色的小痣上,他踮了踮,忽而吻了上去。

林落碾吻着,从唇角滑到了那片柔软的唇瓣上。

许是林落的转变太过突然,裴云之怔了怔,才回应了这个吻。

纵使两人亲过许多遍,但这一次不同。

在亲吻裴云之的动作中,林落掺杂了不一样的心情。

连带着味道都是苦涩的。

秋日的午后本该是燥热无比的。

可林落轻轻含着那片柔软,只感觉冷。

冷到两片唇好似只是冻结凝固才贴在一起。

不知何时他的腰肢已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环抱住,而裴云之的另一只手插进了他后脑的乌发中。

唇舌交换着,林落紧紧地环着裴云之的脖颈。

两人紧贴的胸膛在此刻迸发着炙热。

在这个略显得有些疯狂的亲吻中,林落好似在发泄着胸中的压抑。

林落有些分神地想,

该相信吗?该沉沦吗?

还是……算了。

似是感觉到了林落的分心游离,他的唇舌被裴云之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

收回思绪,林落双臂再度收紧,深深地沉浸在这个吻中。

……清风拂面,二人止歇在一个侍从靠近的声响中。

“长公子,雁信来了。”

侍从的声音有些小,似是很惶恐打扰到了二人。

不住的轻喘声在两人凑得极近的距离里响起。

几乎是挂在裴云之的身上,林落瘫倒在他的怀里。

即便是吻的几乎脱了力,但林落仍旧努力抬眼凝望着裴云之看似平淡无波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夫君,去吧。”

裴云之并没有动。

他便又补了一句:“我相信你了。”

少年双眸含水,水光荡漾在其中波光粼粼。

不知是吻的太过用力,还是别它原因而仍旧沁泪。

与林落对望着,裴云之没有说话,眸光沉沉,汹涌但寂静。

裴云之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片刻后,他嗓音低沉:“好,待会一起用晚膳。”

说着,他松开了环抱着林落的手。

眼看着裴云之的身影远去,直到消失,林落并未选择回主院。

而是再度向着裴怀川所住的小院走去。

*

第55章生气

秋日午后稍许干燥,林落自园中泥路走过,给院子带来几缕灰尘。

在阳光下飘了几瞬,而后落在地上,不甚显眼。

“茑茑,你就是林氏嫁来的人?”

刚步入站定,林落便看见裴怀川在院中立着。

换了身衣衫,躺椅也撤了去,想来是醒酒了。

只是向来含着无拘无束的浅淡眸子在此刻有些晦暗。

不知裴怀川是料到了他会来还是怎的,院中侍从已然全部遣走。

日光盈盈透过树叶砸在他身上,偏没落在眉眼处,便为他面色添了些许不明沉意。

“嗯。”应了声,林落并未过多解释什么。

也不需要他解释。

裴怀川应该都问过府中侍从知道了。

裴怀川确实也问过了府中侍从。

而侍从并未瞒他。

不知是裴云之授意的,还是侍从料定他并不会胡乱说出去。

“难怪,难怪前些时去东郡寻你不见,又去清河寻你不见,原来……你说的家族之愁,是这个么?”

“是的。”林落没有否认。

裴怀川其实并未在琼州待很久。

八月时琼州牧去了邺水后,无人再敢拦他,他便也离开了琼州。

并不是急着去寻什么温柔乡。

而是第一时间就去到了东郡,等待了许多日遍寻不见林落,思及上回林落说他是清河人,便又去了清河。

清河确实有个宁氏小族,但,清河宁氏中并没有宁非茑这个人。

寻了许久,一无所获的裴怀川才在裴云之成婚当日赶回了洛阳。

却不明,竟会在这儿见到林落。

不是宁非茑,是林落。

裴怀川一时心绪有些难言。

先前想着待兄长成婚,他便可有机可乘。

没成想,与兄长成婚的就是林落。

兄长也知道他是男子。

兄长竟真的娶了他……

如今该是要祝贺的。

可祝贺的话在口中说不出来。

自诩风流片叶不沾身,但对于林落……他从未有半点虚情假意。

即便并未表露出来,可他是认真的。

不过东郡江中舟上短短言交一遇,却如缥缈云中寻至一鸟共飞遨游。

唇动了又动,他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那你……还想走吗?”

“去东隅书院隐居修书吗?”林落问。

裴怀川点点头,垂在袖中的手攥得紧。

林落说:“可如今我已嫁来裴氏,裴……云之他似乎现下还略喜爱我,你如何能带我去?”

“你可有告知长兄‘柏清’这个名字?”裴怀川反问。

林落摇摇头:“没有。”

“我化名柏清为东隅书院学生,裴氏无人知晓此事,若你愿意去云苍山,我便传信于叶夫子,他会派人前来助我带你悄无声息离开这里。”裴怀川说:“山匪、水匪、船难……何种方法都可以,长兄不会找到你的。”

修书一事虽并不强求林落前去,且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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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才开始,但对于叶夫子能亲口作邀约前去东隅书院的人,裴怀川相信叶氏会帮忙的。

这般天衣无缝的作局,叶氏十分有经验。

只是……

裴怀川略有不明。

“茑茑,你……真想离开?”

他不确定林落反问他的那句是不是意味着想离开。

毕竟他识人无数。从前在东郡与二人一遇,他是真真儿见着林落似对裴云之略有倾心。

而那时……

林落知晓兄长的身份吗?

裴怀川不知道。

但二人如今都安然成婚了,想来是知晓的。

为何此时林落却似有离开之意?

“我想。”

肯定了裴怀川的话,丝毫不害怕其会将此事告知于裴云之,林落说:

“你也看见了,我为男子,被林家替嫁来非是我所愿,林、裴两氏之间的恩怨你也明晓,裴云之他如今对我许是略有兴趣才并未拆穿于我,但不知道……而我却不能因此赌上这条命。”

“二哥哥,你能不能帮我?”

如今谁才是真的裴二,林落已经了然。

他今日毫不犹豫地找来,便知道,这心善的人会问他要不要离开。

就算裴怀川不问,他也会主动提出。

毕竟这人才是传遍大景的那个真正心善的裴氏庶子,真的裴氏庶子。

且柏舟那日,他虽并未记忆尤深,却也是记得那时裴怀川说了什么。

一个不喜被家族束缚的人,一个会因他同样之言便去云苍山为他捎来修书活计为生、那时就说要助他脱离的人。

今日一定会帮他的。

“能、我能帮你。”

裴怀川听着自己是这么说的。

眼前的少年眼中氤氲着湿气,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脆弱地微颤,楚楚可怜的模样在那张本就昳丽的脸上,如何让人拒绝。

且他从未想过要拒绝。

裴怀川本来就在问林落愿不愿意离开,如今听见人反问着祈求他,他当然愿意。

他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只是……

裴怀川定了定有些慌乱的欣喜的心绪,他道:“那我今日就传信去桑水,但此一去,待叶氏派人来恐得需半月左右,茑茑,你可能等?”

“不着急的,再晚些也没关系。”

他并不是需要立即离开。

林落说:“在接我之前……二哥哥,你能否先将我阿娘带去云苍山,待确保阿娘无虞再来接我?我阿娘还在林氏手上。”

李茹被林家软禁起来一事是林落出嫁前一夜知晓的。

彼时从不愿见他的林宗柏与李素芸一道带了一群侍从来了他的院子,将此事告知。

——并以李茹和采绿的性命威胁,要林落带着林氏的侍从去往洛阳,保证留在裴云之府中伺候。

林宗柏不需要林落多做什么,只道:“若是裴氏将这些侍从寻机处死,你只需传信来东郡,以你不适那边水土为由再自东郡要去侍从便可。”

林落不得不遵从。

便是昨夜他还在想,今日他一定要同裴二郎说早早将身份换过来,并告知旁人裴氏替娶一事。

反正婚事已成,只待裴氏将这庶子记作嫡出,便也算是勉强成了赐婚。

天子即便降罪,但裴氏既能愿意裴二做出替娶一事,应也是有对策。

可没成想。

醒来,裴二郎的身份换倒是换了。

不过不是对旁人将身份换过来,而是对他。

思绪走到这儿,林落轻轻扯了扯唇角。

适时裴怀川微疑:“你阿娘是……林夫人?”

林氏嫡系子向来不纳妾一事众所周知。

“不是,我阿娘是君母从前身边的一个侍女,在怀了我后便去了乡下庄子,将我以女郎养大只是为了往后不为林氏门楣牵扯忧虑,但天子突然赐婚,便……”

林落垂着首将自己身世告知裴怀川。

裴怀川更加了然了。

“茑茑,原来先前你说的违抗不了舍不下的,便是你阿娘么。”

“那我先将伯母带去书院安置下来,就来找你。”

即便对于裴怀川会答应的结果毫不意外,但林落还是倏尔抬眸,看向他。

日光照在清艳的面容上,林落道:“二哥哥,谢谢你。”

林落之所以找到裴怀川,看中的便是裴云之先前所说的,可以将他至亲之人一道带去云苍山。

先前他不愿,是因着怕李茹因他不替嫁一事忧思过度,身子每况愈下。

而出嫁前一见,他终是知晓了比起让林青窈出嫁来说,他更为让李茹忧心。

阿娘爱子之心他如何不觉。

不过现下替嫁后再筹谋逃离一事时机也恰恰好。

此番就算是为阿娘报答了林氏多年来的扶养。

届时离开,裴怀川说了,会假作遇难。

那时赐婚已成,定不需林氏再嫁来任何人。

如此两全,他所担忧的阿娘会有的忧虑,都不会有。

至于裴云之……

纵使裴云之方才那番话说的都是真的,真的会护他周全,护他阿娘周全。

但两氏之中,注定有一族不能存活。

最好的情况不过是世族争斗中,待雍王登基,林氏覆灭,他与李茹在裴氏安然无恙。

往后便要仰仗裴云之怜惜存活。

可裴云之对他有多少怜惜呢?

林落不知道。

且还有最坏的情况……若是慎王登基,裴氏覆灭,他与李茹如何活?

在裴云之身边,注定不是一条长远的周全的路,也不是他所向往的。

毕竟若是去了云苍山的东隅书院,他仅凭修书可为自己获取不菲的报酬,用以养活他与阿娘。

他不用仰仗任何人。

闲云野鹤,清风明月。

裴云之给不了他。

也无法给他。

他也不会再相信裴云之。

骗他的话太多了。

毒蛇的血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除了与其一体共生的裴氏,裴云之会因各方利益为其谋算。

绝不会为他。

如今那些所谓的承诺不过都是建立在裴氏荣光下一句话的事儿,并不知真假,也并不需要裴云之用太多心思。

他应该也不过只是裴云之在狩猎途中偶见到一个漂亮有趣儿的小鸟雀罢了。

喜时似是万般宠爱,若到厌时,该是弃之如敝履了。

即便心中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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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好离开,但数月来与之一起的经历……

到底是林落一段难以抹去如烟花般绚烂的记忆,心悸也不是假的。

所以在裴怀川去救李茹的时日里,他愿意再与其相处一会儿。

就当是回报。

垂着眼,林落还在喃喃:“二哥哥,真的谢谢你,你这么帮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不明白林落为何不停道谢,裴怀川说:“不需要报答,你我二人如知己,天上地下知己难寻,能帮到你我也心里开心,且此番我只有个牵线搭桥的作用,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帮了自己,若非你的字足够出众引得叶氏邀你修书,如今我就是想为你传信都不能呢。”

“所以,不需你报答任何。”

分明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可他却说着是知己。

不过如今,他也是真心想帮人,不止为私心。

毕竟长兄与林落非是良缘。

即便长兄对林落许有真心,可为了裴氏,注定是会辜负林落的。

再者说,裴云之终归是要娶妻生子的,阿父阿母不会让其娶一个男子,祖父也不会让的。

所以,他是帮林落,也是帮裴氏。

*

傍晚,裴云之回府了。

彼时林落乖乖巧巧地在院子里练字,没有半分不满。

知道自己很卑劣,欺骗着人嫁来,毫无退路之时再将谎言揭穿,惹人泣不成声。

心也很沉重,可裴云之并不悔。

他不想,不愿再继续骗下去。

只是本以为昨夜安排会让小人儿在知晓真相之后并不那么抗拒他,可没成想还是……

午时他如何没看出林落分明并未全然信他。

自幼为家族之事学习百般筹谋,算计人心玩弄股掌游刃有余。

明明今日之事预谋已久,料想中该是小人儿自婚书之中便能明鉴他真心,待他絮絮承诺此事便再无忧虑。

却不明真情……他从未触碰过。

便不知筹谋无用,更不知该如何明鉴一颗真心。

目光穿过重重暮色,将院中竹木旁案前跪坐的小人儿身影镌刻。

步近,裴云之这才看清林落并未练字。

而是在作丹青。

其上凌空画着姹紫嫣红的茑萝,却未攀援任何。

根本不可能有茑萝如此生长。

裴云之看着,便问:“《頍弁》中言‘茑与女萝,施于松上’,落落为何不画松?”

“院中无松。”

身边忽然来人,林落并未停笔,而是又取墨,仔细着将茑萝的躯干一点点加粗。

很少见在他来时林落有这般冷淡的时刻,纵使并不明显,裴云之却仍有所觉地顿了下。

“落落,你在生气?”

“没有。”

笔下未停,林落说:“只是院中确实没有松树,我也从没见过松树,不知该如何画。”

话间,他还是没有抬眼看裴云之。

少顷,身边有衣袍掀动响。

是裴云之敛衽跪坐他身边。

“茑萝攀援之物非是须得松柏,府中景致许多,落落不必拘泥于一物。”他说。

林落却没回应,恍若未闻。

裴云之便也没说话了,直到案上笔停。

“哒”,搁笔力道不重,但也有脆响。

天际金红云褪色,渡来几丝凉风,林落这才转眼看裴云之。

淡淡道:“夫君,我没生气。”

“只是府中景致虽多,但夫君主院中并未种任何林木,只有这一小片湘妃竹,可湘妃竹并非是茑萝会攀援之物,我不太记得旁的林木是何模样了,便没有画攀援之物。”

说起这个,林落问:“夫君院中为何什么都不种?”

“林木招虫。”

裴云之回答得简洁。

其实这也只是其一缘由,主院到底是他一人的居所,并不喜好随意让人进出,侍从也不能太多。

便就不种这些需要打理的树木花草了。

解释完,他顿了顿,看着眼前的人儿,又道:“落落是不知如何画,还是不愿画,不愿……攀援?”

“你就是在生气。”

下了结论,裴云之的声音很沉。

林落知道自己还是瞒不过。

静静对望了一会儿,终是抿了抿唇,再启。

“是,我是在生气。”

倏尔嗔了眼裴云之,林落说:“方才我一回院子就见着侍从们把院子里挂着的红绸都撤走了,他们说是你吩咐的,你吩咐这些作甚?是悔了娶我了?”

话问出,周遭似有凝滞一瞬。

连带着落日余晖都流转不动光辉。

“不是。”

默了默,裴云之才道:“若你喜欢,我便再让人挂回来。”

静默的时刻并不长,裴云之也并未解释。

但林落看着那沉寂的眼眸,似是看出了答案。

“……”

回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林落也无言片刻。

不明白这个高居云端的人为何总似有若无地露出点似是真心的东西,半分不像他以为的裴氏长公子那般。

也不像成婚前那般。

他心底忽有些烦躁。

“夫君,我饿了,我们去用膳吧。”

……斜阳暮色终于沉下,入了漆黑。

夜间,裴云之拥着林落,舔吻着他的肩颈。

似想拆之入腹,却又怕人疼,便只敢吮了吮。

床帏映着交叠的身影,有一只手在低吟中探出,拽着帐,却让人动作顿了顿。

“还……在生气吗?”帐中淡冷声线迟疑地问:“为何不愿攀着我?”

那纤细的手宁愿去拽那纬帐也不愿碰他。

突然放缓的动作让人感受得更仔细,林落不禁轻轻吸了口气。

恍惚了一瞬,待回神发觉裴云之似是不等到他回话便不愿动时,咬了咬声。

“当……然!”

手自纬帐上收回,又猛然拽住眼前垂下的长发。

酸软的手臂力道并不重,只将人拉近几分,恰好能清晰看见他如叠春波的眼。

看着那即便是沾染了华光却依旧清冷的眉眼,林落问:“夫君,来洛阳时,船上喜娘与我说,你连通房都未曾有一个,不通此间情好,可是真的?”

“嗯。”裴云之应声。

却不防下一瞬被扯住的发尾紧了紧,只见眼前小人儿凝眉,瞪他。

“既然不通此间情好,先前你还如此什么铃铛、银环的……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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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在杂卷上,林落也从未见过男子之间是用这些物什的。

只是当时以为‘裴氏庶子’经验足,便没多问。

不过骂完,林落才又想起投身一事是他主动。

便又撇过脸去,不看裴云之。

怕露了怯。

才知原是此事,裴云之俯下身亲了亲那软软的脸颊。

轻笑一声:“嗯,不知羞。”

怀中白玉般的肌肤闻言更为蒸腾了热泛着粉,软而又软,潮着水汽。

第56章建业

*

九月,十里金桂满。

因在洛阳听学过几年对此地颇为熟悉,于是这次来贺礼,徐清凌和齐羽玉便并未隔日便离开。

而是在此小住了些日子。

本是想寻空再与休婚假的裴云之再小聚一下,却不明无论如何也将人请不出来。

恰逢城外山上一片桂林开得正盛,只好就二人前去赏花。

云海尘清,山河影满。

还未走近种着桂花的林子,二人便在回廊里闻到了芳香怡人的桂花香。

此处山上不对寻常人开放,这也使得走在偌大的后山林子里,并未遇到什么人。

齐羽玉正折了一枝桂子放在鼻尖轻嗅,徐清凌忽见远处有人。

“清凌,你看那是不是云之?”

闻言看去,只见桂子树下两个人正并肩向一旁小亭走去。

亭外。

有二人并肩而行,向着有侍从候着的凉亭走去。

步间,裴云之忽伸手摘下林落发丝间的一粒桂花,垂下眼看着身边人:“落落,为何不说话,可是不喜欢这儿?”

自来此,林落便一句话都没说过。

“不是不喜欢。”听见裴云之问起,林落微微蹙眉:“夫君,前日你带我去马场,我着男衫也就罢了,应也不会让人生疑,可今日来赏花……你还让我着男衫作甚?不怕被人瞧见么?”

林落实在不解,他都与裴云之说过数回了。

他并不在意平日扮女相陪裴云之出门示人,毕竟他明面上的身份到底是个女郎的,如此也不用让旁人生疑。

可不明裴云之却说什么“如今在洛阳,无人会疑你,自在些便是”,这般就哄着林落今日又穿了男衫。

本以为今日出行又会是像前几日那般,或是去画舫独处泛舟,或是去马场骑马,抑或是去郊外射猎……总归是让人瞧不见,或是服饰让人瞧不出什么大错的。

毕竟女子骑射所着的服饰与男子相差无几。

但今日下了马车他才见是来了一处桂花林。

此处并未设私邸,想来任谁都能前来。

林落唯恐让人瞧见了他这样与裴云之在一处,便能认出他的身份。

拧着眉的碧衣少年发丝在浓郁的桂花香味中,隐隐在裴云之鼻尖散发出一丝属于林落独有的恬淡香气。

金黄的桂子林,浅绿衣裳的色彩冲撞更显得林落肤白胜雪,俏丽如三月春色。

削瘦的人儿立在那,面上似是委屈又似是恼怒地嗔着裴云之,却不明直教人想欺负得更甚。

眼眸喑黯看着林落透着粉红色的耳尖,裴云之忍住想要轻轻咬上一口的冲动,只将人牵得更紧。

他说:“是我思虑不周。”

话是这般说,裴云之眼里却没丝毫歉意,而是勾了抹笑。

他没将此处为裴氏所有告知。

话间,二人已迈入小亭中。

“作为赔罪,方才已让人去挖了前些年在此处埋的两坛糯米酒,此酒醇厚甘鲜,一起尝尝。”

此时有侍从走来,放下了两坛酒,以及酒盏。

少见裴云之不饮茶,而是说要饮酒。

敛下了方才的心绪,他看着那刚从土里挖出的酒。

看起来年份有些久。

唔……

“好吧。”林落应声。

那就尝尝吧。

倒好了的酒,林落还没去拿,便见裴云之尚还站着,便端盏一口饮尽杯盏中甜香的桂花佳酿。

而后垂首,林落的脸被捧起。

两片温热相贴,唇舌中是有些辛辣的酒味。

不知是酒味太过呛人还是有舌尖划过林落的齿缝,让他浑身一颤,手臂后知后觉的推搡着裴云之的肩膀。

纵使这些日子来,更亲密的事儿都做过了。

可此刻是在外面!

只是他的力气实在是太过小。

清冷的气息凑近,已然极富技巧的深吻让林落意乱,见反抗无用,他最终失力的软在裴云之怀中,破罐子破摔的任其予取予求。

裴云之的吻带有侵略性,许久才停了下来。

轻轻喘息着以额相抵,看着眼前小人儿被吻得满含春水的眼直直看着自己,眼中波光潋滟,眼尾晕染了薄粉,煞是好看。

于是裴云之再一次地、轻柔地吻上了林落红润的唇。

“云之!”

一道声音却让刚贴上的唇骤然分开。

怀中身躯受惊地在他搂抱中钻了钻,才怯怯看向声源。

微侧过去,裴云之缓缓将头摆正也看向来人。

他仿若初冬凝雪般的清冽眉眼间带着的是丝丝意味不明的暗色。

待看清来人是谁,他唇角似有若无地微勾起,不是愉悦,而是结了霜。

而此时也看清走来的两个熟悉面孔的林落脸刷一下就白了,连忙回首抱紧了裴云之,借他身躯掩盖衣襟与腰饰,唯恐让人看出他今日所穿不是男衫。

好在发丝并未束冠,而是随意用簪子挽了半截。

“都怪你,来人了。”

趁人还未走近,林落扁了扁嘴。

即便手上是亲密抱着的动作,可他越想越委屈,眼中不自觉的氤氲了雾气。

凉亭中淡绿薄衫的削瘦少年垂着眼,挂在睫尖的晶莹如天色初阴落下点滴水珠。

“我们已经成亲了,他们并非多嘴之人,告知也无妨的。”

亭中沉默半晌,冷冽的声音终于自头顶传来,林落闻言却是连忙阻止。

“现在不要!”

他为男子一事,如今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更没必要让这二人知晓。

他总是要离开的,如此也好保全了裴云之的名声。

见林落不愿意,裴云之自不勉强。

随后只听见轻叹:“好,现在不说。”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齐羽玉和徐清凌走近。

与二人见安。

裴云之颔首示意,而林落仍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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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怀中,由裴云之抚着脑后,衣袖遮盖住脖颈发丝。

只有一点儿垂在腰间的发尾露出。

于是齐羽玉旋即生疑:“云之,你夫人这是怎么了?”

感觉到怀中身子随话声动了动,裴云之并未回答,只响起凉凉的声音。

“你们二人怎么在此?”

“自是来此赏桂。”

齐羽玉闻言笑吟吟的,又道:

“我们二人好不容易来一回洛阳,你又好不容易得一回假,本还想约你再见的,没成想你自成婚后除了去官署办公,便是天天在家中与夫人新婚燕尔,到底是成了亲的人,如今洛阳人人都知你极宠夫人,又是日日相陪,又是闺房描眉……怎么,你如今把少夫人按在怀中不让我们看是何意思?”

“可是今日给夫人描眉没描好?”怕人看了笑话。

照理说林落是不怕给齐羽玉看见相貌的。

毕竟从前在湘青堂,齐羽玉见过他女郎模样。

可偏偏坏就坏在齐羽玉也见过他穿男衫的模样。

恰恰今日裴云之确确为他描了眉。

是将刮细了还未长出的眉描粗。

齐羽玉与徐清凌二人一见,定是瞒不过去了。

林落所忧裴云之也知晓,便应了声:“嗯。”

旋即再不给二人插话的机会,他道:“东处还有小亭,你们去那边赏。”

冷然的眸神态十分疏离,刹那间在徐清凌垂看林落衣摆又望桌上酒坛时若有所思的面上掠过,惹人回神。

徐清凌倏尔拉住还要说什么的齐羽玉。

“走吧,别打扰云之了。”

见二人声响终于远去,林落这才从裴云之怀中退出。

却没说话,只脩然坐在一旁石凳上,端起杯盏一口饮下。

缓解了几分心绪。

待落盏时,他无意一瞥。

只见一旁酒坛上好似写着酿酒之时的年份。

有些久远,只看了一眼,林落并未将其放在心间。

*

九月廿一,霜降。

此时婚假不过才去半月,建业忽有雁信传来。

——天子遇刺垂危。

这并非小事,作为太常的裴云之该是要立即前往建业操持祝祷祭祀。

彼时林落正与裴云之在屋中用膳。

侍从急来相报,裴云之却不急不缓“嗯”了声便挥退了侍从。

对此林落也并不意外,官场之事,瞬息万变。

与他有关,却也无关。

林落只在侍从离开后停筷看向裴云之。

“你要走了,我要去吗?”

“落落,你想去吗?”

裴云之抬眼望林落,眸光波澜。

建业,不是什么好地方。

虽说待婚假休完,裴云之也该是要带着林落去建业的。

可至今他还未想好,到底带不带林落去。

如今日子骤然提前,裴云之便问林落。

唔……

不明白裴云之为何这么问。

难不成裴云之其实不想让他去?

也是,他若跟着裴云之,那他身边的林氏侍从也要跟随而去。

裴云之定是不想的吧。

可新婚夫妻该是要相随而去的。

裴云之常年在建业任职,夫人若不去,这像什么话。

林家也不会允的。

于是林落点了点头:“想去。”

“好。”裴云之答应得很快。

天子遇刺一事传来,裴云之当日便要启程了。

只是在侍从为林落收拾东西之时,裴云之却将他带出了府邸一趟。

向院中侍从说的是带林落去裴氏主宅拜别双亲,却在门口上了马车。

掀帘看着窗外出了城,林落不解问:“夫君,这是去哪儿?”

车外滚轮声因急促很响,险些吞没了他的声音。

坐在车中软垫上,裴云之为林落系上了一件披风,才道:“去一处别苑。”

“落落,如今圣上遇刺,建业之内短时间不会太平,此行凶险,你先在此小住几时,待建业稍稍安稳,我再派人接你去。”

裴云之解释:“且,你随侍之人都是林氏探子,先前顾及圣上并未对其有所动作,如今趁圣上病危之际,林氏忙着扶持慎王再顾不及这边,是时候借此行一起除掉了。”

“我会安排与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覆上面纱,假作此行你与我同去。”

并未因林落是林氏子便对其隐瞒,裴云之的坦率一时让林落有些无言。

秋夜寂寥,裴云之那双深邃的眼眸近在眼前,像是浸在湖水里的墨玉,清澈见底。

马车似乎行到了水边,有潺潺的流水声入耳。

像是一颗正在被冲刷洗净的真心,没有欺骗。

可林落撇开眼,没有看下去。

“……好。”

应声随着车轮声一起停下,掀开车帘,已至一处别苑。

*

十五日后,林落终是接到建业传信。

便与裴云之留下的几个侍从离开别苑,前去乘船。

虽未做女子打扮,但林落在下马车时依旧戴了幕篱。

在自过码头乘船之际,周遭茶棚中围坐饮凉茶的船夫们几句谈话忽钻入林落耳中。

“……你们说现下这水匪是否忒猖狂了些?连达官显贵的船都敢抢!”

“你说的可是裴氏长公子前些时带夫人去建业时遇到水匪一事?”

“是的,那些水匪又是烧又是杀的,那可是江心,船烧起来人往哪儿跑?便是会水,哪儿有人能从江心游到岸边?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了!”

“可近来没见裴氏有白事,裴长公子应是无事吧?”

“自是无事,听闻是自船烧起来后,裴长公子身中两刀还护着夫人将水匪的小舟劫了,恰逢琼州牧路过,这才将人救下。”

“真是命大……”

骤然听见此言,林落脚步忽地一顿。

纵使知晓此事为裴云之作局,可他还是在听闻其身中两刀时,呼吸一滞。

身旁的侍从显然也是听到了那些船夫的话。

侍从小声道:“郎君,都是假的。”

“嗯,我知道。”

林落静了静心,再度迈步。

只是刚踏起的步子在落下之时,鞋面前忽有一个穗子飘来。

很眼熟,他顿了脚步,蹲下拾起。

“多谢这位女郎留步,这是我家主子的穗子。”

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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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忽有一个小童向林落道谢。

握着手中穗子并未递给小童,林落掀开幕篱看了看四周,没见着人。

便问:“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在那边茶馆里。”小童声音脆生生的。

眼眸微垂,思索一瞬,林落随即看向身边侍从:“满珧,我去那边茶馆一趟,你先在此让他们把行囊搬去船上。”

不明白林落为何要在现在去见一个陌生人,满珧蹙眉:“郎君这是作甚?”

将手中穗子展开了些给满珧看,林落道:“这穗子的编法我很喜欢,但是我不会,我想去问问这穗子主人是怎么编的,好……回来给夫君也编一个。”

“你不用跟着我去,这穗子主人应是个女子,我戴着幕篱尚还瞧不出来,你为男子,莫把人惊着了。”

这穗子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平安结,编法瞧着并不难,只是若说简单……满珧倒也不会。

且林落声音很认真。

还是为了裴云之。

想来学来编法要不了多久,满珧便道:“好,郎君要小心。”

旋即林落让小童带着自己去亲自还穗子。

岸边的茶馆不似茶棚,茶馆建有厢房。

林落随着小童在进到二楼厢房之时便拿下了幕篱。

“茑茑,你来了。”

看着眼前笑眼盈盈的裴怀川,林落并不意外,颔了颔首,也并未过多寒暄。

他摊开手在二人之间,抬眸看着裴怀川,有些急切。

“你拿到了我阿娘的穗子……可是已经接走我阿娘了?”

手中穗子无论是用线还是编法,都是林落从前常常在李茹膝前看过的。

所以在看见这个穗子之时,便是定是裴怀川来找自己了。

也只有裴怀川。

他今日才去建业一事是他传信给裴怀川尚在裴氏主宅的侍从的。

毕竟他不确定裴怀川什么时候会来接自己,该是要时刻告知自己的具体动向的。

对视着。

眼前的少年眼中泛着光,似是希冀他点头,但其间好似又含了点别的什么。

让裴怀川本欲直言的话改了改,有些迟疑。

“你……希望现下就离开吗?”

“当然,前提是我阿娘安全。”林落没听出来裴怀川的迟疑,毫不犹豫地点头。

裴怀川松了口气。

他一回洛阳便听到了城中那些裴长公子与其夫人的风月佳话,方才又见林落眼眸闪烁,一时间险些以为林落不想走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林氏的看守很严,暂时还无法做些意外悄无声息的将人带走,不过前几日天子遇刺一事让看守松动了点,我便潜入其中告知了伯母你的想法,伯母同意了,还让我若在去云苍山前能见到你,就为你带来这个穗子。”

“伯母说,望你平安。”

“……”

一时有些沉默,半晌,林落道:“谢谢你,二哥哥。”

这种平安穗子,李茹从小便给他做,一年一换,唯恐磨损折旧了断了,就断了福气。

今年,李茹确实还没来得及给他做。

他还以为替嫁后难与李茹相见,便难拿到了。

可未成想,送来了。

“不用这么客气,伯母也给我送了一个。”

裴怀川指着腰间的穗子,笑道:“这个谢礼我很喜欢,我还从未收到过我的阿娘亲手做的东西呢。”

“好了,你也不能在此多待,我便不留你,只是你此去建业,若是等不及我接你离开,你便去寻在建业为官的叶氏之人,我已与他传信,他会帮你。”

“好。”

林落没拒绝。

可……他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到走出茶馆上了船,他看着手中的穗子,心绪有些复杂。

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还好。

他与裴云之还有一些时间。

*

抵达建业下船时,落了雨。

斜斜雨点子里,船下岸边有一人撑伞正侯着。

玄色的衣袍,袖口束了皮质护腕,冷凝面容上眉眼似覆着霜。

这副冷峻模样不像是一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官。

只是盖了万物的沉寂威压在走近林落时尽数消融,冰冷漠然自伞偏来时便全然不见。

未撑伞的手去握住林落大氅底下的手。

还好,是热的。

随着裴云之向不远处马车走去,林落忽道:“夫君,我们好像每一次见都在雨天。”

“雨水充沛丰年,你我也一定圆满。”裴云之扶着林落上了马车。

在裴云之再上来时,透过挽起的车帘,林落似乎瞥见一株茑萝缠绕在码头边的木桩上。

雨多是好,可惜茑萝不喜寒冷,喜欢温暖的气候。

……待步下马车入了府邸,任裴云之牵着,走过一路与在洛阳时截然不同的园林。

冷清的景致,大片的竹林深绿。

并无会开花或有色彩的景致。

若说爱竹,林落并不见得裴云之有多喜爱。

可为何此处只有竹?

慢悠悠地走在回廊间,林落疑惑,但没问。

待随着裴云之到了主院,侍从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汤与干衣。

并未留下伺候的侍从,房门合拢后,裴云之便熟稔地开始为林落解腰间系带。

松垮垮的衣衫瞬间吞没了林落被束时纤细的腰,却又在下一刻衣袍拨开时窥见。

多日来的不见引人思念。

在此一瞬,如干柴烈火,霎时点燃熊熊。

*

凉寂秋夜,淅淅沥沥的雨将白日余温降下,窗前灯火将屋外簌簌绵密细雨染色,如茶温润。

雨势迅疾,洗过山永,荡下回音,最终只余薄雾轻飘在林落眼前。

不知是呵出的水汽,还是屋外挤了木缝进来的。

待又抬了热汤进来洗过,在身前人捏着他的小腿细细擦拭之时。

林落倚在床沿捧着一碗随之送来的牛乳,晾了会此时恰好温热。

于是一边小口啜饮着,他一边看着木踏上着了白锦中衣的人,忽道:“夫君,你肩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方才迷糊时,他并未忘记在裴云之身上,他看见了一道伤痕。

是新伤。

身前人却恍若未闻,只在仔细擦拭完左腿上的水珠后,放上榻,拉过锦被拢了拢。

又握上林落的右腿。

轻软的腿肉让其不敢用力捏,可不防还是在拿过之时留下了一小片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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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也不知是他捏的红痕,还是方才吻的。

“是来建业时的船上被水匪伤的吗?”

裴云之不说话,林落也不在意,只再度发问。

纵使已是结疤了的伤痕,可林落分明记得在来建业前,裴云之身上还没有这个伤口。

左肩上连到了锁骨。

走势分不清这人是想砍下裴云之的左臂,还是他项上人头。

“……”

身前人还是没说话,此时也恰好将他右腿擦干,拢在了锦被中。

正当裴云之去搁置手中干巾之时,林落坐直了身,递出碗。

“夫君,喝完了。”

顿了顿,裴云之便折身来取。

只是手刚伸来,便见林落换手,用没端碗的手拉住他。

一手将碗放置一旁桌案上,林落一边仰头看裴云之。

“你为什么会受伤?”

乌黑的发顺在耳后,清冷隽逸的眉眼垂看,唇抿着,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平静。

他不想回答。

可林落偏要他回答。

再次重复:“你为什么会受伤?”

不是他做的局吗?为什么会受伤?

仰起的脸庞纯净美好,盈盈水眼中的碎光却满是固执。

裴云之只好轻叹,作答:“落落,我说过,建业危险,受伤自是在所难免。”

还是没说是不是船上受的伤。

但林落也不必再问了。

一定是。

林落不懂天下之事,更不懂朝堂诡谲。

但他知道,这事一定与夺位之争脱不开干系。

伤了裴云之的有一人,那裴云之所伤的呢?

如裴云之这般的人一定很多吧,且还不如他这般尊贵,不如他这般多谋。

上位者争来夺去,下位者也为之付出性命。

如今这是刀浅,裴云之尚且存活。

若是刀深呢?

林落的呼吸骤然变得很轻,握着裴云之的手却力道变紧。

他问:“裴云之,家族真的很重要吗?”

名利、地位,真的很重要吗?

值得去付出性命的代价,只为维系家族,妄图以此长久无衰吗?

明明粗茶淡饭一生,也挺好的。

“如今官场非门阀世族子难以入内,如若不争斗,门楣衰落,便后世全绝。”

裴云之说:

“既已为世族,便不得脱身。”

没说重不重要,可林落心里知道了。

重要的。

若不重要,便无人会去争夺。

便也不会有草芥人命之事在门阀世族间屡见不鲜。

如今倾轧之下,跌落尘埃或无法上爬便注定寻常人若是一个不注意,便会死于上位者刀下,冤屈不能。

天下之势如此,无人能改,能改者不会愿改。

自己也是因世族获益之人,因林氏、因李茹远见获得学识入东隅书院求得闲云野鹤。

可非是人人都能如他,轻易买来昂贵的竹卷笔墨,日日研读临摹。

如山倾倒压来无力抵抗,林落忽喘了口气,松开了手。

虽同为世族子,但林落因并不在林氏主宅长大,也未曾去过湘青堂。

他自对林氏并未有太多牵挂,更不愿将一生用来维系林氏。

但他知道,裴云之会的。

身受其利太多,更需要绳其祖武光耀门庭。

他尚能脱身,裴云之不能。

*

自来建业那日一见稍许松快,过后裴云之便又匆忙了起来。

白日里裴云之忙于公务见不着人,不是外出就是在书房。

不欲去打扰,林落便在屋中看书。

府中有很多绝卷,甚至翻着,林落还在房中书架最底部找到了一卷游记。

其上笔墨有些稚嫩。

林落展开看了,才觉若说游记,也不算。

倒像是手记杂谈。

其上所书各地美景,又写学堂趣事,也有兵场心得,伴着途中颠簸心事,见水患横灾还记下一些医方与些许药材,后方还有小字叙说其药几度味苦云云。

笔者年岁不大,却所知颇多。

稚童还写曾见同龄孩童已在田中务农,借宿落脚之时孩童见他温书,眼切切,他便赠书一卷,还教其识字。

孩童极其聪颖,但他无法在此多做逗留。待回程时路过本想再教一二,却听孩童说竹卷被双亲换了银钱,用以度过田地干旱。

看到此,已是卷末。

最后一支简上小字书:他说,阿父告诉他,有一卷书、识几个字是无用的,他无法知晓更多的字,就算知晓了,也改变不了任何。

——能改变的。

稚嫩的笔迹在最后四字上初显锋利,林落看这笔势觉着有几分眼熟。

但也看不出太多。

待卷上系好放回,林落才觉已是日落。

此卷被裴云之放置书架最底部,想来是没看过几回的。

不得不说,林落觉着裴云之与自己的喜好着实相似。

屋内书架中的书卷除了兵卷外,他都觉着十分合胃口。

忽想起裴云之,林落记得其今日午间就回来了。

只是匆忙陪他用过午膳之后,便又去了书房。

瞧着此时还未到用晚膳的时辰,裴云之午时又未吃多少。

想了想,林落起身向膳房走去。

*

小雪后天暗得早,侍从在前方提灯照路,林落提着竹篮跟随。

书房小院中并无林木,便是连竹子都未曾有。

林落叩门得了应声后便踏入屋子,只见裴云之已然起身。

见是林落进来,裴云之上前轻轻将他拥住。

“怎么来了?”

“做了碟糕点,想给你尝尝。”

闻言退开了些,将林落牵至屋中软塌上坐下。

裴云之看着林落将竹篮中的糕点端出,忽然眼含笑。

他问:“落落先前不是说不好做这些么?”

邺水那日的话如今被他翻出来说,惹林落脸微红。

嗔去一眼,林落道:“你不吃算了。”

说着,作势就要将糕点重新放回竹篮。

“吃。”眼中笑意渐浓,裴云之自林落手中又接过糕点,放置桌案上。

松风水月的人一笑,便化了方才眸中寒潭古冰,只剩清华朗润。

倒了些冷茶,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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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糕点。

看着林落,裴云之忽问:“落落,给你作副画可好?”

书房软塌边白日便开了扇窗透风,恰好此时让如洗如洒的月光倾泻。

照在林落身上便像是仙落凡尘。

而银月如勾,似是勾着林落,不知何时会入月不见。

“可别是又要在我身上画。”

林落还记着上回裴云之说写字,却是在他身上写。

裴云之说:“自是不会。”

于是林落答应了。

“好。”

上回林元烨说要给他们做画也没做成。

林落还从未有过一副画着自己的丹青。

裴云之起身去取来了笔墨纸砚,待摆好,他便瞧着林落。

每一回都下笔极缓,还要再看半晌。

估摸着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林落却只看见案几纸上只有寥寥几笔。

他不解问:“为何这么慢,难不成夫君丹青不好?”

裴云之道:“是,也不是。”

“落落的模样,我恐画不出半分,须得斟酌仔细再下笔。”

许久过去,终是画好了。

裴云之再题字,才拿与林落看。

其上写的是《子衿》。

林落撇嘴:“这字你现在才送我。”

“抱歉。”裴云之浅笑:“如今才赠与你,希望为时不晚。”

*

冬至前,雍王生辰相邀众人府中作宴。

作为裴夫人,林落自也前去。

雍王府高墙绿瓦辉宏,便是回廊矮栏都用白玉雕成,镌刻细腻的白玉在日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穿过前廊,待真正踏入作宴的堂中,敞开的门使林落入眼便看见的四根基柱立在内,将一个堪比小院的屋子撑起。

他面不改色地仔细打量,一根柱子似是需要四五人合抱才能圈揽住,金红交织的浮雕盘踞其上,连着柱上的织金锦帐,十分奢华。

堂中有清香萦绕,随处可见的暗金灯柱上点燃着清冽的香烛。

满屋桌案整齐,左右相对。

此时堂中落座的人不少,但最前方的主位上还空着,以及主位左下方第一个贵客位。

裴云之牵着他落座到了首位右下方的案前。

就在二人坐下没多久时,一个穿着墨蓝色织金衣袍的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轻甲的青年男子。

见来人,众人起身:“见雍王殿下安。”

这便是雍王温匡寿了。

跟随作礼的林落眼珠缓缓转动,凝眸在温匡寿身后的青年身上——

剑眉星目,一副年轻俊朗相,挺拔的脊背无一不彰显着他矫健的身姿。

这是谁?林落眯了眯眼。

那青年好似感觉到林落的目光,抬眼与林落对视上。

那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冰冷眸子将林落看得心中一紧。

随后便听温匡寿向青年道:“司寇兄,坐吧。”

司寇,这个姓林落并不陌生。

他向琼州送信之时便知晓了琼州牧的名讳。

想来眼前人就是琼州牧,司寇淙。

眼前的寒眸在一瞬便掠过,林落却已经将其与邺水那夜记忆重合。

是他。

杀人的是他。

那夜记忆实难抹去,但此刻并不能表现出什么。

林落缓缓垂下眼皮,面色平淡,和周围所有人一般的模样。

宾主齐聚,随着向温匡寿献过寿礼,侍从们秩序井然的为每一个小桌上端来早已备好的佳肴。

一众舞姬也从门口处翩然进场,丝带翩飞。

丝竹声阵阵悦耳,酒过三巡的堂中或大笑或言谈。

虽然身边的裴云之并不似旁人一般,除了回温匡寿话,便只端坐一旁,为林落布菜或是慢条斯理吃两口。

但从未来过如此场合的林落在此待久了,还是有点不适。

“夫君,我想去园中走一走。”

林落忽附耳与裴云之小声说。

“我陪你。”旋即裴云之向主位上正在饮酒的温匡寿禀告。

温匡寿自是不会拒绝。

旋即二人起身,向屋外走去。

“裴太常,话说一个多月前你娶得美娇娘,为何不邀我等前去观礼?”

却不明刚起身,路过后方席位时,一道声音忽然传出。

二人随之顿步。

裴云之睨了一眼就在身边的出声那人,并未言语。

但此人毫无眼力见,随即起身,由一旁侍从上前扶着喝了些酒有些摇晃的身体,拦在二人身前。

他又道:“这也无妨,裴太常不喜与人结交众所周知,不过我们既然同在雍王殿下手下办事儿……”

那人目光转到了林落面上,倏尔一笑。

虽然对裴云之尊称官职,但那人却并不那么尊敬。

“都知东郡临水,而临水女郎更是灵灵动人,如今一见裴少夫人才知所言非虚,只是瞧着人如洛神,不知可会作洛神舞?”

“定是会的。”席间有人呼应,许也是喝多了,分毫不见裴云之眼底覆霜。

那人还在说:“那裴少夫人今夜可否让我等一览洛神降世?”

虽是询问之意,那人却旋即摆手让堂中舞姬退下。

作洛神舞?

林落并不会。

一时间满堂都注目过来,林落僵着脸,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连身边裴云之牵着他的手松开了他也没有发觉。

将屋中乐工都安排好了,正待那人哈哈笑着转首来再发难之时。

林落忽见一双手自背后覆上了他的双眼。

视线陷入漆黑,熟悉的茶香混着酒香萦绕鼻尖,是方才不知何时松开了他手的裴云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落只听见耳边传来沉冷的一声“落落,别看”,而后听堂中几声惊呼,以及鼻尖霎时被血腥味覆盖。

是有人受伤了?

还是有人……死了。

自惊呼后堂中一片寂静。

“可还有人要看舞?”

清冷如冰的声音打断了殿中奇怪的沉默。

分明是慢条斯理的语调,林落却莫名听出了几分邪肆。

不待林落细想,先前附和的人焦急出声了:“裴云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裴云之一双冷眸看着出声之人,淡淡道:“你可是还要看?”

他漫不经心的话语让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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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敢说话,也无人敢看。

他们十分确定,只要有人还敢说“看”,那么下一个被斩首的人,就是自己。

毕竟除了雍王与琼州牧外,如今座上官职最高的人就是裴云之。

其实席间也尚有与其同为九卿之一的人,但并未想过要与裴氏结仇,更别提堂中还有不少也是裴氏子弟。

方才不说话只是被吓到了。

但也非人人都承过裴氏的恩,与被杀之人交好之人好半晌才颤声道:“裴太常,你好大的胆子,朝廷命官雍王府邸,岂是你随意放肆之处!”

裴云之却道:“如此品行,杀之何妨?”

话间,覆在林落眼上的手已经放下来了。

他本已做好准备睁眼便见一具尸体,但眼前除了血迹与被血溅到的人,并无尸首。

是已经被侍从抬出去了。

缓缓地眨了眨眼,耳边还响着堂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

林落只偏首抬眸望向裴云之,只见裴云之看着对面案几人的清隽眉眼微挑,薄红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中却遍布阴鸷。

利锐的光在瞳孔中,冷冽的眉眼在此刻无比寂寒。

像是露出獠牙的毒蛇。

堂中出声之人见满堂除自己之外无人再敢指责裴云之,终是感觉到了他所指摘的是裴氏。

一时冷汗流下,他不敢再与裴云之说,却也依旧不甘,便转首看向主位,欲要借温匡寿之势打压裴云之。

“殿下!今日殿下寿辰,裴太常却在此一言不合便杀人,还是殿下你的亲信,他太不把殿下你放在眼里了,如此狂妄之人殿下定要严惩!”

而主位之上的温匡寿闻言,不知为何笑逐颜开,举起酒杯:“不过是死了个人罢了,侍从洒扫一下便是了,好了,此事不必在意,大家可别因此扫了今日兴致。”

“云之,你也快带夫人下去换身衣裳吧。”

温匡寿似乎对此事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他吐出的话却让林落忍不住背后一阵刺冷。

林落随裴云之对着温匡寿一拜:“多谢……殿下。”

二人走出门口之时,叮当悦耳的丝竹声再次响起,曼妙舞姬再次抓住众人的目光。

来到园林,此时天际已经压下了暗色,即将入夜的阴蓝天有微风吹过。

身上穿着出来时裴云之为他系上的大氅,风进不来。

可林落却依旧觉着身上很冷。

并肩与裴云之走在路上,林落感觉裴云之牵着自己的手掌力道有些紧。

“落落,吓到了吗?”

裴云之忽问。

林落轻轻出声:“没有。”

分明尽量放轻了声音,但还是让人听到了颤抖。

闻声,裴云之顿步。

他侧首,因着比林落高出半个头,裴云之微微垂眸看向小人儿——

又扮了女相的林落秀气的眉微微蹙起,纤长的鸦青色长睫微垂,抿着的唇惹人怜惜。

感觉到身边人停了下来,林落稍稍扬起下颌看去。

裴云之暗沉的眸就这般与林落对视上。

像是澄澈见底的泉水与深不可测的幽潭对撞。

透过裴云之黑亮的眸子,林落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落落对不起,那人冒犯于你,我……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

这种事,本不该在林落面前做出的。果然还是将人吓到了。

唇角抿直一瞬,裴云之又解释:“方才那人对雍王殿下早已有异心,前几日他私下与慎王在城外别苑相会,恐是欲投诚慎王,所以今日之事……不用担心雍王殿下会发难。”

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的话声清润,半分不复方才在堂中的样子。

可林落听着,却觉十分冰冷刺耳。

他便没有回话,只又垂下了眼。

抿着唇将手中绵软握得更紧,裴云之心觉歉意深重。

应是把人吓得狠了才会如此。

也是,林落应该从未见过杀人。

即便蒙了眼,还是近在咫尺。

随后裴云之找来一个侍从,让其去回禀温匡寿他提前离去,旋即便牵着林落向府外迈步。

林落亦步亦趋地乖乖跟着。

其实他并不只是吓着了。

他还在思考裴云之方才的话。

他不是圣人,只是对草芥人命之事并不喜欢,更是害怕看见杀人。

所以……今日那人是因不能为雍王所用,裴云之便杀了他。

那他呢?得知他要离开,觉得他既然都不愿意留在身边了,他也会被杀掉吗?

林落不敢确定。

裴云之从前就如蛇将他视作猎物,明知他不愿,明明娶林青窈也可以。

可还是将他绞缠入腹。

裴云之的布局悄无声息,谋划中看不到一点真情。

爱怜不过是施舍,是谎话,是有所图谋。

以前是,现在也一定是。

先前不愿想的,终是在今日惊醒。

沉溺了太久,险些让他产生幻觉贪恋。

不该贪恋的。

第57章不改

*

冬至后,建业下了雪。

飘了一夜的细雪堆积,将蜿蜒回廊木栏缠绕。

夜里起了凉风,越近年关,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寒冷。

建业许久没有什么热闹了,毕竟天子如今还昏迷不醒。

便是雍王的生辰宴,也是只邀了一些交好的官员而已,丝竹不出朱门。

加之前些时裴云之出了远门,没说去做什么,但许有好久都回不来。

府邸里便更冷清了。

立在屋檐下瞧着停了雪的暮色,林落感觉婚后的日子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漫长,一晃眼,竟是已然将近三月。

秋去冬来,唯不变的是他想与阿娘一起活下去。

直到阿娘离世。

自诩聪颖几分,但终经世甚少。

知其事不可为而为之的不会是他。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郎君,外面冷,进屋吧。”

陪在林落身边的满珧看着林落被寒风吹得瑟缩一下,上前劝道。

闻言,宛若一尊雕像站了许久的林落终是动了动,颔了颔首,向屋内走去。

回到屋中,林落挥退满珧,独自坐在烛火之下,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游记。

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打发时间的事情。

“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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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闭的窗外忽传来几声脆响。

不仔细听有些听不出来。

但因着次数有些多,便让林落注意到了。

像是……破竹声。

主院中唯有一小片竹林,是竹枝被雪压折了吗?

分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但林落听着还在断续响起的声音,他忽而起身向窗边走去。

将木窗微微推开一个空隙,窗外的寒气便直往屋内涌进。

目光向竹林看去,并无什么特别的。

本来就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是竹枝承不住叶上雪断了而已。

只是看了一眼,正待林落欲关窗之时,一双手忽拉住了窗扉。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如玉,很明显是一只男人的手。

林落呼吸一滞,手中卸了力道,怔愣着。

随着那扇木窗被打开,一袭轻甲狐领锦袍的裴云之赫然立在了林落面前。

许是来时匆忙,他并未换衣裳,凑近了些,林落便闻到了丝丝腥气。

皱了皱鼻子,林落问:“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要去好久吗?

不知多久没见过裴云之了,突然出现在林落眼前,让他眼睛不自觉地贪恋着一眨不眨地看。

半月不见,裴云之好像变了些许,又好像没变,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神色,冷淡的眼眸中似有风雪,但偏偏眉目间不似记忆中的寒冽。

有隐约疲累。

“心有所念,便回来了。”

缱绻的声线偏冷。

裴云之怕身上的污渍弄脏一尘不染香香软软的人,即便心中思念,但十分克制。

只立在窗外,又道:“在城外路过一处梅林,瞧着开了些花,要去看看吗?”

虽然裴云之这些时不在建业,但是对建业里发生的事还是了如指掌。

他知道林落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府邸了。

“好。”林落点了头。

本该是要从门口绕出去的,林落却直接爬上了窗台。

见势裴云之伸手扶了一把,堪堪稳住了青衣少年的身形。

待林落站稳之后,裴云之牵着他出了府。

府外已然备好了两匹马。

先前在洛阳时由裴云之教过骑马,纵使只学了两日,但林落悟性极佳,如今也没忘。

便随着裴云之便打马出城。

身旁的景色不断变幻,穿过长街小巷,直到出城到了一片梅林里。

梅林里的花如裴云之所说一般,开了星星点点。

虽然梅花开了不是什么惊奇的事情,但是林落其实很少见梅花。

应该说从未见过。

除了野竹野菊常见,梅花这般物什,没什么人种,便没见过。

下了马走在梅林中,他闭了闭眼,深深的感受着梅花的沁香,却忽的在脸上感到一点冰凉。

睁开眼,林落看见片片雪花落了下来。

他连忙转身,与裴云之相视。

“夫君,又下雪了。”

皎洁的月光下映照出片片晶莹雪花,而裴云之一袭锦衣姿态端方立在那里,满身傲雪凌霜。

眼前人仪态雅正,身上的血迹似乎都做了色染,是顶好的清贵公子,半分瞧不出是会言笑间就拔剑杀人的模样。

可轻甲护腕还是隐隐透出了几分肃杀。

“嗯。”裴云之颔首,以示应答。

梅与月色映雪,但他眼中唯有身前的清瘦身影。

被那双清冷眼注视久了,林落轻声道:“岁寒三友,如今唯有松柏未曾见过,但见郎君,如见松柏。”

巧话出口便是。

一如嫁来之前。

闻言,裴云之眸光微动,低笑一声,继而是他意味不明的语调:“落落还是那么嘴甜。”

见人终是勾了唇角

也弯眼笑了笑,林落换了话口:“夫君这次回来,还走吗?”

“嗯,今夜只是路过建业,稍后便又要启程了。”

“哦……那我呢?不要我和你一起走吗?”

话声似有失落,随着眼帘垂下。

但林落心底是欣喜的。

“如今林氏探子不在,林氏也暂顾不上你,不必忧心林氏对你的要求。”

垂着的头让人看不清小人儿心绪,只以为是不舍,或是不安。

裴云之上前一步,捏了捏人脸颊软肉。

喉间滚了滚,无声吞咽了一下,他才道:

“落落,我此行是去北地,年前年后或许都会在那里,约莫惊蛰便会归来,如今各地动乱,所以年关前除岁旬假时……你就在建业哪里都不要去,可好?”

“岳母那边也不必担心,我会派人去东郡。”

如今之势,便是他自己身边他也难保安全。

似乎唯有建业,尚还在宫中侍疾的两王之间保持着各怀鬼胎的微妙平衡。

不过即便如此,裴云之还是不放心。

他说:“你在府中如若觉着闲来无事,有空可以学制辨认竹响。”

“竹响?”林落歪了歪头。

是什么?

裴云之自袖中拿出一物,递给林落。

“便是此物,选用合适的细竹,将竹节中空清理,再在其间填上烧物,点燃发出短促脆响可作密信。”

随之拿出的还有一张素纸,正面记着长短声含义,背面则是如何制作。

林落接过垂看。

裴云之道:“记下后便可将纸烧了,我不在建业时,若建业也起动乱,你只管燃一枚竹响。”

“旁的人都不要信不要管,会有人来护你离开。”

是隐匿在建业的一小支精锐。

足以护林落一人离开。

拿着手中一根手指般细长的物什,在裴云之的引导下用火折子点燃扔至雪地中。

一声声长短不一的竹枝折断轻响,就如同风吹或雪压断了木枝。

很轻,很不明显。

但稍稍走远些,还是很清晰。

林落还是头一回见这种用于传密信的东西,一时有些惊奇。

忍下想立即寻来材料亲手试试如何做的冲动,他顿了下,迟疑出声:

“夫君把这般机密教给我,不怕我告知旁人吗?”

“落落不会。”

“那我若是告知了呢?”

“那便……告知罢。”

裴云之眼中折射出雪月清光。

“小舟入水,吞没或是同游,任凭涛浪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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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吧,果然是在骗人。

平静的暗色瞳孔里是难测的晦暗。

不可能是真话,一定有隐瞒。

林落是真不知晓他如今对裴云之来说还有什么用途。

或许是见他色相着实满意,喜爱一阵儿便什么甜言蜜语鬼话都说得出来

或许……还有别它。

总之他不能再贪恋下去,他不想死,他还有阿娘要照顾。

“夫君既以诚相待,我也没什么好回报的,这枚穗子便给你。”

就在二人离开梅林回到府邸门口,裴云之要离开时,林落解下了腰间的穗子。

是李茹给他的那枚。

本是没打算送的,但还是送了。

将其收下系在腰间,裴云之忽道:“落落,再等等,很快……”

一切都会圆满的。

什么很快?

林落不知道。

他只道:“夫君,一定要平安。”

雪下的愈发大了,落了两人满头,却又都融在发间。

听见林落如此说,裴云之眉眼微弯笑道:“好。”

旋即跃身上马,飒飒如流星。

*

裴云之走的第二日,送去叶氏的信回来了。

是一个银楼铺子的店家送来的。

彼时店家说是前些时有人为林落打了套头面。

如今打好了,该是要试试合不合心意。

若是不合,须得拿回去重做。

林落本以为此事是裴云之吩咐的,便让人进来,去房中镜前试戴。

只不过刚进入,那店家便一手打晕了随林落进来的满珧。

店家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女子,和人说话时温温和和的,挂着笑十分亲和。

却不明竟能悄无声息地打晕一个成年男子。

让透过铜镜瞧见这利索动作的林落一惊。

旋即便拿起了簪子护在身前。

“你要做什么?”林落惊疑不定。

只见店家在将满珧放置地上后,向他微微福身。

即便此时林落还穿着罗裙,点了胭脂水粉,模样俏丽水灵。

店家却道:“林郎君,五日前你传信于叶公子,今日我是遵叶公子之命来带你走的。”

“叶”字一出,林落便缓缓放松了紧绷的身躯。

自雍王府那一夜,林落便打定了主意要立即离开。

不能再沉溺下去的。

将近三个月,想来裴怀川那边的进度也快了。

于是五日前他趁着冬至刚过,说是要去亲自挑些锦缎为裴云之裁做里衣出门。

而后在街头找到了一个摊贩塞了些银子,托人向丞相府送去信笺。

“不是要做成意外么,今日便走是否为时过早?”

林落听全了话,微微蹙眉:

“且你一来我便离开消失,你以后应还要在建业行商,贸然如此恐是不妥,不若过几日我寻机出城一趟,那时作成匪徒劫道再走如何?”

“自是可以,不过,昨日东郡也有一封半月前的书信传来,让叶公子代为转交于你,还请林郎君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店家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笺。

裴怀川传来的信?

眉心深了几分,林落心跳空了一拍。

他觉着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待接过展开,只见其上书:伯母忽患重疾,难以跋涉,茑茑,可否提前离开?

难以言喻是什么感觉,脑中忽如覆上一层雾。

呼吸急促,又停滞,再急促。

回过神来匆匆将信笺折起,拿火折子在屋内铜盆将其点燃一角,林落说。

“请带我走。”

去东郡,越快越好。

*

匆匆在建业一夜,裴云之便连夜赶着陆路又登了船。

方坐在船舱解了护腕,垂袖一副文人公子相。

门口忽传来“笃笃”两声响。

没待裴云之说话,旋即门被推开。

是司寇淙走了进来。

回手将门扉拢上,下一刻他的话声也随之而至。

“裴云之,我都替你累得慌。”

护腕叠在一起放置桌案一角,裴云之一边取出茶炉,一边淡淡道:“累什么?”

“你脑子里谋划的事太多,难道不累?”司寇淙反问。

“亏你还读的书比我多,你听学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人臣之道权谋之术你该是最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近来你是怎么了?”

司寇淙继续说:

“越俎代庖之事从未见你做过,还领兵行军……纵使温匡寿承诺你待他登基便擢升你为太尉,但栎王一事,你找他要兵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你如今自请领裴氏私兵去北地作甚?”

“云之,你在打算什么?”

近来司寇淙一直在建业,并非是他所愿,也并非是裴云之所求。

而是雍王让他前来。

当然,也是因为琼州水军暂时并无用处,司寇淙也没什么要事做,便在雍王召来几人隐隐透出监察裴氏之意时,他自告奋勇了。

雍王并不知二人情谊与谋划,此行让司寇淙送裴云之去洛阳,便是要他贴身去监察裴云之。

司寇淙是真的不明白裴云之近来到底在打算什么。

又是在雍王生辰宴上杀了雍王还未做处决之人,又是向雍王直言自请领裴氏私兵前去追剿栎王在北地的母族势力。

“不便告知。”问题太多了,裴云之蹙了蹙眉。

手中碾茶的动作缓而又缓,如他心绪琢磨不透。

“算了,爱说不说。”司寇淙也不逼问。

当然,也逼问不了。

他只耸了耸肩:“真不知道你这么希望温匡寿赶快登基是图什么,无论是两王争权还是三王夺位,如今胜算最大的便是温匡寿,你这般急切瞧着是两年三年都等不起了……你可要想好,你这样继续下去这条路不会太轻松。”

“若你现在让我折回建业,也许你今年岁除还能好好在洛阳与亲人团聚美满。”

不止今年,明年也是。

嚣张的、不受控制的臣子。

还是裴氏臣子。

温匡寿即便允诺了三公之一,但不会让他活长久的。

或许裴氏也会万劫不复。

走在悬崖的绳索上,裴云之如若返回,尚还来得及。

“不用。”

*

裴氏的私兵整船起航还需得一些时日,于是司寇淙就这般与裴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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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洛阳歇脚。

待去了裴氏主宅拜见了裴父裴母,出来时,司寇淙感叹。

“伯父伯母瞧着极其温厚,养出你庶弟那般浪荡子不奇怪,倒是你,怎的古板又冷漠?”

“难不成不是亲生的?”

司寇淙口气带着不正经,裴云之便也没计较。

只道:“我自幼在祖父膝下长大。”

“裴御史?”

司寇淙幼时没怎么出过琼州,除了兵卷更是没怎么听过学,便不似世族子那般认得各地世族以及历任官员。

不过他记忆里好似是有这么个人。是少时写信给他阿父送来裴云之的落款。

御史大夫,裴少辞。

“祖父已然告老还乡,称裴家主罢。”裴云之抬步跨过朱门槛。

裴少辞虽然致仕,但如今裴氏郎主还是他。

裴云之自幼被接去,便是为了未来将家主之位传与他。

话间,二人正准备上马车。

只是司寇淙上去时,一个侍从忽叫住了裴云之。

“长公子,请留步。”

裴云之转身,只见是一个老伯。

从前是此人常常引他来回祖父与双亲身边。

“程叔,是有何事?”

“长公子,前几日郎主传信来,要我若是见到长公子回来洛阳,便让你去老宅一趟。”

裴氏祖宅并不在洛阳城中,反而在山中。

裴少辞自致仕后便去了老宅守着祠堂。

虽说还担任家主一名,但大多事务其实已在这些年交于了裴云之一手处理,他老人家已隐居山林颐养天年。

“阿父寻我何事?”

这两年裴少辞已经少再出祖宅了,也很少再见裴云之。

说是不问世事。

便是连裴云之婚宴也未曾前来,只送来了贺礼。

如今寻他是为何事?

“郎主并未言明。”程叔摇了摇头。

默了默,裴云之道:“知道了,稍后便去。”

*

冬日青山如旧,穿过羊肠小道,破了山间还未来得及散尽的雾气。

车轮声终是停在山间一处宅院前。

自马车上下来,裴云之已是许久都没有来过此处。

少时在此几年,算不得什么愉快的记忆。

但也并不是不愉快。

只是……很久远了。

“长公子,郎主在竹院。”

门口守着的侍从说。

袖中的手蜷起一瞬,旋即又松开。

裴云之去了竹院。

方进入,便见一个鹤发白须的老人跪坐竹院中的案几前,案上烹着一壶茶。

走近,裴云之掀袍跪了下来。

却不是跪在案几前的软垫上,而是一旁的小石路上。

见他动作,裴少辞饮了口茶,才道:“看来他们说的没错了,云之,若是我不派人去你府上询问,你打算将娶了个男人的事瞒多久?”

到底裴少辞才是家主,裴云之身边的侍从纵使再如何忠心,也是裴氏的家生子。

只是裴云之并没料到连婚宴都未前来的祖父会特意着人去打听到此事。

“孙儿未曾想瞒阿父。”

膝下是洼凸的细碎石子,裴云之垂着眼,却恍若未觉。

“你是何时知晓林氏嫁来的是男子的?”裴少辞又问。

裴云之如实作答:“一开始就知晓。”

端着茶盏的动作微顿,而后被轻放在几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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