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是雅正的,但眉眼间的凌厉却向裴云之散去。
“身为裴氏子,你应知晓该做什么,而不是如此妄为。”
“孙儿并未妄为。”
这是裴云之少有的顶嘴。
“天子赐婚要的是林氏嫁嫡女,却嫁来一位男子,如此欺君之罪,你该如何做?你是如何做!”
分明是淡然的语气,但裴少辞每一个字都带着威压,向裴云之打去。
“……”
该怎么做?
自是借此以皇权向林氏打去,就算不能伤筋动骨,却也能以此咬下一块肉。
这块肉最终是被谁吞之入腹不重要,重要的是咬下了林氏的肉。
可。
少顷,裴云之静静道:“阿父,我心悦他。”
心悦。
此言一出,终是让这个大半生都波澜不惊的裴氏郎主面上有了片刻僵硬。
裴少辞半晌没说话,脸部有微微抽搐,连带着胡子跳动了几下。
才听有些许怒意的声音溢出,带着些不可置信。
“你……心悦一个男子?”
“是,孙儿心悦一个男子。”裴云之抬起了眼,与裴少辞对视。
眼中的坚决不是假的。
自小到大,裴云之在此跪过无数回。
从未有哪一回,裴云之这般回视他。
坚决的,带着不可转移的执拗。
“待圣上醒来后,你再将此事禀报也不是不可以,这段孽缘……这段时间也够了。”
许是老了,也许是当年小小一团的人长大了。
裴少辞忽退了一步,不似从前那般。
可未曾想,裴云之叠手弓腰。
“阿父,恕孙儿不能从命。”
男子的动作是认罪?
不是。
是在请罪,不改。
明明他可以假意应承,因为他知道天子纵使暂且不会驾崩,但也不会醒来。
但他不愿。
迟早该说的。
竹林沙沙作响,沉默有多久,裴云之便以额贴地多久。
终是在身前响起衣袍掀动的声音时,裴少辞开口了。
是对着远处的侍从说的。
“请家法来。”
裴少辞怒声如洪钟,显然康健无比。
所以在家法打在裴云之背上时,力道也是十成十。
裴云之的弓是裴少辞亲自教的。
这般跪在竹林受罚的情景记忆中有过,不过从前都只是被打手板。
这是头一回请了家法。
——一根黑竹而已。
坚硬如铁。
已然起来正着受罚,闷响一下下打在脊背上,似是想打碎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裴云之却并未露出半分痛楚。
仿佛背上的疼痛与他无关。
自己的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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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不怕疼的人,懂隐忍,知礼法。
从前手板不过是因其犯了错,虽知裴云之下回定不会再犯,但还是要以示惩戒,有定数的打。
从未有哪一次如今日这般,并未说要打多少下,并未控制力道。
可裴云之就是不认错。
所以越打,裴少辞便越心冷。
不改。
明知他不会容忍此事裴云之也不会改。
到底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孙子。
背上的家法缓了下来,停了。
裴少辞声音忽带疲倦:“你若心悦也不是不成,只是男子不可为裴氏主母,你且将他休了,再娶一位女郎,我便不管你了。”
家法已经被裴少辞递给一旁侍从。
侍从接过本是想直接放回锦盒中,却不了握了一手黏腻。
再拿开,才见是血。
“……!”
本想惊呼,但侍从看了眼地上跪着的黑袍男子似是个没事人一般,裴少辞神色沉沉。
知晓这不是个打搅人的好时候,他便将声音咽了下去。
只端着锦盒拿着家法退了下去。
侍从走时,身后身影又俯下。
裴云之道:“阿父,请恕孙儿不能从命,孙儿此生只娶一人。”
还是那句话,便是连退路都断绝了。
“那嫡系血脉呢?”未曾想他退一步,裴云之却得寸进尺,裴少辞怒而发笑:“你与男子难不成还能生个重孙给裴氏?”
“可自旁系抱来嗣子。”裴云之道。
背上的血在玄色的衣袍上看不出颜色。
直到顺着衣摆在石子路上洇开,才知其伤势究竟有多重。
看着眼前这个孙儿,裴少辞忽然有些恍惚。
自幼抱来膝下养大的人,他是否从未看清过裴云之心性如何?
罢了,也不用纠结。
总而言之。
“不行。”
裴少辞负手,眉眼极其阴沉。
“你现在就去祠堂门前跪着,你好好让列祖列宗看看!看看你这歪邪的心思!”
“裴氏一族至今从未出过你这般无耻之人,你只娶一个男子的事我是万般不能答应的,你若执意如此,便去问问祖宗,看看哪位祖宗答应!”
“待有祖宗显灵答应你了,你再起来!咳…咳咳……”
饱含怒气的声音话到最后咳了起来。
裴云之抬首去看,膝行两步手伸出想要去扶。
却被裴少辞拒绝。
自己抚着胸口顺了顺气,而后裴少辞甩袖离开。
片刻,裴云之也起身,向着祠堂走去。
*
才出了几日艳阳化了雪,夜里却又下了起来。
祠堂外。
雪中脊背清碎,三日默跪,算不得什么的。
正视着祠堂内的牌位,裴云之只在想,倘若祖上真的有灵。
请庇佑他与林落,美满一生。
*
裴少辞最终还是放走了裴云之。
许是妥协,也许是因着裴氏私兵都整船待发。
裴云之还需前往北地。
琼州事务司寇淙毫不着急,毕竟琼州临海,并无什么大碍。
他便以为雍王监督之名随行在裴云之身边。
自船转陆路,舟车劳顿。
行军好歹停下时可稍作修整,但裴云之却是夜夜不休看着北地探子情报,在地图上勾画。
“御医都说了天子尚还能活一年有余,雍王登基一事不急于一时,你何苦如此着急为他扫清障碍。”
上回询问没得到答案,司寇淙依旧不解此事。
栎王母族在北地,皆是骁勇善战之人。
裴云之领着私兵,还亲自前来,日夜不休。
莫不是把自己当神仙了?
“时间紧促。”
军帐烛火中,裴云之言语间并未分心。
案上地图视野广阔,如今又正值寒冬。
他凝眸,思索着在如此不熟悉的地势下该如何以步兵绞了铁骑。
“说到底你就是急!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像是老婆孩子跟别人跑了一样。”
司寇淙也懒得去打扰裴云之谋算,他只斜坐案前,拿起酒袋闷了口烈酒嘟囔两声。
“别忘了你身上还有伤,不用事事自己硬撑,我也可以帮你。”
“……”
分明先前说过许多话都被裴云之淡淡应过,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骤听此言,裴云之却恍然一怔。
眼前的地图都作了飞花,浑成镜中水月。
不知是这些时若有所感不安,还是少眠沌了思绪。
裴云之不敢将眼前摇碎。
脑中忽想起马车初见时那一面,掀开车帘,小人儿便斜坐在车厢内,用那春水叠波的眼看他。
思念与不安一齐在心中忽然疯长。
并不明在不安什么,裴云之只抬手捂着胸口喘了口气。
闭目平息一刻再睁开,眼前的地图还是地图。
定下心神再度延续演算,裴云之想。
再快些,回去就能将人拥入怀了。
*
第58章离别
云苍山。
几片山脉绵延被微风拂过,青山峰峦起伏,仿若一条滚滚绿江,云是浪边,无边无际地延伸。
东隅书院坐落其间一处谷中,南北依山建起高楼,东西通畅,一边是万丈悬崖,谷底便可看云海间旭日高升,一边是山林,登楼便观绿海日落。
林落自高楼屋室出来时正值日出,一轮红日自谷中浓雾间升起,红雾灿光。
书院弟子已有不少人前来温书了。
卢从杰登楼就看见林落将藏书室落好锁,而后转身迎面走来。
“宁公子,你们昨日不是已经将所有卷籍抄录完了吗,你怎么如今才出来?”
他抬手揖礼:“可是一夜未眠?”
“嗯。”
看见身前人,林落笑了笑,颔首:“所有卷籍昨夜便修完了,瞧着目录册子还没人写,反正我也无事可做,便顺手抄录了下,未成想出来便是日出了。”
闻言了然点点头,卢从杰几分感叹:“说来宁公子到此来也已有一年了,忙碌修书之余还能写出《月海记》那般文采斐然的文章,真是让我等自愧弗如,不过……既是修书一事已然结束,昨日听闻叶夫子有意邀你在书院执教,你却不愿,为何呢?”
此言一出,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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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几个白衣弟子也纷纷出声。
“是啊,宁公子四月前所著的一卷《月海记》,笔下海晏河清之势宁人观之向往,世外桃源的意境似得叶氏真传,可否能教教我们如何心悟?”
“听闻正是因为宁公子这卷《月海记》使北地周氏的七公子一月前便辞官找寻叶氏之人求得入隐书院门路呢,他如今应正在路途上,只为前来见得宁公子一面。”
北地周氏是个名门望族,只可惜这些年来没落,直至一年前族中嫡系七公子入仕,一年间便又辉煌起来。
瞧着周氏门楣日益光耀,但在这紧要关头,周七公子读到了《月海记》,于是就弃家族于不顾了。
这些话是前几日来山间收拾空置小院的侍从带上来的。
情况大体是这么个情况,但想来其中还有旁的缘由。
林落不知也并不在意,只听此言,稍稍摆手。
“诸位过誉了,但我之浅薄,不足以教人。”
《月海记》不过是一卷虚构篇章,其间描绘安宁盛世再如何美好,终究不是他们所处的现世。
‘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乡邑大治’之景不是如今世族横行,权欲熏心的大景会有的现实。
他如今只能写出世人向往的美好、安稳田园间的乐趣,还不能知晓世间百种残酷何解,自不能误人。
纵使林落这般说了,可卢从杰却还想劝。
“山下不管山中事,我等来此听学隐居,便是为心中桃源,宁公子可构建其景,若能学之如何入此心境……”
“隐居非是避世不闻。”一声悠然插入,“叶夫子让我们在东隅书院隐居听学,意在暂寻安宁,但并非不通世事一心沉浸自欺欺人中。”
绛紫宽袍的男子倏然出现,俊逸面容面含浅笑,众人一见纷纷招呼。
“怀川兄!”
裴怀川笑吟吟点头,继续道:“我和茑茑今日便要启程下山,前往姜国,听闻那儿是真路不拾遗开平盛世,回来时茑茑或会再写一卷游记……如此,你们可还要留他?”
众人虽在云苍山上少知世事,且姜国离着大景隔了海,除了通商之外,别国之事少传入中原一带。
但他们还是知晓姜国这番传闻的。
多亏了云苍山上收有不少隐士,去岁恰好来了一个去过姜国的人。
对那儿可谓是赞不绝口。
但问其为何不在那处久居……
只道是自力更生却草盛苗稀,无财无力活不下去了。
那儿不用大景的夫子,也不盛行抄书一事。
他便也只能回来。
可总之,那处盛世之景不是假象,他们十分想要了解一二。
但从那人口中只听得分毫,又无竹卷记录。
这下听闻林落要去,众人哪会再留。
“是这样么?那归来之时,一定要让我们先行拜读一番啊!”
“啊……明年我许要下山一趟,可看不了了。”
“无妨,届时各大书肆定会有人抄录售卖的。”
几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裴怀川充耳不闻,只看林落。
见那秀靥虽是面上含笑对众人应声,但眼底却有几分惺忪疲倦。
他便开口打断:“好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同卢从杰几人颔首告别,二人便一同下楼。
见身旁无人时,林落才看着这个时辰突然出现在此的裴怀川出声。
“这几日你不是说要去山中垂钓钩些鱼来做干粮么,怎么来书院了?我又何时说要再写一篇游记?”
“垂钓了几日鱼都不上钩,瞧起来我们下山路上只能吃些干饼子了。”
见林落修书修得都忘了时辰,裴怀川无奈。
“茑茑可是忘了我们今日便该启程下山了?一早去你院中寻你不见,采绿说你一夜未归,便来此找你了。至于游记么……我胡诌的,但你真不想写?”
林落虽是没说过,但裴怀川知晓他定是有这个想法才会在自己邀约一同前去姜国时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
闻言几分恍然,林落这才想起着实是今日便该下山了。
旋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忘了,见谅,那我们赶快走吧。”
想来这个时辰采绿已经将收拾好的行囊都放在马车上了。
看着眼前一袭青衫在说完后便加快了脚步,半分想要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二人二月前就约好同去姜国,这般大的事儿,他昨日还提醒过林落,没成想这小人儿又是一夜未眠。
“许久未见你失眠过了,昨日又为何睡不着了?”
快步跟上了前方那几分虚浮的脚步,裴怀川微微叹息一声。
却对此情况似乎见怪不怪。
毕竟先前林落夜不能寐时请过医师来看,都说林落无事。
不过林落已然是很久没有失眠过了。
也许说他失眠的毛病,只在一年前出现过半月。
那时林落刚来东隅书院,因着阿娘新丧心神不宁,便几夜合不上眼。
若不是裴怀川寻来会点拳脚的人将他打晕几回睡了几觉缓过来,恐怕都要心力交瘁而亡。
但这般症状已经是一年未曾发作过了。
“前些时是阿娘忌日,我梦见她了。”林落笑了笑,解释得很快。
所以才睡不着。
其实也不止梦到了李茹。
还有……裴云之。
此时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也不过是梦见了,心中并无波澜。
林落很快垂眸敛下心绪。
跟在一旁的裴怀川见人垂眼只以为是彻夜不眠的疲倦作祟,看那薄薄的眼皮连着鸦睫轻颤,忍住想要将人拥住的一股冲动。
他再叹:“好吧,你先去马车上等一会儿,我去找医师再开几幅安神的方子带着,你这几日路上先好好睡几觉,这回下山正好路过东郡,我们顺道去祭拜一下伯母,你可别拖着没精神的样儿让伯母心疼了。”
因着修书一事繁琐而不能断,下山来回路途时日又漫长。
所以今年李茹的忌日时,林落没有前去祭拜。
如今修书一事已然完成,林落昨日拿了叶夫子递来的银票,有了银钱也有了空闲。
自是要去祭拜的。
早已习惯裴怀川这般并不越界的关怀,林落道:“好。”
*
上了马车,林落在马车上等了会儿。
待裴怀川端来了安神汤,他喝过之后便睡了。
此行万事从简,裴怀川和林落便各自只带了一个侍从。
两人带着侍从拉着简装行囊各乘一架马车。
云苍山广阔,待他们摇摇晃晃终于出了山中来到山脚下时,已是过去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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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眼见着天际余晖将尽,马车便在路过一片梅林时停下来修整。
林中还有花瓣纷飞,是冬末还没来得及凋谢的梅。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不同于先前的腊梅初开的花苞,现下正是梅花凋零的时候。
二月底的气候一如既往的寒凉。
彼时林落刚走下马车。
瞧着梅林里的花,想起了与裴云之见的最后一面,林落没有说话。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一晃一年竟是如此就过去了。
一年间,他从未忘记过裴云之。
这个人这种事,世间再难遇到了。
只是虽是李茹已逝,他不必再考虑她如何,林落却还是丝毫没有想再回到其身边的想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能神交,自也不能心合。
如今这样就很好。
“郎君,坐下来喝口茶吧。”一旁的采绿走上前,对着正在赏梅的林落说道。
林落早已不是林氏的女郎,而是东隅书院的修书人,采绿便也改了口。
听到采绿的声音,林落也收回了看残花的目光。
理了理衣摆,他道:“嗯。”
在梅林只是停留了一夜,第二日,二人便进了桑水城外一家客栈歇脚落宿。
因着二人并不打算进桑水主城,刻意挑选的是一家离主城最远的客栈。
所以客栈有些旧,厢房也不怎的大,连带着桌案也是。
林落虽是并不介意,但二人既然是同行,自是要一起用膳的。
厢房案几摆不下,便一同下到了客栈一楼堂中落座。
此时正值午时,堂中坐了不少人,多是贩夫走卒将货物放在客栈外进来歇脚用膳,顺带谈天说地。
嘈杂吵闹中,也不怕有人会有闲心思偷听二人说话。
于是在点了菜后等待时,林落看着裴怀川,问出了下山后他一直想问的话:“柏清,你已经陪我上山一年了,如今下山,你想回洛阳看看吗?”
在东隅书院时,裴怀川只用柏清一名示人。
尽管旁人大多都以山下真实身份相待,但他依旧如此,并让林落也只用宁非茑这个名字。
林落问为何,裴怀川道是书院中经常会有人下山游历,如同他们一般,届时若是暴露二人在此,不好。
毕竟山中人大多为假死脱身或是鱼俗世亲缘断念后才来,几乎无人与他们二人一般,一个是自裴云之生变不告而别,一个是给裴氏留有书信一封便了无音讯。
山下许会有裴氏人寻找他们的。
当然,这只是裴怀川的猜测。
因为书院弟子虽是也能自由出入山间,但除非是常常下山,不然并不会得知山下之事。
来云苍山是为避世隐居,世间事不会有人传入山中。
这种日子十分惬意,裴怀川便也未曾刻意打听过山下事。
只是如今林落提起裴氏,他愣了下。
而后道:“不回了。”
想回洛阳吗?
裴怀川自是想回的。
他自幼养于主母膝下,裴夫人又温厚和蔼,待他如亲子。
因裴云之常年不在主宅中,他便享尽了父母疼爱。
可他现下不能回去。
就当是他不孝也好,是逃避也罢。
他只庆幸遇见了林落。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与人一同断念俗世,再回去只能是自找麻烦。
——他下山之前还是寻人问了问如今世道的,听闻半年前先皇驾崩后便是雍王登基了。
官场之事,裴怀川了解并不太深。
但想来不论雍王登基一事是否代表裴氏就此一步登天。
他为裴氏庶子,如今裴氏嫡系除了裴云之外便再无男子,他回去裴氏定是要让他入仕巩固裴氏门楣的。
很早以前祖父便想这么做了。
只是那时裴云之为他解围,说是暂不需要。
但自被裴云之派去琼州时起,他便知晓,长兄一定不会再包容他了。
如今的日子,就很好。
是他梦寐以求的。
纵使他还不敢……
往昔被乱花迷眼,不觉如何,今朝但见一人,才觉过去难言。
抛却俗世荣华干净一身,忽知是此人非为祈求怜惜的少年。
惊才绝艳无外乎此,更让他胆怯。
只敢陪在人身边,盼望得一回眸,一浅笑。
应不会远。
看着眼前人因着自己的话神色些许变幻,又有几分少见的凝重。
瞧起来是真的不想回洛阳。
如此也好,他其实也有些不想去那儿。
林落没再多问。
适时客栈侍从也端来了菜肴。
二人执筷用膳。
客栈的膳食算不得很好,但总比这些时下山的风餐露宿的干粮好。
在用至觉着饱腹之后,林落便停了筷。
只是方拿出巾帕碾了碾唇角,林落便忽见客栈门口走过一支行军。
这里怎么会有军队?
林落视线被吸引过去。
恰逢此时客栈中有一个孩童也被此景吸引,自板凳上跑下,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上瞧。
孩童太小,许是头一回见着身着铁甲的人,被那泠泠寒光吸引,忍不住倾身想要再凑近些看。
却不明门槛太窄,他站不稳。
手一个没把住,身子便倾倒下去。
客栈门口便是两阶石台,这摔下去孩童最少可要破开皮肉了。
看见了这一幕的林落顿时心一惊,站起身来想要去扶。
却太远。
而还未待他踏出一步,便见门口路过的行军中忽出来两人,接住了孩童。
林落的步子顿了下来。
此时孩童的娘亲也发觉了孩童不见,正巧看见了门口的一幕。
她自士兵手中接过孩童,连连道谢。
见着孩童平安无事,林落便又坐了下来。
恰见对坐裴怀川因他动作看他。
“我……”
因着裴怀川是背对着客栈门口,想来是没看见方才那一幕。
林落便开口准备解释。
只是刚说出一个字,便听邻桌也看见了门口情景的人忽然感叹一声。
“虽说如今大景战乱四起与裴氏的人脱不了干系,但这裴氏私兵倒也是少见的好啊。”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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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附和,“旁的那些世族门阀私兵过境恨不得把我们这些人都拉到战场上当人肉靶子才好,裴氏私兵却能护桑水一方周全,连地方豪强也看他们几分薄面,着实让我们能松快些。”
农户不被掠夺米粮,成年男子不被拉去充军。
此处在如今还尚有战火的景国内实在让人安心。
“裴氏私兵如今为何会在这里?”也有从外地而来的人好奇。
这桑水又不是裴氏盘踞之地。
听起来裴氏私兵好像还不是一日在此了。
最先感叹的人闻言,瞥了一眼那疑问之人,说:“你走南闯北难道未听旁人说起过此事吗?桑水本是栎王封地,但半年前先皇驾崩,三王夺位,栎王因远在北地的母族被裴太尉早早重创,方整了兵想去建业,还未出城就被裴太尉领兵擒获夺了此处,裴太尉走时见桑水因栎王而哀鸿遍野满城混乱,便留下了一支行军在此重建守城。”
裴云之会有这么好心吗?而且半年过去,现今桑水已然安稳,裴氏私兵为何还不离开?
桑水又不是没有太守与郡王。
“原是如此。”那人稍稍点头若有所思,却没问这些,只又问:“那……这位大哥,你可知这支行军如今是谁在领管呢?”
“你问这些作甚?”男人狐疑。
“我啊,”那人笑了笑:“我想投军。”
“哦,这样啊,那你也是来对地方了,如今裴氏私兵是自琼州来的陈都尉领管呢,陈都尉也是个好人,不管你能不能进裴氏私兵,他都应不会亏待你,高兴了许是还能把你送去琼州呢,陈都尉原先就是琼州牧身边的……”
眼看着对坐的裴怀川就这么一言一语的和邻桌的男人聊了起来,林落却听不进去了。
骤然从旁人口中听见了裴云之的消息,他一时间有点恍惚。
平日里自己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心绪早已没了波澜。
他还以为对其已经放下了。
没成想今日听到这人的事,竟是心如擂鼓。
胸中翻涌着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如今裴云之是裴太尉了。
真好,该恭喜如愿以偿的。
看来他当初离开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裴云之争他的权利地位,他过他的闲云野鹤。
这样,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茑茑,吃完了就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方与邻桌男人结束了闲谈,裴怀川转眼就看见了林落心绪不宁的样子。
是……因为方才邻桌的话吗?
是吧。
裴怀川虽是风流,但也非愚钝迟缓。
初入云苍山将人打晕那几夜他守在小人儿身边,夜间噩梦缠身数十声“阿娘”中掺一声“裴云之”,他便能知晓长兄于林落来说不一般。
一时也不愿去细想林落为何会因为仅是听见长兄的消息便如此,裴怀川抿了抿唇,只让人先回房休息。
“好。”
有些缓慢的从失神里拉回思绪,林落没有拒绝。
*
午后,一封书信到了太守府。
陈郸在接到信后,看着其上许久未见过的熟悉字迹,略微惊讶。
而后快步离开。
“陈都尉,还未到放值时间,你去何处?”有官员看见了陈郸收拾桌案整理衣衫拿腰牌的样子,不解问。
“家中急事。”陈郸应付一句,而后离开。
上了马车,陈郸本是吩咐车夫去往信笺上的城外小酒楼。
想了想,却又道:“先回府。”
*
陈郸来时,裴怀川已经斜坐在案几前,自斟自饮喝了一壶酒了。
桑水的酒百喝不厌,眯眼看着走进来的陈郸。
此人再不复初见时那副灰头土脸样,也不复一年前见时还是普通侍卫的模样。
看着那轻甲佩剑,裴怀川道:“恭喜陈都尉。”
话里是调笑,却也是真心恭喜。
自将陈郸引荐去琼州那一日,他便知晓陈郸定会有出头之日。
“裴二公子,这一年你去哪儿了?”
陈郸并未应答裴怀川恭喜的话,只是看着眼前的人,拧眉问。
裴怀川给裴氏留了书信,却没给他留。
这一年若不是他自裴云之那处知晓了裴怀川走前给裴氏留了书信,他都险些要以为裴怀川遭遇不测了。
毕竟这一年大景实在动荡。
“只是隐居了些时。”
裴怀川轻飘回答。
话间手中酒盏已空。
只是刚落盏,陈郸便熟稔地给他倒上酒。
倒完,他看着裴怀川:“你可知裴氏正在四处找你?”
其实不该说是现在。
“裴氏已经满天下找了你一年了。”
“哦?”裴怀川有些讶异:“为何?”
裴怀川知道自己会被裴氏找寻,不过他只以为会是在他了无音讯小半年后。
从前还会留下踪迹,如今是销声匿迹,总归是裴氏子,该是要找的。
可……为何陈郸要说已经找了一年了?
不过裴怀川也并不害怕被找到。
裴氏顶破天就是罚他禁闭几日罢了。
“你……将裴太尉的夫人带走,你还问为何?”
见裴怀川似是真不知晓的样子,陈郸有些无奈。
其实这事陈郸本不该信的。认识了裴怀川这么久,他从未在其身边见过任何一位女郎。
可这事……
见裴云之那般冷寒下令让裴氏私兵留在各地每日守城盘查的样子,他又觉可能是真的。
还是看裴怀川是怎么说吧。
“长兄怎么知道是我带走的?你又怎么知晓此事?”
骤然听见陈郸说出这话,裴怀川奇怪。
而且尚在朝堂为官的叶氏之人为何从未向云苍山传信告知他裴云之在找他,还是因为知道他把林落带走了。
难道是知晓他与林落身份之事的叶氏人中有人泄密?
不可能。
不然为何裴云之至今还未找到云苍山上。
这厢裴怀川还在挑眉不解,这厢见人竟然认了,陈郸顿时眼前一黑。
“你又不喜女郎,为何要将你嫂嫂带走?你可知裴太尉给裴氏私兵是如何下令的?他说,寻见裴怀川,留一口气便可!”
手足之情都不在乎了,足以见裴云之盛怒。
裴怀川对此却并不在意,只再问:“啧,你先告诉我长兄到底是如何知晓是我带走……嫂嫂的,是长兄告诉你的?”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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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字真是拗口。
“不是。”陈郸摇摇头:“其实裴太尉并未和旁人说为何找你。”
“那你又是如何知晓是我带走了他。”裴怀川不想再叫那个称呼了。
“是……这个,你自己看。”
陈郸从怀中拿出了方才回府一趟取的信件,递给了裴怀川。
身为琼州牧的下属,陈郸本不该知晓这件事的内情的,该做的只有遵从命令。
但他能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手中那封一直没送出去的信。
那时林落在临川将信给他,他回到琼州后,却发现裴怀川已经离开。
因一直跟在司寇淙的身边,他也并没有机会见到裴怀川,也没机会去找。
直到一年前听闻裴怀川了无音讯,四个月前又在桑水宴饮时听司寇淙说裴少夫人失踪。
一连两个裴氏人就这般不见,他越想越不对,便在回房后打开了手中那封未送出去的信。
只见其上写的是……
思绪间,陈郸抿了抿唇,看着裴怀川拆信的动作。
“裴少夫人让我带信时她还未嫁去裴氏,那时我只知她是林氏的女郎,但不知是哪一位,直到你不见后我拆开这信,见到落款便知道了。”
“裴二公子,你简直……”
罔顾人伦!
后面的话陈郸有些说不出。
虽是常年混迹军中,但他不是粗犷豪放之人。
且裴怀川于他有知遇之恩,难听的话便骂不出来。
拆开了那封信,裴怀川并未在意陈郸在说什么。
其上写着绵绵情话的字迹很熟悉,他有些发懵。
那时林落便知晓了‘柏清’就是‘裴二郎’吗?
应当是不知晓的。
那这封信是给谁?
……一瞬间,脑中灵光乍现,好像有什么想通了。
自东郡酒楼中与林落和长兄三人一遇,他并未想过长兄是借着‘裴二公子’的身份与人相处的。
尤其是在二人成婚后,他更未想过。
许是那时被林落竟是宁非茑一事惊讶,也许是见林落嫁来便想离开长兄让他心喜。
忘记了去探究林落为何离开。
也忘记了,长兄既然能够娶身为林落的男子,定是真心喜爱,也会帮助林落去救李茹。
但为何当时一心念着李茹甚至都愿意为其男扮女装嫁来裴氏的林落还要逃离?
是因为欺骗吧。
长久以来的欺骗让人无法相信长兄的真心才会让人找到退路后便要逃离。
“哈,哈哈。”裴怀川突然笑出声来。
清朗笑声荡在厢房内,裴怀川好心情地执起酒盏一口饮尽,而后拿起银壶给尚还在震惊的陈郸倒了一盏。
“二公子,这个时候你还笑得出来?”看着面前的酒,陈郸眉头紧皱,没动:“如今桑水四处都是裴氏私兵,你若是被抓住定要吃顿苦头,如今一年也够久了,不若你就将少夫人的踪迹告诉裴太尉吧,他或许还会放过你。”
“就不说。”裴怀川再自斟自酌一盏,而后倏尔起身向门外走去:“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长兄与他不合适。”
“陈郸,若你还记得你我为好友,今日便当做我们从未见过。”
最后一个字落下,伴随着门扉开合。
今日裴怀川邀约陈郸前来本就是想问关于桑水的裴氏军队一事。
如今不用问就知晓了缘由,裴怀川便也不再多说。
只眉眼含笑地向着更远的客栈走去。
*
抵达东郡地界之时,此处相较于桑水,有些萧条。
乡野田间劳作的都是老人与幼童,便是一个青壮年都看不见。
林落上前略略问过几句,便知晓了是慎王如今盘踞在东郡与临川一带。
附近许多青壮年都被抓去充军了。
叛乱还是什么的,百姓不懂这些。
只觉困苦。
米粮也要拿去许多充公。
“二位郎君是要进城吗?可千万别进城呀,你们这般年轻力壮,定是要被抓走哩!”
林落同田间老媪告别之时,那老媪还如此劝道:
“你们瞧着和我孙儿差不多年岁,唉,可惜我孙儿半年前就被抓去了,上了沙场,死得惨咧……”
“好,不进城。”
抿着唇,林落自知无法改变这些,便也只能在问过后便启程上山。
好在当初在赶来东郡见到李茹最后一面后,林落便做主将人葬在了一处山头。
林氏的坟地里不会有阿娘的位置,他便让人假作阿娘去江边不慎落水亡故了。
林氏不用追究尸身去处,他也不愿让阿娘再与林氏有牵扯。
只不过他也不知道该带李茹去哪里,便葬在了乡下庄子旁的一处山上。
上了山来带石碑前为李茹简单地上过了香,林落回想起一年前见到李茹的最后一面。
那时李茹拉着他的手说:“阿娘在世间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落落啊……往后一定要平安喜乐。”
不需要出人头地,适彼乐土,平安顺遂一生就够了。
李茹所谓的能够下床行走自如病愈不过是回光返照,用了太猛的药让她本就不多的生命也迅速消逝。
听一直随侍在阿娘身边的侍女说,这药是李茹自己坚持服用的。
她也知晓会因此活不久。
可她本就活不久了,林落远嫁狼巢虎穴,又回不来东郡。
若是出嫁前她还缠绵病榻,定是见不到林落了。
服了药能站起来去再见林落一面,她自是百般愿意的。
那时听着这些话,林落几乎喘不上来气。
可阿娘说过,生老病死都是寻常事,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
不过是一场离别而已,人的一生中会有很多次离别。
只是当时再如何满口答应了李茹他不会伤心太久,如今再回想起,林落还是有些难以呼吸。
但一年过去,他也看开了许多。
很多事无法转圜,当初替嫁一事……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至少是他亲自为李茹下葬。
至少他不必寄人篱下,有过上自己想要的悠然自在的日子。
李茹一定会为他开心的。
在李茹坟前守了一夜,裴怀川三人便在不远处也陪了林落一夜。
直到第二日,林落看着破晓的天色,闭上眼吐了口气,而后起身来到裴怀川身前。
“走吧。”
*
林落再度与裴怀川上了去琼州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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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琼州在岸边的客栈修整了一夜,第二日用过午膳,便要登船离开了。
因着林落并没有出海的经验,而裴怀川在琼州待过,知晓如何办这些出海所需的东西。
找商行随行出海一事便是他去着手办的。
于是在今日用午膳时,二人并未一起。
裴怀川先行下去寻商队之人拿通行公文,让林落可以晚些独自用完了膳再下来。
琼州商行众多,岸边酒楼更是奢华,膳食也精致可口无比。
许多新奇的海货让林落难得多吃了一些才离开厢房准备下楼。
只是刚步入走廊,向着楼梯走去路过一间厢房时,他忽然听见虚掩着的厢房门内传来说话声。
其实对旁人的谈话,林落并不感趣。
但是在林落将要走过之时,耳尖的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裴云之。
这个词瞬间让林落浑身一僵。
脚步顿下,随着话声也入了耳。
“云之的船照理说不是上午就到吗?怎么现在还没来。”是一道熟悉的清朗声音在问。
随即一道冷厉随意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谁知道呢,说不准沿途有人又给他报了什么假消息,引他捉人去了。”
这种事屡见不鲜,裴云之在着人查不出错后也会匆匆前往。
但无一例外都是假消息,或是有官员听闻是在寻人便蓄意谋划引人来再献上金银想要巴结,或是图谋不轨者布下天衣无缝的杀局只为让裴云之受死。
……最终的结果无外乎是这些人都死了。
从前裴云之或许不会这么做,也无人能引他前去。
可这一年来裴云之简直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非是容貌上的,而是行径。
是好事,也不算太好。
“不过是个女郎,还是林氏的女郎,真不明白云之为何如此惦记。”
听到是捉人,自是知晓是捉什么人,最先开口的清朗声音便染上了几分苦恼:
“纵使其人有几分姿色,但倒也不至于如此……去年三月建业城中兵乱他便魂不守舍险些教人暗算了,还好如今缓过来了,却又生冷得很,便是路过清河也不告知我一声同我聚一聚,上回建业匆忙一见,问他一句也不回我便领兵走了,忒刻薄了。”
“他又非是对你一人如此,许是那林氏女郎离开对他到底还是有些影响吧,不过无非是他从未尝过情好,一朝碰到个貌美女郎,许以为自己动了真心……呵呵,不必管他,让他找吧,待往后找不到又遇到了新人也就不找了。”
因着这一年也从眼前人口中听闻了裴云之与林落在东郡的事,冷厉随意的声音很快道:
“此番还要谢过那裴二呢,若不是他将林氏女郎带走,依如今慎王之势……若是丁点重要情报被林氏女泄出去,裴云之才真是难办。”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也是,不过还是帮他好好找找吧……”
叹息声落下,伴随着舀水声响起。
裴云之在找自己?
裴云之也要来这里了?
听着门内的话,林落一时有些怔愣。
“茑茑,你怎……”
楼下等待了林落半晌的裴怀川见林落还未下来,便上来找寻,没成想一登上楼口就见林落站在一间厢房门口不动。
但他只是刚开口,林落就脩然拉住他手腕向楼下跑去。
因着厢房门未关拢,听到门外的声音,门内的人似乎也觉察到有人偷听,很快厢房门打开,门外却没有踪影。
此时林落已经拉着裴怀川挤进了登船的人潮中。
对方才的事没有任何解释,只让采绿和裴怀川的侍从一道去船舱内放行囊,林落借口说要独自一人去甲板上透透气。
见林落心事重重的样子,裴怀川感受着被隔着衣袖握过的手腕一圈微烫。
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话。
虽说是要独自前去甲板上透气,但其实甲板上也有不少人。
林落不过是不想要裴怀川跟着而已。
方才的话还是让他有些心乱。
裴云之找他干什么……
是因为不甘吗?对他的兴趣还未消退他就突然消失……
一定是不甘吧。
所以这并不代表什么的,不能代表真心的。
甚至还有些可怕。
被找到后裴云之会如何待他?林落想不出来,便撇了撇思绪不再去想。
他靠在了一根桅杆上,看着船下还在登船的人,思绪又再度飞散。
裴云之是怎么知道他是和裴怀川一起离开的?
裴怀川知道这件事吗?
还好……还好这些时路上他们出行都用了面巾覆面,旁人问起只说是有痨疾。
这么一说,便是连登船排查的侍卫都不让他们拿下面巾,只嫌恶摆手让他们快些进去。
岸上不少商船停靠,贩夫走卒拉着货物热火朝天地登着大大小小的船。
人潮拥挤之间,唯有一处空旷些许。
是两个站在一艘艨艟下的人被侍卫隔开了空间。
目光静静凝视,随着思绪回拢忽然看清了那二人是谁,林落猛然旋身藏在了桅杆后。
纵使一年过去,他并未忘记这二人的面容。
司寇淙和徐清凌。
见到这两个人,林落才猛然想起方才在客栈内的声音为何听着熟悉。
就是他们二人。
纵使此时他与那两人相隔甚远,但林落仍旧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稍稍自桅杆后探出小半个脑袋再看去。
只见他们还站在那处。
林落不知这两人现下站在这里是跟着声音追出来找他的还是为了接人。
应是接人。
因为林落很快看见停靠在岸的艨艟上下来一人。
清绝的身姿如出尘的仙人,却又冷寒无比。
这个身影见过无数回,可也是太久没见过了。
裴云之。
看着那身影的目光随着裴云之转身便在落在了那让他记忆无比深刻的一张脸上。
发丝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似是觉察到有人注视而转来搜寻的瞳仁墨黑深邃,紧绷的下颌与微微皱起的眉让林落倏尔往桅杆后收起了头。
周遭的氛围好像一瞬间被凝固,脑中也一片空白。
他不敢再看。
他们是不适合的。他想。
纵使听说裴云之在找他,但那一定是有目的利用的,不甘心的,唯独没有真心的行为。
一定是!
修书时分明又熟读过许多古籍名卷,却依旧不能让林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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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明明是想触碰那个人的,可他也不想……
很快,船启航了。
一片孤影在海面渐行渐远。
天色渐暗,平稳的海面让人分不清船是在航行还是静止。
林落靠着桅杆,只觉心在漂泊。
这是梦寐以求的自在。
是吧。
所以今日不会是重逢,是永永远远的离别。
天高海阔。
再不相见。
*
因着岸上人多杂乱,自将人接到后,几人便落座到了一旁的茶楼里。
观景绝佳的一层被司寇淙包下,那厢徐清凌去接姗姗来迟的齐羽玉,这厢司寇淙同裴云之并肩行至楼上栏边。
临海小楼上,天接水一望无际辽阔。
身旁的侍从还倒着茶,司寇淙道:“方才你还没来,我让人下去备茶时又抓到一个要在你茶水里投毒的,你瞧瞧,你如今是愈发让温匡寿猜忌了,你可是一点都不怕?”
话是这么说,司寇淙却也胆大得很。
丝毫不顾忌地直呼当今天子名讳,也不顾及传出去会让人知晓他与裴云之不一般的关系。
——司寇淙不是表露出那般唯温匡寿是从的忠臣。
“不用管。”看着眼前侍从倒好了茶,裴云之捏着茶盏并未饮用,修润指尖只在杯沿摩挲着,开口回道:“我自会处理。”
一路走来都是这副寡言的模样,司寇淙相信自己若是不开口,这小子定是不打算和他说一句话了。
虽然从前裴云之便不是个话多的,但不见得如现下这般连见安都不说。
“都一年了,你那庶弟也是个没本事的,找不到许是两个人都……”
死了。
这两个字在裴云之冷眼骤然看来时咽下去。
微微叹息一声,司寇淙转口问:“你还不打算放弃吗?”
人走都走了,不管是和谁走,总之是不想和裴云之待在一起的。
司寇淙实在不明白。
裴云之分明也并非是一个不洒脱的人,为何对此事就是放不下?
室中沉默不语。
裴云之挽袖把弄茶盏的姿态端方冷清,瞧起来是对此事无动于衷。
但非是不在意,而是固执。
司寇淙便又问:“你现在每过一地便领着私兵找寻,知道的自然知晓你是在找人,顺带布局慎王一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造反呢。”
知道的不知道的,说的其实都是温匡寿。
纵使天子知晓裴云之夫人失踪一事,但仍旧怀疑裴氏此举或许是一桩自演的戏码。
不过成婚几月,何来情深不寿?
司寇淙此言只为提醒裴云之。
但裴云之却道:“无妨。”
清冷的嗓音好似一阵清风吹过,轻飘着,对万事万物都不曾在意。
“自你当上太尉之始,遇到多少次投毒和刺杀了?你数得过来吗?还无妨……不知道上次受伤中毒昏迷十日的都是谁,死了十日的鸭子都没你嘴硬!”
司寇淙撇嘴。
“不过是警告而已,他现在还用得到我。”
看着远处的海面,裴云之平静的面上看不出一丝心绪。
司寇淙也无话可说,只道:“行了,不和你说了,我去挑选等会随你去姜国的人,待会晚上你应该就可以上艨艟出发了。”
“嗯。”
司寇淙离去,裴云之便走向了不远处的齐羽玉和徐清凌二人。
二人此行是来送裴云之。
此时他们已然入仕,却仍旧如从前一般。
聚在一处便开始抱怨,从前是听学如何枯燥乏味,如今是官场如何险恶恼人。
大多时候是齐羽玉在说。
裴云之走近时,便听见徐清凌在与齐羽玉告知裴云之托付给他们在他走后要继续在景国内寻人一事。
齐羽玉因被自家侯爷押在兵场练了半年,许久没与裴云之见过,便不知裴夫人失踪一事。
倒是家中管得不那么严的徐清凌在建业去觐见时找裴云之缠问,便知晓了此事。
于是此时他告知齐羽玉此事内幕。
齐羽玉闻言惊讶:“少夫人怎的这般没眼光,跟着那浪荡的二郎君跑了?”
徐清凌摇扇无奈一笑:“这你就又不知道了吧,可还记得前些年裴氏去东郡议亲那次遇到的人?那宁家公子便是裴少夫人女扮男装假扮的,那时裴少夫人如此大胆是因为原本看上的就是那二……”
话音未完,徐清凌忽见一道冷如寒霜的身影坐至身前。
倏尔寂声吞咽下还未说尽的话,他几分讪讪摸了摸鼻尖。
少顷,试探开口:“云之,我刚刚在胡说八道,你没听见吧?”
裴云之并未言语。
适时有侍从上前来倒茶。
方才说了好一会儿话,口舌也有些干燥。
加上周遭温度自裴云之来后便如凛冬已至,更需热茶暖一暖。
徐清凌和齐羽玉二人便端茶欲饮。
茶盏只是刚递至唇边,二人便忽听有水滴答的声音。
随后便响起一声巨大咚响。
茶盏在手中顿住,二人抬眼看去,只见是一旁刚为他们倒了茶的侍从倒在地上发出的响动。
而裴云之手中的茶盏已然不见。
“你们回封地去,不用送我。”
裴云之声音很冷。
“若舌干,便少说些话,不若下回这茶该到腹中穿肠烂肚了。”
跪坐端方的清贵公子眉眼间皆是寒霜,眸中凌冽杀意浮现,让人胆颤不敢与之对视。
但非是对他们有杀意。
二人虽是知晓,却也不敢违抗。
这两年……裴云之的性子越发冷清了。
在东郡时还会笑一笑。
近来却连说话都不客气。
且这茶……
垂眸看向手中的茶盏,徐清凌取下指间一枚银戒放入茶盏之中。
只见立刻变得乌黑。
于是二人再看那倒在地上被茶盏砸中后脑血流如注已经了无生气的侍从,脸色骤变。
虽是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毒杀之事,但走前,齐羽玉似乎还是没太将其放在心上。
只笑吟吟道:“回来别忘了给我们带些姜国的土特产。”
说完,这才离开。
门扉开合,二人离开不久便又进来两个侍从,将尸首拖了出去。
而裴云之仍静坐在案前。
敛眸,摩挲着腰间的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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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奶茶
姜国虽大,但非名胜不去,便也要不了多时。
游历至姜国幽山之时正值初秋,炎热在山林涧溪作了清凉。
不过此处山川虽是极美,但寥无人烟。
唯有幽山脚下一小片村庄,三五户农家尚还有耄耋老人在喂鸡种菜。
空置房屋大多都因常年不住人倒塌了,老人所住小屋也窄小。
不忍借宿扰了人清静,四人便登山而去。
本就是为幽山景色而来,自要至顶观景。
只是才上山三日,就逢雨连绵,山路难行。
半山腰上艰难行进着,终是在雨势愈来愈大之时两架马车的车轮都陷在了泥泞里,出不来了。
“瞧起来不待雨停泥干,我们是寸步难行了,好了秦景,你上来避雨吧。”掀起帘子看着车下试图将木枝垫在泥里让车轮出来的秦景,林落招呼着。
“郎君,我再试试。”秦景闻言却是不从。
到底不是自个儿的侍从,林落无奈屈指叩了叩身旁案几。
“柏清,你让秦景上来。”
“好。”从车窗向外看着雨势正在自斟自酌的裴怀川闻言回首,放下杯盏,探身出门帘外:“秦景,上来歇着吧。”
说完,他便抽回身。
秦景也顺从地上了马车,坐回了车厢外的木架上,在车棚下避着雨。
见是无人再淋雨,林落松了口气。
只是仍旧蹙着眉。
“茑茑可要来一盏暖暖身子?”
皮相清艳的人拧眉也是极好看的,可裴怀川见不得林落如此,便递上一盏酒。
抬眸瞧了裴怀川一眼,林落接过一饮而尽,放下杯盏后才微微叹息一声:“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
“秋雨最多两三日便没了踪影,不必忧心。”
知道林落在担心他们四人两架马车这样停在雨里,一时找不到附近能避雨的地方,晚上便会难以入眠。
可裴怀川不慌,只又给他倒上一盏。
“来姜国游历半载又不是没遇着过这般情形,茑茑还是头一回这般慌张,是怎么了?”
“我不喜欢饮酒,不喝了,你自己喝吧。”
这回林落没接,摇了摇头解释:
“先前我们在马车里合衣而眠也就罢了,可如今采绿病着,马车上又没舒坦的地方给采绿休息,如何不担心?”
两架马车虽是简便易出行,但正是因为简便,他们便没有太多能够休息的地方。
平日里游历,有客栈就住客栈,没客栈的话——
下雨时不是寻一处农家借宿就是赶路,实在不行便在马车内合衣靠坐小歇一晚。
不下雨时便在破庙或者露天搭起小棚简便睡上一晚。
从未有哪一日如今日。
清晨忽见采绿发了高热,不能驾车了,裴怀川便让林落来他的马车内,让秦景去驾车载着采绿。
而裴怀川则来为林落驾车。
他们预想的是赶忙在山间找到一处水源,好停下来为采绿净手擦脸降温,而后取水煮药。
虽然在早间他们便用车上的水囊为采绿煮过药了,但随行水囊带的并不多。
未成想半道便下起了雨,扰乱了他们的计划。
这下水源有倒是有了,可附近都是林子连着土被雨混成泥,连块平整干燥地都没有,一直让采绿在马车内躺不下只能靠坐着也不是个事。
何况采绿仅是斜躺靠坐便得一人独占一个车厢,而一个车厢最多坐得下两人……
这样过夜,又下着雨,不论是谁在车外守一夜,定是又要得风寒了。
忧心忡忡地看着挽了小帘的窗外,林落抿着唇。
白皙的肌肤并未在旅途中被风沙粗糙,反而依旧娇嫩,在烟雨山绿的清光衬托下,几近透明。
偏生淡红的唇又润了些许酒水,盈盈着纯白细光。
是饱满的欲。
喉间滚了滚,裴怀川拿起了林落不喝的那盏酒。
少顷,他道:“茑茑,你可还记得去岁书院中来的刘栐?”
“记得。”林落点点头。
这人正是自姜国回来的那人。
裴怀川浅笑:“那你可还记得他在书院时说过他曾在姜国幽山隐居?你说巧是不巧,若是我们寻到那处,许还能在此小住一段时日了。”
说起此事,林落也想起了只言片语。
刘栐似是说过路过几户农家上至半山腰,见有木栏处便是他隐居之地。
从特意请人上山砌了墙的小院右方向山顶走,还有登山的捷径。
刘栐当时将此地告知便就是为了让前来幽山之人若无歇脚处,便可去寻。
当时林落并未放在心间,没成想他竟真会有用到的一日。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现下距刘栐回大景不到两年,那小院应还能住。
连忙下了马车让两个侍从留在马车内,林落与裴怀川便去找寻那小院。
秦景原本是不干的,奈何采绿还需要人为她换下额间的湿巾与喂药。
这些事儿秦景自不会让林落与裴怀川做。
只好任二人离开。
“秦景也是辛苦,”转身时,林落微微感叹一声:“我们可一定得找到那院子。”
又是驾马车又是方才冒雨看车轮试图拉出泥泞,已是浑身湿透。
如若不好好歇着,也该风寒了。
一人一把伞撑着,二人便在潇潇雨幕中匿去身影。
*
“……有渰萋萋,兴雨祈祈。”
在裴怀川哼念声中穿过山林木间,终是在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里的林落力竭之前,两人到了一个与满是树木的山间格格不入的青墙黑瓦院墙边。
林落本为终于到了歇脚之处心中轻松几分,却在看见小院外的草棚下摞着一堆明显是新劈的柴火,与旁边立着的一把破旧但斧刃仍然锋利的斧头之时,又蹙了蹙眉。
“这小院好像有人住了。”放缓声音,林落立在裴怀川身旁道。
“不能吧,此处远离城镇村落,怎么会有人住在此处?”
其实倒也不是不可能。
万一是像他们一般前来借宿的呢?
裴怀川说完显然也想到了,便又道:“茑茑,你在这里别动,我先进去看看。”
瞧瞧对方多少人,是否能让他们在此小住。
毕竟这儿虽说是小院,但也不算太小。
若是人不多,匀出两个空屋让他们借住两天应也可以。
心中百转千回,裴怀川眯着双眸,迈步踏进了并未被关严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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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小院门中。
林落立在原地,看着裴怀川推门入内。
“你是何人?可是要借屋避雨?”
不过是刚看着裴怀川进了那个小院之中,一个背着竹筐的男童突然从林落身后走来,站至林落身边询问。
有些发愣的,林落打量起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童。
男童撑着一把破伞,瞧着约莫九、十岁,面黄肌瘦,身子单薄得很,看起来十分营养不良。
不过虽衣衫破旧,却也干净整洁,青灰的麻布料子洗的有些泛白。
一路上不是没见过这种小小的穷苦孩子,可这人挺直的脊背,让他不禁稍稍蹲下身,不以稚子相待。
有些迟疑的,林落问:“这位小公子,你……住在这里?”
“嗯。”
轻应一声,男童走到院子门口的屋檐下,将背后的竹筐放置地上,一边动作着,他一边道:
“你是来登高看风景的吗?你的侍从呢?你怎么会在下雨时上山?罢了,请随我来吧。”
唇红齿白的林落还身着锦缎料子,纵使身上佩玉发冠很是简素,但男童还是将他认作了贵公子。
“我也是刚来不久,屋子没怎么收拾过,等会我给你收拾一间出来,只是没有被褥。”男童说着,不待林落言语,他径直往院内走去。
忽的想起裴怀川进了小院,林落连忙出声:“哎,等等!”
林落快步上前拉住了男童的臂弯想要先解释一下,而这时,巡查完屋子的裴怀川也从小院里走了出来。
三人就这般在门口碰了面。
男童看着这个突然从自己所住的屋中出来的男子,一时间有些愣住了,随后他瞧着裴怀川走到了林落身边,看着两人应是相识,便霎时沉下了脸。
他挣开林落拉着他的手,与林落及裴怀川拉开距离。
男童面色十分防备道:“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擅闯我家?”
“你家?”
林落正想出声安抚这个戒备的男童,却不料被裴怀川抢了先开口。
裴怀川丝毫不顾及面前之人比他小之又小,他虽是面上带笑,却有些居高临下:“这儿真的是你的家?”
语气不算太好,显然是没将眼前的男童放在眼里。
少见裴怀川对人如此,林落不免吓了一跳,伸手扯着裴怀川的衣袖小声劝道:“他虽只是个孩童,可也是先来的,你别吓他。”
“没吓他,我只是问问,毕竟看他身量不像是自幼流落在外的,但方才我进院中屋子找寻,只见一间屋舍有人住,我感觉这孩子可能是和父母闹了别扭跑这山上来了……语气重点看能不能让他害怕回去呢。”转过头,裴怀川有些狡黠的对林落眨眨眼,声音轻轻。
本就离两人有些距离,周遭又有雨声,被刻意压低的声音男童自是听不到。
只是看着两人私语的模样……
眼前之人毕竟是高出了不少的成年男子,男童眼中也明显有了惧意,但他却认真回答:“这儿确实不是我的家,我于一月前来此,来时此屋就已荒废多年,我无家可归,恰巧见此处无人居住,便借居于此……公子这般问我可是因为此处是你们的家?我有一点疑问,若是此屋是公子的居所,又为何多年不归乃至荒废呢?若是公子有证据证明此屋为公子所有,我自是立马搬走,向两位公子赔礼道歉。”
男童看起来并不是多大的模样,虽浑身清贫,举止却是有礼极了,言行也有理有据,良善无错。
裴怀川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他便道:“这儿也不是我的家,但却是我一个友人的院子,怎么证明呢……你所住屋舍内书架上的零散竹卷内文章落款都是一个名叫刘栐的景国人,我说的可对?”
男童听了,静默片刻。
如若说裴怀川是因为方才进去翻阅了那些竹卷才知晓了屋主的名字,但笃定屋主是景国人这事……
屋舍中没有任何竹卷纸张写过此事。
他知晓此事还是因为来时屋内铜盆中有半张未燃尽的黄麻纸,其上写了诸多思乡之句,以及痛斥姜国水土不好种不出菜。
写完又烧掉的模样瞧着是不想让旁人看见他还会写这般粗鄙之语。
男童看过之后便将其又点燃烧掉了。
所以……
想来眼前两人应该真的是这小院主人的好友吧。
思及,男童低下头,向两人所站之处鞠了一躬,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占了你们房屋的,我立马就走。”
说着,男童便向院中走去,准备收拾他寥寥无几的东西。
在一旁一直听着的林落见状蹙起眉。
他觉着这般知书识礼的男童未必是像裴怀川所说那般。
于是他又上前拉住了男童的手臂。
林落问:“你不是说你无家可归吗?现在还在下雨,你又能去哪里?”
脚步顿下来,男童转过身仰头看着林落,道:“无妨的,我一路漂泊至此已经习惯了,枕星宿月也未有大碍,公子不必担心。”
男童身子瘦小单薄,脊背却格外挺拔,谦逊有礼的语气让林落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就住在这里吧,我们一起做个伴,反正这屋子不是我们的,也不算小,我们住进来肯定有多余的屋子!”
此话出口,林落心中未有悔意,反而愈发坚定将男童留下的想法。
于是林落又偏过头,看向裴怀川,再次开口:“柏清,留下他吧……”
“这位公子,还是算了。”男童婉拒。
“我又没说要赶你走。”裴怀川也发觉了些许不对。
“好了,我去让秦景他们过来,茑茑,你就先在此看看哪些屋子能住人吧。”
方才裴怀川进去只瞧了两眼,并未细看。
说完,他转身离开。
门外,男童还想拒绝:“这位公子,不用可怜我的,纵使无处可去,总也不会让自己丢了性命,公子美意我心领便是了……”
“你这小孩,说话总是拘着礼,你可是读过书?”
微微俯下身摸了摸男童发顶,林落微微笑道:
“不是可怜你,只是这儿即是你先来,哪里有赶你走的道理,在这山上碰见也是缘分,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做个伴吧,可好?”
男童与林落对视着,他在林落清澈的眼中看到了让人忍不住心软的诚意。
抿了抿唇,男童道:“好。”
林落微微一笑,直起身,随后二人进了门内。
男童对这个院子了解不少,很快便带着林落将整个小院的房屋都转了一遍。
不多不少,四间屋子。
虽然都落了灰,但只消接水擦拭一番,便也干净整洁。
趁着裴怀川他们还没来,林落和男童便一起打水擦着屋中桌案上的灰,顺带交换了姓名。
林落知道了男童原来名叫娄睿,今年十一岁,生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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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才家。
他生来娘就难产而亡,所以从小被秀才爹拉扯长大,无事就跟着秀才爹饱读诗书,只是随着他越长越大,大家都说他和那秀才长得是一点都不像,那秀才气急败坏,便在前年与他断绝了关系,将他赶出了门,叫他再也别回来。
这身世听得林落是唏嘘不已,更多是心疼他小小年纪便出来独自生活。
还好他方才没让娄睿离开。
只是……
“你自小就识字?”
“嗯,我阿父是秀才。”
“秀才……是什么?”
虽说在姜国游历许久,但毕竟常常远离人烟,所以林落对此地许多事还是不太清楚。
“在姜国半载,茑茑竟不知姜国选官制度吗?”
适时裴怀川返回来了,站在屋门外廊下抖了抖伞面水珠,收着伞。
林落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晓我们一路甚少停留城镇,难不成此事你知道?”
“嗯。”裴怀川走进屋:“姜国广建官学,设六科取士,秀才便是秀才科中选之人。”
姜国并非入了官学才能识字念书,乡间也设夫子学堂,考生不看门第与出身可去参加常举。
如此岂不是……
嘴巴微张,林落一时有些怔愣。
这般制度,实在是罕见。
“姜国与大景已经通商如此之久,为何此法并未传至大景?”
少顷,林落才问。
裴怀川道:“这我便不知了。”
“你们也是景国人?”一旁的娄睿听全了二人的对话,忽然出声。
他还以为这二人只是认识屋主,没成想他们还是老乡。
转眼看去,林落笑着点点头。
裴怀川也看过去,略带几分调笑:“怎么,小公子,你不喜欢景国人吗?”
“不是。”娄睿摇摇头:“只是没想到还有景国人会来到这里……林哥哥,你方才不是问为何此法没传出去吗,我应该知道为什么。”
娄睿一板一眼地说着,林落便正色看他:“为何?”
“这个选官制是七年前圣上颁布的,姜国不过才实行七年而已,前些年许多贵族都打压此事,直到这两年官场中科第出身的官员多了景象才好起来,所以此法还没传去景国,很正常。”
娄睿是随着阿父一道奔波考试直到当上官的,在未被赶出来前,从阿父口中听到过许多话,便记住了。
“原来是这样。”
不疑有他,林落垂眼。
想来也是,一个威胁到了世族利益的选官制度,在姜国都是如此坎坷。
何况大景。
世族门阀争斗不休,就算此法终究会传至大景,但目前应当不会了。
没有世族会愿意将此制带到大景。
知晓了路线后,院中秦景一趟趟自马车上搬下来不少行囊,最后才扶着采绿进来了。
脸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的采绿在进屋就看见林落手中拿着布巾擦桌子之时,她连忙想要上前去自己来。
惹得林落将手中巾帕扔至一旁,扶住采绿。
“你随着我东奔西跑这么久也是辛苦了,如今病着可不许做事了,好好歇着去。”
林落话间,裴怀川和秦景已经将行囊打开铺好了床。
将人扶至床上躺下,他们才都退出去。
好让人静养。
“采绿和你一般大,如今也是十九了,你可有想过要给她寻个人家?”
林落不过刚出来,便听立在门口的裴怀川问。
林落回:“先前同她说过,若有心仪的人便可同我说,我会为她备好嫁妆,但她不愿。”
不愿,便也不勉强。
女郎又不是必须得嫁人才行。
裴怀川蹙了蹙眉:“但她到底是个女郎,总随我们这般四处游历不妥……不是说女郎便不能游历山川,只是随行人中唯她一人是女郎,实在是不方便。”
裴怀川并非不喜采绿。
所谓的不方便也不是嫌不方便了他们,而是采绿不方便。
若是平日里还好说,可此次她生病,便露出了弊端。
采绿病了昏了、他们又远离城镇时,谁能照顾她?
擦身换衣……
他们都是男子,不能毁人清誉,都不能做。
“嗯……”裴怀川所言并非无理,林落想了想:“待回了景国,我再与她说一回此事吧,记得先前她好像也说过日后想听学念书,我们回去问问叶夫子,看能不能让她入东隅书院听学。”
“好,采绿自幼随侍你身边,也是个有几分文采的,叶夫子许会收下。”
闻言,裴怀川点点头。
而后顿了顿,再度开口:“茑茑……”
“二郎君,宁郎君,你们可有选好各住哪间屋子吗?”
将行囊拆开些许的秦景在置放之时犯了难,又从屋中出来询问二人。
“我就左边那间吧。”林落先应了声。
方才大致看过,院中四间屋子都大差不差,无非是其中一间没有床榻是书房。
正是林落选的那间。
将屋内软塌上的案几搬下,倒也能作床榻。
“好的。”秦景得了话便又进屋去置放行囊中的物什,娄睿也在一旁跟着帮忙。
随后林落才回首,看向裴怀川:“柏清,你刚刚唤我是要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喊你一声。”现下似乎并不是一个好时机,裴怀川便寂了声。
既然院子里居住的人多了起来,自是要把屋舍好好分一分。
院内四间房只有一个稍稍好些的卧居,在采绿来时便让她住了,余下便是一间书房与两个侍从住的屋室。
可他们现下有五个人。
好在膳房旁还建了一个放木柴的屋子,收拾收拾倒也能住人。
秦景本是想去住柴房的。
毕竟娄睿才是先来的人,将人先前睡的主屋占据了,总不能还赶人去住柴房。
可娄睿说:“柴房太小,我进去还能直起身,秦公子太高了,进来还需弯腰,实在不适合住在这里。”
娄睿太过固执,且没有半分不满。
他们也只好随他去了。
这个院子经过娄睿居住了一月,其实许多地方早已被娄睿打扫得干净整洁。
只是屋外院中的杂草因为实在没有工具去除,娄睿先前也只是用手拔去了一些,勉强放些东西能够落脚,所以才会显得破败萧条。
之前娄睿一人居住之时,倒也不在意小院破乱,但现下来了人,在雨势渐小之时他们很轻松的就将此处打理得十分漂亮。
很……奇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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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睿看着眼前三个高大的身影。
为他扫着灰尘的人,拉着他往书房去的人,还有虽然不怎么搭理他却在林落和他进书房后便将装着笔墨纸砚的行囊送进来的人。
“茑茑,你在这儿与他一起看看书或者练练字吧,我去膳房做点吃的,采绿那边你不用担心,秦景会去照顾她的。”
裴怀川道:“小……娄睿,这位林哥哥学识极佳,你若是想学些什么,尽管让他教你。”
在从林落口中知晓了娄睿的身世后,裴怀川便不似初时那般语气不好了。
“好。”
应了裴怀川,林落转头看向娄睿。
“娄睿,你读过些什么书?书法如何?可有什么想学的,或许我能与你一同探讨一二。”
方才听娄睿说家境之时林落便觉其人定是向往学识的,虽然他并不是夫子也未教过人,但若是娄睿需要,他也可以尝试一下。
不过林落并不知娄睿会些什么,便不敢贸然去说要教他。
万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就读过四书,书法……不太会。”
娄睿很诚实,从前家中清贫时笔墨纸砚都紧着阿父用,待阿父为官没两年他又被赶出来了。
说通也不通,说不通也会如何写字。
“不过我可以学!我平日里会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
没料到是这个答案,林落微惊:“你阿父不是秀……”
话说到一半,林落缄口。
娄睿都被赶出来了,不该提这个的。
旋即他转了话:“我略通一点书法,既是不会,这些时正好我来教你,可好?”
方才裴怀川说了,姜国常举虽是不看门第出身,但学识与字迹缺一不可。
“你先写几个字我瞧瞧。”
说着,林落拿出笔墨纸砚摆好,研好墨递笔给娄睿。
“谢谢……林哥哥。”这个称呼是林落非要娄睿叫的,拗不过林落的坚持,他也只好略显别扭地喊了出来。
第二日。
在吃完娄睿用裴怀川带回的食材做的早膳之后,林落便又拉着娄睿在桌前习起了字。
而裴怀川默默拿出鱼竿,说是山间小溪多,去钓鱼。
秦景则是拿起锄头与镰刀,继续清理着院中的杂草。
娄睿虽是从小饱读诗书,但却因为家中贫困,为了节省笔墨,甚少握笔,后来被秀才爹赶出来,更是身无分文,摸不到纸墨笔砚这等用具,只是偶尔会在闲暇之时,拿着木棍在地上凭着记忆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只是让娄睿写了几个字,林落便发现他似乎根本不会笔顺,于是林落便认认真真的带着娄睿从最基础的横竖撇捺钩点开始教起。
几日雨停,从树叶间落下的阳光零碎洒在小屋周围,尽显岁月静好。
待采绿醒来,林落和裴怀川上山去看景,便留采绿和秦景在此照顾娄睿。
不过是短短半月,娄睿便已将原先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得端正了不少。
只是待雨过天晴看过幽山,他们四人终究还是要离开。
临走前,林落有想过要不要将人带走,带去大景。
但想了想,还是将娄睿留在此处最好。
毕竟姜国的选官制……娄睿定是有抱负理想的。
翌日,要下山了。
天还未亮全,林落早早的就醒了过来。
他动作轻轻出门舀了水洗漱,而后来到娄睿房门前,看着那半掩着的门扉,借着微弱的晨曦,林落悄悄往里望,却只见房内床铺一如昨日整洁未动。
娄睿这是……早就起来了?
轻皱着眉,林落转身出了柴房门,恰好碰见在膳房灶台生火的娄睿。
“林哥哥,你醒了!”
看见林落,娄睿停下生火的动作,询问道:“早晨可有什么想吃的?前天柏公子钓上来的几尾鱼还没吃完,我在菜园摘了些青菜,做个青菜鱼肉粥可好?”
“好。”
这些事其实他们四人都会做,可就是拗不过娄睿每日自告奋勇,林落只好随他去了。
尤其今日是最后一回吃娄睿做的膳食了。
娄睿一个人生活惯了,做起饭食来十分熟练。
只是在用完膳后,他们终究还是要离开。
临别前,娄睿拉了拉林落的衣袖,道:“谢谢你们给我的银子,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去到景国还给你们,希望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好。”
林落摸了摸娄睿的发旋,还没说话,裴怀川便抢先应了声。
*
在姜国五个月,终是回到了范州。
他们乘船初来姜国时的地方。
因着此行已然结束,而他们回大景的船在五日后。
于是这几日在客栈内,林落闲来无事便开始整理起路途上的手记,思索该如何将其编写成册。
客栈内,林落在书写游记,轩窗外有日光投入。
在他挺翘的鼻骨投下阴影折叠,连上了长睫下的暗色。
在一旁饮酒的裴怀川心念微动,想起了半月前未说完的话。
他忽道:“待茑茑大作一成,不知多少人会挣破头只为买上一卷。”
“别说笑。”林落嗔了一眼过去:“不过是游记杂书,供人解闷儿罢了。”
笑了笑,裴怀川不置可否,只又转了口:
“茑茑,往后你再打算去哪儿?”
“唔……”顿笔略微沉思片刻,林落说:“继续游历山川吧,回去时大景应也稳定下来了,我还没看过景国的山河辽阔呢。”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裴怀川捏着酒盏的手紧了紧,吐息一轮尽量让语气变得平缓。
他问:“那你可曾想过寻得一人陪你?”
分明是很平淡的话语,林落却感觉到了裴怀川投来的灼热目光,他回望而去。
“我,可以吗?”裴怀川问。
这话裴怀川很早之前就想问了。
林落却摇摇头:“不了,我一人足以,你……也该回书院去了,上回走时叶夫子就说你心不定,到时采绿若也入书院,你作为学长可要好好照顾她。”
并非是不懂眼前那人的心意,但林落只将此人视为同好。
再无其他情谊。
只是贸然说出太难听的拒绝话语未免伤了人心,还好裴怀川此番能让他借东隅书院将人婉拒。
裴怀川应是能听出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行?”
林落的回答其实并不意外,但裴怀川还是僵了僵身。
他并不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要不然便也不会在大景内毫不顾忌自己风流浪荡的名声。
他只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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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放弃。
便挑明了问:
“茑茑,你最开始想嫁的、想引诱的,不就是裴二公子吗?”
说完,他只见林落只静静看着他,抿着唇。
心没由来的一慌。
分明挑明了的是他,可害怕眼前人说出他不想听到的绝情话语的也是他。
于是裴怀川又匆忙补上一句:“我如今只是想陪着你,也不行吗?”
明明他比长兄陪伴在其身侧的时日还要长久,为何连一路同行都不愿?
清隽的样貌本该是盛着肆意洒脱的,可偏偏现下固执在一方墙角之中。
被殷切的看着,一时之间,林落居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似乎也是一种答案。
“如果今日在你面前问你的是长兄,你也会拒绝吗?”
良久,裴怀川又问。
嗓音很哑,还不成调,像是破了洞的胸膛灌进了风。
其实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那分明饮茶会细微皱眉的人,却在游历姜国之时常常买来茶饼煮饮的人的心思。
“我……”只是吐出一个字,林落便断了声。
思及这个问题,林落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答案。
如果今日在他面前的是孑然一身与权势无关的裴云之,他会拒绝吗?
林落无法启齿。
裴云之。
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就会出现在脑海中的人,他淡漠的眉眼与潜藏在冷冽之下的缱绻,让林落不知道该怎么自欺欺人将也会拒绝的话说出来。
只是想到此事就会心动,连自己都瞒不过,也没必要去骗别人。
只是他还是不想承认。
分明没什么的,可说出来,又好似太过可笑了。
对利用又欺骗过自己的人因为动心而不会拒绝与其浪迹天涯的梦,太可笑了。
所以林落沉默了。
裴怀川却并没有因为林落的无言以对而轻轻的揭过此事。
良久,在紧盯不放的目光下,林落开口了。
“裴怀川,我不想谈论此事,你越界了。”
这是林落头一回说出这种桀骜的话来,一出口,裴怀川怔了。
好半晌,艰涩的声音才从裴怀川口中冒出:“为何从前可以,今后却不行?”
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林落脩然站起身:“我想你需要独自静一静。”
没再管裴怀川对自己话语的看法,林落只是抿着唇再不发一言地扭头离开客栈。
范州的长街上热闹非凡,但与林落无关,便也觉空寂无比。
连一丝微风都不曾有。
因着采绿和秦景都在各自的厢房内,除了裴怀川外无人知晓林落出来了。
林落便独自一人沉默地走着。
其实需要静一静的不止裴怀川,也有他。
从前只觉裴怀川风流,他自知容貌不俗被看入眼很寻常。
但世上容色好的男子又不止他一人,想来裴怀川不会对他太过记挂。
却不知两年过去,裴怀川身旁再无风流事,对他的情意也愈发明显。
本就是想趁此机会回大景两人分道扬镳,实在不明竟在这最后关头还是教二人有些难堪。
真是……不好。
到底是帮过自己的人,且一同相伴两年之久,想到回大景以后便要断绝音讯还是会有些失落。
可必须这般。
心里很乱,林落便走的很快。
好在不经意抬眸间瞧见一座茶楼,便抬步进去坐下,随后这才长舒一口气。
他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裴怀川解释对裴云之……那便态度强硬的什么都不说好了。
逃避开问问题的人,就能逃避掉不想也不能回答的问题。
思绪间,茶楼里的侍从也走上前来。
“这位公子,要点什么茶?”
侍从方问,还不待林落回答,他又推荐起来:
“公子若是不知喝什么好,近来范州很是风靡奶茶,公子可要尝一下?”
“奶茶?”敛下心中杂绪,林落问:“可是草原上的那种奶茶?”
游历草原时他尝过,咸味,他不太喜欢。
“不是呢,是甜的。”侍从摇摇头:“城中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幼童都很喜欢,便是从景国来的商人尝过后都嚷嚷着想要将其带回景国让家人尝尝呢。”
不论侍从如何夸大其词,林落现下静了静,思及自己只是来喝茶的,便道:“还是来一壶云雾茶吧。”
“好嘞,云雾茶一壶是三……”
侍从见林落不点,也不在意,只是刚准备报出价钱,便听身旁传来一声。
“再给这位郎君来一壶奶茶,两壶茶钱都从我帐上扣。”
随着声音的是林落对面的椅子传来被拉开的响动。
林落诧异抬眼,只见不知何时一个身着轻甲的魁梧男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位公子,我与你素昧平生,茶钱还是我自个儿付吧。”
林落道。
眼前人的衣着瞧起来就不是缺钱的样子,突然这样只会让林落几分警惕。
但……
只见眼前人道:“就按我说的做。”
“是。”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一刻,侍从自是挑着身份最贵重的贵人应声退去。
而后眼前人转看过来,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弯笑:“这儿的奶茶是真的很好喝,你尝一尝吧。”
“……这位公子。”林落强调一遍:“我们不认识。”
“我姓曹,名泽语。”曹泽语笑眯眯的:“我请你喝奶茶,那我们现在就认识了。”
眼前的人很自来熟,让林落一时无从适应。
“别害怕,我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我是护国将军府的第四子,如今在禁卫军当卫尉,若我对你有所冒犯,你可以去官府告我,姜国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必担忧会投告无门。”
林落当然知晓姜国法律严明。
只是……
“你在禁卫军当差……为什么会在这里?”
范州与姜国都城相隔千里。
见林落竟然没有因为他的官职而神色惶恐,曹泽语微微挑眉:“来护送景国的贵客离开。”
此事并不方便多说,恰逢奶茶端了上来,曹泽语抬了抬下颌。
“你快尝尝味道如何。”
曹泽语面上的期待实在是太盛,但也觉自己初来乍到,别人没必要谋害自己。
林落便还是喝了。
入口,只觉甜奶香溢开,伴着丝丝清甜茶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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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勺舀时还带了些东西入口。
白色的小方块儿在口中咀嚼,是带着甜的糯。
眼前霎时明亮,林落吞咽后抬眸看曹泽语:“这里面的是……糯米做的?”
“嗯。”曹泽语笑眯眯的:“怎么样,没骗你吧,真的很好喝。”
“……多谢公子款待。”
虽然至今还未明白此人为何会找到自己,但确确是因为曹泽语的坚持林落才能喝到这奶茶。
唔……
味道真的很好。
只是似乎景国那边应暂时普及不了这物什。
一勺勺小口吞咽着,林落忽停下动作,而后唤来了茶楼侍从。
“请问你们这奶茶是如何做的?可否能教我一二,我不会用此来经商,只是家乡许是喝不到这般茶品了,想学来闲暇时自己煮制,银钱你们可以随便开。”
有言是先敬罗衣再敬人,而林落在云苍山一年间,不仅是修书得了许多银两,撰写的《月海记》也得来不少。
这些银子存在钱庄一半,手上再握一半。
如今在姜国游历半年,纵使因着衣裳常常在游历时勾破便买了许多衣衫,但至今他还未用完手中的那一半。
他长得也好,肌肤细嫩,瞧着就像是哪家贵族子弟。
侍从不好得罪,只为难地看了曹泽语一眼,而后道:“这……店家说不能随意将奶茶的配方告知旁人……”
“无妨,是我冒犯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林落笑了笑。
毕竟保证得再好听,这也得看制作之人的意愿。
“没事,公子若实在喜欢,常常来这儿喝也是一样的。”
见林落没有恼怒,侍从松了口气。
瞧着身旁的侍从刚走,曹泽语忽然出声:“你真想学?”
“嗯?”林落略微不解看向曹泽语,不明白这人为何这样问。
只见曹泽语支颐,微微眯眼:“你若真想学,我可以教你。”
“你知道怎么做奶茶?”
“这茶楼煮奶茶的厨子就是我亲自教的。”
曹泽语露出一口小白牙,看着林落已经喝完了的奶茶,忽然站起。
“口说无凭,公子可否下榻敝人寒舍,我做一遍,公子就知晓我是不是胡说了。”
“……多谢公子好意,还是不了。”
虽然此人看起来十分真诚,但林落还是心觉疑惑。
“公子不信我?”曹泽语问。
“嗯。”林落很直白。
“哈哈……”
曹泽语笑出声,又坐了下来。
“好吧,那我明说了,公子可是景国人?”
“你怎么知道?”林落蹙眉。
曹泽语道:“猜的。”
“……”
林落没说话,抿着唇直直看着他。
“好吧,你该知道,景国和姜国的官话口音不太一样。”
这倒是。
但林落依旧不语。
只听曹泽语道:“其实昨天就想找你了,你和身边那位公子办通行公凭的时候我恰好在市舶司看到了,你是景国柏氏商行的商人对不对?”
“……嗯。”
林落看过通关公凭,裴怀川确实找的是柏氏的商行。
“昨日公务有些繁忙,还想着今日再去你们下榻的客栈拜见,可没成想刚到客栈门口就见你出来了,喊了你一声你没答应,就随着你到茶楼了。”
曹泽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额……公子找我们是有什么事?”林落不解。
曹泽语直言不讳:“我想托你帮我把这奶茶方子带到景国各地的茶楼去卖。”
“我们只是借用了柏氏商行的名头出行……”
“宁公子,不需要你来承办此事的。”
曹泽语道:“只要你帮我引见你身边那位柏公子就好。”
“你为何不自己上去找他?”
“嗯……”曹泽语摸了摸鼻子:“方才找过,柏公子好像心情不佳,不见人。”
所以这才重新尾随上了林落。
这么一桩生意听起来其实很好。
因为林落也想能在景国各地游历之时喝到奶茶。
尤其是当曹泽语又补充一句:“只要宁公子愿意引见,奶茶方子我会双手奉上,且银钱并不会少。”
“报酬就不用了,只是我得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会做。”
林落倏尔站起身:“走吧,去你家,你把我教会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但是我不保证能成。”
“没关系,见上一面就足够了。”曹泽语也笑眯眯起身。
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府中。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彼时曹泽语带着林落手把手做完了奶茶。
炒茶时加上糖再加奶……这种方法很是罕见。
且味道十分美味。
林落小口抿完了一碗,将唇边奶渍碾去,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了,我现在带你去见他吧。”
顿了顿,林落又道:“能给个竹篮吗,今日出来时我与柏清略有争执,这个釜中还有许多奶茶……我想带壶回去给他赔罪。”
“去拿。”曹泽语向身后的侍从吩咐。
说完,他回看眼前的林落。
有些沉思:“宁公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
“我阿娘经常夸我貌美。”眼前人的目光只是单纯的欣赏,林落便点头应声。
“你自己既然知道还随我回家,不怕我把你卖了?”因着心愿达成,曹泽语面露几分笑意,说话便也不顾忌起来。
“你不会。”林落摇了摇头:“方才你在街边买新鲜葡萄回来做奶茶之时,我与一旁的小贩打听了你,你确实是护国将军府的公子,而且很心善,在康州建了所孤独园。”
收养穷人与孤幼之人。
这样的人不会是个太坏的人。
“宁公子倒是个聪明人。”曹泽语微微一笑。
还知道打听一下他。
“嗯……”林落沉吟片刻:“我有一事相托,不知公子可愿?”
“你说。”
“前些日子我去幽山之时在山中一处废屋遇到一个孩童,他……无父无母,但识得几个字,也很聪颖,其实年岁也挺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只是他一人常在山中,恐要与世事脱节,我想……公子可否去将人带入孤独园,其人聪慧,读书识字都很刻苦,假以时日定会回报公子。”
林落原本是没想到这回事的,可是在路边听摊贩说起此事,便想起了娄睿。
“可以。”曹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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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并未多问。
“不过你既然说他可以照顾好自己,不愿随你下山,我派人去,他也未定会下来。”
“这样,我给他写一封信吧,说是我放心不下,你们这儿有夫子,他许会下来。”
林落想了个法子。
只是聊胜于无。
他并不确定娄睿会不会愿意,但孤独园听着是极好的。
有人照应总比他一人在山间好。
*
“叩叩——”
几声敲门响,裴怀川起身开门。
只见林落端着一碗奶茶出现在他面前。
“柏清,还在想白日里的事吗?”
林落问。
本想说是,但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裴怀川忽而叹了口气,无奈一笑。
“已经忘怀了,你这是什么?”
“姜国的奶茶,是甜的,好喝,给你送来尝尝。”
林落说着,裴怀川便侧身让人进来。
只是在林落身后还跟来了一人。
“柏公子,久闻大名。”曹泽语揖礼。
入夜,林落身后跟了个男子。
纵使不觉会是亲密的关系,但裴怀川还是冷下了脸。
头一回,他冷声问:“阁下是谁?”
“是这样的。”林落在案几上放好了奶茶,向二人招手示意坐下说:“他叫曹泽语,听闻你是景国柏氏人,想和你谈笔生意。”
招呼着裴怀川尝了尝奶茶,而后再说明了原委。
指尖轻点着桌案,半晌却只听见裴怀川说:“此事需得考虑考虑。”
他毕竟不是真的柏氏人。
只是与柏氏的公子有几分交情才借了这姓与商行纳名取得公凭出海。
且此事商机并不算很大,因为方子在曹泽语手中,谈起分成一事……
还需得柏氏的话事人来谈才好。
“不急,只是柏公子所说的考虑,大约需要多久呢?”
曹泽语口中说着不急,下一句却又自相矛盾。
裴怀川挑眉看他:“你很需要这笔银钱?自景国来姜国的商行不少,你若着急,可以去寻他们。”
“确实很需要,孤独园便是一大笔开销,家中也不支持我做此事,若不行商,我的份例也养活不起。”
曹泽语笑了笑:“景国来姜国的商行虽多,但即便我从未去过景国,也是知晓柏氏商行在景国最为遍布,我缺很多银子,除开扣的税与分成,只能在景国多赚一些我才能得到想要的。”
这话是真话。
裴怀川却并不应答。
曹泽语如何缺钱与他无关。
顶破天是回大景之后与柏氏的人将此事说一声。
许是要在几个月后了。
且……
“你若心急着只想找柏氏人,姜国在景国琼州也有官员,为何不托他们帮你找寻?”
“不成,朝中党派纷争……出使的官员里没有我的人。”
曹泽语道:“柏公子,分成都好说的。”
“……”裴怀川并未言语。
林落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此事他只是起到了引荐的作用,再多的,他也插不上嘴。
室中一时间有些静默。
少顷,一道声音打破了沉寂。
“主子,不好了,方才景国太尉领着人闯去了市舶司,说是要看近两年所有来往商船上的公凭,要找人。”
是门外曹泽语的侍从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这、这景国人怎么能看这个,可我们拦不住,主子……”
“裴太尉为何要这么做?”
曹泽语闻言蹙眉,却是不慌:“而且你这么慌乱作甚,那裴太尉来时便被圣上封了外使卿,也算是我朝命官,市舶司又不是我领管的地方,出事儿了也与我无干,张郡丞知晓此事吗?你去让人通知一下他吧。”
“已经着人去禀告张大人了。”侍从抹了抹额角的汗,却没退下。
“主子,此事是因裴太尉今夜来府上说是要寻您商谈您上回说的奶茶方子一事,因您不在,我们便让裴太尉先行在府中等候,却不料裴太尉恰好碰上了琳琅,琳琅行礼之时让裴太尉看到了手中托盘上的信纸,然后不知为何裴太尉拿着那信纸就……”
“就怎么?”
“就脸色沉下来,然后带着人去了市舶司。”
看到了一张信纸就莫名其妙做出如此行径?
曹泽语略略思索了一下,记起了琳琅手中拿的信纸应当就是林落给自己的那张。
“真是奇怪……宁公子,柏公子,你们怎么了?”话间,曹泽语本是转眼去看林落,想询问此事他可知晓是为何。
没成想只是一转眼,便见林落与裴怀川二人皆是皱紧了眉。
“你说的景国太尉、裴太尉,可是裴云之?”裴怀川没回答,只反问。
“嗯。”曹泽语点点头:“你们认识他?”
“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林落又开了口,却也是没回答。
曹泽语倒也不生气,只道:“哦,去岁景国天子便传信来姜国,说是听闻我国分科取士一法对那些个世族门阀能打压些,便想派人前来学习,两国之间通商已有数年,中间又隔着海,暂也起不了什么冲突,圣上便应允了,于是今年开春景国的太尉便作为使者来了。”
开春,来使。
林落总算知道为何那时会在琼州看见裴云之。
可……
裴云之作为世族子为何会为此事来姜国出使?
此制并不利于世家。
裴云之到底想做什么?
林落不知道。
且查景国来往公凭又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要找他……
抿紧了唇,林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们认识他,与裴太尉……有些许恩怨。”
忽然,裴怀川如此道。
“什么恩怨?”曹泽语眼中浮现几丝兴味。
究竟是什么恩怨,让人仅凭字迹就不惜在别国僭越找人。
“……你不是想要快些与柏氏合作么,我答应你,最多两个月此事就能谈成,且我会留在此处,为你找到柏氏的商行。”
对于是什么恩怨,自是不能言明,裴怀川只道:“作为交换,你能否立刻让茑茑上回景国的船?”
要假公凭。
裴云之也是知晓宁非茑这个名字了。
不能等他找到。
“柏清!”林落闻言蹙眉。
要出口的话还没说,就被裴怀川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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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茑茑,先前我一直没告诉你,长兄自你失踪后一直在找你,你……必须马上离开。”
裴怀川说:“你与他相处时间不长,而我虽自幼不与他一同长大,但也知长兄几分脾性。”
“你可记得上回在利川城外田中见到的那条蛇吗?”
姜国的六月很热,但好在听闻利川一带很是凉爽,奇景也多,四人便驱车至此。
路过利川城外时,田中金灿片片,便停车坐看。
就是那时林落见一条金上纵黑的蛇追着一只鸟雀,裴怀川说那是王锦蛇,无毒,但十分凶猛,一但认定了猎物,便不会放弃。
鸟雀纵使飞得再高,总有落下歇脚觅食之时,而那时王锦蛇便会将其吞之入腹。
“长兄便如蛇,他看中的,他想要的,绝不会放弃。”
幼时裴氏祖父寿辰,趁旁系都来洛阳,便组局野射,裴云之白日里在山间看上了一只火红的山狐,但并未射中,因为狐狸太过灵活。
本以为狐狸消失山中,此物只能抱憾,但没成想晚间回城的时候,裴云之自山间归来,而身后侍从手中拎着那只狐狸。
剥了皮毛,给裴少卿做了围领。
“所以,你先离开。”
“那你呢?”林落问。
“长兄未定会找到我,并且我为裴氏子,他不会对我如何。”
裴怀川安抚般地笑了笑。
他并未说出那日陈郸那番话。
“我说二位公子,我还没说答不答应此事呢。”听着眼前二人的对话,曹泽语笑眯眯的。
什么长兄什么猎物的……听得不明所以。
不过,瞧起来这恩怨,还不是普通的恩怨呢。
“你若不想答应,也不勉强。”裴怀川的声音有些冷。
“只是柏氏许有六成几率不会应你所求了。”
并未把话说绝,也并未威胁人。
但裴怀川确有几分着急了。
他们的船票是五日后的。
最近的只有今夜的船了。
面上覆了寒霜,本就与裴云之有几分相似的脸更像了。
看着这副样貌,曹泽语眯了眯眼。
“柏公子,有人说过你和裴太尉长得很像吗?”
虽然裴怀川方才似乎是称裴云之为长兄,但也并未指名道姓,曹泽语便不敢确认。
“我与他是亲兄弟。”裴怀川直接承认了。
“只是现下我不能与他见面,还请公子不要将我的行踪透露。”
裴怀川没必要骗他,曹泽语相信了。
既是亲兄弟,那此事便好办了。
要知道曹泽语最先找到帮忙的人便是裴云之,但裴云之对此并不感趣,只让他另寻旁人。
如今裴怀川既是裴云之的亲兄弟,又与柏氏有关联,还愿意帮他……
他有何不答应的呢?
曹泽语道:“既然柏公子不想,在下自不会多嘴,而公凭一事……我可以帮忙,只要柏公子遵守诺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曹泽语起身:“林公子,走吧。”
第60章找到
阔别景国大半载,再度回来,却并无什么异样感觉。
下船当夜便又上了前往桑水的船。
云苍山间一月,写完游记之时,已是霜降。
裴怀川的信也传到了书院,说是已经回了景国,但要回洛阳一趟。
行文间并无异样,林落便未在意。
裴怀川该是要回去一趟的。
游记送到书院间供人传阅时,他便与采绿说了让其留在东隅书院一事。
采绿早就知晓了林落不愿让她随之奔波。
只好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安顿好采绿后,林落才带上在书院中大受好评的游记下山,寻到桑水最大的书肆交付任旁的佣书人抄录。
“宁公子,一月前北地周氏的七公子听闻你回来了,特送信来,邀你去清河南阳楼雅集一聚。”
临走前,店家忽然叫住了林落。
南阳楼便是那天下第一楼,林落还从未去过。
对于这个邀约并不意外,但一个月前……
“唔……现下我去赴宴是不是已经迟了?”
“不迟不迟,公子,周七公子还未给旁人送请柬呢,他说只要你答应,让我立即鸿雁传信去清河,他可立即准备宴饮。”
“宁公子,周七公子真心十分仰慕你。”
店家是收了钱,所以为周七公子好话说尽。
思及在云苍山上时,书院里的弟子都说周七公子等他许久,见是不能来,而家中又向叶氏要人,这才无奈离去。
既然这人真的非见他一面不可,林落叹了口气。
“好,你与他传信吧。”
清河恰在他自桑水去东郡的路中,只是若要从清河过还需绕路。
不过现下才十月初,从清河绕路而去也来得及。
至于去赴宴定会碰见许多文人佚客,以及洛阳与清河相邻……
虽然听闻裴云之已然回了大景,但想来应在建业。
裴云之一向不喜这般雅集宴饮,定不会在此,那些文人佚客与裴云之应该也没什么交情。
无碍的。
*
小雪时,裴云之回了洛阳一趟。
彼时裴氏主母生辰,裴氏主宅便十分热闹,大小世族都来人祝贺。
宴饮间觥筹交错,见裴云之也在,不少人意欲敬酒,却被置之不理。
无人敢怒,便是连裴夫人见状,也未多说。
唯裴父轻瞪裴云之一眼,再与人揖礼:“大人见谅,犬子教导无方。”
“哪有,裴太尉为天子近臣,是我冒犯了。”那人怎敢怪裴云之,只讪讪笑了两声,转开话:“从前常见裴夫人身边跟着二郎君,怎的今日裴夫人生辰,却未见裴二郎君?”
“怀川他……不提也罢,玩心未收,至今还未寻见他踪影,不过两月前他倒是早早送来了贺礼。”提及裴怀川,裴父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引着人离开作宴的堂中:“是一套暖玉案和暖玉垫,真是触手生温,还送来许多补气的药茶饼,大人远道而来路途奔波,可一定要尝一尝,请随我来内室。”
已有一人在裴云之面前吃了冷脸,虽其人家族并不及裴氏,但毕竟此人是宗正。
裴云之也是一点面子也未给。
这下哪儿会有人敢去招惹。
而裴云之对此并未在意,只跪坐桌案前,垂眸饮茶。
直到裴父彻底离开,周遭相邻食案前的人也都借与旁人攀谈而离开,裴云之才放下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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盏。
眼底是一片夜色,松开杯盏的手顺势落在案上点了点。
身后侍从立刻上前。
满珧弓身附耳,只听裴云之问:“他还是不肯说吗?”
这个‘他’满珧知道指的是谁。
此番将人秘密带回洛阳还隐瞒着寻人许久的裴氏,虽不是他做的,但满珧仍旧有些心虚此事。
没成想裴云之就这般在裴氏主宅内毫不在意地询问。
抹了抹额角汗珠,满珧道:“长公子,二额……他、他不说。”
这些时来不管是饿着还是抄书抑或是刑讯,无论如何,裴怀川就是不说。
好端端的人囚着折腾得消瘦极快,谁也没料到自幼锦衣玉食的裴怀川会坚持这么久。
来洛阳那日裴云之没耐心了,便只让人继续去审。
他没再询问一句。
直到今日。
许是裴父的话引人记起了裴怀川。
“不过二公子让我带句话给长公子……”满珧有些踟蹰,不敢说。
因为实在是太冒犯了。
话落,看着裴云之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杯沿,满珧知道这是不耐烦了。
“二公子说……说让长公子不要再找了,既是与少夫人两不同心,便此生不用再见……”
满珧说着这话的牙关都在颤,他唯恐裴云之会因此盛怒。
却不料,裴云之很平静。
薄红地唇启合,他只吐出冒着寒气的话:“那他便与落落两心相同么?不知天高地厚。”
似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汹涌,是足以搅碎任何陷落的船只的狠厉。
“额……长公子,那还要再罚吗?”满珧顺势问。
他心里不免为裴怀川捏了把汗。
也不知这回惹恼了长公子,这二公子还能不能活下来。
“不用再罚。”裴云之起了身:“把他送去老宅,请祖父好好教导他。”
说完,裴云之便起身离开了这喧闹的地方。
“是。”满珧也领命离开。
离开主宅回到裴府,踏入院中屋舍。
屋内还是两年前他们离开洛阳之时的模样。
但此时不同的是,那个会甜甜唤着夫君的人不在。
掀衣坐在软塌上,其上案几有三张薄纸摊开在一方托盘中。
字迹是如出一辙。
飘逸的笔锋,翩若惊鸿。
这是裴云之放在这里的。
明明不想看,可都是属于林落的痕迹。
尤其是其上一张中一句“期与君相许”。
这是连他都未曾拥有过的、属于林落的情书。
现在他手中,好像从中窃得一丝痕迹,属于了他。
如果忽略这是从裴怀川的行囊里搜出来,且其上写着‘郎兄非良人’的话。
他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招惹林落如此厌恶。
是身份吗?
是如若脱下便如剥下一层皮的身份吗?
旁侧半张带着烧痕的信似乎也在验证,就是。
三张信笺,唯有一张“思芳楼见”是给他的。
其实也不算给他的。
那也是属于裴二郎的东西,而他握在手里,如同炽热的火焰将他指尖吞噬。
尖锐刺痛划得鲜血满手,却不想放开。
紧紧攥着这些纸,他忽然起身,在桐木柜中取出了那日桂花林里才倒出一些的酒坛。
常见酗酒之人是为忘忧,甚至能在梦中达成一切所求。
从前不屑这般不切实际之人,如今他却握着纸张,妄想凭此入梦。
属于小人儿的字迹在旁,酩酊大醉后一定会是个美梦。
是吗?
烈酒一盏盏,带来的是去往姜国前徐清凌在琼州与齐羽玉说的那番话响在耳边,连带着自北地回来后侍从呈上来的半截铜盆里未烧完的信笺不知何时被窗外微风送至他面前。
不想相信,但似乎又不得不相信。
分明一切进展都那么顺利,可偏偏人却不见。
那日自北地回到建业,温匡寿为他设宴,他未去。
只匆匆饮下温匡寿身边人递来的接风酒,便转身向府邸而去。
可在府门口迎接的侍从们并未因他归来而面露喜色,全都跪在了地上。
在门口也没见到熟悉的小脸,那在想象中会扑进他怀里、翘着眼睫说想他的人,不在。
似乎有所预感,心如坠入沉冰古潭。
冷得他少见战栗一瞬。
但许是他想多了。
“落落今日可是不舒服?”
眼神转了一圈没看见人,裴云之问侍从。
不知为何,裴云之感觉自己说话时,右边眉毛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
“长公子,郎君他……年前便失踪了。”
满府侍从不敢说,终还是满珧站出来,惨白着脸敛目垂眉说着。
声音不大不小,但在裴云之耳里却是掷地有声。
没人会骗裴云之的,没人敢骗,没必要骗。
只是……
“失踪,是什么意思?”
很浅显易懂的词,裴云之却仿若一岁稚童,问了一句。
“长公子离开第二日,一个自称是银楼店家的女子来给郎君送簪子,我们还以为是长公子为郎君定的,于是他们说要去房中看着铜镜试试时也没拦,然后……然后两个人就都不见了。”
“那时我随侍在郎君身边,但一进屋那店家就将我打晕了,再醒来郎君便不见了,屋中并无任何打斗痕迹,问了府中其他侍从,只道是那店家出去时也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侍从相送,应是郎君假扮的。”
银楼查过了,都说并未来裴府中送过簪子。
店家,也不是那个妇人。
在府中侍从口中问出此事的时候已然是第二日。
一日一夜,足以让人远走高飞。
而他们也不能大肆找寻。
只是一个妇人就能在满是侍从的裴府中带走林落?没人发现任何异样?
是被人胁迫……还是自愿?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这一字一句都像世间最锐利的刀子,将他的心剜得鲜血淋漓,掉落着冰碴。
如今已是三月,下落不明三个月。
最好不过自愿逃离,最坏便是……
他都不能接受。
“骗人。”
垂在袖中的手隐隐颤抖,是想要拔出剑的冲动。
但裴云之最终只是眸光冷冷,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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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么久没回来,是落落生气了和你们串通起来骗我吗?”
说完,他大步向着主院走去。
只是走入,看着还保持着从前模样,却十分冷清的屋内。
什么都没添,什么也没减。
是……真的。
分明屋中在天色渐暗后就燃起了满室的烛火通室透亮,裴云之的脸色却仍旧黑得几欲滴墨。
“长、长公子,我被人打晕后醒来,就看见铜盆里这个还没烧完。”
跟随进屋的满珧想起一件事,连忙自一旁桌案上的木盒中拿出一张未烧尽的纸片。
残存的火焰没将最后一句话吞咽。
——茑茑,可否提前离开?
其上字迹,很熟悉。
裴云之过目不忘在此刻体现。
是裴怀川。
也只有裴怀川。
茑茑。
茑茑。
这世间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唤林落。
面无表情的,裴云之坐在旁边的软塌上,就这样瞧着与离去之时毫无变化的屋内。
心中该是庆幸的。
不是与他明里暗里对立的人带走了林落,应不会危及性命。
但……为何还是胸中郁闷,眼前昏暗?
他想,这屋中灯火通明,似乎也没有让这室内多明亮几分,甚至还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或许是这烛灯太过劣质了,裴云之想,待明日,他定要追责究竟是谁采买的这些物什,又不是裴氏出不起这个钱,作甚要买这次品。
劣质的烛火熏眼,裴云之闭上了眼。
半晌,裴云之忽道:“满珧。”
“长……”“吱——”
满珧的应声被推门声打断。
此时侍从们都被遣散离去,府中却并不平静。
院里火光明亮,匆匆步声赶来在寂静中十分突兀。
裴云之却恍若未闻。
他只又问还在一旁的满珧。
“落落是三月前失踪,你们为何不报?”
那时他才离开建业两日,追上他禀报此事又有何难?
“是我不让说的。”
裴少辞的声音随着步声停下而响起。
也是将近三月未见,这时的裴少辞却与老宅里责罚人时的精神矍铄截然不同。
直挺了一辈子的脊背终是有些佝偻,他却仍旧声若洪钟。
“祖父。”看见来人,裴云之直身揖礼,面上却仍旧冷寒:“是祖父让人带走落落的吗?”
不无可能。
裴少辞并非是在裴云之回洛阳领兵之时知晓林落是男子一事的,他早就知道了。
若说此事是裴少辞让裴怀川去做的……也不无可能。不然为何拦着侍从不让告知他此事?
所以现下裴少辞来建业,是为了再罚他,让他与林落断开吗?
并未待裴少辞说话,裴云之思及此处便掀衣摆跪下。
“祖父,云之认打认罚,但此生心意已定,绝不更改,还请放过他。”
少见的服软。
打不服软,骂不服软,如今是怕林落出了意外才肯服软。
羽翼渐丰的人管不住,再多说也无用,裴少辞不禁重重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到底是三月前闹得太僵,而今日又说起了林落一事。
想说软话的裴少辞说不出,也不愿说。
跟在裴少辞身边的侍从见状忙道:“长公子这般说话真是要寒了郎主的心了,少夫人失踪一事并非郎主所为,那时郎主不让告知你是怕耽搁了要事,今日前来也并非是为了罚你,郎主为三月前罚公子一事自咎许久,十日前听闻公子回来,特带杏林圣手前来为公子瞧瞧身体呢。”
侍从说完也随之离去。
只剩裴云之和满珧在屋中。
祖父没必要说谎。
只是不是裴少辞,那林落呢?
所以从一开始。
看上的真的是裴二郎吗……是心甘情愿的和裴怀川离开的吧。
胸膛的闷让他从地上起不来,更是直不住身。
揪着衣襟弓腰,胸口似是破开了洞漏着气,裴云之张口,想要汲取空气,只是一张嘴,一口腥甜从他喉间涌出,顺着唇边流下从下颌滴落在地上。
冒着黑。
“长公子!”
……混乱的记忆重复着那一夜,是进来询问洗漱的祝邵将他吵醒。
“长公子,热汤备好了,听满珧说公子晚间未在宴上用膳,可要膳房做些点心送来?”
“不用。”声音很哑,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此刻浮现红丝,瞧着很是可怖。
祝邵却担心地蹙了蹙眉:“长公子,酒多伤身,要请医士来吗?”
“不需。”
这一日裴云之并未进食过什么,但他却分毫不觉得腹中饥饿。
面色毫无波澜地让祝邵退下,顺带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
垂眼,他手中还攥着那信笺一角,不忍捏皱。
果然,骗人的。
酒中并不会有美梦。
*
此行从桑水去往清河,林落本是想随意搭乘条商船便好。
但拗不过店家说什么他们恰好要送些卷籍走水路去清河,便要林落同行。
盛情难却,且能省下一笔银两。
林落就同意了。
只是有一点不好,这船常常要停靠。
怕会在岸上遇到寻他的人,林落便一直没有下船。
但即便是在江上,有商队同行,怕遇到水匪,还是免不了要见些生人。
这日林落正在甲板上看船舷下浪花翻涌,便见一条船与他们相邻。
有人上来了。
“徐世子,这边请。”
转首,林落见船主在甲板另一侧迎上前,自两条船之间搭的小木桥上簇拥着一人走来。
“能在这条江上遇见徐世子真是有缘,这船上正好有一批要送去桑水的卷籍,徐世子若是有需要,随意看。”
船主的嗓子亮堂,加上都在甲板上,林落便将他的话听个真切。
熟悉的称谓加上徐清凌的身影出现在林落眼前,惹林落一僵。
他怎么在这儿?
怎么会这么巧遇到?
不论是巧合还是别它,林落自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出现在徐清凌面前。
即便他因这两日江上起雾而覆了面纱,让人瞧不见他半张脸,但他也不会冒险。
他又不是不知道徐清凌也在帮裴云之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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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林落迅速转身,想要离开甲板。
却还是被船主瞧见了背影,只听身后传来声音。
“宁公子?”
船主并不知林落的事,只知林落是贵人吩咐要特意照顾的,又少到甲板上来,他见了自是要招呼。
可林落装作没听见,步伐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船舱。
便也不知船主在他离开后,有些尴尬地对徐清凌道:“徐世子见谅,我少见宁公子出来,一时忘乎所以才唤了一声,他并非是见世子才不……”
“宁公子?哪个宁?”徐清凌打断了他:“叫什么?”
“是有椒其馨,胡考之宁的宁,宁公子名什么我也不知,他是掌柜托我载他一程去清河的。”船主微微躬身:“徐世子还请勿要责难宁公子,他非是对您不敬,许是一时没听见。”
“我何时说要责难他了?”徐清凌弯眼浅笑,“只是见其几分眼熟……他去清河作甚?”
船主道:“去赴宴,周七公子在南阳楼雅集宴饮,邀了宁公子。”
“他常常这般覆遮面纱吗?”
“嗯。”船主点头。
徐清凌若有所思片刻,道:“你这儿可有宁公子练字的笔迹?”
“有、有!阿宝,快去拿!”
说来此事也是巧。
他们原不该有林落的笔迹的,毕竟他们连此人叫什么从何而来都不得而知。
但恰就在几日前,船主女儿阿宝在甲板练字,让林落瞧见了,便上来指点了一二,还写下了两个字以作示范。
那时船主就在一旁看着,还夸赞了林落字好。
阿宝很快将林落写了字的纸张拿来。
徐清凌倒不是个对墨宝研究十分之深的人,也凭字看不出什么。
毕竟他唯一见过一次林落的字,还是两月前他去琼州接裴云之,只见其人怀中揣着一张信笺,视若珍宝。
他看了几眼,又思索着记忆对比起眼前的两个字。
有点像,但不确定。
就像他看着那转身离开的‘宁公子’身形与记忆中的林落也有几分相似,但他不能确定。
现下要强行上去看人到底是不是林落吗?
徐清凌觉着是没必要的。
他此行也是回清河,这一路上已经没有船只可以停靠的岸边。
倒也不急于一时去确定此人到底是不是。
若不是也就罢了,若是,他要是一个不小心将人惊到了伤到了,可就不好与裴云之交差了。
还是将这字传信给裴云之,让他自己辨认。
这般想着,徐清凌将信纸折好。
而后道:“暂时没什么想看的卷籍,今日上来只是与你商议江上起雾难行,这一路可要同行一事。”
“要、要的!”河郡王世子主动邀船同行,船主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徐清凌点点头,又道:“对了,方才我问的话要的东西,还请一个字都不要与旁人说。”
“定不会说。”
*
残月的霜覆夜,不知在马上已是几日。
终是在看见清河城中一片灯火之时,马匹才嘶叫停下。
鞍上的人方翻身下马,黑鬃马便腿一屈,倒了地。
裴云之却恍若未觉,只大步流星来至城门口的徐清凌身前。
“他在哪儿?”声音很冷,
“在南阳楼里。”徐清凌话落,便见裴云之转身要走,他连忙阻拦。
“诶——等等,你几天没合眼了?打算就这样去见他?”
连日的奔波让裴云之面上已有些许青碴,不眠不休更是让眼中布满红丝。
这哪儿像平日里的他?
徐清凌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裴云之,再加上那通身如寒冬腊月的冷气,他都不免几分畏惧。
但还是好心提醒了他。
“……”
裴云之没说话,只听徐清凌又道:“别把人吓着了,你这样怪吓人的。”
吓人吗?
从前不是没有过这般不眠不休的情形,北地时、回建业发现人失踪时……
那些时候旁人看他的眼中似乎都是有些许畏惧。
或许真会把人吓哭吧。
裴云之抿了抿薄削的唇,似乎有些动摇。
可也不想走。
“他会又不见吗?”
两年未见,天翻地覆寻人无处。
像是人间蒸发,毫无踪迹。怎么找寻也找寻不到。
好不容易得来消息千里奔赴而来。
他很怕这是一场幻梦,更怕是会消融的雪。
不及时将那片晶莹握住,便会掉在地上融化得无影无踪。
裴云之不敢想象这个后果。
“你放心,你那庶弟不都被你抓住了么,我查过了,林落身边没人,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清河,你也不用怕他逃走,他白日还要再赴一回雅集宴饮,我已经让裴氏留在清河的私兵里里外外守着南阳楼了,他不可能出来,你休息一下洗漱一下再去找他都可以。”
少见裴云之有这般慌乱的时刻,徐清凌将一切安排得都很好。
裴云之默了默,这才随之回了府邸。
洗漱后,他并未休息,而是直接来到了南阳楼。
等待。
*
在云苍山一年,林落其实随着裴怀川参加过许多回雅集。
同好交流本就是一件趣事,而此次南阳楼的宾客更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隐士,各地见闻说起便停不下来。
一天已是不够他们聊尽兴,于是周七公子又安排了明日再度宴饮。
原先林落还以为周七公子回是一个儒雅世族子,没成想见面后才发现是个极其跳脱的少年。
风流雅逸,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各大书肆只还在抄录但未售卖的林落写的游记,拿起就在林落身边叽叽喳喳地问。
“宁兄,这幽山之间真有蛟龙盘踞?”周鸿远一双眸子直棱棱望着林落。
失笑一声,林落道:“这前面不是写了么,是登顶看山下绿林,高风吹过山脉林动,便似游龙潜行。”
对此失误,众人只当是周鸿远故意为之。
便引来一圈儿人,不论是去过姜国的还是没去过的,对那儿的奇山异景侃侃而谈。
直到了半夜要各回厢房休息也不情愿,还是周七公子怕林落累着了,忙把人都赶了去,说是明日再继续才罢休。
而今日一早,有两个人又早早敲开林落的门,一同用着早膳,再延着昨日的话说了起来。
“宁兄,昨日你说姜国有种新茶煮法,甜口加奶,见你游记中也有写到,其味感顺滑,甜而不腻香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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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馋了一宿,今日实在是忍不住了,还请宁公子可否为我等煮上一壶品尝?”
“嘿,明兄,你这可真是孤陋寡闻了,你可知柏氏的茶楼恰在半月前就上了此茶,名为奶茶,既是想喝,你现在去旁边茶楼点上一壶便是。”
“咦?半月前景国就有了?怎么会这么快就传到此处?”
要说在琼州地带有便罢了,毕竟那儿的姜国商人多。
但清河与琼州相隔万里,且他二个月前才去过琼州一趟,那儿还未有奶茶此物。
怎的这么快就传到了此处热卖?
“唔……”见人疑惑,林落终是有话说:“许是与我一道去姜国的柏公子与那儿的商人谈好了此事,柏氏商行遍布大景,也不奇怪。”
柏氏商行涉猎产业许多,又遍开大景,自是很快就传来了。
蓦然想起裴怀川,也不知道其人现下如何了。
不过总不会过得太差。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么,明兄也不必去买,我稍后煮上一壶,你们先尝尝合不合口味才好。”
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喜欢甜物的。
“那便多谢宁兄了!”“谢过宁兄!”
二人毫不客气。
旋即明姓男子转头:“嘿,张兄,宁兄说是煮给我尝,你怎的应得比我还快?方才说想喝就去一旁茶楼点上一壶的是谁?”
“此言差矣,宁兄又没说只煮与你一人品尝。”张姓男子立在林落身侧抬了抬下颌,几分得意:“且茶楼固然有,但手艺未定有宁兄好,昨儿个宁兄煮的那茶便……”
耳边拌嘴的话虽是有些纷杂,但毕竟是绕着林落而起。
就是这样一群不看家世、一心寄托闲情逸致上的人,夸赞着他的文采与煮茶手艺,怎能不让林落微微翘起唇角。
楼中喧闹不止,立在楼上回廊栏边听着阶梯上说笑的声音,裴云之的眸光很冷。
看着那人群中簇拥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他眉梢的风光与璀璨的眸子微弯,润红的唇抿笑起小小的弧度,瑞眼中的粼波澄澈透明,暗藏几分勾人心魄的荡漾若隐若现。
他明明是笑得那样干净,秾艳的眉眼却让裴云之眸光骤然暗沉如浓墨,喉头不自觉地滚了一滚。
是……那样鲜活的人。
仿佛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终于见到,他握着栏杆的指尖因为用力而被挤压泛了白。
他却恍若未觉。
贪婪的视线在旁人看来只觉几分阴鸷,旁人都不敢说话。
还是徐清凌上前:“看,我说了吧,他不会跑,你只需要在这儿守株待兔即可。”
“……”裴云之没说话,只看着人走上了平台。
徐清凌也没再多说,只向后招招手:“走,下去。”
说完,他看向裴云之。
“下去找他吧。”
*
三人只是刚上顶层的厢房,如昨日一般摆放的案几整洁,其间却没人。
让人不禁生疑:“诶,周兄他们人呢,怎么还没来?”
“许是我们来早了,还不是你,一早便拉着我出来去寻宁兄,我们用膳用得早,周兄他们说不准现下才醒。”
昨日众人都嚷着尽欢尽兴,也就林落和他们二人饮酒少些。
张姓男子说:“宁兄应不会介意我们把你这般早叫醒吧?”
“不介意。”林落笑了笑。
虽然他昨夜因着心莫名突突跳而睡得并不算早,但醒的还挺早。
此时也不算太困。
适时率先从厢房另一侧门扉穿去了露台的明姓男子忽高声呼唤:“你们瞧,远处青山雾中漫了金,要日出了!”
日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在喻为天下第一楼的南阳楼观赏旭日东升,别有意境。
尤其是见远处高山被漫彩透染鲜亮的色彩,待金轮升至山顶之时,即便相隔千里,在南阳楼上的人也能看见那高山之巅上的一颗古松被红金映出轮廓。
三人随话来至露台栏杆边。
恰见奇景,也叹:“崧高维岳,峻极于天。”
“吱——”
露台内的门扉忽响引人回首,听着纷杂步声,三人还以为是周七公子他们来了。
可回身看去,林落只见一个身穿玄锦云纹衣袍的人走了进来,玉带勾着劲瘦的要,袖口被护腕绑着,几分肃杀之气。
来人如墨长发被鎏金发冠利落束起,一双凤眸冷冽,眸光沉似寒潭。
身后鱼贯而入的侍卫没有任何犹豫就将林落身旁惊讶的人捉住,带了出去。
林落却听不见身旁人的惊讶喊声。
他只看着眼前人,浑身僵住。
裴云之。
裴云之怎么会在这里?
纵使此时眼前的小人儿只是在发愣,面上变化细微,但眼中波澜在天光变幻下更漾。
浅尝辄止地转勾走人的眼波。
裴云之极力克制着。
胸腔中喷薄欲出的、脑海中日夜思念的……
惊涛骇浪翻涌,在落下瞬间都化作了欺身的动作。
大步上前攥住那不断往后退、用手去寻那栏杆的细腕,将人抵在廊栏上。
手腕上的痛让林落猝不及防,要溢出口的轻声痛呼在那双眼眸往进时顿住。
身后悬空,身前迎着的是骤雨欲来的暗。
林落听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
“还想跑到哪里去?”
还想和他那好庶弟双宿双飞到哪里去?
清冽俊美的眉眼阴冷无比,黑瞳中酝酿着狂风暴雨来临前的漩涡。
愣愣地对视着,林落提到嗓子眼的心让他说不出话。
被……抓到了。
好像很意外,又好像没那么意外。
周遭的士兵已经将无关人等带走。
而后也都退了出去。
此时此处只剩下林落和裴云之。
就像是一只捕获到猎物的兽,那张冷冽清逸的面容有了丝丝扭曲。
是要将人拆骨入腹的凶恶,是想要摧毁一切的浓郁深渊……
炙热却比狠厉的咬字最先出来。
一滴清泪自林落脸颊划过时,他还未感觉到。
身体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激动。
沉冷的气息周转在二人身围,缓慢到似乎凝滞地流动着,混着似是余烬的旭日滚烫将两人包裹。
寂静间,颤抖的声音打破。
“我……”
分明方才和人说话时嗓子还没这么干,脱口的字却险些失了音。
林落不知道该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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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的时光,让眼前的面容似乎全然更改。
不再有清润雅致的笑,眉眼间的冷冽却没有被敛下,反而更为肆意。
如山峦之巅流风朔雪冷刻过的线雕弧度锋利,似结着冰,而后将人用寒气包裹。
牙关都在颤,林落分不清眼前人带着凛冽的气息凑近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是要杀了他吗?
是要杀了他这个在其毫不知情还未失去兴致时就突然人间蒸发背弃了他的人吗?
“别杀我,可以吗?”
抿着唇咽了咽,林落终是小声开口。
滑落脸颊的泪珠还让他的眼睫湿漉漉的,声音也轻软得可怜,像是清晨在溪边被惊扰了饮水的小鹿。
林落的腰抵在廊栏向后微倾引他鞋履有大部分离地,没被抓住的左手使不上力。
全身平衡点便都掌握在裴云之握着他手腕的力道上。
只要裴云之一松手。
他就会自高楼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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