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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茫然(〇四)
按秋五太太的脾气,吃了玉漏的骂,少不得是怒气填胸不肯给她好脸色。谁知次日一早起来?,却是笑脸相迎,比从前还添几分?殷勤,更一改往日抠抠搜搜的做派,早饭预备得十分?丰盛,专拣些玉漏爱吃的烧来?。
玉漏一看那些精致鱼肉,就猜是连秀才的主意。她娘是个直肠子,喜欢就笑,不喜欢便骂,自己生的女儿,凭她如何高?飞,不怕得罪,觉得总是她肚子里头爬出来?的人,再没良心也不能真撇下?她不管,因此从没有这样做小伏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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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还陪上一堆通情达理的话,“你昨日说的那些话,我晚上合计了一夜,虽然难听,倒还在理。你的心我知道,是怕咱们家里这些拖拖遝遝的事带累你。你爹呢,也怕你在池家不好做,他也想明白了,县令的事暂且算了,他还做他的县丞,你不要生气。”
玉漏坐下?来?冷笑,“他是怕我说到?做到?,果然连县丞也不叫他当了吧?他倒还知道我,我可不是说话吓唬你们。”
秋五太太在旁立着,偷乜她一眼后,慢条条坐下?。果然连秀才说得对,他们这三个女儿,心肠最硬的便是这三丫头,真得罪狠了她,她是什么都做得出,不如哄着她为好。
因而一味的讨好,不住给她搛菜,“不说这些伤情分?的话了,你快吃,都是你爱吃的。”
玉漏何曾受过她这等体贴?知道他们不过为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才一改往日态度,反而觉得心寒,只把碗挪到?一边,不让她搛菜。
正尴尬地?僵持着,忽然王福进来?回?:“隔壁开猪肉铺的那王西坡来?了,说有事?找老爷。”
秋五太太立刻板下?脸嘀咕,“他来?做什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难得主?动登门,只怕是事?,何况玉漏还在这里,不能让他进来?。便冷口?道:“你去跟他说老爷不在家,衙门里去了,有事?改日再来?。”
偏玉漏道:“请他进来?。”
秋五太太搡她一下?,“不好请,姑爷下?学后不是要过来??给他撞见了不好。”
玉漏哼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怕得罪了你那位好姑爷,人家一气之下?休了我,你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昨夜因得连秀才千叮咛万嘱咐,三丫头是个猫,要顺着皮毛抚,秋五太太也好顺着她,转头吩咐王福,“那就请进来?吧。”然而心下?还是不服,不由得冷笑一声,“你当人家是听见你在家来?瞧你的呢?我看八成?是有事?来?求,不然为什么找你爹?人家早成?了亲了,还想得起你?”
玉漏听了这话一惊,“成?亲了?他不是这月的喜期?”
“他老娘不好了,所以将日子往前提了提。”秋五太太见她脸色变了变,心里一笑,觉得是报了昨日之仇,“反正都定下?了,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要紧?再说也不像样,那何寡妇还没成?亲呢,就成?日家在他们王家进出,为服侍他老娘的病。要我说呢,王西坡就只这点好,对女人有担当,也体贴,你看他待他先前那个媳妇就很?好,如今这一个,也不差,虽办的匆忙,又是续弦,可该有的礼一样没落下?,给人家打了只四两重的银镯子做聘。”
玉漏沉默地?端着碗,赶上西坡给请进来?,看见她有些诧异,不知道她几时回?来?的。
这小饭厅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他立在门槛外头打拱,佝着背,看来?真是有事?相求的样子。不过他不惯求人,何况是求到?连家来?,本来?就很?难为情,又因为玉漏坐在里头,益发?难以启齿。
秋五太太把箸儿在碗口?上敲弹两下?,斜他一眼,“我们老爷不在家,这个时辰嚜自然是往衙门里头去了,你有什么事?下?晌再来?说。”
那还请他进来?做什么?大概是玉漏请他。西坡窥玉漏一眼,见她没看在他,如常地?搛菜吃饭,但仍有点目光由那盯着碗碟的眼皮底下?溜到?他身上来?。
他知道她是关切,更不能开口?了,很?怕说出的话亵渎了她,于?是打拱道:“那我下?晌再来?,叨扰了。”
“你有什么事??”玉漏忽然搁下?碗叫住。
他回?头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事?。”
她有点生气,瞟她娘一眼,“有什么事?就说嚜。”
秋五太太更不高?兴,也搁下?碗来?,藐视的态度,“是啊,你就说嚜,能帮的我们就帮,帮不了也没法。你别看我们家如今搬进了这房子,老爷也做了官,可芝麻绿豆的小官,都是外头看着体面,赚嚜也赚不到?几个钱,又平白添了许多开销,自家吃喝都还勉强,想借给外头也没银子借。前日他三叔来?借二两我们还拿不出,也是外头借来?给他的。”
玉漏横她一眼,“你怎么就晓得人家是来?借钱的?”
秋五太太哼了一声,没说话。
可巧西坡还真是来?借钱的,也是没办法,他娘日日吃着药不能断,那副药又贵,已赊欠了生药铺五两银子,后头还要吃,算来?算去,眼下?铺子抵出去也还差着十两。自家的亲友都借遍了,人家都觉不上算,人老了迟早要死,何必费钱去治?治也治不好,何况谁家轻易拿得出十两银子来??
思来?想去,此时唯有连家宽裕。不过方圆几里谁不知连家的银子难借?又兼从前许多是非,他也是千思万虑才厚着脸皮来?。当下?听见秋五太太那番话,又打了退堂鼓,况且当着玉漏在这里。
玉漏见他脸色十分?难堪,心里有股气沉下?去,原来?还真叫她娘说中了,果然是来?借钱的。
一时沉默住了,两个人都觉得窘慌。
及至西坡要走,她又将他叫住,“你要借多少?”
西坡只觉血液都冻住了,死气沉沉的脸上讪然地?一笑,声音很?低,“十两。若是不方便,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方便,可总觉得他们之间扯上钱就是件别扭的事?。她起身走出来?,“你略等等,我去拿钱。”
因回?娘家没用道,她只带了些散碎银子,也不知足不足十两,正坐在床上数,秋五太太追了进来?,阖上了门道:“你真要借给他?我劝你别借,他借钱去是给他老娘买药吃,他娘那病还治得好啊?迟早是要死的,你这银子借出去也是打水漂。”
玉漏只管低头拣碎银子,“他那样年轻,又不是不能赚钱,你还怕他还不起啊?”
“他那铺子也要抵出去,怎么赚钱?一年半载他是还不上的!”
玉漏抬起头来?,想说“还不上就还不上好了”,但又没有这份魄力,不是舍不得钱,是怕和他在钱上算不清,更怕有一就有二,欠债不用还的人慢慢就养成?了某些习性。
和别人算不清帐就罢了,却不该是和他,因为她的人生里,这是独一份没有利益算计的关系。她把钱握在手里,头一次觉得那钱会?咬人,咬在心里,一阵沉痛。
隔会?她握着钱走回?正屋,见西坡垂着头很?局促地?站在那里,想必也是觉得不该和她借钱,可谓“英雄末路”,真是无地?自容。
她把钱递给他,“应当足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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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五太太劈手抢去,不是她的钱她也当她的钱一样郑重看待,拿了把戥子出来?现称,一称却是十两二钱,险些吃了亏!那二钱此刻又化不出来?,便要西坡写个十两二钱的借据。
西坡坐下?来?写,玉漏在旁边椅上坐下?,眼不知往那里看,就放到?他笔下?,忽然问?:“你不是给你媳妇打了个四两重的银镯子么?怎么不拿去典换了?”
“那是聘礼——”
言下?之意,不好动的,怕伤了夫妻情分?。可就好来?伤他们之间的情分?,她失望地?微笑起来?。
她的目光他觉得像小刀子比在他笔下?,唯恐他写错了似的,他也知道她一向很?精明,尤其在钱财上,所以格外怕写错,稍微写错一笔,就怕她以为他是故意想赖帐。
因为窘慌,果然写错了,他抬头看她,发?现她攒着眉。他从未在她面前觉得如此难堪过,忙换了张纸,匆匆写完,携银子落荒而逃。
秋五太太还提着那借据在看,因不认得字,便叫玉漏再看一遍,“你认真看看他写得对不对,可别少了什么。”
“少什么?”玉漏抬眼愤恨地?瞪她,“难道人家有意要赖你什么?这么些年的邻居,人家几时来?朝你借过钱?”
秋五太太谨记着连秀才的教训,因此不能和她硬顶,嘟嘟囔囔道:“我是好心,借钱的事?情难说,一时半刻又还不起,借据还不得看清楚?”
这事?理应慎重,因此午间池镜过来?,秋五太太便拿借据给池镜看。池镜也不知是谁的借据,坐在那椅上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朝西厢望去,“她在屋里做什么?”
“她睡觉,早上起得早了。我去叫她。”
池镜忙叫住,“让她睡吧,摆好饭再喊她。”一面低下?头看借据,十两二钱还要打借据,真是他们连家的做派。他自暗暗好笑,忽见落款是西坡的名字,陡地?精神?一振,“那王西坡来?借钱?”
秋五太太在旁抱怨,“可不是嚜,自我们搬到?这宅子里来?,你爹做了官,都当我们是发?达了,今日这个来?借明日那个来?讨的,有些抹不开情面,只好借给他们。这王西坡我本来?不想借,又不是什么亲戚朋友,不过是邻居,当我们冤桶啊?不过三丫头心肠好,一定要借他,所以我替她留心留心这借据。你看写得对不对?”
池镜头一回?觉得他这岳母说话中听,笑着把纸张撂在桌上,请她坐下?,“您和我细说说,他是怎么来?借的,玉漏又是如何说的?”
难得见他有话问?她,秋五太太高?兴得很?,忙从头到?尾细将西坡早上来?的事?详说了一遍。池镜听下?来?,真是感激苍天,总算这曾是冰清玉洁的一对苦命鸳鸯也卷入铜臭味里来?了!
不待午饭摆上来?,他就去推开西厢的门。见玉漏睡在床上,他暗笑不迭,到?床前立着看她。她像是梦里也不高?兴,眉头紧锁,神?情厌倦。
他在床沿上轻轻坐下?来?,比及珍娘来?敲门叫吃饭,玉漏睁开眼看见他的背影,忽然感到?这世上只有他和她同命相连,只有他不论是不是情非得已,都不会?想着要在她身上盘剥什么好处,他不缺钱。
这令她感到?一种安全。她在后头恹恹而无声地?笑了笑,懒倦地?坐起身,“你是几时来?的?”
池镜回?头玩笑,“怎么,真要拿扫帚赶我出去?”
玉漏敷衍地?笑了下?,听见她爹的声气,便想起要紧的事?,掀开被子往前坐,“昨日我爹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帮。”
“我都应承他了。”
“应承他又不是不能反悔。”玉漏低头笑道:“你今日应承他,明日就还有事?求你,将来?他要做皇帝,你也帮着他造反么?”
“你都不想帮,我也乐得少管这些事?,就怕他不高?兴。”
“谁理他高?不高?兴。他那个人,你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知足,反而助涨了他的贪心。”
池镜品这话很?有意思,便将那借据摸出来?递给她,别有意思地?向她挑一下?眉峰,“你娘叫我帮你收着,我看这钱也不很?多,借据也没什么岔子,你自己收着吧。只是不知他几时还,这上头没写明日子。”
玉漏有些发?窘,倒不是因为和西坡来?往心虚,而是和西坡有了银钱上的来?往,偏又给池镜知道了,像另有一种不堪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她匆匆把那借据折起来?揣进怀里,“我没叫他写,他也不晓得几时能还得起,还得看他老娘的病。”
“难道他老娘一世不好,这钱就一世不还了?”池镜起身笑起来?,有意无意地?说:“有句话说救急不救穷,他急一时,借他也没什么。就怕有一回?就有二回?,他熟能生巧了,往后三番五次来?借,你还借不借?”
玉漏也怕这个,想到?那局面总是难看的,好像和西坡若有似无的从前,却要在帐单上一笔勾倒了。
“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没看他,走到?妆案前理头发?整衣衫。
池镜在后头异样地?笑着,“沾上钱可就不好说了。”
玉漏假装没听见。
这厢过饭厅里来?吃饭,连秀才并无异样,昨日的事?情也没提起,显然是有些怕了玉漏,吃完饭也没好拉着池镜久说。玉漏估摸着茶吃完了,由西厢房里踅出来?咳嗽一声,他便识趣地?立起声请池镜,“看这天像要下?雨,贤婿还是先回?府去,只怕一会?耽搁在路上。”
玉漏照常送池镜到?门前来?,看那天果然是要下?雨的样子,又吩咐珍娘去取了伞来?,因问?道:“二奶奶有没有找你的麻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昨日找我兴师问?罪,闹了几句,不过老太太吩咐下?的,她也不敢违抗,听说今日就先打发?两个丫头出去了。”池镜趁势催她回?家,“她骂已骂过我了,又在打发?人,想必是不会?和你闹了,你几时回?去?”
过两日偏是她大伯做寿,索性再耽搁两日,“等给我大伯贺完寿我就回?去,我大伯娘从前待我还算不错,我既在家,不好不去。”
池镜把脚向上悠闲地?垫一下?,笑道:“你再晚回?去,错过了好戏,可别怨我。”
“什么好戏?”
他只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回?家去就知道了,也算为夫给你报了仇。”
不知道他又弄什么鬼,上回?砒.霜的事?玉漏还心有余悸,他这个人使起坏来?,比谁都歹毒。
如此惴惴地?在这边过了两天,回?府那日早上,就听金宝说池镜给老太太出了个主?意,说因为裁那院的丫头恐怕得罪了二哥二嫂,要做个人情,把青竹送给贺台做姨奶奶。
玉漏脸色不由得一变,原来?他知道青竹和贺台暗通款曲?或者只是想戏耍一回?络娴,乱打乱撞到?了青竹身上?
“可不得了,二奶奶昨日到?这屋里来?和三爷闹,还提了剪子要杀三爷。”
“啊?伤着没有?”
“二奶奶到?底是弱女子,三爷连她还挡不住?”金宝把嘴一撇,不以为意,“他还像没事?人,还嬉皮笑脸跟二奶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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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嫂生气裁了你院里的丫头,我送你一个,你还不情愿?我这一个丫头可抵你五个丫头能干。’气得二奶奶在这屋里哭了好一阵。”
是他能干得出的事?,玉漏想着一笑,“那青竹呢?”
金宝忙拉着她踅入卧房,嘁嘁喳喳的,怕青竹听见,“青竹起初是高?兴,因为二奶奶昨日大闹,今日也不高?兴了。我看也未必是因为二奶奶,终究还是因为二爷有些不情愿的缘故,才刚我还看见她躲在屋里哭。”
玉漏想起来?,这两人虽然暗通,却不是情投意合,相较之下?,贺台和络娴才算恩爱。青竹在贺台又不是什么新?鲜人物,犯不着为她伤了他们夫妻间的情分?,有些不情愿,也是情有可原。
“那这事?就算了?”
“算了倒也有一头能太平了!”金宝两眼一翻,“偏我们这爷在老太太跟前讲得头头是道,说二爷身子常日不好,正好封个姨奶奶冲一冲,兴许就能好了。又说二爷二奶奶成?婚两年多还没有子嗣,虽说他们年轻不急,可二爷的身子,就怕撑不过,还是先打运算元嗣要紧。老太太一听是这道理,这两日正忙着劝说二爷呢。”
玉漏坐在榻上吃茶,看着她拾掇包袱皮里的东西,笑道:“你们三爷也真是缺德。”
恰逢池镜归家,在小书房听见这话,打帘子进来?,“好嚜,背地?里说我。”直望着玉漏笑,“你怎么自己回?来?了?我还想着下?学后去接你,谁知听你娘说你一大早就雇马车走了。”
“我想着横竖没事?,就先回?来?了。”
正说话,见有个小丫头急急跑进来?道:“二奶奶闹着要上吊呢,老太太传话来?,叫奶奶过去瞧
瞧。”
也不知老太太究竟是懒得理,还是乐得叫玉漏去瞧笑话,偏叫她去劝。玉漏只得丢下?午饭不吃,往络娴这边来?。进到?卧房,果见梁上悬着条白绫,络娴踩着凳子拽着那白绫将脑袋往里钻,亏得几个丫头死死抱着。
玉漏忙又叫几个丫头进来?,赶着拉下?络娴,扯了那白绫,收了那凳子。络娴坐在床上直哭,也顾不上和玉漏算帐,玉漏一时也怕唐突,没说话,只吩咐着丫头将一应利器都收捡起来?。
这工夫,翠华也赶到?了,擦过玉漏直奔床前去,“唷,二奶奶,多大点事?呀你就想不开。二爷呢?”
蓝田那丫头道:“二爷在老太太屋里,没回?来?呢。”
“这时候他不回?来?劝劝?”
哪里晓得贺台是给老太太故意绊住不叫他回?来?,他听说屋里的事?,自然也是心急如焚,一急便在那椅上咳嗽不止,两三个丫头忙着在他跟前端痰盂递水的。
老太太正好说:“你回?去瞧见了更要急,病又不好了。你放心,我叫大奶奶三奶奶过去劝了,女人家的话倒比你的话管用,你只管在我这里坐着。”
如此这般,贺台也不敢走,他一向比兆林池镜还要怕她。
老太太端起茶吹吹,又叹着气把茶盖子落下?,道:“她还不是给你惯坏的,自她进门,什么事?你不依着她护着她?按说夫妻间恩爱和睦自然没什么不好,可你也太过了些。她原是个娇娇小姐,在家做姑娘时就给她母亲哥嫂纵着,倒咱们家来?,你看看,论庄重嚜不如你大嫂,论才干嚜不及你弟妹,就得个娇气,比她们两个都厉害。如今有这事?,我看她也不贤德,好吃醋使小性,不如趁机扳扳她的性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贺台漱了口?,摆摆手使周围丫头下?去,歪在椅上向榻上欠身道:“她虽有些小性,也不算过分?,从前从没这样闹过。”
“是么?”老太太一壁呷茶,一壁从那茶碗上提着一边眉眼睇他,“那是因为不出事?你看不出来?。就说前些时叫她裁去院里多余的丫头,你看她,又怨又骂的,从前也算办过几件事?的人,我还当她很?识大体呢。”
这时丁柔在旁搭腔,“那时候有三奶奶帮衬着嚜,常劝着她。”
贺台势单力薄,知道无论再怎样替络娴说好话也是无用功,老太太原本连他也常看不到?。自从池镜娶了玉漏,夫妻两个在她跟前又孝敬又能为,出尽了风头,她更是没眼能看见他了。
他前所未有的急切,越是急,那病就越重,越重又越急,整个互为因果,回圈不休。这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剑走偏锋,因此终于?应承下?来?,“老太太的意思,我依就是了,等我回?去就和络娴商议封姨奶奶的事?。”
老太太脸上浮起胜利性的微笑,“嗳,这就对囖。这是为你好,你兄弟哪句说得不对?既为你冲喜,又为你子嗣打算,我看很?是,不然我也不管你们房里这些事?,你看你大哥,我可曾管过他们夫妻间的事??”
两茫然(〇五)
那边厢,翠华仍在竭力劝着络娴,当然她的劝不免带着落井下?石看笑话的意思。从前因为兆林常在外眠花卧柳,而?络娴这?头夫妻恩爱,和翠华说起话来时,少不得拿此事奚落翠华。
可算络娴也有今日!翠华一面笑,一面弯下?腰去给络娴蘸泪,“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娶个姨奶奶,将来生下?一儿半女,还不是你的子嗣。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将来二?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有个儿子在膝下?,也不怕呀。”
络娴抢过绢子抬头瞪她,眼睛睁得越圆,那泪珠儿越是成?串地掉。
翠华直起腰来,手向两边一摊,“得,是我多嘴。”慢慢踱到圆案旁坐下,斜睇玉漏一眼,“三奶奶,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也劝劝,这?主意又是你们出的,惹得二?奶奶伤心成?这?样,老太太叫咱们来劝,只我苦口婆心在这里说了一堆,你反倒一声不吭。”
依玉漏看来,络娴才不见得是真要寻死?,不过是做个样子给老太太看。老太太是何许人也,岂会受她的胁迫?越是要胁迫她,她越是心肠硬,不然也不会不放贺台回来。络娴还能强得过老太太去么?
她是懒得劝,却也只得在旁坐下?,叫了这?屋里的蓝田佩瑶等?几个执事大丫头来吩咐,“你们往后都勤留心着点,这?屋里什么剪子匕首一律收起来,二?奶奶跟前一时半刻不能离人。否则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担待不起。”
几个丫头不敢不应,连声答是。
那声音将络娴激起来,恨她们此刻都听她的话,“你出的这?阴损主意,还要跑到我这?里来作威作福!”
玉漏平静地朝她看去,“怎么是我出的主意呢?我前头又不在家,谁不知道我回娘家去了。”
“你躲回娘家去,专挑唆小叔去和老太太说这?话,你此刻想往外摘,真当我傻呢?“络娴一壁说,一壁走到案前来,“你也欺人太甚了,如今你们两口管着府里的人口进?出,摆布满府的下?人还不够,还想连我们也摆布,你们还真是登对呀,一对黑心公婆!”
翠华噗嗤笑出来,调目看玉漏。玉漏非但神色如常,还有些语重心长,“好好好,就当是我们夫妻一齐的主意,可三爷也是一片好心啊。那是他二?哥,难道他做兄弟的,为亲哥哥亲嫂嫂打算打算,还打算错了?”
“你们有这?等?闲心,怎么不为你们自己打算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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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我们才成?婚多久啊?”
翠华正掩着嘴笑,不想络娴又说到她,“那怎么不见给大哥大嫂子打算?”
玉漏一撇嘴道:“大爷,大爷还用谁替他打算啊?”
络娴一眼将二?人恨过去,“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我得罪了你的缘故。我倒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你,说几句你从前的话,难道是污蔑你?你摸着良心想想看,你在我家的时候给我大嫂欺负得要死?,是谁帮着你护着你?没有我,只怕你早就病死?了呢!还会有今天?就是请你娘来做客,也是我一番好意,你不领情?就罢了,还记恨起我来,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
玉漏歪着嘴微笑,“为你们的子嗣打算,也是我们一番好意,怎么是恩将仇报呢?这?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了,老太太也赞成?这?事,难道老太太也是要害她的孙子孙媳妇?”
翠华冷眼一看,玉漏这?张嘴倒厉害,把老太太搬出来,谁敢说不是为他们好?络娴嘴又笨,性子又急,怎能说得过她?不过不论她们谁吃亏,她都乐得看,也不劝,只立起身让开,去弄供桌上的花。
恰好此刻贺台回来,玉漏懒得争辩了,起身和翠华一并告辞出去。络娴方才为争气,已忍住了没哭,这?会一见贺台,又淅沥沥掉下?泪,回身走到床上去坐。
贺台自然也坐过去哄,“你不要闹了,方才老太太听见,还说你这?小性子不好,有些生气。”
“我管她生不生气呢!”尽管如此说,也还是竭力放低了声,怕给人听见,“她只怕我死?不了吧,连个丫头也不打发来问问,只叫大奶奶三奶奶来劝几句,叫她们来劝,岂不是叫她们来站干岸瞧笑话的?我才不死?给她们看!”
“咱们家那三奶奶,益发了不得,自从毓秀的事情?出来,老太太跟前竟都是她说了算了,亏得老太太也肯听她话。从前真是小瞧了她,先还看她不过是个丫头,就是和小叔有些首尾,将来顶多是讨她做房姨奶奶,谁知两个人竟稀里糊涂成?了亲,两口子齐心协力,如今竟把手伸到咱们屋里来了。你也是,也不去教训小叔几句,你到底是他二?哥,还怕他么?!”
因?此事出来,贺台也不情?愿,络娴倒未很生他的气,闹这?些事不过是做给老太太看的,谁知老太太心硬如石,不但不吃她这?套,还是一力劝贺台。
此刻不免又恨贺台软弱,一味死?说道理,能说得过老太太么?便气得搡他一下?,“你干脆就依了好了!横竖是你占便宜的事,你乐得高?兴呢!”
原是赌气的
话,谁知见贺台身子向旁一晃,人慢慢偏回来,却没再?来搂她,也没话哄她了,脸上只是一片淹淡无神。
她不由得提起眉眼,不可置信,“你真应了?”
等?了一会他也没开口,就知他是应下?了。老太太做事,一向誓不甘休,耐着性子劝了他这?一阵,是给他们夫妻面子,再?不依,势必要端出长辈的架子强逼。
一股恨意袭上心头,络娴便眼泪婆娑地对着他又捶又打,通身敲了个遍,两个人的无能,一并都算到他头上去,“你果然应了!前头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哄我罢了,其实心里不知怎样高?兴呢,我竟然肯信你,我竟然信你是真的不愿意!我真是个傻子,真是个傻子!”
贺台给她打一阵,倏地握住她的腕子,凄凄地笑起来,“别闹了,我活不了多久了,最后这?一程,咱们好好的不好么?”
络娴一听这?话,心下?五味杂陈,眼泪愈发难收拾。
哭到后来没力气,便将脑袋折去他肩上靠着,只管望着对面窗户出神。这?时是盛夏,那轰轰烈烈的太阳与轰轰烈烈的蝉鸣,一齐并作一个撕心裂肺的世界,然而?这?世界里,又是死?气沉沉的寂静,恨只管恨,怨只管怨,都闷在心里,口头难言。他又活不了多久,他们夫妻注定过不了一世,这?些人还是不肯绕过他们,还要来刁难!
两个人怎好再?互相残杀?络娴隔日便想明?白了,不过是封个姨奶奶,有什么了不得?只要他心里只有她,就是封三个四个也没所谓。只有一点,不要池镜他们的人,不然像是给他们算计了似的。
于?是便同贺台放下?话,“封谁都好,了不得封佩瑶,就是不要那个青竹。他们送个人来,会安什么好心?没准是在咱们跟前放个耳报神。再?说我也看不惯那青竹,前些时还为他们三奶奶排场了我几句,日后到了咱们屋里,也不见得会和咱们一条心。”
贺台一言不发,不知怎么答好,络娴还不知他和青竹早有首尾,他也并不是非青竹不可,只是既然应了此事,又不要青竹,在青竹跟前如何说得过去?何况他还有事要求她去办。
络娴见他不吭声,倏地吊高?嗓子,“你还没死?呢,一句不吭,就由得他们撮弄啊?!”
话音甫落,自己心下?又后悔,不该说什么死?不死?的话。便走去蹲在他膝前,脸偎在他腿上。
贺台自然懂得,垂下?手来摸她的发髻,一路又从发髻恋恋地摸到她面上去,摸到湿漉漉的一片泪水。
这?话不知怎的传到青竹耳中,便私下?将贺台请到她张表叔家中理论。经过这?一场这?边推那边让,纵然于?她是件大喜之事,也很难高?兴得起来了。她坐在榻上,笑颜干瘪,半晌未得一句,任由那嗡嗡的蝉嚣莺嚷从耳畔滑过来又滑过去。
后来贺台捂在帕子里咳嗽了两声,她方渐渐回神,“我看你的病怎么越来越坏了?”
贺台笑笑,“可不是越来越坏嚜,如今是数着日子在过。”
想起来他先前在这?间屋子里和她说过的话,他说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那时候伤心之余,还觉得亲切,因?为他只肯对她说这?些。他把他的丧气和灰心都留给了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亲密。
她也笑了笑,“所以后头的日子,只想拿来陪二?奶奶?”
“你听见了什么?”
她还是笑,越笑越感到悲哀,“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说你答应了老太太封个姨娘,不过在人选上有些犹豫。从前我以为是我们没际遇,现?下?明?白了,是你根本没想过要我。”
贺台既未承认,也没否认,沉默一阵,笑道:“那三弟呢?你怨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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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敛了笑意,“我怨他什么?我跟他原就清清白白的主仆,怨得着他什么?”
“他不是叫你白等?了许多年?”贺台把脸一歪,又笑着垂下?去,“若不是等?他等?不到,你又怎么会跟我?”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青竹也迷惘起来,想到池镜那日坐在书案后头,手里卷着本书,眼也不看她,却忽然和她说:“我预备和老太太说,把你送去二?哥院里,封你做姨娘,想必你也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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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当时过于?震惊,反而?一时没能高?兴起来,有些惘惘的,“可是二?爷二?奶奶未见得会乐意。”
“他们没理由不答应。”池镜放下?书来,欹到椅背上笑着,目光淡淡地在她身上溜一遍,就歪着落到书上去了。
池镜一向是这?样看人,佻达的目光有意无意中在人身上逗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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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自然而?然地移开了。
越往前追溯,那目光越是深刻。不确切是哪一年,他回到南京来,一进?院看见她,便说:“你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本来乱跳的心猛地迸出一阵狂喜。
然而?他一径从她身边走过,走到廊下?,又对金宝说:“唷,连你也长成?个小美人了。”
他不知道他那漫不经意,是卷进?人心里的无端风波。或许他也知道,但他从不在意后果。
她惘然至今,在等?待中随波逐流,要不是贺台提醒。她想他提醒她的目的也无非是为自己开脱,就又笑起来,“你不情?愿就说不情?愿,何必又赖给我?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封我做姨奶奶。”
贺台笑道:“我没说我不情?愿,只是替你有些不值。你等?了三弟许多年,到头来,他只想把你支开。你怎么不想想看,他要送个人给我,屋里那么些丫头,怎么偏拣你来?”
把青竹问住了,谁知道池镜是什么道理?偏回到府里来,房中无人,听见玉漏也在卧房里这?样问——
“现?下?老太太松了口,说只要二?爷愿意封姨奶奶,满府的丫头,随他自己去拣。你一定要送青竹去这?事,我看未必能成?功。我也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一定拣青竹送去?”
其实猜着了个大概,想必池镜也知道了青竹和贺台原本有私的事,所以试探。
池镜老远坐在床上,望着她笑,“你这?样明?察秋毫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原委?连金宝也知道。”
玉漏咽了口,抬头瞅他一眼,带着小心的神色,“噢,你原来是吃醋。”
“这?话可笑,我有什么醋可吃?”
“难道不是因?为青竹和二?爷——青竹原是自幼跟着你的人嚜,你不高?兴也是情?有可原。”
他款款从床上走过来,满大无所谓的神气,“不高?兴也有,却不是为吃醋。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有些不放心,你想她既是二?哥的人,常在我身边服侍,要是哪日受二?哥挑唆几句,起了歹毒之心要害我,那可是防不胜防,还是打发了她为好。上回江正要讨了她去,我原本就想趁那时就打打发她走,谁知那短命鬼竟掉进?河里淹死?了。”
玉漏一时醒悟,怪不得那时候青竹急得那样,如何求他他都不帮忙,原来不是他事不关己,是存心要赶青竹走。
这?人疑心起来连十几年的主仆情?谊也不顾,这?还不算,竟还疑心他二?哥要害他性命?玉漏如此一想,不由得往旁挪开了些,一通咕哝,“你真是多心,兄弟阋墙的事常有,可少见要害人性命的。你看二?爷病歪歪的,他自己都顾不过来自己的身子,还得空来害你啊?”
池镜见她有些防备,索性就同她说开,“你真当他面上和善,心里就善?我明?白告诉你听,江正落水之事就是他一力作成?的。”
玉漏扭过脸来,大惊失色,“这?是你猜的还是有什么真凭实据?”
“这?种事要什么真凭实据?可也不是我胡猜,横竖我有法子知道。”他一把揽过她来,颇为淡漠地一笑,“你信我也好,不信我也罢,可防人之心不可无。青竹成?日在咱们屋里进?出,饮食起居都经着她的手,等?同咱们的小命握在人手中,怎能安心?所以这?回你一定要劝着老太太一点。我想他们有旧情?,二?哥也抹不开这?情?面,还是会拣她。”
青竹静静听来,心寒得彻骨,原来他们兄弟推来让去,全与“情?”字无关,都是各有目的,其
实那一个根本不爱她,这?一个也根本不信她。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趁着午晌院内无人,只当没回来过,又离府往表叔家回去。
一路走来,给那暴烈的太阳晒出满头汗,汗水浸入皮肤里,感到轻微的干裂和刺痛。她在湫窄的一片场院中定住身,忽然感到头晕目眩。
那拐子张表叔从正屋走出来,迎面见她,便问:“你不是回府里头去了嚜,怎的又回来了?”
青竹目怔怔地望着他走到跟前来,忽然问:“你是从哪里把我拐来的?”
从前也问过这?话,这?张表叔一向记得也说不记得,今日又忙着出门吃酒,便挥了挥袖,仍是旧话敷衍,“多少年头的事了,我哪还能记得。我要出门,你走时记得将那大门落好锁。”
青竹又在场院中站了会,随后钻进?西屋乱翻一阵,上晌贺台给的那罐子东西分明?是给她胡乱塞在了这?屋里。原来是滚到圆角柜底下?去了,她趴在地上伸长胳膊去够,皮肉给柜子杠得生疼,也不觉得。终于?给她扒出来,举着那小白瓷瓶对着窗户望。
贺台是说里头是什么断肠草的蜜,这?一小罐子吃下?去,肠穿肚烂。他要她给池镜吃,所以一面细数池镜的恶,一面许她好,“他叫你空等?了那些年,我何忍再?叫你空等??你放心,不论你做与不做,我都会封你做姨娘,二?奶奶那头我自会说服她。你放心,我不是三弟那样没心没肺的人。”
她本来不依,随便将罐子丢在这?里,不承想三回九转,回去听见了池镜那番言语。他的确没心没肺,服侍他一场,又不是今日才认得他。可想不到他非但不曾对她有意,连信也不曾信过她。亏她服侍了他这?些年!亏她空等?了他这?些年!
她向着太阳吊诡地笑一笑,把罐子揣入怀中。这?样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还怕什么?
连贺台也只是利用她,以为他和她同样是寂寞的人,总会有几分惺惺相惜,可他也不过是利用她!她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回到府里来。次日便趁络娴在园中闲逛的工夫,故意走去碰见她。
络娴自然一见青竹就没好脸,以为她不过是想借着两房斗气的时机攀高?,因?此她福身行礼,她也微微侧转身去,不受她的礼,只瞥她一眼道:“你这?大礼我受不起,我又不是你的主子。”
青竹起身道:“今日不是,往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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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络娴向地上轻啐一口,“就是要封姨奶奶,也不是封你,别打量你和你们主子能称心。满府里那么些年轻美貌的丫头,我偏要拣别人。”
不想青竹却笑说:“可是昨早上二?爷已经和说下?了,除了我,没别人。”
络娴脸色一变,不得不转过来诧异而?认真地看着她,“二?爷说的?”她有些不信,上下?瞄她,不屑地笑了。
“不信你去问二?爷,问问他,昨天早上是不是出府往我表叔那房子里去来?那地方他常去,从前二?奶奶还没进?门时,隔三岔五我们就在那里私会,熟门熟路。自从二?奶奶进?门,他给盯得紧了,不大能去了,好在我们同在一个府里住着,也是常常见着的。所以奶奶说的那些话才没道理,他不讨我,还讨谁去?”
撂下?这?席话,青竹也不理她如何生气,一径回到房里来,果然午间就听丁香绘声绘色地说二?奶奶和二?爷吵得厉害。
她坐在廊下?,气定神闲地做她的针线。丁香一气说完那头如何吵,又急急坐下?来拉扯她的胳膊,怕给池镜和玉漏听见,声音放得低低的,“真的?你真和二?爷一直要好?”
青竹倒很淡然地一笑,“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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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怔了须臾,还当是为要封她做姨奶奶,二?奶奶胡乱猜忌的呢。她一承认,反叫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隔了一会,方尴尬地笑一笑,“那这?回也算如了你的意了。”
青竹没说什么,只将嘴角木然地往上一抬,笑不似笑。
隔会金宝由屋里走出来,打发丁香去取新鲜葡萄来吃,趁丁香去后,也在吴王靠上坐下?,窥了窥青竹的脸色,“明?明?在你是件喜事,怎的又不见你高?兴?”
青竹道:“高?兴得过了头,就看不出高?兴来了。”
“你别哄我。”金宝道:“你是怕过去了和二?奶奶不好相处?也不知哪个天煞的,这?时候传这?些闲话做什么?本来二?奶奶就不高?兴是咱们这?头送去的人,知道你和二?爷原本有旧,往后——”
“是我告诉她的。”青竹一句将她的话锋剪断,在金宝惊诧的目光中,想着哪还有什么往后?
再?没有了,既和池镜没有从前,也与贺台没有往后,她的一生以及一生的尊严都卡死?在这?里,退退不得,进?进?不了,谁都不是真要她。
有小丫头端着两碗冰镇百合莲子汤从廊下?转过来,是等?池镜玉漏午觉起来好吃的。青竹望到那白锃锃的瓷碗上去,眼里的泪光或是寒光一闪,便搁下?绣绷去接手过来,端进?小书房里去。
她把那罐毒蜜摸出来,往一只碗里倒,倒一点,顿一下?,倒一点,顿一下?,在白烈烈的天光中,那蝉声又乱哄哄地翻涌起来,并作了一段段没有意义的,干瘪的,却又撕心裂肺的往事。
两茫然(〇六)
比及池镜玉漏午睡起来,青竹端了?百合莲子汤进屋,软鞋底子分?明没有声音,可她仍然听见“咚咚咚”地响着,吵得人心神不宁。
池镜洗漱完,要去端莲子汤,她先一步端了碗给他,眼睛流烁着光,令池镜留意她一眼。他那微笑有些心照不宣,像是认为她眼底的流光是因?为就要给贺台做妾而高兴。他太自以为是了?,她想。
池镜吃完,把碗丢开,嘀咕了?一句,“今日这汤太甜了。”
那头玉漏洗漱好了?,在榻上坐下来尝了?一口,“我吃着倒很好,清甜不腻,你怎么忽然变了口味?”
“大约是太热了?,吃什么都发腻。”
玉漏心头还怪他是贵人事多。池镜也没好责怪人,走过去坐着和她说话,眼里再没有别人。
青竹自招呼着小丫头们端水出去,走到廊庑底下,太阳迎头晒来,使人头昏脑涨。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就听见嚷起来,丫头们涌到卧房里一看,原来是池镜呕吐不止,玉漏慌了?神,一面?吩咐请太医,一面?打发人去回老太太。叵奈还不等太医来,池镜便昏死过去。
一时?履舄繁芜,人声大乱,阖家?都挤到这屋里来,端水的,搽洗的丫头进出不绝,顾妈妈在外间哭天抢地,碧纱橱上人头攒动,挤也挤不进去,局面?显得分?外慌乱。
金宝在满屋寻里寻一遍,拉着丁香私问:“青竹呢?”
丁香哪还顾得上别人,一心都悬在里头,都怕池镜死了?,他们这些当下人的命运不定,只含混说:“约莫在外头张罗。”
外头跑来了?许多下人,因?里头站不下,没身份的都不好进来,卧房里自然都是主子,其中唯有兆林桂太太不在。兆林几时?肯在家??桂太太这时?候自身都难保,自然也顾不上,何?况也没人去请她。
大家?齐头并目地盯着何?太医诊脉,那何?太医诊看许久,才断出个结果,“是中了?断肠草之毒。”
阖家?大惊,玉漏揪紧了?眉头跟在他旁边问:“要不要紧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太医沉重地叹气,“现下还不好说,眼下看来,这毒下得并不很重,毒气还未侵入袭肺腑,只看醒不醒得过来,若是能醒,好生?休养,把余毒排出体外就渐渐能好了?,若是不能醒,只怕危矣。”
玉漏当即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不知该喜该悲,眼泪也像冻住了?,始终没有哭。倒是听见碧纱橱外一班丫头啜泣不已,当属顾妈妈哭得最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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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台听见这话,不由得面?色凝重,奇怪怎么说毒下得并不重?暗暗一想,恐怕是青竹手下留情?了?,到底恨她妇人之仁。因?阖家?皆面?色沉重,倒显不出他有什么异样。
他坐在那椅上,仍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病态,也仍旧谁都忽视了?他,只络娴立在他左右。
这时?候芦笙走到老太太跟前?,歪着脑袋想:“这就怪了?,园子里又没栽种什么断肠草。”
老太太走去榻上,一屁股坐下,回头便是递给她极度厌烦的一眼,“就是种了?他还能去掐来吃么?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摆明了?是有人投毒!”
芦笙忙给燕太太拉到一旁去,一下众人皆大气不敢出,生?怕疑心到自己头上。唯大老爷不怕,谁不知池镜是他的骨肉?因?此?在老太太怀疑的目光下,可以坦然拉了?玉漏来问:“这一日镜儿都吃了?些什么?”
玉漏正是六神无主,不得不竭力?聚精会神去想,“早饭是在家?吃的,史家?回来,也是在家?吃的午饭,饭后都是好好的。噢,午觉起来还吃了?一碗百合莲子汤!可是我也吃了?,我就好好的。”
老太太一听便知是单冲着池镜来的,便将屋里的人冷峻地睃一遍,睃到翠华身上,“兆儿呢?”
兆林昨日就没归家?,自然翠华不敢这样回,只低头道:“他一大早就往衙门去了?,还没回来。”
这张榻倒矮,老太太可尽情?地将脚跺两下,“哼,往衙门去了?,他官做得没他老子大,比他老子还忙!”
翠华想到上老太太发昏的时?候兆林就不在,这回又不在,不免害怕,战战兢兢道:“已派人找去了?,想必一会就回。”
即便是家?人中有人有歹心,也不好当着外人在这里闹出来。老太太先没说什么,只请何?太医开药方,又叫了?一干丫头婆子来吩咐要如何?细致照料,婆子丫头无敢不应。
末了?又走去床前?看池镜,见他双目紧闭,面?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发了?白,旋即想到他们兄弟几个,只他还有指望将来或许能和他老子一样,成为池家?的中流砥柱,不免着实有些痛心,慢慢挨着床沿坐下,也潸潸掉了?泪,“我这可怜的孙儿噢——”
众人又忙掉过头来劝她,越劝越她哭得越厉害。燕太太道:“要不要写信告诉老爷?”
碧鸳不由得轻叱一声,“告诉他管什么用??还累得他挂心。先不要告诉他,等镜儿好了?再说不迟。”
“就怕——”燕太太吐出两个字就咽住了?。
碧鸳冷瞥她一眼,“说这些丧气话!”
未几何?太医拟好药方,大老爷忙接去看了?一回,交给管事的去配。药很快在外头煎起来,众人也该散了?。老太太先一出去,便悄声交代全妈妈,“把厨房里的人都绑起来挨个拷问,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悄么的,别走露了?风声出去,到底不是光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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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这时?候哪还想得到追究这档子事?只觉人散了?也还是耳鸣,脑子里仿佛有乱糟糟的脚步踩来踏去。当下立在床前?看池镜那张脸,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那张常笑着的脸,或是轻浮,或是懒倦,或是闲适的表情?,此?刻蓦地都消失了?,凭空化成一阵庄重和脆弱。
她忽然疑心他是死了?,赶忙将手指伸在他鼻子底下一探,炎热的空气里根本探不出什么,不得不唤他一声,“三哥?”
他也没有答应,她正心慌得厉害,可巧金宝丁香端着药进来,一个爬到床里头去,一个在外面?喂药,反而玉漏无地自容,立在床边眼怔怔地看着。
一汤匙倒咽了?有半汤匙进去,金宝喜道:“看,他还吃得进去药!这是还有救!”
玉漏给她一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颤两下。旋即丁香喜极而泣,一面?在床里头给池镜揩着嘴,一面?催促,“快,多给他喂些!”
玉漏也跟着眼窝里一热,七魄归了?三魄,弯腰去摸他的喉头,果然摸到在轻轻咽动,他身上唯一活着的证据。她像怀孕的妇人头回感到胎动似的,心霎时?砰砰地奇妙地跳动起来,“真的嗳!”
丁香道:“才刚何?太医怎么说来着?投毒的人下药下得并不很重,何?况咱们三爷是福大命大的人,从前?有一回从京城回来,路上遇见强盗杀人越货,把人丢尽江里,那么些小厮都死了?,他不也活下来了??”
还有这事?他的确福大,要不然也不会生?在这样的富贵之家?,所以玉漏也信他会命大,心里渐渐有了?主似的,人也挨着床沿坐下来,去接金宝手里的药,然而手还是抖得厉害。
及至喂过药,就是午饭时?候了?,也没想起来叫人摆午饭,连丫头们也忘了?这屋里还有位主子,一心都悬在池镜身上。不一时?就有人进来看一回,进来出去都要问一句,“可醒了??”
一连几日问过去,池镜还未转醒,几个太医见天来,斟酌着换了?好几个方子,诊了?百十次脉,还是何?太医的原话,“能醒过来就不怕。”
偏偏人就是不见醒,老太太日日来看一回,或是碍于脸面?,或是另有担忧,别人也效仿老太太每日亲自来瞧,就是人偶然不到,也要打发下人来问。府里又打发家?下人往各庙里观里烧香拜佛,求医问药,单是香油钱便添了?不少?。风声走露出去,对外人一律瞒得死,都说是池镜不留心误实了?有毒的花蜜。亲戚朋友们也都不问,只管每日来探望,人来人往,应酬不歇,转眼便去了?半月光景。
“没查出什么来,该问的都问了?,该打的也打了?,厨房里的人都还干净,恐怕还是坏在三爷他们自己院里那些人身上。”这日全妈妈来回老太太。
老太太将丫头都打发出去,眉心暗结,幽幽地道:“我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这时?候那院里亲戚朋友们进进出出的,不好细查。”
“老太太说得是,外人知道了?反笑咱们这样的人家?不干净。再说,要是查出主谋的人是咱们自己家?人,叫官府拿去了?也不好,只能胳膊折在袖子里。”
“我就是这意思,先别问了?,等镜儿醒了?,亲戚朋友们都散了?再问。”老太太咂了?咂舌,落后又叫丁柔进来问:“三奶奶怎么样?”
丁柔道:“还是那样,每日守在床前?服侍汤药,旁的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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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哭没闹?”
丁柔摇了?摇头,“没见哭过。三奶奶那个人——”她也说不好,横竖从没见她哭过,以前?连听见死人的事也只见她惊,从不见她乱。
老太太想着笑了?一笑,那笑没有情?绪,“她倒不论?什么时?候,都很冷静。”
到这时?候,众人都渐渐灰心起来,认为池镜是难活了?,就是侥幸能活,恐怕也像太医说的那样,终身睡在床上,当个活死人。所以服侍他的人每日都是以泪洗面?,不服侍他的那些也忧心忡忡,谁不是指望着他将来能同二老爷一样?
大家?说起来不是哭天抹泪便是唉声叹气,唯有玉漏倒很平静,每日只管端汤喂药。起头那几天喂完药还要在床前?坐着侯动静,渐渐像是习惯了?没有惊喜,喂完药便坐到一旁应酬来探病的人去了?,一样如常地和人家?客套。
这日四府里的小芙奶奶来,两个人坐在那边暖阁里,小芙奶奶问:“这两日太医怎么说?”
玉漏摇头道:“还是前?头的话,恐怕是醒不过来了?。”
“醒不过来怎么办呢?”
“也不知怎么办,只管每日喂他些好咽的东西,吊着那口气。”
还不如瘫子,瘫子好歹能笑能说能听。小芙奶奶禁不住替她叹息,“你也苦,好容易成了?亲,这才多久——往后怎么打算呢?”
也是奇怪,玉漏这个人,一向凡事绝不只看眼前?,一定要往长远去打算,把自己的未来打造如铁桶一般
滴水不漏才能安心。这回却终日惘惘的,每逢要静坐下来打算“池镜死后”之事,又是思觉木然,脑子颇为迟钝,什么都想不到。
经小芙奶奶一问,她才醒悟,这可不行,这可不行!一下急躁起来,怎么能在这里干坐着?果然他捱不过这个劫数,难道她跟着他去死么?
这可不行!她终归是要活下去的,等他一死,这府里的人看她没了?靠山,还不生?扑上来撕她的肉吃!兄弟妯娌,婆子丫头,平日里得罪了?多少??一个寡妇,还不比老太太,好歹老太太那一辈分?家?的时?候老太爷还没死,何?况老太太名下还有两个儿子。她连个名义?上的儿子也没有,岂不成了?绝户?将来她分?得到什么?就是分?到了?,也守不住。
待小芙奶奶一走,她忽然惶惶不安地回到卧房里,满屋打转。转到床前?来,两眼向下一望,池镜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苍冷的脸显得格外无情?。
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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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
那嗓子简直像八百年没有说过话,低哑得厉害。要不是屋里静得出奇,她也不会听见,听见也疑心是错觉,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
隔好一阵,方慢慢回转过来,小心走回床前?查看。
池镜待阖不阖地半睁着眼,虚弱无力?地向她笑了?下,“我是不会成全你的。”
“什么?”
他说:“你死了?也要埋进我池家?的祖坟里。”
池家?的祖坟,那一座座写满官爵诰命之位的碑,能埋在那里也是件风光体面?的事情?。玉漏倏地一笑,眼泪便洪水一般汹涌奔来,仿佛把从前?那些年憋着的眼泪一刻流尽了?。
一时?间也讲不出话来,直向下望着他,他那面?目在她的泪眼中时?而远时?而近,很不确切,仍然觉得是个梦。
直到他费力?地由被子里伸出半凉的手来握住她的手,“不哭了?。”
不想玉漏哭得更凶了?,他发烦地攒起眉,却是笑着的,“你这样子像是在哭丧,不死也要给你哭死了?。”
玉漏破涕一笑,“你怎么鬼门关?走一趟,嘴巴还是这样刻毒。”
“我也同你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你怎么从来不记我的好?”池镜说完,便疲倦地阖上眼,又像不放
心,拼着力?气囫囵交代一句,“我头昏,只不过睡会,别怕。”
两茫然(〇七)
池镜这一醒,阖府上下无不欢喜,连燕太太也庆幸,不外乎和大家一样的心思,觉得池镜活着到底要比死了好,多少是?个?指望。池镜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她能指望得上他的地方,又比旁人多一层。
因此隔日破天荒地吩咐厨房烧了两样池镜爱吃的菜,用食盒装了,预备提到前头去。芦笙揭开那盖子一看,悻悻地撇嘴,“老太太也让送了菜过去,大伯那边也送,您也要送,三哥哥这一病,大家都?宝贝起来了。”
这都?是?走过场,燕太太立在穿衣镜前理着衣裳笑,回头来问?她:“你哥哥前日醒后,你去瞧过他没?有?”
芦笙还是?撇嘴,“没?去,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四姐姐他们都赶着去了,我挤着去有什么意思?他又看不到我。”
她的脾气是?要做众星捧月的那一个?,不喜欢被忽视。燕太太满是?无奈地整着衣襟走来,“你也该和你哥哥亲近点,虽说他和你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可你看上回你父亲回来,待他多好?将来他也是?要跟着你父亲为?官做宰的。我嚜是?老了,将来也享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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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的福,可你还年轻啊,将来出了阁,娘家有个?握权的哥哥替你撑腰,也不怕受人欺负。就?是?不看那么长?远,只看眼前,你瞧他这次一病,连老太太也是?真有些急了,你姑妈又待你三嫂那样好,你和他们亲近点,不会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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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笙噘着嘴道:“那您怎么不去和他们亲近?”
“我和你能一样啊?我亲近不亲近他们都?得孝敬我,我是?他母亲。何?况这些年大家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也没?出什么岔子,我犯不着去巴结他。”
“可三嫂为?人又吝刻,待下人又严,还是?那样的出身。我才懒得去和她亲近。”
燕太太想起玉漏也是?皱眉,“你是?和你三哥亲近,又不是?和她,只要别和她吵闹就?是?了。”说完自己也摇手,“算了算了,连我也懒得和她多说。”
说话便叫丫头提着食盒,带着芦笙一并到前头屋里来。赶上这里正摆午饭,池镜身上还虚弱,左边是?玉漏搀着,右边是?丫头扶着,正架着他往那边暖阁里走。
给燕太太进来撞见,便淡瞅玉漏一眼,“他前日才醒,原该在床上多休养,你就?逼他出来吃饭,哪有你这样服侍的?”
玉漏也劝池镜在床上吃,可池镜最?烦卧房里沾上油腥气,从不在卧房里吃带油气的东西,素日不过在里头偶然吃点瓜果?甜汤,连吃点心还怕掉渣。
不过她做媳妇的,也不能推给池镜,免得做婆婆的更有话说。只笑道:“太医说睡了一个?月,只怕他血气不通,叫他多下床走动走动,血气一通了,余毒散得快些。”
芦笙翻着眼皮嘟囔,“什么都?推到旁人身上——”
池镜吭地一咳,掷地有声。
谁也没?好再说什么,燕太太只叫丫头把提篮盒提进去,“我叫厨房烧了两个?你爱吃的菜,你多吃些,前些日子睡在床上,不是?吃药就?是?吃些汤水,人都?熬瘦了。”
话尽管这样说,眼却没?大看他,只想病的人一定是?会瘦的。
池镜看见她脸上照旧淡淡的笑意,真是?难为?她,这时候大家都?来关心,她迫于压力?,也不得不来走这个?过场。
可事到如今,他对她已?是?万念俱灰,又不觉高兴,仿佛一向所求的东西,在玉漏这里得到了一份希望。原来希望这东西也会移转。他费力?地打了个?拱手,“有劳太太记挂,太太也请坐下来吃些。”
“我吃过了,你们吃。”燕太太也十分不习惯,待要说几句体贴的话,又无词可说,只得叫着丫头走了,单把芦笙留下,“你和你哥哥嫂嫂说说话。”
芦笙自然不情愿和玉漏说,绕去池镜身侧,把玉漏挤开,搀着他到桌前坐下,“三哥,你可觉得大安了些?眼看又要中秋,你可得赶紧好全?了,不然酒也不能吃,戏也不好听,岂不冷清?何?况我还要托你外头给我买几只花灯,像前年你买回来的那几只,又别致又精巧——”
她只管一路叽叽喳喳说下去,玉漏心里发烦不说,一看池镜脸色本来还苍白?,此刻又皱眉,偏这丫头惯来没?个?眼力?见,妨碍他休养怎好的?不得不笑着说她两句,“五妹妹,你若吃过饭了,就?先到外头逛逛,等你哥哥用完饭,歇过中觉,养起些精神你再来。”
芦笙听见赶她,脸色登时一变,“我和我三哥哥说话,与你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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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池镜搁下箸儿,反叱她,“你跟着全?妈妈学了这些时的规矩,怎么还不见长?进?如此态度和你嫂子讲话,谁教给你的?”
芦笙不敢和他闹,只得旋裙出去。听见池镜又叫,“回来。”便又板着面孔走回去。池镜冷眼望着她道:“给你嫂嫂赔罪。”
玉漏见闹得僵,忙拿胳膊肘拐他一下。他却装不领会,仍瞪着芦笙,“说话!”
芦笙只得向玉漏福身,“是?我无礼,请三嫂宽恕。”
玉漏替她尴尬,忙笑,“没?什么的,你快去玩去吧。”待她走了,才睐着池镜,“你怎么忽然待她这样凶?”
池镜因为?待燕太太已?全?不抱什么想头了,自然就?没?了那份耐心去敷衍她的女儿,“不待她凶点,她就?要蹬鼻子上脸,这丫头一向教养不好。”
“再怎么样,她也是?好心来瞧你。”
池镜哼了一笑,“好心?这些人的好心,我可消受不起。面上好心,背地不知怎么想我死。”
玉漏听出是?意指这回投毒之事,自他醒来,她只和他说是?中毒,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那碗百合莲子汤。但池镜却没?急着去问?,一来精神不好,一日多半是?睡着的,二则醒来就?是?心无旁骛地和玉漏说话,好像经年离别的夫妻一般,根本无暇去问?别的事。
不过玉漏看他那样子,像早是?心里有数,她也没?忙着去查问?,何?况他一醒,来探望的人又多起来,她还要忙着迎待。
只昨日晚间私下问?过金宝一句,“这些时怎么少见青竹进屋?”
“来探病的亲戚朋友多,她怕小丫头子们不仔细,每日只在耳房里盯着张罗茶水果?品。”
金宝说完,也觉得这理由很牵强,自从池镜昏睡过去后,青竹就?不大进屋来伺候了,她也不得不将这反常联系在池镜中毒身上。后来又想起,那日那两碗百合莲子汤正是?她抢着从小丫头手里端过去的。
哪有做这种害人性?命的事,又做得也如此显眼的?果?然是?她做的,投完毒又不是?没?机会往外跑,偏她又不跑,只是?避着不进屋来伺候,真是?奇怪。
金宝把灯向炕桌旁挪去,一面欠身过来,“你记不记得,那日是?青竹端的那两碗百合莲子汤进去?吃了三爷就?不好了。”
这哪里敢忘,玉漏自池镜醒来,抽空一想也想到了青竹身上,不过仍有些不信,“我不明白?,她素日在这屋里,从不和我们吵我们闹的。这回和二爷的事,原也是?成全?了她,怎么倒像是?得罪了她?”
“我也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她。”金宝摇了摇头,叹着气,“三爷怎么说?”
“他一句没?提这事,我估摸着他也猜到了。”
金宝缄默片刻,向她笑了笑,“要是?日后追究起来,你好不好替青竹说几句好话?你听太医说的,那毒下得并不重,可见她也不是?狠了心要三爷的命。看在她服侍了这些年的份上,能饶她性?命就?饶过她性?命吧。”
玉漏忖度须臾,也微笑,“这事情我说了不算,恐怕连三爷说了也不算,你当老太太能饶过谁?”
“老太太也知道了?”
玉漏摇头,“就?算此刻不知道,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这时候没?有敲锣打鼓来问?,是?顾及着进出的亲戚朋友多而已?。等三爷都?好了,亲戚们渐渐不来
了,你看她老人家问?是?不问?。”
金宝心里替青竹发急,怎么不知道跑呢!可又不能去劝她,反而把自己牵扯进去。因此不好再说什么,只长?吁着。
后来听见池镜在卧房里咳嗽,玉漏依然回房去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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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此事便没?再提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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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吃毕午饭,又是?四府的人来,先往老太太那头请安去了。池镜回到卧房里,也不睡下,反叫人给他换衣裳。玉漏在旁看着他给金宝她们摆弄来摆弄去,暗暗好笑。
也是?这两日才看出来,他爱脸面竟爱得这样子,从前只觉他好干净,穿戴讲究。昏睡不醒时就?罢了,自前日醒来,凡有外人来看他,一定要支撑起来穿戴齐整了才见。
“你不来帮忙,背着在那里笑什么?”
玉漏原在长?案前抠弄着那香炉偷笑,听见他说,忙转过来,“不是?都?穿戴好了么?”
池镜穿了身苍色圆领袍,仍觉得从头到脚都?不干净,“你取我那玉色幞头帽来。”醒来这两日,虽洗过澡,可却觉得浑身上下没?洗透似的,还是?疑心哪里脏着,“我昏迷这些日子,你们也不给我搽洗搽洗?”
玉漏道:“每日都?搽的,这样热的天,不搽岂不捂馊了?”
他一时没?话可说,转头又怨,“一定没?认真搽,我总觉身上腻腻的。”
自他前日醒来,倏地很爱挑刺抱怨人,一会说喂药喂得不好,药汤成日浸在他嘴角,给他嘴角撩了个?疮。一会又嫌没?给他翻身,害他背上焐了些痱子。又不怪丫头,专怪在玉漏头上。玉漏不好和大难不死的人一般见识,说什么也凭他说,自己也随口跟着反思两句。
金宝倒替她分辨,“还要怎样才认真?奶奶一日给你搽洗两遍,正午大热时一遍,等太阳落山,不大发汗了,又给你搽一遍,你还待怎的?”
池镜嘴一歪,笑道:“她是?一张嘴吩咐你们做,不过费点唾沫星子,又不是?费她的力?气。”
金宝待要张口,玉漏不好意思,忙上前来拉她,“哎呀你和他分辨什么,这有什么可争的。”
“这人你不和他理论他还当是?你没?理呢,”金宝虽给她拉扯着,仍梗着脖子和池镜道:“你这话就?是?没?良心,给你搽洗,喂你汤药,一律都?是?她亲力?亲为?。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一月,你醒来反说人不周到——”
一壁说一壁给玉漏推出去了,玉漏再回过身来,脸上发红,瞥他一眼,“你别听她说,我一个?人就?两只手,哪得来这许多?都?是?她们的功劳。”
池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是?么?”
玉漏给他看得发臊,走去推他睡在床上,“哎呀这时候计较这些做什么?谁服侍不是?服侍,横竖又没?有亏待着你。”
池镜靠在床上,拉住她的手腕不放她走,“我是?想,还是?你服侍我好些,到底咱们是?夫妻,岂不论夫妻情分的话,我身上什么你没?见过?你服侍我便宜些。”
“你这话——难道她们从前就?没?服侍过你洗澡?”
玉漏一面嘀咕着驳他,一面想到起初的时候,那傍晚给他搽洗,洗到那地方,随变怎么撮弄,都?是?怂头耷脑的,简直不像他往日。她那时觉得他恐怕真是?要死了,当即俯在他身上大哭了一场。后来每日搽洗,都?留意着那里,想着要是?那地方活了,人就?多半能活了。
此刻想来,真是?又蠢又臊,忙不赢地抽出腕子跑了,再和他多说一句,只怕脸上滴出血来。
幸而逃到外头,赶上四府的人过来了,玉漏又忙迎待两位奶奶,打发两位堂兄弟进卧房里和池镜说话。希望他们多绊他一会,免得一时没?人,他又要拉着她问?些使?人难堪的话。
那小芙奶奶说:“亏得是?醒过来了,昨日我们家里听见,上上下下都?高兴得要不得,我们老太爷还吩咐我们赶紧到祠堂里烧香敬祖宗。真是?祖宗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日一定和二伯一样。太医怎么说?”
玉漏这一刻倒是?陪着些真心的笑意,“几位太医都?说不要紧了,好好修养一阵,把余毒排出来就?好全?了。”
那小圆奶奶嘁嘁哝哝地问?:“说是?下头服侍的人不仔细,错放了有毒的蜂蜜。到底查对清楚没?有?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按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厨房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哪里来的有毒的花蜜?可不能掉以轻心。”
老太太对外都?说是?下人不仔细,横竖这些人也不是?真关心,多半对此事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玉漏也和老太太一个?风向,道:“谁敢这么大胆?要命了不要?还是?粗心大意。不过你虑得有理,这样马虎的下人谁敢用?一定是?要查对出来的,只是?此时三爷的身子要紧,还没?顾得上。”
“也要赶紧查对出来,否则总是?不安心。”
玉漏只是?点头答应。下晌人一走,老太太便打发人来叫,多半也是?过问?此事。
因想着青竹到底是?和池镜主仆一场,过去前便先和他商议,“下毒的人,你心里有没?有数?”
池镜笑道:“我看你是?明知故问?,我有数,你也有数,你也知道我有数。”
玉漏微微扣眉,“你看你说的话,弯弯绕绕的。”
“不是?你先来和我弯绕?”
“我弯绕嚜是?因为?那到底是?你的丫头,又不是?我的,我总要试试看你的意思嚜。要是?你想饶过她,老太太那头,我就?先敷衍过去。要是?——”
池镜慢慢敛起笑脸,“你叫她来,我有话问?她。”
一时叫了青竹进来,夫妻俩一个?欹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双双将她睇住。青竹反而平静,心上悬了的石头早就?在池镜醒来的那一刻落定了,这两日不过是?等待,终于等来了。她一片坦然地捉裙跪下来,挺直了腰,和平时一样娴静。
玉漏只坐在一旁不言语,没?想到池镜开口却笑,只是?笑意阴鸷,“你怎么不跑呢?按说我病这一月,你有的是?机会跑出去,往后官府拿不拿得住你,还是?两说。”
“跑到哪里去?”青竹笑了一下,“三爷不是?不知道,我是?从小给拐子拐出来的。”那挂起的帐子的圆弧挡着池镜大半张脸,她只看见他的一片下颌,苍冷的发青,“三爷一定是?忘了。”
的确池镜也是?经她此刻说起才记起来,笑道:“二哥可以给你找个?地方嘛。”
青竹却道:“我自己做的蠢事,何?必牵连别人?”
池镜不得不撩开被子放下腿,面向外头塌着背坐,睨着她好笑,“你要做这蠢事,早就?做了,何?苦等到今日。是?不是?二哥许诺你,只要你投下毒,我死了,他就?不封别人,只封你做姨奶奶?”他有点不可一世的得意,向上瞟一眼,“可惜阎罗王不收我,我终究命大。”
他就?是?想到老天爷身上,也没?能想到,青竹到底不是?天生歹毒的人,事到临头,她对他手下留了情。自然她也对贺台下不了狠心,她想,也把贺台的命交给天意吧,反正他已?是?病入膏肓了。
“和二爷不相干,是?我自己的主意。”
池镜认准了是?贺台主使?,除了贺台,她没?道理。他走过去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要是?实话实说,我兴许还能替你在老太太那里讨个?情。”
青竹却望着他微笑起来,“就?是?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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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主意,与什么人都?不相干。”
他把她的脑袋狠狠向旁边一撂开,冷笑一声,“你的主意——那好,你说说你什么道理要杀了我。”
她的鬓发给他摔散下来几缕,潦草地遮住伴着笑脸,“我——”
她停顿了片刻,把目光垂到地上,那油亮亮的地砖反映着她自己的脸,那笑像是?嵌死在她脸上的,她总是?一日一日这么文静地笑着。
池镜回身走回床上坐着,一副很有耐心等她编慌的神气。
“我喜欢你啊。”一起头,她便侃侃说起来:“我从进这府里来,就?是?你的丫头,人家都?说,我从此就?是?你的人了,将来大了,等你娶了奶奶,我自然就?是?要给封姨奶奶的。从小到大,我都?是?奔着他们说的这条路在走,一心一意伺候你,等着你。你每次回来,和我说笑,和我逗趣,但不过半年光景,就?又走了。我的眼睛就?这样跟着你来来去去,你看我却和看别人没?什么不同。后来你回来就?不走了,讨了新奶奶——”
她说着,把眼望到玉漏身上去。天色越来越暗,热烘烘的空气从窗户外涌进来,身上腻腻地发着汗,一种不分明的感
觉。玉漏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激烈的愤懑,只在她眼睛里看见一望无际的苍凉。
她却说:“有了新奶奶,你就?更看不到我了。所以我恨你。”
池镜由始至终只是?漠然地笑着,表情丝毫没?有变化?,“没?看出来你也是?个?很会扯谎的人。”他显然是?不信,“你是?打定主意不肯把二哥供出来了?”
青竹还是?原话,“不与别人相干。”
池镜见她铁了心,便扭头对玉漏道:“你就?去对老太太照实说,是?这丫头有意要我的命。”
玉漏还在望着青竹出神,乍一听,楞了下,“老太太要问?她是?为?什么呢?”
池镜半点不觉难为?情,也没?有半分心软,倒认为?她这谎话简直可笑,就?向青竹嘲笑着,“就?按她这话回。”
玉漏看看他,又看看青竹,两个?人都?像是?无所谓的态度。她慢慢点头,“好。”
夜里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二话没?说,连夜叫人拿了青竹过去拷问?。难得这样的大事,拼得她老人家深更半夜不睡,斗志昂扬地叫了几个?老妈妈来对着青竹百般折磨。青竹还是?那些话,是?因为?她恨池镜,恨他从不拿她当回事,恨他白?叫她等了这些年,所以要杀他。
老太太不肯信,没?得扯淡,要她对池镜有意思底下丫头早看出来了,何?况是?他房里人,许他收用她,谁还拦着他们不成?又没?见他收用过她,可见这些爱恨情仇的谎扯得没?道理。
可转头一想,不如就?随了她的话。要是?她真供出个?主谋的人来,是?底下的人就?罢了,该打的打该杀的杀,该送官也送官。就?怕是?自家的骨肉血亲,反倒不好处置,是?杀他还是?送他去见官?纵然这家里从不和睦,真要拧出谁来杀,是?白?叫外人看笑话。还是?老话,胳膊折在袖子里。
因此也不理论了,横竖投毒之事已?有了主,对这满府的主子奴才都?算有了交代。便吩咐全?妈妈叫个?外头管事的男人将青竹押去送官。
次日此事比传得人尽皆知,大家自然都?是?不信。一来青竹和池镜就?同其?他丫头和池镜没?什么两样,二来她渐渐长?大后,甚至比旁的丫头还要庄重点,连说笑也不爱和他说笑了。何?至于因爱生恨?
只玉漏看出来了,她爱他,是?真的。
两茫然(〇八)
自青竹被官府押去后,贺台接连心神不宁了几日,不过据代去过堂的家下人回来?说?,青竹在公堂上也说无人主使。他放心?之余,可怜她是个多情之人,又恨她是个多情之人,要不然池镜也不会不死。
同时也另有担忧,不知池镜到底信了青竹的话没有?他那个兄弟,看?着事事不关心?,却颇有城府,倘或他笃定青竹背后另有主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此刻约莫是在暗中访查,这一向不好再有别的动作,免得给?他拿住了把柄。
想?到此节,吭吭咳嗽起来?,觉得嗓子眼里兴起,摊开帕子看?,赫然一口血渍。适逢丫头送药进?来?,络娴在外间接了端入小书房内,埋头嗅了两下,态度有些淡淡的,“这是何太医新换的药方,你先吃几日看看怎么样。”
越是病重的人越怕人家知道,他忙将帕子揣进?怀内,故意讨她高兴似的,不等放凉就马上吃了大半碗给?她看?。
络娴朝案上丢下条绢子,走去椅上坐下,心?里仍是余恨难消。自从知道他和青竹早有首尾,两个人闹了许久,她不和他讲话,直到池镜的事出来?,才开始有几句话说?,多半也是议论池镜到底能?不能?好,下毒的人是谁一类。
如今查对出是青竹,她心?头总算舒了口长气,这下就是想?封青竹做姨奶奶也不能?了,看?他们还怎样再续前缘!
她暗暗窥他,见他脸无异色,只是一片如常的病气,方放心?讥他,“听见青竹定了个杀人的罪名,你心?头不好过了吧?”
贺台靠在椅上满脸没奈何地笑起来?,“我还要说?多少次你才信,我和她是在你进?门之前的事,自你进?门后就断了。前些时候私下里见她,也是为了说?封姨娘的事。”
“你少来?哄我。”络娴把脸一偏,懒得再听他这些狡辩之词。
贺台见她态度松动,自然紧抓着时机,踅出书案来?哄她,“自从你进?门,我便一心?一意待你,你又不是没看?到,几时见我同丫头们拉扯过?别为了从前的事坏了我们的夫妻情分?,那才是不值当,你看?我还有几日好活?”
一说?这话络娴就不由?自主心?软了,扭头睐他一眼,低下头去不讲话。半晌嘟囔道:“可封姨奶奶的事到底躲不过去,今早上我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她还问?了,问?咱们看?谁好。你看?谁好啊?”
贺台自然不敢说?谁的名字,免得一说?,她又疑心?是同人家早有私情,便道:“你看?谁好就是谁吧。”
络娴看?谁也不好,自己院里的觉得别扭,外面的丫头又不放心?。这里还在踟蹰捱延之际,不想?老太太那头已将玉漏叫去吩咐,“我看?二奶奶还是不想?封姨奶奶,所以一味拖延,问?她这个说?这个相貌不好,那个说?那个不机灵,谁都瞧不上,满府里的女人只她最好。噢,她好,她好怎么进?门二三年还不见她生育?”
玉漏没好接这话,这家里没有子嗣的女人也多,恐怕哪一句不对人就当是在挖苦她。只干笑道:“那老太太看?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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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外头另买个人来?,看?她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就替他们拣个年轻性情好的。”
外头买的只怕络娴更有话说?了,又是不干净,又怕不清白。玉漏心?窍一转,恰见丫头端消暑的冰燕窝进?来?,她便去接手走到榻前,“外头买的恐怕二奶奶也要嫌身上不干净,依我的意思,不如在亲戚里头拣一个,知根知底的,大家都放心?。”
穷亲戚不是没有,可同族自然是不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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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的也不大像话。数来?数去,只有各房娘家的亲戚最合宜,这里头又数老太太他们江家的最多。
老太太睇她一眼,明?白了这意思,是趁机提携提携他们江家那些亲戚,何况他们江家的人进?来?,自然是听她的话。这丫头倒会做人情。
她却客气推让了一番,“桂太太娘家亲戚多半不在南京,燕太太娘家的女孩子又少,你看?看?你们家里有没有合宜的?”
玉漏笑道:“我虽有几个堂表姊妹,不是出阁了,就是都定了亲了。我倒想?起个人来?,不知老太太心?里怎么样。从前节下的时候,有位舅老太爷的孙女,跟着她母亲一齐来?过咱们家,我记得是叫媛姐的,她的人品相貌就不错。”
老太太眯着眼回忆片刻才想?起来?,那位舅老太爷原是她句容县乡下的一位表兄,老两口早死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只得两块薄田,剩下她那外甥和外甥媳妇,膝下有一儿?一女,一家四口指着那两块薄田,或是每逢节下,外甥媳妇便领着那女儿?媛姐上门打?个秋风。
他们江家这样的亲戚也多,难为玉漏比她都记得。她心?里益发受用一回,笑着点头,“是是是,是有这么个媛姐,我记得那丫头长得也标志。”
“年纪也适合,我算着今年是十七了,就是不知道家里给?定下人家没有,若是没有,何不对她母亲说?一说??”
老太太点头道:“正好眼下就是中秋,她母亲应当要带着她一道上来?,到时候问?问?看?。”
如今料理?中秋家宴之事全部落到了翠华头上,络娴那边老太太是不肯再交她差事办了,玉漏这头管着满府人口增减的大项不算,还要照料池镜,因此一时没叫她张罗。她还乐得这一时的清闲,反正在这些事情上老太太早知她能?干,也不急争这一回两回。何况翠华胃口大,揽一宗事便拔一层皮,拔得越多,老太太越是心?里有数,不如就纵了她去。
一行盘算,一行回到房中,见池镜正在场院中由?两个丫头搀着踱步。一个是丁香,一个是才
刚提上来?的执事大丫头翡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在廊下看?着他们,这翡儿?当差果然当得不错,原就是他们院里的二等丫头,玉漏素日就看?她好,便叫她顶了青竹之缺,底下另补了个丫头进?来?。翡儿?因是她提拔的,便一心?向着她,如今三个大丫头里只丁香不服她。倒也不怕了,横竖自有金宝和翡儿?两个暗暗弹压着。
三人走着走着旋过来?,翡儿?迎面走到廊下来?回,“三爷说?今天好了许多了,就是胳膊还有些提不起劲。”
池镜老远冲着玉漏一笑,傍晚的太阳下看?见他的眼睛,黑而亮,一病反倒并出些别样的精神,“瞧你这丫头,嘴真快。”他玩笑,“以后我有什么私隐之事,只怕也瞒不过你了,身边净是你的耳报神。”
玉漏握着纨扇款款走到场院中来?,“她们都是你的丫头,怎么成了我的耳报神呢?我进?门时,就只一个珍娘跟来?,她也早回家去了。”
池镜撇开丫头,歪着脸别有深意地睇她,“你会收买人心?嘛,我的丫头也都成你的丫头了。”
金宝在旁道:“什么你的我的,夫妻间还分?得这样清。”口气淡淡的,丢下这话便向廊下走开了。
玉漏觉得近来?她和他们态度冷淡了些,一样服侍,也一样说?话,只是笑容少了些,像有两分?疏远。
回到卧房里玉漏便悄悄对池镜说?:“恐怕是因为青竹的事。”
“青竹的事又不与她相干。”
“是不与她相干,可她见我们没一个人替青竹说?话,也寒了她的心?。她们都是一起服侍你长大的人,金宝又是个有情有义的。”
池镜挑眉道:“你的意思,我是个无情无义的?那怎么不见你替青竹说?句话,你在老太太跟前,说?话恐怕比我管用些。”
玉漏心?想?,又不是她的丫头。她在老太太跟前虽有几分?脸面,不过正因如此,才要将几分?情面用到刀刃上去。谁知道将来?还会生什么事?老太太那个人,讨情讨得多了,也是要生厌的。
她咽了住口,自己也是个天性凉薄的人,怎么好去讨伐他的无情?便丢开此话不说?了,转口道:“老太太才刚叫我去,叫我外头买个人来?送给?二爷他们。我想?想?不妥,老太太后来?就和我商议,把她那远房外甥孙女媛姐给?二爷做姨奶奶。”
“媛姐?”池镜坐在床沿上攒眉,“有这么个人么?”
他那双眼睛哪里看?得到这类人物?玉漏少不得坐下来?和他细说?,“往年节下和她母亲来?过两回,那时我还在老太太跟前当差,给?她们安置过住处。那媛姐别看?她是乡下丫头,不爱开口说?话,人我看?着倒还伶俐。”
池镜慢慢笑着点头,“只怕这话不是老太太和你商议,本来?就是你出的主意吧?”
玉漏一看?他这了然于胸的笑容,便照实说?了,“我想?着你不是不放心?二爷嚜?不如安插个人到他跟前去,倘或以后有风吹草动,咱们也好防着些。”
“所以你又哄得老太太高兴了,又卖了那媛姐一个人情。”池镜捏住她的下巴颏晃一晃,“心?眼真多。”
玉漏恨他说?话越来?越直,觉得彼此看?得太穿了也不好,好像在他面前透明?了,有点不安全。她撇开脸道:“我哪有什么心?眼?不过是为你不放心?的缘故。要依我看?,二爷才不像你想?的那样的,你只管一味把人想?得坏透了,到底是谁心?眼多?”
知道她是习惯了要披一层保护色,哪怕到今日也还是这样。反正他最脆弱的时刻已经给?她看?到了,他自己是无所谓了,笑道:“好好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长这些心?眼全是为我。”
玉漏笑着走开了。他忙问?:“你哪里去?”
“叫她们打?水来?洗漱啊,天都要黑了。”
一更的梆子早响过去好久,只是夏日天长,还不觉得,一更过半才见黑下来?。从前秋五太太是最喜欢夏夜的,因为夜短,可以省下好些灯油,但白天又抱怨,因为她胖,怕热。玉漏人瘦倒还好,她和池镜身上常日都是凉凉的,他贴上来?也不觉得怎样热。
开着外窗,蛙虫喁喁的声?音像在耳畔说?话似的,反而清静。将睡未睡的时候,池镜忽然笑了声?,“告诉你件好事,你听了一定喜欢。”
玉漏拿眼问?他,他偏神秘地顿住。她等了一会,知道他是故意的,便向里头翻身,“你不说?我就睡了。”
他又将她扳回来?,“老房才刚傍晚到南京来?了,父亲打?发他来?回件大事。天晚了,他还没去回,来?告诉了我一声?就先?回家去歇了。”
“到底什么事?”
“父亲春天回京去,将四妹妹的画像带了去呈给?皇上,皇上看?了说?和晟王还算登对。”
玉漏忙坐起来?,“这么说?,金铃和晟王的婚事有准了?”
“准了,老房这次回来?,就是来?传父亲的话,叫府里给?四妹妹筹备嫁妆,约莫年底就下旨意,跑不离明?年送四妹妹进?京。”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玉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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捶床两下,满面欢喜。
笑足一阵后,渐渐又想?,金铃是大房的人,这份荣耀虽是池家满门的荣耀,可关上门来?算,还是大房占头一份。就为这个,老太太也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待些,兆林不费吹灰,又争了个先?手,将来?保不齐看?金铃的面上,侯爷就定给?了他,家财也多分?些给?他。想?着不免忧心?起来?,笑意阑珊地睡回枕上。
池镜看?她两眼,因问?:“怎么又不高兴了?”
“这样好的事,哪里会不高兴呢?”玉漏也看?他两眼,犹豫拣翻过身向着他,“我是在想?,大爷可要得意了。”
不想?池镜却仍是无所谓地笑着,她以为他没领会,又道:“我是说?,四妹妹将来?做了王妃,连老太太也得不看?僧面看?佛面,大爷就要得意了。”
池镜把手搭在被子上翛然地拍着,“得意才会忘形。”
“什么意思?”
他没说?明?,转头说?起晟王,“我在京时同晟王打?过几回交道,别看?他年轻,却很有城府,几位王爷中,属他行事谨慎,心?狠手辣。连自己的手足兄弟都可相残,王妃的娘家亲戚又算得了什么?越是和他有相关的,他越要做出个样子给?皇上看?。”
玉漏联着他前头那句话分?析他这层意思,好像是说?将来?大房的人倘或犯了什么王法,晟王不是会偏私袒护之人。可兆林能?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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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窥他一会,忙翻过身去,再也不想?多问?,免得多余惹一身骚。
偏池镜还伸手来?扒她两下,“你怎的不往下问?了?”
“我困了。”她忙阖上眼,“快睡吧,明?日老太太知道这事,肯定高兴,兴许要叫大家去商议呢。”
背后便沉默下去,以为他也睡了,不想?翻身又对上他的笑眼,流烁着点精光,“我想?小?解。”
这倒奇了,他素日起夜很少的。
“大约今日多吃了两块甜瓜的缘故。”
玉漏只得撑起身,“那我给?你点灯。”
他们床后头搁着夜壶,专管他起夜用的。玉漏坐在床上听见帐后衣料摩挲的声?音,又听他唤,“你来?帮个忙。”
小?解有什么可帮的?玉漏朝帐上剜他一眼,“做什么?”
“帮我解袴带,我手上没力,这带子扎得死紧。”
玉漏只得起来?,绕到床后头去,一时给?他解开了,一眼不敢多看?,忙把目光调开就要走。却给?他一把拉住,“再帮个忙。”
“什么?”
“给?我扶一下。”他歪下脑袋凑在她耳边笑,把一缕热气吹进?她耳朵里。
玉漏瞪圆了眼睛,自是不肯。他便又歪回去,一边手用腕子勉强摁住袴子,一边手提起来?甩一甩,“我几个手指头都没力。”
“这点力气也没有?”她不信。
他没所谓地低头看?自己一下,“那算了,我憋着吧,谁叫我是个病人呢。俗话说?,久病床前无贤妻,俗话又说?,夫妻本是同
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见有些道理?,不过是帮个人小?忙人家就不乐意。也罢,明?早起来?,叫翡儿?来?扶,丫头总还支使得动,我看?那丫头也听话。”
好容易她卖下个人情,从里到外收服了个翡儿?,那翡儿?还不像金宝,金宝有她自己的主意,将来?若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还只有叫这翡儿?去做。没得因为他,又使她和翡儿?离心?。因此心?下恨恨的,推搡他一下,“好了好了,我帮你好了,哪来?的那么些俗话,你快别糟蹋俗话了。”
她往那黑漆漆的一团瞥一眼,忙转开了眼睛,手伸过去,摸到心?便猛地咯噔咯噔乱跳,忙在心?头自己说?,怕什么,他们本来?就是夫妻。叵奈他又一直没动静,只她手上渐渐越来?越沉甸甸的,一截烧热了的铁棍子掂在她掌心?,唬得她丢手便要跑。
却给?他一把拽住了,“你跑什么?这可是你自己作的孽。”
玉漏挣两下挣不开,“你不是手上没力么?”
他凑来?笑了笑,“现下又有了。”说?着一把抱起她来?,一面走一面咂舌道:“这毒有几分?意思,不该使力的时候就没力,该使力的时候又来?了力气。”
次日起来?,玉漏腰.腿.酸.痛,正预备和他算帐,谁知他在枕上又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脸色还是苍白,眼睛瞟到她脸上,反怪她,“都是你惹的,害我又要多将养几天。”
玉漏恨得压根痒痒,恨不能?拿枕头捂死他。偏听见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只得起身洗漱,忙往那头过去。
果然是为老房早上来?回的事,老太太高兴不已,特地叫玉漏和老鲁相公来?商议,看?官中挪出多少银子来?给?金铃筹备嫁妆。按二老爷捎回的话,等定下日子,皇上自有赏赐,这里就比着当年姑太太出阁的例来?办。自然老太太也要从私库里拿出些来?添置,大老爷那头也另有体己拿出来?。
如此热热闹闹打?算起来?,络娴只当就将他们封姨奶奶的事忘了,不想?中秋前日,就听见说?老太太有意要讨她的外甥孙女,一个叫媛姐的给?他们。
络娴当下从榻上拔座起来?,问?那佩瑶,“你从何处听来?的?”
佩瑶道:“才刚我往大奶奶那头取东西,听见她们底下的丫头说?的。怪不得那媛姐从前来?,都是随便收拾出间屋子给?她娘俩住,这回她娘是住在老太太院里,那媛姐给?三奶奶请去她们院里住着了,只怕就是为私下好和她说?这事。”
络娴立时恨玉漏恨得头发昏,“一定是她的主意!”
玉漏也不怕给?络娴知道是她的主意,横竖早已反目,眼下要紧的,是将媛姐哄好,将来?即便抬她过去,也算是有个眼线放在那边。
因此特地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这媛姐住着,一味好吃好喝款待着,倒弄得这媛姐受宠若惊,不好意思起来?。
玉漏便将和老太太商议的话说?给?她听,劝道:“你不必不好意思,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今天老太太还和你娘说?,留你在我们家,虽是做小?,可自家亲戚,绝不会亏待了你,比外头给?那些人正头夫妻还要强上许多。”
媛姐羞答答地低下头,“不知我娘怎么说?。”
“你娘也很欢喜,今早说?完还和老太太磕头呢。你放心?,老太太许下了,中秋后她走,给?她包二百两银子带回去,往后非但是你,就连你兄弟的婚事也有钱操办了。”
媛姐因家里穷,也很乐得到池家来?,见她娘又没异议,自己自然也没话可说?。只是一样,一向见贺台身子骨不大好,讨个姨奶奶进?门,无非是为生育。就怕连她也不得子嗣,将来?这家人又要摒弃了她。
思想?片刻,不免有些担忧,“听说?二爷身子骨不大好,就怕我不会服侍。”
“这也不怕,二爷一向是那样子,你看?着丫头们服侍两日就看?会了。”玉漏说?完,见她还是略有愁态,揣度出意思,便扶她慢慢坐在榻上,“这算是亲上加亲的好事,你想?想?,你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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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来?即便无功,只要无过,谁还敢怪你什么?”
媛姐轻轻笑着看?她一眼,“还听说?二爷二奶奶十分?恩爱,只怕二奶奶——”
“正是因为恩爱,更不会难为你了。”玉漏窥她一眼,又添一句,“就有什么,还有老太太替你做主呢。”
然而媛姐到池家来?过几回,也知道老太太不大可靠,否则从前也不会看?也看?不到她们,不过几两银子就打?发了她们去。
玉漏见她还不放心?,又说?:“我虽然不济,你往后有难处,也可以来?对我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帮。说?到底这主意还是我和老太太提起的,把你要到家里来?,难道就撇下不管了?我也不是那样的人。”
她从前在老太太跟前当差的时候媛姐就看?出她能?为,如今做了三奶奶,更了不得,听见好些下人说?她厉害。有了她这话,媛姐心?安不少,“既是三奶奶的好意,我自当心?领,往后在这府里还要仰仗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