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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之合 西朝 48854 字 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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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洛溦从崇化坊回到家,正赶上快晚饭的时间。

宋行全还未从官署回来,孙氏见?到女儿平安,自是谢天谢地?,拉着细细询问一番。

洛溦本以为家里一向对自己不闻不问,也许都不知道她曾经离开?玄天宫,还出了京。眼下见?继母显然已知晓,也不再隐瞒,挑不紧要的地方简单交代了一下。

待孙氏起身去张罗餐膳,洛溦小声质问身旁的宋昀厚:

“你怎么没帮我瞒着家里??你要是不说,他们都不会知道我出过长安。”

宋昀厚回家后,伤已养得差不多,只是当初没来得及去舱室寻回那一千两的银票,白白丢了一副身家,整个人至今都有些蔫嗒嗒的,闻言道:

“一开?始我是没想说,但后来那首唱你‘天垂仙台八千里?’的歌都传到长安了,我瞒能瞒得住吗?”

洛溦竟不知那歌传得如?此快,不觉窘愧。

她沉默了会儿,向哥哥问起福江的身后事。

宋昀厚道:“他是被我连累的,福伯那边该补偿我都补偿。尸身是找不回来了,但他到底是咱家的家生子,我打?算在越州族墓那边给他立个衣冠冢。”

人死不能复生,再有愧疚,除了补偿些钱财,也别无他法。

洛溦想起当日惨景,心里?难受不已,祈愿道:

“只希望官军能早日抓到陈虎,给福江报仇!”

宋昀厚看?了妹妹一眼,“我要是你,就希望他们最好别抓到。”

洛溦不解,“为什?么?”

宋昀厚四下看?了看?,见?孙氏不在厅内,只几个下人在厅角准备食案,凑近妹妹低声道:

“你想啊,陈虎他们都知道景辰的身世,一旦落网,把这些事招出来,景辰一个匪贼之后,还想参加科考?做梦吧。”

洛溦闻言顿时怔住。

她返京的一路上,一心只想着景辰平安就好,竟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一层。

宋昀厚见?妹妹脸色紧绷,又宽慰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齐王殿下因为不想让人知道景辰跟咱们在一起过、坏你名声,对外只说是景辰是领了堪舆署的差事去章门峡,路上被淮州的栖山教牵连,才受了伤,只要没人特意去翻查,这事就曝不出来。”

他看?着洛溦,“虽然我其实……也不是特别赞同你跟景辰在一起,但那小子毕竟救过我,我也希望他能顺利考上。眼下太史令的那道谶语应验,百姓都把你们玄天宫的人当神?仙,回来的路上我也跟他说了,让他养好了伤,就赶紧回玄天宫,有玄天宫作保,没人敢轻易动?他!”

洛溦默默思忖片刻,亦知哥哥说得有理,心下稍宽了些。

转而又想起他之前?的话:

“可?你为什?么不赞同我跟景辰……”

话刚出口,宋行全脸色不虞地?踏进?厅来。

他刚从官署回来,路上已经听家仆禀报过洛溦回来之事,此时见?到女儿并不惊讶,倒是隐隐听见?她适才未说完的话,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俩在说啥?”

洛溦站起身,“爹爹。”

宋行全还没放下先?前?的疑问,“刚才你说在什?么?你跟景辰?你跟他怎么了?”

宋昀厚帮忙圆话:“我们就只在聊小时候家乡的事。”

他调转话题,“对了爹,今天中书?省是不是又有人提东三州的案子?张尚书?的女婿,就那个姓黄的,是不是要掉脑袋了?”

宋行全想起朝中之事,一下子也没心情追问女儿了,重重坐到案后,接过儿子递来的茶杯:

“黄世忠和?张笈都已经下了大狱,原本该是刑部处理的案子,也交给了大理寺。”

淮州兵乱之后,张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治政不利、草菅人命的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以及豫阳县令张笈,都已经被捕至京,下了大狱。

大理寺卿是太后的族弟,巴不得量刑越重越好,而且据说就连张贵妃也被牵连进?了行贿大案,新党这次免不了要受重创!

宋行全今日在中书?省,提心吊胆地?看?了一整天脸色。张竦如?今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瞧着宋行全也是一肚子火,骂他无用、女儿婚事一直兑不了现?。

宋行全成日被张竦斥骂,心头亦是恼恨不甘,但面上也只能唯唯诺诺,陪着笑脸。

他到底是借着新党的势,才尝到了手握实权的滋味,如?今手里?随随便便一道政令,就能影响无数人的生活,这种执掌大局的感觉,委实比金钱更让人痴迷。所以虽然在张竦面前?挨骂,但转过身,回了户部,就又能找回受人追捧、发号施令的威严,也不觉难以承受。

宋行全喝了口茶,定了定心绪,看?向女儿:

“你是跟太史令一起回来的?”

洛溦“嗯”了声,感觉到她爹可?能要继续的话题,忙又补充道:

“也不算一起,太史令被圣上召见?,走得比我快。”

宋行全若有所思。

新党是圣上扶植起来的,眼下出了事,圣上自然想要保。但太后一定不肯放弃打?压的机会,圣上这种时候急召太史令回京,定是想让他帮忙劝说太后。

毕竟整个大乾朝,论身份地?位,也还真是没有比沈逍更得天独厚的了,既被太后当眼珠宝贝着,又被圣上无底线地?恩宠,无论新党旧党,谁都不敢轻慢!

就可?惜,一直成不了他们宋家的女婿。

宋行全想起最近长安城里?的各种风言风语,甚至张竦也直接说过,沈逍曾在御前?屡次拒婚,态度明确。宋行全自己亦不傻,女儿进?了玄天宫,陪在沈逍身边那么久了,他若有心想娶,早就该娶了。

洛溦见?父亲一直皱眉不语,知道他迟早还会把话头扯到她的婚事上,斟酌片刻,主动?开?口道:

“宫里?的那些传言,爹爹应该都听说了。我离京之前?,太史令就亲口跟我说过,他会解除婚约。我也……不打?算嫁他的。”

以前?她对着父亲,一直有意回避着这个话题。

但现?在不同了,她跟景辰有了约定,在这件事绝不会退让,也无惧让父亲知道。

宋行全回过神?,当即发作:

“不打?算嫁?你不嫁太史令,还能嫁谁?少?给我整天胡思乱想!宫里?的传言?现?在宫里?的传言,都是在说公主见?着太史令就躲,他俩根本成不了!”

顿了顿,想起刚才进?厅时分明听见?过景辰的名字,盯着女儿:

“你该不会是……又想到姓景那小子吧?”

他也是最近才听说,景辰那小子居然也混进?了玄天宫,显然跟女儿没少?见?面,心中愈发疑虑丛生。

“我告诉你,那小子要是敢惦记你,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他得逞!瞎读了那么多书?,脑子里?装得都是狗屎,也不想想自己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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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身份,没爹没娘、乞讨长大的,还敢觊觎我宋行全的女儿……”

“啪”!

洛溦把筷子用力拍在案上,狠狠剜了她爹一眼。

宋行全吹胡子瞪眼,“你!”

洛溦知道跟她爹争辩也没用,咬了下唇,站起身:

“我不吃了,回玄天宫了!”

说完,拔脚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

宋行全还从没被女儿这般甩过脸色,一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转念一想,女儿这是去玄天宫,是回太史令的身边,又硬生生地?把气?给顺了过来:

“你多给我长点心吧!”

玄天宫,观星殿。

鄞况为沈逍把完脉,禀道:

“太史令体内的赤灭毒还算稳定,最近一个月内,可?进?行一次换血,然后再等几个月,最后换一次,毒性就能全部解除了。”

又注意到沈逍手上的绷带,拿不准要不要处理,“手上的伤,要治吗?”

沈逍“嗯”了声,抬手解了绷带,吩咐道:

“务必不要留下疤痕。”

鄞况先?拿起左手看?了看?,见?掌心处极深的伤痂,像是被尖锐利器所刺,几乎穿破了手掌。

然后又抬起右手,见?手背一道划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翻过掌心,见?食指下的掌缘处一排伤印,瞧着……竟像是被人用牙齿咬出来的,而且伤口明明已经长好过,又被反复压扯裂开?,新旧痕迹交错。

鄞况不敢多问,转身从药箱里?取了几个瓷瓶,开?始配药,一面说道:

“太史令不想留疤的话,就得让皮肉重新长一回,所以这药最初用上的时候,会很疼。”

沈逍澹然道:“无妨。”

鄞况想起自己刚进?屋时,沈逍坐在案后执笔书?写、动?作流畅自然,要不是自己是个医师,知道他手上的伤深入筋骨,只怕根本猜不到他一笔一画都牵扯着痛意。

这世上大概除了宋洛溦,也没人能忍痛忍到这个地?步了。

到底两人都是从小割手换血长大的,忍耐力全都异于旁人。

鄞况调配好了药膏,拿着药匙,上前?为沈逍敷药。

沈逍微垂着眼,感受着手上传来的锐痛,斟酌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师父去世前?,跟你提过,我不太喜欢被人触碰。”

鄞况手中动?作微顿,觑了眼沈逍。

他是医师,从一开?始接触沈逍时,其实就留意到了几分。

不喜触碰,尤忌异性,不像是病理造成的症状,更像是心理上某种的问题。

最初鄞况不知缘由,也不敢擅自询问,后来师伯冥默先?生去世前?,跟他说起此事,他方才知道沈逍幼时曾撞见?过什?么。当即自己亦是惊懵了许久,更加决计不敢在沈逍面前?提及这个话题!

眼下听沈逍竟主动?说起此事,鄞况不再回避,老实作答:

“是,师伯跟我说过。”

沈逍看?着他,“我感到疼痛时,是不是……就不太会介意被人触碰?”

鄞况点了下头,从医者角度分析:

“是这样,太史令的这个毛病,属于是心病。人的身体疼痛时,就会短暂分神?,自然也就会减轻心病的负担。”

沈逍沉默了会儿:

“那你可?有什?么药剂,能让人觉得持久疼痛,但不会太伤身?”

鄞况闻言愣住,抬起眼。

常人求药都是抑制疼痛,哪儿有人专门想受苦的。

难不成,是有什?么迫不得已之事,非得要他与人身体接触?

可?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持久疼吧?

他看?向沈逍,见?他神?色清冷,一双墨眸深沉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

鄞况还是秉承医者操守,老实作答:

“这种药,说实话还真没有。有痛感,那就必然会伤身。”

沈逍闻言,淡淡地?“嗯”了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鄞况涂完药,重新裹了绷带,开?始收拣药具。

沉默许久的沈逍,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上次你告诉我,宋洛溦曾经因为服药发烧而失忆。”

他停顿片刻,“有没有可?能,她会突然想起曾经遗忘过的事?”

鄞况琢磨了下,“大概是什?么年岁时的事?”

“不到四岁。”

“那就是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了?”

鄞况摇了摇头,“不好说。那时我还没出师,一直是师父在亲自照顾她,所以我也不清楚她当时具体是怎么个状况。”

又道:“但上回我说过,她的失忆不是不能逆转的病症,确实是可?以恢复的。太史令,要我去问问她吗?”

“不必。”

沈逍垂了眼,将衣袖拢到缠了绷带的手上。

鄞况埋首收拾药具,猛不丁的,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沈逍那个介意触碰的毛病,尤忌异性,而这么多年能近身接触到他的女子,就只有宋洛溦一个人。

那也就是说……

他突然想要抑制心病,会是因为那个丫头?

可?他们两人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沈逍之前?从没想过要治这个毛病,怎么现?在就突然想尝试了?是觉得有了什?么从前?没有的机会吗?

鄞况满心的八卦疑问,却没胆子真向沈逍问出口。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要出于为病患考虑的医者角度出发,提出建议:

“太史令之前?提到的那个旧疾,我刚才又思考了一下,其实还是一句话,心病需要心药治疗。”

“太史令厌恶的,并不真的是身体被人触碰,而是那些触碰,会让太史令想到不好的事,以至于心生反感。”

鄞况想起师伯告诉自己的那桩旧事,沉默了下。

“其实,男女之事,若能两情相?悦,是极其美妙的。太史令小时候觉得不好的事,如?今却未必还讨厌,有机会的话,可?以多看?看?,多试试。看?的话,一定挑看?得顺眼的,一开?始可?以先?隔着帘子看?……”

鄞况看?着沈逍越来越冷沉的眼神?,不敢再继续。

他从沈逍十五岁起就为其侍疾,不知怎的,明明是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却总叫鄞况觉得比对着自己师父还发憷。

他开?始低头收拾药箱:

“咳,我这是纯粹从医师的角度在给建议,没有僭越的意思。但凡学医的人,都没有太多忌讳,就比如?洛溦那丫头,她在我师父身边长大,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都能接受,都能包容……”

这他可?没撒谎,连自己想要毒害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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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逆念头,那丫头都能表示理解,还有啥是不能包容的?

鄞况一边说,一边麻利收拾好药箱,背好,然后头也不敢抬地?行礼告辞溜了出去。

刚出门,恰碰见?洛溦拾阶而上。

鄞况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背着药箱继续快步下楼。

洛溦转身盯着鄞况背影,觉得刚才他看?自己的神?情甚是微妙,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

难道是,刚才在家被她爹气?得太厉害,动?怒伤肝,以至于面含病色?

她一面狐疑,一面走进?殿中。

沈逍坐在案后,执笔而书?,没有看?她一眼。

洛溦不敢打?扰,乖乖坐到旁边,拉开?匣子取了算筹,演算之前?学的天宫宿度。在嵯峨山的时候,她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沈逍在案后处理公务,她则安静地?坐在另一侧算题抄笔记,默契不语,各自专注。

夜风自穹顶泻入,卷起帘缦轻舞鼓动?,在幽幽烛影间柔软起伏。

四周静谧的令人沉溺。

洛溦凝神?计算了许久,恍然抬眼,见?沈逍不知何时已起身走到了自己身边,正垂目看?着案上的算式。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太史令,我是不是……又算错了?”

沈逍俯身,带着迦南香气?的衣袖轻擦过她手背,指尖挪动?算筹:

“这里?不该直除。”

洛溦定睛一看?,果然出了错,忙想伸手修改,但沈逍的手还停在算式上,她不敢乱碰。

她端坐了会儿,感觉沈逍心情似乎不太坏,想起自己与景辰的事,鼓起勇气?:

“太史令今日进?宫,可?还顺利?”

沈逍淡淡“嗯”了声。

洛溦又问:“那你……见?到公主了吗?”

沈逍移来视线。

洛溦原本想着,沈逍见?到了他的心上人,两人久别重逢、如?胶似漆,或许也讨论过沈逍跟自己退婚的事。

可?转念想起,她爹说公主现?在像是在闹什?么脾气?,沈逍一定讨厌自己提这个茬儿,忙改口道:

“我是想问……”

她不好意思直视他,微微垂了眼,“想问太史令,会跟我爹提退婚的事吗?”

她实在受不了她爹的冥顽不化了。要想让他死心,非得沈逍亲口跟他说才行!

沈逍慢慢收回手,站直身:

“你想我跟你爹说吗?”

洛溦听他语气?似有一丝怪异,想起他一向瞧不起她父亲,自然……是不愿屈尊去搭理的。

而且以她爹的性子,指不定到时候又卖惨、又要挟,闹得丢人显眼,自己这个想法,还是行不通的。

她面色微讪,垂眸摇了摇头,“不……不用了。”

沈逍一动?未动?,凝视洛溦片刻,挪开?视线,举目望了眼穹顶:

“走吧,跟我去观星。”

第62章

后宫,华恩殿。

张贵妃送走了兄长,瘫坐到美人?榻上?,手渐握成拳,几欲将指尖抠入榻沿的木纹里?。

旁边女官秋兰见状,宽慰道:

“娘娘不必太担心,尚书大人?虽然语气强硬,但毕竟将来还要倚仗齐王殿下,不会真的?不顾娘娘安危。”

张贵妃冷笑了下:

“若不是本宫还有?三郎,只怕我亲哥哥也?得跟着上?奏,要圣上?废了我这个妖妃!当初东三州收的那些钱,都是他和家里?的?人?拿去挥霍了,招揽到的人也都是在为他效力,现在可?好,一出?了麻烦,就想把所有罪责推到本宫身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适才张竦的?语气透着不耐烦,说什?么“你不过是个妇道人?家,稍稍受点责罚,降些位份,凭着圣上?对你的?宠爱,来日又慢慢升上?来便是!我和几名族弟坐的?都是实权位子,一旦被人?参下去、取而代之,将来想要再?夺回?来就难了!”

又道:“你我的?目的?,都是想让齐王登上?储君之位。你想想,对三郎而言,到底是在前朝有?我这个手握实权的?舅父重要,还是你这个后宫嫔妃更?重要?圣上?五个儿子,就只有?三郎最为出?色,你是他生母,不管怎样,圣上?出?于顾惜三郎的?考虑,都不会把你的?位份降得太低!而且这次咬着我们不放的?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更?恨你、还是更?恨我,你心里?最清楚不过。要做低头的?姿态,也?必然是你做更?合适!”

张贵妃越想越气。

待静下心来,又明白兄长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吩咐秋兰:

“去给本宫准备浴汤,再?让人?去承极殿请圣上?过来。”

临近亥初,永徽帝方才姗姗而来。

他这几日被中书和御史台吵得心烦,好些时日没有?来过张贵妃的?华恩殿了。

刚入内殿落座,便见九重罗帷轻撩,新浴后张贵妃一头乌发光可?鉴人?,蹑着莲步走了过来,柔柔倚到他的?身畔。

“陛下。”

贵妃抬起皓腕,将凉凉的?指尖抚上?永徽帝的?额角,娇声缠绵:“你都好久没有?来看臣妾了……”

永徽帝阖了下眼,感觉那软软的?声音漾入鼓膜,仿佛伊人?尚在,失而复得。

他的?心,不觉也?软了几分,开口道:

“要认错,就得有?个态度。这般胡搅蛮缠,以为朕就能轻饶?”

他一直借助张家的?新党在朝中牵制平衡,也?确实尤喜贵妃这副酷似某人?的?嗓音,从前不管她在后宫怎么作,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这次不同。

她的?手,竟然伸到了前朝的?官员吏选上?,犯了后妃大忌,他便是再?喜欢,也?必是要重罚的?。

张贵妃闻言跪倒在永徽帝脚下,肩膀一耸,露出?雪似的?一段酥颈冰肌,哽咽道:

“陛下明鉴,那帐册的?事,臣妾实在冤枉!臣妾在宫里?养尊处优,受陛下庇佑,要那么多银钱作何用?都是那黄世忠,仗着是我兄长的?女婿,打着我们张家的?名号在淮州收受贿赂,又怕别人?不买账,便把臣妾的?名字也?搬了出?来。臣妾实在冤枉,根本就不知道被他借用名号,犯下此等大罪。”

语毕,嘤嘤啜泣起来。

哭了会儿,见皇帝没什?么反应,缓缓伸出?手臂,试探着抚上?他的?膝头,仰起明艳面庞,又道:

“臣妾的?命都是陛下的?,陛下怎么对臣妾,臣妾都甘之如饴。只是……只是臣妾不愿陛下受人?蛊惑利用,让他人?坐享了渔翁之利啊。”

永徽帝低头,看了她一眼。

这句话,倒是戳到了他的?心头上?。

东三州的?事,张家肯定有?错,但背后紧咬不放的?人?,目的?还是要拿新党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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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整个大乾,有?这样用心、这样能力的?人?,除了宁寿宫的?那位,还会有?谁?否则那本帐册,明明栖山教从豫阳县衙盗走的?,怎么后来就偏偏落到了她的?手里??

永徽帝,也?不想成了别人?的?棋子,帮着对方铲除异己。

他沉默了会儿,伸手拉起张贵妃:

“你既知朕为难,就不要一味只想着给自己脱罪。”

张贵妃见皇帝有?所松动,立刻顺势抚着他的?胸膛,扭身坐到了他的?腿上?,伸臂环着他的?脖颈:

“臣妾知道。”

她如今已满四十,却?保养得犹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丰腴多姿,蹭贴着永徽帝,委屈说道:

“臣妾知道自己不讨太后娘娘喜欢,明日就去宁寿宫脱簪请罪。”

永徽帝道:“那倒也?不必,母后既不喜欢你,你去了,也?是给她添堵。”

又想到什?么,“还有?上?次你干涉逍儿婚事,实是犯了母后忌讳,知道吗?以后没有?把握的?事,不要再?往身上?揽。”

当初他就并不太愿让张家插手沈逍的?婚事,若不是被长乐闹得头疼、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放任贵妃胡来,堂而皇之地向沈逍逼婚。

皇帝与太后本就心有?隔阂,前朝势力又暗涌相争,这次豫阳帐本的?事一出?,太后仿佛算准了儿子要为张贵妃求情,索性称病不起,拒绝了皇帝的?任何探视。

皇帝见不到太后,自然也?求不到情,无奈之下,只得发急诏将沈逍从洛下唤回?了长安,让他帮忙斡旋。

张贵妃把头埋在皇帝胸前:

“都是臣妾的?错,太过着急为太史令张罗婚事,没考虑周全。”

比起眼前的?麻烦,沈逍的?婚事再?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之前她以为沈逍亲自将宋洛溦从大理寺带出?,多多少少对那丫头有?些意思,可?之后几次提议婚期,都被他找理由拒绝,足见是真不想要那姓宋的?丫头。

那他们张家又何必非要强逼着结这桩婚缘,反而把太史令给得罪死了?

“臣妾已经想明白了,既然太史令真不喜欢那宋家女儿,咱们就别再?为难了。宋行全如今在户部当差,虽有?些作为,但若出?了差错,陛下还是该严惩不贷。”

如今新党正缺为东三州顶罪的?人?,要除掉那姓宋的?,给太史令一个合理的?退婚理由,再?容易不过!

张贵妃知道皇帝特意让沈逍去探了太后口风,又问道:

“那……太史令见了太后,有?没有?说,臣妾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她老人?家满意?”

皇帝道:“朕还没来得及与逍儿细谈。”

想了想,“你先把管理后宫的?权力交出?来,明日连同凤印账册,送去宁寿宫。”

张贵妃闻言,神?色顿时一黯。

垂了眼,半晌,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臣妾遵旨。”

她伏到皇帝肩头,呼吸微撩着他的?脖颈,涂了蔻丹的?指尖一点点挪下,思忖着小?心说道:

“太史令是太后娘娘带大的?,比起陛下,到底还是更?亲他外祖母一些。”

觑了眼皇帝脸色,继续道,“上?次三郎,是因?为太史令那道谶语,才自请去了淮州。臣妾听说突袭洛水渡口的?匪贼,好像用的?是军中舰艇,这里?面会不会……”

永徽帝明白过来贵妃所指:

“你想说,母后与逍儿合谋,将三郎诓去淮州,借刀杀人??”

“逍儿向来不问政事,朕几次劝他进中书,俱辞不受。玉衡天机,朕虽也?不全然笃信,但从前昭示兵祸国乱,多有?应验。逍儿依天象上?奏谶语,合情合理,也?并未说过非得要三郎去淮州。是你那宝贝儿子,自己积极主动地自请,要去淮州巡查!”

皇帝冷笑了下,“以为朕看不出?来?无非是不满朕给他安排的?婚事,借机逃避议婚。”

张贵妃忙低了头:“臣妾怎敢怀疑太史令?淮州闹事的?是栖山教,太史令怎可?能勾连当年害了长公主的?人?……”

“长公主”三个字刚出?口,贵妃便觉永徽帝身形微僵,显然又在忌讳旁人?提及他那宝贝妹妹。

她伴君二十余年,自然知道皇帝最心软的?地方在何处。

眼下自己和张家遭贬遭猜忌,在所难免,但齐王是她全部的?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失了圣心!

张贵妃觑着皇帝神?色,小?心翼翼继续道:

“臣妾每每想起长公主,心里?就难受的?很。”

“以前,最宠三郎的?,就是长公主殿下了,几乎是从小?抱着他长大的?。三郎也?敬爱他姑母,比对我这个亲娘都更?依恋,当年才刚满十五,一听说能去清剿栖山教匪,二话不说就跟着上?了战场!这次听说淮州可?能有?余党作乱,他自然也?是想要亲自去查验的?,只怕夙兴夜寐,恨不得杀光那些贼人?,一心想为他姑母报仇……”

贵妃搂着皇帝脖子,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渐渐放软,“陛下若真的?觉得三郎去淮州只是为了避婚,就太错看这孩子了。”

永徽帝阖上?眼,眼前浮现出?往昔种种,半晌,“嗯”了声:

“朕没说三郎不好。你放心,朕会护着他的?。”-

翌日,沈逍进宫面圣。

承极殿外,几名刚刚见过皇帝的?近臣,彼此低声议论?着往外走,遥遥见到沈逍,忙上?前拜见。

沈逍神?色淡淡,拾阶而上?,进到承极殿内。

此处是大乾皇宫最奢美的?殿宇,丹楹刻桷,华贵堂皇,殿外廊榭亦围绕着清香怡人?的?泉池。

沈逍跟着侍官进到殿内,见永徽帝已换了常服,坐在檀窗畔的?棋案前。

“逍儿来了?”

永徽帝心事烦郁,见到沈逍,却?难得展颜:“来,坐下,陪朕手谈一局。”

沈逍依言入座,执了黑子。

两人?默然对弈片刻。

永徽帝缓缓开口:“今日太后身体可?好些了?朕好几次去看她,她总说不舒服,见不了人?。”

沈逍看着棋盘,“外祖母年事已高,心怀慈悲,如今东三州民怨积愤,自是忧心难熬。”

永徽帝抬眼:

“贵妃已经请了罪,后宫凤印也?送去了宁寿宫,还是不能解母后之忧?”

沈逍垂眸弈棋,“恐是不够。”

“母后她……还想如何?”

“臣听外祖母的?意思,是想要兵部、礼部和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齐王淮州平乱的?失职之处。”

永徽帝面色一沉。

贵妃和张家,是他权衡朝争的?棋子,必要时,他可?以舍弃。

但齐王到底是他的?亲子。

大乾建朝以来,还没有?那个皇子遭受过三司会审的?羞辱。

更?何况,兵部、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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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和大理寺,全都是太后的?拥趸,议罪上?必然不遗余力。

太后这是……狠了心要打他这个做儿子的?脸!

沈逍专注弈棋,仿佛不曾看到皇帝脸色:

“臣常年闭门观星修历,不问外务,却?也?听说洛水渡口死了上?百平民,想来朝廷不给出?交代,恐不能平民愤。外祖母或许,也?是想给齐王一个教训。依臣看,并不全然是坏事。”

永徽帝看着沈逍,“并不全然是坏事?”

沈逍从棋盒中取出?一子,缓缓落下:

“臣与齐王一同长大,知道他性情刚直,不喜权术。但他偏又是陛下最为器重的?皇子,将来极有?可?能登上?储君之位。他的?母家,免不了因?此为他筹谋深远、造势护航,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自然有?人?打着他的?名号去招揽布局。”

他顿了顿,“经此一堑,齐王应能明白身居其位、免不了要经营制衡各方势力,与其放任母家背着他胡作非为,不如自己用心,学着识人?用人?,方不负陛下对他的?期许。”

永徽帝闻言沉默住,缓缓靠到引枕上?。

沈逍的?一番话,委实说中了他的?心事。

齐王性格里?的?缺点,他这个做父亲的?,自是最清楚不过,太过刚直,不懂迂回?,也?确实是该吃点教训。

他抬起眼,看着对案的?沈逍。

但凡三郎能有?这孩子的?一半,自己又哪能那么多烦恼?

模样生得也?好,眉眼像他,唇形下颌像他母亲……

从小?,就是那么漂亮……

沈逍仿佛全然不曾觉察到皇帝的?注视,专注弈棋:

“陛下若舍不得齐王受苦,或许,可?以考虑让他联姻王家。臣试探过外祖母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反对。”

永徽帝回?过神?:

“朕何时说过舍不得他吃苦?朕就是想让他多吃些苦!省得他总把朝堂想得那么简单,不懂迂回?,以为兄弟里?就他最出?类拔萃。”

顿了一顿,看着沈逍,“朕,又不只他一个儿子。”

沈逍面无表情:

“陛下是不只齐王一个儿子,但肃王身体不好,鲁王和五皇子又都还是小?孩儿心性。莫非陛下,是说大皇子?”

永徽帝怔了下。

“他?”

那是他年少时与宫女一夜荒唐生下的?孩子,早年就打发去了封地,如今连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沈逍道:“到底血浓于水,经过东三州之事,臣还以为陛下对外戚有?了芥蒂,想要启用大皇子。”

永徽帝想起自己这几日因?为张家头痛动怒之事,不由得陷入沉思。

他扶植新党二十余年,致使张竦手里?的?权力过大,竟然做出?卖官鬻爵之事,也?许确实是时候再?引入一股新势力,从旁牵制。

沉吟了片刻,又想起刚才沈逍提议让齐王联姻王家之事。

从前自是不合适,但如今这般形势,倒也?是个契机。

“说到三郎的?婚事……”

皇帝看向沈逍,“朕其实最关心的?,还是你的?终身事。贵妃前几日还跟朕说,你既然不喜欢那个宋家女儿,就让朕别再?逼着你娶了。”

“朕想了想也?是,如今新党被弹劾,宋家难免也?会受牵连,你身份贵重,不该跟那样的?人?家搅在一起,不如就趁早把婚约解了!若是顾忌你师父留下的?那道天命,朕不让那女孩子另许人?家,以后你想收就收,不必非要受婚约牵制。”

对案沈逍凝视棋局,沉默未语。

眼前,浮现出?那人?小?心翼翼地问他,会否向她父亲提退婚的?模样。

眼神?楚楚的?,像是……唯恐他真不要她似的?。

不过一纸婚约,又能锁得住什?么?

世间?之事,但凡他沈逍要或不要,都由不得旁人?决定。

他面色静谧,不动声色将手中棋子稳稳落下,半晌,轻轻颌首:

“好。”

棋盘上?,局面渐显,一开始白子占住了腹地,黑子拿住边角且棋走虚形,白子心生轻敌之意,一路强攻,反倒让自己的?棋形由实变虚了。

永徽帝不以为忤,反倒牵了下唇:

“朕认输了。”

他满意欣悦地望向沈逍,视线落到他手上?的?绷带上?:

“这伤怎么还没好?上?次跟朕说是烫到了,再?严重,也?该好些了吧?要不要,朕安排御医再?给你看看?”

“谢陛下。”

沈逍低头收拣着棋子:

“伤不是水烫,是去洛下探望父亲,为他炼制丹药时,不慎烧到了手,因?而会好得慢些,但并不碍事。”

“噢。”

永徽帝眼中的?欣色霎时暗淡了几分。

默然片刻,“你也?是的?,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只是为人?子的?本分。”

沈逍收拾好棋子,起身请辞。

永徽帝道:“以后就算没事,也?时常进宫坐坐,陪朕下下棋。长乐那丫头生了场病,也?不再?怎么缠人?了。”

长乐摔了一跤,病愈后见到沈逍就似乎怕的?很,对着永徽帝也?不再?撒娇闹事,整日缩在寝宫,老实了许多。

沈逍应了声“是”,行礼告退。

“逍儿。”

永徽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是带着些许挣扎。

“朕……其实一直想问你,你送长乐花灯,就是想……试探朕的?反应对吗?你如今当知,你……”

沈逍伫立原地,没说话,目光落在身侧的?绣着金色甪端的?垂帘上?。

脑海中,陈旧的?影像交错混乱。

暗黄的?帘,雪白的?肤,女人?的?哭求,男人?的?淫语。

还有?,溅满自己双手的?血……

他转回?身,声平无波地接过了话:“知道什?么?”

永徽帝望着沈逍,胸中滋味难辨。

纵然是帝王,坐拥天下,但人?世间?终有?许多事,亦是求而不得,譬如人?死复生,譬如那一点点真心渴望的?天伦之乐。

“没……没什?么。”

皇帝咽回?未完之语。

沈逍也?似并不在意,像是想起什?么,轻声道:

“臣在洛下,也?为陛下炼制了一些丹药,陛下若不弃,可?让御医署先行查验,再?酌量服用。”

永徽帝紧绷的?情绪松懈下来,眼睛细纹漾出?笑:

“好,好,你能有?这份孝心,朕很欢喜。”

沈逍朝皇帝行礼拜辞,告退转身。

越过垂帘的?刹那,眼中翻涌的?暗沉阴霾,一闪便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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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漠然如常。

第63章

朝堂之中,因为淮州兵乱、新党贿案,接连震荡不断。

不出几日,圣上又突然传旨,把?南启的大皇子给召进了京。

大皇子少时离京,在长?安毫无人脉,平日颇喜求神问?道,入京后不久就曾入玄天宫拜谒。太后对这个骤然返京的庶长?孙,既戒备,又心存拉拢之意,索性便嘱沈逍与之时常相伴,出入宫廷,熟悉诸务。

沈逍忙于外务,来玄天宫的时间一下子少了许多,却仍不忘给洛溦留下课业。

洛溦每日学得停辛伫苦,无暇顾及旁事,直到?景辰身体康复,重新回到?了司天监,她得了消息,方才找借口下了璇玑阁,找去堪舆署。

如今玄天宫上下,都?已?经听说过她东行?遇险的事。洛溦不想给景辰惹麻烦,到?了堪舆署,便只?说想找他问?问?淮州栖山教?之事,合情合理,并没叫人起疑。

侍从领着洛溦去了堪舆署的匠室。

匠室是制作舆图和沙盘模型的地?方,景辰坐在窗前,埋首调制颜料,手里粘满了蓝红色膏。

洛溦等侍从告辞走远,方才进屋,慢慢凑近景辰背后,俯身轻问?:

“你在做什?么呀?”

景辰惊醒回神,扭头对上洛溦视线,瞥了眼门口无人,站起身:

“绵绵?”

他转身走去石槽前,打水洗手。

洛溦跟了过去,靠在景辰脊背上贴了贴,脸偎在他肩头轻停一瞬,又不好意思?地?立刻分了开来。

景辰转过身。

两人都?有些脸红。

洛溦走去长?桌前,假装认真研究案上的图纸,一边轻声问?道:

“司天监和堪舆署的官长?没有为难你吧?也没人怀疑你为什?么从章门峡去了豫阳?”

景辰摇头,“没有。我是齐王殿下派人送回京的,送我回来的军长?给了很合宜的解释,监里和署里的大人都?没有责备过我。”

洛溦也预料到?会顺利,眼下听景辰确定,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到?底京城里的官员,都?还是很买齐王的帐的。

她想到?之前萧元胤对自己的纠缠,指尖捋着纸角:

“齐王他……在正事上还是愿意讲道理的。上回的事,他向我道过歉,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他以后再?逼我什?么。”

萧元胤受了她那一耳光,可?见确实有些愧意。但将?来会不会再?逼迫,说实话,洛溦其实并不是很有底。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眼下,她不想让景辰平白?担心。

景辰却似知她所思?。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京考。”

他走到?洛溦身边,郑重道:“我想过了,无论如何也要考进一榜,进门下省得一个出外藩的职务。外藩风土气候与大乾迥异,愿意去的人不多,这样的职位其实一直很缺人,一旦录用,不出半年便必然能出使上任。”

等离开了大乾,长?安的人和事,齐王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就都?再?烦不了她的心。

他这几日亦沉定了心绪,与其担忧未知的将?来,不如好好为眼前打算,眼下只?管拼尽全力准备考试,也不介意多干署里的脏活累活,讨好同僚上峰,求举荐、求官学押题,但凡能做的努力,都?不放过!

只?要他够努力,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他就能带着他的绵绵远走高飞,离开从前的种种一切。

洛溦从图纸上抬起眼,定定看向景辰。

熟悉的眼眸,澄澈而诚挚,可?眉宇间,却似又蕴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现在回想,这样的愁绪,好像……自从那天下了黑船,就一直笼罩不散。

是因为,担心身世曝光吗?

洛溦想起宋昀厚说的那些话,心里隐隐沉重。

说实话,她现在并不是特别急切地?想要离开长?安。

齐王被政事所扰,根本无暇顾及她,而她跟着太史令学习星宗命理渐有所悟,时间久了,也是有些成就感,越发喜欢上玄天宫清静简单的日子。

但待在大乾,景辰的身世随时都?是隐患,随时可?能让他身名俱灭。

从长?远计,他们是必须要离开的。

所以思?及此,洛溦没有丝毫的犹豫,握住景辰的手,用力点头:

“好,我们一起走。”

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松手分开,抬起头,见是司天监的一名小吏。

小吏上前向洛溦行?礼:

“宋姑娘,鲁王殿下来了历法?署,想请姑娘过去一下。”

鲁王来历法?署,多半又是跟曹大学士讨论算学问?题。

洛溦一百二十个不愿过去,但也推辞不了。

她告别景辰,跟着小吏去了历法?署。

到?了署房外,一抬眼,却见等候在此的并不是鲁王,而是齐王身边的谋士褚奉。

洛溦曾在东行?的兵船上见过褚奉,心中讶然之际,还是抑住疑惑情绪,上前与之礼。

褚奉却显然来得急切匆忙,将?洛溦请至旁边一间书屋,开门见山便跪行?了一个大礼。

洛溦忙将?他扶起,“褚大人快请起!”

褚奉站起身,又后退一步,俯身长?袖及地?,郑重深揖一礼:

“褚某今日冒昧来见宋姑娘,乃是想恳求姑娘出面为淮州兵乱作证!”

他抬起头,“相信宋姑娘已?经听说了,淮州兵乱之后,齐王殿下的母家?被连番参奏弹劾,扣上了诸多罪名,如今淮州府尹黄世忠,和豫阳县令张笈皆已?被捕至京,下了大狱,恐是性命难保。”

洛溦之前听父亲和沈逍都?提过此事,说什?么东三州被牵连议罪的官员已?近百名,全都?是新党的党羽门生。

黄世忠是张竦的女婿,张笈是张竦的侄儿,这些东三州的新党官员,跟太后王氏的旧党斗了二十多年,如今被捉到?了把?柄,自然会被旧党不遗余力地?打压。而且淮州这次死了那么多的官兵和百姓,朝廷也必须找出人来担责,给一个交代。

但这些朝权争斗,洛溦并不想卷入其间。

她对褚奉道:

“我一个姑娘家?,对朝政上面的事并不太懂,我只?知道国有国法?,犯了错的人就该受到?责罚。”

“我在淮州,确实看见了百姓疫病缠身,流离失所。黄府尹让人守着关口,不许灾民入关求助的事,齐王殿下也是亲眼所见。若是要我对这些事包庇隐瞒,颠倒黑白?,恕我没法?做到?。”

褚奉听懂了洛溦的意思?,道:

“宋姑娘思?诚为公?,褚某也绝不敢撺使遏善!黄世忠他们的罪,齐王殿下也不想宽饶,但眼下太后一党泼来的脏水,全是往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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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身上在浇!”

“殿下带兵抵达淮州时,正赶上栖山教?开始滋事,按理说,他们先闹事、我们后赶到?,事后殿下又迅速地?控制住了局面,安抚流民,追剿叛党,从举措上看,根本就寻不到?错处!”

褚奉攒眉苦脸,“可?偏偏后来洛水渡口又出了栖山教?屠杀船客地?事,死了上百平民。如今他们就咬住了这一点不放,说当时齐王殿下已?经入驻了淮州,还让这种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难辞其咎,非要议殿下的罪责,逼得圣上也下了旨,要三司会审齐王!”

不单如此,圣上还把?南启的大皇子召进了京,加封了亲王位,由南启郡王升为了豫王,令其主审齐王案。

大皇子声势一夜之间水涨船高,大有威胁齐王储君地?位之意。

褚奉看向洛溦,“我听侄儿褚修说过,宋姑娘曾跟他提过一句,说当时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人,跟袭击豫阳的栖山教?匪并不是一路人?”

洛溦点了点头,“我是跟褚将?军提过此事,也对齐王殿下说过。”

褚奉道:“褚某此次来,就是想请宋姑娘在明日会审时,当众言明此事!”

若能证明水匪不是当时齐王负责追剿的栖山教?徒,那洛水渡口的责任就扣不到?齐王身上。

“褚某不要求宋姑娘夸大其词,粉饰齐王殿下在淮州的作为,只?想求姑娘见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讲出来。姑娘跟别的证人不同,您是玄天宫的人,只?要开口,就无人敢不信!”

虽然宋家?父子算是新党官员,但宋洛溦却是太史令沈逍的未婚妻,太史令向来与齐王不睦,他的未婚妻若是肯在这件事上出言作证,绝对没有偏帮的嫌疑。

且她如今更是东三州百姓推崇备至的“慈主”,如若出面为齐王说话,必然也会在平息民怨上有所助益!

洛溦听懂了褚奉的要求,迟疑住。

如果?只?是实话实说,从道义上讲,她没有理由拒绝。

萧元胤救过她,救过景辰和宋昀厚,在豫阳时力战叛党,她亦亲眼所睹,之后安置灾民、追剿匪贼,也都?置措有方,挑不出错处。

但她……毕竟是玄天宫的人,受沈逍庇护,若是帮齐王作证,定是会惹那位不快。

褚奉看出洛溦的纠结,撩袍跪了下来,行?礼乞道:

“还请宋姑娘应允!来日若有可?供驱策之处,褚某必不推辞!”

洛溦连忙将?他扶起:

“大人别这样。”

她听到?那句“可?供驱策之处”,一直纠扰的心事浮泛而出,踌躇了片刻,问?道:

“当初在洛水渡口屠杀船客的那些乱党,你们现在有捉到?吗?”

褚奉道:“尚未。但褚修领了齐王之令,一直留在东三州搜寻匪党下落,势必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找到?下落是迟早的事!”

若能及时捉到?贼人归案,对齐王殿下的处境也是有利无弊,他们自然竭智尽力!

洛溦又问?:

“那……搜寻这些匪贼的,就只?有褚将?军的人马吗?”

褚奉不太明白?洛溦问?题所指:

“此事与齐王殿下休戚相关,麾下将?领自然不遗余力,若是其他官衙有了线索,也必是会第一时间将?人交到?我们手里。”

洛溦沉默住。

洛水渡口的人证,对齐王十分重要,若被擒,十有八l九是会落到?齐王部属的手里。

她若不想景辰的身世曝光,就必须在陈虎和庆老六他们供述之前,堵住他们的嘴。

思?及此,她抬起眼,迟疑开口:

“若我答应作证,褚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褚奉见洛溦态度松动,自是喜上眉梢,莫有不从:

“宋姑娘但说无妨!”

洛溦斟酌了一下,“当日我落入渡口贼寇之手,吃了不少苦头,若来日他们被擒归案,褚大人可?否让我第一时间见到?他们,亲手惩治,以泄心头之恨?”

顿了顿,又道:“这件事,还请不要让齐王殿下知晓。”

褚奉沉吟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这宋姑娘貌美如花,当日落入贼手,多半在清白?上有所受损,因此想要第一时间拿住贼人灭口,倒也……不难理解。

“宋姑娘放心,褚某以性命起誓,只?要宋姑娘愿意在会审时为齐王殿下作证,他日东三军捉到?洛水贼寇,褚某必定第一时间将?人带到?宋姑娘面前,且不会让他们乱说一个字!”

褚奉身为齐王府第一谋士,该有的精明决计不少,一番誓言立得滴水不漏。

洛溦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朝褚奉裣衽还礼:“那便多谢大人。”

她此刻静下心想,太史令就算跟齐王有私怨,但他毕竟是圣人弟子,也是讲道理、讲公?正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帮忙破解西市杀人案,将?凶手绳之以法?。

而且他之前告诫自己谨言慎行?,是因为她八字天干带七杀,容易祸从口出,并不是说要她掩盖贼人罪行?。眼下自己若不计较祸从口出,宁可?命运受舛,自己倒霉,终归不连累别人,太史令就算不悦,应该……也不会太过动怒。

相比起瞒下景辰身世的隐患,别的事,她也顾不得许多了。

褚奉得了洛溦的允诺,仍旧万般谨慎,唯恐她中途改变心意。

翌日清晨早早便派了人来,从司天监将?洛溦接出,送到?了三司会审的官衙。

三司会审的地?点,设在了中书省的紫微台。

褚奉在中书省颇有些人脉,提前将?洛溦带进正堂旁边的隔室等候。

隔室内设有暗窗,透过窗格间隙,堂内一应事物尽览无余。

洛溦凑到?窗前,朝外望去。

虽然一开始就知道会审要在官衙里过供词,却也没想到?,会是在中书省的紫微台。

此处乃是大乾三省六部最机要之地?,崇阁巍峨,堂皇之意不逊从前去过的行?宫。此时朝外望去,见正堂内轩敞气派,穿着各色官袍的朝臣逐一抵达,陆续林立其间。

洛溦心中不禁微生怵意,怔忡间,又听见堂内有人声宣昭,恭请今日的主副审入座。

按大乾律历,官衙其实并没有审问?皇子的权力。

此次因为太后党的推波助澜,外加御史台死咬不放的施压,圣上不得已?答应了由礼部、兵部、大理寺联手对齐王失职一罪进行?案审。

但齐王毕竟是亲王,为了不在仪制上有所僭越,圣上特意将?大皇子召回,令其担任主审。

洛溦透过窗格望去。

见登居主位的大皇子豫王,着一身亲王服冠,腰坠金钩鲽,年近而立,相貌平平。

他是今上十七岁时,与低阶宫女一夜风流所生。因为才智相貌都?不出众,生母地?位又低,永徽帝也似乎有些懊恼自己早年间的荒唐事,于是在长?子刚满十二的时候,就随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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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南启郡王的封号,打发去了封地?。

此番大皇子奉诏归京,升了亲王位,又主审齐王一案,但因初来长?安,到?底还有些人生地?不熟的局促,此刻坐在主位上,刻意拿出万分傲倨的姿态,掩饰底气的不足。

从旁佐理的,还有圣上亲定的两位副审。

右边,是二皇子肃王,不久前刚病了一场,面有病色,纯粹因为在身份上能压得住齐王,才被特意安排来旁观。

左边那位,似乎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被圣上选来作了副审。

洛溦的眼睛,在窗格前定定睁大。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穿官服的沈逍。

从一品的紫色官袍,袖口襟前微露出月白?内袍镶边,皎然若雪,尊贵雅致。就那般静静坐于案后,眉梢眼角俱透着疏冷,却是堂内近百的官员里,一下子就能攫住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洛溦适才心中的微怵,倏然增为大怵。

褚奉根本没跟她提过,沈逍会来。

所以说待会儿……

她是要当着太史令的面,帮齐王作证吗?

第64章

少顷,齐王萧元胤带着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将领谋士,也踏进紫微堂内。

萧元胤自返京以来,一直处在极大的压力之下,晨兴夜寐,此刻面色难掩憔悴。

换作往日,但凡涉及党争的轧斗,他一向不屑一顾,只管拿事实说话,秉公而行?。

但这一回,牵扯到了他的母亲。

张贵妃接连数日,在儿子面前落泪哭泣,道:

“我一介妇人?,与东三州官员钱权交易于我有何益处?还不是?为了三郎你考虑,让你能在储位之争中能多些?忠臣良将可用!不然,以太?后一党对我们张家的厌恨,随时随地都能在朝堂上谴诋挑刺,抓到一丁点儿的小错,就要?断了你继位的可能!我们朝外若没有兵马,朝堂上也没有能为你造势辩护的官员,又如何与他们抗衡?”

“你父皇虽然怜惜我们母子,但这次你皇祖母是?下了狠心,非得让我们吃点苦头才?会罢休。如今我已交出了执掌六宫的权力,她却还是?不肯让步,非要?让你也受些?教训方可。”

“我私下问过你父皇的态度,你只需稍稍退让些?,认下几桩平乱不利的错处,但不用真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只挑几名部?属出来,把罪名放到他们头上,你只担个治下疏忽的名头,让你皇祖母解一下气,这事情便就过去了。”

张贵妃顿了顿,捻着拭泪的巾帕:

“还有你的婚事……”

“你父皇觉得,眼下让你跟王家联姻,是?最好的选择。他让太?史令去探过太?后的口风,太?后并不反对。如此一来,你成?了王家的女婿,他们也再无?打压你的理由。”

萧元胤听到此处,再忍无?可忍,起身就走?。

谁知身后张贵妃也跟着站起来,唤了声“三郎”,随即就又晕倒在地。

萧元胤顿在了门口。

到底是?十月怀胎生下他的亲娘,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

他无?计可施,留下照顾母妃,兜兜转转的,困于宫中好几个日夜。

如今黄世忠和张笈皆已下了大狱,看情形难逃一死。豫阳县衙里搜出来的那本帐册,证据确凿,每一笔钱款、每一桩职位变动,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萧元胤明白,出了这样的事,父皇不可能不对张家、对自己?心生忌惮,必然是?少不了要?防备打压的。

可若是?自己?就这样认罪,按母妃说的那样选择退让,就意味着要?牺牲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属,牺牲掉他一直苦苦守护的娶妻自由。

萧元胤心中的无?力感,难以言绘。

会审正?式开始。

大理寺卿王颛上前展开卷宗,宣述兵案始末,列出此番几个案点。读完了卷宗,又按流程,开始针对刚才?的案点论述始末。

这种事,自然轮不到齐王这位皇子亲自参与。

他麾下几名参与过淮州平乱的主将,针对王颛提出的案点,将当时淮州的兵力部?署、剿匪细节一一交代,表示并无?失察之处,恳请兵部?核准。

兵部?尚书也是?王家嫡系,回答得模棱两可,轮到洛水渡口遇袭之事,更是?各种挑刺,极力质疑当时东三州的兵力部?署。

王颛转向豫王,把卷宗呈了上去,等候指示。

豫王翻了翻卷宗,开口道:

“三弟,别的事件你都不在场,都用不着你亲口解释。但这条,说你当时原本已经?赶到了南阜关?,却中途突然离开,导致守将古鹏死于栖山教人?之手。”

他敲着卷宗,“你且说说,当时为何要?突然离开?”

别人?不敢审齐王,但大皇子豫王是?齐王的长兄,他开了口,萧元胤就不得不答。

萧元胤面色冷凝,如实作答:

“当日离开南阜关?,是?为救豫阳之困。离开时,我不曾带走?南阜关?的兵马,也留下了守关?的指令。”

豫王“哦”了声,又翻了翻卷宗:

“但南阜关?离豫阳那么远,要?救,也不必你亲自去救对吧?至于你留下的指令,守关?的古鹏……不还是?死了吗?”

旁边副将领了张贵妃的指示,上前一步,打算认下罪名,却被萧元胤抬手拦下。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看向豫王,“没有哪个将领在做出任何决策前,能确定算无?遗策,也没有哪个将领在迎敌之时,不曾做好了马革裹尸、蹈节死义的准备。这里面包括古鹏,也包括我自己?。”

萧元胤少年从军,远征突厥,言谈间自有一股沙场磨砺出的锋利。

豫王被他的气势所慑,微感迟疑,下意识地,朝身侧的沈逍看了眼。

沈逍眉眼冷清,面无?波澜,搭在册沿的手指轻轻翻过卷宗的一页纸。

豫王转回头,继续质问齐王道:

“一次决策有误,那第二次呢?洛水渡口那桩惨案,可是?死了上百人?!你敢说那也不是?你的责任?”

褚奉闻言,朝上行?礼道:

“豫王殿下,此事适才?臣已做过解释,突袭渡口的乃是?流窜作案的匪贼,与齐王殿下此次东行?的军务并无?干系。”

“流窜作案的匪贼?”

豫王扬着手里卷宗,“明明是?栖山教逆贼!齐王此次东行?的军务,不就是?清剿栖山教?怎么叫并无?干系?”

萧元胤制止住还欲再解释的褚奉,抬眼望向豫王,勾唇冷笑。

显然,对方是?铁了心要?逼自己?认罪。

他想起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私下召见?了豫王,明里暗里表示,若是?给自己?定了罪,东三州的兵权就会从此转到豫王的手里。

也对,皇子之中有能力领兵的,除了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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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位大皇兄了。

皇祖母不喜欢他这个孙儿,他早就知道。

也许如今,更恨不得要?他跟着张家一起栋折榱崩!

母亲瞒着他胡作非为,父亲眼中他更像个臣子,有些?用处,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那外姓的外甥,处处顺眼,处处讨他欢心……

不就是?要?自己?认罪吗?

萧元胤掩去眼中略带悒郁的嘲意,缓缓站起了身来。

可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子声音,自堂侧清婉传来:

“豫王殿下又何以肯定,那些?匪贼就是?栖山教人??”

群臣集聚的紫微官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少女声音,霎时安静下来。

萧元胤循声望去,见?洛溦一袭素衣绯裙,从堂侧下阶而入,缓步走?上前来。

主位之上,豫王亦随众人?一起看向洛溦。

目光触及之际,不觉惊艳失怔,竟一时忘了询问身份,痴痴道:

“你……你问本王什么?”

他年少时就被打发去了封地,无?甚大志可展,终日沉迷花天酒地,也搜罗到了不少美妾佳人?。

但面前的少女,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的妩媚,既有几分?清稚尚存的纯然,又有山林养出的风流蕴藉,盈盈立于满堂官服男子之间,犹如荒地里陡然绽放而出的花魅,刹时就攫住了他的魂魄。

洛溦朝上行?礼:

“臣女当日曾亲历渡口劫案,彼时被掳劫的船客,除了我和我兄长,全都已经?死在了匪贼刀下。所以敢问豫王殿下,有谁能证实那些?匪贼,一定就是?栖山教人??”

当日官兵追来,陈虎着急弃船,匆忙逃跑,吩咐不留活口,后来洛溦亦不曾见?有其他俘虏被带上过黑船,想必皆已死在屠杀之中。

豫王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翻了下卷宗,确实没有看到有人?证的记录。

他瞥了眼王颛,见?老头垂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又看向兵部?和礼部?的人?,也都跟王颛一个模样。

豫王纳闷了,只得求助似的朝身边的沈逍望去,却见?他视线冷冷,凝在了那位绝色少女的身上。

萧元胤走?到了洛溦身边,剑眉紧拧,低头看她:

“谁让你来的?”

他手下的幕僚屡次进言,想要?让洛溦出面作证,全都被他断然否决。

闺阁少女,当众承认曾被匪贼所掳,等同自毁名节!

萧元胤顾不得许多,伸手捏了洛溦手腕,“跟我出去。”

洛溦挣脱开来。

“臣女今日斗胆前来,只为亲述当日事实,盼朝廷能早日捉到真凶,为无?辜丧命的船客报仇!”

福江就死在那艘船上。

他才?十四岁,连句遗言都不曾留下,就被陈虎一刀砍死了!

洛溦刚才?坐在隔室里,其实也犹豫过,尤其看到沈逍也在,知道他跟齐王不和,必是?见?不得自己?帮忙作证。

可后来听到满堂的官员为了各自利益,不惜歪曲事实,明明大把的时间精力可以用去捉拿真凶,却宁可用来给根本无?错的齐王定罪!

她再坐不下去了。

此刻四下环顾周围官员,将目光又重新转向主位上的豫王:

“臣女曾听匪贼私下交谈,说他们根本不认识袭击豫阳的那伙人?。还有,他们逃离渡口时用的那艘黑船,是?军中制式,有两排机弩舱……”

萧元胤骤然拉过洛溦,“行?了!”

堂内一时暗流涌动,有人?甚至惊得低声咳嗽起来。

主位上豫王也终于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这美貌姑娘,显然认识齐王,并且还挺熟。

三司的几位官长也不曾发声询问过她的身份,可见?,亦是?认得她的。

那她到底……

豫王扭头去看身后随行?的文吏。

文吏猫着腰,小心翼翼凑近,压声奏道:

“户部?宋侍郎的女儿。”

在场官职较高的官员,都曾在上巳节的宫宴上见?过当众“表白”的洛溦,自是?知道她的身份,一个个都在暗瞄沈逍的反应,哪里敢出声发问。

只有豫王初来乍到,此时方才?弄明白对方身份,愕讶间,又有些?恍然顿悟。

难怪,刚才?这姑娘一开口,之前还对着齐王部?将口诛笔伐的三司官员,一个个都垂头低脑,哑巴不出声了!

他转向身边的沈逍,语气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原来……是?你未婚妻啊?”

玄天宫未来女主人?说的话、作的证,谁敢质疑?

那这样的话,他们之前布局好的会审结果,又该如何兑现?

沈逍神色清冷,视线从洛溦被拉拽着的手腕,移到了她的脸上,半晌,淡漠开口:

“不是?。”

他声音缓缓,却又足以令堂内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已领了圣上口谕,即日,就会与她解除婚约。”

第65章

沈逍的话音一落,原本就气氛微妙的署堂内,顿时静的针落可闻。

洛溦虽然早就知道沈逍打算跟自己解除婚约,却也不曾料到,他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公之于众。

她抬起头,进入紫微堂后的第一次,朝他望了过去?。

沈逍这?时却已垂了眼,波澜不惊地翻阅着案上的卷宗。

萧元胤趁着洛溦失神的一瞬,拽了她,大步退到堂侧,出了门。

两人一拖一拽,走到了署房外的暗廊下。

萧元胤松开了洛溦的手:

“谁让你来的?”

洛溦低头扯平衣袖,沉默一瞬,“我自己愿意。”

萧元胤心中早有猜测,冷笑了下:

“是?褚奉对吧?”

他恨恨转头,“本王还没倒台,他就?敢反了!”

洛溦整理好衣袖,抬起眼,见短短不到一月没见,萧元胤却已明显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下巴冒着的胡须青茬也懒得打?理,历历可辨的憔悴颓废。

她放缓了些语气:

“我只是?来说几句实话,尽大乾臣民应尽的本分?。”

“应尽的本分??”

萧元胤怒极反笑,“那船是?军制的事,连我都不敢提,你知不知道这?种事说出去?的后果?”

洛溦缄默了片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不蠢,猜得到定是?牵扯到什么暗地里的朝权争斗。

“就?算有后果,我也不能撒谎。”

萧元胤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能?从前不是?最能撒谎吗?真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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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谎的时候,反倒不会了!”

洛溦抬起头,“从前撒谎,都是?为?自己的小事,洛水渡口上?百条人命,我若还撒谎,就?没良知了!”

萧元胤又?好气又?好笑,可心底,却又?不能不被这?样的话触动。

半晌,抑了情绪,瞥开眼:

“行了,你回去?吧。这?次会审只是?走走过场,给我定罪已是?定局,不必你来多?此一举。”

定罪是?逃不了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选择自己扛下罪名,还是?转给部属罢了。

父皇到底是?帝王,张家插手官吏任免,犯了为?人臣子?的大忌,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被夺权打?压。

褚奉把洛溦找来,最多?只是?一道缓解剂罢了。

如今沈逍公开宣告与她退婚,就?连那一点点缓解剂的功效,都没有了。

萧元胤仰头望向廊壁上?的斗拱,视线定格在螭兽张狂的面容上?,想起那日路经皇陵时的感怀怅惘,心境一瞬悲凉。

到底是?他天?真了,以为?单凭一腔热血,就?能像开国先祖那样叱咤九洲,开启圣治,国祚万年?。

可治国不是?夺天?下,朝堂也不是?只讲孤勇的戮搏场,太多?的人情利益,太多?的尔虞我诈。

他玩不来这?样的政治,更做不出拿袍泽保全自己的荒唐事!

布局这?场三司会审的人,显然也看透了他的弱点,故意给出这?般艰难的选择。

萧元胤胸中涌出一种什么都不想再顾的情绪,转向洛溦,兀然道:

“跟我走吧,洛溦。反正沈逍也不要你了,我遂了他们的意,交出兵权,去?雍州守着突厥人!你跟我走吗?”

洛溦怔怔看着他。

萧元胤此时眼中的萧索之意,是?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

她垂了眼:

“我怎么能……跟你走呢?”

萧元胤也回过了神来。

是?啊,她怎么能跟自己走呢?她有那个?穷书生呢。

萧元胤移开视线,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祖母从小就?不喜欢他,现下更恨不得要他的命,母亲瞒着他横行枉法,父亲……不提也罢。

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姑娘,先是?订了亲,如今又?心有所属。

他萧元胤这?辈子?,就?注定就?是?个?没人要的命!

“回去?吧。”

萧元胤转过身,“好好守着你那心上?人,企饿裙巴八叁〇弃七雾三六,制作上传要是?再敢掺合朝堂的事,别怪本王拿他出气!”

语毕,撇了洛溦,大步往回走去?。

洛溦下意识地跟出两步,想起齐王刚才的话,又?停下了脚步。

该不会……

真要拿景辰出气吧?

她呆在暗廊里,踯躅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一阵,褚奉脸色如丧考妣,到廊内找到洛溦:

“宋姑娘走吧,齐王殿下让我送你出紫微台。”

洛溦忙问:“殿下他怎么样了?”

褚奉默然片刻,长叹一息:

“殿下,他自己认罪了。”

扛下了所有罪责,保全了麾下一众部将。

如此一来,东三州和骁骑营的兵权,怕是?都留不住了!

洛溦被褚奉送回了玄天?宫,想着三司会审上?的种种,心绪难安。

转念又?想起沈逍当着那么多?人把退婚的事说了出来,显然是?不愿意自己占着玄天?宫的名号去?帮齐王作证。

可见自己作证这?件事,肯定是?惹他不快的。

惹恼了太史?令,洛溦难免惴惴不安。

好在刚才褚奉答应,之前对她的那个?承诺,还是?会兑现。若能以此确保景辰的身世不被揭出,就?算被沈逍骂几句,也是?值得的。

洛溦自我宽慰着,人却还是?忍不住有些犯怂,不敢直接回观星殿,在水榭外面乱转了会儿。

原想着或许能去?找景辰,又?记起他昨夜值了夜、今日休沐,最后兜兜转转的,怂去?了鄞况的药房。

鄞况正在药堂里分?拣药材。

洛溦坐到他身边,帮忙拣了会儿药材,想起刚好打?算给景辰的旧伤寻些药,问:

“这?些桑寄生,能分?我一些吗?还有川乌。”

说着,开始选品相好的往外拿。

鄞况制止住她:

“别乱拿。”

看了眼她选的药材,“你要是?腿脚不舒服的话,我给你另外开药。你过段时间就?要换血了,身体金贵,不能自己瞎吃。”

“过段时间?过多?久?”

洛溦记得鄞况跟自己说过,沈逍的毒,只需要再换两次血就?能彻底解除了。

鄞况道:“就?在最近这?一个?月。”

洛溦又?问:“那下下次,也就?是?最后一次呢?”

“最近半年?内。”

半年??

洛溦思忖道,按照景辰的打?算,他若能顺利考中,大约也是?半年?时间,他们就?能离开长安。

那样的话,时间刚刚好。

“那……太史?令知道吗?”

要是?沈逍知道自己马上?能解完毒,心情一好,说不定,就?不会再记恨她帮齐王作证的事了。甚至看她辛辛苦苦遭了那么多?罪,善心一发,还愿意在景辰出使?外藩的事上?帮一下忙!

洛溦建议鄞况:“要不你去?跟太史?令说一下,就?说马上?能解完毒了,让他高兴一下。”

鄞况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洛溦几眼,低头摘药。

“怎么说起解毒,突然这?么积极了?”

他想起上?回沈逍问自己的问题,捋着柴胡上?的残须: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他清了下喉咙,斟酌出言道:“你以前帮太史?令解毒时,他可有……对你做过解毒之外的事?”

洛溦不明其意,“什么意思?”

鄞况虽觉得有些挂不住脸,但一直含含糊糊讲话也非他的风格。

“我是?医师,你也是?从小在我师父身边长大的,咱俩讨论病情,没什么顾忌啊。”

“嗯,你随便说。”

鄞况踌躇了下,决定和盘托出:

“太史?令其实有个?病症,不喜欢与人有身体接触。”

洛溦怔了怔。

鄞况道:“不是?他身体上?的问题,而是?身体触碰会让他想起恶心的往事,产生胸闷窒痛、难以呼吸的症状。这?病,在心上?。”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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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溦手中的动作顿住。

她抬起眼,翕合了一下嘴唇,旋即又?抿住,脑海里闪过从前与沈逍相处的点滴片段。

浴室里被他骤然甩开的手,每一次都要隔着衣物蜷指托扯的动作,莫名其妙的发火……

她欲言又?止,望向鄞况,半晌,问道:

“是?……什么恶心的往事?”

以前在郗隐的药庐里,曾见过一个?相似的病患,是?个?被坏人侵犯过的小姑娘,总不能沈逍以前也被……

可他天?家贵胄,谁敢对他做那样的事?

鄞况能猜到洛溦所思,却也没那个?胆子?告诉她真相,只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总之不是?什么好事,你别再打?听,也千万别问太史?令,反正这?也不是?重点。”

洛溦也不想深究这?样的隐私,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随即又?有些不解:“你既不想细说,干嘛一开始又?要跟我提?”

沈逍的秘密,她知道一个?赤灭毒,就?已经够战战兢兢了,现在又?非得让她再背负一个?。

鄞况把整理好的柴胡放进药盒,斟酌了一下:

“原本这?件事我确实不该告诉你,但最近我研究这?个?病症,想建议太史?令试着多?与人接触一下。”

他看了眼洛溦,“尤其,是?跟女子?多?亲密接触。”

洛溦直愣愣盯着鄞况,半晌,恍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禁不住霎时红了脸:

“太史?令想要找女孩子?亲密接触,多?得是?人选,你看我干嘛?”

她想起前些日子?听父亲说,长乐公主在跟沈逍闹不愉快。可就?算没有公主,还有一大堆女孩子?排着队想跟他接触吧?

去?岁上?元节,满长安的姑娘都挤在乾阳楼前,跟着了魔似的,又?哭又?笑地喊他……

鄞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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