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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急雨
*
夏困伏枕好觉长,离了颠簸,醒来便也不再晕沉。
睡醒时已是翌日午时。
睁眼,林落看着软塌边立着的采绿满脸担忧,缓缓眨眼。
见是林落终于醒来,采绿转忧为喜,忙去抬来水任林落沐浴。
稍稍水声,发丝湿漉。待门开看林落懵懂模样退却,清醒几分,采绿才道:“女郎,你吓死我了!”
“为什么?”彼时林落任采绿为他擦着乌发,他缓悠悠地吃着采绿早就拿回来的午膳。
现已是午后,天道却不热。
林落胃口便十分好。
“女郎自昨日午后到邺水后,已是睡了整整一日了!”
早间采绿见林落没起,以为只是累着了,午时取了午膳回来,见还是没醒。
险些以为林落是昏过去了!
“上回落江一事也没人为女郎请个医师来瞧,谁知道女郎身子是否因此有了隐疾……这叫我怎么不担心嘛。”采绿低低嘟囔。
她从未见过林落如此能睡的时候。
闻言,忍不住为之好笑。
林落咽下口中食物,道:“只是路上跋涉太累了,与落江一事无关。”
说起落江的事,林落又想起了裴家那庶子。
不知如今他到了邺水没有。
“唔……”
置下筷子,他略略沉思片刻,忽问:“对了采绿,你可知这邺水的府邸里,有偏门吗?”
“女郎,有的。”
采绿道:“只是与正门相隔不远,时时有人守着。”
这宅邸毕竟不如林家主宅大。
“这样啊……”林落有些泄气。
听林落如此问,采绿便知他是想出去。
她不解:“郎主述职最多一、二月,如今邺水又没有女郎熟识之人,女郎为何要出去?”
林落也不隐瞒:“那裴氏二郎也来邺水了。”
言简意赅,却听得采绿一愣,忍不住皱起眉。
这裴氏二公子,也追来邺水了?
也忒……
又想起了林落每每与裴家庶子相会后回来的疲累样,采绿略略叹气。
虽是觉其衣冠土枭,但毕竟林落现下唯能依附这庶子。
念及往后她还要随林落陪嫁去洛阳,倒也不能对未来姑爷如此厌恶。
还是以寻常心相待吧。
不过……
采绿想起个事:“女郎不必为此忧虑,昨儿个我们来时引路侍从不是说了么?这一墙之隔……就是裴氏在邺水的宅邸呢。”
一墙之隔?
采绿一说,林落对此似也有印象。
他记得那侍从好似是说,他所住之处是后园最偏僻之处,挨着与隔壁宅邸共用的一堵院墙。
而隔壁宅邸所住之人……正是裴氏长公子裴太常。
陡然从昨日昏沉记忆中寻到这段话,林落睁大眼回望采绿。
“裴、裴太常的府邸怎么会与林氏相邻?”
话险些咬了舌头。
林落实在是惊讶。
“女郎,我也不知。”
用巾帕仔细为林落碾干发尾最后一丝水汽,采绿道:
“稍后我送食盒去的时候,去打听一下。”
林落点点头:“好。”
*
待将小院中要做的活都做完,采绿这才收拾了食盒送往膳房。
采绿回来时,林落正在洗笔。
略略练字几张,有些难以静心,便不练了。
墨色晕开在清水之中,蔓延乌黑。
垂眼的人儿纤翘长睫如鸦青蝶翼,轻薄一片,在眼下投下阴翳。
小脸上没有情绪,唇瓣微抿。
不知林落是为什么在不悦,采绿只跪坐其身侧,将打听来的消息略略诉说。
“女郎,方才问了常年守在此处的侍从,林、裴两家府邸相邻只是意外,而在裴太常知晓相邻府邸是林家后,便甚少在此处下榻,宅邸几乎是空置了,只有几个仆从守在此处。”
“原是这般。”林落忽松了口气。
抬脸,面色缓和。
旋即采绿又道:“虽说裴太常甚少在此处下榻,但女郎既说裴二公子也来了,他未尝不会在此小住。”
言之有理,林落抬眼看采绿。
只听她继续说:“我方才已出府寻了裴氏的侍从塞了几两银子,托门房的小仆若见裴二公子,多留意下去向。”
“好。”
采绿将能做的都做了,林落也心安些许。
现下只待消息了。
*
邺水凉爽,自来时小住了五日,林落每日都神清气爽,心情颇好地煮茶练字,毫无半分热闷。
唯有一点不好,那便是隔壁宅邸静悄悄的,采绿日日去问,也未得到任何消息。
这第六日又是如往常一般,练完字后拿出茶炉煮茶。
其实林落近来煮茶技艺自觉已是足以卖弄,但有一处总做不好。
那便是烤茶。
既是做不好,便要多练。
只是这么久来,林落仍觉这茶喝着虽有甘味,但也有苦味。
他着实不好这一口,但练都练了。
他自也不会半途而废。
更何况那庶子好茶。
这般想着,林落垂眼认真看叶炙烤微黄。
小院有一棵合欢盛放,每每风吹便飘摇落下,如雾飞扬,遍地粉黛。
因着林落的窗子正对着庭院,怕见遍地合欢烦心,采绿常常要扫院子。
于是在林落煮茶时偶见采绿一个时辰内去扫了三回,便唤她。
“采绿,不用扫了,落着也是极好看的。”
石青砖与粉白色交错,并不碍眼。
“喏。”采绿这才收了手,又进屋中,为林落整理晨时练字的纸。
理着手中纸张,瞧见上面极好的字。
她不解:“女郎,你十二岁时不是已经将《诗经》熟记了吗?书写隶文都和竹卷上的一模一样了,为何近来又抄录起了《诗经》?”
尤其是《子衿》,抄了整整三张。
此时碾茶缓缓,林落动作一顿,低声:“近来有些忘了,再练练而已。”
如是说着,他垂眸拿起竹筛,细筛茶末。
掩去心思。
《子衿》……抄着只是因为总会想起那日裴云之未写给他的字。
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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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着呢,裴云之欠他一张《子衿》。
院中稍稍沉静片刻后,忽而,小院外还未见人,便听声近。
“咦?阿姊身边的侍女好生懒怠,院中落了这些合欢也不知快些扫了。”
林落抬眸,透过窗边,见是林青窈和林元烨一道走了进来。
他连忙放下竹筛起身,方走到屋门,便与二人相遇。
“见三哥哥、青窈妹妹安。”
微微福身,林落再道:
“是我不让扫的,合欢遍地,我觉十分好看。”
“这算什么好看?”
也微福身回礼,林青窈说:
“你可知前些日子圣上去了清水河赏荷,言是浮香曲岸,万荷在河,今日我们一道也去瞧瞧,如何?”
似是怕林落不去,立在林青窈身侧的林元烨续道:“圣上前几日赏过了荷,夸赞之言传遍邺水,今日邺水的王公贵族子弟便相邀前去,窈妹妹想着这几日你应是在屋内也憋坏了,特来邀你也一同前去。”
“小妹,可去?”
林元烨唤小妹时还是有些尴尬的,但却也是真心相邀。
虽是与林青窈解了误会,可也不代表他对小妹全无真情。
毕竟也是亲妹妹。
他现在唯怕林落还在为落江一事,不欲理他。
见林元烨小心翼翼地殷殷切切,林青窈也盛情。
林落想了想。
这林元烨不仅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反而还给了不少银两给他。
总归是要回报一二的。
于是林落对这些其实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不过……
还是应了声。
“盛情难却,自是去的。”
*
马车还未停时,微风吹起小帘,万万水芝便闯入人眼。
薄日微光如雾,笼于粉白与翠绿之上。嫩蕊凝珠,隐隐欲滴,荷香随风送几里。
到时,马车外已有不少人交谈,比他们早到的林元烨也已融入其中。
不过林元烨也没忘来扶两位妹妹下来。
下了马车,林青窈和林落便随着林元烨稍稍往河边小亭走去。
只是走着,不知为何周遭交谈声小了许多。
唯有林青窈话声如常:“三哥哥,这荷花真好看,我记得你丹青最好,今日带笔墨出来没?稍后为我和阿姊画一幅画可好?”
看着河中荷花清润圆正,茎又纤细婀娜,林青窈眼中熠光。
“自是带了笔墨出来,想画多少副都可以。”林元烨弯眼浅笑。
得了许诺,旋即林青窈转首问林落:“阿姊,你可愿和我一同入画?”
林落在一旁听着,见是问到自己。
想了想,点头:“愿意的。”
远处荷花着实美丽,林落还从未被人画过丹青。
不妨一试。
话音刚落,一旁忽有声音凑近。
“青窈妹妹,要我说,论观荷之美还是洛阳芙蕖最为灼艳,不若明年让元烨带你和这位……女郎一同前去洛阳,我招待你们,可好?”
来人一袭青灰扁金宽袍,面容英正,话虽大胆了些,但也不逾越规矩。
林落闻声看去。
恰好与那双明亮眼眸对上。
只一眼,那眸子便偏开,白皙面上似覆上薄红。
林落并未太过在意,只思量他方才那番话。
听起来像是林元烨和林青窈的相熟之人?
果然,下一刻林元烨看着来人,惊讶出声:“常同!你怎么也在邺水?你不是已然做官了么,如今还随阿父前来述职?”
一句话方落,下一句又续:“还有,你说在洛阳招待……你是如今去了洛阳任职?怎么没和我说?”
问话紧密得很,话间钟常同来至林元烨身侧同行。
他无奈道:“难不成我就不能是来亲自述职的的么?阿父已然致仕,如今不用来述职了。我年初刚调任洛阳,太忙,便未与你传信。”
“那今日相见,待会可要好一番叙旧。”
闻言了然,林元烨感叹。
钟常同笑:“那是自然。”
二人重逢,话来话去,终是待说完,钟常同再看向林青窈与林落。
眼眸几度看向林落,却又避开,似是羞涩。
只敢看林青窈,道:“青窈妹妹,好久不见,上回见你,你还不愿与元烨共赴一宴,如今终是愿意和他说话了?”
“只是先前有些小嫌隙而已。”
对于此事不愿多说,且有位故人已逝,林青窈不愿多提。
只道:“常同哥哥,别来无恙。”
“如今解了嫌隙便好。”林青窈不愿多说,钟常同也不多问。
说话间,四人已来到河边小亭。
待落座,钟常同再言:“许久不见你们,方才我可不是玩笑话,恰好我这几年都在洛阳任职,你们若愿意,洛阳不止有芙蕖,九月还可看十里金桂,有空可愿去寒舍一聚?”
他言笑晏晏,倏尔转首:“这位女郎眼生的很,但和窈妹妹眉眼间也有一两分相似,可是林氏旁系的表亲女郎?”
“女郎……可也愿一同前去?”
钟常同倏忽问这话,林落终是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但他没打算回应。
“她不是表亲女郎,这是我阿姊,林落。”
林青窈开了口:
“也不用劳烦常同哥哥了,我阿姊九月就会嫁去洛阳裴氏,若去洛阳,裴氏自能招待我们。”
此言骤然落下,钟常同面色僵了僵。
他看向林落。
身后是凉亭外的荷花娇媚,却不及眼前女郎眉眼间半分绝艳。
他自第一眼看见,便心动,河边众多人无一目光不在此。
可……
没成想,没成想这便是林氏要嫁去裴氏的女郎。
钟常同不说话了,林落也还是没说话。
周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好在林青窈脩然起身。
拉着林落。
“阿姊,想去泛舟吗?”
小亭外有许多船夫守着木舟,供人游河赏荷。
已有不少的郎君女郎前去。
坐在此处也是尴尬,林落便颔首:“嗯。”
“窈妹妹可是不画丹青了?”林元烨却问。
林青窈蹙眉瞥他一眼,有些微恼他没瞧出情势:“三哥哥先与常同哥哥叙旧吧,我和阿姊泛完舟再来。”
说完,她转身走下凉亭,来到一个船夫前给了银子。
再与林落共乘一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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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不大,侍从都留在岸上。
只是刚泛起来,旁边荷花一朵朵,莲叶长势不均,高低交错,翠青遮住清河水。
碧波只荡漾在舟边,清澈下有红鲤猝然游过,逆舟水纹,颇为有趣儿。
林青窈却无心思去看。
林落问:“青窈妹妹,为何兴致不佳?”
“非是兴致不佳。”林青窈看了一眼林落,又垂下头。
闷了一会儿,才叹一声:“阿姊,你方才也看出来了吧,那钟常同是瞧上你了。”
“嗯,不过我已有婚约了,想来他心中有数,这又如何了?”林落不解。
幽幽抬眼看他,林青窈道:“钟常同是钟太傅独子,家风严正,其人正直良善,如今钟太傅致仕,他在外任职……其实方才我在想,如若你不为我替嫁,或许嫁与钟常同,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夫家长辈不在身边没有纠纷,夫君又正直良善。
林落虽是庶出,但毕竟是林氏女,身份也相配。
林落却忽而弯眼笑,几分清甜。
“青窈妹妹,你多虑了,替嫁一事即成定局,便不要再想这些事了,世上姻缘万千……谁能肯定嫁与谁就是最好的呢。”
其实现在这桩姻缘,他也挺满意的。
裴二郎……是个极好的人。
这一桩先前一直被他认为是错误的姻缘,也许是正确的。
这般想着,林落不欲再与林青窈就此言说下去,便折下一片荷叶,微微倾身,盖在林青窈头上。
“你作甚?”林青窈不解。
林落浅浅而笑:“薄日照也催人老,泛舟赏荷看景好时,青窈妹妹也要记着不要让日头晒到了。”
*
小舟随风与荷摇摇,不知何时风作,天色也忽暗。
非是渐夜,翻滚乌云是风雨欲来之势。
鸣雷低沉作响,自发觉到雨倾盆不过半刻。晕染水芝瓣被打歪斜,丛丛荷叶簇着嫩花无助摇曳。
潮湿水汽将清香混杂,急雨点点霎时沾湿衣衫。
舟中人无措,甚少遇见这般情形的船夫在愣过后连忙撑舟靠岸。
却不是来时岸边。
待下舟寻树下避雨,斜吹雨势却也聊胜于无。
好在不远处有个别苑。
本是欲与船夫一道前去,但舟上无绳,船夫恐小舟飘走。
便只有林青窈与林落二人头顶荷叶勉强避雨,深一脚浅一脚上前,叩门。
“吱呀——”
木门很快循声打开,一个侍从探头出来,看着林落与林青窈,狐疑。
“二位女郎雨中敲门何事?”
如今风雨飘摇,两个女郎敲门能是何事?
不过思及身边并未带侍从,这般两个衣着华贵的女郎出现在此确实突兀。
林青窈道:“我们二人是东郡林氏的女郎,今日来清水河畔赏荷泛舟,不料骤来急雨,暂无处避躲,请问你家主人可否借屋我们等雨停?”
自报了家门是世族女郎,侍从闻言似有一愣。
“稍等,我先去问过长公子。”
说完,侍从转身离去,便是连门都忘了关。
朱门半掩,但不能不请自入。
等待之时,二人便立在门口檐下,稍理仪容。
将发顶荷叶拿下,叶面宽大倒也使头脸无碍,只是双肩与衣衫尽数沾雨湿,发梢也是。
“邺水城外的别苑……也不知此处住着的是何人。”
一边将衣袖坠湿的雨水稍稍拧了些,林青窈忽一边小声嘟囔:
“天子赏荷之处也敢建私宅。”
“许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吧。”林落低声回应。
话间少顷,朱门忽然打开,几个侍从涌出将二人围住。
撑伞的撑伞,披衣的披衣。
“二位女郎,请。”
先前开门的侍从毕恭毕敬:
“长公子已为二位女郎备了热汤与干净衣物,夏雨虽热,但也忌讳着凉。”
突如其来的热络让林青窈挑眉,不过也不意外。
世族林氏在外受人恭维优待实属常态。
坦然受着侍候,林青窈向内走着,问:“长公子?请问你家主子是哪家长公子?今日相助之恩,日后林氏必备厚礼登门道谢。”
林青窈既问,侍从便答:“回女郎,我家主子是裴氏长公子。”
“啪!”
耳边话落之时,一滴雨忽然在林落耳边坠下,打在手中荷叶面上发出脆响。
如他心池落入一滴,泛起水纹破了平静。
裴氏……长公子。
第42章愚昧
*
屋外落雨如雾丝丝缕缕缠绵,屋内也有水声响动。
待林落换好衣衫出来,廊外云层恰好掠过电闪,随后闷雷滚响。
来时林落是和林青窈一道,待出来时,却见旁边厢房已空。
守在门外的侍从上前道:“女郎,方才与你同行的女郎已经先行更衣完,去见裴长公子了。”
“女郎既是也已更衣,请随我来。”
这话便是林落也要去见了。
侍从恭敬,林落却蹙眉。
可,不得不去。
路上一边走着,侍从一边又絮絮道:“还请女郎见谅,别苑内向来不住女郎,也未有侍女,所以只有净整的男子衣袍,虽是侍从衣衫,身量些有不合,但无人穿过。”
林落闻言了然。
难怪方才洗漱好后穿衣之时,见送来的是男衫。
他还有些怔愣。
思量莫不是裴家庶子将他是男子一事告知裴长公子了。
虽觉不大可能,但如今侍从解释,他才安定稍稍慌乱的心神。
可……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太想去见那裴长公子。
无它,他总觉此行不妙。
临川一遇,林落已知那庶子也要来邺水,如今他来邺水六日,照理说现下那庶子应也是到此许久了。
也不知此时那庶子将要替娶一事告知裴长公子没有?
应是告知了。
既是告知了……
现下与这浸润官场数年的裴长公子相见,林落觉着自个儿定是不轻松了。
裴长公子会借机探他知不知裴家庶子要替娶一事吗?会……发觉是他主动引诱那庶子吗?
林落自觉无法在那裴长公子面前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所以他不想见。
却也无法不见。
毕竟是主动前来了裴氏别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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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雨,又受招待,该是要见的。
只盼那裴长公子不会在林青窈面前乱说些什么。
行步在雨中回廊上,来时林落就觉这别苑颇大,如今向前堂走着,弯弯绕绕,便更觉广阔。
远远路过一片竹林,忽瞥见长廊远处竹林间,似有一间不小的竹室,让他多为留目了一下。
不过太远,又有竹节青叶遮蔽,很快不见。
林落便收回视线,跟着侍从再转一段回廊,来至前堂。
“女郎,请。”
到了,侍从驻步在外。
前堂门敞着,入时,只见林青窈跪坐在左侧一方紫檀木案前,再看主位,一道屏风隔前,朦胧着后面的人影。
其身形清雅,不见面容。
本还以为一进来就会见到那‘未来夫婿’,却不料是如此情景。
倒让林落少了几分紧张。
交握身前的手紧了紧,林落向着主位微微福身:“东郡林氏林落,见裴太常安。”
“不必多礼。”
屏风后的声音有些沉闷,像是刻意压制过的一般。
见过礼,随即林落移步跪坐在了林青窈身边的案几前。
方落座,便听林青窈向着屏风处又继续着方才的话说。
“今日真是多谢裴太常相助,不然我们就要淋雨了。”
“无用见外。”
屏风后声音淡然。
他们二人说着话,一旁的林落垂着眸。
是一句都不想参与。
且道谢的话林青窈都说了,也不需他说些什么。
现下他只盼雨快些停。
这般想着,林落眸光略转屋外,却未见雨势。
——一个侍从端茶进来,挡了廊外景。
待侍从靠近,垂首为林落与林青窈案中茶盏倾倒茶水。
屏风后的声音适时道:“泛舟赏荷至雨来避躲,想来二位女郎至今未饮水,许略有舌干,我便命人煮了茶,还望二位女郎不嫌。”
茶雾袅袅,熟悉淡香萦绕。
垂眸看着,林落思绪蓦然有一瞬偏移。
得益于林落这些时来常常煮茶。花茶饼、金瓜茶饼与云雾茶饼换着煮了后不能浪费,他便饮下。
尝多了,倒也能仅凭气味稍稍辨出各类茶香中的略微不同。
于是轻嗅面前这茶香熟悉,林落想起那裴家庶子了。
这淡茶甘味似是那人身上常有。
唔……
他倒未成想那裴氏庶子所好茶品会与裴长公子相同。
一人风流纨绔,一人天之骄子,想来二人唯一相同之处许是在此了。
不过他总觉……裴氏庶子未定比这裴长公子差呢。
思量着,林落端茶轻抿。
林青窈却看了看茶,未动。
她道:“多谢裴太常美意,不过我不喜饮茶,论此道,阿姊略好饮茶……啊!”
话音未尽,林青窈忽小呼一声。
是倒茶的侍从起身之时不小心拌了一下案脚,带得几案摇动茶盏歪斜,茶水弄翻她身上。
茶还微有热度,恰又是洒在腿前湿了衣摆,惹林青窈蹙眉。
还未等她发作,侍从连忙伏在地上:“女郎见谅、女郎见谅!”
“府中侍从手脚愚笨,还请窈娘子见谅。”
屏风后的人也注意到了外面情景。
“窈娘子的衣衫是湿了么?满珧,还愣着作甚,带窈娘子先去换件衣裳再行请罪吧。”
裴氏主仆的话紧密得很,惹林青窈一句也插不上。
不过衣衫透湿,现下只能如此了。
林青窈便起身随侍从离开了。
堂中情势转换迅速,林落尚还懵懂瞧着,待人走后,才发觉此时屋内唯剩了他和屏风后的裴氏长公子。
这……
一时哑然无言。
林落恼自个儿方才为何没出言随着林青窈离开。
如今走也不是,坐也不适。
吹雨微风入堂,撩起云顶檀木梁上遍绣银线云雾纹样鲛绡帐,教帘下坠珠摇晃如洒。
更衬屋中静静。
坐在薄绢竹林屏风后,裴云之隐隐可见林落不住偏首望望屋外,又向主位望望。
几度张口,却又抿唇。
虽不见详细,但林落细眉微蹙不安模样犹在裴云之眼前细腻。
不自知眼神柔和,裴云之开口破了屋中寂静。
“方才听窈娘子说落娘子好饮茶……请问这茶,落娘子品着可还满意?”
骤然听裴云之主动寻自个儿问话,林落心一紧。
见是问茶后,才稍稍松口气,垂下眼睑敛去惶恐。
“回裴太常,我品不出来,不过是从前煮过几次花茶饼,觉着有花香,便多煮了几回教青窈妹妹误会了,所以此茶……我只尝出叶子味,再多的品不出来了。”
林落故意将话说得粗陋。
屏风后有一刻寂静。
再忽有浅笑声。
“落娘子之言谓我心声,少时我也不好饮茶,觉着不过叶子泡水。”
说完裴云之顿了顿,欲等林落问他为何如今又好饮茶。
却见那平日里话声不停的小人儿,隔着隐约屏风,在那儿垂眸摆弄茶盏。
不说话。
“……”
默了会儿见林落确实不打算说话,裴云之续上前言:“但如今久了,觉着提神不错。”
听着屏风后的声音说着,林落还是没说话。
毕竟这话又不是问句,林落也不知该如何搭话,也不想搭话。
便稍稍饮茶,装作很忙。
室中又陷入些微默然。
小人儿如此作态,裴云之非是不懂林落现下想离开之意,可他好不容易与林落有了机会独处……
私心是想与人再多说说话的。
以裴长公子的身份。
于是少顷,裴云之又开口:
“落娘子可是觉着独坐无趣?”
林落微微颔首:“嗯。”
当然无趣了,但最主要的不是无趣。
是……很微妙。
裴云之这般同他寻常说话,又不问替娶一事。
他提着心吊着胆,一时也不确定那庶子到底和裴长公子说了替娶一事没有。
若没说,他得胡思乱想了,忧心那庶子到底想没想娶他是不是骗他。
若说了,这裴长公子还这般言笑晏晏絮絮温语,那真是……有点可怕了!
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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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疑他,裴氏长公子真的不疑一个好龙阳的庶子突然想娶一个女郎是一件寻常事吗?
林落从不觉让那裴家庶子说服裴氏替兄娶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心中疑惑着,只听那裴长公子又道:“既是无趣,恰好我近日收了几幅名家字帖,还未品鉴,落娘子可愿一道鉴赏,用此解闷?”
裴云之记得林落常常练字,是好书法的,应不会拒绝。
却不料……
“回裴太常,我幼时体弱,卧病在榻多年……只识得几个字,并不会品鉴书法。”
“……”
下一秒就欲唤人去拿字帖来的话堵住,裴云之微微凝眉。
这小人儿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想同他多说些话了?
到底明面上与其定亲的人是他呢。
抚在案上的指尖轻点,沉闷。
却未气馁。
裴云之又道:“是裴某失礼了,说了这么些会儿话,不知落娘子可想用些点心?如今方过重午……邺水四季如春,竹林茂盛,有一道小吃名胜,便是将糯米置于竹筒内水煮,谓之筒粽,其味与角黍相似,却是青竹香,落娘子可吃过?”
“没有。”林落回答简洁。
“那不若……”
“劳裴太常费心了,我并不爱吃角黍,且身边向来有人伺候,我对此艺不精,也不甚喜爱听这些繁复工序,毕竟听了也不会亲自去做,角黍筒粽什么的,听着……就麻烦得很呢。”
声音分明是绵软轻柔的,在急雨敲窗噼啪脆响中尤为糯软。
可话是明显不悦还有些微不耐烦的。
急促的话落下,林落余光不禁瞟向门外。
为何林青窈现下还未归来?
且,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他们何时才能离开……
斜雨倾盆瓢泼,乌云遮盖,伴随三两时电闪雷鸣。
更显二人之间气氛凝滞闷重。
林落把话说得如此决绝,真让裴云之再说不了一句。
终是轻笑一声,微冷。
“落娘子……真是真性情呢。”
分明是清润的话声,林落闻言却蹙了蹙眉。
浑身像是被蛇缠住一般,冷腻沁入衣料缠着肌肤。
他不想回答,更不想在此处多待了。
裴长公子知是不知替娶一事以及到底会不会问他疑他……林落都不想在意了。
实在如坐针毡。
片刻后,林落忽然起身行礼。
“裴太常,我去看看青窈妹妹换好衣衫没。”
“嗯。”
裴云之应声清淡。
小人儿这般冷漠,他如何觉察不出……
胸中热络骤然被冷水浇灭,他还以为今日躲雨之事,是小人儿听了他那日临川的话,故技重施前来试探引诱。
没成想却不是。
非但不是,他这般主动递好只是想与人搭话,也不能使其起半点与他言谈的心思。
倒显得方才他在听闻是林氏女郎敲门躲雨后,那般心悸。
愚昧。
第43章竹室
*
檐外天色阴沉,犹显庭中葳蕤明澈。
叶上打雨清脆悦耳,层层叠叠苍翠洗过,水珠便顺片尖滴落入泥。
木栏也雨溅碎珠,蹿丝丝几不可见的水沫没入廊中蹁跹锦缎上。
别苑广阔,回廊曲远却只有两人,略显冷清寥寥。
迈步其间由侍从引着,走在去找林青窈的路上,林落微微吐气。
自屋中出来,心静了静,他才觉自己方才好似十分冒犯。
不过那裴长公子却并未责怪他。
可即便如此,林落也未觉其人多好。
实在是琢磨不透,一番相见下来,竟净让他心乱了。
现下胸中满是不定,惹得……
他有点想那裴家庶子了。
眼睫颤了颤垂落,林落抿抿唇。
良久。
待他敛下心绪回过神来,见前路廊长还未到。
他问:“方才更衣之处似乎不是这边,可是走错了?”
侍从闻声回首:“回女郎,此苑南处是汤池厢房,北处是客舍,方才那位女郎只是湿了衣摆需要更衣,便带去客舍了。”
原是这般。
林落稍稍颔首,便不再疑。
徐徐迈步间,侍从终是停在了一间厢房门口。
他敲了敲门,再退开旁侧。
“吱——”
门扉小声打开,却不是林青窈。
而是一个侍从。
“见过女郎。”
侍从话声方落,屋内林青窈抬眼见门口是林落,停了手拿帕子碾了碾唇角,才道:“阿姊来了,正好坐下一道用点冰甜汤吧。”
半晌未见林青窈换好衣裳,林落本以为林青窈是动作慢了些。
待进屋,才见原是林青窈早已换好了干净衣裳,跪坐小几前,已是用了半碗甜汤。
微微蹙眉,林落近身在对案跪坐下来。
“青窈妹妹,怎的你更衣后未去前堂?”
任着身边侍从将已然不冰的甜汤拿了下去,又端上两碗刚盛的甜汤。
还冒着丝丝寒气。
林青窈执玉勺搅了搅,才回:“方才更衣后是预备去前堂的,不过侍从说裴太常让人备了甜汤,又说雨势太大,邀我们在此留宿一晚,让我瞧瞧厢房内还要添点什么,稍后让侍从进城去与林氏传信时一道采买。”
“这些事儿堆一块儿,我便忘了,阿姊勿怪。”
此时屋外天仍作昏暗,疾风骤雨未歇,已是辨不清如今何时,也瞧不出几何会雨停。
这般情势下,道路泥泞,侍从骑马尚还能进城,马车却不成。
让他们在此留宿倒也寻常。
只是现下说起,又见林落眉尖稍蹙,林青窈也觉任林落一人与那裴长公子独处不好。
照理说,定了亲的新人是不该婚前相见的。
不过好在那裴长公子设了屏风,应也无碍。
且她与那裴长公子方才稍稍交谈过,觉其人谦谦君子。
应不会太过逾矩。
这般想着,但林青窈却未见林落眉间解开。
她本欲舀汤的动作停滞,小声问:“阿姊……为何不虞?”
心觉林落并不是一个会与她置气的人,也甚少见他如此。
林青窈想了想,再问:“阿姊可是不想在此借住?”
“嗯。”林落这才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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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住……
林落一想还要与那裴长公子相处,便觉不适。
“可雨路泥泞,此处距城中十几里,实在难行。阿姊若是因礼教不妥不愿与裴太常共处……这不是我也在此么,无碍的。”
林青窈道:“方才你也见过裴太常了,虽未见人,却也温和有礼,对待我们颇好,往后你嫁过去应不会太过被为难。”
话转几道到了婚事上,林青窈好似全然忘了林、裴两氏不和之事。
“……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落自知今夜恐怕是不能离开了。
便也不再多言,只垂眸捧碗。
丝丝凉意自指尖沁入,游至五脏六腑。
唇角轻嘲随瓷白玉勺含没隐去。
裴长公子……
若其人真好,为何林青窈自个儿不愿嫁呢?
全然是因为林青窈只想寻同心人的缘故吗?
他觉不是。
林青窈只是想活。
世族门阀,家族之重。
姓氏、出身在此世间,远比情与命重得多。
所以,纵使世族联姻是为寻常事,但林青窈独独不会愿嫁去裴氏。
两家之争,注定在未来新帝登基后,有一族消亡。
而在那之前,只要如今天子一死,无论裴氏愿不愿意让林青窈活……
林青窈都得死。
享世族之益,也要为其维系。
傲骨清洁的名声也是世族的利益。
林青窈不愿赴必死之路,李素芸也不会愿。
那只有他。
或许世间若无他,林家也会为林青窈再布局其他门路。
只是如今有他这么个无人知晓的‘庶女’在,名正言顺天衣无缝,林家便不必多费心思了。
这些事林落先前不是不知晓,不过如今细想,还是会觉心哀。
好在天子虽是迟暮,但应也有几年可活。
届时他嫁去裴氏,还有时间再筹谋李小娘之事。
且看那裴家庶子届时是否能爱他怜他,也一道为他和李小娘谋出生路。
不至于让他沦为一株被倾轧的微草。
*
和林青窈略略说了几句话,林落便被侍从带向他的房间。
与林青窈的居所不同,林落的居所是往着竹林深处走的。
这让林落奇怪。
他问:“为何我不与青窈妹妹近处住?”
不是说客宿厢房在北处吗?为何又带他向东边儿走?
早已听了吩咐的侍从道:“因着长公子好静,只备了一间待客,其余居所都用作了储物挂画,现唯有东竹林处还有一间空置厢房,还请女郎见谅。”
只备了一间待客?
眼珠微转,林落稍稍沉吟一瞬。
再问:“别苑客舍如此之少,那……素来听闻裴二公子喜好游历山水,裴太常又好静,若是裴二公子来了邺水,可是住在邺水城中的宅邸?”
“二公子若是来邺水,因城中宅邸景致寻常,通常不会在城中落脚,倒是会来此处小住。”侍从回。
“那城中的宅邸可是就这般空置了?”
侍从摇头:“这倒不是,长公子述职公务繁忙之时,也会在城中宅邸小住。”
仅是裴长公子一人偶来邺水述职,却有两处私邸。
林落若有所思垂下眼。
真是……财大气粗呢。
心中虽是这般想,他口中却再问:“既是如此,我们住在此处是否不太好?若是裴二公子来此,岂不是没有他的住处。”
林落话声淡淡,在廊外潇潇风雨中并无别它情绪掺杂,似只是略有好奇。
侍从道:“裴二公子虽是行踪不定,但要来别苑之前也会遣人来告知一声的,女郎如今仅是借宿一晚,无用忧心此事。”
铺垫了一圈儿,林落就是为了问这个。
却不明是得到这个答案。
蹙着眉,林落不说话了。
这庶子是没来邺水吗?
那为何临川那日他问是否是来邺水说替娶一事,那庶子应了声?
真是……骗子。
*
心间虽是不虞,但林落也知晓。
那庶子并未说究竟几时到邺水,便只当是还未归来。
说起来……
他似是也记得,那庶子行水是借了琼州牧的艨艟。
而因着水匪一事,琼州牧好似至今还在临川剿匪。
那,许是那庶子还未到邺水吧。
自顾自为那庶子又找了借口,林落算是将自个儿心思安抚了些。
待穿过了回廊来到厢房前,只是方进去,林落便微怔一瞬。
偌大屋室内,木梁四围有白玉垂穗幔帐裹柱,桌案上是琉璃宝镜,一旁摆着玉碟,盛着还凝着点白霜的冰果儿。
此处陈设雅致奢华,这是与林青窈的屋室全然不同的模样。
“这……”林落迟疑,想回首询问那侍从为何。
却见身后门扉已被带拢。
话湮灭在喉间,林落也不便追着人去问。
只好默了声,稍稍走近内室。
方才隔着幔帐便见内室的桌案后好似有一个书架,如今走近了细看,便见其中许多是林落从未看过的竹卷。
应是裴氏私藏。
见其书卷如此大咧咧放在这里,也未有人叮嘱,林落想来是能看的。
便拿起一卷,向窗边软塌走去。
待上榻拿了火折子点上烛台,笼了纱罩,却仍觉有些闷。
林落便稍稍推窗。
只一抬眼,恰见竹林中那个屋室。
距离此处到还颇近。
对此并未在意,旋即林落便倚案,打开了竹卷。
若说世家藏书有何珍贵?那便是不流于世,且之精美。
尤其是一卷《扶沧诗集》,林落读完,心叹其描绘扶沧景意入神。
不仅如此,林落见此卷墨新,是近几年所书。
其上字迹遒劲凌厉磅礴大气,心之高气之远还有几分出尘,煞是好看。
若不是此处没有笔墨纸砚,林落甚至想临摹一番。
如今看着,只能以指作笔,在桌案上描画。
……冷意稍重,一阵清风从窗外吹进,拨乱几许灰暗竹林间唯一的烛台亮光。
忽闪间,林落自竹卷上移开目光,才觉屋外自尚有明光已到渐渐浓暗如墨。
是真入夜了。
“女郎,该用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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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倚案细细勾画着,屋门叩响,侍从声响自窗外传了进来。
随即还未待林落抬眸,便听门扉推开。
侍从拎着食盒进来,见林落是在看书,并不意外。
只一边将食盒打开,一边道:
“此处别苑长公子一两年才至一回,藏书甚少,一半置于此处,一半置于长公子居所,如若此处书卷女郎都看过,想看些新鲜的,长公子吩咐过,女郎稍后可自行去他居所挑取。”
将竹卷收了放置一旁,林落瞧着食盒,以及听着侍从的话,略微挑眉。
方才听见侍从说要用膳,他还以为是要去前堂与裴长公子一同用膳。
没料到原是在屋中用膳。
不过也好,他本就不想见那裴长公子。
尤其是方才堂中一遇,他总觉着那裴长公子非是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谦润。
毕竟就算那裴长公子不知替娶一事,但那般与他絮絮温言……
也很不对劲呢。
分明不好色相,又知此桩姻缘只是奉旨而为、其背后牵扯众多并非良缘。
裴长公子却装得并无半分不满一样。
还让他去其居所选书……
如此体贴关照,都险些教他以为裴长公子倾心于他呢。
可他觉着,这裴长公子就是条蛇,还是一条毒蛇。
缓而软地游走在人的身边,无人知晓何时会露出毒牙。
腹中揣摩一阵儿,林落才回。
“多谢裴太常好意,不过此处藏书之富足以解闷,稍后就不去叨扰裴太常了。”
“不叨扰的,方才圣上急召,长公子去城中行宫了。”侍从犹豫了下,“怕是今夜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他眼眸霎时一亮,惹侍从略有怔愣。
不知是看林落面容太过秾艳,还是不解其为何眉梢浮喜。
“咳。”忽觉失态,林落倏尔垂眼,轻咳一声。
不再言语。
*
用完晚膳再度洗漱后,屋外还在下雨。
夜里看了会儿竹卷,林落便睡了。
“呜轰……”
夜间忽有惊雷炸响,惹林落骤醒。
分明入睡前已是渐微的雨势又猛烈起来,大雨直坠而下打在层叠屋瓦上,又顺流而下,淅沥作响。
天地间只余隆隆水声。
如此声势浩大,林落是睡不着了。
他坐起身,在漆黑屋中,忽见夜间开的窗还未关。
分明开着窗,却还是觉着几分闷热,林落便下榻去窗前。
欲借风雨解几分热意。
只是方走近,便见竹林深处有灯影。
那个竹室里……有人。
是谁?
林落不知,心只觉奇怪。
竹室门是开着的,在如此风雨大作竹林飘摇之下,还是夜深……
是侍从闻声前去关门吗?
但也不像。
因为灯影中并无人影走动。
忍不住再向前几步上了窗边软榻,点了案上烛台在侧,他手扶窗木再探身细看。
“女郎?”
轻微响动似是惊醒守夜的侍从。
只见窗外忽出现侍从身影,他问:“女郎,怎么醒了?”
惊雷后雨声虽大,但不至于盖过人声。
林落瞧着来人,正欲回答。
却又听侍从道:“可是方才二公子去竹室时的响动将女郎惊扰了?”
第44章真相
二……公子?
骤然听见此言,林落几欲呼吸微滞。
搭在窗台上的手不自知蜷紧,指尖压在木沿上泛白。
胸腔之中不知为何砰响,惹他几乎都听不清自己故作镇定的轻轻询问:
“裴二郎君来了?”
“是,二郎君今日刚来邺水。”
许是因着白日里才说裴二公子来时会提前告知,如今却又忽然前来,侍从回答得略有不自然:
“今儿个不知为何,二公子前来时并未提前告知呢。”
是真的来了。
待确定了此事,林落一时有些失语。
并非是没有话说,而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总归眼前的侍从是裴长公子的侍从,林落本就害怕被裴长公子瞧出端倪。
默了半晌,林落尽力克制着心绪。
只问出了句:“那我们占了客舍,二郎君可还有住处?”
“女郎不必忧心,二郎君入夜时与……与长公子在城中见了一面,长公子明日一早还有公务,应是住在城中了,长额……二郎君困了可住长公子居所的耳室。”
侍从话说得结巴,也不知为何。
不过林落并不在意。
他只明晓……
裴长公子不在,裴二郎又来了。
林落现下一点困意都没了!
他稍稍抑下心绪:“二郎君有住处便好,现下不早了,你且快回房去休息吧。”
林落话声急促,似掺了冷淡。
侍从不解,却也只能应声:“喏。”
旋即林落关上了窗。
却非是回榻上继续入眠。
一盏烛火点起,林落行至床榻木架边看着眼前的衣裳,略微沉思。
白日换下的罗裙早已洗净烤干送了来。
本是欲换上的,可半晌……
门再度打开,林落却还是着白锦中衣,也未挽发。
在那庶子面前,他无需作女相。
推开门不见那侍从。
林落满意。
他穿过回廊向着那竹室走去。
叶雨摩挲声响凌乱,如他心绪。
“女郎,你怎的来了?”
只是方走近,林落便见方才还在为他关窗的侍从在此处。
见林落来,他微惊。
不是不来吗?
他前脚才禀报裴云之,后脚林落便来了,这真是……
“你……我……”
本以为这侍从是去睡觉了,却没成想在此处碰见。
林落这下心是真乱了。
如今夜深,他还只着中衣来此,若是让那裴长公子知晓了……
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林落慌乱得几乎说不出话。
好在侍从身后的裴云之已然望向他,眼眸微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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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邵,下去罢,今夜之事勿要多言。”
“喏。”
只一句,便解了林落心忧。
祝邵离开,此处便只剩林落与裴云之。
竹室中的人影端正,一手端茶,一手挽袖,露出腕上一点凸起清隽骨节。
因方才手中茶盏还未放下,待说完话后他便先行落盏,复而收手。
侧身再望林落。
那清冷样貌早已镌刻心间,分明□□日前才见过,可林落瞧着,却觉着似是过去了很久。
白日里刚想着要见的人此刻真真儿出现在眼前。
方才听闻之时明明紧张不已,此刻见了,心间却莫名冷静。
只是忽地。
他上前,扑进跪坐案前的裴云之的怀里。
也不用说他为何在这里,侍从应该说过了。
裴长公子应该也已说过了。
这庶子应也就是为他才今夜冒雨来此的吧。
“二郎……”
声音闷闷,响起在飒飒夜雨中。
脖颈上被紧紧抱着的力度很轻,却也很紧。
裴云之稍稍将人双膝托住,免于跪在地上。
行径是温柔的,擦着林落耳畔的话却蕴着辨不清情绪的淡:
“回回如此急切,这双膝是不想要了么?”
感受到了膝下的托举,林落未动,只顺着力道任裴云之将他膝头搁置其腿上。
温热隔着衣料沁入,但不觉闷。
手中再度用力,嗅着那熟悉的浅淡茶香,林落喃喃说:“想要的,但更想郎君。”
“好想,好想好想你。”
什么诗啊词的相思百首,林落一句说不出,也不想说了。
是真心想裴云之了。
分明白日里被小人儿一顿呛,裴云之处理公务之时细想起还有点不悦。
于是连夜回来后,见林落窗子未关,也没让人关上。
任雷声伴着微风入室,清凉。
可现在被这么一抱……
忽有些歉疚了。
那轻而软的呼吸绕在他肩颈,被紧贴环抱之处似乎都入了滚水,炙热沸腾。
抬手将怀中人反抱住,臂弯中的腰纤细得几欲引人摧折。
裴云之不敢用力,便只声音几分喑哑,掺着温柔:“怎么觉着你近来又清减了,可是没好好用膳?”
“没有,好好用膳了。”林落声音低低:“瘦了……许是因为太想二郎了。”
方才还是有几分真心的,但这话便不怎的真诚了。
倒也不至于相思催人形销。
“……”
小人儿的嘴总是太甜,听多了,裴云之险些分辨不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亦或者,明知是假的。
心也悸动。
半晌没听裴云之回话,林落也不在意。
只在自个儿腹稿打好了之后,忽问:“二郎怎么今日才来邺水?”
复又问:“可是因借琼州牧的船不便,今日琼州牧来二郎也才来?”
“……嗯。”
早就想过林落会问这个问题的,裴云之便也备好了借口。
没成想还未待他开口,林落便将他备好的说辞问出。
听果真是这个缘由,林落对此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那今日二郎可与裴太常说了替娶一事?”
林落记得侍从刚刚是说了裴云之与裴长公子在邺水城中见了一面的。
问话的口吻很是淡然,可裴云之分明感觉到了怀中身躯的微僵,以及肩后衣料被拽紧。
小人儿很紧张他的答案。
也是,与他纠缠将近三月只为此事,如何能不紧张?
可,裴云之今夜又借庶弟身份蒙骗林落,非是只为聊解相思。
这般总将人瞒着,他心不悦,待林落成婚后发觉真相,定也不悦。
该是要早早的、温和的将真相告知的。
可此刻……
片刻的沉默中,怀中的身躯在颤抖。
本是搁在他肩上的小脸动了动,埋在了他颈中。
裴云之能感觉到有蝶翼长睫扑朔轻扫,还略带湿润。
总是让人期望落空,是会哭的……
现下情景非是‘温和地’说明真相的良机,而此事终是逃不过的,裴云之便道:“说了。”
肩后衣料的紧揪力道还是没松,脸下传来的声音糯软,还含着点水。
“裴太常是何态度呢……可同意了?”
还是哭了。
“长兄同意了。”
非是未说过假话,可这番假话,裴云之说着着实难受。
可小人儿开心得很。
只见林落闻言,忽然自他怀中起来。
脸上并无泪痕,只眼眶有点红。
但全然不见伤心模样。
林落还以为那个裴长公子不会轻易松口此事。
毕竟今日相处……啧,实在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呢。
好在裴云之竟然说那裴长公子同意了!
水盈盈的眼笑弯弯地看向了裴云之,却在瞧见其人清冷面容毫无笑意之时,微微一愣。
这般面色……
“二郎,你……不开心吗?”
敛了敛喜色,林落小心翼翼地问。
很明显么?
裴云之不知,但也不想影响眼前这今日难得绽开的笑颜。
便牵起了浅淡笑意:“能娶落落,怎会不开心?”
竹室两侧的门都是开着的,林落身后是连着回廊的门,而裴云之身后却是直入竹林。
此刻裴云之身后竹林被风搅弄,在竹室灯烛中可窥见漆黑中的分毫。
如裴云之眼中风云翻涌的墨。
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林落分不清。
不过林落想了想,还好他可以讨裴云之开心!
室中案上摆着早已熄火的茶炉,那冷却的茶水也只剩个底。
瞧着裴云之晚上是喝了几盏了。
难怪至今还未睡。
目光扫过思量了一瞬,林落稍稍起身,重新跪坐至一旁的圆垫上。
而后偏头看裴云之。
“常常瞧着二郎好饮茶,恰好近来我学会了煮茶技艺,二郎今夜可愿尝上一尝?”
不再是隐在屏风后或是肩颈上瞧不见的小脸,将竹室照得通透明亮的铜烛台也映眼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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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满光。
几缕碎发圈摹,更衬玉雪肤色的眼下那片薄红生动。
抚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敛下想去触碰的心绪。
裴云之微微意外:“若是不喜饮茶,不必为我如此。”
白日里林落的话他还记着。
虽知那时小人儿是含了不耐烦的心思在的,但想来不好饮茶也是真的。
“没有不喜欢。”林落摇了摇头:“只是先前从未饮过茶,不通其好,便没学过。”
“但自与二郎亲近以来,郎君身上的茶香很好闻,我时时念着,便学了煮茶,是也略通了几许。”
说着,林落将案上茶饼取出一小块。
一边碾茶,他一边道:“二郎今日喝的是苍山云雾茶,此茶滋味甘甜醇厚,香气鲜爽……二郎,我说的对不对?”
碾茶的动作缓缓的,林落说着也不忘向裴云之偏望一眼稍稍扬起下颌。
活脱脱似待着奖赏的小狸奴。
尤其是他墨发披散肩后,又有碎发在脸侧,瞧起来毛茸茸软乎乎的手感极好。
其实林落也就识得几种市面上常见的茶以及先前裴怀川送他的金瓜贡茶以及云苍山云雾茶。
恰好裴云之常饮的便是这种,他煮饮多回,倒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本以为裴云之在闻言后至少会夸赞两句,却不明下一刻——
回话的声音有些淡漠:“落落对此茶见解真是……精辟。”
话是夸赞无错,可为何林落听着那么怪呢?
不明所以地看向裴云之,只见其抬手涮着茶壶。
清冷的眉眼微垂,唇畔勾着笑,分明是温润的,林落却看出了几分冷意。
唔……
是竹室外风太大了,他感觉错了吧。
林落回首继续碾茶。
……煮水加茶,舀沫饽待至三沸,添了精华再分茶。
煮茶之时竹室本是静寂无声,终是待茶舀出,林落才破了默然。
将茶盏向裴云之身前推了推,他道:“二郎,请。”
挽袖抬起茶盏,裴云之轻抿。
不涩不淡,恰到好处。
足以可见林落对此茶深解——知晓如何煮才是最佳。
那也就是说,白日里同他说的那番话,非是真不好茶。
而是真不愿同他言谈。
分明在赏字与角黍事上,裴云之已知其心。
可现下又知品茶一事林落明明懂,却不愿……
“今日见过了长兄,觉着如何?”
正品着自个儿今日的手艺觉着毫无错处沾沾自喜,林落忽听裴云之开口。
觉着裴长公子如何?
微微蹙眉,不知裴云之提这个人干什么。
但林落想了想,还是道:“好奇怪,素来听闻裴太常除了官场之事甚少与闲杂人等言谈,今日一见,却话多得很。”
第45章不会
此言一出,不知为何室中静默一刻。
“……可是不喜与长兄交谈?”
少顷,裴云之问。
林落也不隐瞒,点点头:“嗯!”
掷地有声,听起来是不愿意极了。
“为何?”
指腹摩挲着盏壁,裴云之话声淡淡。
“唔……”
这可不能说实话,林落便沉吟了片刻。
才说:“裴太常是个身居高位的人,同我说话……我紧张。”
紧张?
裴云之指尖微微一顿。
旋即林落便见眼前人眼底凝实了笑意。
“呵。”
一声轻笑自薄唇溢出,看着眼前翘着眼睫认真的小脸,裴云之道:
“长兄又不是吃人的凶兽。”
对于裴云之的话,林落不做辩驳。
可谁说毒蛇就不是凶兽呢?
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林落啜饮着手中的茶。
本是想以沉默揭过有关裴长公子的话题,却不明,裴云之又开了口。
是续上了先前的话:
“落落可有觉长兄同你话多……许是他见你心动,也愿怜你呢?”
“不觉!一点都不觉!”
手中茶盏脩然掼在桌上,水渍荡出泼了四处。
是极失礼的行径。
林落却顾不得,只猛然侧身向着裴云之摇头,一点犹豫都没有。
如此剧烈的反应,裴云之此时却并无心思询问为何。
刚舀出来的茶水向来滚烫,饮时端着边沿稍抿才适口。
如今林落却陡然任那茶水荡到手上,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真是……
眸色微沉,裴云之倏尔牵起那还搭在茶盏上的手,又取出锦帕,细细擦拭。
握在手中的指根清瘦白皙,如玉一般在竹室明光中有些微微透明,却又十分绵软。
更衬得林落被热茶淋过的地方泛起的红痕明显。
“疼不疼?”
眼前垂眸擦拭的面庞认真,眉心略皱,乱了平日里清冷出尘的模样。
这……是在紧张吗?
林落怔了怔。
既然会因他而紧张,又为何要说这些话呢?
半晌未听到回话,裴云之抬眼。
恰是对上林落那闪烁的眸。
只听他说:“手不疼的……”
声音很轻很轻。
被裴云之牵着的手动了动,并不是分开,而是摸索着粗粝的指缝,缓缓将裴云之的手也别了别,好挤进去,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再稍稍膝行上前,凑近了,与裴云之面对面。
林落再说:“二郎,我心疼。”
这话出口,林落并不是为了要裴云之的关心。
“一想到二郎真舍得把我推给旁人,我便心里疼。”
“纵使裴长公子也愿怜我,可我这颗心……却已经给了二郎呢。”
林落声音低低的,适时竹室烛火摇曳几许。
如人心绪。
倾心的表露是引人心悸的,可林落仍听裴云之道:
“……长兄位高权重,如今又倾心于你,你所求之事、我所不能成之事,他都能予你。”
“譬如,储位之争两家世族必定相斗,我或许不能保你,长兄能的。”
这桩姻缘于林落而言的弊处裴云之知晓,更是知晓林落未来还要为此事筹谋。
若林落所嫁之人是裴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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桩事自是难以解决。
可若是他。
定能护其百般周全。
将此言抛出是想引这小人儿几分动摇,再使他顺理成章将身份说出。
皆大欢喜。
却……
“不要。”
拒绝的声音很清脆。
“将来之事远而又远,如今圣上身体还算康健,我不要因为忧虑此事而嫁给裴太常。”
面上是坚定的,掌间却稍稍用力几分,林落蹙眉。
这庶子是没有心么?
他都这般说了,却还要将他往外推。
他虽能觉察这庶子如此言语,许是因为裴长公子同其说了些什么。
但不管裴长公子说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明明替娶的事也已经答应了,他也百般表露真心,这庶子是半分都感觉不到吗?
心间说不明是何感受,林落只觉有点闷涨。
他又软下话来,小声小气:“二郎,权势虽好,可若无真情在,又有何用呢?”
无论是那裴长公子对他,还是他对裴长公子,都没有情呢。
“且先不论裴太常是否倾心于我,就算是,他为裴氏长公子,未来也应是裴氏郎主,这般一个人心都给了裴氏,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落说得认真,裴云之却道:“倘若他也能将心分于你呢?”
“分是分多少?是千之其一,还是百之其一?”
“若待成亲后我想日日着男衫同夫君出行,不再扮女相,裴太常能容我逾矩吗?就算他能,我敢吗?”
林落着实不明白,为何眼前的人说起此事来如此顽固。
分明这些道理裴家庶子都是懂的,可现下像是全然不知一般,偏要他把话掰碎了说。
“这些……都只有嫁与二郎,才成呢。”
“……落落所求,便就是这些么?”
“嗯。”
林落复又补充:“二郎可别误会我,我所言这些非是早就算计好的,我是倾心郎君之后才明晰,今日这般说只是见郎君这么着急推开我……我不开心。”
这解释有些牵强,但眼前圆眸沁了泪光,瞧起来是又要哭了。
便添了半数真情。
可越是瞧小人儿如此深陷,裴云之越是喉间发紧。
“那落落可曾想过,如若我不愿怜惜你、而长公子也非你想象中不堪呢?你该当如何?”
还是不死心。
“那便只能嫁与裴太常了呀。”林落说:“日日惊心,夜夜吊胆,若哪日裴太常要因裴氏要倾轧我这根微草,我便寻一根绳子吊死了罢。”
裴云之蹙眉:“他不会。”
林落微微歪头:“二郎为什么觉着不会?”
“兄长若爱一人,定不会将他视作微草。”
更不会因裴氏、任何事便将其倾轧。
裴云之说的斩金截铁,那如黑曜石一点的深沉眸色让林落半分都不怀疑他说的是谎话。
可……
这庶子话说得轻松,好似那裴长公子已然整颗心都奉给他了般。
却不明他又不是神仙,让人爱上自己哪里有那么容易?
这一个春心易动的庶子都把握不住,何能握住那裴长公子的心?
眼眶里的泪只打着转儿,却落不下来。
林落轻轻叹了口气。
“二郎呀……就算裴太常轻易就能心悦我又如何?可我只想要眼前人的心,若不能得之所爱,亦如濒死。”
说着,他松开裴云之的手撤回身端坐正,认真说:
“今日二郎诸般言语,我并非痴愚,是裴太常并不愿郎君娶我对吗?还是郎君其实没那么想娶我……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些时才与裴氏相告。”
“如若二郎并不想娶我,我只能嫁裴长公子,还请郎君今儿个给我个准话,若是……”
他索性便带着小娘一起跑了罢了。
这话林落并没有说出来。
这裴家庶子再如何良善,终究是裴氏人。
若是从前,林落是不敢问这庶子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他唯恐得到答案说:是。
毕竟从前他只孤注一掷将所有期望都放在裴家庶子身上。
可上回裴怀川给了他退路。
一条绝佳的、让他无比心动的退路。
云苍山……
他也并非是不能悔了这桩错乱婚事,如今不逃只是因为小娘身弱,他觉若是自个儿撇了这桩婚事又让林青窈去嫁,小娘若思虑对不住李素芸,更没有几年可活。
李小娘若不在世,还是因他。
他何能悠然自得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且,嫁与裴氏庶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其人良善,若以后不爱,应也不会太过为难他,也许还会放他离开。
兀自思量许久,林落才听裴云之问:“若是要嫁与长兄,便要拿绳子吊死了罢?”
这话是林落先前说的。
“嗯呢,倒也不用等过门了,稍后便吊死罢了。”林落索性将话说得绝。
毕竟他觉嫁给了那毒蛇,早死晚死无异。
裴氏长公子可坏得很呢。
虽是答应了替娶一事,却又不知给这庶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其百般推他嫁与长兄。
好在这庶子瞧着不是个傻的,也不是个不信守承诺的,应是没将他身世一事告知裴氏长公子。
应该吧。
“哈”
一声轻笑忽然响起,惹人看去。
却见裴云之眼中却并无笑意。
瞳孔覆了光晕好似结了霜,很冷。
让林落忽打了个冷颤。
是……惹人生气了?
正惊疑不定,可随即裴云之道:“落落不必如此,方才不过是随口问了几句,非是长兄不愿我娶你。”
“只是长兄昨日见了你……觉着若是你嫁与他,他也是欢喜的。”
几分慵懒掀眼望向林落,定了睛看,林落才发觉那不是冷意。
唔。
到底是什么心绪林落看不明白,瞧了半晌,只觉……
似是无奈?
在无奈什么?是无奈没能让他回心转意嫁给裴长公子,而他又硬不下心不娶他么?
只能是如此了。
虽是今日又再次明晰在这庶子心中地位不牢固,但林落也未气馁。
总归这庶子是心有怜惜,不忍他死了的。
“二郎又不是不知晓我是男子,若裴太常知了此事可不见得会欢喜……郎君可没把我身世告知裴太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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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没的。”林落自问自答:“二郎也说了裴太常只是欢喜,这几分欢喜可不足以让我能活呢。”
说话间,林落一直盯着裴云之的双眸。
并未在其间见着半分心虚。
裴云之虽未说话,但也没反驳。
那便是真没说了。
稍稍吐了口气,说了这么些话,林落也有些舌干了。
想来裴云之也是。
于是他侧身,将茶壶置于茶炉之上。
再问:“二郎,可还要用茶?”
“茶用多了,极难入眠。”裴云之说:“你晚间没睡几个时辰,也少饮些。”
这般说便是不喝了。
林落放下手中欲要点燃茶炉的火折子,偏头去看裴云之。
方才二人虽是话来话往说得不愉快,可终究林落是不在意那些东西的。
无论是对这庶子是有几分真心也好还是全然假意也罢,除了替娶一事之外,林落半分不欲让这庶子不悦。
于是见裴云之清冷皮相上满是淡漠,话间似还有二人分开回房就寝之意……
林落脩然倾身凑近。
同样的淡茶香气息倏尔扭缠在一起,分明平日里嗅惯了,可现下却让裴云之呼吸微滞一瞬。
太像……是他将那甜软吐息侵染,才有了茶香混杂其中。
“二郎今夜如若难眠……”
并未注意眼前人的异样,眸光自裴云之面上话落至那浅朱小痣。
在覆上前,他小声呢喃:“不若与我同眠?”
上回林落还在想这庶子若生气了该如何哄,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回便遇上了。
能怎么哄呢?
林落不知道,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便也只能瞧瞧亲亲这人抱抱这人,能不能好罢!
第46章奇怪
*
倾身就郎抱,声悄悄。
裴云之如何看不出这是示好?
分明心绪冷淡,偏生那甜软的舌尖一触。
勾着吮着,便被撩起了火。
一贯清冷的眉眼垂落,捞着人跌进怀里。
驾轻就熟地反吻入侵,横亘在那纤细腰上,他掌间隔着衣料都炙热揉着的力道似要将人燃了吞噬。
但衔着唇,终还是轻轻地。
额抵额,唇齿间是同样浅淡茶味,黏着泛红的唇瓣润了水色。
留出一寸用以喘息片刻时,四目相对,有潋滟在林落眸中,水雾朦胧泛着破碎的湿漉。
惹凝视的瞳仁幽深,像是摄人心魄的黑潭,映着流动的暗光。
终是再度贴上,混着唇舌纠缠。
待中衣半褪,乌黑如瀑的发丝也泄满了裴云之臂弯。
屋外不知何时又是一声惊雷,雨势滂沱,敲着瓦打着枝噼啪簌簌交响。
竹室内却烘暖如昏黄光线。
分明是不同的空间,却都有水迹蔓延丝丝缕缕。
似是磅礴雨幕穿门斜飘进来,但林落只能闻见微涩茶味。
不……
应是微甜。
膝下两方圆垫早已不知摆向了何处,正身跪坐的姿态不复。
衣摆拧绞,分不清其中人影是如何交叠。
腿勾腿臂错臂,轻轻重重厮磨。
怀中人儿溢着欢愉零碎,眼中迷离间却也没忘取悦于他。
*
夜里几阵急雨过去,终是渐微,化了淅沥小声。
本就凉爽的邺水被一通透洗,如今带了潮湿扑室,是通沁的冷。
因着背上衣袍压在了身下扯不起,于是在通体的热意降下来又感觉到几分寒意后,林落便翻出了裴云之的怀里,勉强用酸软的单肘撑住地面,另一只手再扯上中衣。
却还是漏了点莹白肩颈在外。
背薄肌好,如凝脂白玉,其中又有竖直一条浅沟,似能盈水而流。
还是太瘦了。
也是觉察竹室两边透风,夜间还好,如今却降了冷气。
裴云之便在将外袍盖于几乎是伏趴在案边的小人儿身上。
感受温度,林落稍稍撩起眼皮看了去。
“二郎是要作甚?”
他仰着沁着粉的小脸,眸间混沌着水雾弥漫,声音低低细细,不是平日里故意的轻轻,而是失了气力。
显然是还未自情中消退。
唇畔微勾,裴云之道:“去关门。”
素日的冷冽被餍足慵懒浅笑冲淡,几分放纵恣意几分撩人。
疏朗如月,润玉莹泽。
那令人难测的清雅自持敛去,忽惹林落心中微动。
果然,比起总是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他还是更喜欢瞧这样的裴云之。
无论是慌乱还是动情……
总归是面上有了情绪,不是清清淡淡地挂着不真心的笑,难懂得很。
眸光随着那疏冷身姿远至竹室门口,仅是个背影,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林落收回目光,才觉几分口渴。
几案就在脸旁,可他两只手臂都酸软得很,肘撑地都勉强。
且身上披着衣袍,若是抬手定要滑落了……
林落百般为自个儿找了些借口。
懒伸指,便支身用唇去够那茶盏。
冷了的茶水不用防备烫,林落将其叼起。
不防圆口茶盏骤倾,冷水自唇边溢出,勾着清瘦骨线淋漓落下。
“咳咳咳……”一时不察被呛到,林落吐出茶盏,任其在几案上打旋儿咕咚响。
方关了一边滑门的裴云之闻声折回,瞧林落如此,俯身轻轻拍背。
实在是不敢太过用力,那清碎脊背实在是瘦。
“若是口干唤我来端茶便是,可呛得狠了?”
“无事……”咳了几声便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吐出来的茶湿淋淋在身上不太好受。
浑然不觉唇齿边溢着的水润了几条线光自颈没下,似水墨初成。
林落只扬了扬下颌,道:“端茶便不必了,我这下都教水淹了二郎若是精力无限,不若来帮我擦擦水?”
模样是娇怯怯的,连带着指使的话都几分娇。
毕竟害他手都提不起来不能端茶的人就是裴云之,擦水这般事当然是要他代劳了。
“……好。”
眸色幽深,裴云之说。
林落便仰起脸面,微微阖眼,好教人擦干净。
却不明,正是这半眯半睁的模样,最显他眼梢上勾,那眼睫又浓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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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长,如浓墨勾了线,魅惑人心。
殷红的唇也未全然闭合上,一条细缝好似诱人深入。
裴云之便倾去,却是吻在唇侧。
沿着水线,徐徐往下。
“二……郎?”
本是等着锦缎擦过的下巴骤被湿软覆上,带着点见了风的凉,惹林落声调一抖。
贴在脸上的唇却未退,只又往下。
辗转着,在路过林落一点都不明显的喉结时,轻咬了一下。
惹林落本就颤的嗓溢出微小哼声更碎。
面色又泛了红。
情好一事虽是愉悦,林落也有点子贪恋。
可在感觉到脖颈上的温热已然更下之时,他慌忙抬起没撑地的那只手胡乱向胸前抓去。
“……”
发丝骤然被扯动,力道不重,但裴云之还是顺势抬了头。
颤栗的感觉退却几分,林落这才看清他方才是把指尖插入了裴云之额上束好的发丝间。
揪着惹人凌乱更显疏狂,再往下看是那绷了颈颌的脸面,骨线卓绝。
如此行径妄为,林落有觉不妥,却只卸了卸劲儿,并未松开。
他怕一松开裴云之又要亲。
从未有过这般被人掌控的时候,裴云之未觉不适。
深如墨玉的眸只望向林落,见那小人儿泪珠子盈在眼眶,鬓发湿乱有气无力地说:
“不要。”
密密的细吻实在烙得人哆嗦,引得人又小口喘起气来,说起话儿都短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