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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之合 西朝 47628 字 2024-03-18

脑中一片混乱的宋昀厚,也撑着船栏,被几个?喽啰推攘催促着,跟了过来。

陈虎往夜空中射出一支带火苗的响箭。少顷,一艘黑帆的船艇自河水西北面急速驶来。

那船除了帆黑,露出?水面的部分亦被通体漆成了黑色,在夜色中犹如?一尊鬼影,荡悠悠地飘近。

洛溦透过袍布缝隙,隐隐瞧见那黑船下方?有两?排窗口。

她记得?萧元胤曾说过,那些是机弩舱,用于水战时的远程制敌。

黑船靠拢,降帆,却没下锚,而是直接抛了绳索过来稳住船行,准备随时撤离。

喽啰们手脚麻利地在两?船之间搭了木板,攀爬跳跃过来。

洛溦跟着景辰,也踏上木板,慢慢走上了黑船。

身后,陈虎已?经点燃了客船,大?声催促着手下人把装了箱的财物抬上黑船,加速撤离。

江面的东边,一艘大?乾的兵船疾驰而来,远远似有呼喝之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袭来。

因为?隔得?尚远,大?部?分箭矢都落入了江中。

陈虎跃上木板,眺望片刻,道:“直他娘的,是机弩箭!最近的水师驻地明明在鄄县,他们是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的?要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老子剁烂他!”

旁边副手抱着箱子,“要是提前漏了风,官兵早就来了,看这反应,有可能是巡江偶然路过,又或者咱们刚干的那几条船上有紧要的人,朝廷悄悄派了兵船,跟在附近。”

陈虎啐了口唾沫,也没工夫分析,“先撤吧!让老七他们赶紧上帆,进惊鸿滩!”

庆老六领着景辰三人,下到甲板下的舱室,一边对景辰说道:

“这船是兵船,没有像样的船舱,大?伙都挤通铺,你带着媳妇,肯定不?方?便?。”

他先将宋昀厚领到大?通铺的角落,对他道:“你就在这儿歇着,要是有人找你麻烦,就报我疤六的名号。”

然后把景辰和洛溦带到靠南的一间小室前,开了门:

“这是个?小储间,最多能挤两?个?人,但好在可以关门,不?叫人瞧见你娘子。”

庆老六把锁链和锁钥都交给景辰,“进去?就从里面把门锁上!放心,六叔承着你爹的恩情,会好好护着你们!”

说完,上了木梯,掀开甲板的翻门,钻了出?去?。

舱室里一片黑暗,只余壁角一小块天窗,透着些甲板上的火把光影。

景辰走到宋昀厚面前,“宋兄……”

宋昀厚此时心力交瘁,又想到福江惨死、皆因自己放不?下银票,愧疚悔恨,如?同被抽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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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景辰挥了挥手,“疤六的话?,我都听到了。这种情况,他既能护咱们周全,我又有何资格计较你身世?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解释,只需好好护住绵绵就是。”

说完,瘫坐到通铺角落,扯了条被子,也不?嫌脏,脱力地将头埋了进去?。

景辰亦知轻重?,转回身,拉洛溦进了储室,用链条锁了门。

储室狭小,漆黑不?见五指。

景辰四下摸索一番,找到一些装着生牛皮和禽鸟羽毛的麻布袋,想来是为?制作箭弦和箭羽而准备的材料。

他将麻布袋挪摆了下,堆出?一个?简易的“坐榻”,扶洛溦坐下:

“冷吗?”

洛溦摇了摇头,揭开罩在身上的衣袍,“你冷吗?”

她想起景辰之前从皮筏上跳水游回,衣服全部?湿透,伸手摸了下他衣角。

“你把湿衣脱了吧,披我哥哥的袍子。”

洛溦罩身的衣袍,是被拉去?甲板前,景辰从宋昀厚身上脱下、用来遮挡她头脸的,眼下进到储室,锁了门,也没必要再用了。

景辰迟疑了下,“还是你披着吧,我衣服一会儿就自己干了。”

洛溦知道他不?好意思,“我不?会看的,这里一点儿光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你要是介意,我闭上眼睛好了!你若冻病了,接下来谁照顾我和哥哥?”

她把袍子塞到景辰手里,转过身,“我闭上眼睛了。”

景辰没再拒绝,解了衣带,脱下湿衣,把宋昀厚的衣袍裹到身上,重?新?系好。

洛溦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衣物声,虽然明知什么也看不?见,但还是一直紧紧地闭着眼睛。

景辰小心翼翼,不?让湿衣沾到洛溦,但储室狭小,换衣时掠出?的风动,轻拂过女孩后颈,带出?骤然的清凉。

洛溦愈发垂低了头,半晌,低低问道:“好了吗?”

黑船已?入江心,似乎因为?要躲避追兵,航行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甲板上,不?断有喽啰们奔来跑去?的脚步声、说话?声传来。

可这间狭小而漆黑的储室之中,却好似……安静的,有些过分。

景辰换好了衣服,却迟迟没有出?声。

即便?明知她什么也看不?见,他还是有些不?想让她转身,不?想让她睁眼。

仿佛如?此这般,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往,就终不?会袒露在她的眼中。

过得?良久,他终是轻轻地“嗯”了声,低声道:

“我刚才,告诉庆老六你是我娘子,是为?不?让恶人有所觊觎,你……你别介意。”

洛溦忙摇头:“我不?介意的。”

话?出?了口,又意识到似乎回答得?太利索了些,禁不?住有些微微脸热,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也不?敢再转回身去?。

景辰沉默了会儿。

“我父母的事?,我得?给你交代一下。万一以后庆老六他们提起,你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洛溦依旧背对着他,垂着眼,“嗯。”

景辰微微吸了口气,又沉默了会儿,方?才开口:

“我本姓连,祖父家,曾是薄有田产的农家。在我父亲十多岁时,家乡连番遇到水灾蝗灾,族人尽数饿死。我父亲走投无路,进了匪寨落草为?寇。”

“或许,因为?曾经历过濒死绝境,他做事?有股不?要命的狠劲,过了大?概十余年?,渐渐升成了寨子里的头领,最后,又成了黄岭寨的匪首。”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带人下山劫道,遇到一个?被歹人追杀的年?轻女子。他出?手救了她,但也……没有放她走。”

“那个?女子,就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是个?孤女,自小在尼庵长大?,生得?貌美,读书习字很有天赋。我父亲一见到她,就生出?占有之心,先是恐吓,又是讨好,半逼半哄我母亲必须嫁给他。一开始,我母亲一直哭,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委身歹人,可她一个?孤女,在匪寨待得?时间长了,最后……又哪能不?屈服?”

洛溦默默垂首,依稀好像明白过来,为?何在豫阳遇袭时,景辰那么害怕被人瞧见自己的容貌。

景辰继续道:

“我母亲在尼庵长大?,熟读佛经,心地纯善。嫁给我父亲之后,时常规劝他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后来我出?生时,母亲难产,父亲在产床前立下誓言,只要母子平安,他就答应我母亲的要求,解散黄岭寨,与妻儿寻一方?僻静之所,安安稳稳地过正经日子。而最后,他也兑现了承诺,在我三岁那年?,彻底关了匪寨,带我和母亲离开了黄岭。庆老六,就是在那时出?了寨,重?新?寻了山头。”

“一开始,我们一家人回到了父亲的老家,找回族中旧田,过了两?年?普通农户的生活。父亲种地,母亲操持家务,教我认字读书。我最初的习字、算学、画艺,都是……跟着母亲学的。”

景辰提到母亲,语气中有淡淡的温柔,随即沉默下来,过了会儿,方?又继续:

“后来,村里有人把我父亲曾经落草为?寇的事?给揭了出?来,官府派兵来捉,父亲只得?连夜带着我和母亲逃走。从此,就再没回过家乡。”

“我们四处流亡,好几次,碰见父亲从前在匪道上的兄弟,都曾劝他重?操旧业。但父亲答应过我母亲要改邪归正,宁可做最费力最肮脏的苦工,也要清清白白地赚钱。为?了躲避官兵,我们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长的时间,到了我六岁多时,我们一家又逃去?武州,也就是在那里的右林镇,遇到了庆老六。”

“跟他分别后不?久,我们就遇到了追兵。我父母……我父母他们……”

洛溦一直静静地聆听着,直到此刻,终是忍不?住转回了身,伸出?手,摸索到景辰的一只手,轻轻握住:

“景辰……”

景辰的手指,冰凉而僵硬。

良久,语气艰难地开口道:

“绵绵,我的父亲对我而言,是一个?会疼我爱我,会在最后时刻用身体帮我和母亲挡刀的男人,我仰视过他,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是恶人。今夜你在船上见到的那些事?,他……都做过。”

洛溦握住景辰的手,用力的,“我说过,不?管你父母是谁,你都还是你,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在黑暗中怔怔地睁着眼,努力想要看清女孩的容颜:

“绵绵……”

洛溦朝前靠近,抚着景辰的衣袖,慢慢倚靠到他肩头:

“不?是说好了,要带我离开长安吗?你可不?能反悔啊。”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又有着乡音的柔软。

景辰感受着少女温软的身体依偎在了自己臂间,心间滚烫的犹如?烙铁,灼得?他呼吸困难:

“我……我不?配的……”

洛溦伸手去?捂他的嘴,黑暗中找不?准方?向,指尖触到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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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忙收回手,一时羞窘难堪。

“我才不?配。”

她垂着头,半晌,低低道:

“我告诉过你,我一直用自己的血帮太史令解毒。你可知道,是怎么解的吗?”

景辰摇头,“我不?知。”

“其实,直接割我的血,喂给他,也是可以的。但那样的话?,我就会失血太多,他毒还没抑下去?,我可能就死了。所以冥默先生让郗隐想了个?法子,利用药力催动手三阳经的血流速度,再以铜管连接掌心劳宫穴,直接把我们身体里的血液置换一遍。”

说到这里,洛溦沉默住,过得?片刻,方?又才开口道:

“那个?催动血流速度的药,需要……需要从皮肤散入,所以……”

她咬了咬嘴唇,“所以我们换血的时候,是不?能穿衣服的。也不?是完全不?穿,就是……就是……”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埋得?不?能再低了:

“反正就是,我已?经不?清白了,是人都会介意的,你也会介意的……”

她的手,还握着景辰冰凉的手指,这一刻,却被他反手握了住,紧紧拢在掌心。

“你觉得?我会介意这样的事?吗?且莫说治病救人,原就没什么好忌讳的,就算……就算你与太史令曾有过什么,我也根本没有介意的资格。”

景辰的嗓音有些泛哑:

“我只愿你……能让我住进你心里,只愿你不?要嫌弃我……”

“我都说了不?嫌弃了!”

洛溦的话?出?了口,又意识到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禁不?住满面涨红,由着景辰握了自己的手,把脸埋低,额角轻靠在他肩头。

船下的水流,逐渐变得?湍急起来。

黑船似乎在河面上调了个?头,驶入了一条狭窄的河道,骤然迎上的一个?浪头,将船身高高抛起、又跌下。

洛溦被颠得?身形一晃,差点儿失了平衡。

景辰不?再犹豫,伸出?手臂,将她揽进了怀中。

每一次的波浪起伏,都将怀中的女孩朝他又一次地送近,每一次的靠近,都让他的心不?停地颤抖。

他紧紧地拥住她,仿佛唯恐一松手,她便?会如?梦境般消失不?见。

“绵绵别怕。”

他柔声道:“我们一定能顺利逃出?去?的。”

“以后,你若不?想去?边远州府,我便?努力考进一榜,到时候,能进门下省,求个?出?使外藩的职务,扶南、西域、天竺……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

洛溦把滚烫的面颊藏到他臂弯里:

“嗯,我都听你的。”

第47章

黑船在起伏的浪涛中前行了许久。

储室里的两人,静静相拥着。

但到底才刚刚经历了血腥杀戮,心中再多的缱绻情愫,都似有?些沉甸甸的。

洛溦在心里又默默回想了一遍景辰的身世,只觉得心疼至极。

虽然他刻意把语气放得轻松,仿佛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那?种?家破人亡的感受,必是难以承受之痛。

“后?来,你就一个人去了越州吗?”

她轻声问道:“武州离越州那?么远,你那?时那?么小,一个人,怎么能?走那?么远?”

景辰动了动唇,又沉默住。

过得半晌,道:“其实离开武州以后?,我先是跟着进京乞讨的流民,去了长安。那?时殊月长公主?刚在渭山去世,整个京城都在行丧,我偶然看见……”

他迟疑着,蓦然停顿了下?来。

洛溦追问:“你看见什么了?”

景辰有?些举棋不定?。

那?样?的猜测,说出来,到底是对是错,是福是祸,他实难判断。

这时,门外的舱室里,穿来一阵咚咚下?梯的脚步声响。

陈虎带着喽啰们?,从甲板退了下?来,关上扇门,骂道:

“狗娘贼的!”

陈虎似乎累得够呛,啐了几口,“那?官船也它娘的不要命了,老子?都进惊鸿滩了,它还咬着不放!”

一个副手道:“许是朝廷不知?道惊鸿滩里暗礁四布,是连渔船老手都不敢出入的绝险之地。”

陈虎道:“不知?道正好!让它追,触礁弄死它娘的!”

有?喽啰推测道:“这朝廷的船死追着咱们?不放,不会是咱们?这次劫的货里面,有?啥值钱玩意儿?吧?”

旁边的人表示异议:“咱们?这次动的都是民船,船客身家也算不得有?多好,依我看,应该是因为栖山教打进了南阜关,朝廷觉得没面子?,逮着栖山教的影儿?就想?杀鸡儆猴,才死咬着咱们?不放!”

其余众人纷纷附和。

陈虎琢磨着:“自从卫教主?仙去以后?,咱们?栖山教就被朝廷剿得七零八落,这次拿下?南阜关的也不知?是哪一支的兄弟。等将来联络上了,说不定?能?归到咱们?这边,一起干!”

储室里的洛溦,被陈虎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将声音抑得极轻,问景辰:

“听他的意思,他们?跟袭击豫阳的那?拨人一样?,都是栖山教的,但……又不是同一个支派?”

景辰“嗯”了声,也压低声:

“卫符经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处死了,之后?栖山教就成了一盘散沙。我以前听父亲说过,这些残余下?来的旧部散落至各个州府,接纳当地的盗徒山匪壮大声势,想?来各有?各的利益要维护,未必能?再聚到一起。”

“都不是什么善类……”

洛溦想?起惨死在陈虎刀下?的福江,心里又恨又难过,可转念想?起景辰的父亲也曾是那?样?的人,又默默地收了声。

景辰仿佛觉察到她的尴尬,抬手抚了下?她的发顶,“没事,你说的是对的。”

这时舱室里,有?个新加入的喽啰问道:

“我听说卫教主?仙去以后?,有?教里的兄弟为了给教主?报仇,杀进了渭山行宫,把狗皇帝的妹子?都给干掉了?这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旁边立即有?人哄笑起来:

“皇帝妹子?的事,咱不知?道,但大当家有?个渭山妹子?的故事,比干皇帝妹子?更带劲!”

“对,虎哥再给新来的兄弟们?讲讲呗!”

陈虎被属下?奉承怂恿着,让人先去问了下?甲板上的情况,确认追兵的兵船被甩得差不多了,才大马金刀地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起往事:

“江湖上一直传,说当年在渭山行宫杀了长公主?的事,是咱们?栖山教干的。这话,可以说有?几分真,但也说不准到底有?多真。

当年卫教主?还在的时候,咱们?栖山教还不是现在这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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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散沙的样?子?,那?是有?长老、有?祭酒,有?组织的。后?来教主?仙去,几个长老都彼此不服,推不出一个能?做主?的,吵吵闹闹了许久,后?来也不知?是谁提议了一嘴,说只要谁能?杀了皇帝、为卫教主?报仇,就让谁继任做新教主?。

于?是连着好几年,都有?人尝试去刺杀皇帝。

但京城的戍卫,不是一般的严。别说皇宫,就连靠近皇城的市坊都有?骁骑卫盘查身份,根本进不去。于?是,大伙就把目标集中在了长安以外的几处行宫,赶在每年狗皇帝去行宫游玩的时候,闹了那?么几场。但,都没得手。

皇帝妹子?死那?年,咱们?应该也有?人去闹过,但那?时教内已经散得七零八落、分出了好几个派系,具体是哪边的人去闹的,闹没闹成功,事后?大家都没通过气儿?,也就搞不清到底是谁做的。加上那?事刚出来不久,狗皇帝就在三十州府剿杀栖山教,死了无数的人。就算那?事真是咱们?的人做的,估计那?出手的弟兄也死在这场清剿中了。”

新喽啰问道:

“那?……大当家的那?个渭山妹子?故事,也是跟行刺皇帝有?关?”

周围听过故事的人又都笑了起来。

陈虎摸了摸下?巴,“也算有?些关系。”

他说道:“皇帝妹子?死之前的那?一年,我刚满十八,正是有?血性的年纪,也想?跟风去试试刺杀皇帝。”

“我先是在长安潜伏了一阵,听到消息说皇帝要去渭山行宫避暑。我一寻思,那?渭山行宫建在山里面,下?手的机会肯定?多,于?是就赶在皇帝过去之前,提早混进了行宫,在里面等着。”

部属中有?善于?迎奉之人,拍马道:“大当家果然计谋高深,知?道守株待兔,等着皇帝老儿?进陷阱!”

陈虎咳了声,取过酒囊喝了口酒。

他当着弟兄们?,自是要把话说得漂亮些,实则当日他为了混进行宫,钻过狗洞,又在粪池里熬了两?天两?夜,还只是潜入到行宫偏僻处的一个荒院里,一直窘困匿伏着。

但这都不是重点!

陈虎喝完酒,“我在里面待了差不多十来天,吃过御厨做的酒菜,还在皇家的温泉里泡过澡,算是享受了一番狗皇帝的逍遥日子?。”

“有?一天傍晚,我正躺在榻上休息,突然听到了推门声和说话声……”

他那?时已经被困在荒院里十来天,外面日夜都有?禁军巡守,根本连出去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行刺。陈虎饿了几日,最?初的斗志早已消灭殆尽,只想?着等狗皇帝返回长安、撤了行宫禁军,便重新逃出去。

“我听到动静,就连忙下?榻,藏到了榻底,打算伺机而动。从榻底下?望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进了屋,男人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只长了角的狮子?,估摸是个武官之类的人。”

喽啰问:“那?女?的呢?”

陈虎说到了重点,语气逐渐猥琐:

“那?女?的,是被那?男的抱着进来的,赤着一双脚。那?脚啊,啧啧,又白又嫩,脚趾因为紧张有?些蜷着,指甲透着粉色。那?时我就寻思……”

他嘿嘿笑了几下?,“换作伺弄老子?,她的这双脚,怕是比她的手更好用。”

喽啰们?皆起哄地笑了起来,时不时交换几句不堪入耳的秽词艳语,打笑着。

又问:“然后?呢?就直接开干了?”

陈虎摇头,“那?女?的似乎不愿,软绵绵地被抵在了墙上,嘴里叫唤着不要不要,还挣扎得挺厉害。”

喽啰道:“嗐,这时若是虎哥出去,让那?娘们?儿?见识到什么是真男儿?英姿,定?是再不会嚷嚷不要。”

众人又笑了起来。

储室内,洛溦实在听不下?去了。

换作往日,或许还能?再忍忍,眼下?她与景辰身体相贴,稍一凝神就能?听见他咚咚的心跳,只觉窘迫异常。

她抬起手,捂住了耳朵。

景辰也意识到了尴尬。

血气方刚的年纪,怀中又揽着心爱的女?孩,纵然明知?那?些话肮脏龌龊,却也难免叫人心跳加快。

他拢过衣袖,覆到洛溦头发上,帮她掩住了耳朵。

门外的调笑声渐渐散去,陈虎继续讲述奇遇——

那?男人颇是动了情,一直哄那?女?子?,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那?女?子?哭了起来,挣扎间求道:“不可以哥哥……”

男子?停了停动作,过了会儿?,低声道:“没什么不可以。”

女?子?眼泪落得愈发厉害,“你是要逼死我……”

男子?笑了起来,“好啊,我们?一起死。”

说完就把女?子?拦腰抱起,扔到了榻上。

喽啰们?再次哄叫起来:

“带劲儿?!”

“行宫里的女?人身份都不普通,该不会,是武官绑了宫女?嫔妃,准备用强吧?”

“皇帝的女?人也敢睡,有?种?!”

“可那?女?的管人叫哥哥,说不定?是旧识亲戚之类的。”

“你小子?没被人叫过情哥哥吧?”

其余人口干舌燥地追问下?文:“大当家,那?后?来呢?”

陈虎喝了口酒,卖起关子?来:

“想?听后?来的事?想?听今晚就给老子?打起精神,上甲板轮班守着,等彻底甩掉追兵,回到寨里,我再继续说!”

事实上,那?男人刚把女?子?扔上榻,就觉察到那?床榻被人睡过,当即就抱了人出屋,没过多久,禁军就冲进来搜人。幸而陈虎机警,趁着那?对男女?出门之际,便也遛了出去,藏在院墙下?的狗洞里,方才逃过一劫。

只是这种?藏狗洞的丢脸事,自是不能?跟手下?人细讲。

喽啰们?皆失望唏嘘。

储室内,洛溦还捂着耳朵,头藏在景辰的臂弯里。

恍惚间,觉得景辰的呼吸像是微微急促了一瞬,身体骤然僵滞,仿佛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攫住了心神。

她松开手,抬起头:“怎么了?”

景辰回过神,竭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半晌,轻声道:

“没什么。”

可洛溦仍旧感觉他心跳得很快。

是不是……

这么一直靠着,到底有?些太亲密了些?

她微微拉开了些距离,把发烫的面颊靠到了景辰的衣袖上。

景辰镇静下?来,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们?话说完了,你也先睡会儿?,我守着你。”

洛溦捏着他的袖角,“嗯”了声,“你也睡会儿?,反正门锁着。”

黑船在湍急的江水中,又冲撞了莫约一个时辰,行速渐渐放缓下?来。

陈虎带着人,去到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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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庆老六下?到舱室,敲了敲储屋的门:

“船快靠岸了,你们?出来吧。”

又去角落唤醒了宋昀厚。

景辰之前脱下?的湿衣尚未全干,但他还是依旧换了回来,把袍子?罩到洛溦身上。

洛溦如今知?道了景辰父母的故事,很配合地裹上了衣袍,又用地上的灰土涂黑了脸,跟他一起出了屋。

宋昀厚夜里发起了烧,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会儿?,被庆老六扶着上了甲板。

景辰和洛溦也跟了出去。

此时已是寅时,夜幕深蓝,边缘处透着淡淡的曦光。

黑船靠停在河谷的水波平稳处,下?了锚,放下?了来往岸滩的舢板。

陈虎指挥着喽啰搬运劫来的财物。

庆老六带着宋家兄妹与景辰三人,跟着运货的人上了舢板,渡至岸边。

岸边有?前来接应货物的人,赶着敞篷的马车。

庆老六在货物间挪出空地,对景辰说:

“你带着你娘子?和内兄上马车,还有?四五十里地,等进了寨子?,再好生休息。”

他原是想?直接放人,但规矩不得不依,现下?宋昀厚又生了病,庆老六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只打定?主?意进了寨要好生照料,又向赶车的兄弟放了话,嘱咐细心周到。

景辰先扶宋昀厚上了马车,又送洛溦坐到她兄长旁边。

洛溦伸手探了探哥哥的额头,还好,烧得不严重。

马车摇摇晃晃上了路。

颠簸行驶了大半时辰,林间开始有?了晨光。

因为还有?赶车的两?个喽啰在前面,洛溦一直没开口多说话。

此刻见天光渐亮,她侧过头,看了眼景辰。

景辰也在看着她。

狭窄黑暗的储室里,两?人曾有?过那?般亲密的相处,此时相望于?晨曦之中,彼此眉眼清晰可见,洛溦禁不住羞涩赧颜,一瞬间,便又垂低了眸。

景辰的脸色微微透着些苍白,笑意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握住了她的手,静静拢入掌心。

马车出了树林,行进山谷,地势变得平坦起来。

马夫扬起鞭子?,让马儿?快跑了起来。

眼看就要抵达谷底的岔口,忽听得山谷上方一阵轰隆隆巨响。

紧接着几十根檑木,夹带着山石如急雨般滚下?。

拉车的马受惊而起,前蹄高扬地嘶鸣起来。

山谷上方一队官兵,像是刚风尘仆仆地赶到,朝下?提声高喊道:

“奉齐王殿下?八百里急传军令,特来擒拿匪寇!尔等立刻缴械投降,可免一死!”

第48章

洛溦所在的马车上?,装的全是劫来的财物。

喽啰们领了陈虎的交代,把东西看得比人命还重,见前方檑木拦路,忙催促马车车夫:

“冲过去!赶紧冲过去!”

拉车的马受了惊呀,嘶鸣挣扎着,不?肯动弹。

车夫只得咬了咬牙,拿带铁蒺藜的鞭子狠狠抽了马几下,激得马儿振鬣长嘶,方才?如离弦之箭般的冲了出去。

车厢遽然晃动,景辰扯过装着锦缎料子的布袋,抵在宋昀厚的身侧,自己则揽住洛溦,以免她撞到车壁。

洛溦被?晃得头晕眼花,却意识到,现下突然有?了获救的机会。

庆老六虽然感念旧情,愿意出手相助,但这群匪贼的头目显然是陈虎。

陈虎残暴好色,若真?被?带去了匪盗山寨,时间一久,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景辰也似乎有?相同的想法,低下头,与洛溦交换了一个眼神。

洛溦轻声问?道:

“我们……要不?要找机会跳车?”

马车是敞篷的,护栏不?算太高,能轻易翻过。

后面不?远处就是官军的追兵,只要跳车,就有?获救的机会。

虽然……洛溦也不?愿再见到齐王,但相较之下,肯定还是匪贼更可怕。

景辰道:“现在跳车,定会重伤。”

他扭头观察了一下车速和地面状况,“等齐王的兵马追得再近一些?,车又进到山林之中,速度慢下来,地面也没了砾石,我们再看。”

洛溦点了点头,“嗯。”

马车后方,官军骑兵追逐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车厢前的两个喽啰,一面回头张望,一面骂骂咧咧,指挥车夫道:

“进林子!去豹子岭,把他们往沼泽地引!”

车夫挥鞭,调转了方向。

马车渐渐驶入了草木繁茂的林地间。

景辰观察了片刻,捏了捏洛溦的手,压低声:

“现在可以了。你慢慢挪到车栏旁,找准时机就跳下去。”

又叮嘱了句,“记得一定要护住头。”

洛溦看了眼宋昀厚,问?景辰:“那你们呢?我们不?一起跳吗?”

景辰摇头:“我们若一起跳,马车的负重骤减,他们必会觉察。陈虎不?顾庆老六求情,也要绑我们进寨,必有?他的考量。若我们此时被?发现逃跑,他底下的人,说不?定会射杀我们。”

他们三?个人里面,洛溦的体重最轻,跳车最不?容易被?发现。

景辰又道:“他们刚才?说,要把官军引进沼泽地。一旦进了沼泽,这些?士兵大半都活不?了。眼下离沼泽地应该还有?些?距离,你马上?跳车,还能提醒他们不?要中计。”

他看着洛溦,“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哥哥顺利脱险。”

林间稀疏的光影,被?树荫切割得点点碎碎,洒落在少年清俊的眉眼间。

洛溦回望着景辰,心头千般纠结。

她并非柔弱寡断之人,也知晓事态轻重,只是,此刻要她舍下他,独自逃生,亦是万般艰难。

“要不?……你跟我哥哥先跳?”

她试图讨价还价。

景辰摇头,看了眼宋昀厚:

“他腿上?有?伤,又发着烧,必须有?人推一把才?能翻过车栏。你力气不?够,我必须留在他后面。且他意识昏沉,没法开口跟官军解释明白,所以也不?能第一个跳。”

他看了眼车外地面,催促洛溦,“快走,这里土软。”

说着,松开她,伸手扯过一个装着布料的袋子,阻挡住喽罗的视线。

洛溦没法再犹豫,伏低身,慢慢挪到了车栏边。

木板拼接的护栏,随着马车的奔驰剧烈晃动着。

洛溦倚到木栏边,探头观测着车速和地上?植被?。

待车头再一次调转方向、转过一株老松树时,她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从栏上?翻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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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重重地跌到了地面上?。

好在泥土松软,地上?又堆积着层层松针,倒并不?觉得有?多痛。

洛溦迅速撑起身,见马车继续疾速地向前奔驰,显然没有?觉察到她跳了车。

她稍松了口气,随即立刻掉转身,朝追兵的方向疾奔而去。

官军的骑兵队伍,飞驰着马蹄,从对面急纵而至。

洛溦举起手,朝他们用力挥舞。

为首的骑兵军长看见洛溦,勒马减速。

洛溦难掩欣喜,快步上?前。

可就在这时,一阵密匝的箭雨,自西边的树林间迸射而出。

军长中箭,跌下马来。

紧接着,又有?一队人马从西面林间冲出,与官军的骑兵拼杀到了一处。

霎时间,马匹哀鸣,兵刃出鞘,视野里铺天盖地的全是两军交战的刀光剑影。

洛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胆战心摇,连忙后退。

亏得有?了之前遇险的种种经历,尚不?至于吓到失去判断。退离开箭矢飞驰的战场,想着此时景辰和哥哥大概也已经跳了车,不?如先去与他们会合,再做计较!

她转过身,重新朝马车驶离的方向跑去。

刚跑出几步,忽听得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随即黑影笼下,骑马者伸手攥住她衣领,将她提拎到了马背上?。

洛溦惊声挣扎,人却已被?撂到了马背上?。

仓惶间,抬眼去看骑者,依稀瞥见是个年轻男子,相貌寻常,戴着斗笠。

男子眸光清冷,见她望来,伸出戴着皮护具的修长手指,一言不?发地将她重新按了回去,如捕获的猎物般横伏在他面前。

洛溦此时已经看清他没有?穿军甲,显然不?是朝廷的官兵,一颗心顿时沉了下来。

男子扯缰调头,策马疾驰,纵至俯瞰两军交战的山丘之上?。

马速极快,洛溦抓着马笼头,竭力将身体坐直起来。

身后男子双手握着缰绳,她一坐起身,整个人就如同被?他圈在了臂间。

柔软的发丝蹭过下颌,斗笠青年身体微滞,瞬间与女?孩拉开了些?距离,却也没有?再次按她回去。

一个中年男子打马过来,向斗笠青年请示道:

“公子,咱们有?胜算,要不?要给他们全灭了?”

洛溦听那声音有?些?熟悉,抬眼望去,见竟是放火烧了豫阳县衙的那个周姓头目!

若说之前她心中还尚存了一丝侥幸的希望,此时遽然瓦解冰泮,忍不?住颤声道:

“你们,是栖山教?的贼寇?”

周旌略将目光移到洛溦脸上?,瞧见她抹了黑灰的面颊,啧了声,忽略她的提问?,转而看向她身后的斗笠公子,调侃道:

“公子费了这么?大工夫,怎么?……是个黑脸姑娘?”

又瞥了洛溦一眼,嘿嘿笑道:“不?过老周我眼不?瞎,等洗干净了,肯定是位大美人。”

斗笠公子神色淡漠,不?置可否,静静观察了片刻坡下战况,声音微哑地吩咐道:

“让下面的人,留一半的活口。”

周旌略应了声“是”,随即打马下了坡。

洛溦此时的一颗心,如坠冰窟。

她哥哥和景辰,现在全指望这些?官军的兵马相救。

要是这群栖山教?匪击败了官兵,就等同灭了景辰他们获救的希望!

若再被?捉回到陈虎的手里,有?了逃跑的罪名?,庆老六也未必能保下他们……

洛溦心乱如麻,脑中电光火石,用力调整了几下呼吸,暗掐着手心,转过身,对那斗笠公子说道:

“你……是栖山教?的头目?”

那人远眺战局,目不?斜视,看也没看她。

洛溦盯着他的反应,手从身侧悄悄抬起,摸到自己的鬓发,再往上?,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抽了出来,握进袖中。

她朝他靠近了些?,再次开口:

“你可知道,这些?骑兵都是齐王殿下的?”

斗笠公子终于有?了反应,朝她垂下眼,语气疏漠:

“齐王的骑兵又如何??”

洛溦握着发簪的手,慢慢挪到他身侧,视线一瞬不?瞬地凝着他:

“齐王殿下战无?不?胜,你们偷袭了他的部属,他肯定会发火报复,到时候倒霉的只能是你们。”

他比她高许多,即便是坐在马背上?,仍旧有?身量的差距。此时垂目看她,头上?斗笠的笠沿拉得很低,遮去了大半眉眼,可洛溦偏能感觉到,他眼锋里透着能刺穿她的寒。

他看着她,声平无?波:

“你倒很了解齐王。”

洛溦“哦”了声:

“大乾百姓,谁不?了解齐王的威武事迹?”

话音落下的刹那,垂在身侧的手已经急挥而出,将发簪尖头直刺向斗笠公子的脖颈!

她看得明白,他是这群栖山教?匪的头目,下面战事的决策全由?他在发号施令。

她这一刺下去,若能将其重伤,应该就能让那些?乌合之众乱了阵脚。

那样的话,官军也许就能赢,景辰和哥哥也能得救!

洛溦用尽了全身力气将簪子扎下,只盼一击命中。

谁知那人仿佛长了第三?只眼,堪堪在她抬手的刹那便已挥掌格开,反手将她手腕钳制住,翻转半折在空中。

他手上?戴着拉弓所用的皮韘,护住了手指,手背却裸露在外,洛溦扭腕挣扎,簪尖划过他手背,拉划出一串血珠。

“你这个死贼寇!”

洛溦一击不?中,手腕被?死死钳制住,之后再无?偷袭的可能。

她想到落入匪贼手里的下场,还有?刚才?周旌略那句“等洗干净了,肯定是位大美人”的污言秽语,心中滚过一片冰凉。

无?非,就是皮囊惹眼。

她一咬牙,手腕拧折,把依旧攥在指间的发簪调转了方向,人便陡然撞了过去!

手动不?了,但人能动,她今日就先毁了这张脸,叫陈虎那样的人也看不?下去!

洛溦朝簪尖狠命撞去,落在旁人眼里,倒更像是要引簪刺喉,了断自尽。

斗笠公子呼吸一窒,来不?及思索,便已伸出左手挡在了簪前,继而右手化掌,猛地劈在了洛溦的颈后。

洛溦顿觉眼前一黑,失了意识。

男子攥了攥自己几乎被?簪尖刺穿的手掌,托住瘫软下来的女?孩,心头一阵气血翻滚。

还敢说,不?论遇到什么?问?题,都能想办法化解?

才?区区十几日不?见,竟是……连寻死都学会了。

他垂下眼,凝视怀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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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泠然拂过氅衣,盖到了她的身上?。

第49章

洛溦连日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奔波,这一晕倒,竟沉沉昏睡了?许久。

待意识回复,再度醒来?时,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竹屋之中。

“你醒了?呀?”

一个圆脸的村户少女,听?到榻上窸窣声?,从窗边站起身,走到洛溦面前,研究了?一下她的面色,欣喜道:

“睡了?一天一夜,肯定渴了吧?我去给你倒水!”

洛溦撑起身,尚有些浑浑噩噩,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女子倒了?水走回来?,“这是卧龙涧。”

她把水递给洛溦,笑了?笑,露出?一对梨涡,“我叫阿兰,是周大哥让我来?照顾你的。”

除了?照顾,据说还得防着?这姑娘自伤。

阿兰想不明白,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舍得伤害自己?

水送到了?嘴边,洛溦下意识地喝下两口。

周大哥?

昏倒前的记忆,如潮水般地涌进了?脑海。

洛溦遽然挡开阿兰再度凑近的水杯,抬起眼:

“你……你也?是被他们捉来?的吗?”

阿兰愣了?下,摇头。

洛溦盯着?她:“那你……是栖山教的人?”

阿兰想了?想,点头,“应该算是吧。”

洛溦掀开被褥,越过阿兰,步履有些踉跄地下了?榻,望屋外走去。

阿兰追了?过去,“你干嘛呀?你鞋袜都没穿!”

洛溦拉开门。

竹屋位于山峦之间,远处川涧蜿蜒,河岸开阔平底延至山脚,周围竹林葱郁,隐约可见村屋座座。

完全是跟她昏迷时不一样的山川植被!

她是……被带进了?贼寇的匪寨了?吗?

洛溦想到景辰和宋昀厚,转身询问阿兰:

“送我来?的人,就是那个姓周的,还有……还有那个戴斗笠的,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把朝廷的官军怎样了??”

“戴斗笠的?”

阿兰愣了?愣,“你是说卫延卫公子吗?他们什么也?没跟我说呀。”

架不住被洛溦急切地望着?,又努力想了?想,“好像……好像我听?下面的人聊天,反正,是咱们赢了?!”

洛溦身子顿时有些发软,抬手扶住门框。

栖山教赢了?的话,那景辰他们……

阿兰伸手扶住洛溦,“你怎么了??”

她实在一头雾水,明明周大哥安排自己照顾这姑娘时,千叮万嘱要妥帖周全,还半开玩笑似的说他欠着?这姑娘半条命,万不能有闪失。

可眼下瞧着?,这姑娘怎么更像是周大哥他们的仇家似的……

她放缓语气,小心翼翼地劝哄洛溦道:

“要不,还是先回床上躺着?吧?我扶你过去。”

“不用?了?。”

洛溦吸了?口气,站直身,径直走回榻边,穿上鞋袜,然后掉头就往屋外走。

阿兰追了?出?去:

“姑娘!”

山村与脚下蜿蜒穿弋河流之间,是大片的竹林。

此?时初夏午后的阳光正明媚耀眼,竹林间碎光婆娑。

洛溦不管不顾的,沿着?村屋之间的山道,一路奔至竹林尽头。

连接涧水的草场上,接踵停着?十几辆马车,旁边围站着?五六十名劲装结束的贼寇。

除了?贼寇,又还有些村户装扮的老?人和孩子,也?围在马车左右,探头看?着?热闹,时不时交谈笑闹几句。

洛溦跑近的刹那,最先被几个孩子注意到,抬起手指着?让大人们快看?。

随即,其余的人也?都停下了?手中动作,朝她望来?。

周旌略的一只脚,还踏在车辕上,正弯腰从车上的木箱里取出?一支倒钩箭向众人展示。

觉察到动静,他扭头朝洛溦看?了?眼,收了?脚,站直身来?。

之前洛溦在豫阳被捉去县衙,一直斗篷罩头,不曾被人看?到过容貌。这次被带回卧龙涧时,脸上又涂了?灰。

眼下,还是周旌略第?一次瞧清楚她的模样。

只见猗猗绿竹之畔,少女倏然止步,身上穿着?的阿兰的细布旧裙、洗得已有些发白,却因此?映衬得容颜愈加殊色夺目。

周旌略咂了?下嘴,扭头给了?旁边看?呆了?的部属一拳,“去请公子过来?。”

自己迎着?洛溦,大步走了?过去。

洛溦从竹屋跑出?来?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但此?刻乍见河岸边乌泱泱的人马,难免有些发怵,下意识抬手摸向发髻,却发觉髻间只有支钝头的木簪,根本没有任何杀伤力。

好在她起床之际,曾迅速查检过自己身体,知道并未像她之前畏惧的那样,遭恶人凌l辱过。而?且,这群贼人既然专门安排了?一个姑娘来?照顾自己,可见暂时也?没有什么龌龊的打算。

她心中稍定,打起精神,面对周旌略。

“周……周头目。”

她明白自己此?刻没有硬碰硬的能力,只能迂回着?放低语气:

“我曾在豫阳见过你,你当时亲口说过,你们只杀官军,不伤百姓。”

同样的质问,客船上也?有人问过陈虎,想到那时陈虎的反应,洛溦垂在袖间的手指,不觉微微攥紧。

“所以……能不能请你们遵守承诺,送我离开?”

客船上的惨况还历历在目,暴虐残忍的杀戮、无辜横死的福江……

洛溦心里,恨透了?这些栖山教徒!

但她必须活着?离开,去找景辰,去找哥哥!

“只杀官军,不伤百姓?”

周旌略重复着?洛溦的话,手里还握着?之前从马车上拿的倒钩箭,一下下在掌心漫无节奏地敲着?,一面打量着?洛溦:

“你跟大乾官府,没有关系吗?那你说说,家里是做什么营生的?父亲兄弟夫婿,有没有做官的?我可告诉你啊,我们栖山教不但有的是门路,还有专门辨识谎言的道法,你现在若是说一个字的假话,就别怪我待会儿手下无情!”

洛溦编好的话都窜到了?嘴边,可听?到最后一句,又有些犹豫。

这群贼人神出?鬼没的,当初连豫阳县衙里的官员名字都能调查得一清二楚,否则也?不会因为宋昀厚认识那位许丞吏,就把他们捉去了?县衙。

自己现在若是全盘撒谎,风险实在太大。

她垂低眼,答道:

“我父兄是有公职在身,但父亲是管账的,兄长是管粮的,都不是军将,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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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们打过仗。”

她朝周旌略福了?一礼,放低姿态恳求道:“我一介女子,更不曾妨碍过你们什么,就请英雄大人大量,放我走吧。”

周旌略见这么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委屈求情,也?不打算再戏弄她了?,正要开口,余光一闪,抬起眼帘,瞧见一道长身玉立的人影出?现在竹林边。

周旌略收回视线,清了?下嗓子,又继续盘问起来?:

“那你夫婿呢?女子出?嫁从夫,你夫婿是做什么营生的?”

洛溦抬起头,“我……尚未婚嫁。”

话出?了?口,又随即有些后悔。

目光掠过操场的马车旁,见那些年轻的贼寇们依旧不停地朝自己侧目,时不时还满脸带笑地彼此?交头接耳一番。

她想起景辰母亲的遭遇,虽没被强逼着?失了?身,可处在那样的环境里,软磨硬泡着?,最后还不是只能委身贼匪。

周旌略继续发问:“没有夫婿,那可有订亲?有未婚夫吗?”

洛溦忙道:“有!”

周旌略来?了?兴致,“未婚夫是怎样的人?你满意这桩亲事?不?”

洛溦听?到“未婚夫”三个字,下意识地,想到了?沈逍。

可他都马上要跟自己退婚了?,还有什么满不满意的。

但,若是自己现在答一句“不满意”,也?不知这些贼寇会不会乱来?,强给自己点个鸳鸯谱什么的。

“他……他很?好。”

洛溦垂眸沉默一瞬,语气渐渐流畅,“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很?满意。”

她想起那晚在储屋之中与景辰的约定,心里泛起酸酸甜甜的柔软。

她和他,也?算是订下了?白首之约吧?

所以从今以后,在她心里,景辰才是那个跟自己有婚约的男子对吗?

周旌略不知洛溦所思?,只飞快朝她身后的竹林边瞄了?眼,黑脸上扯出?道笑、又极快压平,肃声?继续审问:

“那你未婚夫做什么营生的?可是官军?”

“不是!”

洛溦连忙抬头否认,“他在观星修历的地方做事?,跟官军一点关系也?没有。”

“观星修历?”

周旌略咂巴了?下嘴,“这种神叨叨的营生,感觉没什么前途,你不考虑换个人?”

“不换!”

洛溦态度坚定:“肯定不换!”

再怎么,也?比你们做匪贼的有前途好不好?

周旌略余光瞧见竹林边那人已经越走越近。

“当真?”

他回想起此?生初遇那人时的情形,心中滋味复杂,看?向洛溦,语气突然肃沉起来?:

“所以将来?无论发生什么,即便你未婚夫穷途末路、声?名狼藉,你都会对他不离不弃?”

洛溦觉得周旌略问得未免也?太详细了?些,但眼下人为刀俎,也?只得极力耐着?性子。

“他那样好的人,必不会遭遇你嘴里的不幸。”

她想起客船上景辰冰凉的手,想起他说起身世时微微颤抖的嗓音,垂了?眼,一字字认真道:

“就算人无法选择出?身,也?无法预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坐视旁人伤他辱他。只要我一直陪着?他,他便不会穷途末路,也?无惧声?名狼藉。”

身后走近的那道人影,陡然停住了?脚步。

周旌略问到了?想要的答案,见好就收,朝人影抱了?下拳:

“公子,人交给你了?。”

随即赶紧溜之大吉。

洛溦一头雾水,循着?周旌略刚才的目光,转过头,抬眼望去。

只见卫延戴着?斗笠,一袭粗布灰袍,默然站在她身侧后的不远处,纹丝不动。

天上流云拂过,遮蔽住刹那日光,令他半遮的面容愈加神情难辨。

洛溦又扭头去看?周旌略,见那家伙已跑去了?岸边的马车处,一脸严肃地指挥起部属搬抬木箱。

他这是,打算把自己留给卫公子处理吗?

洛溦有种上当受骗的泄气,但又委实不愿追去匪贼环伺的马车旁。

她踯躅片刻,暗咬了?下牙,转身走向卫延。

“刚才那个周……周头目说了?,我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便会送我离开。”

她眉眼微垂,目光触到卫延左手上缠着?的绷带,忙瞥向一旁,问道:

“你们,能送我走吗?”

这里山峦围绕,植被陌生,洛溦想尽力争取到有人相?送一程的机会。

卫延静静注视她片刻:

“你想去哪儿?这里离最近的市镇也?要快马两日。”

洛溦听?他的口气似乎没有拒绝,抬起头:

“不用?去市镇!只要……只要送我去你掳……去你带我上马的那个地方就行!”

卫延沉默一瞬,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却终又忍住,淡声?说道:

“好。”

他转过身,“跟过来?。”

洛溦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也?没想到,他会亲自送她过去,一时竟有些疑惑犹豫。

但机会难得,总不能试都不试一下。

而?且这人之前阻止自己自伤,后来?也?没什么不轨之举,或许……也?不是特别坏的恶人?

她踌躇片刻,呼了?口气,赶忙亦步亦趋地跟了?过去。

卫延沿着?竹林朝涧畔而?起,衣袍迤迤,随风扬出?起伏弧度。

他身高腿长,姿态挺拔,行动间有种劲俊之意。

洛溦跟得有些吃力,抬眼盯向他的背影,看?得久了?,又觉得那劲俊之间,好像蕴着?几分云水淡然、神姿高彻的闲适……

莫名的,竟让她想到了?沈逍。

可那人是天之骄子,断不会出?现在这种村野荒郊之地,更不会戴着?农家斗笠,穿着?粗布做的衣服。

再说,殊月长公主不是死在栖山教的手里吗?

沈逍要是真来?了?,还不得把这里每个人都掐死?

涧畔的水草地上,几个孩童一边牧着?马,一边玩耍嬉闹。

卫延让他们牵来?自己的坐骑,转过身,执缰走到洛溦面前:

“上马。”

洛溦上前扯住马笼头,一脚踩进马镫,努力翻身上马。

主人的个头高,这马的个头也?高,洛溦几番用?力,还是踩不上去。

身后的卫延像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抓住了?她后背的衣料。

洛溦感觉男子修长的手指绞进了?自己的衣物?间,像是有些不愿触碰她身体似的,捉着?衣料向上提拎。

她微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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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忍不住回头朝他望去。

卫延似也?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手指,掌心迅速滑至女孩的腰间,甫一用?力,将她托上了?马背。

随即自己翻身上马,坐到她身后,攥了?攥执缰的手,默然调整着?呼吸。

第50章

卫延递给洛溦一条黑巾:

“把眼睛蒙上。”

洛溦接过黑巾,有些迟疑。

什么都看不见的话,万一他把自己带错了地方……

卫延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

“卧龙涧是我们的藏兵之地,不能让外人知晓路径,等?出了?前面?几座山头,你再摘下。”

洛溦“哦”了?声,依言绑上了?黑巾。

卫延纵马而出。

洛溦蒙着眼,耳边只?余风声猎猎。

身?后的男子?一路沉默,握缰的双臂拢在她身?侧,却?一直很小心地没有蹭碰到她。

她渐渐地放下心防,不再那?么紧绷。

如此疾行?了?莫约一个时辰,周围的光线像是一点?点?暗了?下来。

卫延慢慢勒缰减速,低头凝视洛溦。

半晌,开口道:“不必再遮眼了?。”

洛溦抬手解开黑巾,见两人进到了?一片密林之中,四周杉木松木高大,跟她跳车时那?片树林的模样很像。

应该……是同一片山地吧?

她仰起头,越过高大的树冠,查看太阳的方位,一面?问卫延:

“刚才在路上我听到过水流声。我们是不是……经过了?一条水流很急的河?”

卫延“嗯”了?声。

洛溦在心中默默回忆计算一番。

“你确定我们走的方位是正确的吗?”

她指了?指天上的太阳,分析道:

“现在快傍晚了?,太阳在西。我被你们带走的那?天早上,太白星在河岸之北,所以我来的方向应该是在西北,跟你现在走的方向不一样。“

身?后卫延沉默片刻:

“你还懂用太白星来辨识方位?”

洛溦听他口气带着几分质疑,严肃辩解道:

“我不但懂用太白星辨识方位,等?晚上星星出来了?,你往哪里走,就算只?偏了?一点?点?,我都一清二楚!”

亏得?从前沈逍严苛,逼得?她把星位记得?滚瓜烂熟,别说?错了?方位,就算只?是偏了?些角度,她也能一眼就看得?出来。

“听上去像是不错的本事。”

卫延挽着马缰,“但我常在这一带劫道,路比你熟。”

洛溦本还想再争辩一下自己对方位的质疑,听到“劫道”二字,想再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垂了?垂眸,瞥了?眼卫延手上的绷带。

右手,只?覆了?薄薄一层,应是被她上次握簪挣扎时划破了?手背。

左手,则缠得?厚厚的,应是……挡她簪尖时被狠狠刺了?一下,看上去挺严重的。

眼下荒郊野外,万一,他突然记恨起之前被她偷袭,伺机报复什么的,她可是半点?儿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思及此,洛溦放缓了?些语气,示好道:

“既然觉得?我本事不错,那?……我也可以教你一些识星辨位的知识。”

卫延道:“不必了?。”

洛溦心听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暗道,她还不想教呢!

要?教也是教假的,把你们都带坑里去!

日光渐渐西斜,林间光线愈发暗淡下来。

又行?了?莫约半个时辰的距离,洛溦遥遥望见不远处的林间空地上,马蹄痕迹凌乱交错,显然曾有过兵马厮杀的恶战。

再往东面?望去,不正是自己当初被卫延掳上马带去的山丘吗?

她连忙出声:“就是这里!”

说?完,也顾不得?马高,就急切地攀着马笼头滑落下地,朝自己最开始跳车的方向急跑而去。

四周林木深幽,半点?儿人影也没有。

洛溦一边急走,一边四下张望着,待辨认出那?株自己跳车时见到的老松树,急忙奔至近前。

湿软的泥地上,落满了?松针。

她绕着老松的树干走了?两圈,没有发现车辙的痕迹,又重新转回原地,用脚拂开地上松针,再找了?一次。

还是没有。

最后索性走到记忆中马车离开的方向,蹲下身?,用手扒拉开地上的落叶,细细查找。

卫延拴了?马,跟了?过来:

“在找什么?”

洛溦含糊其辞,“我……我之前丢了?要?紧的东西,过来找找。”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不是答应了?要?放我走吗?现在把我放在这儿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说?完,低下头,继续拂着落叶。

林子?不久前像是下过雨,地上的泥土有些潮湿黏软,好多原本该有的痕迹都被冲刷掉了?。

洛溦仰头看了?眼愈渐西斜的太阳,站起身?往北走。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马车,确实是朝北面?去的!

洛溦四下张望着,想要?大喊几声景辰和宋昀厚的名字,余光却?瞥见身?侧后,卫延依旧缓缓地随行?着。

他怎么……还跟着?

洛溦咬了?咬唇,把准备唤出的名字又咽了?回去。

这姓卫的显然是会武功的,让他撞上景辰他们,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宋昀厚虽不是军官,却?到底是在军队里任职的,正触了?这些栖山教人的禁忌。

她转回身?,远远冲着卫延说?道:

“你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喊完,转过身?,朝前疾跑而去。

暮光西敛,山林间光影愈发暗沉。

洛溦一路张望,跑跑停停,刚下放缓步速喘口气,兀一抬眼,望见前面?的山石旁边倒着的一个巨大阴影。

再一定睛,不正是那?天乘坐的敞篷马车吗!

她再顾不得?喘气,快奔到近前。

马车倾斜歪倒在地,驮载的箱笼一片狼籍,两个喽啰和马夫的尸体瘫倒在车附近,伤口鲜血干涸,死前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洛溦的一颗心绷得?几乎静止,一时觉得?连呼吸都有些艰难。

她定了?定神,扶着倒地的车辕,挪到车厢后面?,扒拉开箱笼,再拽出那?些装着绫罗绸缎的袋子?。

每拉开一件遮挡物,心就像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似的,既想看到人,又更怕真看到人。

车厢里翻了?个乱七八糟,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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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转到旁边的灌木矮林间找寻一番,依旧毫无所获。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洛溦也彻底没了?力气。

哥哥和景辰,都不在这里。

也许,这是好事。

他们一定提前跳了?车,躲去了?安全的地方。以景辰的聪明?,他们必然会安然无恙!

洛溦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可眼角却?忍不住泛起了?酸意?,嗓子?哽疼的厉害。

景辰是聪明?不假,但宋昀厚还发着烧,他们两个的腿又都受过伤,万一,万一……

洛溦无力地扶住车辕,“哥哥……”

“没找到吗?”

卫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洛溦扭身?回头,见他戴着斗笠,站在夜色中。

“我不是让你别跟着我吗?”

她此时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也累到了?极点?,连假意?讨好他的力气也使不出来了?:

“这车上全是财物,你要?想劫道,就都拿着吧,别再跟着我了?。”

卫延面?无表情。

他知道她在找谁。

当日扶荧在豫阳县衙门口最先认出来的人,就是宋昀厚,另外还有个扶荧不认识的年轻男子?,莫约是宋昀厚的随从。

她要?找的,无非就是那?两人。

可那?等?连妹妹都护不住的男人,死了?,也挺好的。

他默然注视着夜色中女孩的身?影,见她背对着自己,转回身?,像是不愿让他瞧见似的,极快地抬了?下手,抹了?抹眼角。

夜风清凉,带着几缕山雨欲来的沉闷湿意?。

卫延移开视线,淡声道:

“你既然心有牵挂,就别再想着寻死。”

洛溦拭干了?眼泪,咬唇抑住情绪,心道,你才想寻死!

卫延见她没回头,沉默一瞬,又道:

“跟我们交手的那?些官兵,被放走了?一些。你要?找的人,或许被官兵带走了?。”

洛溦闻言立刻转头,朝他走近了?些:

“真的吗?”

她想起昨日他在山坡上发号施令,确实说?了?句“留一半活口”。

可是……

“你们栖山教不是专门杀官兵的吗?为什么会放他们走?”

“放他们走,自有我们的打?算。”

卫延语气淡漠,仅此一句,便再无下文。

洛溦明?白他不打?算透露太多信息。

她想起陈虎在黑船上曾说?过,烧豫阳县衙的那?支栖山教、跟他们不是同一个派系的,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又问道:

“这辆马车也是栖山教的,你认识马车主人,知道他们的寨子?在哪儿吗?”

卫延依旧言简意?赅:“不知道。”

洛溦见从他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无心再跟他纠缠:

“那?你去取车上的财物吧,我走了?。”

她撂下一句,便抬脚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如果景辰他们跳了?车,肯定会第一时间去找她,她要?再回自己跳车的地方看看!

夜色已深,山林中四处寂暗,只?有微弱的星月之光,勾勒出树木植物的阴沉轮廓。

洛溦踩在洒落松针的泥地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空旷漆黑中此起彼伏。

她很小的时候,就住进了?山里的药庐,郗隐怕她晚上乱跑,讲了?许多山林野地的鬼故事。

此刻走在林间,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下意?识地盯向树影浓重处,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突然从黑暗中冲出来。

身?后,远远传来了?脚步声,像是刻意?想让她知晓,每次踩在落叶上,都微微用了?力。

洛溦扭头看了?眼,辨出卫延的身?形,既有些无语,又有些……莫名释然。

纵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比妖鬼野兽好吧?

她不再出言驱赶。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了?许久。

树梢间,传来一阵唰唰的水打?树叶声。

初夏山间的雨,来得?既快又急。

洛溦驻足仰头,观察了?下雨势,正想四面?张望,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突然听见远处似有马蹄声响。

卫延迅速上前,拉住她,退到旁边斜坡的山石下,掩住了?身?形。

成群结队的马蹄声渐渐抵近。摇曳的火把光亮,在树林间投落出拉长的影像。

骑马走在前方的男人,带着几分谨慎小心,开口谏言道:

“齐王殿下,我们在这附近都找了?一天了?,还是没有发现。要?不,我们沿着惊鸿滩往南走,再找找?”

山石下,洛溦听到“齐王殿下”四个字,先是一愣,随即起身?而出,作势就要?开口呼唤。

卫延却?反应得?比她更快,一把拽过她,抬手捂住了?她的嘴,曲肘将她压在了?坡下。

洛溦挣扎起来,可又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

斜坡上方,另外一个幕僚也附和谏言道:

“此番淮州生乱,渡口又死了?这么多百姓,朝廷里弹劾不断,殿下需得?尽快赶回长安,向圣上解释,否则……”

“行?了?!”

萧元胤的声音,透着懊恼与?疲惫,“再找一次!本王不信找不到!”

洛溦拼了?命地挣扭着。

这是她能脱身?的最好机会!

不但能自己脱身?,还能求齐王帮忙找人!

可捂在她嘴上的手,蓄满了?力量,不容她有半点?脱声的可能。

洛溦试图掰开卫延的手指,却?被他用另一只?手轻易制住。

她扭动着身?体,努力想偏过头,卫延身?形一僵,不受控制地撤了?些力,她连忙挣脱,却?又再次被他迅速摁住。

她气极恨极,趁着刹那?松动的时机,狠狠朝他的手咬了?下去。

她咬得?那?么用力,仿佛将压抑了?整日的情绪尽数转化作了?力气,牙齿没入了?皮肉,鲜血顿时蔓涌浸出。

他始终一动不动。

身?体肌肤的接触,明?明?令他比她更想逃离,可那?入骨的痛意?,却?竟让他一时忘了?颤抖与?挣扎。

马蹄声,渐渐远去。

火把的光亮,也逐渐转黯。

林间的雨水淅淅沥沥,两人的衣物都已经浸透,湿答答的黏在身?上,唯有身?体相贴的地方,还蕴着力度相搏时摩挲出的烫人温度。

夜风吹过,将他斗笠上蓄积的雨水震落下来,滴进了?女孩的眼里,又从眼角滑落。

他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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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想起,在梦里也曾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氤氲湿润,濡嫣宛转,哀求涟涟……

让他,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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