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扶光摇摇头,转头望着那些人。
从屠刀底下获救,老幼妇孺却不曾显示出一点别的情绪,譬如感激、悲伤、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望着明显不似凡人的晏欢和刘扶光,竟然就那样散开了!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的父亲、儿子和丈夫也不曾死在敌人的刀下,他们低下枯黄的脸孔,慢慢走着,沿路拾起逃命时甩脱的物件,像一群返巢的蚂蚁,陆续回到了各部族的帐篷里。
“你看,救他们又有什么用?”晏欢充满恶意地望着这些人,碍于刘扶光在跟前,他不好下手,只得干看着。
“这些人多有四五百之数,倘若团结起来,足以把骑兵连人带马地撕成碎快,可如今呢?”他半睁着九目,讥笑道,“你救了他们,将他们像人一般平等看待,他们眼里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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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你;你的处境比他们更好,他们还得千百倍地嫉恨你;你弹压不了他们,他们就要连皮带骨地吃了你;可你若以强力制服了他们,将他们如畜牲般肆意宰杀,他们便心悦诚服、诚惶诚恐,甘愿一辈子做你的奴才了。这样的庸众,难道算不得恶吗?”
刘扶光没有看他,叹气道:“不过救个人,你便有如此长篇大论,可见心里的怨气不少了。”
距他们掉进观世镜,已经过去三月有余。
那镜子倒也真的担得起“神器”的名号,一落进来,晏欢便感知到自己的神力被锁,刘扶光也比他好不了多少。他们估算了一下,两人如今的实力,只是堪堪接近金丹,连元婴都够不上。
自打出生以来,晏欢何曾受过这种低修为的苦?不过,既然能陪在刘扶光身边,这点苦头,又比他耽溺幻梦的六千年要甜美多了。
这里到底是哪里,二人探查了数日,得出结论:这应当是旱神的世界,在经受魃灾之前的原貌。
镜子为什么会送他们来到这里?
这三个月,刘扶光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几百场战役。别说高阶修士,就连修士也见不了几个,所有人的心力,皆然被永无止境的残酷竞争占据。
竞争水源,竞争食物,强国竞争奴隶,弱族竞争能够当奴隶的机会……而竞争一定伴随战火,战火便是具象化的杀戮。
一路走到这里,刘扶光看遍了无数尸体、饥荒;也见过吃墙壁粘土,喝泥浆汤水,直吃得面色黄紫、腹如怀胎的幼童,透过他们薄如青纸的肚皮,刘扶光甚至能直接看见他们的肠胃。
吃人、吃尸体,喝腐臭的脏血,几乎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什么易子而食,那是拥有城墙与驻兵,居民往日里都能吃得饱饭、喝得上水的大城才有资格出现的事了,这说明城里的人还能养得起孩子,还能在困顿的时刻,用孩子换来一点熬命的机会。
晏欢待这一切如鱼得水,而刘扶光则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压制住强烈痛苦和不适的感觉。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镜中的景象皆是过去的记忆,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里,他们只是为了寻找旱神的起源,以及离开的机会。
夜深了,他和晏欢坐在绿洲的湖边,看带着浓烈腥气的冷风,将湖面吹出变换不定的褶皱。晏欢缓缓道:“我并不是有怨气……我的意思是,我对什么事不怨呢?我只是不想你太关注这些事。”
刘扶光低声道:“修行之人,总要斩断尘缘、了无牵绊,才好飞升成仙,因为尘世的痛苦和欢喜都是那么沉重的东西,一旦沾染,就再也做不得清净无垢的仙人。”
他默然片刻,道:“人世沉浮苦海,要闭目塞听、不闻不问,其实非常容易。但很多时候,我不是不能做,只是做不到……听到他们的哭声,我的心会很疼,要我彻底听不到他们的哭声,我的心仍是一样的疼。两厢取舍,倒不如尽力而为,就算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
晏欢也想叹气了,与刘扶光在一起,他叹气的次数就变得特别多。
“扶光,你为何要这么想?”晏欢问,他实在困惑,“信便是执,执则生妄,你连我的真容都能勘破,为何勘不破幻景中的众生?镜花水月的事物,你又怎能信它?”
“因为我们至今不知道观世镜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刘扶光转向他,“如你所说,我的眼睛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因此我知道镜子里记载的东西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它真能改变些什么呢?”
晏欢许久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他开口,声线喑哑。
“扶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迄今为止,所有善恶交错的锚点,都与时间有关?”
刘扶光一怔。
没错,确如晏欢所说,至今遇到的一切麻烦,统统跟时间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深陷轮回的圣宗;他们要去金翠虚过去的记忆,唤醒心魔劫里的真仙;乞求不死不灭的百相神;忘记了爱人,被囚万年的龙女,最后还是在梦里回忆起真实的过往,从而脱困;到了现在,他们又无端被吸进了观世镜,看着旱神未出时的旧世界……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都被我的执念所辐射、浸染。”晏欢苦涩地道,“那六千年里,我是如何希望倒转时间,修正我曾经的……”
刘扶光睁大了眼睛。
晏欢顿了顿,他哽得说不下去,缓了片刻,才沙哑地道:“那种强烈的渴望,几乎颠倒了现实的妄想,被漫长的光阴放大到极致——我幻想过!我想过不知道多少次,我能如何回到过去,回到我和你相识之前,到那时,我一定给你无所不至的圆满和幸福。我、我只是想回应你的爱,我只愿你能拥有你应得的一切。”
刘扶光呆住了,晏欢不等他说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难掩痛苦,以致听起来便如悲泣。
“但是那没有可能,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稳妥做到,那没可能!”他喊道,“我要的是你,一个原原本本,没有受伤,仍然完好无损的你,可是回到过去的所有方法,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时间就像河流,它可以分叉,可以枯竭,唯独不能逆流,回到过去,就意味着未来必然要发生变化……你可能都不会在世上出生。”
黑暗里,晏欢的九目不住闪动,犹如荡漾的水光,抑或压抑的野火。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按照人的心意改变过去。”他说,“在我还是唯一真神的时候,都没法做到,区区一面镜子,我不信它有此伟力。”
空气如此寂静,仿佛沉入湖底。
刘扶光慢慢道:“从前你并未提过,心魔是如何诞生的,现在,我大约能了解几分了。”
他转向晏欢,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这些破事终究源自于你,无论至善还是至恶,都不是个体应该掌控的力量。所以,我会帮你,也会跟你合作。”
他又问:“你的神力,是不是衰竭得厉害?”
晏欢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也还好,”他流畅地撒谎,“我不觉得……”
“拙劣的谎话,”刘扶光道,“我早知道你状态有异。放在以前,旱神不会是你的对手。”
晏欢的嘴角抽搐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话都叫你说了。”他摊开手,“是,我的神力是衰竭得厉害,不过这也是必然的至理。善恶总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不过循环而已,我应得的。”
说到这份上,他便是执意要把刘扶光的话堵死了,刘扶光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
第二日,他们在湖边补充了些清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绿洲。
躲在帐篷里的人,都把头探出来偷看,见这两个人什么也不要,连战马和骑兵的尸首都留下了,不禁啧啧称奇,像做梦般不可思议。继而蜂拥出去,将昨夜遗留的战利品瓜分得一干二净。
离开绿洲,两人又在沙海里跋涉两日两夜,总算通过大批商队流通时的路线,看到了座带有人烟的城市。
凡人类聚居出,总有水源。城中难得带了点绿色,虽然沿街流民众多,街上行人的衣物少有蔽体,在沙漠地带,这总算是一把能够庇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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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的保护伞。
刘扶光一眼便看到了大街小巷流窜的小乞丐们。
在这种地方,乞丐是小偷集团,天生的骗子和黑商,也是流言信息传递的枢纽。他们裸露的身体又小又瘪,无论男女,只在腰间缠着条破抹布,像没毛的老鼠一样饥不择食,扎根在城市的裂缝里,不惜一切地生存。
刘扶光拉住晏欢,两人跟着一个其中小乞丐,看他东躲西藏,这里讨点剩饭,那里求些泥浆,难得有人大发善心,扔他一块残缺不全的钱币,就算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如此蹉跎一天,到了夜深时分,小乞丐才回到城内的一间破土屋,与同伴集合,交换分享这一天的收获。
刘扶光轻轻地咳了一声。
“谁?!”年纪小的乞丐们纷纷缩到后面,一个年龄最大的乞丐跳起来,手里已经摸到了一把碎瓦片磨成的尖刀,“谁在那,出来!”
刘扶光不打算为难他们,因此,他平和地走进去,第一句话便是:“我听说,你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十分高强。”
拿刀的乞儿愣住了,以他的年纪,其实已算得上少年了,只是身材过于枯瘦,仍然与幼童无异。
他从未见过有谁,可以将衣裳穿出这般雪白的颜色。
“你……你是谁?”他象征性地比划着手里的凶器,“想来我们这做什么了!”
刘扶光笑了笑,在他身后,晏欢犹如一个漆黑的倒影,无声浮现。
“我们只想找你们问一些事,”刘扶光抬起袖子,掏出一个白软的饼,“作为交换,我可以请你们吃饼。”
乞儿的眼睛亮了,接着又绿了,无数双狂热可怕的眼睛,像暗处挣命的鼠群,在夜里闪烁不休。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强烈发酸的舌根,已梗得他没法完整讲话。
他没有及时应承,其他小乞丐便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
“答应!”
“说呀,你问什么!”
“答应了,答应了!”
大乞儿的面上,有一丝臊热,他本想装出些稳重的模样,看来也是徒劳。他不断吞咽着酸到抽搐的舌头,手里的刀不知不觉地垂了下去。
“你要问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道,“先、先说好,要是我们答不出你的问题,这个饼,你也得分我们……”
他支吾了一下,用目光抠着饼的边缘,想象它在舌头上,进肚子里的滋味,拼命贪婪地算计:“分我们……食指尖到拇指尖这么大的一块!”
“但!不能是我这样的拇指和食指。”他脚边坐着的小乞丐急忙补充,她从嘴里拔出一直吮吸的拇指,叫刘扶光看清楚,许是盗窃被抓,许是得罪了人,她的拇指和食中二指俱被砍断一半,只留下伤疤发红的横截面。
刘扶光不语,片刻后,他轻声道:“我要问的问题很简单,如果你们答上来,我便许你们都能吃饼,一直吃到饱腹为止。”
小乞丐们震惊得失了声,他先问:“你们可知道,城外留着许多马蹄和驼队的脚印,那些商人是去了哪里?”
“西边!”不算很长的静默,一个乞儿飞快回答,声音扯得变调,“我知道!商队老有人说西边有个什么王子当了国王,广开……什么门,济什么什么……”
“广开城门,济贫善施!”旁边的纠正,“猪羊一样的笨脑子。就因为这个原因,商队都走了,城主管不了他们,但其他人要走,就鞭子伺候!”
刘扶光问:“那城叫什么名字?”
“赤水城。”最大的乞丐回答,“怪名字,但好记。”
没想到随口一问,便问到了最要紧的地方!
晏欢小声道:“早知道便追着脚印走了,何苦在这浪费时间?”
刘扶光道:“你闭嘴,不许啰嗦。”
骂完龙神,他又转向乞儿,问了些关于赤水城的问题。看得出来,即便是接收流言最多的乞丐,也对这个赤水城不甚了解,只是为了昂贵的奖励,对刘扶光胡编乱造。
“好了,”刘扶光道,“我的问题就这些了,我答应的报酬,不会食言。”
说完,就像变戏法一样,他从袖子里源源不断地取出饼,任那些面黄肌瘦的乞儿取用,又放水壶在旁边。这群半大的孩子抓起食物,便是一顿狼吞虎咽,连惊奇的眼神都来不及露,吞完一个,再攫一个,头都抬不了一下,吃相比野兽还要狰狞。
有的吃得痛哭了起来,边哭边喊娘;有的为了半个饼,下意识跟旁边的同伴厮打起来,打了几拳,才想起来旁边还有;还有的一心只顾吃,不晓得喝水;还有的只顾狂饮清水……纵是镜中幻景,如此真实,又怎能不看得刘扶光心酸?
短短十几分钟,一个小乞丐一口气狂吞了八个大饼,又饮清水,饼在肚内遭了水泡,加倍膨胀起来,他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破腹穿心的坠痛,顿时抱着肚子,在地下翻滚大哭起来。
“之先只听人说想吃饱,原来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哀嚎道,“我再也不想吃饱了!我再也不想吃饱了!”
晏欢旁观这场闹剧,原先只觉乏味可笑,如今乍然听见这乞儿的幼稚言语,他却一下顿住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小乞丐,实在是有几分相像的。
第229章问此间(五十七)
赤水城占地千里,拥有远超周边诸国的储水量。红如丹砂的土地,流淌着颜色泥红的水源,这里因此得名赤水。
蓄起强兵,建立高远的城墙,先代的赤水王深谙财不露白,富不露相的道理,一直低调度日,直至年轻的新王继承整个国家,才决定要做出济世的功业,大开城门,安置各方闻讯投来的流民。
这个消息一出,不仅吸引来了流浪的部族,更引到了各地的商队,以及别国的探子。短短数日,城外已经搭建起了十来个别族聚居的小圈,白天夜晚纷杂吵嚷,比菜市场都热闹。
刘扶光给乞儿们治了病,又留下许多水和饼,就此告别那座城市。此刻,他正与晏欢站在赤水城外,观望着眼前的嘈杂一幕。
“你觉得,这一任的赤水王便是旱神吗?”晏欢问。
刘扶光道:“否则,观世镜怎么会指引我们来到这里。”
不多时,两人又旁观了一阵,纵然被压制到了金丹期修为,神识扫过,还是可以清楚感知到方圆百里内外的动静。
不满且不解的国民,麻木浑噩的奴隶,心存疑虑的军队,官员在私下里议论新王的政策,即便在王庭里,支持他的人也是寥寥无几。
“他到底要做什么呢……”刘扶光忖量。
晏欢道:“去当事人那看看不就行了。”
于是,两人藏匿身形,飞去王宫的位置。
新王年逾二十,正值青春气盛,其五官深邃,同先父一般肤色黝黑、眉发微红,映得脸膛犹如火烤。他头戴金冠,身穿王袍,独自在寝殿里沉思。
刘扶光想了想,从掌中吹出一口晶光闪闪的雾气,蒙在赤水王头顶。
新王忽然长叹一口气,开始诉说心中的愁思。
晏欢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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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晓得你还有这个本领,之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不过能令人心口合一,算不得什么奇招,”刘扶光道,“嘘,安静听。”
“王庭内外,阻力尤多。我要如何完成自己的愿景?”赤水王自言自语地道,“昔日年少时,曾经乔装打扮,偷偷跑出王城,混入平民百姓中间,想要观看子民是如何生活,却不想看见城门洞开,军队抓来了外面的流民部族当做奴隶。部族的头领和他的家眷走在最前面,他已年老体衰,身上纹有刺青,嘴唇穿着兽牙……”
缓了缓,赤水王接着叹道:“当时有个广为流传的说法,说流浪部族的领袖,都是罪神的后人,若能从他们身上取得一点物什,回家镇起,便能邪恶不侵。是以他们一走到城中,便被一拥而上的城民包围。”
“起先是兽牙和衣物,后来是耳朵与头发,再后来就是手指和脚趾、残肢和肉块……”赤水王捂住脸孔,低声诉说,“我听到好多声音,最清晰的是小孩子的哭声,太尖锐、太刺耳,直到连哭声也剩不下。城民散开的时候,头领和他的家眷已经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甚至地上的残血,也被人和泥土一块铲起带走。”
他放下手,眼中带着密集血丝。
“我落荒而逃,回去之后,做了一月的噩梦。”赤水王说,“许是身份相近的缘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总忍不住去想,倘若有一日,两国交战战败,我身为王储,是不是也要和家人落得一样的下场,被人如牲畜般拽至街上,接着被几百只、几千只手狠狠撕成碎片?
“然后,我又想到,我的人民是人,被他们撕碎的流民也是人,难道这二者不是同一个类种,莫非谁还能比谁多一个头?为什么一方对待另一方要如此残忍,哪怕让自己变成疯狂的野兽?”
刘扶光不说话,晏欢面对这番剖心独白,不得不掩住脸上讥嘲挖苦的神色。
赤水王说:“我想改变这个现状,却不得其法,便转而向古籍中寻找答案。其后的几年,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的美妙世界:在圣人的教化下,世上不再有战争,也不再有贫困,所有人都亲如一家,彼此和乐,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时感受到的震撼,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我抱着书本,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我就痛哭流涕,不能遏止。这样的世界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就要建立那样的世界。”
刘扶光叹了口气。
“假的,那样的世界不存在。方向没错,想法和做法全都大错特错。”
晏欢十分意外。
“我以为你会鼓励他。”他说,“毕竟他听起来像个好人。”
刘扶光道:“好人说明不了什么,古往今来,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实在太多。”
“如果你是他,如何破局?”晏欢又问。
刘扶光回答道:“先行万里路。纸上谈兵,终究空话。”
说完这句话,他面前忽然就闪过了一道镜子折射的银光。
空间发出铿锵的清响,将身边的晏欢与他一瞬错开,刘扶光愕然回头,看见两人中间的光线都扭曲了,仿佛一块裂开之后,又强行拼合起来的果冻。
赤水王慌忙站起,大声道:“你是谁?!”
刘扶光再一转头,看见赤水王一面盯着自己,一面按住腰间的佩剑。
观世镜居然消去了他遮蔽的法术,直接将他弹出在凡人面前。
“冷静!”当务之急,他率先安抚暴起的晏欢,“别在这里消耗力量,我没事!”
“不过死物,竟敢在这捣鬼!”被迫与刘扶光分隔在两个空间,晏欢怒火勃发,龙尾狠狠擂在镜子造成的屏障上,“我定要——”
“冷静。”盯着他,刘扶光一再重复,“过了这么久,旱神都没能把我们怎么样,为何现在突然发难?定是我方才说了什么,才引起镜子的注意。”
说着,他回过头,望着惊骇注视自己的赤水王。
“你的……你的主张不可靠?”他试探着问,“你的想法和政策很天真,很可笑,完全不成熟?”
他的意思,原本是想接着试探出镜子的关键词,不料赤水王会错了意思,他嘴唇微张,英俊的脸孔一片茫然,缓缓放下按剑的手。
“……仙人?”
试了半天,毛也没有,似乎镜子只是为了给刘扶光一点教训,令他在赤水王面前现形。
刘扶光十分无奈,晏欢则破口大骂,用词之污秽恶毒,几乎是以旱神和他的镜子为圆心,祖上十八代为半径开咒。
他听了一耳朵,诅咒的内容,大约是要旱神及其亲属,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用肛门分娩几十只成年的大头野猪……之类的。
“仙人,请赐教!”赤水王瞬时激动无比,竟单膝下跪,对刘扶光纳头便拜,“我诚心十载,终于求来了仙人的指点!”
刘扶光若有所思,忽略晏欢暴怒咆哮的背景音,莫非这就是镜子的目的,叫他帮助赤水王,使其心愿达成?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目的是找到旱神的根脚,以及出去的方法……难道镜子里发生的事,还能影响到现实吗?
“……我不是仙人。”刘扶光道,“不过,我可以帮你。只要你肯听我的话。”
闻言,晏欢停下龙吼,不住喘气,再度口吐人话:“扶光,你要帮他治国么?”
“有何不可?”刘扶光反问,“你别忘了,至善的身份揭露之前,我先是日出之国的继承人。”
晏欢一怔,心绪平和,渐渐闭上了嘴。
刘扶光生于帝王之家,天然便能分辨人心,定夺世情。熙王后和成宗给了他世上最好的教育,但那些老师却无不志得意满地来,惭愧叹息着走,顶多在走之前跟两口子打个招呼,你好,再见,这个学生我教不成,更教不起。
能使天下师者折戟而归,助赤水王治个国,对他来说近乎没有难处。
“你的目标是什么?”刘扶光问,“别叫我仙人,叫我老师就可以了。”
“是,老师。”赤水王恭恭敬敬地道,“正如我之前所说,我的目标,便是建立一个……”
他又将自己的愿景说了一遍,刘扶光不跟他客气,开门见山地道:“没可能,放弃吧。”
赤水王愕然道:“老师,为何……”
“要达成你说的目标,除非人不再是人,人性也荡然无存。”刘扶光道,“我可以说,任何一个世界,都不会有你说的地方存在,因为在你的设想,或者说那本书的设想里,普世的恶无处容身,只剩下光明、美好、善良……诸如此类的东西。”
赤水王难以置信地问:“那不是很好吗?”
“没有了黑,白又算什么颜色?”刘扶光反问,“别在这儿想当然!走极端只会让你自己钻牛角尖,而你是一个王者,一个皇帝,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要学会均衡和斟酌的重要性。否则你站的多高,手里的权力多大,就有多少人会因为你极端的理想失去性命。你成年日久,竟没人教你这个道理么?”
遭遇了这般严厉的训斥,赤水王大吃一惊,犹如被雷霆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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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他急忙收敛精神,专心听着刘扶光说话。
“现在,重新挑选一个目标,”刘扶光道,“按照我方才说的来。”
赤水王张口结舌,他十年如一日地仰望着属于理想世界的一切,现在要他改换门庭,谈何容易?
他犹豫的时间一久,额头上便冒了汗,刘扶光也不言语,耐心等着他的回答。
良久,赤水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想……我想,如此连年不断的大旱,若是所有人能团结起来,相互扶持,那……”
刘扶光神色复杂,他真不知道,这个险恶的世道,怎么孕育出了赤水王这样一朵奇葩。
……或许,他便是我对三千世界造成的影响之一?
“还是太大了,起码需要几十代人的努力才能做到。”刘扶光道,“再换。”
赤水王没奈何,只得道:“那我想建立一种共识,即便是来自战败国的奴隶,也可以得到生存的机会,赎身的机会……而且他们不会被人在游街示众的时候撕碎。”
“嗯,”刘扶光道,“这个还可以。”
“不会太渺小吗?”赤水王不情愿地问。
“渺小?”刘扶光道,“凡人寿数几何?不过百年。你要改变全世界的观念,起码也要花费几十年的时间,半生奋斗,怎么就渺小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
赤水王十分窘迫,他被刘扶光说服了,抑或潜意识里,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订正了愿望,那他之前做出的一些决策,也就十分没有必要了。赤水王决心与王庭官僚紧急相商,他走后,晏欢收回嫉妒得滴毒汁的目光,转而用依恋而痴迷的神情望着伴侣。
“扶光,你真有气势,”晏欢含情脉脉,倾慕地道,“我都不知道,你还可以做一个那么好的老师。”
刘扶光心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就想让我用呵斥赤水王的语气狠狠骂你是吧?
故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含糊地“嗯啊”了两声。
如此一来,刘扶光便成了正儿八经的帝师。
经由他的提醒,赤水城不再一锅烩地接收流民,但那些商队,确实他们向外界发出沟通信函的最佳方式。刘扶光将铸造刀剑盔甲的法门传授给赤水王,并且教会他如何澄清水质,播种耐旱的作物。
“老师的意思是,让我扩充军队?”
刘扶光耐心解释:“不是让你扩充军队,太子太师是怎么教你……没教过?!行,那我现在教你。国家稳固的基础在经济,但重心在军队,或者说强大的力量上。不是因为你是王,所以就有权势、能决断,而是正因为你是王,能够掌握强大的力量,你才拥有权势、能够决断。你继位不久,连赤水都不能完全握在手里,拿什么跟其它国家抗争?”
“至于什么才是军队的根本,你心里有数吗?”
赤水王道:“这个我还是知晓的,钱粮为军队根本。”
刘扶光点点头:“赤水坐拥水源,我给你澄清的法子,每年商队进出,国与国之间来往,光是清水贸易,便是一笔丰厚收入;至于粮食,有耐旱的作物支撑。待你将军队掌握在自己手中,做起事来就事半功倍了。”
赤水王依言去做,他虽然本性天真,却是个一丝不苟的学生。认认真真,稳扎稳打,不出五年,新政循序渐进地颁布下去,军队的建设也卓有成效。
“只是,王庭为何总有反对我的官员?”他向刘扶光抱怨,“我说什么,他们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老师,我曾在书中看到,帝王之术能够牵制臣子,求你教我何为帝王之术!”
刘扶光从棋盘上收回心神,抬眼看他。
“什么帝王之术,”他问,“纵横权谋、战场奇策、天象人心?你觉得这些算帝王心术吗?”
赤水王默默点头。
在刘扶光对面,赤水王听不见、看不到的地方,晏欢放声大笑。
刘扶光冷笑道:“所谓帝王之术,不过故弄玄虚而已!我要你均衡、斟酌,并非要你弹压人心,因为你的臣子不是白痴,一群人的智慧,永远比一个人更高深。你的位置在万人之上,好比悠哉巨鲸;而臣子却在朝堂里勾心斗角,人和人之间暗流汹涌,这样才能保住官职与地位,他们跟凶残的白鲨没什么两样。你跟他们比心术?你信不信,只要你开了这个头,他们就会联合起来对付你,更会把你整得很惨?”
赤水王大惊:“可我是他们的王啊!”
“你纵是他们的娘,结果仍是一样的。”刘扶光拈着白子,平静道,“与你说了多少次,人心是肉长的,诚心才能换来诚心。你的身份天然高于他们,要换取臣子的爱戴,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赤水王犹有不服,“这样不是很丢人……”
见他碍于统治者威严,支吾扭捏的情态,刘扶光俯瞰棋盘,落下一子,响声清脆。
“这丢人么?”他问,“我告诉你什么是丢人。”
不等赤水王说话,他便问道:“赤水主城有多少人口,有多少还未被新政惠及的奴隶?开垦沙田的面积到了多少亩,新一季可产粮多少石多少斗,摊到每个人头上大致又有多少?老人孩童的补粮是否按时发放,是否所有人都知道,家里若有人丁五口及以上,便能在缴纳赋税的政策上免除三分?今年的商贸进展如何,财物数额能否对库,有无官员中饱私囊?先月你说军中克扣粮饷问题逐渐滥觞,如今可找到解决的办法?如果你觉得这些都太难得到真实的答案,那我换个问题问你:今晨市集上的鸡子,一颗均价多少钱?”
赤水王张口结舌,嘴唇来回弹动,先几个问题还能回答,到了后面,刘扶光挨个问下去,他的脑子已成了一团浆糊,只听到最后一个问题,便下意识猜测道:“一颗鸡子,均价一、一个银?”
刘扶光面前,黑子“啪”一声落。
“这方叫丢人。”刘扶光说,“一个银是十二颗鸡子的价钱。去吧,别再问什么帝王之术,我从未见识过那种东西。”
赤水王双目转圈,脑子里不断回想那些问题,发昏般走了。
凝视他如玉的凛然的面庞,晏欢呼吸急促,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在火里煮沸般躁动。
刘扶光再落一子,道:“你输了。”
晏欢本就身躯滚烫,听到这清晰干脆的三个字,小腹处猛地痉挛一跳,仿佛顷刻炸开的燥热烟花。
“是,”他哑声道,“我输了。”
随着时间推进,赤水王的目标也越来越近。赤水城稳定而繁荣,无论军方还是民间,他都掌有莫大的威信。
在一次击退来犯者的战役中,赤水的军队大胜而归,吞并对方的城市后,赤水王以身作则,遵循新政的律令,对战俘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宽容。
他准许他们以工作来换取活命的机会,更准许他们赚钱赎身,而不必死在喜怒无常的奴隶主手上。
“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赤水王兴奋地对刘扶光说,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的男子,“我做到了!”
刘扶光表示恭喜,镜中过去十多年,他和晏欢仍然未能找出离开的方法,似乎镜子执意要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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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留在这里。
有了修真者的指点帮助,赤水的军队几乎不见败绩,赤水王的名号传遍沙海,他被冠以仁慈的名号,受制于他,不少原先残暴的统治者,如今也不得不用和缓的策略对待国民,以免人心为他所收。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有一日,或许到了很多年以后,刘扶光都将那天会记得清清楚楚。
——那一日,天忽然黑了下来。
诡异的日食转过七天,七天之后,沙海中的数个国家,竟不约而同地联合起来,意图攻打赤水。与此同时,谣言更是广为流传,在大地上轻飘飘地回荡。
许多人都说,赤水王才是大旱的罪魁祸首,因为他乃旱魃,只有将旱魃的身体完全破坏,这场永无止境的干旱才能停止。
流言甚嚣尘上,赤水王很想找刘扶光商议对策,然而已不能了,因为从日食转动的那一刻起,镜子便将刘扶光彻底隔开,与晏欢置身于同一空间。
他的老师走了。
赤水王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但现实却不容他为此感到崩溃。赤水的军队即刻集结,与数国纠集的强军开战,几十载的累积耗于一旦,征战多年,赤水王从未见过如此疯狂的军队,就像……就像那场日食使人们变异了,他们开始变得无比嗜血、好杀。
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再度侵蚀进他的血管,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利,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癫狂的浪潮中活下来。
城池一座座攻破,敌我不分的大军将战场变成了屠宰场,记载着“人相食”的战报,雪片般飞至他的桌案。人心如此浮躁、暴虐,甚至连吃饱喝足的生理需求,都不能压制人们愈发高涨的攻击性。
有什么正在发生变化,不能扭转的变化,赤水王深知这一点,可兵败已是无可挽回的颓势,毕竟人可以战胜另一个人,却很难战胜一个杀人如魔的疯子。
那一刻,赤水王忽然如此深刻地领会了一个道理。
——或许,只有在面对共同的敌人时,人们才能团结一致。
这个道理残忍得近乎幽默,赤水主城也被狂热人潮攻破的那一天,赤水王只是站起来,茫然地面对着晦暗的天空。
他的须发已经被疲累和恐惧熬得发白,宛如垂暮老人。
老师,我在古籍中看过,赤水为神女魃的放逐之地,女魃为苍生而战,但苍生仍然抛弃了她,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赤水的王族,才是真正罪神的后代呢?
没有回答,刘扶光眼睁睁看着城池沦为血海与火海,赤水王死战力衰,被人群从王宫中拖至广场的时候,他还活着。
被剥皮削肉,千刀万剐祭天的时候,他仍然活着。
狂乱的人海呼喊上天的尊号,他们将这罪神的后代,仁慈的王者献与天和地,如此,便能降下大雨了吗?
十岁那年,他仓皇奔回王宫的道路,终于在今日成为了他的死路。
“他就是旱神……”无尽的苦涩中,刘扶光喃喃道,“赤水王……他真的是旱神。”
晏欢捏住他的肩膀,正要开口安慰,镜中天地倒转,光景回溯,仿佛一瞬,抑或斗折崎岖的数十年,暴乱的场面一变再变,最后归于一处富丽王宫。
年轻的赤水王按剑而起,吃惊道:“你是谁?!”
晏欢还保持着伸手的动作,抬头一看,这回,被踢出来的人变成了他自己。刘扶光眼泪还没干,已然站到了另一个空间,呆滞地望着他。
晏欢转身,望着惊恐的年少王者,面无表情道:“我是你爷爷。”
第230章问此间(五十八)
刘扶光还在思索那见鬼的日食是什么来头,听见晏欢这么说,顿时黑了脸,道:“晏欢,客气点。”
赤水王头发炸起,大喊道:“魔头,受死罢!”
说着,长剑出鞘,便朝晏欢劈头斩下。
晏欢心不在焉地伸出两根手指,剑锋卡进食指与中指的第一指节,便如卡进了坚不可摧的泰山,剑尖纹丝不动,休想往前分毫。
龙神上下打量着年轻的王,十多年如一日,爱侣与这凡人置身在同一时空,朝夕相对,哪怕这是观世镜的诡计,晏欢仍旧手痒牙更痒,只想按照前一次的死法,再来一套千刀万剐的小游戏。
“地上天国?”晏欢玩味地笑道,“凡人,难道你也想做哲人王么?”
赤水王面色一变,知晓自己的剖白已经被眼前不祥的男人听见,他想呼唤侍卫,但不知为何,他就像着了魔一样,回答了这个男人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你这样的……不是一路人,立刻离开我的王宫,我的国家!”
“魔鬼的愿望,当然只能引来魔鬼本尊。”转念一想,晏欢松开手指,倒是察觉出了一点趣味。他缓缓踱步,在刘扶光身边徘徊,“怎么了,难道你不想终结自己的噩梦,不愿实现自己的理想吗?”
晏欢停下脚步,望着面色发白的赤水王。
镜子分批次地将他们投入这里,与赤水王单独面对面,其中肯定有什么门道。
“只要你点头,我就可以帮你,想想吧,你的心愿,还有你那美妙的世界……”
赤水王忌惮地望着他,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长剑:“滚开,魔头,滚开!”
见他如此模样,晏欢发出轻柔的长笑,直听得人毛骨悚然:“当然,我不急,等你想通了,自然会来求我!”
说完,他化作一道黑烟,朦胧散在王宫的金色地板上。
站在暗处,晏欢旁观着赤水王到处戒备的姿态,只等着他狠狠倒霉。刘扶光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听见爱侣的叹息,晏欢慢慢地咬紧了牙关,妒忌的毒液,油煎火燎地折腾着他的心。
先前他就在思索,旱神所说的交易,是与谁的交易?他看着刘扶光的眼神,说至善迟来时的语气,还有要带刘扶光离开的动作……爱情使人千百倍的敏锐,晏欢嗅出了分外微妙的气味,因此看待旱神的前世,也是恨不得啖之而后快的态度。
“……你心疼了?”他压低声音,将这句红醋腌了八百年,满含怨气的酸话脱口而出。
刘扶光诧异地瞪着他,片刻不语。
问完这句话,晏欢又觉得后悔,接着找补道:“不,我不是这个……”
“你管我心疼谁,总归不会心疼你。”刘扶光淡淡回道,“怎么样,满意了吗?”
晏欢低着头,就像被隔空赏了两个耳光,皮囊的脸色俱涨红起来。
他难过地小声道:“情难自抑,我没有旁的意思,你也不用拿这样狠的话激我……”
他垂着头,弓起腰,一瞬仿佛缩成了很小的一团,往日里的威风神气,全抛去了九霄云外。刘扶光蹙起眉头,看到晏欢这副可怜样子,沉默半晌,才道:“好了,旁的话便不提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晏欢低着眼睛,九目团在一处,咕哝着回答:“……旱神的前身是赤水王,镜子的意图则在于改命。否则它不会让我们轮番上场。我是至恶,我也只会用至恶的法子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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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扶光点点头,两人安静许久,谁也不开口,片刻后,晏欢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了起来,道:“扶光,你看檐下那两只互啄的鸟儿,羽毛金金的,倒是喜庆的很。”
叹了口气,刘扶光终究不忍,问:“你的伤势如何了,可有恶化吗?”
晏欢一怔,又笑开了,这时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乐呵呵地道:“没什么,伤势糟糕是糟糕,不过等事情尘埃落定,拿回龙心,总能恢复。”
刘扶光低声问:“还能撑住吗?”
晏欢回过头,与刘扶光对视,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如果这个时候,我回答诸如“我快不行了”“我捱得艰难”这类的话,他又会如何待我?他会改变态度,伸出双手来帮助我吗?
他会的,我知道他会。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今日他已经出言关心我……我不必弄巧成拙。
片刻后,晏欢温柔地道:“放心吧,我能撑住。”
朝堂之上,赤水王的决策还在不断被人提出质疑。他接纳流民与他国的逃难者,王城的治安逐渐开始发生混乱,盗窃抢劫之事时有发生,更有杀人案件频发;每日消耗的水源和食物,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最要命的,国境内外,开始出现别有用心的探子,打着“赤水王开恩”的名号,试图窥探情报。
年轻的王者束手无策,他凭借志得意满的豪情颁布法令,却疏于善后的谋略。新王上位,根基本就不稳,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令王庭的裂痕愈发扩大。
他不必要地培养了大臣蠢蠢欲动的野心,又错误地估计了自己身为王者的威严。他一直仰视父亲的背影,看先王是如何压制自己的臣民,看得太多、太久,便误以为那权力的强势光环,从来也属于自己。
新王继位第四年,赤水城的内忧外患一齐爆发。赤水王空前丧失了统治者的权势,他的政令甚至无法飞出王庭,昨日罢黜的官员,今日却仍然能够大摇大摆地站在王庭里,对他笑嘻嘻地行礼。
如此为前提,赤水的军队哗变,将新王无比冷酷地拽下了王座,胜利者正是王庭的宰相,追随先王辅佐的元老。
作为看着赤水王长大的老人,宰相并未怜悯败者,他令人对废王施以黥面之刑,又着人打断他的右臂和双腿,把他逐出赤水。
废王凄惨无比地离开后,他的妻儿也被尽数处死,可谓斩草除根。
大漠沙如雪,一弯新月,照耀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废王。
在这生命的垂危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不算太久远的往事:他曾与魔鬼交谈,并且欠下魔鬼一次哀求的机会。
“我……求你……”赤水王的嘴唇蠕动,喝出几个冒着白雾的字眼,“求你……”
月色空寂,平坦如银的沙海上,有个黑衣人站在那里,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晏欢愉快地说。
漆黑的触肢从他的袖口里蔓延,缠绕住赤水王的四肢,发出骨肉攥响的刺耳咯吱声。
垂死的男人大声惨叫,那痛苦实在超越了他能够承受的极限,好像所有的骨头都被打碎成残渣,皮肉血浆也被疯狂地绞动。他哀嚎、求饶,可折磨他的魔鬼只是嘻嘻冷笑。
“这就是你选择的路,”魔鬼说,“不能后退,也无法回头!”
赤水王昏了过去,再醒来时,他置身于一间山洞,身体完好无损,甚至比健康时还多了十分的力气。
魔头走进来,丢给他一个兽皮的卷轴。
“按照上面的方法修炼。”魔头道,“三天之内,我要看见你的进度,否则,你孩子的手就保不住了。”
说完,他便离开,赤水王茫然至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再看那兽皮,也如天书般艰辛晦涩。
自然而然,任由他抓光了头发,他这三天还是毫无收获。三日后,魔头前来视察,见到他惊恐的模样,仅是高兴地笑了下。
当天夜里,赤水王便见到了自己五岁的小儿子。
紧接着,他懵懂稚拙的小儿子,便被漆黑的触肢豁然斩断左臂,鲜血狂喷!
赤水王双目发黑,他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杀死魔鬼,然而,对方轻而易举地收走他的儿子,再给他留了一句话。
“三天之内,我要看见你的进度,否则,你孩子的手就全保不住了。”
他拼了命地学,拼了命地参悟,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小儿子又失去了一只手、一条腿。
他疯了、恍惚了、麻木了,可魔鬼只是以他的痛苦为乐。待到他终于入门,能够“将天地间的气流纳入体内旋转”后,赤水王已经开始怀疑复仇的对象和目的。他究竟是要报复叛国者,还是要报复魔鬼,抑或走投无路,选择了魔鬼的自己呢?
“怎么了,恨我?”魔鬼大大咧咧地说,“恨我没用啊。就告诉你吧,你看到的全是不实的幻象,你儿子早就死了,你滚出赤水城的那一刻,他就被新王斩首啦。不过,你修炼的法门,倒是很需要用这招来提升你的心境。”
赤水王愣愣地想了一会,缓缓点头道:“哦,好的。”
“继续修炼,”晏欢不耐烦地道,“三十天后,我要看见你的进度,否则,你的手就保不住了。”
一旁,刘扶光无奈道:“你为他选择断情道,修炼起来确实快捷,只不过……”
“我没办法啊,”晏欢耸耸肩,“他这么废物,不抓紧时间修炼,到时候哪能抵得过那些剿灭他的军队?凑合着过吧,还能让我替他打不成。”
第231章问此间(五十九)
纵然知道镜中幻境无常,十多年的师生情分,刘扶光仍对晏欢手下的赤水王感到不忍。
他知道晏欢善妒如火的性子,自己去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叹道:“但愿你的法子能有用罢。”
事实证明,晏欢的方法不仅有用,而且作用完全超出了刘扶光的设想。
赤水王的一生中,接连经历了成王、被废,继而被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敲断三肢,像死狗一般赶出王城,废王的身份天下皆知,再遭受了妻儿惨死的祸事……年少时滔天富贵,中年后尽化作过眼云烟,仿佛金粉迷醉的幻象散去了,徒留狰狞险恶的真实人间,对他张开血淋淋的大口。
现在,他落在晏欢手里,至恶别的没有,成魔入道的法门,那是恒河沙数得多。他重塑了赤水王的经脉,又随手翻出本断情道的口诀身法,只管逼迫他往死里练。
赤水王完全是被打碎了,再叫晏欢随心所欲地捏出一个形状来。至恶的言行重塑了他的心志,也彻底改变了他这个人。
“力量才是一切的根本啊,”晏欢慢悠悠地说,底下的赤水王已经摔成了个血葫芦,“你想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想让所有人都按照你的规矩行事,没有力量怎么行呢?手握强大的力量,你的理想才会被视作天国,而不是疯人的空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强者八方通吃。”晏欢自言自语地笑道,“这就是世间最朴素,也最根本的道理。正是因为你不懂,所以才会跌到今天的境地。”
他手指轻点,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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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掉了一些触须在沙地上,魔气滚滚,漆黑触须翻涌着石油的幻彩,遇风便涨,转瞬便化作混沌无形,肢嘴乱舞的怪物,朝赤水王撕咬过去。
赤水王只提着一柄大刀,刀刃上却自覆着烈焰的红光,他大吼一声,与鬼兽鏖战在一处,飓风般的火焰平地爆开,将沙地烧出熔化晶亮的釉色。
只是火海之中,凡人固有炽焰之威,仍然无法抵挡不断再生的鬼兽。赤水王三两下就被扯断了手臂,口鼻喷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鬼兽如拖死狗一样扯着他,晏欢化作诡谲黑雾,飘悠悠地降落到赤水王的身边。
“你知道吗,世上形形色色的人这么多,我独独最憎恶一种人。”他转到另一边,低低地、咬牙切齿地笑,“辜负了妻子的男人,我心里最为厌恶。因为这类人明明拥有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却偏偏不去珍惜它……”
至恶的面庞在风中游离不定,眼珠犹如上涌的泡沫,从他身体各处翻腾上来,它们漫不经心地瞟过赤水王,仅是一瞥的份量,便已经叫他剧烈发抖。
席卷的烈焰陡然缩小,在沙地上不甘地跳跃。
“你的妻儿惨死,是谁的错?”
赤水王喃喃道:“……是我的错。”
“你国家转手他人,忠心你的臣民也被清剿,是谁的错?”
赤水王嘴唇嗫嚅,道:“……我的。”
“你落到如今的田地,从一国之君,变得比一条狗还卑微下贱,又是谁的错呢?”
遍地苟延残喘的火苗熄灭了。
赤水王麻木道:“……我。”
至恶嗤笑着离开他,又用先前那种极度痛苦的方式,令他重新长出了臂膀。
“你心里有数就好!”晏欢满意道,还待说些诛心之论,刘扶光已然不悦地从背后瞪着他,威胁的意味十分明显。
“过犹不及,晏欢。”刘扶光道,“你今日将他逼到崩溃,又有什么用处?”
得意忘形过头了!晏欢这才想起收敛自己恶毒的情态,他腾空而起,将鬼兽化作飞灰,遮掩地咳了一声。
“断情道就是这样修炼的,我也没办法……”
“你就是成心想折腾他,以报复旱神伤你之仇。”刘扶光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少装,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既然看出这个,怎么没看出旱神待你的态度十分微妙?晏欢心里委屈得不行,只是不敢吭声,仅敢唯唯诺诺、点头称是,唯恐刘扶光冷脸走开,再不理会他。
有了至恶指导,赤水王的修为一日千里,他的刀锋变得冷硬如冰,仅在靠近刀背的位置,残存着一线炽烫炎光。
晏欢命他偷盗商队的骆驼,他依言照做;晏欢命他驱赶垂死的流民,他依言照做;晏欢命他提起阔刀,血洗一个曾经在夜晚收留过他的部族,他仍然照做了。
“我令你做这些琐事,你能领会我的意图吗?”晏欢问。
“小恶是为大善铺路,”赤水王浑身是血,平静地回答道,他的脸孔仿佛一张僵死的面具,“我听从你的命令,是为了从你习得更多的本领,完成我的理想。他们是为更美好的明天牺牲的。”
晏欢笑而不语,过了片刻,袖中触须伸缩如电,他狠狠抽了赤水王一记耳光,抽得他脖颈扭折、脊椎断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嗯,你答得很不赖,”晏欢懒洋洋地说,“听得我手都痒了。”
镜中世界一比一地复刻了真实世界的环境条件,在这种灵气匮乏的地方,遭受着非人残酷的鞭策,赤水王却以飞快的速度抵达了筑基期。
他突破筑基后期的时候,晏欢递给了他一把刀,对他说:“这就是杀死你妻子孩子的那把刀,赤水城刽子手的刀。带上它,做你想做的事。”
赤水王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时隔多年,他再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国。他上一次走,带着满身的屈辱与伤痛,他这一次回,带来的则是死亡与战争。
那个心慈手软,言行天真到愚蠢的王者变了,他挥刀再收刀,泼天的鲜血,都不能撼动他脸上任何一根细小的线条。凡人的军队不得匹敌修真者的力量,高耸的城墙更抵挡不住天上的云光,赤水王从城外杀进城内,尸体堆成小山,赤水的浪潮从无今朝这般艳红。
宰相年老体衰,恐惧令他无法站直身体,赤水王提刀,在他身上剜出三个血洞,以此祭奠自己的妻儿。
一切结束之后,他枯坐在染红的王庭,眼中神光全无,只是慢慢抚摸着手中的刀。
终究凡铁,它的刀锋已经磕得坑洼不平,刀背布满裂痕,几乎一触即碎。因此,他非常小心地触碰着刀脊,不敢有分毫用力。
晏欢一袭黑衣,从王庭外侧走过来,踩得一地血水散出涟漪,然后挑起眉梢。
他没有动作,赤水王手里的刀,已然碎成随风而逝的齑粉。
“随手拉把破刀过来,你还真信了?”他百无聊赖地问,“你可以完成你的弱智理想了,然后就给我滚去修炼。”
赤水王默默站起来,自始至终,他不曾问过晏欢为什么帮助自己,因为魔鬼的心意变幻不定,有关魔鬼的意图,更是不能触碰的话题。
他二次登基,重组军队,自己则御驾亲征,用战火点燃了整个世界。他征服沿途的任何国家,诛杀每一个君王、军阀,没有人可以阻拦他,最强大的武者,最精锐的军队,也不过是修真者足下的尘埃。
待他突破金丹的那一日,尘世不再需要法律,他便是律法的化身。赤水王用超乎凡人想象的强力,以及超自然的一双手,重新将财富和资源分配,在纯白色的铁幕下,他打造着绝对的公正。
没有掠夺,因为掠夺的强盗早已尸骨无存;没有穷困,因为不会再有饥饿而死的流民;没有罪恶与阴谋,因为每个人都必须遵循新王的规则,他们不得不彼此团结,彼此友善;甚至连异议与反抗也彻底消失,因为新王的双目,能够看透世上任何人的心灵,早在非议的言论出口之前,异见者便已身首异处。
“这便是我梦中所想。”赤水王说,他的面庞坚硬死板,便如钢铁塑就,“人人安居乐业,像家人一样团结一致,像兄弟姐妹一样友爱和睦。我的世界。”
魔气震荡,他洪亮的声音同时响彻王城,犹如无处不在的天幕,笼罩在所有人头顶。
晏欢立在暗处,得意地对刘扶光翘起尾巴。
“怎么能说我的方法没有用呢?”他炫耀道,“他成了金丹,修为固然微薄,可这世上还有谁能杀他?我已经改写了他的命数,这烂镜子还有什么话说?”
委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修为完满时,一千面观世镜也捏碎了,现在被锁在镜中,也只得暂且忍气吞声,连蒙带猜地完成镜子的要求。
想骂的太多,对他的方针,刘扶光反倒无话可说了,只是简短地警告:“我看未必。”
时光不曾停止,一天天过去,日历慢慢翻向最关键的那一页。
四极大地,全笼罩在纯然的黑色下,晏欢同样被镜子关进另一个空间,与刘扶光待在一处。
龙神就像牛皮糖,紧紧黏在刘扶光身边,尾巴乱甩,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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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欢喜道:“扶光,我好想你!”
刘扶光叹了口气,习惯了。
“仔细看着,”他道,“若这次也功亏一篑……”
“若这次也功亏一篑?”晏欢重复道。
刘扶光说:“那我们也爱莫能助了,只能强闯出去,总不能永远被困在这里。”
长夜弥漫七天七夜,二人看不到任何事物,他们只能看到,七天过后,流言横扫沙——强横的王者原来是邪恶的怪物,大旱即为上苍降下的刑法,因为他不光是这样一个逆行倒施,残暴不仁的君主,更是传说中的旱魃。
流言具体从何而来,如今已不可考证。或许它出自一本特别古老的参书;或许它出自一个半疯瞎子的口中,基于肢体的残疾与言行的狂悖,为其增添了十二分神乎其神的可信度;或许它只是一种民众私下里的共识,通过眼色、手势与心照不宣的暗号传播……
无论如何,晏欢的脸先黑了下去。
“我早让他特别注意类似的谣言,”晏欢冷冷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当真废物。”
刘扶光不说话,他忧心忡忡地观望。
日蚀过后,赤水王的修为变得极不稳定,几乎一落千丈。他惊疑不定地寻找恢复的法门,但是所有的尝试皆为徒劳,他甚至呼唤了魔鬼,请求祂可怕的援助。
刘扶光差不多已经看见了结局。
即便数量再多,蚂蚁都是没办法咬死大象的,但是它们能不能咬死一只衰弱的狼,一头瘸腿的公牛呢?
这就很难说了。
他皱着眉头,忽然纵身飞起,不顾身后的晏欢,一路高升至旷然茫茫的苍穹。
刘扶光一直在想,那暗无天日的七个昼夜,究竟从何而来?他心中是有猜测,只是本能地不愿往那方面去靠拢。
穿过云层,穿过星空与宇宙的隔膜,观世镜的视野,仿佛亦在一瞬间拉长到极致。
在晦暗星光、无尽微尘里,刘扶光看到了一切的答案。
意料之内,情理之中,那答案完美印证了他的推想。
——六千年来,玄日凌空。
九目旋转,背负着黑日的黄道巨龙飞过星屑弥散的世界海,其混沌暴恶、无理盲目,恰如一生之中的孤高天意,无法阻挡,更不得违拗。
刘扶光声音干涩,道:“……是你。”
晏欢追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同时缄默不语。
不用下去再确认了,刘扶光心里很清楚,无论赤水王拥有多少人的爱戴,建立了多么完美仁善的国家,他能练出多高的修为、多无懈可击的心境……无论是不是至善与至恶都出手帮助,他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永远要被狂热的人群凌迟处死,作为“旱魃”,献祭给上天。
因为,造成这个局面的正是晏欢本尊,昔时最为强大的至恶龙神。玄日辐射此世七天七夜,点燃了这个本就弱肉强食的世界,又使流言发酵成了深信不疑的传说。在赤水王死后,万民的执念仍然流连不息,以致这种无比强烈的“氛”,真的扭曲了现实,令古往今来的第一只旱魃破土而出。
晏欢夹着尾巴,低声道:“扶光……”
“嘘!”刘扶光眉头紧皱,竖起一根食指,“噤声,我在想。”
现下唯一的问题就是,观世镜的目的是什么?
作为旱神所持有的神器,观世镜有一点非常奇异的地方,那就是刘扶光和晏欢误入神器内部,却感受不到它的排斥和敌意,反而被它一路引导着行动,就像它是要告诉他们什么一样……
旱神的根脚?这个他们早已知晓。
出去的方法?没有观世镜的允许,他俩要强行冲镜,只怕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刘扶光缓缓蜷起食指,凝神细思。
镜子叫他们对旱神施以援手,分别以至善和至恶的方式,帮助年轻的赤水王达成心愿,只不过两种办法全失败了,赤水王的死因,始终那么凄厉而瘆人。
毫无疑问,至善至恶的两次干涉,是有某种意义在里面的,可那究竟象征了什么呢?
“女魃……”刘扶光脑中灵光一闪,他慢慢问道,“我听说,昔日叔均驱逐女魃,只说了三个字,这可是真的?”
晏欢一愣,急忙回答:“真的,只需‘神北行’这三字,便足以驱赶女魃了。”
——女神啊,请你往北边去吧!
短短的三个字,却沉重如山,蕴含着能够赶走一位帝女的力量,只因言语中潜藏着灵,那是解读世界,诠释真理的密码。
而至恶与至善,本身便象征着黑和白、浊和清、阴与阳的两极。他们合起手掌,便均衡了大道;分道扬镳,则意味着诸世之间的祸事。
刘扶光蹲下身体,在空中画了一个太极图出来。
“这是什么?”他问晏欢。
晏欢回答:“阴阳合璧,这是道。”
刘扶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站起来,喃喃道:“我想,我找出了驱逐旱神的‘咒’。”
话音刚落,镜中的世界,再一次剧烈摇撼起来。
刺眼的白光刹那击穿宇宙星辰,击穿他们眼前的万象!他们的四肢、身躯,皆如镜子般闪闪发亮,折射着来自远方的万千道晶光。
紧接着,从发梢到指尖,清冽的粉碎之声不绝于耳,裂纹飞速蔓延了全身,随即灿然盛放。伴随一声鸟鸣般尖锐的碎响,被观世镜桎梏的力量再次回流体内,晏欢抓紧机会,迅捷地揽住刘扶光的腰,化身为龙,一头撞破纯白的时空,再度回到了睽违已久的现实世界。
世上千年,镜中一日,现实世界的时间几乎没怎么流逝。远处依旧是旱神狂暴的怒吼,他们依旧在赤水神宫塌成的废墟里滚成一团,炽热的空气一瞬涌上,蒸得二人周身水汽四散、白雾弥漫,恍如置身梦中。
镜中数十年的光阴,当真像是一场漫长无比的梦,眼看旱神发狂地撞进来,刘扶光大喊道:“赤水王,停战罢!我已经知道你的来历了!”
旱神瞥见翻倒在侧的镜子,更加愤怒,披头散发地咆哮道:“卑鄙小人!”
“你看,我早就与你说过,”刘扶光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无比熟悉,熟悉到令他为之心悸的声音,“即便是至善,也会耍点小心眼,可你就是不听。”
……晏欢?
不,不是晏欢!
刘扶光惊得猛一回头,晏欢已经挡在他身后,替他接下了捅向后心的一记暗刀!
“好久不见,亲爱的扶光。”心魔露出舒展的笑容,情意绵绵地凝望刘扶光,“怎么了,没想到我会逃出来吗?”
第232章问此间(六十)
至恶的血液粘稠,同时夹杂着冰冷与滚烫的温度,宛如某种扭动的活物,溅在刘扶光面上。
他的瞳孔不住缩小,千分之一秒,或者更短于此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当中关窍。
——“这个至善不当也罢”“若是不想再做至善,那就断了吧”“届时至恶消散,你自然也算不得至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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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神明的言语和承诺。
他一再重申,自己不愿再做至善,晏欢也因此流泪,应允了他的说法。既然至善之名摇摇欲坠,至恶亦为他担保,那他的元神,还能困住心魔多久?
来不及再想下去了,心魔的咆哮的声音回荡于天下地上,他倾吐着古老的箴言,其中一些连刘扶光都未必听得懂,龙语犹如雷霆,晏欢顷刻暴起回应!
他们同时显出了黄道真龙的特征,晏欢的肌肤表面爆裂出无相无穷的漆黑腕肢,犹如延展全身的龙鳞,九目则如连接的脊骨,在脊椎的位置拼成一线,浮岛般凸出;心魔头角狰狞,利齿獠牙交错纵横,一路裂直胸口,独目镶嵌在头颅的位置,每一根狂舞的黑发,俱是强鞭一样抽动的触须。
两头人形巨兽恶毒地强杀在一处,心魔的手臂还插在晏欢后背,转眼被其蛮横地撕碎。
那一刻,刘扶光只得屏息,因为呼吸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两尊神级参战者的死斗,在高天中卷起了生灭变化的无数风暴,他们疯狂汲取着周遭的一切能量,从而使自己能够更快、更狠辣地击杀对手。
赤水的岩浆疾速跳跃狂喷,又疾速冷却下去,变作永远死寂的黢黑岩石。火元素的能量正被他们一丝不剩地汲取,在他们离开之后,这个地方不会再有生命,更不会有温度,残存下来的,唯有无边无际的死地。
“带他走!”心魔怒吼道,“履行承诺!”
旱神很快回神,张开熔岩巨手,冲刘扶光抓来,晏欢爆发出无法言喻的长嚎,仿佛海啸与地震的啸响,这声音完全是仇恨、疯狂、恐惧……诸多情绪的具象化。
“你打你的,别操心我!”刘扶光吼回去,宛如错身在岩火中躲避的玉蝶,翩跹轻灵地避开了旱神的扑击。
至善鲜少出手,就算出手,也不需要讲究什么武器,但此刻他要面对的敌人是旱神,祂是上古女魃的继位者,在神道近乎断绝的今天,对方就与一位真神无异。
刘扶光面朝血色巨人,目光瞥见干枯焦裂的地面,于是,他束起袖口,缓缓伸手下去。
地上断裂着至恶的血,有心魔的,也有晏欢的,更有数不清的散落残肢。他白皙的指尖一触到地表,那些黑似焦油的血液便打着旋地蜿蜒起来,残肢也游曳聚合。最后,刘扶光从中提出了一把形如宝剑,只是单面开刃的长锋黑刀。
“剑为君子器,我竟不知,至善何时也会用刀了。”旱神嘿然而笑。
“你与心魔达成了什么交易?”刘扶光问,不比晏欢心魔的不死不休,他与旱神还有些话可说,“他的话,绝不可信。”
旱神的瞳孔狭长,岁月枯逝,蹉跎人心,刘扶光需要仔细辨认,才能从祂的面容上,窥见昔日那个天真王者的影子。
“再不可信也好,他许我不必被拔除的未来。”旱神道,“仅凭这一点,便强过你二人百倍。”
刘扶光忍不住道:“事情未必就要这样发展。”
旱神凝视他许久。
昏暗茫茫的苍穹,尽数淹没在龙兽残杀的灭世震响中,天象如死、尘寰应劫,这样的凝视,便显得格外有份量。
“你和至恶也进了观世镜当中,想必对我的生平,你们烂熟于心。”旱神道,“你说事情未必要这样发展,那你告诉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能够挽回为人时的命运?”
刘扶光说不出话,他知道没有,观世镜分别给了他们机会,但不管是至善,还是至恶,都不能改变赤水王的结局。
“时间不能逆流,过去无法更改。”他最后道,“我们穷尽心机,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那些还没发生的事。也许花不必枯萎,家园不必离散,人和人之间……亦能少一些恨。”
“那就不必再说了,”旱神哑声道,“他许你作为我的战利品,就让我来看看,至善到底有什么能耐!”
刘扶光心头一凛,大呼不妙。
观世镜中,他确实参悟到了驱逐旱神的“咒”,但咒并不是空口白牙就能说出来的。一个双方不能同时理解的咒,便如对牛弹琴,又有什么用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引得旱神再说两句,他便自然而然地引入咒言,从而一举驱逐旱神,谁知道对方压根不吃这一套,不等他把话说完,直接便要开打。
旱魃并不精于术法,纯靠血脉之力,就能更换天时。旱神深深吐息,如焚的浓云冲天而起,巨量的炙热血雾四下喷射,仿佛有形的雷火。
此时,他周身的温度便如太阳,脚下的黑色岩石迸发出强烈的亮色,进而熔化为横流的液体。神明的领域一瞬扩张,恍若盛放的花朵,原本被至恶吸干的干枯地表,竟同时绽开了大片大片灼热的光斑。
刘扶光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不见,他闪进旱神的领域,无声无息,如同恋人告别时的转身。
刀锋震动空间,无从形容这一刀的精妙之处,它斩向旱神的脖颈,却连一颗狂躁勃发的火星都不曾惊扰。最纯熟的庖丁跳着行云流水的舞蹈,最生疏的帮厨小心翼翼地切割鱼生,他的刀同时囊括两者的特质,大巧不工,美似天成。
旱神的头颅脱颈飞出!与之一同飞起来的,还有冲天的岩浆喷柱。
刘扶光的眼神紧紧盯着那颗飞起来的头颅,他一跃而上,即将挥出第二刀的时刻,耳旁的风声却比他还快,转瞬扑至他的后心。
那是旱神的残躯,刑天为黄帝所斩,尚且不死,区区断首之痛,自然也不能拿旱神怎么样。
巨掌如万吨泰山,朝刘扶光劈头砸下。刘扶光在空中紧急翻身,横刀抵挡,但那无法形容的巨大力量瞬间迫至面前,刀锋爆出尖锐刺耳的音啸,刀背亦重重嵌进刘扶光胸口,这一下,竟将他一击打退了上百里之远!
空中炸出一连串的气浪,刘扶光全身的骨骼都像碎裂般剧痛,他断断续续地吐血,对手却未必给他喘息的时机。短短数息,旱神的头颅已经接好,仅在断开处显示出一圈金红色的伤痕。
“干得不错,”旱神说,“远远超出我的预想。”
祂若有所思地环顾领域,道:“我忘记了,你是日出之国的血裔,定然对火有抗性。”
转向刘扶光,祂接着道:“放下武器,与我离开,我自会像对待老师一般尊敬你。”
刘扶光一怔:“你知道……”
转念一想,祂怎么会不知道?观世镜是旱神的法宝,镜中发生的一切,祂肯定一清二楚。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旱神一面抓来,一面道:“观世镜中发生的事,都将像另一次人生,模糊地印证在我的脑海里,我当然知道。”
天赐良机,这就来了!
刘扶光与旱神交错不下百招,刀锋发出蜂群震颤的嗡鸣,强劲的风压逼人,犹如飞散的细小刀片,割开了他的面颊、衣袍、手臂,他嘶声道:“既然你已有了神的力量,为何不继续完成你的理想,反倒将世人驱赶到大地之下,还派出眷族猎杀?”
“你心疼了?”比起他的吃力、狼狈,旱神则显得游刃有余,闲庭信步,“我确实忘记了,人族算是你的眷属。”
实际上,旱神完全不需要技巧与身法,他运力双臂,便有了开天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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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域同至善清气相撞,居然激发出了刺目的雷霆弧光。刘扶光将刀锋振得如同流水,勉强格开了对方的进攻。
“回答我的问题!”他厉声道,“你害怕面对过去的自己吗?!”
旱神笑声苍凉,祂反问:“害怕?不,恰恰相反,我鄙弃曾经为人的自己!从这方面看,至恶说得倒是没错,世人的痛苦如此之多,以至于需要目睹他人的悲惨,或者亲手造成他人的悲惨,才能获取一点解脱的乐趣,我却无法看清这一点。年少时的恐惧与幻想攫夺了我的一生,直到死后,我才获得真正的开悟与自由。”
“为什么人总要相互厮杀,相互斗争,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他连番提问,伴随这些问题,是一拳比一拳更猛的轰击,“我要终结这一切,又何必费劲建立理想的国度?须知只有面对大敌时,人才能团结一致!”
刘扶光骤然醒悟。
“这就是你的方式……”他喃喃道,“为了实现心中的‘善’,你已经成了当世最大的恶。”
“我那年二十一岁。”旱神说,“不知道十余年后,我会作为旱魃,一切的罪魁祸首,死在千刀万剐的祭天仪式里。为什么呢,至善?人类是你的眷族,那你便来回答我的问题好了,你告诉我,鬼龙负日的影响暂且不论,流言如此兴起,究竟是因为我天真愚蠢,是所有人都轻蔑的王,还是因为我与众不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
刘扶光虚晃一招,从旱神令人窒息的高热拳风下逃走,衣衫边缘焦淬,在风中飘渺翻飞。
“……我不知道。”他如实相告,“我真的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旱神得意地哼笑,祂正要逼近,刘扶光便再度开口:“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旱神不由停下脚步。
“——既然你说了,观世镜中发生的事,就像是你的另一次人生,那么我猜,这件神器并无杀敌的神威,更不能改变过去,它所能改变的,唯有你的未来。”刘扶光说。
神明半是怀疑,半是困惑地眯起赤眸:“是又如何?”
刘扶光说:“但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并且坚定不移地虔信它,因此观世镜一次次地重现你为人为王时的一生,也不过是枉然徒劳。”
“我与晏欢作为至善至恶进入镜中,就是它最后尝试的两次。我教导年轻的你治国为君之道,使你的家国强大、心智澄明,但是随着黑日到来,你终究死于暴民手中;晏欢传授你断情绝爱之道,令你入道结丹,成为凡人绝无可能匹敌的强者,可遭到黑日辐射,你的修为仍然大跌特跌,最终落得同一下场。”
他面对旱神,以刀为笔,化出一面阴阳相生的太极道图。
“阴阳相生,此乃大道。”他说,“我与晏欢,便是大道两极。旱神,观世镜已经告诉给我如何驱逐你的方法,你要听么?”
旱神面色骤变,得意之色消弭无形,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倾听了至善的言语!
他怒啸一声,大步踏出,犹如夸父逐日、共工触山,竟是不顾一切,吼叫着冲刘扶光碾撞。
刘扶光凝视祂的眼目,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道:“神逖行!”
——那一刻,太极两仪剧烈震颤,一化黑眼白龙,一化白目黑龙,犹如两股冲天飓风,又像黑白二色的坚硬钢锥,狂轰着钉进旱神胸膛!
浓血涌如岩浆,旱神的身躯便如喷发血海的火山,海啸般的赤红蒸汽淹没了大地,祂的怒吼变作痛苦的哀嚎,刹那倒飞出去,一去便是千里!
数万年前,叔均对着女魃乞求,说神啊,请你往更北的方向去吧。女魃就去了,因为更北的方向,尚有她的容身之处。
而此时此刻,刘扶光对旱神说,神,你便远离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了吧!旱魃也必须退避离场,因为此世已经没有祂的容身之地,大道两极都曾对祂施以援手,只是祂不愿更改自己的主张。
地表开裂深谷般的沟壑,宛如创世铜牛,拖着日月星辰的牛轭,深深犁过这片不毛之地。地下的岩浆暗河发出低低的潮涌之声,亦如胆怯地呜咽。
这下声势之浩大,引得心魔与晏欢竟不约而同地停手,看向下方时,眼中全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心魔忌惮,晏欢狂喜,二者都不曾料到,刘扶光居然还有如此后招。
“你得意什么?!”心魔难耐计谋落空的怒火,对晏欢呲牙咆哮,“至善强盛,你就衰弱,看看你自己的模样,你真以为能胜过我?”
他说得确实不错,晏欢惨遭轮番削弱,还能站在此处,与神躯龙心一应俱全的心魔相拼,就已经堪称奇迹了。现下,他简直残缺得可怕,龙血瀑发如泉,浑浊九目,过半数都被心魔打瞎,眼球中形状不定的晶体相继爆开,化作烂泥般不堪的肉花。
看着他,心魔立刻就有了别的主意。
“至善!”他劈手攥住晏欢作为脊骨的九目,朝下方喊道,“若不想叫本尊被我吞噬,就来世界海内寻我!记住,我的耐心有限,时间更是有限!”
说着,他强提起晏欢的残体,一声啸响过后,云海爆出巨大黑洞,直通外界亿万星尘。
心魔与本体都消失了。
刘扶光咬牙暗骂,他抓紧时间,冲向处于放逐边缘的旱神。
他必须拔掉这个锚点,他必须……
流星坠地般的宏大天坑中,旱神还活着,炽热的鲜血蒸汽不住喷薄,祂的胸膛整个凹陷下去,四肢筋骨开裂,即便要重生,那也是极其缓慢、艰难的过程。
“动手……吧……”祂满口是血,含糊地说,“铡下我的头颅,将它带走……我便逐渐碎解,从此不复于世。动手罢……”
刘扶光一瘸一拐,提起手中长刀,对准了旱神的脖颈,他先前斩过的位置。
他想到万里沙海,无边无际,旱神为这里的世人制造了一尊绝对无解的统治者,人们活着,但是活在对祂的恐惧之下,祂自称只有面对统一的大敌,才能使所有人团结一心,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面对共同的恐惧,人就能如此简单地放下一切分歧矛盾,那为何还会有樟柳神的出现?
刀锋高举,刘扶光又蓦地停顿。
……但不可否认的是,赤水王没有做错任何事,正相反,他的愿望是真的,他的努力也是真的,一切皆为弄人天意。他本不该死,旱魃也不该现世,是万民的所作所为,催生了这样一个怪物的诞生。
长刀微微偏移,面对重伤难愈的旱神,刘扶光同时陷入了无法断决的境地。
不错,确实是当时万民的罪业,可人死如灯灭,他们的孽债,难道要祸及子孙,令后人代代偿还?就算祸及,那么旱神的复仇截止到多少代才能够满足?数千年过去了,赤水王无辜,旱神却是毋庸置疑的有罪。
刘扶光第二次举刀,不知为何,他心中鼓着一口气,不愿泄出。
既然如此,天理讲求因果循环,一切错处都得算在晏欢头上。是至恶催生了这场悲剧,他背负玄日而过,就此激发了所有人心中的恶念……我也囚困于棺中,不能听见诸世悲泣,哀凄难绝。
刀锋再有放下的趋势,刘扶光急忙攥紧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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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别再想了!善恶有别,为了大局,我必须拔除锚点,让心魔无计可施,否则一路走来,岂非白费心血?
他第三次高高抽刀,然而这一刻,他怔怅出神,脑海里只剩下最后一道身影。
晏欢。
他本就衰弱得无以复加,铲除旱神,他便再无任何自保能力,心魔要杀他,不过一念之间。
……晏欢。
刘扶光三次提刀,三次放下。
最后,他下定决心,望着旱神,低低说:“就留你在这罢,回来再跟你算总账。”
不料他会这么说,旱神当即惊愕无比,失声道:“你……你可是至善,怎能不动手杀我?!”
“我不是至善。”刘扶光转身离去,沉声道,“自此,就不再是了。”
第233章问此间(六十一)
心魔怒不可遏,将本体摔进世界海的空旷中央。
“我才是至恶,”心魔一字一句,独目中变化无穷的瞳孔,狰狞地扩张到整颗眼球,“我才是至恶!”
晏欢蜷成一团,不住呕出血,以及粘腻如内脏的肉块。
他早就是强弩之末,灯枯油尽之态,连瞎子也看得出来。他的神躯被心魔占夺,此刻的肉身,全然是靠神魂捏起来的残体。
不知为何,在这濒死之际,他听见心魔咬牙切齿的宣誓,内心唯余好笑。
以前的我,便如你一般,他嗬嗬地发出笑声,在心里如此想到,可是至恶的身份,又是什么值得拥有的好事吗?
除了痛苦和悔恨……它只为我带来了痛苦和悔恨。
“你笑什么?”心魔猝然逼近,独目疯狂乱颤,“你笑什么!”
晏欢全身上下,俱像个被打漏的血袋,汩汩潺潺地往外喷涌,他嘶哑地笑道:“一句话,说一遍……还不够有份量?”
心魔死死盯着他,忽然说:“我就该活吃了你。”
晏欢毫不在意,咧嘴一笑:“吃啊,别客气……请!”
心魔不敢,他也知道心魔不敢。融合本尊的神魂,无异于回到原点,他对回溯时光的渴望,能敌过晏欢对至善的爱吗?已经到了这一步,心魔万万不能赌这个可能性,至恶的劣根令他怯懦。
“你指望他来救你?”心魔冷冷问,“一个没了道心的至善,又有什么用处?”
你说得没错,可惜啊,他连至善都不愿再做了。
这个仅有他和刘扶光知晓的秘密,只在晏欢脑海里一晃而过。明明已至垂死,他仍然感受到了一种浓郁、甜美的幸福,恶毒地盘踞在他的心尖。
“也许,你说得对,”他无所谓地笑道,“但不管他来,还是不来,我都快活。”
心魔面上,逐渐显出诡诈的神情。
“所以,我不会让你太过称心如意。”他笑了一下,将手伸进胸膛,竟就此挖出了那颗漆黑跳动的龙心,朝晏欢蹲下。
“——让游戏变得更有趣一点罢。”
飞越黑洞,穿过星星流泻的银河,刘扶光只身站在翻涌微尘的世界海,眼前恍如展开了万古长夜。
心魔的力量,已然深深影响到了周边的星辰,并且还有飞速扩散的趋势。
巫罗倾尽一世之力,为刘扶光治愈旧伤,虽然不能完全恢复,但仍令他重获穿越诸世的实力。遵循着神识的指引,他掠向全部黑暗的终点。
心魔到底需要什么?
刘扶光不知道,他只能隐隐约约地猜测,为了夺取至恶的位置,将晏欢取而代之,他大约是可以做任何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骤然停下脚步。
仿佛蛛网的圆心,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立在高处,一个倒在下方。
“至善,”高处的心魔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容甚是古怪,“你来了。”
刘扶光直视他的独目,寒声道:“你想怎么样?”
望着他,心魔了然道:“你没有杀旱神。”
他抬起下巴,示意倒在地上的晏欢,说:“不过,你却要杀他。”
握着刀锋的手紧了紧,刘扶光目光冷硬,问:“我凭什么听你的?”
心魔咯咯地笑,就像个稚年的小女孩似的,他赞赏地说:“你们紧赶慢赶,九个锚点,叫你们拔去了一半,旱神固然未死,也能叫你一语驱逐……很出色的成绩!”
他站起来,化作一阵流连的黑雾,居然丝毫不惧,就此逼近了刘扶光。
蜷缩在地上的晏欢早已失去人形,仅是一团不辨四肢,不见头尾的肉块而已,没被打瞎的几颗眼珠淤肿难言,勉强转向刘扶光。
见心魔靠近,他发出吃力的喘息声,还想极力挣扎,被心魔袖中一鞭,直抽得黑血四溅。
“闭嘴。”心魔道。
刘扶光眼皮一跳,他从未见过晏欢沦落至此的惨状,掌心抽搐,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长刀。
心魔察言观色,笑意溢于言表。游曳于世界海,他肆无忌惮地来到刘扶光耳边,想要轻佻地亲吻那如玉的耳垂,又被清气所阻。
“至善,你心疼啦?”心魔低语,“只可惜,这事却不得不让你亲自下手。能杀灭至恶的,也唯有至善了。”
饶至另一边,心魔的声音,像一匹流泻的蜂蜜,抑或散开的丝绸,甜腻诱惑得骇人。
“我知你良善,也知人族为你眷属,你爱他们,就像他们爱你一般……想想罢,扶光!好好想想。如今,我就以三千诸世,与你做了谈判的筹码。你杀晏欢,我便放过这些小世界,叫万千生灵得以活命,不被我所屠戮,不为你所连累。”
如雾流连的声音,犹如香炉泄地,一下弥漫得到处都是:“更何况,你是否忘记,我们都与晏欢有深仇大恨?他的痛苦催生出我,我生来何辜,为什么就要白白地承受这痛苦了?而你呢,他背叛你、害惨了你!他对你杀身取道,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你能放过他吗?不要被他蒙蔽呀,扶光!几句歉疚的好话,几滴眼泪,难道就让你忘了他的下贱之处吗?”
“杀了他。”心魔说,“只要你存有杀心,你是可以轻易杀了他的。我愿意放弃回转光阴的计划,只要你能杀了他。”
刘扶光静静半晌,问:“然后呢?我杀了晏欢,你再取而代之?”
“那又有什么不好?”心魔激烈地反问,“我是干净的!扶光,我是干净的,我没有伤害过你。我的过去是一张白纸,只要你承认我的身份,我们就可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情天孽海、万般纠葛,都能一笔勾销,难道这不好么?”
一时之间,刘扶光无法言语。
心魔殷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刘扶光则望向下方的晏欢,看见他湿漉漉地瑟缩着,从没有如此渺小,如此沉默,如此丑陋……如此脆弱过。
“去啊。”心魔催促,同时万分轻柔地在他肩头上拂了一下。
这下的力道,就像雪花飘转,落在一片叶子的尖端,但也让刘扶光踉跄着前进了一大步。
在他身后,心魔补充道:“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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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箭双雕……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交易啦,扶光。去啊。”
刘扶光当真依他所说,慢慢走向晏欢。他松开刀柄,那黝黑的刀刃就悬浮在他身边,不住打着转。
他跪坐下去,因为实在无法分出身体构造,他便伸手下去,数千年来的第一次,他主动把晏欢抱在怀里,任由粘稠的黑血,染湿他雪白的衣袍。
“扶光……”那些眼珠慢慢挪转到面朝刘扶光的方向,晏欢发出无比沙哑的声音,“你来了……”
热气蔓延上刘扶光的眼眶,他轻声说:“我来了。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晏欢哑声道:“不能,保护你了……我辜负了你的期望,真对不起……”
“傻子,”刘扶光笑了一声,“省点力气罢,别说了。”
晏欢并不停下,他知道,兴许这便是他最后一次倾诉的机会了,他攒着一口气,拼命道:“我爱你,扶光,我真爱你……我想每日每夜都对你说,永远说不烦,永远也不会厌倦……”
说得太急,动情动气,晏欢又开始剧烈吐血,刘扶光指分灵炁,按住他抽搐的残肢,没有出声。
良久,晏欢睁开肿胀的眼睛,嘶哑道:“你看,扶光,那是星星……”
他忽然不说话了。
视线逐渐清晰,沉浮弥散的细小星辰,都倒映在他的眼眸里。
那不是星星。
泪水从刘扶光的眼眶里滴落,又在世界海里散作万千晶莹的粉尘,漫无目的地四下飘荡。
“你哭了?!”他和心魔同时开口,一半凄厉,一半受宠若惊,“你是……为我哭的吗?”
刘扶光垂下头,这一刻,他似乎是要亲吻怀中可怖扭曲的血肉怪物,但只有晏欢能够看见的地方,他发觉刘扶光的嘴唇微动,做出了不同的口型。
我要救你,他说,我会救你。
晏欢定定地注视他,混杂的心音,如微弱电流般窜进刘扶光的紫府。
“趁现在,杀了心魔。”
刘扶光微微一顿。
他斟酌的时间略微有些长,又一道心音打来。
“快!他心性狂妄,自以为运筹帷幄,此刻疏于防范,只要你假意答应他,再捅穿他的心脏,他必死无疑!扶光,你是至善,就有做到这事的本领,千万不要错过我们唯一的机会!”
刘扶光抬起头,万分之一秒的间隙,他看到心魔正巧转过头去,仿佛忿忿至极,一时不愿看他和晏欢的互动过程。
是偶然,还是刻意?
然而,正如晏欢所说,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时机,错过它,只会令人追悔莫及。
电光石火的刹那,刘扶光黑刀在手,犹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心魔似有所感,他猛地回过头,仅能用余光捕捉到两种连成虚线的颜色:白的是刘扶光的衣衫,黑的是落在白衫上的血,以及他手里的刀。
无有赫赫风雷之声响,不见炫目盛世之光彩,这一刀便如剑意内敛无形,却是直奔着他的心脏去的!
刀尖已经触及心魔的胸膛,势如破竹地向内错进,生死闪现之际,心魔面上的表情居然一片空白。
是他尚未反应过来,还是他早有预料,这不过是刘扶光自投罗网的一次袭击?
不,都不是。
——千钧一发的时刻,心魔只是怔怔地看着刘扶光,就好像……就好像一直以来,牵制他的丝线全然断裂,他又能用本真的面目,望着自己的爱侣了。
“心魔”身上,九目虚影浮现,与此同时,不成形状的“晏欢”亦从地上抬起一只眼球,诡秘地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好像在无声地嘻嘻笑。
身份互换。
临在刘扶光即将得手的倏然间,作为这出戏码的主演,心魔才解除了控制本尊的手段,这个紧迫至极的关头,再想收手,便如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可使人诧异的是,刘扶光眼中,并无半分惊骇、懊悔、无措,以及与之类似的神采。他的面容平静而坚定,仿佛天心洞开,唯余一轮圆满明月,映照江河万川。
“不要怕,”刘扶光说,“相信我。”
长久以来,晏欢惧怕与爱相关的任何情感。
初次与刘扶光相识,他的触碰便带着刺骨难耐的灼痛,仿佛阳光照射冰冻之人的肌肤。这种感情像铺天盖地的海潮,将人不由分说地淹没。起初,晏欢想要逃避这样无孔不入的东西;后来,他逐渐了解它的力量,发现它是何等柔软、孱弱,逃避的心态,便立即转为了轻蔑与鄙夷;再后来,他亲手抛弃了它,却没有想到,它早就跟自己的血肉心肺密不可分,他丢了它,等同于摧毁了自己的半身。
直到现在,晏欢仍然害怕。
爱太脆弱,太珍贵,太容易收到损伤。一团火,要如何才能在这个料峭如冰的世界上活下去?他可以残忍,可以无情,可以成为一切卑鄙无耻、凶暴强硬的东西,但爱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此刻,听见刘扶光的声音,晏欢的胸膛便被点燃了纯粹的热度,犹如春潮,爆发的飓风,像极了膨胀的羽绒,直搔得他心腔柔软,酸涩得发痒。
这不是愤怒,不是杀意,是另一种强烈的喜悦,几乎就像面对神像的狂信徒,他心中眼中的快乐和幸福,顷刻泛滥得难以言喻。
为什么要怕呢?这不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迎接刘扶光的刀尖,迎接他赐予的死亡——晏欢苦求不得的葬身之地,已经尽数展开在他身前,美得他头晕目眩,不能作声。
“我不怕。”张开双臂,他喃喃地回答道。
长刀嵌体!这一刀正中贯穿了那颗强劲鼓动的龙心,破出一捧黑金杂糅的浓郁鲜血,剧痛犹如天雷灌顶,从上至下地爆破了晏欢周身的每一丝经脉,每一根血管。
这是至善降下的绝罚,刘扶光怀着杀他的心而来,因而至恶也唯有伏法。一如当日,晏欢在钟山之上掏走至善的道心,此后六千余年,就是他称雄争霸的世界。
心魔难掩狂喜,他一把甩开孱弱的表象,从下方跳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真高兴啊,他太高兴了!他甚至可以载歌载舞,用小丑般的形式来庆祝这一幕,至恶死了,至恶马上就要死了,他是至善杀的!
“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吗,天道!”心魔声嘶力竭地狂喊,“至恶死了,是至善亲自动的手!我可取而代之了罢?我这便要取代他的位置了!”
世界海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万千雷光,犹如远古巨龙的威严咆哮,轰然响彻八方。心魔激动万分地看着这一幕,他完全知晓,天道已经对他的话语做出了回应,十万雷劫降临的那一刻,即为晏欢被收回取走的那一刻。
雷霆的无上威势,也不过是刘扶光耳畔的杂音,湮灭在即,晏欢的九颗眼目,尽皆挣扎着凸出体表,争先恐后地凝视爱侣。
与晏欢对视,刘扶光遽然断喝问道:“至恶何在?你只是晏欢,是十一龙君与人皇氏之子,是得继大统的龙神而已!”
雷劫犹如惊鸟长鸣,心魔蓦地愣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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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理解地瞪着刘扶光,独目上下乱窜,从那柄破体而出的长刀,看到刘扶光坚毅果决的侧脸,还有他与晏欢对视的眼神。
……封正。
封正、封正……是他妈的封正啊!雷劫不是为收走至恶而来的,它们是为了考验晏欢而来的,天意如刀,被刘扶光提在手里的那个瞬间,它便已经感知到了持刀人的心意!
他再一次背叛了我。
呆呆地望着那个身影,心魔麻木不堪地想,再一次……他辜负了我。
刹那须臾,刘扶光被迫松开手中的长刀,因为数万道雷劫已从八方而至,它们呼啸着冲向死去的至恶,以及新生的龙神。
从未见过如此癫乱疯狂的雷劫,就像猝然爆发的万顷豪雨,苍天怒吼着泼洒电光雷霆,只是雨点至多不过小拇指那么重的水滴,而每一道雷劫,都有大江长河般咆哮汹涌的气势!
与晏欢同样立在雷劫的中心,刘扶光周身泛起圣洁的金光,抵御着雷劫的打击,即便放弃至善的身份,他仍然是有大功德在身的东沼王子,日出之国的后裔。
世界海已成了一片紫光泛滥的所在,最中心的位置,压缩着滔天的白光,无数赤红色的电弧跳跃在紫与白的颜色当中,将时空也扭曲得狭长碎裂。
时间的概念模糊了,空间的概念更是成了不存在的事物,雷声落如万古洪钟,这里是炽炎与电光的海洋,仿佛将红莲地狱的业火全拿来此处,只为将神明付之一炬。
但是,这样的雷劫,就能杀灭晏欢了吗?
煌煌霹雳,仍然无法淹没晏欢的狂笑。他曾经三度点燃大日,承受过诸世最酷烈的高温,最残忍的刑罚,区区雷劫,又能拿他如何呢?他只是快乐,只是想大声地笑。
也许百年将至,也许暴雷辉煌地闪耀,亦不过逝去一瞬。祂在遮天蔽日的雷光中重塑真身,黄道巨龙的躯壳,犹如环绕着世界的无尽轮回,漆黑的鳞片明灭雷火,鬃毛犹如飞舞的群蛇,祂睁眼,九目赤红,恍若齐齐绽开的血日。
——十一龙君与人皇氏的血裔,终于能够展露出祂本真的面貌。祂可怕得像是灭世魔鬼,同时又那么恢宏傲岸,在呼吸间吞吐日月与漫天的星辰。
“心魔!”晏欢咆哮着俯冲过去,以头角托举起刘扶光,“这一刻,才是我与你决战的时候!”
心魔已不说话了,他原地化作巨龙形态,一如晏欢原先的模样,通体流淌着恶孽的触肢,独目镶嵌在龙角中央。
他厉声嘶吼,混沌的风暴席卷了世界海。两头龙死战不休,站在龙神头顶,刘扶光举起明珠,宛如照彻长夜的大日。
太阳已然升起,正在朝他们的方向转动,金红的阳炎光耀众生,不分昼夜。
“即使你为人封正,那又如何?!”心魔疯狂咆哮,“我纵是死,也要带你一起死!”
晏欢的龙吼震响无数世界,他尾拖星辰,显示出血脉中的神祇之力,乾坤般浩瀚的虚影,自他身后一一现出。面貌各异的十一龙君,左眼囊括银河,右眼放射宇宙,她们抬起手指,指尖宛如天柱,旋动着无垠的星系。
“不过心魔!”晏欢怒吼,“虫豸之萤光,怎及天心日月!”
巨大浑圆的异色天体,震荡出人耳无法听见的呼啸音波,轮番掠过龙神的身躯,与心魔悍然对撞!
刘扶光所举明珠,也像是被浩大的神力乱流炼至变形,在他手中不住延展、拉长,逐渐成为一柄白光灿灿的长矛,星彩辉映,对准了心魔被撞翻之后露出的胸膛。
为了蒙蔽刘扶光的感官,心魔不惜以龙心为饵,将其重置于晏欢体内,这时候,他的胸腔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就是……现在!
长矛奔流如坠落星子,闪光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一场幻觉,唯有心魔发出惨痛至极的哀嚎。光矛穿心,将心魔神魂与肉身豁然分开!昔日晏欢的神躯,同时被带着钉向炽热金阳,在太阳表面,溅起高逾万丈的火柱。
晏欢冲向心魔,将恶念撕碎、神魂尽消,只待一击,心魔便能彻底溃败,无法再卷土重来。
刘扶光按住龙神头颅,制止了他的动作。
心魔孤独地在他面前燃烧,生命的最后时刻,它终于回到了初生时的面貌。
——一团幽幽无形的野火,黑得无法看清内核。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妄想,我的野心,我的痛苦。”它衰弱地低语,“百千万劫,我今闻见……”
刘扶光静静地看着它。
“告诉我,至善!”心魔的气势忽然一振,独目的残影,从黑火中用力挤出,直勾勾地望向刘扶光,“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知道我是……”
起始气势汹汹,到头来也免不了踯躅犹豫,难以将完整的问题描述出口。
刘扶光神色平和,轻轻说:“是为你流的。”
心魔独目一颤,它不可置信地凝视面前的人,刘扶光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是你。我的眼泪,是为你流的。”
黑火剧烈发抖,继而渐渐缩成一团、一缕、一个小小的点,最终,砰然化作青雾,恍如一声深长的叹息,就此泯灭世间,不见踪影。
完成了。
他们的战争,还有拼死拼活的旅途,终于得以告一段落。
“我……我好像理解了一点爱的含义。”
落日余晖下,断崖高耸,两道身影疲惫地席地而坐,看面前云海潮生,海面金波粼粼,犹如斑斓流火。
晏欢鼓起勇气,神情犹豫不决:“我只在想……我愿意把心剖出来,放在你的手心里。你不用说一句话、一个字,我仍然会在半夜回想起来的时候,快活得闭不上眼睛。”
最后,他怯生生地问:“我不懂这算不算……它、它大概沾着一点边了?”
这固然算作一种爱,但它也是充满兽性,无比混沌凶残的爱。它以卑微恳求的面目示人,可待它真正露出獠牙的那天,才是它毁灭诸世、燃尽万物的时候。
晏欢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他,没有任何可能,亦不会有丝毫例外。就算刘扶光亲手杀了他,也无法斩断他攥紧自己的爪子,遮不住他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姑且算是吧。”最后,他回答道。
云山翻滚,浑如仙境,风声带起簌簌撞响的枝叶,不知沉寂了多久,直到金乌沉海,天空蒙上绮丽多情的霞色面纱,世间万物,都在暮色中暧昧不清,感到柔软的睡意袭上心头。
晏欢同样像是等到了某种时机,他哼哼唧唧地问:“你那时的回答,应该是哄它的罢?你落的泪……究竟是为我,还是为他?”
“为他。”
不等晏欢垂头丧气,刘扶光叹气出声。
“不管怎么说,我这一生为你流的眼泪,早就是数不尽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一章,这本书就正文完结啦(感慨)大家可以点播番外了!我瞅瞅你们都想看什么】
晏欢:*兴高采烈,适应新的身体*这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我爱我的扶光,还有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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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晏欢:*发现少了触手,不能随时随地,以各种方式触碰刘扶光*该死!我恨我的新身体,我恨我恨我恨……*犹豫一秒钟,开始鬼鬼祟祟,尝试恢复原来的模样*
刘扶光:*叹气,第一百万次叹气,试图让自己喝醉*所以,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
还是刘扶光:*仔细想了想,耸耸肩*算了,也不是很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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