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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 莲鹤夫人 4564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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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问此间(三十九)

鬼母粗重地喘息,从她喉咙里吐出来的气,俱带着沉闷粘腻,恍如溺水般的杂音。

她不说话,刘扶光站起来,望着她的孩子:“这些里面,应该没有你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月娘长久地闭口不言,坚忍如寂寂的磐石,她突然粗声道:“我的女儿!哈哈,我的女儿……她们才刚刚出生,七窍的灵光都未长全,能知道什么!浑浑噩噩地生,浑浑噩噩地死,就算我要寻她们,她们也早就化得无影无踪,只能去鱼肚子里寻了!”

两行凄厉的血泪,自她的下颔汩汩滴流。鬼母望着眼前的两个人,除了许多年前遇到的那个道士,这是唯二两个令她无法看出根脚的生灵。

白衣的男人进入了鬼的领域,看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往。她能感觉到,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和哀伤,她以为这只是针对她的痛苦和哀伤,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听到了对方剧烈波动的心声,颤如哭泣。

——太多了,同月娘一样处境的女子,实在是太多了……

他分明为她落了泪,也为数不尽的她落了泪。

那一刻,她忽然原谅了他。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鬼就是这么可悲的东西啊。给它们一点微薄的温暖,鬼就会如饥似渴地吮吸,就像农家养的土狗,即便打断了腿,打瞎了眼,只要一个随便的口哨,土狗还是会摇着尾巴,朝主人一瘸一拐地追过去。

“你想让她们变回人身吗?”刘扶光温柔地问。

月娘猛然抬头,死死瞪着他。

“她们这个状态,投胎已经没法子了,”他继续解释,“鬼气已经形成了实体,投入轮回,就等于要让她们魂飞魄散……”

“你能做到?!”月娘嘶声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有法子让小宝她们做回人?!”

血红的眼珠几乎瞪出了眼眶,鬼母的神情难以置信。

做鬼好,还是做人好,也许对这个问题,人人有不同的看法,但对于月娘来说,做鬼是无法享有俗世的幸福的。鬼灵吞咽着血腥的供奉,行走在无光无人的黑夜,只有沉浸在怨气与死气里,才能获得活动的力量。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倘若她的两个女儿还在,她会怎样地疼爱她们。她要看她们在阳光下嬉闹翻滚,穿好看的花衣,玩时兴的玩具。闹得烦了,她就去集市上买一点昂贵的蜜黄色砂糖,糊住她们聒噪的小嘴巴……

她的女儿,一定有最明亮的眼睛,最灿烂的笑容。

晏欢问:“你要帮她们讨封?”

刘扶光笑了:“其实很简单的,她们的年纪毕竟还小,让她们忘记自己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养,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样长大。”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她们心甘情愿地离开你才行。”

月娘阴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她们都得走!我一个也不留下。我的血债罪业,我自一力承担,不碍着旁的人!”

女婴们顿时哇哇大哭,她们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们幼小的身躯快要裂开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样的哭声,都得面色不忍地转过头去,但月娘犹如顽不可摧的山岩,冷硬地不回应。

晏欢虚虚拢住刘扶光的肩头,把他带到一边,示意借一步说话。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刘扶光无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简,贴在额头上,将神识灌输进去,半晌,他把玉简递给晏欢。

“你看。”

晏欢借过玉简,抵住片刻,他拿开,将余温尚存的玉简收回自己的袖子,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妇女,俗世中数不胜数。”他静静道,“你救了这一个,怕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罕有泼刘扶光冷水的时候,刘扶光本就憋了半天的气,闻言顿时心头火起,沉声道:“那你身为至恶,又在这起到什么作用了?救了这一个,总好过什么也不救!”

晏欢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冷滞。话出口,便如箭离弦,冲动之下,刘扶光说了刺耳的言辞,说完又觉得后悔,他转头看向别处,也没有再出声。

良晌,晏欢轻声问:“扶光,你怪我么?”

刘扶光不回答。

晏欢自嘲般笑了笑:“是的,我是至恶,诸世罪业尽融于一身。但大海容纳百川,何时见它管控百川是如何发源、如何流淌了?”

见刘扶光的眉头轻轻一颤,他接着道:“我并不觉得九子母如何可怜,因为我没有名为怜惜的感情。你看,我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事,多少时光,我才这么蠢笨、勉强地学会了爱你……”

他小声说:“我没有唬你,扶光。阴阳相互厮杀排斥,又相互依偎共生,男女亦是如此。但根植、发源于女子的孽债血海,是连我都觉得庞大痴肥,并且不可渡解的,即使你是至善。”

“……所以,你对我说,救了也无济于事,是什么意思?”刘扶光转过脸看他。

晏欢无奈一笑:“我警告你,是怕你犯傻,扶光。我怕你还要散尽一身心血,去争这个义气,而那将是无尽的战争……漫长的光阴过去,轮回里不会产生任何赢家,只有你,傻乎乎地牺牲了自己。”

刘扶光很久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泄气地叹息,低声道:“我不傻,我不傻就不会和你站在这,满世界乱跑了。”

晏欢一愣,笑道:“……你说得也是。”

说完,他径直走向鬼母,鬼母见到他来,顿时警惕,断了两根触须的八爪鱼倏然长大,牢牢包住了怀里的众多婴儿。

“九子鬼母,”晏欢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要机会,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月娘目光阴沉,带着几分隐隐的恐惧,盯着眼前的黑衣男人。

此时此刻,明月逐渐西沉,她已经听见了空气的震动,与幽冥中传来的铁链撞响。

与普罗大众所传说的不同,死后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它即使存在,也不是为了普通人的灵魂而设立的。

人有人仙,鬼修得道,自然也能晋升成为鬼仙。诸多鬼仙建造了鬼城酆都,主张“幽冥鬼事,活人勿近”,他们注视着一切在人间作乱的厉鬼猛鬼,一旦出事,不用寻常修士出手,他们自然会排遣黑白无常前来捕捉。

九子鬼母为祸多年,然而她怨气太重,实力太强,更有周边诸多城镇,将她视为正神参拜,酆都使者根本不敢踏足她的领地,鬼仙坐镇大本营,亦无暇抽身。眼下她重伤式微,那些酆都爪牙嗅到了机会,便要来抓她前往鬼城受审了。

……当然,一开始,她也把眼前的两个人当成了初来乍到的黑白无常,但交上手了,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两个人的力量,纵然鬼仙亲临,也只有吃瘪的份儿。

现在,他说要给自己机会,那是什么样的机会?

“我和他,”晏欢伸出手掌,示意刘扶光,“就来公开审理你的平生所为。”

“你。”他瞥向一直呆呆吃瓜,把自己变成隐形人的金翠虚,“来当刀笔吏。”

金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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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啊?哦……啊?”

金翠虚呆滞地挠着头,只觉得这一晚的情势委实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让人又刺激又费解……啊头好痒,我不会要长脑子了吧?

“什么、什么是刀笔吏?”她结结巴巴地问,“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刀笔吏是干嘛的,但我当这个要干什么呢……”

“把我们的话记下来就行了,”刘扶光温声解释,安慰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去吧。”

金翠虚一头雾水,但还是掏出厚厚一沓黄纸,拿出她画符的朱笔,站在两人一鬼旁边,来回张望。

刘扶光站在左边,晏欢站在右边。刘扶光双手拂过,出现一副雪白如月光的桌案,他慢慢坐下,晏欢并起两指,往左手掌心一拍,同样出现一副漆黑如子夜的桌案,他跟着一坐。

金翠虚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座椅和摆放纸笔的桌面,她赶紧也坐下,于是,这片奇异的废墟上,便有了一个简陋的公堂。

与此同时,黑白无常提着勾魂索、哭丧棒,亦远远地飘过来,等待捉拿重伤虚弱的九子母娘娘。

黑无常沉沉道:“九子鬼母一世威风,不知是谁有此道行,竟能重伤了她。”

白无常嬉笑道:“不管是谁伤了她,她都免不了要去酆都受审,横竖没法逃过的!”

走到近前,他们却诧异地看见了那神奇的一幕。

白无常不可思议地问:“好大胆子,谁敢假冒黑白无常?”

黑无常用哭丧棒拦住他,凝重道:“不对……别过去!那不是假冒!”

“阜溪王氏,”因为月娘前夫已死,刘扶光仍用本姓唤她,“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苍天为鉴,明月作证,你尽可以为自己做主。”

王月娘浑身一震,刹那间,她陡然感到了一股意志,一股至高无上、不可抗拒的天意降临在了她的身上,悉数驱散了无时无刻不纠缠在她脑海里的怨毒戾气,使她的神志无比清明。

“民女……王月娘,”她慢慢地开口,“自幼家贫,父母为求生计,将我卖予同村王谷做童养媳……”

遥远的记忆水落石出,她的语气从犹豫到肯定:“他对我动辄打骂,使我做粗重农活,手骨骨折,也不能求医问药……我在他家熬过几年,本想一死了之,不料他徒生大病而死,我的父母又将我领回去,隔年收下彩礼,再将我卖予邻村张氏……”

她说一句,金翠虚急忙记一句,满纸字迹龙飞凤舞,鬼画符一般。

说到张氏二字,月娘的眼神再度回归血红暴虐:“那邻村张氏,一家三口,是我死了也不能放过的畜生!同村的无赖捏造我的污言秽语,他们不仅相信,还将我殴打至半死,事后毫无悔改之意!此地热衷的拍喜风俗,不知就这样打杀了多少女子,也几乎打杀了我!张氏溺杀了我的两个女儿,又使尖槐木将我活活穿腹,扔下河水!我恨毒了他们,我恨、我恨、我恨!我……!”

颠三倒四地说到最后,她发出属于鬼母的雄浑咆哮,湿发如活蛇飞舞,险些失去理智。

“等等!”刘扶光紧急打断她,“慢慢来、慢慢来,你不要着急,跟着我一块捋。”

嘶吼了一通,月娘气喘如牛,向后瘫倒。

“你年幼为父母所卖,而且卖了两次,对不?”刘扶光对金翠虚道,“记下来,此为第一桩不公,父母随意买卖、处置亲生骨肉,人伦不容。”

金翠虚埋头唰唰唰。

“你尚且年幼,却做了成年男子的童养媳,他还对你肆意虐待,此为第二、第三桩不公。”刘扶光道,“接着,你又去了张氏家中做新妇……他们打骂你吗?”

月娘一愣,点点头。

“第四桩不公,再记。”刘扶光示意,“流言蜚语,毁人清誉,这便是第五桩;张氏一家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你,此为第六桩;三人事后毫无悔改之意,不知廉耻为何物,第七桩。”

他这么零零碎碎地拆分罪名,作为另一名主审官,晏欢一声不吭,只是忍俊不禁地低着头。

刘扶光再沉吟道:“然后,他们参与了‘拍喜’的杀人陋俗,须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凭何逃脱制裁?第八桩。张氏为求男胎,不从自己身上找精损肾亏的毛病,反而怪罪妻子,自然算作第九桩;张氏身为人父,反而人性沦亡,亲手溺杀自己的女儿,并且接连两次,禽兽不如,第十、第十一桩。”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你生产过后,有没有内心郁塞、情志失调,极容易因为日常小事流泪、悲观的问题?”

月娘愣愣点头。

“是了,”刘扶光若有所思,笃定道,“产后调养不当,又有丧子之痛。你必然是得了妇女会在生产后普遍发生的精神病症,那个叫,产后,嗯……”

他正在思索,打算当场现编个名字出来,晏欢从右边探过身体,提示道:“抑郁。”

“啊?哦!”刘扶光一拍桌案,“产后抑郁!你得了产后抑郁。所以,你的精神就不能自理了。”

月娘兀自呆滞,完全听不懂这在说什么。

“接下来,又有虐杀谋害、愚昧残忍的十二、十三桩……”刘扶光掐指计算,“行,就算十三桩重大不公。”

他转向晏欢,整肃容色,严厉道:“由此可见,王月娘生前凄苦,蒙受了重大冤屈,又有张氏选择槐木尖刺,再将她投下深河,造成她死后魂魄不宁,炼成厉鬼。其后她杀人报复,一为鬼性凶残,二为情有可原,因此,我主张宽大处理。”

晏欢收了笑容,望向王月娘。

“王氏,说一千、道一万,有件事,我须得让你知晓。”他缓缓道,“凡人拜你为九子母娘娘,你倒也尽心尽力,受着人血供奉,收着他们不愿要的女胎。你在这积累了十几年的威望,同时导致方圆千里之内阳盛阴衰,女子稀少,男子众多。这些无妻可娶,就在市井间纠集成群、兴风作浪,犯下诸多命案的男子,我暂且不管,且说牙行的空前兴盛——”

他盯着王月娘,好奇地问:“有多少辗转千里,被拐子卖来这里的无辜女子,被虐打,被奸污,远离父母家人,受尽摧残,是因你的缘故,你数过吗?”

王月娘遽然发抖。

“……我反对!”刘扶光拍案喝道,“难道没有王月娘,没有九子鬼母,这里的人就不会堕杀女胎,不会导致阳盛阴衰了吗?这件事上,她确实有责任,可她并非全责!九子母娘娘不过是借口,是遮羞布,如果此地的人觉得保男胎,杀女胎是残忍无情的荒谬观念,他们如何敢奉九子母为正神,还对她心悦诚服?”

晏欢耸耸肩:“嗯……确实说得有道理。可是,你直接杀掉的人也不少了罢?不提那些不给你血食供奉的人,要来除去你的修道者,就说那个……想偷看你,最后却自戕而死的女孩,你敢说自己没有责任?”

王月娘脸色惨白,咬牙道:“其他人我认,但那个姑娘,我无意害她。她是偷偷窥见了我的真实样貌,双目被厉鬼之气入侵,在幻觉里经历了我生前的一切,最后承受不住,才自杀的……我没法救她,我若触碰她,只会让她死得更凄惨!”

“好罢,”晏欢漫不经心道,“即便不算张氏村的几百条人命,不算她,不算那些被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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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牙行的女子,不算死在性狂躁的贱民手里的人命,你前前后后,也杀了……嗯?倒是不多,八十九名信徒。”

他挑眉,看向刘扶光:“怎么算?”

刘扶光踌躇良久,咬紧了牙关。

“世情如此,世人总对女子严苛,待男子宽容。”刘扶光低声道,“我今日若要偏袒女子……”

晏欢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若非要偏袒,那也行吧。”

“毕竟,王氏有产后抑郁,又是脑子不清楚的厉鬼,”至恶拍板道,“精神没法自理,发作起来,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月娘一语不发,听天由命地等待着自己的判决,听见这话,不由哑然抬头。

“你身受十三桩重大不公,故而减去你铜柱、刀山、冰山三狱之刑!”晏欢喝道,“至于你纵鬼行凶的恶行,原本应该雷劫加身,劈满整九百道。不过,念及你接连丧子,产后精神失调,不能自理,便以缓刑替代。”

刘扶光接着说:“阜溪王氏,现判你散去一身修为,及凶狠戾气。你不再是厉鬼,而是需要在人间服刑的魂灵。”

他想了想,道:“育婴堂,王氏月娘,带上你的九个女儿,你须得在人间开满两百年的育婴堂,收养抚育无辜遭弃的女婴,不得敷衍惫懒,不得草率了事。两百年后,刑期方满,你才能得以解脱,赎清自己的罪孽。你明白了么?”

金翠虚落下最后一笔,天空雷声爆响,一条细长雷龙瞬间飞下,一口衔住这份完整的记录,轰鸣着回到了天上。

第212章问此间(四十)

白衣男子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白无常还在愣神不解。

“你拦着我做甚?”鬼差对同僚不满道,“这几人做鬼做神,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若是耽搁了时机,上面问起来……”

他苍白一片,没有眼珠的双目,蓦然睁大。

他已说不出一句话。

天道之威瞬时凌驾!黑白无常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他们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也试图把自己变得像鹌鹑一样柔弱无害,大气不敢再喘一下。

鬼母开始自陈冤情,白的那人一面听,一面嗯嗯点头,又将鬼母生平经历零零碎碎地拆了,痛惜地称作“十三桩大不公”,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因为这个,就要将九子鬼母所做恶事一笔勾销。

白无常听得呲牙咧嘴,酆都判官数以万计,从没有哪个,敢将案情断得如此轻率宽容,偏偏黑的那人一点都不反对,脸上充满了匪夷所思的认同,好像对方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无懈可击的。

“……鬼案交予酆都,这可是从古至今的惯例,”白无常声若蚊蚋,微弱地抗议道,“他们怎可越俎代庖……”

“你要死了……”黑无常紧闭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不快点闭嘴,信不信他们抬抬手指,就能把你按碎?”

他们虽是同僚,但黑无常做鬼差的时间,要比他长一百二十年。白无常无法,只好继续立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听着。

听到最后,那二人不仅做主免去了鬼母的炼狱酷刑,更判除她的厉鬼身份,最令鬼差们感到惊骇的,是他们居然准许鬼母在人间长居两百年的光阴。

假使只消“开设育婴堂”,便能留居凡尘二百年,那酆都的亿万厉鬼冤魂,纵使挣得魂飞魄散,也要拿育婴堂挤满凡人的世界了!

天雷来了又去,判决生效,清明的月光照耀而下,属于污秽鬼神的血腥怨气,尽数飞上一望无际的苍穹。水草沙砾簌簌而落,湿嗒嗒的八爪鱼“啪唧”落在地上,王月娘起身时,又是那个细眉细眼、米牙洁白的年轻女子,一身发白的蓝布衣裙,在月色下近乎漾出了银子的柔光。

“我……”她望着自己的双手,指甲平钝,手指变形,覆盖着常年苦熬的老茧,可这毕竟是一双正常的手,可以拥抱女儿的手,而不是属于厉鬼的滴血利爪。

她茫然地喘息,望着刘扶光与晏欢,太多的情绪堆积心底,根本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她喃喃道:“……可是,我白天不能照顾孩子……”

刘扶光微微一笑:“为何不可?你要在市井间生活,自然可以白日行走。”

黑白无常大为震悚,这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给了鬼灵能够白日行走的特权!

“育婴堂也要用钱财支撑,”晏欢道,“你做九子母娘娘这些年的积蓄,他人上供的金钱珠贝,仍留归给你用。银钱若要短缺,你是鬼,弄钱的方法有多少种,不需要我教了吧。”

你这又跟教唆有什么区别!黑白无常咬着嘴唇,忍得好辛苦,到底没喊出声来。

月娘深深下拜,泣不成声:“民女……多谢两位恩人,我一定不负恩人的期望……”

刘扶光走到她身前,低声道:“你快起来,我还有一事,得问问你。”

月娘含泪望着他。

“在你的记忆里……”刘扶光含糊地说,“我看到一个人,一个面目不清的修道者,他给你做了神位,让周围的城市供奉你……这个人是谁?”

月娘一惊,她凝神细思,目光亦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她为难地摇摇头。

“不敢隐瞒恩人,”她愧疚地说,“但我那时心魂紊乱、神志破碎,心中唯有复仇、杀戮的念头,压根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只是他说什么,我觉得遂了心意,便跟着做什么。”

刘扶光“唔”了一声,若有所思,月娘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神位,递给刘扶光。

“但他昔日为我做下的神位,我是一直带在身上的,恩人看看,可有帮助?”

刘扶光眼前一亮,这好歹是个线索。

他收下神位,感谢道:“不错,这个也可以!”

走之前,月娘一眼看到不远处站得板直的黑白鬼差,她对酆都这些使者向来没有好脸色,见他们木愣愣地杵在那儿,心里冷嗤一声,并不替他们说一句话,只是对刘扶光和晏欢千恩万谢,拜了又拜,自带着她的九个女儿,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红尘中服役了。

月娘离开不久,刘扶光转向金翠虚,正对她连连夸奖,一抬眼,忽地看见两个闭嘴当哑巴的黑白无常,不由惊讶地“咦”了一下。

“黑白无常?”

晏欢看都懒得看,只盯着刘扶光回答:“酆都来的。”

世界海里运转着三千小世界,鬼仙创立酆都,它却不仅仅是一座城市那么简单。酆都独占一界,像黑白无常这样的鬼差,便能利用幽冥,穿梭在各个世界当中。

见他们提到了自己,黑白无常硬着头皮过来,远远地行礼拜见:“两位大人,我们……”

“你们是来抓九子母的?”刘扶光打断令人尴尬的客套,“看来,你们这次要无功而返了。”

黑无常的脸孔泛着死亡的黑气,他的表情常年僵硬如棺材板,这时候却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低头道:“大人如何决断,我们不敢干涉。”

白无常从没见过他这样和蔼客气,心里愈发吃惊。

刘扶光问:“既然你们追捕九子母,想必也知道此地堕杀女胎、拐卖强娶的风气吧?对于这些人,鬼差又有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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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教?”

黑无常嘴唇蠕动,低声道:“……大人明鉴!酆都只关押凶鬼戾魂,凡人的魂魄,死后自行散去天地轮回,并不与我们、我们相干……”

如果他还活着,这时候的冷汗,只怕要顺着脑门和后背哗哗乱淌,将他湿成一条河了。

刘扶光皱眉道:“我怎么不知,酆都何时多了这种规矩?”

他提出这个问题,不仅黑无常吓得腿肚子发软,表情活像死了爹,尚且一头雾水的白无常,都讷讷不言,面露为难之色。

“这个、这个……”黑无常绞尽脑汁,只想保住自己的命,“回禀大人,这个……”

晏欢目光阴鸷,刘扶光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你直接回答,我保你们无事。”

黑无常低下头,盯着自己半透明的脚尖,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说:“……回禀大人,自从六千年前玄日凌空,浊心天残的病症流毒诸世,以致魔修横行,妖鬼祸乱。厉鬼出没害人的事件,比吃饭喝水还要常见。酆都无力看顾凡人的魂魄,只得一力缉拿、缉拿凶恶为祸的鬼灵……”

纵然他已经隐去了“鬼龙”二字,晏欢的神情,还是骇得他三魂出窍、七魄溃逃,嘴唇嗫嚅之间,慢慢的没声儿了。

刘扶光沉下了脸,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去,终究什么都没说。

晏欢做小伏低地道:“没事,让我跟他们讲。”

他走向两名鬼差,望见他来,白无常还好,要是没有哭丧棒支撑,黑无常早已跪倒在地,匍匐发抖了。

“好好站着,”晏欢说,“他既然发话,我就不会对你们怎么样,何必做出这副死人样子?”

不等鬼差回话,他忽然一笑,怨毒道:“哦,我忘了,你们早已是死人,自然不会再怕死了。”

黑无常几乎吓得嚎啕大哭,白无常的脸上涂着腮红,现在,那两块血红,也快跟墙皮一样惨白了。

“在凡人的传说里,无论是何原因,将婴儿溺死、抛弃的人,死后都得下石压地狱,被巨石从上方砸成肉酱,永远重复这一过程。而拐卖的、奸淫的、强娶的,死后则要下到油锅地狱,皮开肉绽,响如鞭炮。”晏欢面无表情地说,“不过我也知道,酆都虽有石压地狱、油锅地狱,针对的却不是凡人,很好,你们给我听清楚。”

他漠然道:“以前不管凡人,从今往后,你们就得管了。方圆千里内,我要看到该罚的人挨罚,你们听懂了吗?”

白无常两股战战,几欲瘫倒:“可是、可是那些人的阳寿还未尽……”

“阳寿未尽,你不会拘生魂么?”晏欢奇怪地问,“是不是还要我教你啊?”

拘生魂,说得好听叫拘生魂,说难听点,那不就是杀人吗!两名鬼差快昏过去了,黑无常发抖道:“大、大人,求大人法外开恩……如此一来,方圆千里只怕留不下几个活人了啊大人!一两千数,我们还可应付点卯,可这一两万、一二十万,纵是杀人魔王再世,又如何做得下手!”

晏欢笑了。

“要是嫌累,你们大可以多喊几个酆都的人过来,帮你们一块拘。”他凑近了,叹息道,“否则要我来做,这事就不是石压、油锅那么简单了,到时候,只怕那些人求着下地狱都求不及。想想看,其实你们是在帮这些人,是在积德啊。”

黑无常突然明白了,这魔王,这极恶的大神,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气。他恨他们,竟敢当着至善的面揭穿他的画皮,所以,他一定要把这股恨意和杀意,发泄在无辜……并不无辜的人身上。

他咬牙道:“既如此,求大人宽限些时日。卑下……一定将大人的要求传达给酆都。”

晏欢冷漠道:“好好干,别让我失望。酆都的鬼仙一定清楚,惹我失望,他们会变得怎么样。”

说罢,他本该转身,回到刘扶光身边,但晏欢停在原地,无法积攒迈步的勇气。

一时之间,他不敢回头,去看刘扶光望向自己的眼神。

第213章问此间(四十一)

懦弱是恶,逃避也是恶。

但晏欢还有什么懦弱、逃避的余地?他转过身,准备迎接刘扶光的责难和失望。

出乎他的意料。

刘扶光已经不再看他了,他正与金翠虚说着话,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按在对方肩头,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

一瞬之间,晏欢的情绪从惧怕,燃烧为暴烈嫉恨。

他什么都能忍受,刘扶光给他的一切恨、一切痛、一切苦……一切火烧冰刀般的眼泪,他全如饥似渴地啜饮了,独独有一样,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忍受。

刘扶光的忽视,再加上将本应属于他的注意力,慷慨地分予他人!

……偏偏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动声色地收起狰狞的嘴脸,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

“……你有此志向,很好啊,”刘扶光望着金翠虚,只有晏欢才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容实则暗含忧虑,“只是如此弘愿,却实在难以做到……”

金翠虚咧嘴一笑,颇具元气地一握拳头:“事在人为!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去,总会看到成果的吧?像月娘那样的女子,俗世里不知还有多少,她们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呀!我又有余力,又有时间,我这样的修道者不为她们出头,还有谁肯帮她们呢?”

刘扶光点了点头,把松纹剑还给她,温柔道:“你是个好孩子。”

金翠虚脸红了,挠着头嘿嘿一笑:“出来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回去给师门复命了!扶光哥哥,晏、晏大哥,多谢你们帮忙解决九子母娘娘的难题!”

她凑近了,小声说:“我晓得,你们一定不是普通修士,对不对?我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师门的,他们有的人……”

她的神情黯淡了一瞬,复又笑起来:“他们有的人很不像话,肯定要来叨扰你们,那我不就恩将仇报了?”

刘扶光笑道:“好,就按你说的。”

金翠虚最后朝他们再挥挥手,蹦蹦跳跳地踩着满地月光,踏上飞剑,“嗖”地飞远了。

修道中人萍水相逢,不必于分别上依依不舍,刘扶光也习惯了。晏欢佯装若无其事,问:“你在担心她,为什么?”

“……到底是年轻。”刘扶光收起笑容,望着天上被剑气划破的流云,“她居然说,要渡尽天下女子,使其不再受困厄,遭苦难……”

晏欢本来想爆笑出声,又想到这会自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急忙噤声,仅是简短地道:“她不懂。”

“她确实不懂,”刘扶光轻声说,“修道者之间,多数以强者为尊,勉强还能缓解一二。可凡人的世界,有多少吃人礼法、教化规矩,都是根植在女子血肉之上繁衍生事的?”

“君王掌控臣民的生死,父母掌控儿女的生死,丈夫掌控妻妾的生死,主人掌控仆婢的生死——难道人生来有别,一种人就能比另一种人更尊贵吗?这都是戾气和业债啊。但凡被欺压的一方,心中必定怀满怨恨,倘若这股怨恨不敢向上发泄,那就得发泄在比他更加低微的人身上。”

晏欢缓缓开口,道:“细数光阴红尘中的最低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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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

“——妻妾、女儿、奴婢、娼妓。”刘扶光苦笑,“才华无法施展,天资不得珍重,人身毫无自由,尊严和生命,都在禁锢奴役中凋碎……千秋万代,这样庞大的孽障,难道是谁能够化解的吗?”

他低声说:“即使身为至善,我都不敢夸下如此放肆的海口。倘若金翠虚是男儿身,我一定会批评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晏欢沉默片刻,道:“这她自己选择的道,她若不是心甘情愿,没人能替她做决定。”

刘扶光低头不语,他信手抛咒,将被打成废墟的房屋街道一一还原,一面心不在焉地走,一面掏出月娘递给他的神牌,借着月色细看。

他忽然站住,目露意外之色。

“嗯?”

晏欢急忙问:“怎么了?”

刘扶光举起手里的神牌,皱眉道:“这东西……”

晏欢接过来一看,那神牌并不是十分夸张华丽,需要双手捧住的神位,而是小小的,非常朴素袖珍的模样。宽度不过四指,长度不过一掌,中间厚,两边薄,上刻“九子母娘娘”五个字,被血和戾气浸泡了太久,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锋芒均匀的松纹,还依稀可见。

晏欢道:“嗯,宽四指,正是一把剑的制式。”

“那你想的跟我一样,”刘扶光道,“这东西,真像是从一把剑上断下来的。”

什么剑?

望着上面的纹路,刘扶光立刻想起了方才还被他握在手里的剑,一把更崭新,更锋利的剑。

松纹七星剑。

“再去旁的地方瞧瞧罢,”刘扶光道,“一个月娘,还算不上善恶厮杀的锚点。”

·

数日后,二人翻越山岭、跋涉平原,听闻一处江岸有大妖作怪,杀人不知凡几,便打算赶过去一探究竟。

站在云头远远观望,刘扶光便已看到八百里大江水势汹涌,在天边滚成一道白练。再靠得近了,他赫然望见江心中央,立着一尊犹如巨塔般的妖魔。其人身螺尾,妖气冲天,从螺壳中伸出成千上万道鞭须,正狂笑着戏弄着半空中征讨它的修士。

对比起妖魔的硕大体积,踩着飞剑的修士,便如一粒小小的蜂子,艰难鏖战、苦苦支撑。

刘扶光忽然困惑:“哪里来的哭声?”

真的,即便是波涛汹涌的水浪,妖魔嘶哑狂妄的大笑,都未能挡住那源源不绝的哭声,而且这不是一两个人的哭声,细听之下,盈千累万的尖锐哭声,就像瘆人的冰雹豪雨,没有一刻中断地泼洒而下,听得人气血翻涌、心悸耳虚。

晏欢慌忙捂住他的眼睛,“扶光,你且不要看,我很快下去解决它……”

刘扶光皱起眉头,推开他的手。

——他这才看见,妖魔的螺壳毕竟不是完全光滑的,那浮岛般巨大的螺壳,上面镶满了女人冤死的脸孔,一张叠着一张,一面挤着一面,层层叠叠、密麻无穷。现在,随着主人的剧烈起伏的动作,冤魂遭到碾压推搡,便不顾一切地张大嘴巴,发出嚎叫的哭声。

刘扶光:“……”

他嘴唇微动,下一秒直接吐了。

晏欢吓得不行,手忙脚乱了一阵,最后想起来从源头解决,便飞速化作本相下去,撑开巨口,嚼都来不及嚼,猛地吞了个干净。

那妖魔陡然感到天黑了,还在龙口里徒劳挣扎,不料天与地全都无可抵挡地朝它合下来,转瞬之间,螺壳碎成齑粉,肉身挤成粘浆,千年妖元,俱化作一腔血水。

成千上万的祭品冤魂,如洪流般冲向苍穹,淹得天空日月无光、黑云结块,轰隆隆地下起了雷暴雨。

晏欢回归人身,正欲回到爱侣身边,忽然似有所感,低头一看,先前那斗妖的倒霉修士,还在咆哮的江水里上下沉浮。

想到刘扶光多日来待他若有若无的漠视,晏欢难得做了次好事,招招手,将人捞上来,打算利用这个倒霉蛋,乐颠颠地带回去给刘扶光看。

结果人一上来,晏欢却意外了。

“卿……扶光!”晏欢道,“你看这是谁。”

刘扶光正在调息,听到他出声呼唤,便睁开眼睛,一眼看到衣发俱是湿透,脸孔惨白,还在往外无意识吐水的金翠虚。

“糊涂!”他急忙站起来,为她输入灵炁,护住重伤的心脉,“筑基期的修为,怎么敢跑来对抗元婴期的大妖!”

天空阴冷,雷雨不歇,他按下云头,在山林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释放辟水咒,再让晏欢招来热夏之风,烘干了她身上的水,用厚毯子包着。

刘扶光又切了半颗自己常用的丹药,用净水化开,喂给金翠虚喝了。

不消片刻,年轻的道士便睁开了眼睛。

“扶光哥哥……?”金翠虚朦胧道,“还有……呃,那个谁,我是在做梦么……”

听到这句话,“那个谁”的脸,顿时垮得可以夜止孩啼。

“不是做梦,”刘扶光严肃地说,“得亏你运气好,遇到了我们!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只身一人,跑去跟大妖打斗?”

金翠虚清醒过来,她看看刘扶光,又小心地瞥过晏欢,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垂下头,抿着嘴不说话。

刘扶光看她的面庞,心脉受损,确实导致她面孔苍白,但她眉宇间的黯淡之情,以及下眼长期疲惫的淡淡乌青,可不是妖怪能打出来的。

“半月以前,你还在寻找九子母娘娘,”刘扶光慢慢道,“现在,你又跑来跟这个——”

“……镇江之主,”金翠虚道,“它自号镇江之主,实际以人类的供奉为生。这里惯有春秋两季的捕鱼期,每逢那时,它便霸住江面,要求渔民上供。它不要童男童女,只要十六七岁的童贞女子,吸取她们的元阴修炼。”

她的声音低下去:“倘若那些女子运气好……会被它在玷污之后生吞活剥。”

“这么说,是有运气不好的情况。”晏欢道,“听你的口气,被它颠倒一下处理顺序,也是常有的事了?”

刘扶光警告道:“晏欢。”

龙神舔着嘴里的螺肉味道,乖巧噤声。

“那么好,”刘扶光继续道,“半月以前,你在寻找九子母娘娘,半月之后,你又跑来跟所谓的镇江之主杠上了。接下来呢,你还要去做什么?”

金翠虚嗫嚅道:“我、这是师门的命令,我也违抗不得……”

“师门命令?”刘扶光生气了,“你那个师门要是叫你去讨伐鬼龙,你是不是也傻乎乎地去了?”

晏欢噎了一下,不吭气。

“我,我不晓得鬼龙是什么,”金翠虚怯怯道,“师门对我委以重任,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他们说,这也是为了我好,我天资纵横,他们已经不能再教我什么了,留在师门里,也只能管管俗务,还不如下山历练……”

晏欢被逗得想笑,自言自语道:“确实,叫你送死一次不成,赶紧让你来送第二次,对你实在太过重视,我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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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光无语良久,起来接了杯水,塞给晏欢。

“你刚刚连壳吞了个妖怪,赶紧漱漱口,看嘴里有没有碎螺壳什么的……好了快去吧。”

晏欢呆呆地握着那杯水,一下给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是……这是扶光亲手递给他的水呀!多少年了,如此破天荒的头一次!而且,还是关心自己有没有被碎螺壳卡到!

龙神心情激荡,久久不能平复,他含着两汪暖心的眼泪,乖乖去漱了漱口。

忽然,他含着一口水,表情奇怪地顿住了。

晏欢回过头,九颗眼珠子瞪得大大,试图引起刘扶光的注意。

“嗯嗯嗯……呜呜!”他招呼道,“嗯嗯!”

刘扶光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叹了口气,问:“怎么了?”

晏欢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走到僻静处,晏欢将水张口一吐,伴随着水花下来的,还有不知多少细如针尖的木刺,被他吐到了地上。

没想到他真能漱出东西,刘扶光吓了一跳:“这些是什么?”

晏欢蹲下身体,捏起一根渺小的“木刺”,放在刘扶光的掌中,低声道:“仔细看。”

刘扶光运用神识一扫,这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木刺,而是一把被江水和胃液腐蚀得锈迹斑斑,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松纹七星剑!

很明显,这把剑,以及这把剑的主人,都曾经被镇江之主吞入腹中。镇江之主在今日被晏欢所吃,龙化为人身时,这些松纹剑也跟着变化了大小,然后又被晏欢漱了出去。

“这是……”刘扶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小丫头的剑。”

“这么多把,”晏欢用脚尖一拂,“她死了多少次?或者说,有多少个她曾经死在这里?”

刘扶光面色凝重,他转身走向金翠虚,在她面前蹲下,问:“你的剑呢?”

金翠虚不明所以,掏出松纹剑,展示给刘扶光看:“在这儿呢。”

“这是谁给你的剑?”刘扶光又问。

金翠虚想了想,道:“这是师叔祖闭关之前亲手给我做的,他最是疼我,师门也待我不薄。”

“也就是说,”刘扶光凝视她,“除你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再用这把剑。”

金翠虚怔怔点头,表情十分不解。

——找到了。

刘扶光静静地看着这个太过年轻,年轻得让他叹息的少女。

——此世善恶厮杀、阴阳争斗的锚点,非她莫属。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拜年太累了,回来倒头就睡,迟了些,大家久等啦!】

晏欢:*来回踱步,炫耀触手的光泽,锋利的龙角,九颗炯炯有神的大眼珠子,试图吸引刘扶光的青睐*

刘扶光:*无情践踏晏欢的求偶炫耀*哦耶!我已经发现了真相!

晏欢:*被无情践踏,痛苦地倒在地上,发出甜蜜的哽咽*太好了,我相信我们已经开始调情了……

第214章问此间(四十二)

察觉到刘扶光的态度有异,金翠虚胆怯地问:“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扶光哥哥?”

刘扶光回过神,他摇摇头,微笑着将她颊边碎发别至耳后:“……没事,别担心,没事。”

走出结界,对于如何处理金翠虚一事,刘扶光思索良久。

“要我说,索性先不插手,”晏欢道,“想解决这件事,总得先知道来龙去脉。虽然这么做费时费力,但也算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刘扶光道,“我们先假装与她分手,然后再在后面悄悄跟着她,看她都遇到了什么?”

晏欢点头。

刘扶光叹了口气:“虽然我觉得,最主要的症结,实际是出在她那个师门上,不过这样也可以。”

“你有没有注意到,上次见她时,她是什么修为?”晏欢问。

刘扶光的眉间显出忧郁之色:“就知道你无心去留意。上次见时,她不过筑基中期,这次再见,她竟已摸到了筑基圆满的边。如此天赋异禀,不知触动了多少人的嫉恨,多少人的杀心……”

“嫉妒的味道又酸又苦,却能让人上瘾,”晏欢笑了一声,“好在我们已经有了目标,不必再漫无目的地寻找。”

刘扶光又将金翠虚看护了几日,待她伤势痊愈,他们表面上与她告别,实则隐匿气息,静静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还待往哪里去。

金翠虚跟他们分离之后,一路上并未耽搁,径直祭起飞剑,朝着师门的方向飞去,二人便跟在后面。

下方群山如波,千里江陵转瞬逝。领着他们,金翠虚按下飞剑,在那险峻山峰、云山雾罩之间,隐隐约约地立着一座飞檐青瓦,白墙玉阑的道观。但见门人来往如织,道观门前,提着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

——落仙观。

刘扶光低声道:“叫个栖仙观也就罢了,这个名字……”

“进去看看吧。”晏欢道。

二人正要追随金翠虚进入道观当中,可就在他们越过大门的一瞬间,犹如触碰了虚幻的海市蜃楼,偌大的道观蓦然不见了!

视线当中,只剩下云海涛涛、雾气袅袅,山峰覆盖着湿润的青苔,劲松虬结,宛若铁塑。

刘扶光真没见过这种事,要说幻术和障眼法,连晏欢的真身都被他第一眼识破,世上还有什么能瞒过他?但落仙观就是找不见了,它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在世上过。

一个至善,一个至恶,茫然地在天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没发现异常的端倪。待他们退回到道观的大致范围外,那云雾当中,即刻便出现了落仙观的实体。

晏欢被激起了火气,冷笑道:“奇了!落仙观,难不成当真有仙人为你们撑腰?我倒要看看……”

刘扶光急忙拉住他。

“有点耐心,”他轻斥,“金翠虚是锚点,但她确实不曾发现我们,这么一来,道观不让外人发现进入,是不是可以算作这世界的一种规律?”

被他扯住袖子,晏欢心里的火,顷刻烟消云散。

于是,两个人在外面等候着,等到月亮第三次升上天空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御剑飞出的金翠虚,神情夹杂着愤怒和沮丧,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泪水。

“跟上。”刘扶光道。

尾随着金翠虚,他们果然又找到了一处妖鬼作乱的地方——看起来繁华恢宏的都城,里头却不剩下几个活人,基本全是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像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原来是许多年前,这里有位欢场里赚皮肉钱讨生活的花娘,自打十三岁遭遇龟公奸污起,便没日没夜地捱着客人上门,染了一身的杨梅疮,却没一个子的大钱治病,最后不能接客了,还被老鸨丢去应付有特殊癖好的男客,以致被夜夜虐打而死。

欢场青楼,这样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鸨习以为常,又嫌晦气,勉强拿一张席子卷了,将其扔到乱葬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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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当天晚上,正是血月盈满、高升天际之时。血月的光辉凝聚于乱葬岗,花娘的善魂已经散去,恶魄尚存七窍,被血月这么一照,竟靠一腔怨气凝住了尸首,浑浑噩噩地变成了游尸,本能地追逐月光。

若仅是如此,等到太阳升起,游尸也就被阳光烧成了粉末,然而,事情有时就是这么巧——两名抛尸人贪心财物,收了一名道士的重金,要替其找一具特殊的尸体。这两个汉子刚刚走到乱葬岗下,便撞上了那游尸,直接活活被它吸死了。

游尸吃饱了血精,陡然生出了一丝神智,也诞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自此之后,它便小心地蛰伏,靠吸人为生。积年累月,竟让它恢复了记忆,也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她不能再称作游尸,这座繁华得流油,也罪孽得流油的大都市,将她滋养成了力大无穷、身若铜铁的飞行夜叉。花娘变化人身,婷婷袅袅地重游故地,原先的龟公和老鸨竟然还活着,他们已经从女子的皮肉骨髓里榨够了钱财,等着安享晚年了。

花娘用残酷的手段,替自己复了仇,又接管了老鸨的资产,成为了花楼的新主人。她运用僵尸的法门,将许多女人都变成了同类。白日里,她们潜伏修养,静静地沉眠;黑夜里,香灯翠屏、琵琶流水,满楼红袖招摇,诡丽的艳尸点染朱唇,涂白玉容,活活地吃掉了一个个前来寻欢作乐的男人。

而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晚上来了活人,白日离开的,便不见肉身,仅是魂灵了。

起先是一座花楼,后来慢慢衍生为两座、三座花楼,最后,一整条花街,尽是僵尸出没、凶煞做窝。

巨大的阴影吞没了整座城市,不是没有发现异样的,但那些人聪明点,便自己拖家带口地跑了;不聪明的,还想告诉他人,或者请修道者来讨个公道,自然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当刘扶光和晏欢打探出原委,他的后背都惊出了冷汗。

这座城已经成了僵尸的巢穴,更不用说最开始那只游尸。这么多年已过,她安居老巢,几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刘扶光闻见满城火烧火燎的气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犼。

什么是犼?

“佛所骑之狮、象,人所知也;佛所骑之犼,人所不知,犼乃僵尸所变”——佛陀坐骑,能与龙相斗的,就是犼。

这么尊大佛在这儿立着,金翠虚竟也头都不回地跑过来了!

刘扶光命令晏欢,让他在金翠虚的饭菜里放了鵸鵌肉,吃下去之后,能够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会醒来。

然后,他径直走向那条已经矗立在都城最高点的花街,利落地卸下伪装,旋即拍剑而起!

至善的清光,犹如另一轮升起的太阳,照得满城魂灵呆呆散去,僵尸俱化本相,尖叫着四散溃逃。血犼嚎叫着奔出,与他交错而击的一刹那,她已经感到了那股无可抵抗、无可比拟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

他是为她而来的……但却不是为了救赎她,他是为了杀她才来的!

“天意何曾偏袒过我,偏袒过我们!”犼披头散发地咆哮起来,一个错身,她坚若金石的身躯,已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灰白的伤口,“你不爱我们,还偏要将我们毁灭,你是何其残忍,何其残忍的……”

刘扶光不曾言语,他喘着气,眼眶漫红。

“冤孽迭代,何时才能休止?”他低声问,“你已经杀尽了一城的人,数十万之巨,难道还不能稍稍填补你的怨恨吗?”

犼淌着血一般的泪,怒吼道:“过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的!你难道不懂?我被卖作婊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像块死肉一样轮着肏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怀了又流,流了再怀,肠子肚子都快脱出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长了满身疮疤,像瘤子一样的疮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呼唤过你,我说老天爷,给我一点悲悯,求你可怜可怜我罢!老天给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运!”

血犼獠牙呲出,绝丽艳美的皮囊,尽裂作了凶煞面貌。

望着她,刘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剑。

说他妇人之仁也好,说他心慈手软也罢,如何再能下手呢?看着那样一双流着血泪的眼睛,那样一双曾经清澈,如今却狰狞如丹砂的眼睛……他怀着决心拔剑,如今剑尖垂下,剑光委地,便如淌着一线痛苦的泪。

血犼蓦然愣住。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宝剑,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泪水。

……那实在是沉重如山,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承受的份量。

刘扶光彻底放下了手臂。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六千年来,善念不存,恶意孳生……我确实愧对这个名号,也愧对你,愧对你们。”

他流着泪,问:“现在我就在这里,你想让我如何偏袒你?”

血犼慢慢闭上嘴,悲哀地看着他。

她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再接连退却两步。

“我……”血犼发着抖,一瞬之间,竟按捺不住,蓦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错过就是错过,迟来的补偿,对我也无济于事!”

刘扶光道:“从前没有人给你第二次机会,现在我给你。你走吧,带着你的徒子徒孙,离开这座城,我不会杀你们。”

血犼怔怔,他已经将剑尖垂直,锵然插在地上,剑锋没入大半。

“但是,倘若再有一个无辜之人枉死在你们手中,此剑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诛。你明白了吗?”

血犼默然不语,她活着是娼妓,死后为了复仇,仍然当着娼妓。对于娼妓来说,有人肯为她们落泪,这可算不得爱,有人肯为她们把钱花到实处,才算是真的爱了。

现在,他不仅为她流了泪,还为她留下了一剑的承诺……这能不能算是一种爱呢?

她后退到阴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啸,数百具僵尸,纷纷从刘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窜,簇拥在自己的先祖身边。

血犼转身,行风摄云地离开了,走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待到金翠虚醒来,满城空空荡荡,犹如死地,僵尸亦倾巢逃窜。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宝剑,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块遗漏在人间的日光。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侦测了一整天,这才摸不着头脑地御剑飞起,再回师门复命。

天空风声漫漫,刘扶光长时间地缄默着,晏欢的语气温柔,轻声问:“怎么了,见了那花娘,心里不好受么?”

“其实她说得对,”刘扶光道,“她向苍天求得悲悯,实际上,与求我的悲悯何异?但我却不能回应她的恳求和痛苦……”

龙神低下头,忏悔说:“……对不起,这实在是我的错,我……”

“确实是你的错。”刘扶光直接道,说得晏欢双肩一颤。

“可是,就算没有你对我杀身取道,难道我就能及时来救她了吗?三千诸世,悲苦者何止亿万,说到底,我又算什么呢?”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个人,哪怕将自己劈出十万八千道身外化身,不过杯水车薪,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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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言语多么苍白,纵使晏欢能够颠倒黑白,此刻也说不出一个劝解的字,因为刘扶光所说的,同样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点。

“原先你说天道不公,我并不能十分了解,”刘扶光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因为我那时还太年轻,两百多岁的寿数,仅是对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至善与至恶的身份,压倒在个体之上,真的不能算作荣耀,它不过是一个……极其荒诞、极其可笑的笑话。”

晏欢不禁动容,轻轻叫道:“扶光……”

刘扶光摇摇头。

“走罢,”他说,“让我们把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了。”

遵照着原先的流程,他们见着金翠虚在落仙观中进进出出,神情越发困顿,气色越发萎靡。他们再接连为她解决了四个异常棘手的祸乱妖鬼——皆与女子相关,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没。

终于,金翠虚在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之后,再也没有出来。

“可以,”刘扶光拍板定夺,“我们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难,是时候进去一探究竟了。”

第215章问此间(四十三)

这一次,他们果然成功地走进了落仙观的山门。

从外面看,道观仙气飘飘,清正凛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缘”的印象,可是走进去时,周围的光影陡然却粘腻起来。刘扶光四下看去,只觉无论景物、人物,全蒙着一层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气中更是飘着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坠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来。

他还在思索,晏欢已然躁得不行,喉间发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触须犹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阵阵骚动起伏。他盯着刘扶光,龙角发痒,恨不能在爱侣身上狠狠蹭个遍,好用自己的气息,暴戾地逼退这股腻人油腥。

“这是什么气味?”刘扶光问。

晏欢沉默稍许,不情不愿地低声回答:“……情欲,这是情欲的气味。”

他怎能容许爱侣身上沾染不属于自己的欲望气息?恶龙的九目疾转,已经在这片幻境里寻找起做主的人,为了这份觊觎,他非要活剥掉对方的皮,让他噎着自己的脏腑而死才好!

但刘扶光听了这话,立刻找寻起金翠虚的行踪来,按照晏欢的说法,她回到落仙观,岂不是与回到龙潭虎穴无异?

他这么想着,地上却忽然出现了几个闪光的箭头,顺着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筑物的深处,竟像是一种指引。

“走,”刘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欢一把,“去看看。”

两人循着箭头前进,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长着一张模糊的脸,活像褪了色的木偶,举手投足间甚是骇人。木偶们对他俩视若无睹,刘扶光和晏欢也当它们是空气,直直地冲着箭头的方向走去。

最后,他们停在主殿外,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

“……莹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试问师门上下,有哪个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绩?唉,我们落仙观,是越来越留不住你啦!”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叹息道,“我看,还是按我们之前说的,北海碧云宫亦十分看重你,他们又是名门大派……”

“莹蟾”应当便是金翠虚的道号了,因为下一秒,刘扶光就听见她慌张年轻的声音:“掌门师叔,您折煞我了!道观虽不曾生我,却结结实实是养大了我的,莹蟾怎可做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弃道观于不顾?”

师叔呵呵地笑了两声,笑声无不寂寥:“莹蟾,你有这个心意,师叔承你的好,但师叔怎能不为你考虑?你师叔祖闭关多年,你不是外人,师叔也就跟你说声大逆不道的话……你师父去得早,我的修为又不济事,现在你师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观上上下下,还有几个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师叔也是为你着想……”

金翠虚一跺脚,急得快哭了:“贞阳师叔休要这么说,落仙观就是我的家呀,您这是要把我赶出家门吗?”

“我们修道中人,本来就是要斩断尘缘,四海为家的,”贞阳的语气蓦然严厉,“莹蟾,收收小孩子脾气!”

金翠虚哭着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气!我死都不会离开这里的,师叔不要再说了!”

他们还争辩了什么,刘扶光已是懒得听了,晏欢比他更直接,烦躁道:“狗屁不通!”

这倒确实是狗屁不通。

贞阳一口一个“我是为你好”“是我们道观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实则以退为进。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虚自证剖白,陈述自己对落仙观的忠诚与热爱,直到她赌咒发誓,说出“我死都不走”这样激进的话。

……什么糟烂师叔?

刘扶光迈步进入大殿,走向金翠虚。

他虽然知道金翠虚的真实性别,但出于尊敬和分寸,他从没有窥破过对方的真实容貌,此刻站在旁边一望,他不由讶然。

——朴素的道袍和玉簪,衬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红,眉发越黑。她的蛾眉无需黛染,便已优美鲜妍;面颊无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红晕。

这实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余的饰物,都要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光彩尽失。

这时候,贞阳仿佛十分感动,他大步从座位上走下来,握住了金翠虚的手。

“好,”贞阳含泪道,“有莹蟾的一番话,师叔就是死也安心了!”

他一边说,指腹就在金翠虚的手背上亲密地贴紧了。

刘扶光看向他的面孔,心中当即一沉。

——贞阳闪动的泪光后面,是充满欲望的窥伺,是饱含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计的饥饿。

这个人就像着了魔般,想要占有、毁灭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骄子。

时空骤然凝滞。

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唯有金翠虚还能活动,她吓了一大跳,惊慌地左看右看,手却被贞阳死死地攥着,无法拔脱出去。

她同时看到了刘扶光和晏欢的身影。

“你们……你们是谁?!怎么敢擅闯这里!”她喊道。

刘扶光皱眉道:“你不认得我们了?我们是……”

他的话咽在嘴里,因为晏欢伸出食指,在他掌心轻轻写了两个字。

“心魔”。

此乃心魔幻境?

刘扶光心里模模糊糊的,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

他上前一步,一手坚定地按在少女的左肩,沉声道:“告诉你的师叔,第一,你已是独当一面的修士,能够决定自己的去留,不需要他僭越做主。第二,男女辈分有别,他不应当握着你的手,还握得这么紧密。”

晏欢的另一只手,同样轻飘飘地搭在少女的右肩上。

“杀了他。”他吐出蛇一样轻柔的诱语,“你的天赋、资质,都超过眼前这个尸位素餐的伪君子,你把这里当家,他却不愿让你留在家里,任凭他嘴上说得如何好听,还不是要把你赶出去?杀了他,自己当这落仙观之主,岂不美哉?”

金翠虚左看右看,吃惊道:“难道你们是我的心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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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她犹豫道:“别人的心魔,长得都跟自己一样,我的心魔,为何是两个男子?”

晏欢微微一笑:“仙路漫长,在这条路上,除去自己的修为,其余无论出身、性别、贵贱、美丑,一概都是虚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虚道:“你说得有理……啊,不对!师叔对我恩重如山,师门更对我优厚,我怎可、怎可以下犯上,取而代之?”

“你不听他的,那总该听我的了。”刘扶光笑道,“待你恩重如山的,不该是贞阳,而是你的师叔祖。我且问你,你的宝剑,是贞阳给你的,还是你的师叔祖给你的?”

金翠虚微微一怔。

好像……是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她自幼没有父母,师父收她为徒,不过数年,就死在魔修手里,师叔祖将她扶养成人,待她视如己出。在她心里,慈祥可亲的师叔祖,就像她的梦想中的亲外婆一样。

反观贞阳师叔,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金翠虚困惑地低着头,很多不对劲的东西,从她的脑海中一一划过。

“师叔,我觉得……”她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却抽不动,贞阳捏着她的力道之大,令她生出一股又骇又怕的寒意。

她心头升起一阵烦躁的火气,咬牙挣扎半晌,贞阳就像一具铁铸铜人,顽横地一动不动,金翠虚心头的无名业火愈发旺盛,她猛地抬头咆哮:“别动手动脚的,放开我!”

——刹那之间,她看到了贞阳的脸孔。

昔日那个言笑晏晏,正气十足的师叔已经不见了。贞阳的眉宇间杂毛陡生,似是笼罩着一层黑气,瞳仁也大得不正常,嘴唇中露出的一排牙齿亦变得嶙峋尖锐,耷出一截长到堆不下的舌头,淋漓的涎水,便顺着他修剪整齐的髭须滴滴滑落。

他的外貌只发生了微小的异化,整个人的气场却变得这么贪婪、丑陋,猥琐得让人想吐!

金翠虚的大脑一片空白。

“莹蟾,师叔真的心悦于你啊……”贞阳缓缓地凑近她,恶臭扑面而来,“你为何不能体谅师叔的苦心……”

“滚开啊啊啊——!”

金翠虚的神情混合了厌恶、作呕、恐惧与不可置信,她嘶声大喊,腰间七星剑砉然出鞘,一剑砍断贞阳禁锢着她的手腕,黑血狂喷!

贞阳同时发出痛苦的怒吼,金翠虚顾不得什么章法,什么招式,把七星剑像大锤一样呼啸乱抡,重重击打在贞阳的胸口,直接将其抡飞出去,将大殿上的屏风装饰,统统砸得轰然四溅。

“莹蟾……师叔是乱了方寸,失忆失态……毫无为人师长的风范……”倒在废墟间,贞阳的身体支离破碎,嘴唇尚在一张一合,活像在复述设定好的台词,“你就用师叔祖赐予你的、这把宝剑……惩罚师叔……”

金翠虚喘着粗气,愣愣地提剑走近,望着似人又非人的贞阳,她喃喃道:“我、我杀了师叔……我……”

无法承受眼前的一切,她脑子里的弦乍然断裂,金翠虚大叫一声,仓皇提剑而出,转身奔向了茫茫的夜色。

刘扶光和晏欢看着眼前的一幕幕,以及倒在废墟里的贞阳。刘扶光叹道:“你不该对她下这么猛的药。”

“不破不立,”晏欢道,“不能完成弑父的壮举,便算不得成大事者。”

地上又亮起了箭头。

二人继续转身,朝箭头的方向走去。

转过垂蒙绿蔓、曲径流水,他们眼前顿时生出柳暗花明的景象,方才还是春日里凉薄的夜晚,现在,他们忽然就到了盛夏的正午。

金翠虚正在练剑。

少女的身姿矫健迅捷,剑光游走腾挪之际,仿佛连绵不断的游龙,只有眼力绝佳的人才能看出来,若非一瞬刺出百下的神速,是无从得到如此凌厉的剑光的。

然而,如此妙法,练剑场上却并无一个后辈来学习观摩,反倒满是相互追逐的年轻男女,喁喁私语、嬉笑传情。不仅有一群学徒在那争风吃醋,更有行为出格者,直接对同伴毛手毛脚,将嘴也往一块凑。

金翠虚不堪其扰,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呵斥:“你们身为落仙观门人,素日里却不知勤学苦练,反而沉溺于私情。入门以来,你们有谁突破了练气,抵达筑基?没有,一个都没有!以后出了落仙观的山门,别说你们是这儿的门徒,丢不起这个脸!”

练剑场一片寂静,年轻男女或诧异、或鄙夷、或不以为意地看着她。

“莹蟾师姐好大的气派!”半晌,一个声音怪声怪气地道,“确实,您老人家可是掌门钦定的天才,我们都是庸人,哪里能跟您老人家修炼的速度匹敌呢?”

金翠虚气急:“你……”

“道法不禁自然情理,”另一个声音道,“师姐你老古板,没人爱,何苦来为难我们这些你情我愿的。”

“谁说没有人爱呢?”有人戏谑道,“咱们掌门大人,可是对莹蟾师姐爱护得很呐……”

满场哄然大笑,金翠虚气得两眼发怔,握剑的手都在颤抖。见她不言语,底下人更来劲,有的喊“师姐你就从了掌门罢”,有的笑“当了掌门夫人,还苦修什么呢”,诸多起哄言语,数不胜数。

他们嘲笑金翠虚的古板,实际上是在嘲笑她的正直,而这样的嘲笑,足以盖过集体调戏、羞辱一个女人的不正当感。

这种环境是有毒的,这种氛围也是有毒的,它能潜移默化地摧毁一个人心中的坚持和正义——当所有人都在这么做的时候,你还有没有足够的坚守,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维持自己笔直到格格不入的脊梁,去做一个“不合时宜”的扫兴者?

时间停止。

晏欢抱臂旁观,刘扶光走上去,金翠虚猝然看见两人,这时又不认得他们了,惊讶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你的心魔。”刘扶光熟门熟路地道,同时将手按上她的左肩,“你为何踯躅不前?别忘了,你已是筑基圆满,他们只是练气期的后辈,你不想持强凌弱,可是,连自己的尊严也不维护了吗?你空有修为,却无运用修为,破除妄言的勇气,那么,你的修为来之何用?”

金翠虚呆呆地看着他,这时候,晏欢再将手按上她的右肩。

“杀了他们。”他微笑道,“一群卑下的贱种,竟敢这么对你说话,可见你平日的宽容优柔,到了何等地步。拔出他们的舌头,毁了他们的道骨,废物而已,天生就是要用他们的尸骨给你当垫脚石的。”

刘扶光瞪了他一眼:“不要听他的,他的方法太过激进残酷,对你的道心并无好处。”

晏欢被他瞪的筋酥骨软,微笑道:“听我的,这就是你立威的绝佳机会,拔剑,对准这些人的舌头。”

他俩争论不休,金翠虚的脑子被两种念头来回摆布,头都要炸了,她紧闭双眼,大叫道:“够了——!”

时间再度开始流动。

金翠虚猛地睁开眼睛,带着烦躁和怒火,她狠狠拔剑,剑光滔天而起,瞬间劈飞挨得近的六人,剑气纵横,又将另外六人打得筋骨摧折,口喷血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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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一辈的弟子,从未见过金翠虚发这么大的火,俱骇地定住了。

“我是太给你们脸了,”金翠虚冷笑道,“再敢闲言碎语,便是这样的下场!”

回过神来,她虽然惊讶于自己造成的破坏,但一股神清气爽的畅快爽风,令她不由飘然,顿有扬眉吐气之感。

“从现在开始,再敢在练剑场唧唧歪歪,谈情说爱,同样是一般的下场!谁有意见?”她大声道,“谁有意见,就来跟我手里的剑说!”

半晌,一个声音发颤道:“你、你这是被我们说中了,恼羞成怒……”

金翠虚厉声道:“就算我是恼羞成怒好了,那你敢不敢再接着嚼舌根,体会一下我‘恼羞成怒’的后果?”

再没有人敢吱声了。

“很好,”金翠虚冷声道,“现在,拔你们的剑!开始练习!”

刘扶光眼含笑意,晏欢哼了一声,眼前场景褪色,又一行箭头,从地上浮现出来。

“说起来,这些事都是小事,”晏欢道,“竟也成了她的心魔。”

刘扶光叹了口气。

“回头看看,确实都是小事,”他说,“可当时经历的那一刻,她是否忍气吞声,是否选择了不去计较?一瞬的犹豫,便足以酿成大错,而遭到了羞辱和冒犯,却没有第一时间反击,为自己讨回公道……这种屈辱,是可以伴随一个人终生的。因为她眼睁睁地忍受了错误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事后回想起来,是不是我说一句话,就可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呢?是不是我当场大骂他们一顿,就可以抒发了这口恶气呢?”

他摇摇头:“与正确失之交臂的后悔滋味,实在不好受。”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偏殿,第三个场景,金翠虚正与贞阳交谈。

“莹蟾啊,”掌门慈爱地说,“你说得有理,现在门内风气,确实很不像话。我把这一块的职责交给你朗天师兄,可是他碍于修行,也没什么进益……”

金翠虚皱眉道:“陈朗天?怎的交给他了?”

“你朗天师兄是糊涂了点,但为人还是正派,”贞阳直直地盯着年轻的少女,“要不,你去接了你师兄的职责?”

金翠虚连忙摇头:“师叔,我辈自以修行为主……”

“哎呀,就这么定了!”贞阳像没听见她的拒绝,兀自大笑道,“莹蟾,你一身正气,又得道观上下看重,最适合不过了,师叔可以相信你的吧?”

金翠虚犹豫道:“我晓得掌门看重我……”

贞阳连消带打,便叫金翠虚担任了门内执教一职。晏欢冷不丁道:“蠢。”

刘扶光说:“她这么年轻,没这方面的经验,自然不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时间静止。

金翠虚喘息道:“你们……”

“心魔、心魔。”刘扶光将手按在她的左肩,语重心长道,“金翠虚,你不要接下这个职责。”

不等金翠虚发问,他接着道:“管理人事、清正风气这样的职责,是会得罪许多人的。倘若他真的为你着想,就不会把这个职务私下交予你,而是亲自在师门内公开宣布,用他掌门的威信替你背书,否则,你空有职权,却无威严,谁肯听你的话?你疲于奔命,早晚要把自己累倒。”

“更何况,你也说了,修道者自以修行为主……”

“……牵扯人事,只会使我的心境生出累赘,不得洁净。”金翠虚恍然道,“我没想到,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晏欢按着右肩,笑道:“所以,直接拒绝,管他说什么撮鸟。他敢啰唣,就劈头盖脸赏他一记耳光。”

时间再度流动。

“……既如此,莹蟾,你就接任执教的……”

金翠虚道:“我不接。”

贞阳愣住:“什么?”

金翠虚狠下心来,转头便往外走:“师叔,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也不要把我的话当成放屁吧。我说了不接就是不接。师门内的事务,还是您亲自管辖比较好。我还要冲击金丹,实在空不出手,您见谅则个。”

刘扶光笑了起来。

“孺子可教,”他赞许道,“如此,这个节点也算过了?”

箭头再度升起,将他们引向第四个位置,深秋与初冬的交界处。

破除心魔,并不能改变金翠虚曾经的真实过往。刘扶光看到,她还是接任了执教一职。

正如他所言,贞阳实际上是在捧杀她,缺少了掌门的撑腰,金翠虚在职务上的进展并不成功,十分坎坷。没有人肯听她的话,纵然用修为弹压,那也只压制了小辈,奈何不了门派中的长老、门主。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看得明了,金翠虚的师父早死,师叔祖又闭关多年,在贞阳的经营下,落仙观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门内风气,是自上而下的腐坏,哪里是金翠虚一人能够力挽狂澜的?

她果然疲于奔命,并且很快就累坏了,以至她接到陌生门人的举报,说有人修习了违禁心法,欲行采补之术时,她疲惫得来不及分辨真假,提着剑就过去了。

到了地方,她没见到“欲行采补之术”的人,只见到一个神志尽失、双眼通红,赤条条朝她扑过来的陈朗天。

金翠虚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疯狂乱亲乱摸。她运转心法,极力抵御对方的进犯,但陈朗天大她几十岁,修为亦差不多,一时之间,如何能挣脱?

周遭人声鼎沸,明显正有许多人往这里走来,金翠虚愈发心慌,灵炁和体力一齐飞速消耗。刘扶光瞧得清清楚楚,陈朗天是谁的心腹?这分明是做了个局,就等着金翠虚往下跳呢。

时间静止。

这一次,刘扶光手搭左肩,晏欢手搭右肩,在金翠虚耳边,两人齐齐低语:“抱元守一,意气凝神。”

金翠虚身子一颤,下意识照做了。

刘扶光道:“炁聚两指,照准他的后颈。”

金翠虚瞬时并起两指,朝陈朗天后脖子一刺,破了他的护体灵光。

晏欢道:“立身提腿,照准脐下三寸,正正地叠顶。”

金翠虚咬牙,狠狠提腿顶膝,顿时听见一声令人牙酸的软骨折碎声。

二人松开手,慢慢后撤回黑暗里。

然后时间开始流动。

“啊啊啊啊——!”

密林当中,响起男子痛不欲生的凄厉惨嚎。

“好听。”晏欢赞赏道,“可惜,世间好物不长久啊,持续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第五次,箭头飘浮,沿着指引,他们又来到了宴会厅的位置。

非常可惜,心魔境的进展,只以真实的记忆为主。经受了密林的屈辱和折磨之后,金翠虚脸色苍白,神情茫然,望着满室作陪的长老。

她瘦得惊人,憔悴为她的美增添了十分的幽幽鬼气,高堂灯照,更显得惊心动魄。

“莹蟾,长辈们都在这儿呢,陈朗天这孽畜欺负了你,污损了你的名声,我们今天就为你做主!”贞阳怒发冲冠,对陈朗天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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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还不快跪下!”

提起拂尘,贞阳上去就抽了他好几下,陈朗天默不作声,大口吐血。

贞阳抽够了,抽累了,回头笑道:“莹蟾,你瞧,师叔给你出气呢……你别老是闷着不做声,吃点东西吧,师叔特地给你准备的灵酒,你尝尝看?”

旁边人给金翠虚拿上一个酒杯,金翠虚麻木地捏在手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愤怒的力气。

“来,这样,”贞阳提议道,“你老这么闷着,也不是个事,喝一杯,我就为你抽这个孽畜三下,怎么样?”

身边人连连点头,都说这个办法可行,就按这么办。

可行什么?刘扶光一肚子火,这不是正式的赔罪,更不是正经的酒宴,无非苦肉计而已。什么喝一杯抽三下,活脱脱把她的痛苦,矮化成了可供旁人赏乐的闹剧!

但是这次,却没有出现时间静止。金翠虚神游天外,恍惚地一杯杯喝酒,贞阳就连续抽打着陈朗天,直到对方成了个满地乱滚的血葫芦。

贞阳上来赔笑道:“怎么样,师叔为你出气了,你可还着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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