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别人,那卢妈妈亲自弯腰下去狠掰她的手,指挥着两个婆子,“快拖她出去!免得闹得老?太太耳根子不清静。”
四十板子打下去,不知几时才能好,这也算重罚了,只是桂太太那头难道就不追究?玉漏还疑惑,忽又?见个管家?婆子进来回话:“老?爷才刚一回去,就将?桂太太陪房来的那些?人都打发了。原是咱们家?的人,也都过来这院里了,不知安插到何处去?”
老?太太道:“将?他们都交给?二?奶奶安插吧,看哪里用得上就派去哪里。”
敢情把桂太太屋里的下人都裁撤了去,那样个病恹恹的人,跟前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叫她日?子如何好过?玉漏不由得睨下眼瞟老?太太,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既不是衙门里的公案,不能按律执法,就自有那慢磋慢磨的法子,亏得才刚还做出副拿桂太太全没办法的样子。
不承想这才是发轫之始,今日?裁撤干净桂太太干屋里的下人,次日?玉漏就听说,连太医也不叫请了,只按先前的旧方配了药送去。
玉漏因问:“没了下人,谁给?她煎药呢?”
金宝道:“自己煎嚜,可怜桂太太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哪里会?做这些?活计?听见送午饭的人说,为煎药,手上烫了好大个泡。”
玉漏把眼睛朝下转一转,“她在婆家?遭罪,老?太太就不怕她娘家?人上门来问?”
“舅老?爷在杭州,山高?皇帝远的,谁来问?纵有些?亲戚往来,谁还真能管咱们家?的事?何况桂太太理亏在先,娘家?人避还避不及。”
娘家?人哪管得了婆家?的事,何况桂太太年纪这样大,爹妈早死了,兄弟姊妹谁还来替她讨情?她又?没有亲生的子女,有谁还理她?
“大奶奶和二?奶奶呢?没去伺候她?”
金宝咕哝道:“连大老?爷还为怕老?太太生气不去理她呢,儿媳妇还敢去?”
经霜老(十五)
桂太?太?如今这情形,连儿媳妇都不?敢去服侍,玉漏当然也是不?敢去,只听下人们常议论她因为无人服侍,不?得不?拿出体己钱来请后院里?几位姨太?太?的丫头们帮着她煎药跑腿。
老太?太?听说后,对着大老爷把嘴一撇,漫不?经心抱怨,“唷,她?的钱还多呢。说起来也都是钱惹的祸,要不?是为这份家财,她?也不敢逆道乱常来害婆婆。这也是你们多心,我早晚都是要死的,难道能把那些产业带到棺材里去?还?不?是都是你们的!”
“你们”二字显然是将大老爷也绕进了那大逆不道的一类里?,谁叫他与桂太?太?是夫妻?他有点坐立不?安,忙起来打拱,连声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老太?太?也只是淡淡地把嘴角向下一挂,“谁晓得你们的心,都是外头孝敬。”
大老爷此番回去后,便?将姨太?太?们都警告了一回,要她?们管束好屋里?的下人,不?许去理桂太?太?的事?,说她?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太?太?听说后才放宽心,养了几日精神,重又打理起家务来。
这日络娴来回,说是自桂太?太?屋里?裁撤出来的那些人安插到了别处,里?头有两个老妈妈,仗着从前在那屋里?说一不?二,狠养得些脾气,如今离了那屋里?,也不?大听差遣。
老太?太?听了生气,怪她?没有主?子?的威势,茶碗盖子?嗑地落在茶碗上,“你去传我的话,革这两个婆子?一月的银米。”
络娴原有此心,不?过因为其?中个妈妈原是大老爷故去的奶母的儿媳妇,从前又是在桂太?太?屋里?当差,所以一向对这妈妈有点惧怕,没敢私自做主?。
待她?去后,玉漏便?在跟
前替她?分辨了两句,“也不?怪二奶奶降不?住,一来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们都该敬重,二来又是大老爷奶母家的人,三来二奶奶从前往那屋里?进出请安,看她?们的脸色看惯了,倒有点怕她?们,不?敢重罚。”
老太?太?点头道:“是这缘故。不?过二奶奶脾气虽有,性子?却直,也有些压不?住人,这些老婆子?们谁会怕她??何况咱们家许多老妈妈们,在这府里?混了几十年,都混成人精了,养得十分怠惰,一般年轻的主?子?,还?支使不?动她?们。我呢,也真是上了年纪了,比从前不?足,也有难看管的地方。”
玉漏见她?经历这场风波,的确是比前头欠缺了两分精神气,兴许是装病装得久了的缘故,或者是把周身精力都调度在防范人上头,旁的地方不?免力不?从心。
这不?正是个及锋而试的时?候?玉漏便?在旁提议,“老太?太?说得是,那些老妈妈们怠惰也是有的,何况年纪大了,手不?应心也是常事?。我看不?如趁这时?候,将那些年纪大了的,腿脚不?便?宜的老妈妈们都打发家去。一则她?们忙了几十年,也该歇歇,二则留在咱们家里?也是无用?。”
老太?太?无奈笑笑,“你这主?意?虽在理,可那些人谁肯轻易出去?在这府里?,既省了家里?的口粮,每月又能领些银米,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这也不?难,咱们恩威并?施,也不?叫她?们白出去,每人赏她?几两银子?,再有呢,许她?们另荐人进来,少了她?们的缺,咱们本来也要添补人手。何况我心里?还?惦记着,自从毓秀家去了,老太?太?跟前也少个年轻得力的人,也该补上来一个。”
老太?太?想?着由别处调来的不?放心,又觉她?眼光毒辣,从前又是在这屋里?服侍,对这院里?的人都有些了解,便?问她?:“你瞅着我这院里?谁能当这份差?”
玉漏思忖片刻,笑道:“老太?太?要问我,我倒觉得丁柔不?错,也是服侍老太?太?许多年了,对老太?太?的习惯,性情都清楚,胜在为人敦厚实诚些。”
老太?太?啧了声,“就?是没几多才干。”
没大才干才好呢,玉漏因想?,这样往后凡有什么机密大事?,不?好差遣家人的,就?只能要她?来办,三五件办下来,也就?成了老太?太?的心腹了。便?跟着叹道:“若论起能为,丁柔是不?大如毓秀姐。”
提到毓秀,老太?太?又觉得跟前丫头太?能为了也不?好,还?是忠实敦厚要紧!自己就?笑了笑,“要那么些才干做什么,又不?是去当官,手脚机灵就?行了。就?依你,把丁柔提成一等丫头吧,补毓秀的缺。”
丁柔在外间听见,高?兴得要不?得,心里?忙谢玉漏不?迭。
老太?太?又道:“终归还?是有个缺,你方才说裁去些上年纪混日子?的老婆子?,另补些年轻的进来,很有道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我看二奶奶也办不?好,那些人还?不?缠死她?。”
玉漏答应下来,一面回去要拣个得力的老妈妈帮手,无奈自己没有陪房的人,便?叫了池镜的奶母顾妈妈来吩咐,“妈妈依我的话,去和那些年过五十五的老妈妈们说,不?白叫她?们出去,每人赏她?们三两银子?,缺的人手,许她?们荐自家亲戚进来补。”
那顾妈妈在这院里?混了许多年,因为池镜从前不?在南京,常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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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重用?,不?过管管这院里?的丫头,正可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当下一听,总算有份权力落在头上,心里?自然高?兴,少不?得也对玉漏另眼相看,直在榻前赞叹,“到底是我们奶奶有本事?,能得老太?太?器重,连带着我们这些人也沾光。”说着把那边池镜嗔一眼,“往后再不?用?指望我们这不?理事?的爷了!”
池镜歪在那头举着本书看,也不?理她?,只是干笑两声。
玉漏听这风向真是转得快,前头还?很嫌弃她?出身不?好,为池镜直抱屈呢。不?过人都是这样,见风使舵,也是见怪不?怪了。
她?端起茶呷了口,脸色端得几分肃穆,“妈妈去和那些管事?的人说,丑话说在前头,往后定?下规矩,从前谁荐来的人,往后出了岔子?,不?但当事?的人该罚,就?连荐他的人也要受罚。往后荐人,都要领到我跟前来我亲自看看,留不?留下,得看他的人品才干。免得不?管什么人都往府里?拉,你拉几个我拉几个,好好个家里?拉帮结派,徇私徇情,如何好管?”
顾妈妈连连答应,“是这话,否则都成了他们的天下了,咱们净是花银子?养些没用?的人!”
这里?人出去,池镜便?丢下书笑道:“瞧,还?是你能干,往后这屋里?的人都要仰仗你露脸了。”
玉漏疑心他这话不?是真心夸赞,也玩笑道:“什么仰仗我,连我还?是托你的福,还?要指望你认真读书,将来像老爷那般为官做宰,替我请封个诰命,那才算露脸呢。”
池镜望着她?那一脸薄薄的汗打趣,“想?得倒很美。”
说话听见那头在摆午饭,玉漏却燥热得不?想?吃,只摧池镜去吃。池镜也不?过才从史家回来,给太?阳晒了一路,也热得吃不?下,便?吩咐青竹,“饭且摆在那里?,先来一碗冰酥山消消暑热。”
未几端了碗牛乳酥山来,上头浇着捣成浆的杨梅汁,两个人对着在炕桌上拿汤匙挖着吃。吃得池镜心静下来,会心一笑,“从此你掌着府里?人口进出,只怕就?要得罪二嫂了。”
原来是络娴和她?手下的高?妈妈管着访班查值,遇见那些偷懒耍滑厉害的,要赶出去,就?去回老太?太?,如今却要来回她?,她?倒像成了络娴的上峰,做嫂子?的自然会心里?不?痛快,何况还?有素日的过节。
玉漏也虑到这点,却没所谓,“只要管着一宗事?,就?免不?得要得罪一些人。”
池镜又一笑,“二嫂一闹,恐怕连二哥也要对我存些嫌隙。”
玉漏认真端详他一眼,他虽这样说,脸上却一副是不?上心的神情。从前以为他与贺台倒还?算亲热,而今看来,也不?过是场面功夫。
她?问:“这些时?光顾着伺候老太?太?的病,倒没留意?二爷的身子?好些了没有?你可去那头瞧过他?”
“前几日去过一回,还?是那样,不?见好也不?见坏的,他那个病本来就?好不?了,有点风吹草动就?咳嗽,这时?节百花尽开,愈发连门也不?便?出。”
玉漏见他还?是那淡淡的神色,不?知道这个人到底对谁能有几分情谊?刚认得的时?候,以为他很记凤翔的情,还?不?是照样对他背信弃义。感念着凤太?太?,后来凤太?太?一死,也从没再听他提起过她?。
有一回因为什么她?说到凤太?太?,他也只是淡淡掠过。人死如灯灭这话,他倒奉行得很好。
她?想?起上回在娘家他对她?发的牢骚,便?试探道:“听说桂太?太?的病愈发重了,老太?太?又不?给请太?医,又没人理她?,我看她?是难熬过今年了。不?知她?死了,大老爷是就?算了呢,还?是续弦另娶?或是轻省点,将那院里?的哪位姨太?太?扶正?”
是暗示他如果有意?,她?可以替他在老太?太?跟前吹吹风,将他亲娘扶正成大太?太?。也未为不?可,毕竟大老爷这把年纪,要敲锣打鼓地外头择人续弦,未免不?大好听。
他却全没意?思的样子?,反劝她?,“这种?事?你最好少去管,大伯和老太?太?还?没想?到那么长远呢,何况大伯是长辈,你去操这种?心,没上没下的。”
玉漏平白吃他两句教训,心里?蓦地不?高?兴,暗骂对他是好心没好报,吃午饭的时?候就?一直沉默着不?和他说话。他给她?搛菜,她?也端着碗让过身去。
饭后池镜看出不?对来,便?故意?来缠她?一起歇中觉。外头莺啼蝉鸣嗡嗡地闹得人昏倦,太?阳猛烈地晒在地上,绣鞋踏上去也会觉得烫脚,下人们都不
?肯这时?候出去逛,只管在各屋里?打瞌睡。这时?候便?分外宁静,静得没有尽头,白昼像熬不?完的样子?。
玉漏也有些困意?,却在榻上硬挺着,“我不?睡,一会儿兴许老太?太?有事?要叫。”
“这时?候能有什么事??”池镜从床上起来拉她?,她?屁股像粘在榻上扭动两下,他不?由分说把胳膊伸去她?腿弯下将她?抱起来,“我又不?做什么,一起躺着睡个午觉还?不?肯?”
玉漏推说“热”,却也将将就?就?地给他放在床上。如今铺了竹席,皮肤骤然碰到还?有点凉意?。
“你怕热就?睡外头,不?放帐子?,有风吹进来就?凉快了。”
一向都是他睡外头,因为男人起夜方便?。玉漏偏往里?头翻去,咕哝道:“我睡外头?那不?是没上没下的?”
池镜没奈何笑了,“我方才是说别人会说你没上没下,又不?是我要这样说。”
玉漏没吱声,蜷着身子?面向壁隅。她?心里?那一点点火气平复下来,不?由得反思自己,真是不?应该,怎么今时?今日,仅仅因为一两句话就?和他怄起气来?她?抠着那帐子?,那湖绿的帐子?是整片的,从床顶上罩下来,陡然觉得是陷入网中,不?由得警觉。所以气虽不?气了,却还?是不?愿意?和他说话。
竟看不?出她?有如此小性,池镜只得翻来将她?搂住,凑在她?后脑勺小声说:“忠言逆耳,不?过你不?喜欢听,大不?了我往后不?说了。”
她?想?着那门帘子?没放,怕丫头在小书房里?看见,忙转来推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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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下后,他也像是生了气,也翻过身去不?理她?。沉默一阵,后来竟都睡着了。
还?是下晌丫头进来叫两个人才起身,起来又再想?不?起睡前怄气的事?。池镜还?是那样,来替她?戴耳坠子?,坐在一旁梅花凳上,双膝分得很开,像将人围困起来。戴好珥珰他又不?经意?地抱怨,“你眉毛长得齐全,我想?学着给你画眉也是多此一举。”
玉漏转头向镜中一照,的确从没有画眉的习惯,亏得没这习惯!此刻已经是过度亲昵了。
“我和玉娇的眉毛都生得齐全,素日都是只用?刀子?剃一剃,从来不?画的。”
提及玉娇,池镜有丝心虚,起身走到榻上去,“你们姊妹俩是有点像。”
“人家都说我和她?眉眼最像,她?是鹅蛋脸,我的脸尖了点,鼻子?也不?如她?的高?,比不?上她?标志。”
她?是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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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不?过胜在腮上有两片丰腴的肉,看着并?不?刻薄。她?的长相很能骗人,只有他知道她?的心有多么锋利。
“自那回她?走后,也没有听你讲她?有书信回来过。你不?惦记她??”
“惦记她??”玉漏怅然地对镜笑起来,一向觉得自己是个薄情之人,玉娇走后,很少想?到她?。可一旦想?到,不?免唏嘘,也怕她?过得不?好。
她?在妆台前摇头,“她?既然一心要跑出去,哪里?还?想?得起家里??你别看她?是个姑娘家,可一旦打定?主?意?,比谁都强,父母的话姊妹的话一律不?听,就?是吃了亏也不?后悔,她?从小就?是那样。我别的都不?觉得怎样,就?只这点钦佩她?。”
吃了亏也不?后悔,这点池镜已领教过了,他正仰着面孔在榻上笑,就?听见丫头进来说永泉在外头有话回。一算大约是高?淳县那头来了信,他便?起身整衣,预备出门。
玉漏在镜中瞥他,待问不?问的,到底没理他,由得他去。
果然出去永泉说高?淳县的县令特地打发人来回话,又送来件血衣,说是小夏裁缝的。池镜便?骑马往曲中秦家去,将那血衣转交给玉娇。
玉娇看见那血迹斑斑的衣裳先是吓一跳,而后听见是小夏的,反而平复下来,慢慢自椅上坐下,伸手摸着那件衣裳,“是怎么死的?”
“他在高?淳县欠了不?少赌债,给债主?失手打死的。”
把欠债的打死了,谁来还?钱?知道不?过这是个由头。
“谢谢你。”她?说。
谢完便?咽住了口,慢慢摸着那衣裳,还?闻得到一股腥气,忽然熏得她?要呕出来。然而没有呕吐,反而落下一滴泪,隔好一会才问:“尸首呢?”
池镜本来是睐目看她?,忽地像给她?那眼泪晃着了,忙扭回脸来,怕她?难堪,“给他表舅收敛了,大概是托人带信回南京乡下,叫他父母去接。”
玉娇就?只那滴泪,搽干就?没再有泪流下了,抱着那衣裳收到楼上去。
一时?扶着楼槛下来,和池镜说:“你大哥近日常到我这里?来,萼儿姑娘那头是绝迹不?去了,我还?怕萼儿姑娘生气,前日在我这里?摆局,我特地叫你大哥将她?也请来,她?来了,倒一点不?见生气的样子?,反而你大哥有点难堪。”
池镜想?到兆林就?好笑,“他还?有钱?”
“他在织造局当差,还?怕手上没钱?你说得不?错,他那个人的确是花钱大手大脚,无论我要什么,多少银子?,他都肯买来。”玉娇走下来,隔扇门角下那高?高?的四方几上指去,“前头我说想?要个古董花瓶摆在这里?,他就?果然弄了来,花了六十两银子?。”
瓶内插着一枝热烈的红山茶,想?起自己房里?也有一枝,是玉漏插在那里?的。他望着那画一笑,“几十百把两的花,老是不?痛不?痒的,没意?思。”
玉娇拂裙坐下,鼻翼底下似乎还?嗅得到小夏的血腥气,便?轻轻攒眉,“不?如叫他去赌?沾上赌的人,没一个脱得了身。”
池镜眼睛寒锃锃地一亮,点着下巴笑,“这倒是个好主?意?。”旋即起身告辞,怕碰见兆林过来。
玉娇并?没起身送,靠在那椅上把扇慢慢打着,眼睛望到对面隔扇门外的河道上。恰好有只乌篷船摇过,船上的两个男人朝她?笑了一笑,她?也朝他们一笑。
给秦家妈瞧见,忙叫小丫头把那些隔扇门都阖上了,“兆大爷可不?喜欢你开这门。”
秦家妈拿着活计拂裙坐下来,做着一双鞋,是内造的缎子?,都是兆林送来的。
有了兆林那冤桶,旁的生意?都在犯不?着做去了,只一门心思应酬他。但他那个人也是霸道,大方是大方,就?是严苛得很,连这隔扇门也不?许她?开,说河上人来人往的。
她?觉得好笑,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
秦家妈道:“怎么池三爷的心就?这样狠,如此坑害他大哥,也是做得出来。”
玉娇还?想?着小夏,只觉周身的血都是凉的,“他们那样的人家,这种?事?多了去了。”
秦家妈又道:“三爷的奶奶真是你亲妹子??”
“这有什么好哄您的?”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妹子?都能嫁到这样的人家去,你当初做什么犯傻,跟个小裁缝私奔。”
玉娇看她?一眼,抖着肩笑,“您以为嫁到这样的人家是桩易事?啊?您只看到如今人风光的时?候,没瞧见从前我妹子?吃了多少苦头。她?那个人,亏得心眼多,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我这点倒不?如她?,否则也不?会给人骗。”
正说着话,听见外头有人敲门,秦家妈扭头透过屏风向外看,“想?是兆大爷来了。”忙放下鞋面去开门。
果然是兆林,进院便?对跟来的四个小厮道:“你们去回柳大爷赵老爷,就?说我已先回家了,请他们自乐吧。”说着摸了二两银子?递给秦家妈,“烦劳妈妈张罗桌好酒菜,我和莺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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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秦家妈听他口气是从哪里?赴席过来,便?乐呵呵接了银子?道:“兆大爷若有朋友,不?如请到家来,我们家里?治席面也便?宜。”一面向屋里?喊:“姑娘,兆大爷来了。”
里?头也没答应,兆林踅到屏风后头一瞧,见玉娇窝在大宽禅椅上打瞌睡,脑袋就?枕着那坚硬的扶手,整个人蜷在椅子?上。他蹑脚走近,弯腰窥了会,作势要扯她?的睫毛,
“再装睡,我可把你拔成个秃毛鹦哥囖。”
“讨厌!”玉娇嘻嘻叫嚷着起来,在椅上坐正了,仰面睇他,“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睡?”
兆林挤着她?坐下,横着胳膊揽住她?的肩,“睫毛跳个不?停,傻子?才看不?出来。”顺手在她?脑后揉了几下,“可硌着脑袋没有?下回再要装,躺到楼上去,这椅子?扶手硬死了。”
玉娇叫丫头上茶,一面拿手在鼻翼底下扇着,一面让到另一边椅上去坐,“咦,你吃了酒来的?”
兆林拉她?两回都给她?挣开了,只得甘休,欹在椅背上讪笑,“有几个朋友请客,不?去又不?好,吃了几盅,就?藉口解手从人家后门溜了。”
玉娇将扇扶在那边腮盼,这边腮偏过来,笑着瞟他,“做什么要溜?我这里?嚜,来不?来,什么时?候来都不?要紧,还?是会朋友的局要紧呀。”
笑得兆林心猿意?马,去捉她?放在桌上的手,偏又给她?一下躲开了,在扇底下咯咯笑,“你敢是吃醉了?”
兆林看见她?浮动在扇上的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的确是大有醉意?,但同时?也很清醒的知道,自己就?是这样子?,对新鲜的女人很容易喜欢,但也很难长情。
所以她?躲来闪去的他也不?嫌烦,很乐得和她?玩这种?把戏,反正连自己也不?知倒明日还?会不?会喜欢她?,那么便?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霜老(十六)
兆林到这里来?,不过半月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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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近得玉娇的身,正是很舍得花钱的?时候,凡玉娇之请,无有不应。玉娇因从前在高门大院住过,又比萼儿见?过许多世面,更是奢靡,常是打了金簪又要银环,做了珠服又要玉馔。
时值傍晚,灶上厨娘将饭烧好,丫头刚摆在那小厅里,秦家妈来?叫,玉娇捉裙跨过门槛,一看那桌菜,依旧瘪着嘴转身出去,“没胃口。”
那桌上摆着一瓯烩牛筋,一瓯水晶鸭,一大碗炖火腿三样主菜,又有清炒马兰头,拌野蒜等新鲜时蔬,满满当当八大碗碟,并秦家妈三个人吃,已尽奢侈。偏不知她又是哪里不合胃口,兆林只得追到厅上来?,“你是哪里不爽快?”
玉娇还坐回那大宽禅椅上,把嘴一歪,慢条条打着扇,“这样热的?天,吃那些肉,腻也?要腻死去?了。”
秦家妈恐她作得太过,陪着劝两句,“那你不吃肉,多吃点素好了,也?有那么些素菜呢。”
“噢,你们吃肉,只叫我吃素啊?我该是成日替你们卖命讨你们高兴,连顿好饭也?不给吃?”
兆林笑着坐下来?搂她,“那你想吃什么?叫厨娘现做来?。”
玉娇横他?一眼,眼睛往上看着,想了会说:“想吃个蟹黄拌豆腐,还?有素鱼圆。”
“嗨,我当有多嘴刁,这有什么,叫厨娘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会做,不知几时才吃得上。”
秦家妈便道:“街上那泰丰楼里有这两样,给你买来??”
兆林挥了挥手,“快去?快去?。”
便摸出碎银来?打发丫头去?买,玉娇望着那丫头出去?,又道:“我家里就只这一个丫头跑前跑后的?,哪里忙得赢,素日还?要劳累我妈帮着,你看她,这样大的?年纪了,又是厅上又是灶上的?忙,何以忍心?你替我再买两个人来?好了。”
兆林看秦家妈一眼,立刻点头应下,“我替你再买个丫头,再买个厨娘,另外还?买个看门的?男人,你们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妇人家,我不放心。这曲中地?方?又不比别处,街巷上常有些醉鬼,前些时连唐二也?给几个醉鬼打了。”
“唐二?”玉娇自然知道唐二是谁,却明知故问,“是你的?朋友?”
“嗨,不过是世交之谊,不理他?。”兆林摇摇手。
玉娇看他?一眼,便推他?,“你先和?我妈吃饭去?,免得一会那些菜放凉了,我等那两样来?了我再吃。”
“你也?到桌上坐着去?好了。”
“我此刻又不吃,去?坐着做什么?”无非是要她伺候酒菜,玉娇偏不,嗔他?道:“我又不是你家的?丫头,你要人伺候,回家去?,你们府上多的?是丫头服侍你。”
偏兆林给人服侍惯了,不喜欢那些唯唯诺诺的?女人,喜欢翠华,也?是因为?她有点脾气,不过又脾气太大,动辄便提着嗓子骂人。玉娇不爱骂,动起脾气来?只是不理人,嘴巴像给缝起来?,凭你如何逗引,一句不应,脸色淡淡地?坐在那里,随你去?随你来?,她都是满大无所?谓的?样子。好的?时候又十分好,一双眼睛火热赤忱地?扇动着,好像说的?每句话都是发自肺腑。
兆林揽着她晃一晃,“不要你伺候酒菜,你只到桌上陪坐,”又凑来?她耳边低语,“不然我和?你妈有什么话好说?”
玉娇咯咯笑起来?,只好依他?。饭吃到一半,那两样菜方?买回来?,她吃两口便搁住不吃了,搽着嘴道:“没吃的?时候想,吃到嘴里也?没意思,怪腻的?。想吃个鲜荔枝。”
连秦家妈脸上也?有些讪,生怕兆林生气,便劝,“你好歹再吃点,别白?费了大爷的?心。这时候卖果子的?人都收摊了,上哪买去??”
玉娇丢下绢子向兆林笑,“他?费什么心?他?不过掏点银钱,跑腿的?又不是他?,是不是啊?”
兆林也?不生气,因笑道:“好好好,掏银子还?不算,还?要人家掏心掏肺。”说话使丫头叫了他?那小厮赵春进来?吩咐,“你到街上转转,看看还?有没有卖鲜荔枝的?,多多买些来?。”
天将黑不黑的?时候才买了那鲜荔枝来?,两个人在楼上开着窗户纳凉,玉娇那样子并不像真想吃,立在窗前吃一颗便往底下河里丢一颗,砸到摇过的?船上,“咚咚”两声?,人家骂,她立时蹲到窗户底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赵春瞥见?,心里骂她不知是哪里钻出来?的?妖精,专会折腾人!一面立在对?过榻前,低声?低气地?和?兆林说着什么。
玉娇竖着耳朵听?也?没听?见?说的?什么,只见?那赵春下去?后,兆林的?脸色就有些惨澹。她便从?窗前走过来?,低头看他?,“敢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兆林像是没听?见?一般,只顾两手撑在膝上,俯着背埋着头不知再想什么。她就没再问了,旋裙到另一边坐下。
不知几时兆林回神过来?,一看炕桌上灯也?点了,玉娇在对?过安安静静地?坐着剥荔枝,剥满一碟子晶莹剔透的?果肉在那里,光阴仿佛凝结在那昏黄的?烛火里。
见?他?抻起腰向后靠,她便拣了一颗喂他?,“出什么事情了?”
兆林将一条小臂抬起来?搭在额上,叹道:“没什么,家里有个丫头病了。”
“丫头?”玉娇轻笑一声?,“你几时也?管起个丫头的?死活来?了?”
“不是寻常的?丫头。”
“不是寻常的?丫头,那就是和?你有些情分的?丫头了?那你还?不回去?瞧瞧?”玉娇撑在炕桌上,又送了颗荔枝到他?嘴边。
他?偏过脸来?睇着她,觉得她就是这点好,真到要紧的?时候,就收起那些小性子,变得十分体贴。他?衔了荔枝摇头,“她已?被赶回家去?了,他?们家里并不晓得我两个的?事,我不好去?瞧得。”
“病得重不重啊?”
“挨了打,身上都打烂了,你说重不重?”
“为?什么打她?”
“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丫头,得罪了老太太,将就给打一顿,赶出去?了。回家去?,家里人也?不给她好生治。”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种事是司空见?惯了的?,不过嘴角噙着点苦笑,犹有两分心疼的?样子。
玉娇便笑道:“你和?她很要好?”
“好也?不算十分好,好歹几年的?情分,她帮了我不少忙的?。”他?很坦诚地?说:“她倒是很喜欢我,常在我们老太太跟前替我周旋,要不是她,我不晓得要挨我们老太太多少打骂。是我对?不住她。”
玉娇默了片刻,扭头一看天色,忽然起身拉他?,“那我们去?她家瞧瞧她好了。”
兆林仍坐着,“他?家里并不知道我和?她的?事,给他?家里晓得,就等同于我们老太太也?晓得。我们老太太那个人——”
不知道怎么形容,因此咽住没说了。有时候想起来?,正是因为?长?期在老太太的?统治之下,使他?看许多女人都是可爱的?。
她还?是拉他?,“我们就在她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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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看,你信不信,她会知道你去?瞧过她的?,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兆林望着她好笑,“不进去?她怎会晓得?”
“将死之人魂会出窍的?,再说你们要好一场,总有些心有灵犀。”
兆林在心里笑她傻,转头又想,这世上的?人都聪明,像她这样傻的?倒难得一见?了。竟然也?给她拉起来?,还?真乘了车往卢家去?。
车停得远远的?,在黑暗中可见?卢家宅门前的?两盏黄灯笼,在月明星稀的?夜晚,像两只无力的?眼睛,徐徐的?风像谁的?微弱的?呼吸,吹得人心里怃然。玉娇挑着帘缝眺望那宅门,家和?万事兴的?样子,看不出里头有个人恐怕要死。
却听?到身畔有几下抽动鼻翼的?声?音,她猜他?是哭了。
后头没几日,卢妈妈便进府去?回老太太,毓秀死了。玉漏在跟前听?见?,心狠狠一跳,落后就像是给给一把掐住了似的?,陡然静止下来?。说是身上的?伤拖拖拉拉治不好,烂了一大片,浑身又高热不退,吃多少药都不见?好转,就病死了。
老太太听?后将死因一律往自己身上了揽,在炕桌上撑着前额直摇头掉泪,“都是我的?不是了,我想她年轻,不过是挨顿打,不会挺不住。谁晓得她——我那日也?是恼急了,想她服侍我几十年,竟和?着外人来?坑我。也?是要做个样子给别的?下人看。”
那卢妈妈忙往跟前递帕子,自己也?不住蘸泪,“老太太是一家之主,出了那样的?事,自然是要处置的?,否则别人学了,岂不乱套?还?是怨我,没有管教好儿媳妇。再说也?不是打的?,那都是皮外伤,我看是还?是因为?她久发高热的?缘故。”
两个老妇各自归因,为?彼此开解,劝一阵,渐渐都不哭了,老太太直起腰来?,抽噎几下道:“你儿子近日也?不必进来?当差了,在家料理好后事要紧,等回头过了热孝,我再替你儿子寻摸个好的?。”
那卢妈妈也?蘸干泪笑起来?,“我代他?先谢过老太太,等料理停当了丧事,使他?来?磕头。”
谢完再坐会,看见?玉漏一直在旁伺候,一时半会不像是要出去?的?样子,只能不好意思地?道:“我听?说这几日三奶奶在打发府里那些上年纪的?老妈妈们?年纪大了不中用的?人,是不该久留在家里,只是我那张亲家,今年也?才五十的?年纪,腿脚也?还?麻利,怎么听?说也?要赶她?”
老太太的?眼泪也?干了,一听?她是来?讨情的?,几十年的?主仆了,何况毓秀这事上,人也?做得很对?得起她这当主子的?,因此没好回绝,只推到玉漏身上,“三奶奶,是什么缘故你和?卢妈妈细说说,我这几日也?没问你这事办得如何。”
玉漏究竟没听?出来?,卢妈妈到底是进来?哭毓秀的?,还?是来?替她亲家讨情,或者两者在她心里都是一样要紧。
横竖此事容不得人讨情,原本那些人就不肯出去?,要有个先例,更得赖着了。
好在暗瞟老太太,见?她老人家只顾埋着头吃茶。她便把话说得软和?些,却寸步不让,“张妈妈虽年纪未过五十五,却常日生病,我问了问,只上月就病了两回。耽搁差事是小,就怕差事反耽搁了她养病,不如趁早回家去?养病要紧。卢妈妈是她的?亲家,总不会忍心看着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好生休养,她老妈妈嚜自然一味说小病不要紧,您不劝她将息些,反也?随她去?劳累?赚钱的?事跟自家的?身体比起来?,到底是小事,钱几时才赚得完?”
卢妈妈斜眼窥老太太,见?她没表示,也?只好笑着点头,“奶奶说得是,还?是自家的?身子骨要紧。”
直至她肯依了,老太太方?搁下茶碗道:“你一会出去?,大奶奶那里自有五十两银子支给你带去?,那是官中赏的?钱。我这里也?给你拿三十两,你一并带回去?,也?算毓秀服侍我一场。”
说话便叫玉漏和?丁柔一道进去?私库里取银子,玉漏拿出现银帐本并丁柔踅到后头来?,自己提笔添减数目,只叫丁柔去?取那十两一锭的?银子。叵奈半晌没听?见?丁柔应声?,转背一瞧,见?她正对?着那排放银子的?架子抖着肩哭。
玉漏知道她大概是为?毓秀在哭,也?没有喊她,阖起帐本在箱笼前静静等候着。静下来?就不免去?想,毓秀的?死和?自己有几分干系?若不是那包砒.霜,也?许她与桂太太都不至于有如田地?。
可是拿主意的?到底是老太太,她不过是推波助澜,若没有那包砒.霜,也?不会在老太太跟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事情向来?顾此失彼,她虽有些自责,却并不后悔。
丁柔还?在那里哭,怕老太太久侯,玉漏不得不上前去?催促,“拿了银子走吧。”
丁柔回神过来?,忙取了三锭银子用小案盘托着往外走,玉漏却拉她,“把眼泪搽干净了再出去?。”
她递了条帕子给她,看着她搽,轻轻笑了,“兴许只有你真心实意为?毓秀哭一场,到底是相处几年的?情分。”
丁柔自嘲地?笑笑,“几年情分算得什么呢,老太太还?和?她处了二十来?年呢。”
不过老太太是主子,毓秀是丫头,再深的?情分也?越不这层关系。玉漏低头笑了一笑,领着她出去?了。银子交给卢妈妈,卢妈妈谢过几回便告辞出去?,老太太预备歇中觉,玉漏又服侍她歇下才自回房里来?。
进屋听?见?金宝她们在那边暖阁里议论毓秀,都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情绪。丁香道:“听?说自那日挨了板子抬回去?,卢家上下就没有好生给她治,随她要死不活的?病了那几日。”
“嘘!”青竹对?她比了比唇,“别胡说,哪有伤了不治的?,卢家又不是用不起好药。”
她嘘这一声?,玉漏倒不好进去?了,只在罩屏外听?着。
那丁香又道:“本来?嚜,卢家阖家都是仰仗老太太发达的?,她要害老太太,谁还?敢认真给她治?”
都知道这道理,所?以说她是病死的?就是病死的?,谁敢多问?
她们忽然那噤声?不说了,玉漏这才方?便进去?,在外厅朝小书房那头看一眼,因问:“三爷呢?”
说他?睡午觉,玉漏怕吵醒他?,就没进去?,踅进这边罩屏里来?预备和?她们说话。可因为?毓秀的?事,一个两个脸上都是恹恹的?神情,玉漏也?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坐在这里像个隐姓埋名的?凶徒。因此也?坐不住,还?回卧房里去?。
一看池镜倒睡得安稳,不知是不是没听?见?毓秀的?消息。也?没准,他?就是听?见?了也?照样安然,比她还?没良心。玉漏讥笑着自床沿上坐下来?,觉得和?他?在这里倒还?自在点,不必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他?有本书撒在枕畔,她实在无聊,欲伸手去?拿来?读。冷不防一下给他?捉住了,他?人没睁眼,却笑起来?,“偷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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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偷你什么?”玉漏把腕子挣脱。
“几时回来?的??”
“才刚进来?。”玉漏见?他?睁开眼,便扭过腰睇他?,“才刚卢妈妈进来?回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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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毓秀死了,不知道是因伤死的?还?是因病死的?。”
池镜眼里并没有半点动容,只把双手垫到脑后去?,“老太太怎么说?”
“老太太和?卢妈妈在那里哭了一场,赏了她三十两,又叫大奶奶在帐房支五十两给她,还?说等孝期过了,再给她儿子配个媳妇。”
池镜“唔”了
一声?,又把眼阖上了,拉她的?手臂,“你也?睡会。”
玉漏给他?拉得歪了歪身子,撑着床沿,就是不肯倒下去?。池镜索性坐起来?搂着她倒下去?,“你强得过我么?”
两个咯咯笑着,这工夫,听?见?金宝凑在碧纱橱外头说:“二奶奶来?了。”
两个人皆是奇怪,自他?们成亲,络娴从?不到这屋里来?走动。玉漏忙整好衣裳出去?,见?络娴坐在那边暖阁里,丫头已?上了茶。她踅入罩屏,望着络娴笑了笑,“二奶奶难得来?一趟。”
络娴拿眼在她身上略略一瞟,呷了口茶才勉强牵动嘴角一笑,“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桩小事来?和?三奶奶讨个情,不然也?不敢登你这个门。”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和?颜悦色的?,“什么事二奶奶只管吩咐一声?就是了,什么讨情不讨情的?话,二奶奶言重了。”
“那还?不敢,你如今又不是丫头了。”
络娴时不时就爱旧事重提,仿佛就为?刻意提醒玉漏的?根本。玉漏最烦她这样,脸上的?笑敛了些,“到底什么事,你只管说,能办的?我一定办。”
“不过是要你句话,不是什么难事。我们院里管杯碟物件的?李妈妈,今年五十七了,家里一好几口人都靠她每月那一钱银子吃饭,要是放她出去?,阖家就没了指望了。求三奶奶行行好,许她留下来?,又不是在别的?地?方?当差,是在我自己院里,她做得好做不好,也?不给旁人添乱子。”
这些时为?裁去?这些上年纪的?下人,来?讨情的?不少,玉漏一律回绝,招了不少恨。但想着就是没这事,这些人也?一样瞧不上她,不必要留这个情面。
“话不是这样说,李妈妈虽是在你们院里当差,可照管的?东西都是家里的?东西,难道你们少了什么缺了什么,不是费官中的?钱去?买?她岁数大了,眼睛不济,记性也?不好,从?前我在那里的?时候就常听?见?不是找不着这个就是找不着那个的?。何况既然定下了这个例,凡事就要按例来?,她家里等着吃饭,别人家里就不等着吃饭了?我知道她家有三个儿子,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成日在家游手好闲的?,真要吃不起饭,怎么不见?他?们发急,专把个老娘留在这里操心劳力的?,他?们也?真是忍心。”
络娴又道:“好,既然是你定下的?例,你自己也?说,出去?的?老人可以荐人进来?,她也?愿意出去?,只是昨日她荐她儿子进来?府里当差,你怎么也?不肯收?”
“是我不收的?。”旋即见?池镜懒洋洋地?搭着话进来?,“二嫂,她那儿子大字不识一个,还?想跟着到铺子里去?收账,净想什么美差呢?咱们家不是朝廷的?赈灾救济的?地?方?,凡家道艰难的?都指望着来?赚咱们家的?钱,那我不如到街上办个粥厂算了。”
他?走到墙下椅上坐,翘起腿来?,反而笑络娴,“不是我说你二嫂,你就是心太软,经不住人软磨硬泡。把你院里这起混饭吃的?人换了,于你和?二哥也?有好处,难道你情愿你们房里什么事情都弄得马马虎虎?”
络娴带着气歪着脸看他?,“看不出来?你从?前什么都不管的?人,倒句句是理。你是说道理呢,还?是护着你们奶奶呢?”
池镜笑道:“说道理也?没说错,护着她也?没有错,难道二哥就不护着你?”
从?前没有玉漏的?时候,他?何曾如此不留情面地?驳过她的?话?络娴想来?愈发生气,狠狠地?把眼皮一夹,起身道:“好个三爷三奶奶,真是夫妻同心,堵得人没话说。你们都是会治家的?人,我们不会,可就住口吧,免得给你们添乱子!”
言讫旋裙而去?,玉漏赶着送到廊庑底下,片刻走回来?,“那李妈妈不是有三个儿子嚜,你看哪个好,好歹派件差事给他?,也?算全了二奶奶这面子。”
池镜哼了声?,“我看哪个都是废物,要是顶用,怎么三十来?岁还?只管坐在家里吃老母亲的?闲饭?”
裁夺人事这事,里头是玉漏管,外头自然就落在了池镜头上。池镜比她还?严,不过人都晓得他?说一不二,再说二遍,他?脾气上来?,索性一分情面不留,因此少有来?向他?讨情的?。
玉漏望着他?那张不近人情的?笑脸,倒受了启发,又定下个例,打发这些上年纪的?人,原定给三两银子,便叫顾妈妈传下话去?,若三日内肯去?的?,照旧到帐房里支三两,若赖着不肯去?的?,分文没有。
两茫然(〇一)
自从顾妈妈放下?话去,络娴这院的李妈妈也不肯多留了,唯恐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那三两银子的赏钱也拿不到?,因此下?晌就来和络娴磕头要回家去。
络娴午晌才在玉漏那里讨情不成,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又见连李妈妈也怕了玉漏,便坐在椅上骂起那李妈妈来,“你怕她什么?不过是为三两银子,她?那头不给,我给!你就?不去,我看她?还叫人来绑你出?去不成?”
那李妈妈又磕头道:“且别说我们这等没脸的奴才,就?连卢妈妈的亲家母三奶奶也没留情,奶奶又何必跟她硬碰硬?还是放我去吧,改明日自有好?的来服侍奶奶。”
李妈妈也看出?来,络娴并不是为舍不得她,单为与那头斗气,平白?倒把她?夹在中间,斗得赢还好?,斗不赢,将来非但也要去,恐怕连她荐来的人也不肯要了。
她?几个?儿子虽不争气,三个?儿媳妇倒还过得去呢。今日走了她?一个?,明日换她?几个?媳妇进来,不论留下?哪个?,或是运气好?,看她?们能为,都留下?来也未可知。思及此,凭络娴如何说,她?也是万不肯留了。
有了卢妈妈与络娴这两个?作例,旁人也不敢再来讨没趣,不出?三日,一干老弱病残也都尽早打点了东西,辞了各自的主子争相出?去。
玉漏了结这桩事,又趁着给新进来的人立规矩的功夫,趁机一改经年宿弊,新定下?好?些规矩条例来。弄得底下?人无不战战兢兢,一面抱怨三奶奶严苛,一面不免又翻腾起她?那些旧事来骂。
横竖玉漏也习惯了,稍有哪里得罪了这些人,背地里总是要骂她?几句,连翠华也有人骂呢,何况是她?。不过她?的话柄比人多,骂她?自然?就?要难听些。她?仿佛也听得麻木了,再说她?从前如何不检点的话,她?那颗心?也不能起半点涟漪,只是说到?她?娘家的话,却不免还是会起波澜。
这日谁说她?娘在家因为姨太太多吃了两块肉就?骂人,给他爹打得鼻青脸肿,三日下?不来床。都笑她?娘上不得高台盘,做了官太太的人还舍不得给人吃两块肉。也有人说她?不是为两块肉,那两块肉不过是藉口,就?是一大?把年纪了还不能容人,还要和姨太太争风吃醋。
这是哪里来的话?她?们连家的事,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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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知道呢,先给旁人传得沸沸扬扬!
正怄在榻上,偏遇上池镜才从史家回来,进门便问:“你要不要回家去瞧瞧?若要回去,趁我那马车还没解,就?坐了车回去。”
想必连他也听见了,玉漏马上瞪他一眼?,“好?端端的我回家去瞧什么?”
池镜蓦地给她?眼?睛一射,楞了须臾,明知道她?是不高兴,还笑着说:“回家瞧瞧你娘去,他们说的话你没听见?”
果然?玉漏的眼?睛里迸出?丝尖利的光,狠狠地扎在他脸上。他却忽然?有点不可理喻的兴奋,以为他们大?概是要吵架了,人家说没有夫妻是不吵架的,他们竟然?从未吵过。
可玉漏
马上也悔悟到?方才是她?口气不大?好?,便敛回那目光,泄下?了气。他很有些失望,反而没好?再说什么,也不叫丫头进来换衣裳,顶着一额汗坐在那椅上,有些自讨苦吃的讪然?。
隔会玉漏低着脸向那墙下?瞟他一眼?,可这时候也实在也没有心?情去讨好?他,便仍在榻上干坐着。
坐到?谁都有点受不了这沉默的煎熬,开始苦寻话头打破这气氛,分明有千百句可说的话从彼此心?里闪过去,又奇异地谁都没有开口。
好?在青竹发现池镜回来了,这天气按例要打水给他搽脸,便叫小丫头端了盆水进去,她?也跟进去绞帕子。玉漏却也立起身说:“我来吧,你们自去吃午饭。”
青竹见两人脸上皆是悻悻的,才刚又没听见吵架。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他们两个?,从不吵架的人,却常为一丁点不对就?闹僵。然?而那一丁点不对的地方,旁人都瞧不出?哪里不对来,自然?也不好?劝,她?也只好?叫着那小丫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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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已先自走去绞了面巾,反递给玉漏,“你也搽把脸,消消火气。”语气带着嘲讽,指望还能挑动她?的神经。
谁知她?倒先抱歉起来,“方才我不是和你置气。”
他倒希望她?同他置气。只好?勉强笑一笑,“我知道。”
“那些话我也听见了。”她?走去面盆架前挂帕子,“想来是别人乱传的,我娘家的事,没道理我还不晓得,他们倒先知道了,他们又是打哪里听来的?平日从不见这府里有人和我们家里有什么走动,还不是他们胡编乱传的。”
那丁香外头听见,打帘子进来道:“倒不是他们胡编,我听这话是打大?奶奶那头的项妈妈说起来。她?前日告假回家去,到?裁缝铺里给她?孙子扯料子做衣裳,碰见了珍娘也去扯布,是珍娘和她?说的。”
玉漏听了益发火大?,珍娘没事和人说这些做什么?在自己家里闹闹笑话就?罢了,还怕外人听不见?
丁香看她?一眼?,抿了抿嘴,“午饭摆好?了。”
怄得她?全无胃口,坐在那里无动于衷。丁香见喊她?不懂,懒得再喊,撇撇嘴就?自去了。
池镜也没去吃,想着她?娘果然?是挨了打,便坐下?来问她?:“要回去瞧瞧么?倘或回去,我去和老太太说一声。”
玉漏想她?娘就?来气,一把年纪的人了,还不能做得庄重点给人看,还为几口吃的就?和人闹。便赌气道:“不去,又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自己又架不住有点担心?,不知到?底伤得如何,听他们传得打得有些重,她?爹是从不动手的人,就?怕素日不动手的人一动起来手上就?没个?轻重,何况她?娘也委实怄人。
她?自想着,抬眼?一看,池镜又进来了,就?疑惑,“你就?吃完了?”
池镜笑道:“你都吃不下?,我去吃饭,岂不是太没良心?了?我去打发田旺往你家里跑一趟,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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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低着头,半晌叹道:“我那个?娘,也是太不争气了点。”
说完看他的表情,虽没有嘲讽,也是认同的微笑。好?在他没说什么,多劝一句或是为她?娘开脱一句,都会使她?难为情。这一刻她?忽然?感?激他一向对她?娘家忽略的态度。
下?晌田旺去连家转来回话,隔着帘子道:“去了赶上亲家老爷不在家,听那管事的王福说,太太是跌跤跌了点皮外伤出?来,不大?妨碍,差不多已好?了,这不,咱们家派人请她?,她?都能往府里来呢。”
玉漏一听这话便把门帘子挑起来,“你把她?接来了?”
田旺摇手道:“不是小的,小的去的时候就?没见亲家太太在家,那王福说是咱们府里派车接她?来了,难道不是奶奶另派人去请的?”
可没这话,玉漏巴不得她?爹娘永不进池家的门的才好?呢!偏又不知是谁多事去请她?的?也不知人到?没到?,又没听见谁来告诉她?一句。思想片刻,便叫金宝去老太太屋里哨探哨探,是不是她?娘给请到?那头去了。
谁承想秋五太太是受了络娴的请,络娴因存心?要给玉漏个?难堪,便私自做主,请翠华预备车马往连家去接了人来。翠华明知她?什么意?思,乐得看笑话,就?没知会玉漏,果然?派车将秋五太太请了来。
这秋五太太因是头回到?池家来,端得格外隆重,将素日舍不得戴的几件首饰全缀在身上,特地穿了件新做的湛蓝软绸长袄,湖色罗裙,脸上扑了二斤粉,抹着二两胭脂,自觉打扮得雍容富贵。谁知自从进府一瞧,来往走动的妇人,谁身上穿的衣裳不好??
走在园中,因指着那一个?悄么问珍娘:“那是大?太太?”
“哪里是大?太太,那是个?管事婆子。”
又指过去的这一个?,“是大?奶奶?”
“什么大?奶奶,不过是个?下?人媳妇。”珍娘也有些不大?耐烦,拂下?她?的手,“您别瞎指,府里规矩大?着呢。”
这般便老老实实紧跟着婆子踅入飞流轩那道角门,又换了婆子引着往络娴院中去。
络娴早命人摆好?了茶果,听见人进来,迎出?正屋,走到?场院中去,上下?将秋五太太打量好?几遍,笑起来,“这就?是亲家太太吧?瞧,我们小叔成亲这样?久了,我们这些妯娌还没和亲家太太见过面,真是失礼。也不怪我们呐,怎么亲家太太从不到?我们家来走动?”
秋五太太见她?周围簇着几个?锦绣琳琅的几个?丫头媳妇,一时唬住了,也连福了几个?身,“二奶奶纳福!”
没有这样?子给晚辈回礼的,络娴心?想,果然?是个?乡野村妇,左右扭头和仆妇们相互笑笑,拿扇掩着嘴道:“亲家太太快请屋里坐。”
一面在前引她?进屋,一面说着:“我们三奶奶那个?人,哪里都好?,就?是容易多心?,唯恐给府里的人看不起,我们叫她?常请亲家太太来做客,她?也不肯。其实一家人,谁会看不起?实在无法,我这个?做二嫂的,总不能眼?见亲戚们不走动,又听说您老近日身上有些不好?,就?私自做主,请您来家坐坐,就?当是散散闷。”
秋五太太连声答应,“我们那三丫头就?是小心?眼?,我常说做了亲家,也要来拜会拜会老太太太太,可她?偏拦着不许,所以我也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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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今日二奶奶请,我忙不赢地打点了些东西,是个?意?思,请二奶奶千万代家里收下?。”
语毕一进门,招呼珍娘将些几个?大?小不一的纸包搁在正墙底下?那桌上,不请便自在旁边椅上坐下?了。络娴一瞅那几个?油皮纸包,不知是包的什么吃食,有油浸出?来,她?直攒眉,忙叫佩瑶收下?去。
跟着也坐在另一边椅上,“亲家太太请先吃杯茶。”
秋五太太竟没听见,一双眼?只顾左右乱看,只见帘笼掩映,家具奢华,陈设精美?,内外几间屋子连成了一座仙宫似的。嘴里啧啧称颂不完,“您这屋子真是大?,不知是多少人住?”
“就?只我和二爷居住,二爷今日跟着大?老爷到?太平寺进香去了,不在家。”
屋里却站了好?些丫头婆子,秋五太太睃她?们一眼?,拿手掩着嘴巴直笑,“我还当这么些人都是住这屋里呢。”
“哪能呢,她?们都是我这里的丫头妈妈们,听见您来,不敢怠慢,都赶来伺候。”
哪里想到?络娴特地叫了这些人来跟前伺候,无非要她?们看耍猴一样?看她?的笑话,明日自然?就?传得人尽皆知了,看玉漏的面子还挂不挂得住!因此也没急着派人去请玉漏。
秋五太太浑然?不知,还当人是以礼待她?,高兴得要不得,不免端起亲家太太的架子来,说要赏,也算有备而来,拿胳膊肘拐了下?珍娘。珍娘便将一个?银子包递给她?,她?接在桌上解开。众人一看,里头稀里哗啦不过一吊钱的散钱,连颗碎银子也不见,都暗暗发笑。
她?细数一堆在手上,走来挨个?发给人家,每人两文?
钱。大?家都不肯接,用一种?轻微的蔑笑推辞着。连珍娘都在发窘,分明告诉过她?的,这府里打赏下?人散钱都是几百几百的数,或是没数的,匣子里抓起多少算多少。她?还在那里朝人手里塞,“拿着,拿着嚜!”外头街上够买个?馍馍吃。
他们推搡了好?一会,络娴才道:“既然?是亲家太太的赏,你们就?拿着好?了,这会又装什么客气。”
“对对对,不要讲客气!”秋五太太放完钱,笑嘻嘻走来,且没坐,一径走到?罩屏前摸挂起的帘子,咕哝道:“不知是什么纱。”
络娴道:“那是银条纱,掺着银线织的。”
怪道有些晃眼?,秋五太太直咂舌,“可惜了,做成裙子倒好?看。”
“做成裙子有些硬,又不好?穿了。”络娴拿扇掩着嘴笑,众人也都在笑,络娴向她?们瞟一眼?,又请:“您快来坐着吃茶。”
茶也好?,就?是吃不出?是什么茶来,点心?有几样?玉漏倒是带回去过,只是玉漏从没告诉过她?,这家里的屋子竟然?如此奢华,那些油光光的家具也不知什么木头做的,散着一缕幽香。背后长供案上的香炉也不知是什么玉,晶莹剔透,嫋嫋轻烟只管从里头飘出?来。丫头们的裙子五光十色,好?些是她?没见过的料子,心?里头不由?得发痒。
络娴见她?盯着佩瑶穿的长袄看,鼻管子里就?哼了一声笑,“这是内造妆花缎,织造局里产的,供给朝廷里使用,外头倒是不卖的,有钱也难买。我这里还有一匹,本来是给丫头们裁衣裳的,亲家太太走的时候带去,给家里的丫头或是姨太太裁衣裳都好?。”
秋五太太马上“呸”一下?,乜眼?道:“她?也配!”说完便觉鼻梁骨还是隐隐作痛。
“怎么?”络娴立时关切地问:“家里下?人不好?约束?”
珍娘在旁搭腔,“我们家里哪比得府里的人,都是些没规矩的野货行?子。”
“这话从何说起?下?人没规矩,就?给他们定规矩呀,三奶奶在我们家里就?好?来得,定了多少规矩,谁敢犯?”
秋五太太叹道:“她?们不比你们府上,都是有教养的人,我们家里那几个?,都是外头胡乱买的。就?说我们那姨太太,从前从没服侍过人,乡下?来的,没见识,冷不丁一进城里来,眼?就?给迷花了,成日家好?吃好?穿,前头我说她?两句,她?还不服,竟和我吵起来,谁家姨娘有这胆子?还不是怪我自家心?慈!”
“她?做了什么您说她??说她?还不服?”
“可不是嚜!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招笑。”
络娴正洗耳倾听呢,“您只管说好?了,咱们亲戚间坐在一处,不就?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您可见是和我们外道,难道和那些亲戚也这么不好?启齿?”
秋五太太感?到?些亲切,便也当寻常亲戚一般抱怨起来,“那日我叫厨房里煨了锅肉,这顿吃不完,下?一顿往里头再添些菜蔬,嗳,又是一顿,这不是又省人力又省柴火啊?”一面说,一面一手打在另一只手心?里,“第二天,她?说那肉馊掉了,背着我叫厨房倒了去,什么馊掉了,我那是煨的腊肉呀!按说乡下?人最会过的,我看她?啊,是瞅着到?了我们家,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就?忘了根本了。”
众人都听得好?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秋五太太兹当她?们是笑姨太太,也笑着摇头,“为这个?,我说了她?两句,她?不高兴了,眼?泪滴答的告诉我们老爷。”
络娴扇着对大?眼?睛接嘴,“亲家老爷和您吵了?”
秋五太太摇了摇手,“哎唷,我们老爷那个?人从不和人吵架的,读书人哩!斯文?得很!我们老爷说,一家人嚜,几句口角,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么听说和亲家老爷打起来?”
秋五太太不肯承认,仍说:“没有的事,我们老爷连骂人也不大?骂的。”
络娴看见她?脂粉下?有一片淤青,当面指去,“那您这脸上——”
“哎唷这是摔的呀,那晚上起夜没点灯。”
“您老也是,怎么不想着点灯呢。”
“起个?夜,没得费灯油!”
众人终于憋不住都噗嗤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旷世笑话。玉漏才刚走到?院外,就?听见这阵笑声,像万千撕裂的蝉声向她?扑来,险些将人扑倒。又听见两个?小丫头说着话出?来,她?一时怕见人,忙藏到?洞门旁的几杆翠竹后头。
出?来的两个?小丫头手里拧着几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拧在身前,离裙远远的。
这个?说:“给谁吃去呀?”
那个?道:“谁没吃过这点肉?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外头街上买的,又不干净,谁知在他们家里搁了几天了。你才刚没听见说,煨一锅肉,连吃几天,我的老天爷,这样?大?的天气呀!那赏钱我都不好?意?思接,她?倒好?意?思强塞,这样?抠搜的人,还指望她?这些东西真是来前才买的?”
这个?说:“那拿去丢掉好?了,免得谁吃坏了肠胃。”
及至二人走远,玉漏也没有力气走出?来,脚踩在那有些软的泥地里,觉得从里头长出?无数藤蔓长出?来绊住她?的脚,总以为是爬上岸来了,其实早在里头扎了根。
后来她?也没敢再进去,知道络娴一定埋伏下?了许多人等着叫她?难堪,只要想到?那些鄙夷嘲笑的眼?睛,就?觉得有无数刀尖已经扎进骨头缝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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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不怕人家议论她?和唐二凤翔的事,因为那还可以证明她?是受人喜欢的,她?们议论她?和男人的话,多少是带着点酸意?,能给人嫉妒,总归算件好?事。唯独说到?她?娘家,只有纯粹的,原始的厌恶和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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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艰难地走回到?房里来,知道池镜在卧房里看书,也没敢进去,怕面对他天生的那份从容。她?想他一定不能理解她?的这份难堪,他无非是安慰,“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她?也同自己说了许多年这话,所以知道它多么苍白?无力。人就?是树,从一片土壤里发芽,往后移栽别处,要么水土不服栽活不成,就?是活了,也永远带着这片土壤的腥气。她?忽然?由?衷地懂得了老太太的多疑,怨毒,那都是水土不服的遗症。
她?只好?推金宝往那头去,“你去二奶奶院里将我娘请出?来,打发人送她?回家去。”
金宝见她?脸色不好?,犹犹豫豫地问:“不请亲家太太来咱们屋里坐坐?”
“不要,”玉漏慢慢摇头,“不要。”笑也像哭,“你就?说我今日事情多,忙得很,先送她?家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金宝去后一会,池镜由?卧房踅出?来,在对过小书房的碧纱橱底下?站着看了她?一会,她?的侧影远远嵌在那屏门后头,那屏上镂空的冰裂纹像是她?七拼八凑在身上的壳。
要是从前,他一定不敢走过去,自己身上的软肉怕给人碰的人,也会怕触碰人家身上的软肉。但这时候他想到?他们是夫妻,应当过去陪她?坐坐。
他走过去,撩开挂起弧形的帘子,隔着屏门向她?一笑,“三奶奶要哭了。”
玉漏马上就?不敢哭了,眼?睛挤一挤,只觉得干涩,瞟他一眼?,笑道:“无端端的我哭什么呢?”
“不知道,看着像要哭。不过这会又不像了。”他踅进去,兀的坐在那榻上,又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
玉漏还乔作没事人一般笑着,好?像是个?脱得只剩件抹肚的陌生女人在他面前,就?那一块可怜兮兮的布遮住她?觉得最要紧的地方,令他的眼?睛也不知往哪放好?。
其实看见别人难堪的人,往往自己也很难堪。他不会安慰人,只好?顶着这难堪僵硬地坐在这里。从前宽慰丫头们的话有一箩筐,常逗得人家破涕为笑,不过真到?要紧的人身上,却是手足无措,觉得那些玩笑都是些无聊的废话。
两茫然(〇二)
还从未有过如此窘境,过了好一阵,池镜把下?嘴唇舔舐一下?,歪着脸
和她说:“成日在家怪没趣的,不如我领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玉漏全没兴致,这时候也有点怕见人,“哪里逛去?谁家奶奶往外头闲逛?”
是没这道理,又不是庙会灯节,不成体统。不过池镜却说:“没成三奶奶的前?,你常坐在我马车里跟着我四处乱逛。”
那时候能一样么?玉漏嗔他一眼,又垂下?脸去,“我去睡会午觉好了,你爱逛只管逛你的去。”如此厌厌走入房中,看见他也跟进来了,便回头睇一眼,“你不是要出去么?”
池镜待要说话,金宝进来回话了,“已送亲家太太出去了。”
她娘好容易来一趟,必定不肯这样轻易就走。玉漏坐到?床沿上去,因问?:“你怎么说的?”
“我就按你的话说的,说这屋里?忙得很,先派人送她回去,改日再请她来坐。”
“她就肯?”
金宝尴尬一笑,“她先不肯,还说你这里?忙的话,她就在二奶奶那头多坐会,是我好说歹说拉她走了。她像有些不高兴,抱怨了几句。”
“抱怨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好容易来一趟,做女儿的连杯茶也不请她吃,倒是人家二奶奶,又留吃饭又送东西?的——”
金宝越说声音越低,方才去络娴屋里?请人时,看见秋五太太和那些人笑成一片的样子,好像不知?道人家是因为?她可笑才笑。金宝在那院的丫头婆子跟前?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
送的什么也都?是络娴用不上的,平日赏人也要赏,给秋五太太就像打发叫花子,偏她好的坏的都?肯收!大包小包揽过去,也不知?是看不出人家戏耍她还是果?然?连一点自尊也没有!
玉漏气得睡下?去,翻身蜷在床上,手垫在半边脸底下?,想哭又哭不出。
隔会觉得身后有人睡下?来,是池镜。他僵了一会,慢慢自身后伸来胳膊将她圈住,“我晓得二嫂是故意要使你难堪,你真怄在这里?不吃不喝的,反而?随了她的意了。”他顺着她的胳膊摸上去,握住她的手,“等改日我替你出气。”
很随意的口气,完全像是哄人的话,玉漏也没当真,就笑了下?。池镜没说话,只将眉头在她背后暗暗打了个结,思虑着什么。
一时听见“咕噜”一声,谁的肚子叫起来,这才想起来两个人都?没吃午饭,这一混倒要将近晚饭时候了。池镜特地叫青竹吩咐厨房添做两样玉漏素日爱吃的,一面说些玩笑哄玉漏起来吃。
晚饭随意吃毕,听见老太太打发丫头来叫,玉漏不知?什么事,忙过去。老太太因问?:“听说你母亲今日进府来了?也没人告诉我一声,好歹该治席请她的,谁知?我问?丫头,又说她已回家去了?你怎么不留她在家歇两日?”
玉漏笑道:“她不放心我爹一人在家,就忙赶回去了。”
老太太先已问?清楚了丫头,知?道她娘是络娴私自请来的,那一双老辣慧眼,还会看不穿络娴想要奚落玉漏的目的?偏要问?:“听说是二奶奶请你娘来的?事先也没告诉你一声?”
玉漏见她脸上有些坐观虎斗的自得,就知?道她心里?门清,不过她从不会明着替谁出头,她看中的根本不是谁人对错,无非是要手底下?的人争锋相对的结果?。
这世上之?事,压根就没有是非对错可判,玉漏感到?一阵沮丧和灰心,脸上无精打采的表情,“二奶奶大概也是好心,见我娘从没进过府里?来做客,就请她一回。”
看样子妯娌两个是彻底闹僵了,再没了摒弃前?嫌的可能,老太太很是放心,落下?茶碗盖子,笑道:“我看她是闲得没事做,人家自己的亲娘,犯得着她去请?”
她年轻的时候也遭过如此奚落嘲讽,因此有些同?病相怜的感慨,“自然?是想叫大家比比看,她们出身多了不得,你出身多么不如她们——这些心眼,我几十岁的人还能看不出?所以你愈是要争点气。”
倒奇怪,池镜哄她许多话都?没能替她开解,竟然?在老太太身上得到?一丝安慰。也许因为?老太太就是她的先例,明摆在眼前?,将来也要像她一样做得了一家之?主,那些奚落自然?能变作追捧。
她横了横心,觉得一副愁肠比往日更坚更硬起来,偏要络娴也不得好看,便道:“这些日子裁撤那些使不上的老人,点算下?来,我看二奶奶院里?的人也太多了。从前?服侍二爷的,又添二奶奶娘家陪嫁来的,有二十来个了。我看倒使不上那么些人,想着打发去几个,又怕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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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奶奶舍不得,所以想讨老太太个示下?。”
料定老太太会答应,因为?是占理的事情,也能为?府里?省检开销。
果?然?老太太明知?她是为?报复络娴,也欣然?答应下?来,“这话在理,二奶奶还不像大奶奶,大奶奶当初一进门,自己就打发了好些使不上的人,二奶奶面子薄,经不住丫头们央求,平白留了好些闲人在院里?。我呢,又想着贺儿身上不好,多几个人伺候也没什么,因此也没裁他们的,一二年下?来,竟养出许多怠惰犯懒的人。就趁这回裁换人,你就掂度着打发掉几个蠢笨怠惰的,二奶奶若不依,叫她来问?我。”
话里?似乎有要给玉漏做靠山的意思,这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玉漏沮丧的心情立刻有些回旋过来,忙起来福身,“那我明日就去和二奶奶商议。”
老太太慢慢刮着茶碗口,“你去和她商议,她少不得和你使性?子闹。”
“我原是为?这家里?,二奶奶非不体谅,我也没法子。要是只顾着情面,咱们家这么些人口,顾得过来么?老太太想想我这话在不在理?”
老太太笑起来,目露赞许,“亏得你不怕得罪人。我看不如这样,免得和二奶奶扯不清,这事你就交代给老妈妈们办,你回娘家躲二奶奶几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正有回家去一趟的打算,因此答应下?来,回房便和顾妈妈说明,叫顾妈妈次日一早去传话,脸上端得十分冷硬,没有半分可商量的余地,“叫二奶奶自己拣选五个蠢惰的丫头打发了去,她要留谁赶谁,我们就不插手了。若她要和我来说什么道理,你告诉她,我不得空,明日一早我就要回娘家去,要讨情只管找老太太讨去。”
顾妈妈还从未听见过她如此强硬的口气,不免怔了怔,“二奶奶要是一定不依呢?”
“不依?那好,从此五个丫头的份例,就从她自家的月钱里?出,只要她肯出钱,别说五个,就是五十个也随她养着,我和老太太从此半句话也不说。”
那顾妈妈答应了出去后,这卧房里?进来小丫头掌灯,一盏一盏的幽黄的蜡烛亮起来,玉漏仿佛在其中看见络娴怒火中烧的样子,心下?只觉痛快,关于从前?她如何怜悯她的事,一律都?忘了。还是老太太有道理,怕得罪人,干脆就不要想当家。
一时池镜卷着本书由小书房踅进来,“你明日要回娘家?”
玉漏在榻上坐着洗脚,点了点头,“我方才回过老太太了,老太太也许我家去几日。”他和络娴有些自幼的情分,怕他为?难,又道:“我去了,二奶奶只怕就要来和你吵了,依她的脾气,恐怕要吵得你多日不得清静。”
“吵就随她吵几句好了。”池镜倏地烦躁,倒不怕络娴来闹,就是觉得她这时候回娘家去,像是别有目的。因在面前?慢慢踱步,“你这时候想着回家去做什么?要是想你娘,怎么今日又避着不见?”
玉漏就怕她娘贪婪无度,今日来了这一回,得了络娴一些小恩小惠,就有二回,不得不回去说她几句。可斜眼看见点灯的丫头,又不好说她娘不好,只弯下?腰撩着水洗脚,“就是因为?今日避着她没见,只怕她多心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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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怕她多心?只怕是藉口。同?样当着丫头,也没好说什么,他仍旧踅出去,把书丢在案上,在椅上独坐了一会。
一时见丫头们端水出来,他复回卧房,见玉漏洗漱完了,正在床上摊着个包袱皮收拾衣裳。他索性?一股屁坐到?床沿上去,将她叠好的衣裳抖开两件,“回去就回去,你预备回去就永不回来了?收拾这么些衣裳——”
玉漏见他些微焦躁,还奇道:“大夏天的,出汗又多,可不得多换几身?”
池镜不得不联想到?西?坡续弦就是这月的事,以为?她是预备在家等着吃西?坡的喜酒,因此歪着嘴笑了笑,又没话好说。
玉漏见他同?坐在床沿上,脸向那边偏着,不知?在想什么。手上不由得停顿下?来,原想他日日往史家去读书,不如下?学后到?连家吃了午饭再归家来,也是日日能见的。可转念之?间,又怕他常日和他们连家人相对,平白招他多少烦嫌。因而?没说,又叠起衣裳来。
隔日两个人正好一道出门,池镜因往史家去,顺道套了车送玉漏过去,见玉漏连个丫头也不带,晓得她是怕这家里?的人多瞅见她娘家的丑态,因此也没劝,横竖连
家也有下?人伺候,便只叫常跟他的几个小厮一并担了些鸡鸭过去。
玉漏坐在马车里?还听见那些鸡鸭在扑腾叫唤,一路寂寂的街巷上,走到?哪里?它们便跟到?那里?,摆脱不掉的粗鄙。她有些不高兴,“为?什么要带这些东西?回去?”
“嗯?”池镜顷刻才晓得她是问?那两笼鸡鸭,就笑了笑,“昨晚上你回房才说要回娘家,大嫂想必已歇下?了,不好叫她预备东西?,早上咱们又走得这样早。所以我叫人看看有什么就带什么,总不能叫你空着手回去。”
那布料带两匹回来也好了,偏是这些东西?,仿佛他们连家再发达也摆脱不了吃喝拉撒。当然?她们连家的确是这样,她也没话好说,只好闷下?声。
池镜想起玉娇说过的关于秋五太太的话,不外乎那句常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笑了笑,伸出胳膊来揽她的肩,脑袋也歪靠过来,“能吃能喝的东西?不好?送得金贵了,你娘又不舍得用,最?后都?落给了谁?”
玉漏因而?看他一眼,低声嘟囔,“我才懒得理她,是她自己不争气。”心上却柔软了些,有些恋恋的意味,不知?是对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及天还未大亮,池镜将车马停在连家门前?,先跳下?车搀她,一面了望街前?头。根本看不见西?坡那铺子,所以心里?益发不安,摸了摸鼻子道:“我送你进去?”
“你这会要进去,我娘还不紧绊着你说话?倒耽搁你读书。”说完,玉漏又觉得不大好,不论他喜不喜欢,哪有到?了家门口还不许进去的道理?因而?又道:“真要拜见,下?学后到?这里?来吃午饭好了,我叫厨房多预备些好菜,等你。”
池镜听了这话不免高兴,“那我就在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也是顺道的事。”
玉漏一面答应,一面让开,朝他挥挥手,招呼着担东西?的小厮进门。可巧那大门留着缝,看门的小厮不知?哪里?去了,玉漏一径引着人将东西?搁在前?院。
赶上秋五太太刚打发了连秀才往衙门去,正往里?头走,蓦地听见前?院有响动,便又折身从前?厅钻出来。一看是玉漏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好,倚在那门框上笑道:“我当是谁呢,大清早的,原来是飞上高枝的人又肯飞回我们这地界了。”
听这口气便知?是为?昨日没有款待她的事,玉漏也懒得同?她分辨,回头打发几个小厮,“你们还去史家候着三爷。”
那几个小厮也不指望连家的赏,忙慌走了,剩两笼活鸡活鸭摆在地上。玉漏掉过身来,向她娘一笑,“我可不是打空手回来的。”
秋五太太少不得走来数笼子里?的鸡鸭,一数十二只,心里?喜欢,面上仍将嘴撇着,“有什么不得了?这还是亲生的姑娘呢,人家二奶奶跟我非亲非故的,还送了那么些料子给我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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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裳。”
“你当她送你几块散碎料子就是好心么?难怪人笑你上不得高台盘,随便施舍你点东西?,你就当人活菩萨似的供起来,还不晓得人家背后怎样笑话你。”玉漏一面说,一面捉裙踅进前?厅,一径往里?走。
秋五太太忙跟在后头,左手打右手地和她理论,“笑我什么?我又有什么值得人笑的?我看是你不惯把人往好处想!我看你们二奶奶就是个极和善极大方的人!”
那是她没听见络娴如何到?处同?人形容她粗鄙贪婪的嘴脸,不过昨日一个下?午,玉漏就听见满府里?传遍了她的笑话,都?说她为?了省点灯油钱,平白将自己摔了个鼻青脸肿。又有人说不是,还是给连老爷打的,只是强撑脸面不肯承认。还有笑她进一趟府里?,管它野猫野狗嚼剩的骨头,都?肯包回家再嗦一遍。
但这些话说给她听她也不会觉得痛痒,她这几十年,早习惯了没尊严,一力维持的“体面”也全不对地方。
两茫然(〇三)
玉漏冷笑?着坐在椅上,紧着叫人上茶,吃了半盅,火气不由?得消了点下?去,又忍不住去看秋五太太脸上的伤。那张脸没有脂粉遮掩,伤痕明显,有一道斜长的划痕很是触目。
倒不信她爹会动手?打人,便?待理不理地问:“你这脸上到底是怎么弄的?”
秋五太太憋了好些时候,总算有个可亲的人抱怨,那嘴便?似开了闸,一泻千里,又拍桌子又骂人:“那杀千刀的小浪货,我?好吃好喝养着她,她非但不孝敬我?,仗着你爹喜欢她那副妖妖俏俏的样子?,竟敢和我?动起手?来!反了天了!”
“不是爹打的?”
“你爹几时打过人?还不是因为厨房里炖的那锅肉,第二天她说闻着味是坏掉了,不肯吃,我?就和她吵起来,从前咱们在蛇皮巷的时候,常是炖一锅肉吃上几日,不也没吃死人?我就看不惯她不晓得省检,又打她几下?就罢了,她竟敢还手!都是你爹惯的她!”
原来还真是为几块肉,玉漏简直气她不像样,“从前是从前,如今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钱,又搬到?这大房子?里来,人家也叫你‘太太’了,你好不好做出个样子?给外人看看呀!”
秋五太太以为说了原委玉漏会帮着骂梅红几句,不想反说她不是,心里更恨了些,乜兮兮笑?道:“我?生是这样的人,做不成什?么‘太太’样,因为做不成嚜,所以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也看我?不起,走到?她家去,连杯热茶也不请我?吃就赶我?出来。”
玉漏和她分辨什?么,咽了口气,咕咕哝哝道:“既容不得人,当初就不该做出那副很有肚量的样子?,爹说要讨小的时候,就该一力反对。当初又不说,等人进来,又做出这样子?给人笑?话?。一向是这样,净干些费力不讨好的事?,自己不舍得不舍得穿,一味省检,他要你如此替他省检呀?自己常弄得灰头土脸老婆子?似的,他可曾谢你一谢啊?”
秋五太太没听清,只听见说什?么讨小不讨小的事?,也自有一番唠叨,“当初是想着不要绝了你们连家的香火,我?才?大大方方许她进来,谁知竟是这么个骚里骚气的行院货,成日背着我?不知和你爹说了我?多少不是。还亏得你爹不是那烂心烂肺的汉子?,没有偏着她,不然你娘早给人害死了!”
玉漏听得又可气又可笑?,“不偏着她,难道偏着你?”她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朝秋五太太脸上瞅,“你们打闹,爹怎么说的?”
“你爹在旁劝,又劝不住。那骚货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力气那样大——”
果然连秀才?当时就在跟前,玉漏想都想得到?他是如何冷坐一旁,作壁上观。只怕还是他自己碍着情面不好打秋五太太,便?放任梅红去打。偏她这蠢货行子?的老娘想不到?这一层,还一味袒护着汉子?。
她知道多说无益,笑?得直摇头,“那梅姨娘今日哪里去了?”
“给你爹送回娘家住两?天。”秋五太太还沾沾自喜,“怕了我?了,晓得躲出去了。”
暗里一掐算,人家是该日子?回门去的,只她肯想人家是躲回娘家去。她倒很是擅长自我?安慰,靠这一套,敷衍自己如此甘之如饴地过了几十年,也算她的一份本领。
玉漏全没奈何地坐在那里笑?,觉得浑身都笑?得疲软,便?说要回房去歇歇,“午饭多预备几个菜,三爷下?学要过这里来吃。”她走出几步,又回头呵了声?,“你可再不要把那些剩菜剩饭摆上来!”
秋五太太回嗔一眼?,“还用你嘱咐?你娘不至于如此没眼?色!”言讫便?乐乐呵呵往厨房张罗去了。
玉漏回到?房中,阖上门来,依然能听见秋五太太在前院高吊着的嗓门。他们这房子?虽是三进院,里外却靠得太拢,三块场院也不怎样大,几面屋檐搭着屋檐,一合拢,便?将场院挤逼得像块天井。玉漏抠着窗上的雕花向外望,看见场院中模糊的一块金色的阳光,也给几面屋檐挤得可怜。
“把那鱼杀了!蒸着吃,姑爷午饭来家吃。嗳、嗳!再把那火腿割一块下?来煨!”秋五太太只在厨房里调度,声?音在那两?间厅上荡进荡出,显得极其亢
奋,“嗳!先去告诉老爷一声?姑爷来了,快去!”
下?人不必问“姑爷”是哪位姑爷,阖家只有玉漏是明媒正娶,按理名正言顺的姑爷也只有一位。他们同样跟着亢奋,因为知道池镜的身份,何况他大方,进出都习惯赏人。
她忽然迫切地想同这些人拉开一段天长地远的距离,不是有“爱屋及乌”这话??就怕池家也会“厌屋及乌”。她得摆脱他们,像玉娇当初毅然决然地逃离此地一样,纵然临走前还有点对秋五太太放心不下?,但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玉娇也知道他们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只是拖累。谁还禁得住这常年累月的盘剥?
因此预备着翻脸,所以午饭的时候,就对秋五太太怀着一分格外的依恋与柔情。秋五太太竟有些不习惯,她这女儿对着她一向很少温言软语,以为是池镜在的缘故,因此又多感激他一些。谢天谢地,不知哪世修来福,摊上这么位姑爷!
她忙着给池镜搛菜,隔着八仙桌,把胳膊长长地卷着殷切切的目光伸过来。池镜面上虽笑?,心里却抗拒得很,她是用她自己的箸儿。给他搛在碗里,她又把箸儿缩回去,放在嘴里嗦了一遍,仿佛今日烧得好菜,一滴油腥也舍不得虚掷在空气中。
池镜益发?胃口全倒,搁下?箸儿道:“怎么岳父大人不在家?”
秋五太太忙道:“他不晓得你来,否则早家来了。这会八成是在她大伯家吃饭,我?已?打发?人去告诉了。”
玉漏也很想待她体贴,但很难做得到?,总是说着说着口气就不耐烦,“急着告诉爹做什?么?他吃过饭就要家去的,爹忙慌赶回来,人都走了。”
不想池镜却道:“回去也是睡午觉,我?在这里多坐会。”
玉漏心下?诧异,他从前一刻不肯在他们家里多坐的,上次回门省亲连午饭席面还没散就迫不及待走了。
秋五太太笑?得眼?缝全无,就怕连秀才?赶回家来不见女婿又有气生,因此愈发?哄着池镜,“那你回房去睡会,那屋子?我?昨日才?叫人扫洗过,赶巧了,今日你们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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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来了。”
便?吩咐王福媳妇去铺上新被褥,又叫丫头瀹上等的茶端去屋内。玉漏还想催他回府,怕她爹一时回来拉着他说些烦嫌的话?。于是阖上门来,立在门后把着那门栓,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池镜反而踏踏实实坐到?榻上,望着那新铺的床,想到?从前在那床上对她说过的话?。他总是想将她拉入他的一片苦闷的生活里,却从未想过要踏足她的生活半步。今日不知怎的有些改观,觉得不在她的日子?里转一转,怎能真正和她贴近?
尽管听见外头秋五太太咋咋呼呼的嗓门还是觉得厌烦,他仍很有耐心地将屋子?睃一眼?,笑?道:“比上回那披红挂绿的样子?清爽多了。”
如此一说,玉漏反而不好开口催他走了,不然像是赶客,“上次是回门嚜,那样子?喜庆点。”她向床上递一眼?,“我?服侍你睡中觉?”
池镜转过脸来,用隐晦暧昧的目光盯着她看,“你要如何服侍我?睡觉?”
该死不死的,给他误会了!玉漏倏地不自在起来,兴许因为这屋子?连她也很陌生。她把唇角稍微一撇,半转开脸,“我?是说睡中觉。”
“是睡中觉啊,我?哪里说得不对?”
她在他那目光里脸红起来,索性不搭话?了,只端起茶来吃。
这种气氛之下?,偏连秀才?赶回家来,听见他在窗户外头急切地问:“姑爷呢?”
“嘘!”秋五太太朝窗户上指一指,“才?吃过午饭,此刻在歇中觉呢。”
连秀才?声?音便?忍耐着低下?去,“噢噢,那不要吵他,等他醒了再说。”
难得有岳父如此体贴女婿的,玉漏更愈发?不自在,脸皮也更红了些,骨头也有点僵。觉得接下?来无论再和池镜说什?么,都有巴结奉承的嫌疑。所以更是一言不发?,木木地和他坐在榻上,磕得那茶碗冷清清地响了两?声?。
池镜也听见连秀才?回来,不得不放低声?音,“还真有些困倦了。”
“那你到?床上去睡。”
“谁来服侍我??”他打着哈欠走去,反身坐在床上,把两?只脚伸出来,望着她笑?。
在家脱鞋穿鞋都由?人服侍,玉漏自诩体贴贤良,只好走过去。待要弯腰,却一下?给她揽着揿倒在铺上,“服侍人也不全是这个服侍法,难道我?讨个奶奶,是为叫她做这些事??”
玉漏睁圆杏眼?,“那是为什?么?”
“净和我?装傻。”他笑?着将手?伸进她的斜襟。
玉漏稍微噘起嘴道:“不要闹了。”
他没理她,将她两?个手?揿在头顶,贴下?来亲她。玉漏原来还在偷偷笑?,眼?睛一瞥,却瞥见窗户上嵌着个猫腰哈背的人影,一看就是她娘。
她猛地一阵厌倦,扭着脑袋摆脱他的亲.吻,“不要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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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只当她是欲拒还迎,还是亲她。她忽然不知哪里迸出的力气,一下?掀开他,坐起身来。
床架子?“吱嘎吱嘎”几声?,伴着秋五太太嘁嘁的嬉笑?,说着话?走开了,“赶紧生个儿子?就好了!生个儿子?,就是他们池家的头一份!”
连秀才?没应她的话?,但玉漏可以想像,一定是一副赞同的微笑?。生下?个儿子?于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别想!
池镜见她一脸愤懑,以为她真生气,也忽觉无趣,坐起来讪然一阵,才?微笑?起来,“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如此不情愿。”
他声?音沉沙卷石一般,玉漏不禁扭头看他,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可这一刻她没想去辩解什?么。误会也好,免得叫他以为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感情上的回报。她这样掉价的人,不论还有什?么,也不会值钱。
其实他要她爱他做什?么呢?难道她对他还不够好?偏要这百无一用的东西。
她立起身来,向前头走,没敢看他,“三哥,你回家去吧。”自觉这话?显得冷漠,又添上微笑?,“这里的床不好睡,连我?也睡不惯。”
池镜在后面看她那伶俜单弱的骨头,忽然又不觉怨恨了,笑?着站起来,“好,我?去和岳父说几句话?就走。”
玉漏一下?转过来,显得有两?分紧张,“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他那些不过都是废话?。”
“废话?也不好不听听看,为上回我?提早离席,想必他生气,这会再走,也太不给面子?了。”
他执意要走入她的世界看看,然而真和连秀才?相坐下?来,才?发?现和所料的一样,她的世界既粗鄙又市侩并且无聊。连秀才?说来说去,无非拐弯抹角奉承他,他奉承人也不直接,还要顾及自己读书人的脸面,池家门下?多得是这样的读书相公,他连市侩也市侩得毫无新意。
池镜听得打瞌睡,好在秋五太太进进出出好几回,又是换茶又是上点心,偶然笑?盈盈地搭话?,“是嚜,我?看那县太爷的才?干还不如他哩!”声?音总是像说书人的醒木,掷地有声?,点明连秀才?不能言明的话?。
每逢此刻,连秀才?便?要板住脸乜她一眼?,“我?在和姑爷说话?。”意思叫她不要插嘴,但总给她插嘴的机会。
池镜坐到?后来坐不住,只好起身作揖,“岳父大人的意思我?晓得了,回头待我?写信上京去和父亲说一说,若是查明罗大人果有此事?,自然是该革职的革职。至于叫谁补这个缺,我?只好尽我?所能替岳父大人说几句,可到?底还是吏部的事?,成与不成还是两?说。”
那秋五太太又忙赶紧来笑?,“姑爷都说话?了,哪
还有不成的道理?”
连秀才?瞪她一眼?,便?起身送到?廊庑底下?,“贤婿不要多心,若是为我?,那些话?大可不必对老爷说,我?并没有私心,不过是看不惯官场宿弊,所以才?和你多说了两?句。”说话?向西屋乐呵呵地扬声?,“三丫头,姑爷要家去了,你出来送一送。”
玉漏仿佛是给人擅入了她脏乱不堪的闺房,脸皮没处搁,抬不起头来,狼狈极了,对这个闯进来的人不免生出点怨意。她低着脸将他送至前门,立在那扇大门边,小声?道:“你明日下?学后还是回府里去吃午饭好了,我?们家的饭恐怕不合你的脾胃。”
纵然他们家处处污秽,但因为有个可心的人长在这里,使池镜不得不驻足下?来。大概从前西坡也是这样听着或看着她这不堪的生活,她也许未必没有过排斥,但因为躲不开,所以也只好慢慢朝他打开了门,这才?有了后来相知相爱的时机。池镜想到?此节,忽然原谅了她一时冷一时热的态度,没人可以比他懂得她的抗拒,那不过是因为怯懦。
他立在门前低声?笑?了笑?,偷偷抚了下?她握在门上的手?,“多吃几顿就习惯了。你记不记得同你说过,从前北京南京两?头跑,路上什?么野店都去吃过。”
可是不行的,他们家怎么好和野店比?那不过是银钱两?讫的生意,真牵扯上人情,哪里那么好脱身?连她也是痛定思痛,才?下?了决心。
她推他登舆,脸上没有情绪。可他知道她是怕给人看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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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难堪与慌乱,好在他已?做好了常给她“拒之门外”的打算,这一刻也很体谅,丢下?话?说:“我?明日还来,不信你要拿扫帚赶我?。”
未几池镜气定神闲地坐在车内,想着方才?那句话?有些死皮赖脸的意思,自己也摸着鼻梁好笑?。
那帘子?给风吹起来,迎面看见西坡的铺子?没开门,便?笑?问永泉,“他的买卖果然给你搅黄了?”
永泉不知该不该担下?这个虚名,权衡之下?,到?底是实言相告,“我?原本找了两?个地痞无赖来他店里寻衅挑事?,谁知前头来了两?日,第三日再来,他就关?了门了,说是赶着成亲。”
池镜也感意外,“他不是原定这月才?成亲?”
“听说他那老娘病重了,怕等不起,他老爹催着他先成亲要紧,免得老娘一死,给热孝耽搁住。也未大办,前日在家治了两?席酒,请了几房要紧的亲戚。”
“亲事?都办完了,怎么还不见他开门?”
永泉扭头打起帘子?来,“他这买卖大概是做不成了,也不必三爷费心,他们家早精穷了,他娘病得那样重,依我?说干脆就不治了,可他也算个大孝子?,仍想着治,所以这间铺子?要抵出去,拿钱治病。”
池镜先是一笑?,真是应了句老话?,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后来也逐渐笑?得力不从心了,只对永泉吩咐,“罢了,往后你也别难为他了,随他去。”
下?晌归到?家来,果然碰见络娴,也不知在这屋里等了多久,一见他进门便?由?罩屏里踅出来质问:“小叔,你那三奶奶真是好大的威风呀,前头裁去了那些老妈妈还不算完,又打起我?院里人的主意了?不知他们到?底哪里得罪了你那奶奶,就如此容不下?他们?”
池镜懒洋洋走去椅上坐,一味和她装傻,“二嫂这又是怎么了?她一大早就回娘家去了,还有工夫来得罪二嫂?”
络娴跟着走上前来踢一下?他的靴子?,“你少跟我?装傻充楞的,她要裁我?院里的丫头,不信你就没听说。知道我?不依,就往娘家跑,难道不是为躲开我??”
那青竹笑?着搭腔进来,“二奶奶这话?就是误会了,这事?原是老太太的主意,我?们奶奶不过是听老太太示下?。二奶奶果然不依,只和老太太说去,我?们奶奶犯得着躲什?么?”
络娴就奇怪,玉漏不过才?嫁给池镜这一阵,连青竹这个素日从不多管闲事?的人也向着她说起话?来,心下?更是不服,回头乜笑?一声?,“从前我?们说小叔什?么不是,从不见青竹姐姐驳一句,到?底还是三奶奶会做人。”
哪想到?青竹并不是为维护玉漏,单就是为贺台也不由?得对着她没好脸。
池镜暗暗好笑?,撑着椅子?扶手?向上抻了抻身子?,“二嫂,这事?真是老太太的意思,玉漏不过是照办,就是知道你要生她的气,她夹在当中为难,所以趁机回了娘家。可巧昨日不是二嫂请了她母亲来么?她昨日因不得空款待母亲,今日特地回去陪陪。”
络娴又扭回来冷笑?,“只怕就是为昨日我?请她母亲到?家来做客,她不高兴了,才?想着裁我?院里的丫头。”
池镜两?手?一摊,“你好心请她母亲来家做客,她为什?么要不高兴呢?难道——二嫂并不是出于什?么好心?”
络娴给咽得没话?可说,眼?皮朝他一翻,连哼带乜地踅出门去。池镜长望着她出去,眼?色不禁转冷了些,又向那暖阁里头将青竹瞟了一眼?,心里暗暗打起个主意不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却说玉漏这头,自送池镜登舆,进来就看见连秀才?同秋五太太坐在上座谈笑?风声?,难得一见夫妻并头,因为来日恐怕又要高升了,这样的喜事?,值得这一刻的融洽。
玉漏一身闯进隔扇门内,冷笑?一声?,“你们盘剥我?也盘剥得够了,往后我?再听见这样见缝插针讨差事?的话?,别怪我?叫大家脸上都下?不来。今日同你们讲明白,回去我?也要告诉府里,往后连家的事?是连家的事?,与我?不相干,不必看我?的面子?替连家的人办什?么差事?,就是三爷才?刚说的那些话?也不作数,县令的事?爹不要想。”
夫妇二人一惊,连秀才?自然是冷下?脸不说话?,只任由?秋五太太跳将起来道:“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谁在你身上盘剥了什?么?你自嫁出阁那日起,想想看,我?们可曾朝你伸手?要过一回钱?连借银子?的话?也没讲过一句!你来带的那些礼又不是我?们叫你带的,原是你们府上的规矩。你若不想带,大可不带,谁又怪你不曾?”
“你说的这话?倒对得很,只有我?自己愿意给就给,没有你们开口的份。你们哪里会伸手?讨银子?呢?你们的胃口那才?叫大,只会讨官做,做了官,银子?自然就有了嚜,是打得这个主意不是?我?本不想说出难听的来,今日偏要说一说,免得你们不晓得自家的斤两?。爹,你如今做个县丞也不过是将就,你自己有几分才?干自己难道不清楚?我?劝你们还是知足的好,否则改明日,连县丞也做不成!”
素日同做娘的吵几句便?罢了,今日竟敢骂起做爹的来,秋五太太火一顶上来,一下?跳到?跟前打了她一巴掌道:“你有没有一点孝道?枉你爹亲自教你读了那些年的圣贤书,平日娘儿们几个吵几句就罢了,如今敢连你爹也骂!”
连秀才?不则一言,也不朝她们看,只抬步进了卧房。玉漏一面盯着他进去,一面扯着嗓子?道:“回去我?就对三爷讲,凭他今日应承了什?么,都不作数!往后他也不必和这家里来往,什?么人情不人情的,连我?也不顾这些人情,犯不着他来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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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讫调过眼?来狠瞪秋五太太一回,便?也折身进了西屋,将门摔来阖上。
秋五太太原地怔了片刻,又忙不迭跑到?廊下?向着门骂:“你有本事?此刻就走,你既不认这门亲,又回来做什?么?”
不想玉漏将门拉开,对着她
冷笑?一声?,“我?要是没记错,这宅子?原是池家送来的钱买的,我?是池家的三奶奶,自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赶我?的话?,轮不到?你们来说。你们要是知趣点,这房子?还能住得,那县丞也还做得,倘或惹恼了我?,你们常说的,我?是天字一号的没良心,可不管什?么亲爹亲妈,一律不落好!横竖我?今日有的,也不是你们给的,是我?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我?怕什?么?!”
语毕又“啪”地一声?摔上了门,那门一时没有扣上,又在门框上打两?下?。从那扇来扇去的门缝中,可以看见玉漏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坐到?床上去,木然的脸上也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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