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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问此间(四十九)
奇花香草,秀峰奇崛,神妙的异兽散发出兰麝的气息,成群结队,呼啸着嬉戏在山野之间。天空交织着晚霞的紫蓝,朝霞的艳粉,梦幻得无以复加。
刘扶光惊讶地观看着蛮荒时代的景象,一名三首的巨人迈开双腿,从他身后走来,大步跨过宛转的湖泽,口中发出风雷的吼声。
那首祭祀的歌,究竟把他带到了哪里?
正当他百般诧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了无法言喻的声响,像雷鸣,像大潮,雄浑得无以复加,使苍穹和大地一齐震动。
刘扶光拨开云雾,探身望去。
只见天柱遥远地矗立,支撑着世界的平衡,在茫茫旷然的天地之间,万龙升空而起,五色煌煌,其中以玄黄色的应龙为首。
再也没有比这更恢宏,更哀伤的景象了。古老的时代过去,神明的时代也要过去了,在一切的终末,群龙悲鸣,日月星辰都以黯淡的辉光相送。
“人皇氏与十一龙君的战争,终究无法避免。”
听见声音,刘扶光悚然一惊,从那浩瀚的一幕中挣脱出来,他根本没察觉到身边有人来了。
他转身一看,却是十名形貌各异,打扮不同的人神,立在云端,神情悲戚而肃穆。刘扶光一眼便认出了那最年轻的巫者,手持长杖,耳边垂着青红二色的小蛇。
灵山十巫,巫罗。
他愣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因为巫罗肤色如铜,黑发似墨,眉骨鼻梁高耸,显得双眼尤为深邃,无论无何也称不上是“兽面人身,青眼獠牙”,反倒十分英俊迷人,有种野性的魅力,可见晏欢又在胡说一通了。
“天命所归!”另一名巫祖哀叹,“龙兽不存,凤禽远逝,群帝都闭口闭目,转身不言,难道还不能使我们有所警醒吗?灵山十巫,也该早做打算了。”
中间的巫祖倒显得十分平静,她是高大雄健的女性,开口时,声音犹如威严母神:“我们只是人神,寿命终有尽时,不在此时死去,彼时亦有我们的末路。就让天和地开战吧!从今往后,就是人族的未来了。诸世唯有一神留存,那也不会是我们。”
众巫有的坦然,有的哭泣,有的不甘,刘扶光一直注视着巫罗的反应,注意到他的视线,始终专注地定在一个地方。
巫罗的神态,自然引起了其他亲眷的注意,一巫困惑地问:“巫罗,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那里,”出乎意料的,巫罗的声线竟异常腼腆温柔,仿佛娴静的春风,吹过青草茸茸的原野,“应龙产子何其不易,它的父母为何抛弃它?”
顺着他的指引,十巫和刘扶光的目光,都看见了万龙离去后,那颗孤零零的龙蛋。
中间的巫祖沉吟片刻,道:“应帝的龙子龙孙?莫要多问,如果这是应龙一族的决定,我等也干涉不得。”
巫们断断续续地离开了,剩下巫罗,他望着那颗孤独的,在大风中微微乱颤,仿佛在哭泣的龙蛋,内心充满了怜悯。
看到四下无人,他偷偷下到云端,将掌心按在蛋壳上,给予它温暖的神力庇护。
“嘿,”他轻声说,“没事了,我在这里。”
身处在迷茫与巨大的恐惧中,这是黎牧星听见的第一句话。
她睁开金色的眼眸,隔着龙类的壳,望见了巫罗的面容。
从此后,巫罗与她为伴,应龙生来亲近水土,巫罗便笨手笨脚地捧着蛋壳,在四极大地上到处奔波。他像一个不甚熟练,却十分称职的负子鸟,背着世上唯一一颗遗失的龙蛋,带领黎牧星见遍了世间百态。
他教她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如何控制兽类的冲动本能,也教会了她何为悲悯,何为怜惜,何为爱。
“我为什么要怜悯人族?”盘旋在龙蛋里,黎牧星纳闷地发问,“他们又微弱,又反复,而且还很胆小多事,如果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真要开战,人族一定会马上死光。上位者的情感多么有限,何必分给这些朝生暮死的蜉蝣?”
她的话语天真,态度诚恳,然而她确实是天生的龙族,骨血里流淌着强势冷漠的神性。
巫罗背着负担龙蛋的编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路走来,他们这样奇怪的组合,奇怪的形象,确实引来了众多侧目的眼神。
他无奈而忧虑地笑了。
“一滴水是弱小的,一粒尘埃更是无足轻重,但水流成海,沙聚成山,判断一个族群强大与否,从不看个体的优劣。”巫罗温和地说,“而你说得恰恰相反,今后不会再会是神的时代了,今后的世界,会渐渐交付到人族的手中。”
黎牧星大声道:“真的么?你说这话,我可不信!”
巫罗叹了口气,他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走了这么久,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我们找个人族的聚集地,如你所说,他们微弱又胆小,不敢来打扰我们,我们可以安心住下。”
黎牧星想了想,同意了。
就这样,背着蛋里的龙女,巫罗挑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部族,在那里建造一座房屋,照顾龙蛋,顺带做一些义务的医生工作,帮助部族里的人问药看病。
这个时候,神与妖魔行走在大地上,并不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部族的人类高兴地接纳了一个巫,还有他珍视的巨蛋。黎牧星窝在进贡的柔软兽皮上,好奇地放出神识观察这里,并且每天对着巫罗大惊小怪。
她抱怨人族的脆弱,说他们合力起来,甚至不能击退一只小小的蛊雕;她嗤笑于人类竟然还要辛苦耕种、打猎,才能收获一点少得可怜的果实,吃到一点贫瘠的油腥;她惊讶地看着人的生长速度,从一团血肉,长成满地乱跑的聒噪小孩,居然只要奇短无比的数年。
对于龙女的言论,巫罗从不否认,只是微笑地倾听。有时候,黎牧星说得过于恶毒,过于刻薄了,他就叹着气,掬起清水,温柔地擦拭龙蛋的厚壳,每到这个时候,黎牧星总要悄没声儿地缩上好久,直到第二天,才继续跟巫罗支支吾吾地说话。
“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了!”终于,黎牧星大声地发起牢骚,“一条泛滥的小河,就把他们吓成这样。这下子,我更不相信你说的话啦!”
龙蛋难以忍受地弹了弹,应龙的力量渗进地脉,顷刻间,洪涝四溢的江水,慢慢停止咆哮,乖乖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巫罗眉眼弯弯,望着她笑。
“我可不是要帮他们,”龙女不悦地咕哝,“只是他们实在是太吵、太让我烦躁了!再看到他们叽叽喳喳、哭天抢地的模样,我真的会一下碾死他们。”
“是啊,”巫罗表示赞同,“你的自控能力更厉害了,我真的很高兴。”
刘扶光隐约明白,巫罗究竟要做什么了。
人们对龙女感恩戴德,用崇敬的礼仪敬奉她,黎牧星嘴上不说,但在心底感到隐隐的惊奇,因为受人爱戴的滋味好极了,人类用泪水和笑容回应她的时候,更有一种奇怪的暖意,痒痒地搔着她的胸口。
她情不自禁地帮助更多,渐渐的,吵闹的人类似乎也不是不能容忍了。巫罗与她日夜相伴,她好奇地观望着许多人的一生,看到悲欢离合、爱恨情孽,全如一瞬灿烂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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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放过后,徒留余烬,她看到阴差阳错,看到身不由己,看到阴谋阳谋里的欲望,看到命运是如何编织凡人的短暂寿命,使其发挥出最大的戏剧性。
那样短小的一生,如何迸发出如此之多的激情和冲动?龙女看得眼花缭乱,她慢慢学会了同情,学会了为人的生死唏嘘。
她学会了爱。
巫罗耐心地指引她,他不要信仰,转而让这个日渐强盛的部族,倾全力供奉黎牧星。应龙的图腾飘扬在上空,人们征战、丰收、婚嫁、生死,皆念诵着龙女的名字。
黎牧星觉得很快乐,但她还不够快乐。
“你还想要什么呢?”巫罗问,“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龙蛋寂静片刻,黎牧星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巫罗语塞片刻,不知如何回答。
半晌,他低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我看到你很害怕,便不忍留你一个在那里。”
黎牧星没有说话。
封闭了百年之久的蛋壳,在这一刻砉然开裂,迸发出如金如血的汹涌光芒。光焰中,矫健的龙女一跃而出,有如熊熊燃烧的野火,无畏地站在大地之上,高高扬起野蛮而美丽的头颅。
“我要你,”黎牧星果决地命令道,“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
巫罗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他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找不出任何推拒的理由。
正如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对龙女百般维护,他同样不知道,这炽热又绵长的爱火,是何时在他们之间点燃的。
龙女与巫者结为了夫妻,可惜,美好的故事并不能在这里结束。
随着战争的蔓延,尚存的古老者被迫选边站队。十巫作为人神,率先收到了人皇氏的注目,而十一龙君的心,亦难免留意到应龙最后遗留的子嗣。
黎牧星与巫罗举族潜逃,他们带走了尽可能多的人类,试图避开神战的波及,然而,神祇的灭亡早有定数,巫者的寿命,更无法像龙一般漫长。
人皇氏与十一龙君发狂咆哮,忘我厮杀的那一刻,天柱再一次倾塌,四极开裂、八方碎灭,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多余的五彩石,可以让娲皇填补灭世的祸患。巫罗意识到,分离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流干了眼泪,流干了心血,他唱着献给挚爱的歌谣,唱着那些无常的天命,不死的仙乡,唱着那些错过的痛苦,神人无差的爱恨。这是刘扶光一生仅见的,绝世强大的咒。
巫者的爱颠倒了整个世界,他使龙女沉睡,再将身躯化作环绕她的大地,他的骨骼成为山脉,血液化作江河,眉发生长为树木丛林……他做了与大神盘古别无一二的事,只是盘古泽被苍生,而他仅是为了向既定的命数,掩藏一头小龙的未来。
拼着最后一点不散的精魂,他将这首歌交给巫的传人,令他们代代传唱。
这是他的爱,也是他的血与命,同时还是最强大的执念化成的咒,神的时代即将断绝,他必须保护黎牧星,从他决心捧起龙蛋,并如获至宝的那天起,他就在筹划这一日的到来。
人类即将成为诸世的主宰,他就用信仰,将应龙与人族牢牢绑定;十巫注定消亡,但是十巫之一身化膏壤,遗福万代的功德,足以在天道面前拉开一道金光闪闪的帷幕,遮住黎牧星身上的龙神血脉。
他的歌谣使龙女沉睡,他的骨肉遗骸使龙女平安。
可惜,一切计划无误,巫罗唯独漏算了一点。
——人或许短寿、脆弱,如浮萍般流连不定,但人的心,同样可以变成世上最固执,最坚持的东西。正因为人类的寿数有限,流言与传说的变迁,更无法按照正确的方向发展下去。
从沉睡的龙神、巫祖的挚爱,到沉睡的龙神,再到“翻身会引起地震,呼吸会激起雷霆”的巨龙,再到“苏醒可能会毁灭世界”的巨龙,最后,演变到了“巫祖镇压过的恶龙,务必不能令其睁眼”……
第一次惊醒时,黎牧星察觉到了巫罗的消亡,以及他做出的一切布置,她实在痛不欲生,哭声响彻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候,巫罗留下的巫者,一并遗传了他的遗志,他们亦珍爱着被掩藏起来的龙女,于是,他们急忙唱起这首歌谣,哄睡了永失所爱的应龙。
第四次、第五次醒来,黎牧星被迫接受了残酷冰冷的现实,她倾听着自己身上熙攘万民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该出去看看这些人族的子嗣,但是巫者发现了她的清醒,为了保护她,他们还是唱着巫罗的古歌,使其睡去。
第七次、第九次醒来,黎牧星不知世事,更不知神战已经结束,她沉睡太久,身体都板结得疼痛。
龙女迟钝地翻了个身,不料这一下,在大地上激发了剧烈的震撼,人类的哀嚎与尖叫,无比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她后悔地僵住了,带着恐惧与后怕,巫者开始传唱巫罗为她所作的歌。咒束缚着龙的心魂,黎牧星不得不匆匆睡去。
再后来,数不清的多少次,睁眼开始变成一种可怕的酷刑,应龙无法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她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获得自由呢?巫罗如此爱她,甚至舍身向天道藏匿她,可是,为什么大地上的人们都说,“为了镇压恶龙,巫祖不惜放弃生命”?
胆大包天的蝼蚁……你们已经不是我和巫罗的眷属了,你们也不再是我曾经深爱的人类了!你们撒谎,撒谎的都该死!
她大发雷霆,翻天覆地的发作起来,最终还是为咒歌催眠,被迫沉入梦乡。
慢慢的,她的称谓也发生了变化。
恶龙、孽龙、魔神、大灾厄……好像巫罗真的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而她是他平生最伟大的功绩之一。人们赞颂巫祖的伟大,畏惧唾弃她的邪恶神力,他遗留的爱语,成为了拘缚她的绳索,他环绕着她的身躯,成为了真正坚不可摧的牢笼。
这是你们臆造的现实!你们怎么敢杜撰我的生平,好像我不是拥有巫罗全部的身心,好像我曾经没有爱过你们,好像你们没有用泪水和欢喜侍奉过我一样?!
她悲愤得发狂,但不管多么恒河沙数的愤怒,多么澎湃浩瀚的嘶吼,都在歌声中消弭了——巫者的爱,深沉如不见底的沼泽,窒息得令人痛苦。
龙的记忆,逐渐在代代相传的人言中错乱了。
……巫罗真的爱我吗?他是否真的背叛了我,为了至伟的功德,将我困在大地之下,困在一颗星星的中心?我好想出去,好想在天空飞翔,感受风吹过身体的凉爽,我好想自由自在地舒展身体,我不能……我不能继续蜷缩在这里,我要窒息了,我好孤独,就像被血亲独自丢在地下的那个时候……我要出去啊!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谁救了我?我记不清了。
——谁爱着我?我也记不清了。
积年累月的癫狂,以及近万年不见天日,不得自由的折磨,使龙女在一次惊醒之后,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巫罗,我恨你,我诅咒你、唾弃你的灵魂!你活着不与我相见,死后也要让我蒙此屈辱,我恨你、我恨你!”
仿佛以此回应,天空大雨磅礴,一下千年。
刘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应龙引发的暴雨,那是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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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的泪水。
这个世界嚎啕大哭,却不知要如何释放它至爱的小龙。
最后,刘扶光看到了他和晏欢的身影。
至善与至恶终于找到了这个世界,它看到了机会,不肯放过。
于是,在落着大雨的夜晚,一道意志形成了模糊的影子,来到刘扶光的窗前,指引他走出晏欢的感知范围。因为应龙的诅咒,它无法接近同为龙族,更是龙神的晏欢。
“原来如此……”刘扶光喃喃道。
“是的,正是如此。”身旁响起一个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看到了半透明的巫罗精魂,犹如眼泪形成的幻影,哀恸地飘泊不定。
巫罗向他低头:“至善。”
刘扶光急忙道:“不敢当,巫者。”
“请你和龙神帮帮她,”巫罗流泪道,“我……我无颜再面对牧星,说到底,我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辜负了她的心。”
“世事无常,”刘扶光低声道,“谁也不能预知未来,还请节哀。我们一定会帮的,实际上,我们就是为此而来。”
巫罗颤声道:“我为她而唱的歌,如今成为摧毁她的魔音;我为保护她而身化万物,如今万物都根植在她的痛苦之上。如果可能的话,我恳求你,将曲谱彻底毁去,不要再让一个音符流传于世。”
刘扶光点点头,他知道,正因为巫罗留下的爱是真实的,所以黎牧星才一直无法挣脱。
“你放心,”他说,“我答应你。”
他又问:“那我们该怎么做,才能释放应龙女?”
“解散天枢玉门,”巫罗立刻说,“不再让曲谱传唱,然后,我可以把你们送进牧星的梦里。在你看过她的记忆之后,请让她重获真实,别让人的流言,继续蒙蔽她的心魂。”
刘扶光点点头:“好。”
巫罗深深躬身,对他表达感激。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巫罗道,“请允许我送你出去吧。你仍是人身,不宜在幻影的世界里徘徊。”
刘扶光跟在他身后,好奇地问:“说起来,为什么我听了歌,便能看见应龙女的记忆?”
“不是你看见她的记忆,是我拉你入了她的梦。”巫罗低声回答,“我唱起这首歌,原是为了使她在梦中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好让她不至于沉眠寂寞。我以为她会梦见我们的岁月,梦见那些爱和快乐的时光,但我没料到……”
刘扶光忽地一怔。
“你是说……听了这歌,能使人看到记忆最深的往事?”
巫罗的幻影回头,刚想回答,就见刘扶光不住喘息,身体已在梦中逐渐裂解,散作千万游离的光点。
“——至善?!”
此时此刻,刘扶光已经无法回答。
从前,他也听人唱过梦中之梦更断肠的故事,他只是不能理解,梦中之梦,如何痛彻断肠?
故地重游,他明白了。
站在钟山崖底,全然的黑暗吞没了万事万物,唯有他一袭白衣,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刘扶光在恐惧中发抖,他的牙关咯咯颤响,涌动的鼓兽此起彼伏,它们注视着他,发出又饥又渴的笑声。
第222章问此间(五十)
晏欢抱着刘扶光的身体,他的呼吸非常平静,眼球在眼皮下微微转动——他沉入了梦境,但晏欢不能把他带回来。
这是龙神所不能容忍的。
晏欢的神情,因狂怒而一瞬狰狞。混浊九目,有半数锁定了祭台上连连歌舞,浑然不觉大祸将近的巫者。
漆黑的触须,犹如粘稠的海潮,将刘扶光的身躯妥善包裹,安置于龙神的心脏位置。晏欢则化作真龙的形态,从天空轰然降下,恢宏古朴的万米祭台,就像一棵被巨蟒缠身,摇摇欲坠的可怜小树。
“胆大包天!”龙神嘶哑咆哮,数百名巫者不及反抗,已被尖利无比的长刺贯穿心口,倒拖至无目巨龙面前,“竟敢在我面前做鬼弄神,立刻解除巫罗设下的一切法门!”
“孽、孽龙……”至恶穿体,巫者痛得脸孔扭曲,不住喘息,“你……怎可逃脱……”
“它不是被巫祖镇压的孽龙!”为首大巫尚存一气之力,他怎么也想不到,天降横祸,世间竟然能有外力,打破天枢玉门的结界,“它是为同类报仇来了……死心吧,巫祖所立之咒,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除,否则此世不存,我们活着又有何意义?你杀了我们也没用。”
晏欢不怒反笑,他缓缓张开龙口,露出有如螺旋地狱般圈圈交缠、密麻交错的血腥利齿,以及无数在利齿间蜿蜒流淌,蛇国般的漆黑长舌。
看到这一幕,巫者无不勃然变色。
以他们此生所见,再无比这更加可怖的场景。在分叉如洪流的黑舌之间,巫者们甚至看到了一张张浮起,一张张陷落的悲惨人面,百态具足,正朝他们凄厉呼救。就算淹满了死魂灵的酆都冥海,也没有龙口里千分之一的景象骇人!
“你们以为我是应龙?”晏欢吐出一口血海般的龙息,瞬时吞没了所有巫者,“就是应帝本尊来了,也得在我面前退避三分,你们以为我是应龙?”
大巫口不能言,眼皮和舌头,都在极度的畏怖中战栗发抖。龙神嘶声道:“我的要求,我不想重复第二遍。”
就在这时,苍穹云海盘旋,显出一条仿佛打开了一条现世与彼世的道路,狂风无差别地笼罩了祭台与晏欢的真身,猛然将穿透了巫者的触须一下弹开!
晏欢疯狂转动九目,试图捕捉来者的身形,只见一道模糊的意志,穿透了大巫垂死的身体,就像太多的水分,挤进一颗过小的皮球,只能在皮球爆裂之前,尽可能多地传达信息。
“至恶……”大巫的面目,不定闪烁着巫罗的真容,“请听我说……”
晏欢维持着狩猎的姿态,狐疑道:“巫罗?”
“至善应我所托,这首歌,正将他送入牧星的记忆当中……”
晏欢耐着性子听下去,知道“牧星”应该就是那头幼龙的名字。
“但我疏忽了一件事,”巫罗认错道,“正如我的咒,能使牧星在梦中忆起铭刻最深的往事,至善听见这个消息,自身亦迷失于梦中……”
晏欢浑身的血液,都为这话停流了一刻。
“……什么意思,”他说,“你说扶光正处他自己的回忆里,所以才醒不过来?”
巫罗沉默地点头。
从头到尾,其余巫者听见他们的对话,都像在听模糊闪烁的天书,不能分辩出任何一个字符。
晏欢静默片刻,巨龙的身形飞速缩小、变化,最后凝于一点,他重新化作人身,怀中牢牢抱着刘扶光。
“让我也进去,”他言简意赅,“我要进入他的记忆。”
巫罗无奈地摇头:“我有诅咒在身,且你是至恶的龙神,我的咒歌,无法触动你的心魂……”
晏欢脸孔扭曲,看起来很想一把扯碎面前的这具皮囊。
“暂且耐心等待……”巫罗低声说,大巫的身躯,终究无法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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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一个世界的意识投射,砰然散作一地血水,溃流满地。
晏欢气得呲牙咧嘴,猛地将满地苟延残喘的巫者砸成一地肉浆,接着捣毁了万米祭台,便看也不看地离开了废墟和惶惶人海,回到了他与刘扶光暂时下榻的小城。
比起其它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间小小的客栈,好歹残留着刘扶光的气息。
面对简陋的床铺,他几乎没有犹豫,龙不愿让伴侣的身体离开自己,照旧抱在怀里。若放到平常,能像这样怀抱着刘扶光,晏欢一定快乐得可以立刻死去,然而眼下,他忧虑不堪,不停想着,刘扶光到底陷在什么样的记忆里。
毫无疑问,不管是他与家人度过的时光,修炼的过程,还是与自己成婚之后的日子,全然无法与那一刻匹敌——那个被道侣残忍背叛,抛下钟山之崖等死的时刻。
晏欢想要他诉说心结,想要他们之间的隔阂慢慢缩减,但晏欢绝对不想让他重温噩梦,再看一遍自己惜时的嘴脸。
刘扶光的额头已见了微小的汗珠,身体更开始微微发抖。晏欢抱着等待凌迟的心态,急忙为他擦汗,手一抬起来,带动着刘扶光的袖袍,他忽然闻到了空中弥漫的血气。
甜如露水,苦如胆汁,是刘扶光的血。
晏欢低头一看,刘扶光的手腕处,豁然绽开一个翻卷的新鲜伤口,仿佛被兽牙,或者刀锋无情犁过,血花四溅的同时,也跟着炸开了龙的心脏。
“……不,”晏欢瞳孔骤缩,他惊慌失措了,慌忙把刘扶光平放在地上,想用手捂住那道伤口,“不不不,不……”
刘扶光无法醒来,却在梦中痛得抽搐。那些伤口还在残忍且快速地蔓延,晏欢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的肩头猝喷血花,几乎形成了一处撕肉的重伤。
晏欢骇地惨叫,他扑到刘扶光身上,泪水夺眶而出。他徒劳地挥霍神力,试图愈合那些可怕的咬伤,然而收效甚微;他意图进入对方的灵台紫府,也被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回。
陷在他一生的噩梦里,刘扶光又变成了那个可怜、可悲、可笑的爱人,遭遇背叛,濒死躺在钟山崖底,无望地承受被着蛮兽活活吞食的下场。
“不,别这样,别伤害他!”晏欢哑声大喊,几乎分不清他究竟在哀告,还是在绝望的哭嚎,“扶光、扶光……我在这里,你醒醒,鼓兽早就死完了,我把它们杀了、吃了,它们不会再伤害你了……扶光,你醒来啊……”
他将嘴唇紧紧贴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拼命亲吻着,想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的身躯上。
来咬我,来吃我、撕扯我!他心中唯余这个念头,不要伤害他,我知道错了,我愿付出一切来弥补……不要伤害他,他那么年轻,那么脆弱,从没想过害任何一个人,他不该受这种苦,他不该啊……
龙神的泪水,混着鲜血滚滚流淌,刘扶光终于开始在梦中哀凄地尖叫,像一只生生被折断翅膀的鸟。晏欢一直抱着他,九目中的一目,忽然看到他腹部的异状,竟诡谲地凹陷了下去。
因为他已经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晏欢曾经给予他的伤痕,便再一次鲜活地重现在身体上。
这一刻,晏欢哑口无言,完全痴怔了。
说到底,无论鼓兽,还是撕裂道心之痛,还是之后在棺椁中独自煎熬,有死无生的六千年,全是晏欢带给他的梦魇,此刻加害者跪在被害者面前,又能做出什么样的补偿呢?
“……别让他再受这些!”龙神遽然咆哮,声嘶力竭。他喊着天道,呼号因果,以及虚空中的一切鬼神,“你们既然偏袒他,使他做了至善,就不该让他吃这种苦,受这种摧残!来作弄我,来折磨我!不管什么糟烂事,我全都替他受过,只是别……别这样对他……”
刘扶光张开嘴,失声发出长而喑哑,模糊不清的求救,一下下的抽泣哽在喉咙里,使他窒息般挣扎痉挛。
晏欢咬碎了牙齿,咬烂了舌头,他再也无法忍受,不顾一切地抵在刘扶光前额,以神魂强冲紫府。
就算这一招险而又险,他也不能放任情势再恶化下去。
龙魂呼啸,一次次地冲撞在刘扶光的心海屏障上,最后、最重的一次,几乎在上面撞出了贯穿的裂痕——
刘扶光剧烈喘息,猝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眼眸空旷茫然,瞳孔扩散,除了恐惧,里面别无他物。
“……扶光?”晏欢轻轻地念他的名字,像害怕吹走一片飘渺的绒毛,“扶光,卿卿,来,看着我,没事了……”
刘扶光感应不到任何人,任何事,他抖得快要碎掉,喉咙里发出困惑的,垂死的声音,哪怕睁着眼睛,视线里也唯有一片黑暗。
晏欢紧紧地抱着他,面上沾着鲜血,继而被滚热的泪水冲刷下去。他温柔地摇晃,乞求地呼唤,可不管他怎么做,刘扶光都毫无反应,之前他哭喊着沉睡,现在他就像一具偶人,完全木然地封闭了自己。
在龙的怀里,他实在小的可怜,就像一个蜷缩的,枯瘦的孩童,不知道要怎么逃过残酷世界的伤害。
身处茫然混沌之间,刘扶光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遥远、渺茫,仿佛从海天的另一边传过来。
“——燕燕往飞,候人兮猗……”
飞来飞去的燕子啊,请你们替我传递思念的讯息,告诉我所爱的那个人,我还在等他回来啊。
这首古老且简短的情歌,乃是昔日的涂山氏为禹所作,晏欢颤抖地唱着它,在刘扶光耳边,龙深沉悲痛的长鸣,像摇篮曲一样回荡。
恍惚着,刘扶光渐渐回过神来。
“我梦到了钟山。”刘扶光说。
他的鼻子、嘴唇、咽喉,全都是血,晏欢一瞬将他抱得更紧。
“鼓兽,它们闻到了我的味道,”他的语气超然而渺茫,活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它们饿了,又饥又渴,从四面八方闻到我受了重伤,在流血。然后它们就聚过来,撕扯我,咬我,咬我,接着咬我。”
晏欢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在这方仅存的小小天地里,只有他可以给刘扶光支撑,哪怕他即为罪魁祸首,而另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
他用滚烫的亲吻,淹没刘扶光的发顶、额角,紧紧地挤着他,给他疗伤,给他绵密的摩挲。他分不清这样的举动能不能使对方好受起来,但从他记事起,兽类都是以这种方式抱团取暖的。
“我疼,我喘不过气,我拼命地想逃跑,但是它们扯着我的四肢,扯着我的头皮,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尖叫、我哭喊,我想要人救我。”
刘扶光垂下眼睛,与晏欢的一目对视。
“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我想要你来救我。”
晏欢呼吸困难,他贴着刘扶光的太阳穴,一下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龙神嘶哑地尝试,“我会救你,我发誓,我会倾其所有来救你……”
“不是当时,”刘扶光说,“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那天,是你废了我的修为,把我扔下钟山。”
剧痛贯穿晏欢的肋骨,心魔捅穿他的心口,扯走他的心脏,可那时所受疼痛,又怎及此刻的万分之一?
“后来我不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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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因为我想起来,是你做成了这一切,是我太过信任你,是我的愚蠢做成了这个结局。”刘扶光笨拙地、直白地说,就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子,只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意图,“我喊我娘,喊我爹,我的哥哥,又喊了好多仙人,太多了,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了,再后来我不喊了,因为喊了也没有用。”
刘扶光默默地看着晏欢的许多眼睛,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说得对,这里确实有一个埋起来的旧伤,”他说,一颗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而且它永远都好不了,愈合不了了。”
晏欢哽咽道:“不,它……它会好的,它一定会……”
刘扶光看着他,嘴唇扭曲成怪诞的形状,突然间,他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撒谎!”
平静的假象,被谎言一下打破。
“你撒谎……它永远不可能好了,我不能再信任别人,我不能再爱上谁,它夺走了我的能力,你夺走了我的能力!”他歇斯底里地大喊,“我曾经愿意为你放弃一切!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曾经发誓我可以不要王位,不要身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想过!我想过如果你不是神,没了修为,穷困潦倒,我还愿不愿意和你结为道侣,我想过,我可以说我愿意!”
晏欢睁大眼睛,发抖地喘息。
“我为我的信任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刘扶光崩溃至极,痛哭起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被打碎成了另一个人,而你完全不懂,因为你鄙夷这种痛苦,你觉得它软弱、卑微……你撒谎、你撒谎啊……”
不知道有多久,晏欢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他也像是被打碎了,潜意识里,他很想反驳,可他心里清楚,刘扶光说得没错。昔日的至恶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摒弃刘扶光给他的温情和爱,他……他不要这种东西。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晏欢只能喑哑地这么说,“是我的错。”
刘扶光徒劳地呼吸,使气流凶猛地掠过口腔,带出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的,很多年了,他深埋着这些伤口,即便它们一直在腐烂,稍稍回想一下,就会疼得他不能呼吸,使他不停自我唾弃。愚蠢、天真,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因为你竟然相信一个极致的恶神,还给了他伤害你的权力……
“别这么说!”晏欢绝望地抓住他,“你没有咎由自取,我可以说一千遍一万遍,说这是我的错,只要你还不相信,我就可以继续说下去!”
刘扶光不住哽咽,在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时候,他已将心声口吐而出。
“永远不会痊愈……”刘扶光喃喃道,“一刹那崩塌的事物,花了多少年才建造起来,从前你不在乎,现在我也不在乎了……”
“没关系,卿卿,没关系,”晏欢不停地流泪,吻着他的太阳穴,对他撒谎,“世上哪里来的永远?你会好的,你多么坚强,我真的没有见过比你更有韧性的人,你一定会好的,你是至善啊……”
刘扶光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大变,竟在晏欢双臂间用力挣扎起来,他凄厉地叫道:“我不是至善!我不是至善,我不想再要这个名头了!它给我一分恩惠,然后又向我索取十分、十二分的苦痛,这叫什么至善?!”
“好、好!你不是,这个至善不当也罢!”晏欢没有料到他的反应,急忙许诺,“没事的,我们不当了、不当了……”
刘扶光咬着牙齿,眼泪直往下淌,他的白衣血迹淋漓,晏欢也是一身的狼藉。
两人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地窝在房中。静默良久,晏欢慢慢开口,轻声道:“真的,我没有哄你,你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断了吧。”
刘扶光不说话,他接着道:“原先我诞生的时候,便是由着真仙封正,至恶降世,又须得至善相配,才连累了你。若你觉得心伤太甚,再也不得愈合,那么待我们拔除所有锚点,剿灭心魔之后……”
他停顿片刻,温柔拂过刘扶光面上湿漉漉的乱发,将其掖到耳后,低低地道:“我便断绝道统,与你再不相见。届时至恶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修道者又寿数漫长,我走以后,你还有千年时光,可以轻松地生活。这样好吗?”
刘扶光沉默不言。
他陡然察觉到,晏欢的话语,于冥冥中惊起了一阵奇特的涟漪。
第223章问此间(五十一)
无边的黑暗里,心魔睁开眼睛,独目中闪烁神光。
无形之中,他忽然感觉到了封印的松动,在他的视线当中,那颗金芒灿烂的顽固道心,此刻正微不可见地震颤,四周无懈可击的囚笼,同时出现了一阵强、一阵弱的波澜。
出什么事了,莫非至善死了么?
心魔便如急于饮血的虫虱,迫不及待地扑在封印之上,趁松动之际,饥渴地吞食外界的天地能量。
嗯,死是不太可能死了,他夺了神躯龙心,理所应当算作半个至恶,自然可以感觉到,至善的力量一日强过一日,稍稍一想,便知道本尊干了什么好事,他定然为了哄得至善心花怒放,主动拔了善恶交接的锚点,并且不止一处。
软弱至此,竟也妄称至恶。
很有可能是远离了刘扶光的原因,心魔又能冷静地思考,而不必受至善的邪门蛊惑。刘扶光的魅力退去了,心魔着意遗忘了他的脸孔、声音与笑容。
如果昔日的本尊可以痛下杀手,毁其道骨,夺其道心,那他作为青出于蓝的篡位者,理应比前任更狠毒无情才是。
只可惜,他还无法获得他的头衔,至善选择谁,谁才是至恶。在这一点上,心魔自然拎得清。
他的面容涌动着山雨欲来的阴影,狰狞的神色出现不过刹那,心魔便快速收敛了杀心,专心研究起脱困的时机。
他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刘扶光没有说“好”,更没有说“不好”。他始终不语,唯有手指无力蜷缩,一下、两下,像一只垂死的昆虫,终于慢慢地摸索进怀中,勾到了被晏欢缩小带走的东沼。
故国的份量无比沉重,给予他踏实的脉脉温情。土地是记忆,是摇篮,故国的土地,更孕育着他的所拥有的一切。长久以来,他从东沼汲取站直身体的力量,不管发生什么事,天底下总还有一个令他心安的地方。
他流着泪,低声说:“我恨你。”
晏欢梳理着他的湿发,手指停顿片刻,他发颤地笑道:“我爱你。”
刘扶光索性闭上眼睛,他疲惫至极,沉入受损的识海,用假寐躲避刚刚发生的事。
恍惚中,耳边传来清澈潺潺的水流声,晏欢拧了温热的毛巾,替他小心地擦去面上干结的血和泪。带着一点烫的热气,温柔地熨帖在紧绷的肌肤上,舒适得像是一场好梦。
晏欢又轻轻哼起了那首简短的小调,这是苦恋中的女子,对丈夫久候不归的焦急呼唤。在此之前,还未有能被冠以情之名的歌谣问世。
刘扶光筋疲力竭,只想让自己暂时远离这摊子烂事,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然而,听见这悠远的龙吟,他真的睡着了,并且眠而无梦。
醒来时,眼前是简朴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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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身上白衣洁净,伤口亦好全了。
刘扶光坐起来,头还是带了点闷痛。
他倚在床边,看见晏欢化成原型,像一条黑乎乎的焦油河,围着床绕了十圈八圈,把客栈的小房子塞得满满当当。见他坐起来,九颗眼珠子悄悄游过来,怯怯地觑着他的脸色。
“……起来了。”刘扶光淡淡地说,“我们还有事要处理。”
晏欢化作人身,眼眶还是红的,有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怎么……这就过去了?天大的事,竟轻描淡写地翻了篇?他先前哭得晏欢万念俱灰,恨不能立刻千刀万剐地死了,才好偿还自己的孽债,终止这痛苦,现下怎么转得如此快?
晏欢头都有点晕了。
“别站着了,”刘扶光一边收拾东西,头也不回地道,“答应了巫罗的事,总得替他完成,不能拖延。”
看到他这副样子,晏欢恍然大悟,这不是又到了他们重聚之后的状态么?那种“我不想再看到你,但是又甩不脱你,只好当你是空气无视”的状态,只不过责任所迫,刘扶光又不得不跟他说话。
晏欢难过道:“扶光,你……我们又要变成以前那样了吗?”
刘扶光顿了一下,转头看他。
“以前哪样?”刘扶光静静地道,“你觉得我又在跟你冷战,是不?”
他回过头,继续整理自己用过,不能留给凡人的东西。
“跟你把话说开,也不代表我们从此以后就无话不谈了。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我建议你也闭嘴,就这样。”
晏欢呆住。
他第一反应,是跑到窗户跟前,看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我现在很烦,懒得解释”“我建议你闭嘴”……这还是刘扶光——那个教养良好,从不冷言冷语,从不给人甩脸色的刘扶光吗?
晏欢结结巴巴,慌张比划了好半天,他不怀疑是不是有谁夺舍了刘扶光,毕竟,谁有本事夺舍至善?
说真的,刘扶光对他说过最严重的话,是他们婚后不久,因为晏欢执意幼稚地要切断他与东沼的联系,他大喊出的那句“你实在是不可理喻”;而刘扶光对他说过最残忍的话,则是他们重逢之后,他举起小指,对自己说“我和你,是永生永世做不得夫妻了”。
可是这么直白,这么冲的语气,实在是从未听过!
电光火石,晏欢忽然想起他方才讲的“我恨你”。
他不再想做至善了,所以,他难道是在学着如何恨吗?
——这么说来,虽然他第一次的爱不是给我的,但第一次的恨,实打实是属于我的呀!
错愕过后,便是无穷的快活。晏欢实在高兴得不得了,他新奇地享受着被刘扶光冷语痛恨的感觉,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
刘扶光不理会他,径直走出去,纵起云光,回到祭台的位置。
高耸宏伟的巫者祭台,早已被晏欢一怒之下砸成了废墟,刘扶光本想跟天枢玉门的巫者传达巫罗的命令,结果也被晏欢宰得满地摊开,不分你我。
刘扶光本想发火,忍了忍,又想起巫罗哀痛的泪水,还是作罢了。真要论起来,后世的巫者固然全是巫祖的遗族,可他们误传他的本意,以至在漫长的监禁中逼疯了黎牧星,巫罗若是还有实体,指不定比晏欢还狠辣无情些。
当时为了蒙蔽天道,巫罗勒令传人,将祭台建在骸骨的最薄弱处。只是时移世易,祭台的作用,也从掩护,变成了“堵住漏洞,好不叫恶龙逃脱”,实在叫人叹息。
刘扶光运转灵炁,搬开坍塌的巨石,和一个只敢窃喜,不敢吭声的晏欢一起清理了地基,发现一条直通地下的巨大天坑。
“按照常理,巫罗身化万物,那此处便该是……”刘扶光略一思忖,“巫祖的肚脐?”
晏欢在旁边,因为刘扶光没说他能不能出声,他就一直闭着嘴巴,只有九目转来转去。
刘扶光向下飞去,晏欢紧随其后。巫祖之脐几乎连接着地心,路途遥远漫长,谁也不吭气,应龙的怨恨与龙气越发浓郁,刘扶光还能适应,晏欢则禁不住地皱起眉头,按龙类的习性,他正入侵一个同族的巢穴中心,却不是为了掠夺对方的宝物或者领地,因而难以说服自己的本能。
一瞬千里,修道者的速度拉到极致,总算在将近半个时辰后接近了目的地,黎牧星沉睡在一颗黑得发红的光球内,龙躯盘转,双翼敛起,因为太过长久的禁锢,她枯竭得吓人,简直就是一条萧索的龙皮,裹着具嶙峋的龙骨。
刘扶光叹了口气,他说:“就是这儿了,巫罗说过,要唤醒她,就得让她想起过去的真实过往,他已经让我看了她的记忆……”
说了半天,没听见晏欢的声音,刘扶光转过身,瞥着他。
“做什么,”他问,“哑巴了?”
晏欢老实巴交——虽然这个词跟他是最扯不上关系的,但他的表情确实老实巴交的,九个眼睛睁大了,回答道:“你没有叫我说话。”
刘扶光:“……”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谨小慎微的样子,就算刘扶光说了恨他,也不好无缘无故地上去踩两下,只得无语地道:“……那我们现在进她的梦,要如何使她想起,你有什么办法么?”
晏欢眨眨眼睛,忽地为难道:“嗯,办法是有,只是我不知是否可行。”
刘扶光封下结界,道:“你说就是了。”
晏欢道:“我们先进去。”
二人放出神识,以心魂虚体的形式,投射进黎牧星的混乱梦境。
都说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显现,黎牧星的梦境,也确实反映出了她此刻的状态。刘扶光从未见过这样分裂的地方,或许晏欢的梦境是疯狂和谵妄的极致,但那里也比不过黎牧星的反复无常。
她在激烈的拉扯中癫狂了,巫罗的情歌,与人的流言将她来回驱赶;她先天诞生的爱,与后天培育的恨同时使她左右摇晃。她确实拥有过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也确实正在被世上最可怕的事物折磨,黎牧星不知道她还能相信谁,因此她的梦也在极端的变化中呼啸不定。
晏欢率先出手,对付梦境这种东西,他实在手到擒来,像捏橡皮泥一样轻松简单。龙神开辟出一块稳定的区域,对刘扶光道:“巫罗跟她相遇的场景,在哪里?”
刘扶光好像懂了:“你想直接在她的梦里旧日重现?”
晏欢笑了,好像刘扶光说了一句很可爱的天真话:“梦境岂是如此简单的东西,真要这么好唤醒一个人,我……我也不至于沉溺幻梦六千年,每次醒来,都如钻心剔骨,痛不可言。”
按照以往,他一提前事,刘扶光便不欲再说,此时念头改变,刘扶光张了张嘴,晏欢在旁边眼巴巴地望着,倒像是在期待什么。
“你……你活该?”刘扶光犹豫一下,往常从不说这种打击报复的话,眼下一开口,尾音还有些不确定的上扬,他坚定意志,又重复道,“你活该。”
晏欢很满意,他掩盖脸上的喜色,装作哀痛地喘息。
但是不能喘得太过,倘若刘扶光觉得愧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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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就是这样柔软的老好人,让晏欢爱他爱得心都发痛——那就不好了。
“我们不搞单纯的旧日重现,”晏欢转移话题,“梦的运作逻辑不是这样,你只给她看过去的记忆,只会让她觉得,这是另一场虚幻的梦。我们得扮演。”
刘扶光没听懂:“扮演?”
“是了,扮演,”晏欢说,“作为外来者,我们就像异物,不会受她的神识管控。假使我们分别作为‘黎牧星’和‘巫罗’,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么,她一定会察觉到奇怪之处,从而注意到我们。”
刘扶光总算明白,为什么他先前说“我不知是否可行”了。
“……就这么办吧,”他摇了摇头,“这法子,听起来还算靠谱。”
晏欢心花怒放,但不敢表现在明面上,只敢偷着乐。他肃穆地点点头,道:“那么,我就是黎牧星,而你是巫罗……”
由他扮演一个年少的龙女,实在让人说不出话,但种族所限,刘扶光也只能无力地点点头。
根据巫罗提供的回忆,晏欢打扮成一条“幼龙”,坐在蛋壳里,美滋滋地翘首以盼,等待刘扶光扮演的巫罗到来。
……苍天啊,这世上哪来那么硕大的幼龙?
刘扶光本来还尽力模仿着巫罗的神态,看到晏欢的模样,脸上的表情就有点绷不住了。他很想扭头就走,可自己答应的任务,怎么着都得撑下去,他来到“龙蛋”面前,伸出手,摸着龙蛋的外壳。
“没事了,”他说,“我在这里。”
晏欢深情地说:“我爱你,我第一眼就爱上你了。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娶你。”
刘扶光:“……”
刘扶光咬牙:“说的什么疯话!”
晏欢沉吟道:“这个么,龙族天性霸道,无论雌雄,龙天然便不会是嫁的那一方,只能是娶的那一方……”
“谁问你这个了!”刘扶光险些抓狂,“你怎么乱加些乱七八糟的台词,她当时可没说过这些!”
晏欢的语气很委屈:“也不能照本宣科地演啊,总得来点异样的情节,她才能慢慢比较出不对嘛。”
然而,更让刘扶光抓狂的还在后面——他当真察觉到了那种无处不在的视线,强烈地投注在他和晏欢身上。
这意味着,晏欢的计划半点没错,他们这出滑稽的戏剧,的的确确吸引住了梦中的黎牧星。
作者有话要说:
刘扶光:*下定决心,大喊*我讨厌你!
晏欢:*欣喜,因为他是刘扶光第一个讨厌的对象*哦,那是什么样的讨厌呢?
刘扶光:*被这个问题难倒,握紧拳头思索*什么,我以前从没想过,讨厌还能有这么多种类别……那在所有人里,我决定最讨厌你,你明白了吗?
晏欢:*张大嘴巴,狂喜冲得太过突然,立刻被冲昏倒了*
刘扶光:*比较满意,而且绝没有因为他的晕倒而愧疚、不好受*哼哼,你这下可知道了吧。
第224章问此间(五十二)
晏欢大胆地抛了一个媚眼,示意刘扶光别中断了程序。
刘扶光无可奈何,深深吸气,继续道:“你别怕,我就带你走……”
走到跟前伸手,又犯了难,原版的龙蛋,确实可以被巫罗背在筐里,至于这个加强加大的版本,别说背了,多看一眼感觉都要折寿啊。
晏欢当然不会为难他,他盘旋身体,变作小龙的形态,飞舞在刘扶光面前。
“那么,我就跟你走。”
刘扶光捏着鼻梁,头疼道:“她直到跟巫罗成亲前夕,才从蛋里出来……”
“为什么不能是龙的形态?”晏欢耸耸肩膀,如果他是有肩膀的形态,那么他一定在做这个动作,“先天灵智一应俱全,破壳也好,龙形也罢,不过是心障的投射。她怕巫罗像血亲一样抛弃她,因此始终维持着龙蛋的状态,实际上,还是小孩子的心态。”
这一番剖析,确实是刘扶光想不到的,他没料到晏欢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所以,黎牧星在确定了巫罗的爱,确定了巫罗再也不会离开她之后,才从龙蛋中跃出,结束了封闭的状态。
他看了眼晏欢,没再说什么。
“巫罗”与“黎牧星”结伴而行,走在梦境的大陆上。晏欢不光按照黎牧星的记忆捏人,他还捏造了许多刘扶光不曾见过的看客,将这个梦填充得便如现实。
“那些是谁?”刘扶光望着经过他们身边,高冠博带、仙风道骨的一群人,“我怎的从未见过。”
晏欢随口答道:“是我曾经的老师,顺手拿来凑数了。”
“老师?”巫罗与黎牧星行走大地时,也是谈天说地,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他不由多问了一句,“你还有老师?”
晏欢笑道:“唔,怎么没有呢?那时候,我还是……”
他想了想,仿佛要进入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挖掘破旧的回忆。
“我那时还很小,”最后,他说,“比现在这样大不了多少,但是出世便为真仙封正,身上又带着人皇氏和十一龙君的通天血债,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有真仙能靠近我,跟我说话、交流。”
晏欢笑道:“别误会,昔时的真仙,可不是现在这么孱弱纤细的,俱是古神陨落之后,首次得证大道的金仙。往上数个几十代,指不定是哪个神人混血的苗裔,说他们口出莲音、落字成玉,毫不夸张。后来的周易、金翠虚之流,跟他们比起来,就像半大的孩子一样稚嫩。否则,他们怎么有本事,能把我封正?”
他将一口气摄在唇齿间,又慢慢地吐出去,道:“他们封我成了至恶,也自知闯下大祸,为了补救,执意要将我教养成个恭俭温良、品德兼优的榜样。否则,他们怎么跟天道交待?”
刘扶光默默听着,六千年前,晏欢紧闭心门,恨他恨得比谁都紧,从不跟他说起这些往事,六千年后,纵是晏欢想说,他也懒得听,如今这样平和叙事的光景,确实罕见。
“可惜,他们想错了,”无目的黑龙嘶嘶冷笑,“人有人性,龙自然也有龙性。他们待我,还是想着性相近,习相远那一套,以为从小教起,就能令我耳濡目染,弃暗投明。”
“天生坏种,是吧,”刘扶光叹气道,“就像我天生是个好人……虽然这么说,有点自夸的意思。”
晏欢道:“别否认,世上除了你,再没人有资格说这话。”
默然片刻,晏欢接着道:“我那时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天天说这个好、那个不好,实在聒噪厌烦得很。我观察他们数月,待他们习惯了我的注视之后突然下手,只差一点,我就能咬出那真仙的道体,令他染上污秽恶毒,成为第一名陨落的仙人了。”
他遗憾地嗟叹:“到底是经验不足……那些真仙吓得不行,为了惩罚我,他们把我关进一个没有光,没有风,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叫我孤苦伶仃地过了好多年。多少年?记不清了,约莫也有个几百之数吧。从那一刻起,我便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我引起的恶祸,倒还是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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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第二可怕的事物。”
“那第一可怕的呢?”刘扶光觉得意外,他没想到,晏欢竟还会表达出谦虚的意味。
“是空虚。”他说,“什么都没有,连死亡亦消失了,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没有意义,善与恶,爱和恨……不过流连琐事,不值一提。那里只有你自己,渐渐的,你连自己也会忘记。”
晏欢平静地说:“在那里,我学会了恐惧,仙人放出我后,我学会了伪装。我蛰伏了大概千年,待我弄清,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将我拘禁之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天底下任何老师都梦寐以求的学生?因为我总能抓住万事万物的本质,我是神。”
他笑了两声:“也许我的老师们现在还活着吧,不过,在那种地方,是死是活,又有什么要紧?”
刘扶光低下头,对于死去日久的真仙,他心中没有怨恨,但更不会宽恕,他想了想,忽然问:“那我呢?”
晏欢一愣:“什么?”
刘扶光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毫无幽默感。
“钟山为虚无之源头,你将我扔下,抱的也是这样的念头吗?因为真仙安排了我和你的婚事,你对他们的恨也跟着转移到了我身上,所以才要用你觉得最可怕的刑罚,来报复我?”
晏欢沉默良久,痛苦过甚,他身后的梦境大地,俱在裂解的幅度中扭曲颤动。
“我……”他嘶哑地说,“我、我不……”
他勉强说了几个字,便再也开不了口,耳边风声呼啸,幻境怪诞地延展,仿佛是时间漫长的具象化。
最后,晏欢承认道:“是的,那时……我心里想的就是这个。”
刘扶光点点头,冷不丁地问:“你先前说,你杀了鼓兽?如何杀的?”
话题转得比大风车还快,晏欢头晕目眩,几千几万根舌头也要在嘴里打结了,他努力寻摸了一会,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是,我杀了鼓兽,我……”
稍稍打起精神,晏欢组织语言道:“我昔日追悔莫及,下了钟山寻你,只见到漫山遍谷的鼓兽,我突然害怕了……我把每一只鼓兽都开膛破肚,但它们腹中空无一物,我又把钟山崖底翻过来找你,甚至拆了钟山山神的遗骸,仍然没有收获。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也不相信你就此死去,只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只好回去。”
“拆了钟山之神的遗骸,”刘扶光笑了一声,“难怪鼓兽会死完。”
晏欢不敢吱声,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低低地道:“其实,自你走后,我便在空虚里煎熬,细细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刘扶光没有回应,走了一阵,他漠然道:“一报还一报,自己讨来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
晏欢含着泪畏缩,就像只被鞭笞的幼兽。刘扶光心里明白,倾诉痛苦是曲折的撒娇,寻求的是爱,而他偏不愿给晏欢这样的爱。
那股无处不在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沉重,几近化作实体。这意味着,黎牧星的困惑和好奇,同时更加旺盛。
他与晏欢演绎了巫罗和黎牧星曾经做过的事,他们住在人族的部落,帮助这个弱小的族群一步步走向强盛,刘扶光对梦中的人族提出要求,要他们不得敬奉巫者,而是要以应龙作为图腾参拜。
作为回报,晏欢在梦境里暴打小怪兽,给虚幻的假人开凿河道,浇灌田地,时不时调理一下风雨天时,基本一比一复刻了黎牧星当日的善举。应龙的旗帜飘扬,大地上的人们交口赞叹,称应龙为亘古的大母,慈柔的武神。
“你还想要什么呢?”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刻,刘扶光原话复述,询问“黎牧星”的意见,“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很久很久,晏欢凝视着刘扶光的眼眸,并不说话。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回答我。”晏欢低声说,“这是我真心实意的请求,我苦苦思索不下数千年,都不能得出答案,唯有来求教你。”
刘扶光蹙起眉心,斟酌片刻,道:“你问。”
晏欢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爱上我?”
刘扶光定定看着他,看着这头伤痕累累,失了龙心,九目浑浊的恶神。
他思索半晌,这件事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斟酌着回答了。
“我对你的爱,由怜惜而起。我那时太年轻,太天真,也太浅薄。我是真的认为,你是如此可怜,就像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因而觉得光不存在的盲人一样,而我的爱实际上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他笑了笑:“现在想想,那其实是非常傲慢的念头。”
注视着他,晏欢的眼目发颤。
“我希望我可以理解你,你也可以理解我,我希望世上的人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对你的爱,未尝不是一种对自我愿景的投射……说到底,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晏欢。”
刘扶光看着他,道:“这便是我的回答了。”
“因为怜惜,”晏欢轻声重复,“你爱我,是因为你怜惜我。”
刘扶光张了张嘴:“是,但也不全是出于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跟你都有……”
“我要你,”晏欢恍惚且梦幻地开口,重复黎牧星的台词。但只要眼睛不瞎,耳朵没聋,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我只要你。”
这一刻,晏欢从龙身变作人身,高大俊美的神祇,眼中汹涌着比春潮还要浩荡的情意,耳边佩环叮咛,黄金的光彩动人心魄。
刘扶光:“……”
你这选择性的听力也是绝了。
“好了!”刘扶光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正跳来跳去开屏的龙神,“该完成最后的环节……别笑了!正事要紧。”
他制造出十一龙君与人皇氏大战的场景,不由分说,就把晏欢往梦境的地底塞,一边塞,一边哼唱巫罗创作的歌谣。感到黎牧星的注视越发危险,刘扶光又急忙挥洒出巫罗身化万物的意象,为了深爱的龙女,巫者是如何献祭出所有,以此交换一条蒙蔽天道的功德帷幕。
梦境的世界里,渐渐下起了大雨。
应龙痛苦的长鸣,仿佛与这暴雨融为一体,漫荡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刘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谵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记起了前尘往事。
伴随着龙吟,龙女的梦亦开始摇撼、塌解。晏欢从地下飞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龙了,只挟着刘扶光飞来飞去,躲避崩坏的天空与陆地。
“相信我们!”刘扶光大声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细想想,你身为应龙血裔,巫罗已死万年,纵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条真龙?自始至终,他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咒术,一切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龙吟铺天盖地,轰然炸碎了整个梦境,将刘扶光和晏欢直接弹出。神识回归本体,刘扶光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面前光球,黎牧星癫乱挣扎,积压了万年的灵炁犹如开水般沸腾,发出极为不祥的尖锐啸响。
“走!”晏欢当机立断,眼下他的能力百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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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本无法与应龙的后嗣硬碰硬,只能带着刘扶光,先跑为上策,“别留在这!”
二人夺命往外飞掠,灵炁与龙气的飓风席卷了地心,激起惊天动地的能量巨浪,直接贯通了大地之脐的隧道,继而化作近乎直线的光带,一瞬击穿漫天雨云,与星空相连!
刹那间海天不分,世界仿佛与外界虚空化成一片,除了黎牧星的长啸,与灵炁轰炸的雷霆巨响,刘扶光什么也听不到。
“再这样下去,这颗星辰就要被炸碎了——!”刘扶光放声大喊,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么,遮天蔽日的白光中,晏欢捂住他的耳朵,触须犹如黏连的无数只手,将他拖进体内藏好。
紧接着,他身化漆黑巨龙,顶着喷薄而出应龙之气,发出喑哑尖锐的吼声,与疯狂的应龙厮杀在一处。
“区区应龙血裔,休得放肆!”黑龙厉声咆哮。
黎牧星虽受龙神的威压,但她被囚万年,一朝脱困,岂能轻易将牢笼放过?反而狂性大发,与晏欢拼命杀在一处。
天穹之中,星云潮涌,宛如一双无形巨手,将一黑一黄的两条龙轻柔拂开。
刘扶光感应到了,那是巫罗的力量,亦是他残存的遗志。
“……至善,”巫祖的声音,模糊地传递到他的耳畔,“我蒙受诅咒,无法再与牧星相见,你见了她之后,若能帮我带一句话,巫罗感激不尽。”
刘扶光忙道:“你且说。”
外面静悄悄的,巫罗插手之后,两条龙便不打了,他为晏欢吞在体内,急忙拍了拍触须,示意放他出去。
出到外面,但见漫天星海,光辉如露,飓风驾着应龙的双翼,她的双目憔悴不堪,出神地望着那天空。
“应龙女。”刘扶光唤道,听见他的声音,应龙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目,凝视着他。
“……我认得你,”应龙慢慢地道,因为久不开口,发音十分含糊,“你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刘扶光点头,承认道:“受人所托,故而来此唤醒你。”
黎牧星嘶哑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为我流了这万年的泪,便够了么?”
“实际上,还有一样遗物,要交予龙女。”刘扶光上前一步,推开晏欢试图保护他的动作,“不知龙女可愿我代为转交?”
黎牧星已是心如死灰,一身龙鳞开裂,龙鬃更是褪得如雪枯白,她猛地抬头,急切道:“巫罗还留了什么?还给我!”
一瞬之间,刘扶光身上泛起青白交加的光芒,他的面貌,似乎也变得与巫罗极为神似。他飞向黎牧星,温暖的掌心,按在巨大的龙首前额,落下了一个轻如雨水的吻。
“我误你万年,纵然初衷是为了救你,我也无颜再见你。”刘扶光——抑或巫罗,轻轻开口道,“但是,能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能爱着你,真是太好了。”
黎牧星怔然不语,两行泪水,已从金黄龙目中坠下。
“龙的爱,是福还是祸呢?”离去前,巫罗用只有刘扶光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发出叹息,“万年夙愿已了,我愿以一世之力,替你治愈旧伤。至善,望你多多保重,牧星……烦请替我照拂一二罢,她尚且年轻,沉睡太久,实在不晓得世事如何艰辛。”
刘扶光默然多时,他无法回答巫罗的第一个问题,只得对第二个恳求点头。
“好,”他说,“多谢你的美意,我会替你照顾她。”
第225章问此间(五十三)
时隔万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龙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风,默默抚摸着额心残余的温度,除了一个吻,一场雨,一间牢笼的残骸,巫罗再没有给她留下什么。
就连原先送别的爱语,如今也变成了囚龙的凶术,时光消磨心意,蹉跎温情,以至最后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神的爱,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涸,那白衣的男子望着她,缓声问道:“龙女,你日后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嘴唇木愣愣地动了好几下,嗫嚅道:“……不知道。”
龙的寿数不见尽头,只要她愿意,就是在这里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总归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事物了。
有时候,黎牧星会无法避免地想起一个问题,当年万龙升空,举族离去,血亲却唯独丢下了她,是不是他们早已经预见了她命中与巫罗纠缠的这场大劫,所以才不愿她与他们有所牵连?
晏欢皱着眉头,抹平法衣上的褶皱,看见刘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个同族前额——即便知晓那是巫罗所托,他心底仍然泛起无法言喻的酸水。
“你又在伤心什么?”他居高临下,直接用龙语发问,“你的人类深爱你万年之久,为了你,他可以舍身断道,从身到心,毫无保留地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黎牧星鼻翼发皱,下意识呲出獠牙,以凶狠的表情转向他。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厉声道,“别把你的愿望强加在我身上!你说的又有什么好了?”
她望着眼前的古怪黑龙,一时之间,只觉一股贯穿心魂的恶寒,顺着鳞片上下乱窜。
她被困万年,无从得知晏欢的根脚,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这只黑龙既无龙珠,又缺肉身,完全凭借魂力支撑现世,实在破碎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可他居然还没有死去,还能令她生出忌惮的神威。
“你又是什么东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发泄口,“敢在我这里啰唣吵闹!”
晏欢亦笑出一口锋利瘆人的尖牙:“哦?区区应龙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么?”
空气劈啪作响,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威压,刘扶光一下插在两头虎视眈眈的龙中间,皱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真要打个你死我活才算完吗?”
晏欢与黎牧星交谈时,用的俱是龙语,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错,刘扶光一句话也听不懂,但这不妨碍他看出那剑拔弩张的氛围。遭受他的斥责,晏欢缩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来,黎牧星亦觉得心神震荡,不由退让。
“应龙女,”刘扶光转向黎牧星,“我受巫罗所托,他说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确实需要人帮忙牵引。我觉得,你定然不愿再在这里待下去,哪怕这里是他身化的世界……”
面对他,黎牧星下意识收起了满身尖锐的棘刺,不知为何,她居然愿意对着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她面容扭曲,喘息道:“谁说我不愿在这里待了!恰恰相反,我要沉毁陆地,打碎巫罗的每一块骨头,因为他怎么敢自作主张,以为我会感激他的牺牲!我要杀了所有众生,再把这颗星星改造成我的巢穴,再没有人能活下去,没有!”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们都做了什么……蠢笨不堪,竟妄言我与巫罗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识,称呼我为恶龙、孽种,而他们立足求生的万事万物,全是巫罗为我而生的!为了我!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定不轻饶他们,等到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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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淹死在海水里,被鱼群吃干净,我的恨意才能削弱万分之一!”
应龙指天喊地,激烈地发着脾气,刘扶光望着她,只是忧愁地笑了笑。
“在这里筑巢?”他问,“可是,这里的海水,全是巫罗为你而流的泪啊。”
黎牧星愣了愣,她低头俯瞰,陆地便如骸骨,而苍蓝色的海水无边无际,海浪在风中颤抖着低吟。
她确实尝到了那种咸涩的苦味……在睡梦中,她也时常听见一些乞求的哀告,关于数千年无法停息的大雨,关于雨中如潮如雾的哭声。
她咬紧牙关,眼里蓄满了泪水,只是倔强地不肯再流。
“就算是,那又如何呢?”她反问,“他早就死了,哪怕身化此世,也只是残留了一丝无用的意志。连令我脱困都做不到,还要来委托外人……”
她转向刘扶光,“说起来,你们又是什么来路了?一个修士,一个残破的龙魂,这组合倒很新鲜。”
“刘扶光,至善,”刘扶光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继而指向晏欢,“晏欢,至恶。为你效劳。”
黎牧星困惑地皱眉,努力思考这两个称谓是什么意思,她摇头道:“从没听过,善与恶也能是活生生的灵么?这就像黑白、清浊成了人身一样,你莫要与我说笑。”
她的目光转来转去,在晏欢与刘扶光之间交错,过了一会,她忽然意识到,那白衣人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是至恶与至善的集合体。
“世上怎么会有鸠拙至此的蠢事!”黎牧星叫起来,“大道失常了么,居然会让你们行走人间?”
“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好几千年了,”刘扶光耸耸肩,“或许只是……天意弄人。便如你与巫罗一样。”
黎牧星来回细瞧,她瞧见晏欢望着刘扶光的眼神,忽的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她以龙语说,“那么,你深爱他。”
晏欢回道:“爱太浅薄,他是我的一切。”
黎牧星蹙气眉心。
他算什么至恶呢?说白了,他眼中只有刘扶光。为了刘扶光,他可以做尽世上全部的好事,同样为了刘扶光,他亦能毁灭一颗,或者一百颗生机盎然的星星。
与其说这是至恶,不如说这是没有原则、善恶不分,只为“刘扶光”这个人臣服奉献的混沌神子而已。
“你是谁的后裔?”黎牧星问,“既然天道能容你担了这个头衔,想必你根脚不凡。”
晏欢瞥她一眼,片刻后,可有可无地答道:“人皇氏,十一龙君。”
黎牧星瞬间变了容色,她退向刘扶光的方位,看待晏欢,如同看着一个瘟神。
“是你!”她嘶声道,“你竟是祂们的血裔……”
她瞄到刘扶光,年轻的龙女,又忽然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难怪他不爱你,对不对?”她炫耀般地扬起眉梢,“你的人类不爱你,因为你是灭世大神的子嗣,他却是至善。水火不容,你对他求而不得,自然算作情理之中的事……”
刹那间,晏欢勃然大怒,他咆哮着不成语义,恶毒至极的龙吼,立即要冲到应龙身前,将其活活扯成碎片。刘扶光不懂他们在扯什么,只知道前一刻,两人还你来我往的,下一秒,晏欢便再动杀心。
“够了!”他头疼地拦在两头龙面前,“反正你们也很闲,不如下去把陆地捞一捞,安放好,别让巫罗的遗骨不得安宁,怎么样?”
两头龙互相骂骂咧咧的,倒是都很听话,自顾自地下去捞地。过了两个时辰,黎牧星到底还是小龙,自由不久,好奇心又旺盛,她是没见过晏欢在全盛时期发过怎样的癫,又凑过去问:“我是不知道你俩之间有什么情天孽海的往事……不过,他那么美,又是至善,你俩在一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
晏欢用能杀人的眼光瞪着她,黎牧星嗤道:“你也知晓龙的天性,要我们渴望着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会有多痛苦。你是神的后代,要考虑别人也不难。”
晏欢深吸一口气,简直被这不知所谓的轻佻提议气得头晕眼花。他看着远处留意这边的刘扶光,知道打杀也打杀不得,想狂骂这初生的小辈几句,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要如何把他与扶光的复杂往事,他待扶光的歉疚与深情,俱容纳至三言两语中,还能让这个冒失的小蠢蛋明白?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晏欢朝向应龙,神情森然,睁开身上的混沌九目,沉声道:“他人纵然爱我,爱的也是身为神明的我,唯有刘扶光,才会毫不犹豫地拥抱一头丑陋的恶兽。”
黎牧星看着他,沉默了。
他们抬起零零散散的大陆,黎牧星望着刘扶光,突然说:“我已经决定了。”
刘扶光神色温柔,黎牧星接着道:“我会留在这里,我……我恨巫罗擅作主张,但我总得照顾他的坟墓,对不对?他毕竟是……毕竟是我唯一爱着的人。更何况,我要扭转那些谣言,所有人都应当明白,巫罗不是什么屠龙的英雄,他是属于我的人类。是时候纠正错误了。”
刘扶光颔首,没有表示出异议:“我以为你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
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巫罗的骸骨,终究桎梏过她近乎万年的光阴。
“我知道,”黎牧星苦笑,“可是,谁让我是龙呢?年少的时候,龙们一个赛一个的淫逸无度,直到祂们真的爱上属于自己的情人,这就像脱胎换骨,一生中不会再有第二次。”
她轻声道:“我曾经拥有过那么多健壮美丽的男孩和女孩,可是我不快乐,我总觉得胸膛里缺了些什么……直到巫罗对我说,他看我那样害怕,便心生不忍,不愿再留我一个人。我忽然就明白了,我与他相伴多少年,直至那一刻,我才找到了那个缺失的部分。”
刘扶光注视她,黎牧星笑着说:“索性我这一世是不会再快活得起来了,倒不如留在这里。也许有一日我烦了、倦了,就会去别的地方看看了,可是现在,我还是不能放下他……”
刘扶光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了,待我们处理完要事,我会回来看你的。”
“保重,”黎牧星展颜道,“还有……多谢你们,救我出来。”
她的目光掠过晏欢,与他交换了一个别具深意,只有同族才能看出的眼神。
晏欢凝眉不语,算是承认了她的歉意。
三日后,刘扶光与晏欢离开这颗龙与巫者的世界,前往下一个定好的目标。
世界海中风平浪静,但是刘扶光总觉得,这种平静下面,隐藏着一些令人不安的事物。而这种预感,在他与晏欢抵达锚点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眺望着这个大地皲裂,旱地万里的世界,刘扶光抓起一把干燥至极的沙子。
这里就像是上一个星辰的镜像时空,黎牧星的巢穴里,海水起码占据了十分之九的地盘,而这里却见不到一丝水汽。热浪滚滚,空气扭曲着,放眼望去,刘扶光没有看见一个活物。
“旱魃必然很喜欢这里,”晏欢漫不经心地点评,“此世若要养出一只旱魃,也定是强力不下神祇的邪魔。”
第226章问此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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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别乌鸦嘴。”刘扶光斥了一句,又觉无奈,眼下大旱肆虐,呼气如焚,搞不好晏欢说的一点没错,“具体情况如何,还是要看过之后再定夺。”
晏欢乐呵呵道:“听你的。”
他们穿过漫漫沙漠,刘扶光张开神识,在天穹上四处张望,没见大日的影子,天空却透出一种铁锭烧化之后的晶亮通红,空气中也拥挤着炙热的火毒,凡人若是生活在这里,定然会在几次呼吸后内燃而死。
“连生灵也没有,”刘扶光道,“善恶厮杀在何处?”
“水源往往藏在沙漠之下,”晏欢道,“此地的居民,也一定住在地下。”
刘扶光点点头:“说得有理。”
他们疾驰在沙海当中,不知为何,刘扶光心里总想着黎牧星临行前说过的话,她提到龙的天性,龙的本能……这对他来说,仍是一个无比新奇的议题。一直以来,晏欢身上的至恶属性,压倒性地盖过了他的龙族习性,许多奇怪的表现,都是他和心魔离体之后,才愈来愈多地涌现出来。
譬如晏欢常常自以为隐蔽地嗅着他的味道,和他待在一块的时候,从喉咙到胸膛,全共振出隆隆的呼噜声。还有龙越发严重的筑巢癖好、投喂与囤积的癖好,他狩猎、烹饪,仿佛刘扶光吃得越多,从他这里接受的越多,他便越快活,越舒畅,越心满意足。
甚至每在一处暂作修整,到了要离开的时候,晏欢总要偷偷地变回原型,伸着龙角,袒着腹部,来回在他的枕头和床榻上磨蹭……刘扶光知道,龙腹的细鳞处埋藏着龙的气味腺,那气息烈似海风,带着如同血腥的浓腻香气,直冲得他差点打喷嚏。
若要刘扶光横眉竖目地发一通火,总归也是要离开了;若要他什么都不说,空气里又充满了真龙在求偶期苦熬的渴盼欲念,闻得他手心发痒,好想给晏欢脸皮上来两下……晏欢居然还以为刘扶光发现不了!或者说按照他心理的扭曲程度,就是刘扶光挑明了骂他两句,又能有什么用呢?说不定还给他越骂越高兴了。
好像他们成亲那会,晏欢也没有如此不知廉耻,像头野兽一样四处嗅探、大圈地盘。
是不是至恶的力量剧烈消耗,就像大海退潮之后,才能如此鲜明地显露出沙滩的真正模样?
他尚在沉思,晏欢已停下身形,挑起眉梢,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一般。
“瞧瞧这里,”他咕哝道,“一处战场的遗址。”
刘扶光抬起头,天时渐晚,狂风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呼啸,犹如万马群嘶。但即便是夜幕降临,也未能替这个世界覆上一层降温的面纱,天空仍然是同样的晶红,只是稍微黯淡了一些。
“非常古老了,”他踩在沙地上,俯身拾起一块不分剑戟,被风沙和高热蚀化到拧起的碎片,“连上面残存的杀意也彻底消逝,你发现了什么?”
晏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知道爱侣之前在思索些什么,居然这般投入。
刘扶光抬起眼睛,他扔掉了兵器的碎片,有些惭愧地“哦”了一声:“我刚刚……走神了。”
在他面前,黄沙漫天翻卷,但以他目前的眼力,完全可以看见这场大风是如何改变沙漠的地貌:随着飓风的推动,大大小小的沙丘波澜变迁、高低起伏,古战场的面积,也跟着黄沙的潮涌而变化。
“看到了?”晏欢问,“战场的面积可大着呢,说不定整片沙子地,全盖在它上面。”
刘扶光低声道:“这么大的战役,不知道会滋生出多少遗留事端……”
大风断断续续地刮了半夜,方才渐渐停歇下来。刘扶光定了定神,凝视着远方的地平线,忽然道:“我想,我们找到原住民的位置了。”
顺着他的目光,晏欢能听见沉重机括嘎吱转动的笨重声响,远远望去,仿佛沙面上竖起了几只蝴蝶的圆圆翅膀。
他知道那是什么了。如他所说,原住民无法承受地面的炽热高温,转向地下居住,但蝼蚁之躯,终究还是找到了艰难求生的路径,他们在沙地上压紧金属的大门,待到夜风刮过,移走上面的沉重沙山,大门便会自动弹开,以此为地底换气。
两人穿过沙漠,掠至地门洞开的所在,穿下去细看,地面上滚烫似火,地底则完全阴冷如冰,寒意沁入骨髓。刘扶光以明珠照着路,看到村庄、沙田,一应与别处无异,只是屋舍寂静、农田萧疏,空中流淌着尸骨的腐臭气味。
刘扶光几步抢入村落,挨家挨户去看,土屋内俱是死去日久的尸骨,浑身上下的血都被吸干净了。
“这怎么……”刘扶光喃喃,“竟没留下一个活口。”
晏欢做了个嘘的手势,盖住他手里的明珠,刘扶光禁言不语,他也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窸窣声音。
晏欢力度轻柔,但却十分具有占有欲地拉着他,两人闪身进暗处,顿时与黑暗融为一体。
刘扶光凝神细看,只听悄悄的“扑扑”两声,一个小东西撞在高高的门槛上,敏捷地翻了进来。
地底阴冷,凡是土屋,必定在地基上多费工夫,一层碎木,一层泥浆,一层石灰,如此复合浇筑,修起了厚实的地面。那小东西从门槛处落地,仰面摔在地上。
他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个小小的木偶人,五官粗拙,嘴角沾血,头发、手脚一应俱全,缝制的布衣服早已变成了不分颜色的棕褐色。这东西居然是活的,手舞足蹈地挣扎了一阵,便慢慢地撑着站了起来,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呼吸有声。
“你说,它在干什么呢?”晏欢贴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问。
他口里问着偶人,心思可连一分也懒得匀出去。他的胸膛若即若离地挨着刘扶光的后背,喉咙里又开始发出呼噜作响的声音。
他情不自禁地要去追逐那温暖的热量,柔软的颈窝,没有被衣料遮掩的裸露肌肤上,有股令他神魂颠倒的香气,爱侣的血肉之中散发着独特的灵炁。
他深深呼吸、深深呼吸,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也还不够,他饥饿的涎水在獠牙间流淌,永远不够。
晏欢难以自持地想象着他的味道,刘扶光使用花木的熏香,乳脂与松香的芬芳杂糅进每一丝肌理的线条,与他皮肤上的热气混合。爱侣的血管鼓动,血液冲刷过经脉,犹如澎湃温柔的潮水,对龙神发出无比深沉,无比使他迷恋的呼唤。
他无法控制地幻想着这一切的味道,幻想它在嘴唇与舌头上融化的方式……晏欢感到饥饿,他的眼睫颤颤发抖,瞳孔涣散了,漆黑的舌尖亦不由自主地探出嘴唇,想要舔舐在——
“它在找我们。”刘扶光将警告融在回答里,犹如一口清醒的铜钟,在晏欢的心神上轰鸣,“集中注意力。”
晏欢遽然一惊,仿佛刚从一个美好的幻梦中醒来,他落寞地闭上嘴巴,眼神十分委屈。
“……哦,”他小声嘟哝,“好的。”
他们在这里毫不顾忌地交谈,那偶人却一点也没发现他们。它咿咿呀呀地来回转圈,始终找不到屋子里的活物在哪,墨画的眉毛便不由生气地立起,两点模糊的眼睛也闪烁不定,在黑暗无光的空间里,显得十足诡谲,更添几分阴气森森。
它一动不动地停在房子中央,口中忽然发出稚儿尖利的哭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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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姆妈!我怕,你在哪里?”
“小畜生,”晏欢道,“还在这儿嚎上了,真不怕灰飞烟灭么?”
刘扶光道:“它想引我们出去。不过,总觉得这偶人在哪见过……”
心念一动,又懒得再看邪物演戏,他迈开步子,直接走到偶人面前,将其一把拎起。
偶人乍然触碰到至善清气,充满血腥的魂魄都快被震碎了。刘扶光翻过来,摸到其制作材质,一下顿悟过来:“樟柳神!樟木为灵哥,柳木为灵姐……这里怎么会有樟柳神?”
道法茫茫,樟柳神却是不折不扣的邪术。心怀不轨的卜者,为了利益而探求天机,便想出了如何依靠樟柳神的办法。活割童男童女的鼻、口唇、舌尖、耳朵、眼睛,咒取活气,再剖腹,割心肝成小块,晒干之后捣成粉末。男童便收裹在樟木人偶当中,女童便收裹在柳木人偶当中,以五色彩帛剪作衣裳,便炼成了一个樟柳神。既可派遣作怪,也可问卜未来。
被他叫出了来历,樟柳神也不能再做哑巴了,它大声惨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灼如坐深甑,枯禾叶卷鸣响风!旱民……”
吵得实在受不了,晏欢一下钳着偶人的头,至恶戾气自天灵灌入,痛得樟柳神狂哭不止,晏欢按捺着施虐欲,低声道:“闭嘴。”
刘扶光无奈道:“听它念的,似乎是一首描述大旱的诗,你何不让它说完?”
晏欢松开手,道:“故意像杀猪般嚎,我看它是真的想死了。”
刘扶光不理他,先对着樟柳神一通盘问,得到了一个令人不知说什么好的事实。
真叫晏欢说中了,在这个世界,旱魃不仅真实存在,并且是当世最大的祸患。为了预警旱魃,此地的村巫不知从哪学来了邪法,当真牺牲了一家人,用那户的孩童做出了一个樟柳神。
只是旱魃行踪不定,樟柳神倒是要时时供奉,然而连年收成微薄,村人渐渐已不愿向这诡异可怖的木偶,付出自己宝贵的食物。
现在,那里里外外的满地干尸,便是樟柳神饥饿过头的后果。
“他们叫你预警旱魃,”刘扶光道,“你是如何预警的?”
樟柳神沉默片刻,又嘶声尖叫起来:“六月蕴隆何虫虫,山石欲碎铜山融!几榻……!”
它叫的声音愈发高亢,愈发骇人,刘扶光拧眉不语,在噪声抵达最高顶点的那一刻,樟柳神的身体崩出“喀喇”脆响,一道裂纹,贯穿了它的头尾。
刘扶光后背的汗毛倏然竖起,他将樟柳神一扔,曜日明珠的光辉,已与突袭者交锋在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没复制全!再加个小剧场】
晏欢:*蹭来蹭去,试图控制自己令人毛骨悚然的迷恋,但是失败*扶光的枕头,扶光的被子……
刘扶光:*隐忍,试图控制自己千年一见的怒火,但是失败*晏欢,你干什么?!
还是刘扶光:*将晏欢狠狠收拾,但是看着晏欢无论如何都很幸福的呻吟,又感到挫败、后悔*唉,我在干什么,我不该理会他的!
第227章问此间(五十五)
不光刘扶光与晏欢吃惊,来者亦从喉间“唬”了一声,像是诧异对方竟能抵挡过自己的一击。
借着明珠的光辉,刘扶光赫然看清,旱魃的身形极其瘦长,黑如钢铁的皮肤肌肉,尽数紧贴在坚不可摧的骨骼上,泛出诡异的古铜光泽,便如夜中的一道鬼影。至于样貌、衣袍,一概没有,骷髅嶙峋的头颅上,唯有两点炭火般的猩红双目,不住灼灼乱闪。
晏欢瞬时大怒,他的法衣与黑发猎猎飞舞、无风自动,身体还立在原地,头颈却突然探如长蛇,在半空中迅疾如电地抖开,一下绕至旱魃身后,面貌口唇,皆化出驼鼻獠牙的龙相。
他就这么张大了嘴,露出层层交错旋转的利齿,继而凶残地咬住了旱魃的半个胸膛。龙牙与旱魃如金如铜的肌肤悍然相撞,黑暗里,灼热的火星四溅喷发,旱魃骤然吃痛,不由发出狮吼般的咆哮。
一口居然还没咬穿,可见旱魃体质之强悍。晏欢长颈上,充当龙鬃的触须即刻伸长,蜂拥而至,在旱魃七窍之上游离。不仅刺进耳道、鼻腔,更有两只变幻尖锐棘刺,犹如鸟喙破壳,直接捅穿了两颗火目,去搅舐旱魃的脑仁。
旱魃造此酷刑,顷刻间失去了抵抗的能力,那凄厉的哀嚎,回荡在空旷黑暗的地底。
黑血顺着它扭曲的面目粘稠流淌,它嘶哑地大喊:“别杀我!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晏欢一张嘴擒着不动,脖颈处游弋变幻,又生出另一张形状狭长,布满利齿的嘴巴,一张一合地阴冷笑道:“既如此,我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了?”
平生第一次,旱魃心中生出了觳觫哆嗦的寒意。捕猎凡人上百年,它何曾见过这等超脱常理的可怖之物?此刻生死都拿捏在对方手里,它唯有忍着剧痛,不管不顾地大声道:“是的、是的!尊上请问!”
刘扶光心里知道,旱魃率先冲着自己来,身处干旱沙漠,它的行动简直如鱼得水,是以就连晏欢——或者说,就连神力巨幅削弱的晏欢,都未能及时发现它。
就为了这个原因,晏欢也不会放过它的,顶多让它死得痛快点罢了。
他这么想着,晏欢已然痛快地承诺道:“若你所言不虚,我便饶你一命。我且问你,你是天生的旱魃么?”
看见一线曙光,旱魃竹筒倒豆子地道:“我不知何为天生的旱魃!只是从一有神志开始,我便游荡在无边大地上,狩猎人族,以求饱腹。”
刘扶光细思道:“唔,不对吧?这世上难道只有你一头旱魃吗?”
旱魃犹豫一下,捕捉到它的迟疑,触须狠狠一鞭,一下插在脑仁里乱搅,旱魃即刻尖声哀嚎,血泪横流。
刘扶光皱起眉头,严厉地看了晏欢一眼。
得以缓和,旱魃气息奄奄,哀求道:“尊上明鉴,远不止……远不止我一头……”
“那便是了,”刘扶光道,“既然远不止你一头,凡人的生存条件如此险恶,纵使能够繁衍生息,也抵不过旱魃铜皮铁骨,力大无穷,他们应该早被你们吃尽了才是。这又作何解释呢?”
眼看无法抵赖,旱魃只得吞吞吐吐地道:“这是因为、因为……有规矩定给我们……”
“谁定的规矩,定了什么规矩,还要我们特意问?你是个拨浪鼓么,打一下出一声?”晏欢含笑道,听见他的声音,旱魃已是遍体生寒,不由得瑟瑟发抖。
“……是旱神,是旱神定下的规矩!”旱魃痛苦地呐喊道,“我们俱是旱神血脉,祂为我们定下规矩,三月之中,仅许狩猎一次!”
刘扶光与晏欢对视一眼,刘扶光道:“说说这个旱神。”
如果它还有眼睛的话,旱魃眼中,定然会出现恐惧的神光。
“旱神是万物的主宰,”它鼓起勇气,“祂居住在赤水的神宫,天时变化、季节更迭,全在祂的掌握之中。”
刘扶光低声问晏欢:“你可有感觉?”
晏欢冷笑道:“毫无感觉,所谓旱神,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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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吹自擂自封。先代的赤水女魃倒是货真价实的黄帝之子,只是也早已夭亡,难道随便一只成了气候的魃,堆砌个名为赤水的坟包,就敢自称为神了么?”
他又问:“赤水神宫在哪,守卫情况如何,这个所谓的旱神,具体又有什么神通了?”
旱魃便为他们指明了路线,道:“赤水神宫并无守卫,因为旱神居住在流火千里的原野,即便是我们,在靠近时也会有融化的感觉,因此那里唯有旱神独居。至于神通,我只知道,旱神有一面宝镜,祂会用它来看着世间的场景……”
说到这里,它想到此时此刻的场景,说不定也被旱神看在眼里,惧怕的哆嗦便止也止不住。
“那是什么镜子?”刘扶光问。
旱魃口齿挪动,无比艰难地回答:“……我不晓得法宝来路,只知那镜子名为观世镜。”
该说的都说完了,它焦躁起来,哀哀恳求道:“我……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们会遵守诺言,饶我一命,对不对?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刘扶光望向晏欢,龙神哼笑一声,道:“既然你没有撒谎,那我便放你走。”
他松开牙齿,触须缩回身上,旱魃如获新生,跳起来便往外逃。然而,它没跑出几步,空中忽然响起“啪”的脆响,旱魃身体重重一僵,仿佛断了线的木偶,猝然摔在地上。
顺着它的耳道,一摊黑如焦油的粘浆流淌出来,游动着回到晏欢身上。
刘扶光道:“你要杀就杀,何必玩这种卑劣花样?”
晏欢摊开手,无辜道:“我不许它点好处,它怎么肯松口?我也遵守了诺言,饶它一命,是它自己没把握住啊。”
要跟他辩论下去,这满肚子歪理的东西还不知要得意成什么样。刘扶光再不理他,道:“去赤水神宫,别耽搁了。”
一夜过去,天光渐渐亮起,两人顺着旱魃的地图,一路往赤水神宫的方向飞去,路上也遇到了许多强悍的旱魃,但皆非他们的对手。
越往南走,气候便越是炽热难耐,到最后,根本无需地图指引,他们已然看见那座矗立的通红宫殿,犹如一根透亮的鲜红长针,直刺煌煌天穹。
地表焦枯开裂,裂纹中流金烁火,淌满了滚动的岩浆,千里平原,其上没有活灵能够立足。
刘扶光的伤势被巫罗治愈过,对天地灵炁的运用,也更加得心应手,晏欢三次点燃大日,更不觉得这热度有何问题。两人悄悄擦过焦灼大地,接近了赤水神宫。
刘扶光心想,昔日女魃为叔均所驱,居住在赤水之地,赤水二字,所代指的应当就是岩浆了罢?
他提醒道:“旱神手握观世镜,我们的到来,说不定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
“所以?”
“先礼后兵。”刘扶光道,“哪怕对方不是神也好,他浸淫此地太久,强龙难压地头蛇。”
晏欢咧嘴一笑,刘扶光说的话,他无有不应:“就是宽容他几分,又有什么关系呢?”
赤水神宫遍体通红,不知是用何等材质建造而成,比起岩浆平原那种烧焦人的温度,这里的气温倒是还在可以忍受的范畴内。刘扶光摸了摸晶红色的石柱,觉得触手滚热,犹如在摸凝结的鲜血。
大大小小的宫室,皆是空无一人,也不知这么庞然的赤水神宫是给谁住的。
“旱神在最上面,”刘扶光神识一扫,便知对方所在,“直接上去吗?”
晏欢携着他就朝上飞,至恶确实没有什么做客的觉悟,只有主人翁的意识。
来到最顶端,一尊血红色巨人端正坐于王位,面庞削瘦,长发如同火晶。他面前悬浮着一面闪闪发光,恍若圆月的镜子,见有陌生人闯入,只是以赤红双目,漠然扫过二人面庞。
刘扶光凝视他,低声道:“你就是旱神。”
血色巨人看着他,面上毫无表情,突兀地道:“至善,你来迟了。”
一下被叫破身份,刘扶光微微诧异:“你认得我?”
“我是神,”旱神道,“自然认得出你的身份。只是,你来迟了。”
他将这句话接连重复两遍,刘扶光不由更加好奇:“你既说我来迟了,那么,我迟到了多久?”
旱神定定注视着他,长长吸进一口气,再叹息出来,大殿内便刮起了一阵燎焦人皮,焚烧血肉的热风。
“来迟好几千年,我也数不清了。”说着,他的目光转向晏欢,眼中才出现了可以被称之为嫌恶的神色,“而你,至恶,你又为何要不请自来,于此盘桓数千年之久?”
“少在这故弄玄虚,”晏欢冷笑道,“一介伪神,还显摆上了!”
旱神不理会他的挑衅,缓缓站起来,头颅顿时撑到了大殿的穹顶,他慢吞吞地道:“不过,也没关系。交易已经成立,至善,你便跟我走罢。”
他的话语令人一头雾水,行动亦使人费解,说完这句话,他便张开熔岩般炽烈的巨手,冲刘扶光抓去。
从一开始,他就将晏欢当成透明人,此刻的行为,更是令龙神暴跳如雷。
晏欢厉声道:“岂敢放肆!”
说着,他张开漆黑利爪,与旱神对掌一击。他发了十成的怒,因此这一击也含着十成的力,神戾之气与流火相撞,瞬间在大殿内形成了爆星般刺目的冲击波!刘扶光眼前一片火烧火燎的亮色,差点当场失明。
光焰中,只听旱神困惑地“咦”一声:“没想到,你还留着些实力。”
来不及捂眼,刘扶光万分讶然地抬起头——被晏欢以神力对轰,旱神竟然还活着,并且是毫发无损地活着!
这怎么可能?
晏欢面色几变,最终停留在一个极其恶毒的表情上,沉声问:“你是谁?”
旱神转着圈地活动手臂,不紧不慢道:“我是旱神。”
“我怎么不知道,女魃身为黄帝之女,竟有贱种留存于世?”晏欢嗤笑道,“你到底是谁?”
旱神摆出攻击的姿态,低声道:“我是旱神。”
话音未落,巨人的庞大身躯已经如雷霆般爆射而出,瞬间撞碎半座赤水神宫,犹如一道赤红刺目的光线,将晏欢撞出千里平原!刘扶光大吃一惊,急忙纵云跟上,然则几个呼吸的时间,二者的厮杀已臻至白热化,活像两头疯狂的蛮兽在相互撕扯、吞噬。
旱神的肌肉流淌鼓动,犹如创世之初的原火,晏欢则此起彼伏着无数巨口与触肢,仿佛亘古至此的噩梦,誓要将对手的骨头都嚼干净。
赤红与漆黑的鲜血滚滚喷涌,继而连那些落地的血花也活了过来,从中衍生出赤红与漆黑的异兽,彼此残斗在一处。
旱神几乎陷在万蛇组成的洪流里,竭力避免自己被吞噬的同时,连续重拳轰出,激起漫天烈焰的拳影,打到激烈处,他大声咆哮:“我不是!女魃的!贱种!”
晏欢回以轻蔑的狂笑,他消耗力量与旱神搏杀,亦在这个过程中补充力量。他就像世间最下贱,但也最可怕的水蛭,源源不绝地吞咽着敌人的血肉与精粹。
唯独使他诧异的,便是来自于旱神的一切,都证实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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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的说辞。旱神的本源无比趋近于神力,然而又与神力有着细微的差别,实际上,他确实有资格名正言顺地说出那四个字——我是旱神。
“那你是什么?”晏欢厉声大笑,“女魃被放逐去赤水之滨,终生不曾嫁娶。或许叫你野种更为妥当!”
刹那间,旱神尖啸出声,浑身上下激起有如实质的烈焰,那火焰的温度如此之高,焰尖呈现出白金般刺目的光芒,恰如他此刻的怒气。火焰腾升百丈,他凭借此力,挣脱了那些缠在身上的畸形巨口,将晏欢全力撞开。
他通体血红的皮肤已斑驳无几,被撕扯的肌理,流淌着岩浆的光泽。他看上去就像一尊被剥了皮的巨人,赤血淋漓,狰狞万分。
“其时女魃为天下苍生而战,即便耗尽最后一丝神力,她也无怨无悔!”旱神怒吼道,“我继承了她的遗志,便是新的旱神,又怎容你污蔑!”
刘扶光震惊地望着他,他先前也在好奇,旱神的神力到底来源于何处,却不曾想过这种奇崛的道路——与旧神同根同种,再继承其志向或心愿,只要力量够大,执念够深,说不定是真的能够成神的!
晏欢的情况比对方更糟糕,他身上的触须有半数为高温烧化,旧肢断裂,新肢再生,以至他像极了一支正在融化的蜡烛,令人惧怖的焦黑蜡油不住往下流淌,逐渐在地面汇聚成一滩扭曲的湖泊。
六千年来,除了心魔,旱神是第一个叫他如此狼狈的对手。
“第一,你怎知女魃是心甘情愿,而不是为黄帝驱使?你躲在女魃床底下偷听了?”晏欢恶意十足地笑了起来,“第二,好了,没有第二,因为第一条就已经足够可笑。倘若女魃知道有你在这给她立牌坊、戴高帽,她非得气活过来,狠狠赏你两耳光不可。”
刘扶光心道不好,看旱神那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样,明显就是快要爆发了。他发力飙窜过去,在战场中心甩出曜日明珠,期望着能够抵挡一二。
那一刻,时间犹如缓慢流淌的雨水。
明珠滚落,晏欢也在同一时间掠过来,想要护住他的周全,他的手刚刚伸出,便将晏欢的法衣推出一团褶皱,整个人都叠进了那堆带着焦糊血味的触手。
——下一秒,旱神遽然喷发的怒火,比一百座活跃的火山还要磅礴!
全世界的声音俱消失了,刘扶光眼前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白光。曜日明珠霎时粉碎,形成一面闪耀灵光的结界,挡在二人身前,然而,旱神爆发时产生的冲击波,像踢皮球一样,瞬间将二人踢出千里,又原路撞回了赤水神宫当中。
刘扶光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身后,脑子里只剩下一个飘荡的念头。
世间诸事,总是无巧不成书。
“唰”的一声,两人连衣带帽,囫囵撞入了那面圆如满月的观世镜里。
第228章问此间(五十六)
时年少雨,大旱连天。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多年,在这世上,水成为了第一紧要的资源与财富。强大的国家畜养军队,从地下泵出深邃阴冷的暗河,供本国住民喝用,弱小的部族则如风中流连的浮萍,追随着沙漠中罕见的绿洲与雨水迁徙,水源耗尽,或者遭遇袭杀,都会使一个部族飞快湮灭在茫茫的沙海当中。
这片绿洲的面积十分宽广,它蓄着一面平美如镜的小湖,湖边生长水草与珍贵的树木,理所应当,它就像沙漠里的一颗稀世明珠,吸引来了四个不同的部族。
他们沉默地分割了绿洲,各自缩居在领地之内,抓紧汲取这里的养分,他们心里清楚,这么好的机会,可能一百年都不见得有一次。
他们想的果然没错。
沙海里的绿洲,与兽嘴边的肥肉无异。一天傍晚,一个部族里的孩子对他的母亲说,他在日落的方向,远远眺望到了一个骑着黑马的人,那人似乎也望了他一眼,转身便勒马离开了。
当天夜里,果然有一队黑衣骑兵冲了进来。
没有谈判,更没有饶恕,绿洲是肥肉,这些部族则是寄生在肥肉上的跳蚤。骑手呼喝杀戮的狂笑划破天际,他们提刀便砍,人头滚滚而落,有人因为过于恐惧,四肢着地的爬滚,反倒被屠刀放过——天色昏暗,火把的光线又不能照得非常清楚,骑手误以为他是一只落单的牲畜。
血肉分离的黏响与惨叫不绝于耳,马蹄踏声如雷,大难临头之际,四个部族却没有一人敢于与黑衣骑手对抗,只顾四散逃难。一人落在骑手刀下,便拼命求饶,供出另一人的下落;一家被围起来截杀,哪怕语言不通,也要指着别人家藏身的帐篷,为自己争取展示忠心的机会。
十几位黑衣骑手只是哄然大笑,屠刀之下,一概平等。四个部族,加起来也有不下五百人,他们先宰光了青壮男人,刀刃已然钝得不行,连刀柄上的纹饰,也填满了人体的骨渣与脂肪。
站着别动!
对剩下的老幼妇女,他们发出威胁的喊声,用手势示意这些人不许走动。接着,他们就把战马留在原地,竟头也不回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磨刀石,就这样跑去湖边洗刀、磨刀。
“不叫人看着?”其中一个骑手问,他杀得兴起,胸膛尚在不住起伏,一说话,嘴边全是激动的白汽。
“不叫人看着!”另一个回答他,“它们不是人,都是羊!比羊还听话,比羊还贱!”
待这些骑手磨锋刀刃,回到原处,火把的照射下,只听见战马打着响鼻,吃那沾血水草的声音。
骑手说得一点没错,四个部族的存活者,当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中没有神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麻木。
黑衣骑手发出被逗乐的嘿嘿狞笑,举手抬起刀刃——
不见长刀落地,他的喉间却传出了非常奇怪的,水泡泛滥的咕噜声。
他身后的骑兵俱睁大了眼睛,惊恐大喊起来。
——触须黑如长蛇,又锐利得像是磨过的针尖,从骑手的喉咙穿刺过去,一瞬便穿碎了喉骨,断送了人的生机。
战马凄声长嘶,不论余下十几个骑兵作何反应,都死在同一时间。
尸体瘫了一地,黑暗里,一只洁白的手取下火把,映亮了他疲惫的容色。
“晏欢,小心些,”刘扶光道,“别惊了马。”
从他手上接过火把,晏欢关切道:“休息一会,你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