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琴反问:“那凤大爷是在这里?担心?谁哭呢?”
“这个嘛——”刘相公眼珠一转,笑转到凤翔身上去,“你问问他,年前是不是还有一桩喜事?只是他没张扬,大家不知道罢了?。”
那周相公向柳琴附耳几句,柳琴登时大悟,笑着起来朝凤翔连福了?几个身,连道了?几声恭喜,哄得凤翔不好意?思?,忙提酒岔开这话。
大家就都闹过去了?,只池镜脸上还逗留着一抹笑意?,低着头把面前新朝店家要来的?六只酒盅都斟满了?,对?众人说:“我来坐个庄,大家拇战,输的?要一次吃尽这六杯。”
凤翔不擅拇战,几轮下来,醉得路也走不动,自然是由池镜送回家去。
及至凤家,两个小厮来将凤翔搀回房中,回俪仙说:“是池三爷送回来的?,池三爷现在外头小花厅内坐着吃茶呢。”
俪仙因问:“是谁在那里?陪着?”
小厮道:“二爷不在家,云主管暂且在厅上陪着。”
按说俪仙该亲自去谢一句,可她一向就懒得应酬他们?池家人,咕哝道:“又不常到我们?家来的?人,这时不说走,又赖在那里?做什么?做了?回善事就勤等着当菩萨,指望谁去跪他不成?”
一面叫了?玉漏来吩咐,“大爷在外头吃醉了?酒,是人家池三爷给送回来的?,你常到池家走动,跟他们?家的?人也混得熟,就代我去小花厅上谢一谢吧。”
玉漏换了?衣裳往那厅上去,路上还在想,往常邀池镜勤来凤家来坐坐他也不肯,这会冷坐在那小厅上不走,不像为谁的?谢,倒像是专门?等着她去似的?。
果然到那厅上,池镜藉故遣走陪着说话的?云主管,“烦你进去替我向太太请个安,我就不去了?,免得劳累她老?人家费神说话,我在这里?等着。”
那管事的?一去,他就在椅上歪着眼睛向门?前看玉漏,“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怎么在你自己家你也不能自便?”
玉漏见他一副反客为主的?神气?,心?里?的?弦不由得松了?松,还真怕隔着好几日未见,两个人又会恢复以往那种半熟不熟的?样子。她不是没有重头再来的?本事,只是累得慌。好在他这回开门?见山,一句话就把彼此拉回到先前马车上的?气?氛。
她走到对?过椅上拂裙坐下,“我们?大奶奶叫我来谢你。”
“谢我什么?”池镜明知故问。
“谢你送我们?大爷回家来啊。”
池镜淡淡笑着,坐直了?身,扣着两个指头把腿上的?尘土弹了?弹,“这么客气??”
玉漏没说话,心?照不宣地低着脸微笑。
池镜远远看着,先也是笑,后来不禁警觉起来。每逢说到这样的?话上,她多半是微笑,好像在对?不起凤翔的?事上,她没有一点?责任。
但他仍旧是轻描淡写又热络的?口气?,“我想着要进来见一见你,又寻不到什么藉口,干脆把他灌醉了?送他回来。果然见着了?,也不枉我陪着吃了?那么些酒,险些没把肠子呕出来。”
玉漏睁圆了?眼睛,“你也吃了?不少?”
“我又不是什么酒桌上的?常胜将军,和?人划拳,自己也免不了?要输的?。”
他们?这班人里?,仅有唐二是在席上以“常胜将军”闻名,因为他好吃酒,算是“久战沙场”,得胜经验自然比旁人多。玉漏不知他是不是意?指唐二,也许只是随口说的?。他的?每句话似乎都值得她严阵以待。本来嘛,男女之事就是一场战争,敌我分明。
他的?脸给酒熏红了?,身上还若有似无的?散着一股酒气?,可能是这样,所以除开说的?那些话,显得他整个人都昏昏淡淡的?,是一点?朦胧的?月阴。
那些话不算,张口就来的?,恐怕连他自己也没细思?细想过。他人还是那个冷的?人啊,心?也还是那颗凉的?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椅对?着椅,当中那条折枝纹蜜合色地毯在二人间铺成了?长河,好像谁也不能涉河过去。但玉漏觉得冤枉,她觉得自己是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可他仍旧站得遥远。这远又不像先前那么远,这是似在眼前,一碰又烟消云散的?距离。像是白费了?一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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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那你此刻要不要紧呀?”
池镜拿茶盖子拨着空空的?茶碗,“有点?发昏,别的?倒不觉得什么。”
赶上云主管进来传凤太太的?话,“太太说多谢三爷常记挂着,嘱咐您别忙着走,天色还早,多在家坐会,等身上酒气?散些了?再出去,没得再给风吹病了?。”
玉漏便道:“池三爷说头有点?发昏,烦您再叫人换碗茶来吧。”
“要不收拾出间屋子叫三爷躺躺?”
池镜摇手止住,“不麻烦了?,我稍坐一会就好。”
未几小丫头送了?新茶进来,见有玉漏陪着,又自外头忙去了?。玉漏见他吃了?半碗茶,脑袋靠在椅背上,又不说话,又不走,仿佛要和?她耗个天长地久。
她理着袖子上粘的?线头,听见他忽然笑了?声,“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你们?家那条巷子口等你,是晚上,雾濛濛的?,分明看着你从巷里?往外走,可总也走不出来,我心?里?发急,想去拽你,脚却挪不动地方。”
玉漏心?想,他还是不说话的?好,不说话的?时候人起码要真实一点?。
但她仍愿意?陪着他扯这些鬼话连篇的?谎,“肯定是魇住了?,睡前松松筋骨,或是叫丫头们?捶一捶,兴许能好些。”
他坐直一点?,敛着眉头,“一会回去是该叫丫头们?捶捶,你不知道今日我为你跑了?多少路。”
“为我?”玉漏简直不知该从哪头问起,“你今日不是在外头请大爷吃酒么?”
池镜笑着看她一回,又朝门?外看一眼,“出去说,我有东西给你。”
玉漏马上想到他许下的?礼,魂儿?忽然来了?些精神,也还是不忘记关怀,“你好些了?么?”
他笑了?笑,一径起身往外走。玉漏跟着出去,撞见个丫头,她对?人说:“池三爷要走,我去送送。”
这厢出来,已近黄昏,月亮有了?个灰淡淡的?轮廓,嵌在蓝沉沉的?天上,周遭云迷雾锁,玉漏跟在后头,看在他背上的?眼睛仿佛散着鬼魅似的?光,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谋划着要吸书生精.气?的?女妖精。
春风扇(〇九)
忽然池镜掉过头,将?玉漏扯进墙根底下一座假山后头。由怀里?摸出?个小锦匣来,随意?递给她,“我一见它就觉得和你相衬。”
打开是对红玛瑙
珥珰,珠翠钗环一类的东西从前在唐家玉漏也见过不?少,不?过都是戴在别人身上。她托在掌中看了看,心里?很喜欢,嘴里?客气着,“我领三爷这份心就是了,没想过真要三爷的礼,三爷又何必破费。”
“钱倒不值几个,要命的是为了它,折腾了一下午。”
池镜把如何买它的事情道给她听。玉漏跟随他的言谈想像着那条曲折无穷的四井巷,湫窄蜿蜒的小路成了一条线,这珥珰就是线上的饵,她自?己则是那握着线的人。
无论他是怎样不?耐烦不?情愿,也终归为她付出?了一点艰辛。男人一旦付出?一点,就会想着回报,果然得到点回报,又贪心地想要更?多?,便不?由得要付出?更?多?,直到女人为他死心塌地。
她虽不?能死心踏地,可也得回点甜头给他,所以把珥珰蜷在手中收在胸前?,眼睛笑得弯弯的,“多?谢三爷,我很喜欢。”
池镜睇了她一会,倦淡地笑了下,“来,我给你戴上看看。”
偏玉漏常年不?戴耳坠子,耳朵上扎的眼有些封住了,那细银钩子半晌穿不?过去。池镜托着她的耳朵,因为过分小心,眉头越皱越紧,额心挤出?几道纹来,舌尖在下唇一舔,索性将?下嘴皮衔住。
凤家自?缺了人手后,就不?大打理园中草木了,这假山底下苔痕露冷,罅隙里?乱遭遭长出?许多?荒草来。玉漏看着他的脸,一时看迷了,忽然想起那些妖精鬼怪的故事的结尾,往往是女妖精以色.诱.人不?成,反给书生以情.迷惑了心,落得个惨澹收场。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抬手摸那只耳朵,“我自?己来好了。”
“别动?。”他轻叱一声,隔一会放开眉,还是那倦淡的笑意?,“这不?就好了?”
玉漏顺着耳垂往下摸,摸到那颗小小的红柿子上,觉得是颗火星子蹦到了手上。
他又给她戴另一只,同样费了些功夫。都戴好了,他退开一步,歪着眼睛欣赏,“我的眼光果然不?错。”
玉漏抬额看他一眼,“你是夸你自?己呢,还是夸我呢?”
他挑下眉梢笑道:“你我之?间?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玉漏还在笑着,他便摇摇手拔腿走了,不?要她再送。玉漏只好往回走,两?只耳朵还在发烫。
走着走着,她把珥珰摘下来收进怀里?。冷风一吹,心也跳得慢了,耳朵也渐渐凉下来,连他身上的酒香也都散了。
隔两?日打发凤翔启程,阖家送至门前?,凤太太一面抹眼泪一面拉着凤翔叮嘱了好些话?,又是凤二爷说了许多?,轮到俪仙,难见的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眼圈红红的,话?闷在嘴里?将?说不?说,怕人家听了笑话?她似的。
凤翔一时也动?了柔肠,摸出?帕子替她揾泪,“我这一去,阖家上下就托付给你,望你上敬婆母,下爱手足,和和气气的才好。”
俪仙抿着嘴点头,不?发一言。凤翔眼往人堆里?看见玉漏,一堆话?堵在喉间?,又怕这时候刺激了俪仙,只好忍下来,向她笑着点头。
那一折首无非是珍重?的意?思,玉漏心领神会,也和他点点头。他把心一横,眼一收,攀上马去,穿着青绿补服,头戴乌纱帽,意?气风发地拉动?缰绳,领着两?个下人去了。
玉漏朝去路盯着他的背影望,天在濛濛中透着点亮,附近有人“叮叮”地敲着什么响,是卖麻糖的。出?早摊的人在相互打招呼,锅碗灶盆在响,旋即有人叫卖起来。这些声音渐渐汇成了人海,听起来茫茫的。她认定和凤翔的这次分别是永别,没道理等他回来。然而脑子是这样想,心也管不?住有些怆然。
大家都是怆然,唯独香蕊惦记着正事,一回房就兴兴头头同俪仙说:“这下子好了,总算熬到了这一天,往后西屋那个的贱命就是攥在咱们手里?,明日先想个法子出?来给她些苦头吃,往后再慢慢算计着叫她死!”
俪仙因为正在悲戚,又兼近来这一段见凤翔似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已提不?起狠心来,只闷头不?说话?。
香蕊倒了茶来窥她,“怎么,你这时候倒心软起来了?”
俪仙道:“我看咱们也太拿她当回事了,她有什么了不?得?还能越过我去?你瞧方才大爷走的时候话?也没和她说。不?管怎么样,大爷心里?还是有我的,我和他到底是夫妻。这会他才走,咱们就弄他的人,等他回来,不?定怎样怪我呢。”
一听这话?,香蕊怄得不?行?,噔一下搁下茶盅,“你看你,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才给大爷哄了几日啊就忘了那贱蹄子的坏处。我尽是替你白操心,盼着算着到今天,你又犯了心软的毛病。我的奶奶,我的姑娘!你几时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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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没主意?的人了?往常多?少事还不?是说怎么样办就怎么样办,从不?见你这样子犹犹豫豫长芯子的蜡烛一般。”
几下说得俪仙硬了硬心,“那只管这样,你把那小蹄子叫来,我先试试她的意?思。要是她往后肯安守本分,从前?的事我也不?和她计较了。要是她还是想着越过我次份去,就还按咱们商议的办。”
香蕊瘪了瘪嘴,只好按她的意?思去叫玉漏。玉漏算准了俪仙是迫不?及待要拿她开刀,又怕又盼的进了屋里?,谁知俪仙开口却说:“今日大爷往常州去,不?知几时才得回家一趟。他走时的话?你也听见了,要我把家操持得和和睦睦的。我和他是夫妻,自?然一条心,往后只要你规矩本分,晓得自?己的身份斤两?,从前?的旧账我也懒得去翻了,大家都踏踏实实过日子。”
这还了得?玉漏一时“受宠若惊”。又慢慢自?慌乱间?镇静下来,笑了一笑,“奶奶说这话?,我几时有个不?安分的?”
俪仙乜她一眼,“这还用我和你去算么?你成日在大爷跟前?装可怜,又满府里?充好人,专把我衬得跟个夜叉似的,如今谁不?说‘玉漏姑娘和顺,大奶奶凶得霸王一样。’你当我听不?见啊?”
玉漏看见炕桌上茶盅空了,转头去提壶续茶,撞上香蕊在后头站着,她竟也不?避让,直勾勾撞过她的肩去。
一时提了茶壶来,茶烟乍起,在沥沥的声音里?她斜看俪仙一眼,脸上恍惚有一丝不?怀好心的笑意?,“大奶奶见谅,我是没法子。我是什么身份的人?在唐家的时候因为嘴快心直就吃了不?少亏,到了这家里?,还不?长个心眼子?那时在唐家,遇上唐二那个冤家,是个喜新厌旧没长性的货,我的心原是灰了大半。谁知到了这里?来,见咱们大爷却不?是那样的人。大爷满腹文章,斯文谦逊,踏实沉稳,待我又是那样的温柔体贴。我想着,这才是一个女人一生的好归宿呢,我就是学,也要学着处事为人,只盼着阖家上下都喜欢我,才能和大爷恩恩爱爱,一生一世。”
这席话?说完,俪仙本来奄奄待熄的火登时腾腾腾地窜起来,窜到五脏六腑,把桌儿一拍道:“好啊好啊,大爷前?脚走,你后脚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他不?在家,索性你连装样子也懒得了,可见我往日没看错,你是憋着要爬到我头上去呢!”
还未说话?,又咚咚咚捶桌儿,“‘恩恩爱爱’,好你个恩恩爱爱,你把我往哪放?反了天了!”
香蕊因见俪仙冒火,忙在旁敲边鼓,“才刚奶奶还发善,说从前?的事别去计较它了,我说什么来着?奶奶宽宏大量,可人家不?见得领你这份情。听听人家的打算,往后要和爷做对恩爱夫妻呢。我看这会倒不?是奶奶容不?容得下人,倒要看人容不?容得下奶奶了。”
一番话?又将?俪仙架在柴上烧,气得再讲不?出?道理来,只提脚踹在玉漏肚子上,“去,把搓衣板拿来,叫这蹄子跪着!”
外头有个丫头忙去取了来,玉漏跪在跟前?,拼命挤出?两?行?清泪,呜呜咽咽道:“大爷才走,奶奶就苛待他的人,就不?怕日后大爷回来和奶奶算帐么?”
不?待俪仙,香蕊掉到前?头来先啪
啪掴了她两?巴掌,“怎么着?望着搬出?大爷来做挡箭牌就不?敢打你怎么着?我看你这蹄子真格是不?知天高地厚!”
俪仙气极了倒笑,“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和我算帐,难不?成为你,还要休了我不?成?好啊,那我就等着他回来休我,只看你等不?等得到那一天。”说着,向碧纱橱外把那两?个丫头也叫进来,“给我打她,她那张嘴不?是最会哄人嚜,索性就给我打烂了!”
玉漏这一晌受了二十来个巴掌,脸也肿了,嘴角打得渗出?血来也不?知悔改,专说些阴阳怪气怄人的话?。外头人没听见她这些话?,知道后都只当俪仙是看凤翔走了,忙不?赢地和玉漏秋后算帐。因看不?过去,便跑到凤太太那里?告了俪仙一状。
午饭才过,文英就到这头来传凤太太的话?,见玉漏还在搓衣板上跪着,一把将?她扯起来,和俪仙冷笑一声,“太太叫我来问一声,什么了不?得的事大奶奶闹得这样人仰马翻的?太太有话?,大爷才刚走,家里?还是消停些的好,仔细叫人听见了笑话?。”
这里?才收去午饭,俪仙在榻上剔着牙,朝地上呸了两?口,冷笑道:“她打碎了我一个茶碗,我不?过说她两?句,她竟和我顶起嘴来。你凤家的丫头都这样没上没下的,我做主子的不?教导教导,难道旁人听了就不?笑话??”
文英去看玉漏,玉漏也不?反驳,她只得转头道:“不?过跌了个茶碗,也没什么,从前?奶奶生气时不?知摔了多?少,要心疼,前?头那些还心疼不?过来呢。”
俪仙干脆不?怕她了,“那姐姐就去回太太,说我管束我屋里?的人管束错了,看怎么罚我,我领着。”
文英到底是丫头,不?能和她硬顶,笑道:“不?敢,我也是奉太太的意?思过来劝两?句,没有别的意?思,奶奶可别多?心。太太说得好,一个家里?头不?论上下尊卑,都该和和气气的。奶奶这会罚也罚了,打也打了,也消了气了,就当是看太太的面子,算了吧。”
这便将?玉漏搀回西屋,文英自?回凤太太房里?取棒疮药。玉漏搬了妆奁放在炕桌上,翻开镜子一瞧,两?边脸颊肿了些,嘴角给打破了,像小时候生冻疮。还比不?上冻疮疼呢,这伤起码干脆,冻疮是好了又生,好了又生,一个冬天也不?能干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未几文英回来,阖上门说:“我先时就说,大爷一走,大奶奶准和你过不?去,可不?是叫我说准了?太太那精神愈发不?好了,才刚我回去说,太太怄得气顺不?下去,这会张妈正忙着煎药。依我看,你索性到太太屋里?去伺候,避开她些,这才第一日呢,后头不?知还要怎样变着法的整你。也有太太听得着的,也有太太听不?着的,更?何况就是太太听见了,也没力气次次都管。”
玉漏自?己接过去药膏子,剜一点在指端上对着镜子细细搽抹,“躲得了和尚躲不?开庙,就是躲到太太跟前?,大奶奶愈是有气,更?要想着法治我。何况你说的,太太身子愈发不?好,何苦叫她老人家再为我这样没要紧的人操心?我忍耐忍耐就过去了,大奶奶的性子你还不?知道?等过些日子,她的气撒完了也就完了。”
“就怕她旧气不?完,又有新气。”
玉漏笑了下,“大爷不?在家了,哪还有新气添?”
文英想来也是,只得点头道:“那你留着神,有什么委屈来告诉我,我告诉太太。太太但凡精神头好些,自?然是要给你做主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漏嘴上答应得好,实则全作了耳旁风,非但不?留心,暗里?还要和俪仙斗气。本来俪仙刻薄是刻薄了些,还不?至于真下得了狠把人往死里?治。可架不?住玉漏东一下西一下点火,叫她那火炮脾气一日不?曾歇下来,将?院内的粗使活计一律交给玉漏去干不?算,还要挑出?错来今日打她几下,明日罚她一回。
接连七八日下来,玉漏旧伤不?好,复添新伤。俪仙又说眼下开了春了,不?许她屋里?再点炭。然而春寒料峭,玉漏早上天不?亮就要起来扫洗屋子,又要是洗不?完的杯碟衣裳,没日没夜和冷水打交道,这一向就着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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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间?正得个空在床上歇息,偏来个小厮传话?说:“角门上有人找姑娘,说是姑娘的亲娘。”
玉漏不?能叫她娘进来,只得换了衣裳往角门上去。果然看见秋五太太在门前?踱来踱去,脸色焦灼。赶上去一问,才知是为玉娇的事烦恼。
自?从元夕一过,秋五太太就把赵老爷求亲的事说给玉娇听,玉娇生死不?依,前?头两?日还闹,这两?日索性不?言不?语,连饭也不?吃了。秋五太太打也打了,劝也劝过,强软无法,只得来找玉漏家去说说。
玉漏本来浑身疲倦,此刻更?是不?耐烦,抽开胳膊道:“您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法子?不?送她去那赵家不?就完了?见钱眼开的时候不?见你们急,这会又急上了。”
秋五太太怄得直朝她额角上戳,“你这会和我顶什么?她是你姊妹不?是?难道你眼看着她死不?成?!”
“她的姊妹又不?单我一个,叫玉湘回去劝她好了。”
“玉湘在胡家哪里?得空?上月还听说小少爷那个奶母不?好,近来正忙着四处找奶母。他们太太身上不?大好不?肯管事,凡事都叫她在旁照顾着些。这是太太器重?她,这会叫她为娘家的事丢下那头的事,岂不?是带累她?”
玉漏不?禁冷笑,“这会又怕带累着谁了——玉娇要死也不?是我害的,还不?是你们逼着她去死!一个黄土都快埋到脖子的糟老头,叫您嫁你情愿?您不?想她死,不?如就依了她。”
“叫我依了她,那不?如叫我去死!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白便宜了那穷小子?不?成!你不?肯去劝,干脆就让她死,我也不?管了,横竖死了她一个,我还有两?个!”
秋五太太转身要走,玉漏只怕她真做得出?来,忙上前?拉住,恨得笃脚,“您倒是等我进去回一声再跟您去啊!”
待要进去回俪仙,俪仙又在歇中觉,玉漏正变着法的要得罪狠她,索性也不?告诉她,只告诉了文英一声,下晌就跟着秋五太太归至蛇皮巷内。
上楼一瞧,楼梯口那两?块板子照旧锁着,窗户照旧钉死,玉娇玉容淹淡地睡在床上,凭你和她说什么,硬是一气不?吭,全当死了一般。
恨得秋五太太在她脸上啪啪掴下两?巴掌,“你要气死人啊?!你打量着做出?这副鬼样子来吓人,我就会依你?我明白话?告诉你,除非我和你爹都死了,那时随你怎么样。我们活一天,就不?能答应你和那什么鬼夏鬼冬的事!”
玉娇吃了打也不?发怒,干瞪着两?眼把身向里?头一翻,仍是不?理人。
玉漏忙劝着把她娘赶下去,“您叫我回来劝,又打什么?您只管下去忙您的,我和她说。”
走回头来看时,玉娇只管目怔怔望着帐顶,眼泪糊了一脸。窗上硬挤进来的一片光,像片碎了的镜子掉在她眼睑底下,照着脸颊上一点生机勃勃的茸毛。她是她们姊妹三个里?生得最好的,偏生命最苦,先时是那位姓陆的老爷,后头又这位赵老爷,她的青春仿佛注定是要折在这些老男人手里?。
除了这没意?义的抵抗,她实在走投无路。然而泪水里?还保守着一点坚持,坐起来道:“你也不?犯着帮着爹娘来劝,我明白告诉你听,想我去赵家,除非我死。”
玉漏噗嗤一声笑出?来,坐到对过床沿去,“娘也说死,你也说死,到底是要谁死?净说这些赌气的话?,可见你这几年是单长岁数不?长脑筋。”
玉娇横她一眼,“你长脑筋,那你替我出?个主意?。”
“要依我的主意?——”玉漏顿了顿,叹了口气,“你就嫁了那姓赵的,他和他那位夫人不?都上了年纪?过几年就是要死的,这几年内,生养孩儿是没指望的事了。你机灵点,哄他们立字据留下份家业给你,将?来就是他的女儿女婿来闹也不?怕。难道老子娘死
了,就要把他们留下的人赶尽杀绝?他们难道不?怕人家说没孝道?你无论如何还算他们长辈,又有字据在那里?,再请爹找找衙门的人,还怕没有你的份?你也别惦记全都要,大家都分一点,都得了便宜,谁还真拼了命跟你计较不?成?”
她自?说得头头是道,玉娇听了半晌不?言语,隔会吭地笑出?来,“那再往后呢?拿了钱回家来,趁着人还没大见老,又给爹娘卖一次?”
等爹娘死了,她也彻底老了,再卖也没人肯要。只要爹娘不?死,就终身可以做得了她的主。她根本就是生在囚笼里?,自?然而然终身监.禁。
小夏裁缝是这囚笼的钥匙,为人妻起码还可以做得了自?己一半的主。何况他爱她,何况他爱她!
她将?头歪在床柱子上,恋恋的目光望着妆台上一柄木梳,“你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不?会懂的。”
玉漏盯着她那两?片娇艳的嘴唇,仿佛里?头吐出?的是什么恶毒的话?,脸色不?由得变了,“不?想钱还想什么?难道像你,净想这些个有的没的,能抵吃还是能抵喝啊?既然我不?懂,我也懒得管你,随你要死要活好了。”
说着赌气把床上的箱笼搬开,铺好了床赌气自?己睡下了。她原就有些病气在身,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又像是醒着的,连窗外麻雀叫唤也听得见。
那雀儿叫得奇怪,两?短一长,很有律节,旋即就听见一阵轻微的响动?,是玉娇压着嗓子说话?:“我娘在家呢,你先走吧。”
玉漏觉得不?是在做梦,把眼皮撩开条缝看,见玉娇正扒着支摘窗,眼向着底下两?户人家的墙缝里?。
又听一个男人小声说:“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想好了,我带着你走,咱们跑得远远的,我有手艺,饿不?死咱们,只要你不?嫌弃我!”
玉娇欣喜不?已,两?手抠住几块钉死的板子,“我要是嫌你,就不?会给关?在这屋里?了!”说着转了转眼珠子,看玉漏一回,见她还睡着,又向底下墙缝里?道:“你此刻先回去,明日一早在码头上等我,我想法子跑出?去找你。要是我明日没到码头上,就是没能跑出?来,你后日再去等。”
底下说:“好,你一日不?来我就等你一日,你一世不?来,我等你一世!”
两?个人匆匆约定,玉娇忙赶他走了,仍旧坐回床上去,轻着嗓子喊了两?声“玉漏”,见她没醒,方才放心。
然而那颗心终于是活了过来,在腔子里?砰砰地,全无章法地乱跳个不?停。要跑出?去实在不?容易,但她连法子也来不?及去细想,只是盲目地在屋子睃巡一圈。
有些杂物和箱笼都堆玉湘那头的墙根底下,屋里?暗得很,看着那些东西像个庞然怪物蹲在那里?。空气阗着尘埃与发霉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旧得快要朽烂,有一束金黄色的太阳从窗户射进来,使这味道愈发浓烈了。
她恨不?能此刻就从这里?逃出?去,至于逃到哪里?也不?及去想,光是想着要跑出?去,结束这生命冗长苦闷的囚.禁,就足够她兴奋得不?行?。
又看了回玉漏,她还安稳睡着,仿佛受困多?年,业已习惯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囚室,还能偶然间?做个好梦。
直睡到晚饭时候,还是秋五太太在楼下喊吃饭玉漏才起身。连秀才不?在家,只得一个菜,用个又大又深的陶碗装着,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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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有什么就折在里?头,一锅烩。米是掺了砂的陈米,干净的米也有,舍不?得,只有连秀才在家时才肯吃。
玉漏由嘴里?呸地吐出?一粒砂,眼不?看着秋五太太道:“您夜里?可别锁楼梯口那小门,我还要起夜。”
“就你事多?。”秋五太太随口抱怨一句,想着这些日子都没出?什么差池,大概无碍。继而又问:“你二姐怎么说?”
“还是那样子,抵死不?嫁。”
“我看你是没用心劝她。”秋五太太怨她一眼,叹了口气,“由不?得她,你爹日子都同那赵家定下了,礼也收了人家的——”
话?音未落,玉漏就握着箸儿把那只大陶碗敲了敲,“才刚发了一百两?的财,您就给我吃这些个?您也太会过了。”
秋五太太一指戳在她脑门上,“不?会过,不?会过早叫你们几个给吃穷了!”又说回方才的话?上,“好在日子近,量她一时半刻也饿不?死。到那日,就是绑也要把她绑上轿,我看她再同我强。”
玉漏笑道:“只见过五花大绑卖人的,还没见过五花大绑送姑娘出?阁的。”
秋五太太把箸儿往桌上一拍,“噢,叫你回来不?是为劝她,敢情是专来怄我的是不?是?”
玉漏不?再说了,捧着碗只管把饭菜朝那滞留着笑的嘴里?扒,塞了满口的苦涩,也不?觉得怎么样,只管麻木地将?其?统统嚼咽入腹。
夜里?玉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又不?敢“醒着”,只得死尸似的睁着眼干躺在床上,连翻身也不?敢,唯恐惊吓了玉娇。谁知道玉娇几时动?身?她替她数着时辰。
远远的有户人家先起来,一定是前?头姓焦的那家。是做卖水的营生,比旁人都起得早,在自?家井里?打上水,两?个大木桶装着放在木板车上,吃力地推着送去街上没有打井的人家。赚的钱还不?够糊口,所以他们家女人有时候也卖肉,趁男人不?在家,就在他们那两?间?破屋子里?。连玉漏也晓得些,他家男人未必会没察觉,不?过装聋作哑,大家面上过得去。不?然还待怎的,难道真放着一家子老的小的饿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月光还是那样浓,铺在帐里?是一层清透的冰霜,里?头嗅得到有股冷气。及至听见隔壁王家也起了动?静,知道约莫是将?近卯时了。
开肉铺的也得早起,要赶在买菜的前?头。他们院里?有轻微的锅灶响,一定是王西坡那媳妇在烧早饭。玉漏没见过他那媳妇,是她先去的唐家,西坡后娶的妻,后来就是偶尔回来一趟蛇皮巷也无缘得见那妇人。
那妇人声音倒是好听得紧,细柔温吞的,“屋里?吃去吧,外头站着不?冷么?”
西坡好像没应声?不?应当,他一向对人很有礼,不?分内外。大概是听不?见,他一贯说话?声音低,话?也不?多?,像个读书人。从前?和她也是一样,低低沉沉地喊一声“三姑娘”,然后只管把一块用粽叶搓成绳拧着的肉递到她手里?,至多?再添上两?句,“铺子里?卖下剩的。”“犯不?着给钱。”
那媳妇又说:“他们家那窗户还钉着,也不?晓得几时才拆。”
原来他是在院里?望她这扇支摘窗。
玉漏感到一点孩子一般的兴奋,然而有什么抑着它想笑又笑不?出?来。她捱着一份酸楚,有冲动?想要爬起来去扒着窗户看。可不?用看也知道,那院子里?一定是挂着些猪大肠,滴滴答答沥着水,谁的沾满腥气的眼泪。它们终日挂在那里?,仰着头看,能遮住南京城的半片天。
她的确和玉娇不?一样,玉娇以为有情有爱,就能逃出?去,逃出?去就是自?由了。而她老早就觉得这世间?根本就是个无边无际的笼子,自?由不?过是久困于笼产生的一抹幻觉。
不?知又过几时,迷迷瞪瞪听见院门的门栓落在地上,“咣当”一下,就是秋五太太也给惊醒了,须臾即在底下喊起来,“你往哪里?去?小蹄子,你给我回屋去!回屋里?去!”
玉漏在心头骂了句玉娇笨,忙穿了衣裳下楼,见秋五太太正和玉娇在院里?拉扯,几下不?敌,给玉娇跑了出?门去。秋五太太待要朝外头追,玉漏忙赶上前?说:“娘的腿脚哪里?跑得过她?我去。”
秋五太太只恐玉娇卷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走,便一口应下,“快,给把那蹄子追回来,看我不?打死她的!”言讫只管慌跑到楼上查检箱笼。
未几玉漏由巷里?喊着“玉娇”追到东临大街上来,天只濛濛亮,街上人迹寥寥,一眼便看见玉娇在前?头拼了命的跑。玉漏心下踟蹰不?定,拿不?准主意?该不?该追她回来,因此总是要赶上没赶上的,跑得气喘吁吁。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前?头哪里?钻出?辆马车,由那车上倏地跳下个人,一把拽住玉娇。玉娇回头一看,也不?知哪里?杀出?个拦路鬼,挣又挣不?脱,恨急了,一口照着这人
手腕咬下去。
池镜吃了狠痛也不?撒手,只待玉漏撵上来,才将?玉娇向她丢过去。
玉漏扶稳玉娇,也一惊,“三爷,怎么是你?”
春风扇(〇十)
池镜扼住自?己?的手腕转一转,倒不知他们连家的女人牙口这样好,咬得他手上渗了血。他将额心皱着,瞅玉娇一眼,“要不是遇见?我,你姐姐就跑没影了。我往史府去读书,走到这里,可巧看见你在追人。”
“多谢你。”玉漏谢过便?调目看?玉娇,“你是怎么着?天都还没亮你这是要往哪去?”
玉娇给她拉着,急着要挣,“你放开我!我到哪里去与你什么相干,你又不见?得是真挂心我的事,不就是怕我跑了娘骂你!”
玉漏一口咬定,“你要跟小夏裁缝私奔?”
见?她猜着,玉娇索性梗起?脖子,“是又怎的?你也学娘,拿根棍子打折我的腿?今日打不死?我,我明日还?跑,明日打不死?我,后日也是一样?!”
玉漏半晌才?喘匀了气,一双眼瞪着她,“你是铁了心了?”
玉娇不吭声,也只管朝她回瞪着眼。姊妹两个相互瞪了片刻,到底是玉漏败下阵来,松开手,“将来吃了亏,你可别怨我没拦着你。”
“你放心,怨天怨地也怨不到你头上。”
池镜看?了半晌,因见?玉娇转背走了,玉漏也不去追,便?朝前递了下下巴,喊了声,“嗳,你要上哪去,我用马车送你一程。”
正是这时候天还?未亮,就是雇车也雇不到,何?况玉娇身上只得几?文钱,也不够雇去码头的,因此又掉回身来看?玉漏的意思。玉漏没话好说,下巴向车上一撇,赌气先捉裙登舆。
路上大家都没话说,玉娇是也顾不上问池镜是谁,满心盼着早点赶去码头上。玉漏自?然也没告诉,对她执意要犯这个傻很有些生气。然而更气自?己?,怎么明知她是犯傻,偏还?要帮着?
池镜也不犯着自?报家门,只管在对过坐着,一双寂静的眼在她姊妹间睃来睃去。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在那里将笑不笑的,把脸微微仰起?来,又是目空一切的神气。
比及到了码头上,天际放出一点红热,远远照明小夏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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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的轮廓,背着个包袱皮在那栈道口踱来踱去,身后泊着艘小船。看?见?玉娇他就笑了,忙迎着跑过来,“我还?想你今日约莫是跑不出来的。”
玉娇回头把马车旁站着的玉漏眺望一眼,因问:“咱们是去哪里?”
小夏向身后指一指,“我包了艘船,咱们先往高淳县去,我有个远房表舅在那里做小买卖,咱们先去投奔他,安身下来再慢慢打算。”
玉娇自?是点头答应,小夏拉着她往栈道走去,待要登船,玉漏又跑来喊住玉娇。
玉娇推小夏先上船,自?己?犹犹豫豫地往回迎几?步,“我这就走了,你回去就跟娘说没撵上我,省得她打你。”
玉漏低着头没说话,好一会才?抬起?头看?她,“就是打我一顿也没什么,又不是没挨过。只是你们,往后怎么办呢?”
“往后再说往后的。”玉娇倒是豁达,笑盈盈地回头看?一回小夏裁缝,“他有手艺,饿不死?我们的。”
她顿了顿,低着脸笑一会,渐渐泪水盈眶,“我这一走,就不再回来了,玉漏,你要自?己?保重。若得空时——常回家瞧瞧娘,我心里一向是恨着她,这会要走了,不知怎的,倒有点放心不下她。你是晓得的,爹常日不在家,就是在家也只拿她当个下人使唤,他不当她是妻,将来就是发达了,也绝不会舍得多给她一点好处,还?要靠你和玉湘照应着点。”
河岸上的风直朝玉漏鼻腔子里灌,吹得她一开口嗓子就有点喑哑了,“你还?管她做什么?多打算打算自?己?日后怎么过才?是正经。”踟蹰片刻,忍下切肤之痛由怀里摸出个细金镯子来,一下塞给玉娇,“我在唐家积攒两年,结余的都打了这个,你拿去,等安定下来就拿去押几?两银子做个小买卖。你不是说小夏有手艺嚜,将来开间铺子自?己?做。”
玉娇捧着那镯子,一时眼热心热,咬住唇待说不说的。
玉漏不待她说,先笑了,“将来果然日子过红火了,可要想着还?我。走吧,快走,别叫我后悔,我这个人可是最看?中钱财的。”
她在栈道上站了会,直望着玉娇登船,那小船又飘飘摇摇远去了,及至什么也望不见?。日出把水面映红了,长?长?栈道斜铺着冷露晨曦,风一吹,两边苍茫的芦苇荡就向她压过来,码头上的热闹也慢慢向她淹过来。她心下惘惘然的,有种被遗弃的孤独与悲怆,
可当掉过头望见?池镜还?倚在马车旁等着,又一下觉得有了方向,不至于不知何?去何?从。
她赶着走回他跟前道:“这一早上,把三爷读书的事情都给耽搁了。”
池镜笑了笑,扶着她的胳膊送她上车,自?己?也紧跟着钻回车内,“你二姐这一走,就不怕你爹娘告那裁缝家中一个拐带民女之罪?”
可是问醒了玉漏,他爹在胡推官府上当差,不怕衙门不理他的官司,当下不由得替玉娇捏了汗。
池镜又笑着宽她的心,“其实也不怕,我虽不认得你爹,却?知道读书人最是好体面。你回去只管照实说你二姐是心甘情愿随人私奔,他要顾忌自?家的颜面,也不好往衙门去告。”
这倒是,她爹不见?得拉得下这个脸,何?况告了也无用,人是难追回来了,小夏裁缝家里也赔不起?银子。她又放下心,对他笑笑,“你说得很是。”
池镜在对过看?了她片刻后,躬着身子挪到她旁边去坐。玉漏正看?他,见?他抬起?手理她的鬓鬟,皱着眉笑道:“你一定是还?睡着就听见?你二姐跑了,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理,衣裳也没好生穿。”
她跟着他的眼低头一瞅,果然袄子领口的子母扣没扣上,襟口往下坠着一片,露出里头早洗薄了的黛色里衣,透着点雪白的肉。
她脸上一红,忙把扣子系上。
又听他说:“你这慌里慌张的,还?当我们在车上做了什么。”他眼不看?她,只是笑,“别急,你慢慢整理。”
好像真做了什么似的,玉漏更觉臊了。这人动作上没有一点愈矩,话却?专往暧昧了说,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她系好扣子,趁他眼在前方,暗暗瞅他。
隔会池镜算她衣裳理好了,转过脸来,“送你回蛇皮巷?”
玉漏点点头,小心道:“就怕耽搁了你的正经事,这会赶去史家只怕都晚了。”
“这倒无妨,我去史家读书不过是应个景,我们老太?太?看?不惯我镇日在家闲耍。”他握一下她的手,觉得冰,便?把身上披风解下来给她拢上,“你睡会,到了我叫你。”
还?是初春大寒时节,这车内虽烧着个炭盆,可玉漏身上本就不好,又兼奔忙了一早上,吹着些风,给炭一熏,益发觉得身沉头昏。四?下一看?,要睡也没个地方睡。
池镜说:“你就倚在我肩上睡。”
她不吱声,也不动作。他便?歪下笑脸来,“怎的,不好意思?怕什么,将来比这更不好意思的事还?有,难道也总是不言不语的不理我?”
玉漏不知他这“更不好意思”的事是指什么,想也来不及细想,脸上先烧得滚烫。又怕给他这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继续盯着,就把眼一闭,脑袋搭到他肩头去。
他旋即伸展胳膊揽住她,背靠在车壁上去就不再动了。玉漏却?是一直在他怀抱里发僵,寒毛全部竖着,哪里还?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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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预备和我僵一天?”他只管眼视前头,目光一晃一晃的,笑着捏了捏她臂上的肉,又将她揽紧一点,“放松快些,只管睡你的。”
玉漏觉得臂上那块肉不由自?己?在跳,睁开眼看?他,刚好看?在他的下颌上。那是条既冷硬又温和的弧线,矛盾得随了他这个人,皮肤上有片胡须的影,发着淡淡的青。她伸手摸了下,“你不剃胡子的?”
他自?己?也抬手摸了下,“晨起?胡乱剃了一回。”
“你自?己?剃的?”
“这些事也不犯着叫旁人去做。”他斜下玩笑的眼睛,“将来等你来给我剃,好不好?”
玉漏缩回手,他那双笑眼似乎并没有望到将来去,这一点她还?看?得出来,所以不晓得该不该接他这话。到底没说什么,微笑又阖上眼假装睡觉,渐渐果然起?了些倦意,就真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知什么时候,想必是进了城,听见?闹哄哄的声音,不知是哪条街上。背上披着池镜的披风,前头不知几?时又多了件他的银鼠外氅,直围到脖子后头去,把她包得个严严实实。
池镜原也仰着头靠着车壁在睡,胳膊还?圈在她背后,她一动他紧跟着也醒了,觉得整条手臂又酸又麻。还?来不及甩一甩,看?见?她要扯那外氅,他又忙摁住她的手不许她扯,“再围一会,刚睡醒要给冷气激着。”
玉漏给她两件衣裳包得像个粽子,脸上热烘烘的一团红气,“你不冷?”
他里头只穿着件玉色圆领袍,却?摇头,把脚下的鎏金铜盆轻踢一下,“不冷,这炭刚烧完,还?有余热。”说着扭头挑帘子看?了下,正巧看?见?前头有卖羊汤的,因问她,“你想必是没吃早饭,饿不饿?”
玉漏正要推迟,他人已?先跳下车去了,吩咐永泉把车停在路边,他自?己?朝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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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那摊上走去,有意要松动松动筋骨。那摊子摆着两张八仙桌,其实可以叫玉漏下车来吃,但这是东临大街上,他怕给史家的人撞见?。
他要了两碗羊汤,斜立在摊前等,等得不耐烦,一会横抱胳膊,一会反剪双手,一会蹙着眉只管把某处盯着,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素来都是他使唤人的,今日却?替人跑腿。玉漏在车内望着,有点怙惙。
不一时池镜端着两碗羊汤登舆,递给玉漏一碗,又给了个羊肉馅酥饼,“好歹不论这起?小摊的味道如何?,先填饱了肚子要紧。”他自?己?只喝了一口就撂在一旁不吃了。
“你吃不惯?”玉漏一笑又道:“想来也是,你们家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就是在外头吃饭,也都是吃的大酒楼里的东西。”
“你把我看?得过于金贵了些,从前南京北京两头跑,路上不拘什么摊子野店,也是要吃一顿的。我早上吃过了早饭。”
“那做什么还?要白费买这一碗?”
池镜把羊汤端起?来吃一口,笑道:“怕你一个人吃觉得没滋味。”他拿箸儿把这碗里的羊肉都扒去她碗里,“多吃点,瘦得硌人。”
玉漏吃了小半碗吃不下了,池镜叫永泉把碗给摊子上送回去,一时车又走起?来,晃晃悠悠的,摧得人又昏昏欲睡。
“凤翔往常州去了,这一向你怎么过的?”
“还?不是就那样?过。”玉漏不能告诉他在这些日受的苦,倒不是怕他心疼,何?况还?不到心疼的份上。她只怕横生枝节,因此胡说两句混过去。
池镜笑道:“那位凤大奶奶就没趁着这空子为难你?”
玉漏也笑,“你把人想得也太?坏了,我们大奶奶还?不至于如此,就是吩咐些活计,也是我分内的事。”
池镜大约晓得她是说假话,也不去追究。真追究出来她过得很不如意又当如何??他不见?得有那样?长?远的打算。因此一笑就罢了,“想你们大奶奶绝不能给你什么好吃好喝,你要是缺个什么使用,告诉我一声。”
玉漏不说话了,他等片刻又笑,“你心里在想:‘有几?个钱就了不得,随随便?便?拿来打发人。’是不是?”
玉漏笑着低了低头,“没有这话,我是想说谢你,又觉得说出来言轻。”
“这倒是了,你和我还?说什么谢?我是怕你过不好,你的性子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定也不肯去对凤太?太?说,你娘家也帮不上你什么。除了我,你还?可对谁说去?”
她弯着眼笑,“你有这心,我就心满意足了。”
池镜看?她一会,倏地凑在她耳边极轻浮地笑了声,“这就满足了?你也太?好敷衍了,我还?预备着心肝脾肺,连肾也掏给你呢。”
他凑得这样?近,又说着这样?的话,玉漏都要以为他是要亲她了,也做好给他亲的准备。谁知他说完就退开了点,又挑帘子看?,“到了,巷子里进不去马车,只好劳驾你自?己?走一程。”
言讫先跳下车,又搀玉漏下来,“你几?时回凤家?”
玉漏还?陷在他方才?的轻薄言辞里,呆愣楞的,“大约后日。”
“想必你们那位大奶奶也不肯使车轿来接你,后日你在家等着我,我从史府下学过来,接你回凤家去。”
玉漏磨蹭着走进巷中,又回头看?他,见?他也不急着登舆,还?站在那里朝着她柔情微笑。她心下有种说不出的烦恼,倒是头一回看?不清男人。
归家已?近晌午,秋五太?太?正在厨房里烧饭,闻听得院门响,忙跑出来瞧。见?只玉漏一人回来,当下便?急得跳起?来,“你二姐呢?!”
玉漏疲累得紧,只管没精打采地往正屋走去,“没追上,跑了。”
秋五太?太?忙追进去扯她,“跑了?跑哪里去了?就在你眼跟前,你还?能放她跑了?!”
“谁知她腿脚竟这样?快,我追她到那白水巷里她就没了影。我又沿路找了她一早上,早起?做买卖的那些人也都问了,人家说没看?着,我有什么法?”
“和她素日有往来的人家,你没去问问?”
“她素日就只和陈家李家的姑娘有往来,人家早就出了门子了,夫家又远,您愿意去您去,我可是走不动了。何?况她有那样?傻?就那两个要好点的人,偏跑到人家去,勤等着您去找?我看?她早是就存了这份心,或许和那小夏裁缝暗地里早就商议好了的,亲事不成,两个人就私奔!要不这不早不晚的,她跑什么?”
秋五太?太?怔了一阵子,忽地一屁股落在凳子上,拍着腿直哭,“我的老天王爷啊!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几?个孽胎祸根?还?承望你们将来发达了报答父母,谁知非但望不上,反做出这没脸面的事,叫我怎么跟连家的祖宗交代啊!”
玉漏脑仁给她哭得发胀,懒得理会,只管拖着身子上楼去,“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和爹交代吧,祖宗,哼,且远着呢。”
一经提醒,秋五太?太?也顾不上骂她了,忙掣了身上的围布往厨房里灭了灶火,匆匆换了衣裳赶去胡家报信。玉漏在楼上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打急鼓一般,也懒得理会,只觉身子沉重,倒在铺上便?昏睡过去。
醒来不知时辰,只是天昏地暗,一弯细月悬在支摘窗前,给那些钉着的板子横七竖八地一割,月亮也成了断肢碎截的月亮。屋里冷飕飕的,那被窝睡这许久也睡不热,连玉娇那一副行尸走肉也不在了,更添仓惶。
玉漏爬起?来欲往楼下烧热茶吃,走到楼梯口就晓得他爹回来了,能听见?他满屋乱踱的脚步声。再轻脚往下走两步,果然看?见?他爹在那掉了漆的八仙桌前走来走去,反剪着手,佝偻着背,一时低头长?叹,一时仰首嗟吁,仿佛在作诗。他是瘦高身量,戴着幞头,侧面看?去像根细竹竿上挑着个装酒的葫芦,颇具一股文人雅兴的意趣。
秋五太?太?自?然是陪坐在一边的长?条凳上,不住在蘸泪,偶尔怯生生地斜窥他一眼,等着他雷霆发怒。
他久不发怒,她有点不习惯,慌着出主意,“要不明日望县衙里头去告官?他们乡下人难道有个不惧怕的?等差役寻上门去,不怕他们夏家不交出人来,顺便?还?要他们赔个十几?二十两银子!也让他们吃吃教训。”
玉漏循着木梯下来,一面搭话,“我看?不好,闹到衙门去,把玉娇找回来,以她的性子,到时候偏要一口咬定是她自?家情愿的,爹的脸上也无光。何?况他们私奔,难道会想不到咱们会往他们家里找去,就肯回家?我看?八成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连秀才?刚要叱他这老婆,听见?玉漏如是说,又压下火去,瞅秋五太?太?一眼,“三丫头说得有理,还?不好
去报官。”
秋五太?太?干瞪着泪眼,“那可怎么办?”
连秀才?叹道:“只好先往她认得的人家先去问问,也不要说不见?了人,只旁敲侧击打听着就是了。若是问不着,明日我回胡家去,找个要好的小厮往那夏家去打探,再探不着,就托几?个相熟的差役帮着找。”
如此说定,留下玉漏看?家,两口子打着灯笼向亲朋家中去问。玉漏栓上院门听见?打梆子,不过才?一更,天黑得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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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受了风吹,进屋冷不丁给炭火一激,不免带出一阵咳嗽。
她把铁铫子坐在炉子上,满屋寻了遍吃的,有包玫瑰酥饼给她娘藏在卧房的圆角立柜里,不知放了多久,早碎得掉渣,她便?捻着那些渣坐在炉前就着热茶慢慢吃。心里一壁算着玉娇他们的船是走到哪里了,不知道路上有没有见?到她梦寐以求的天空海阔?
忽闻得有人敲院门,大黑天的不晓得会是谁。出去开了见?是个陌生的年轻妇人,玉漏疑惑,她便?笑道,“我是隔壁王家的。”
一听声音玉漏就认出是西坡的媳妇,是叫周梨娘。玉漏忙把周身的精力都调出来回以和善的笑,“原来是王家嫂子,还?是头回照面呢。嫂子有事?快进来说,外头怪冷的。”
“不进去了,我就是来问问你吃饭没有?没吃快上我家吃去,我们家里正煮锅子吃,也要人多吃起?来才?热闹,偏爹妈走亲戚去了。”
玉漏受宠若惊,客气道:“多谢嫂子,我才?吃过晚饭,就不叨扰了。”
那梨娘嗔她一眼道:“吃什么?我听见?你们家闹了半日,仿佛是为你二姐的事,还?有那个空闲烧饭么?你不要和我讲虚客气,咱们邻里邻居的,一顿便?饭有什么打紧?”
于是硬拉着玉漏往家去,玉漏进了他们正屋里一看?,长?供案上点着两只蜡烛,窗户上还?着大红囍字,褪成了没精打采的橘色,他们成亲也近两年了。
榻前八仙桌上也点着蜡烛,当中摆着个铜锅,墩在小炉上咕嘟咕嘟冒泡,又摆着些切得薄薄的羊肉猪肉,及几?样?新鲜菜蔬,满屋缭着一股肉香气,暖烘烘的。西坡坐在那里没看?她。
梨娘阖上门便?对西坡笑说:“你还?干坐着做什么呢?还?不快搬了凳子玉漏姑娘坐呀。”不是责怪的口气。
西坡应了声,去墙根底下搬了凳子来,才?向着玉漏微笑点头,“三姑娘。”
玉漏也微笑点头,梨娘忙掣她坐下,“他才?刚关了铺子家来,这锅子才?摆上,我们也还?没动,你不要弃嫌,只管安坐着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嗳。”玉漏在西坡对过坐下,笑得脸发僵,“你们家小子呢?”
梨娘道:“爹娘抱着往亲戚家去了,难得清静这一日。要不是也不好叫你来,那孩子好哭,怪吵人的,素日没少惊扰着你们,我也不好意思。”
玉漏听她娘抱怨过,想必她不在家时她娘也没少朝人家指桑骂槐,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我娘就是那张嘴厉害,你们可别见?怪。”
梨娘忙笑着摇头,“你们不见?怪我们就好了。快别说这些了,先吃饭,猪肉是自?家铺子里的猪肉,这羊肉是我爹晨起?送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见?说梨娘的娘家也是开肉铺的,卖的羊肉,两家人很算得上门当户对。想必她很能习惯肉的腥气,因此近两年的光景下来,未见?生怨,脸上还?散着温柔和气的容光。
她相貌算不得好看?,也不能算难看?,身条清瘦,脸盘子细长?,显得有点寡相。西坡虽然相貌身段好,但是有些读书人清冷的气度,两个人也算登对。他只顾着把碟子里的肉一片片搛去锅子里,微笑着一言不发,只听她们说着家常闲话,也不看?人,好像有点刻意避嫌的意思。
不过他向来话就少,都不感到奇怪。梨娘只顾着和玉漏说话,一面热络地给她搛菜,生怕她客气着吃不饱。一会想起?厨房里还?有一块年糕放在那里,便?起?身道:“我去将那块年糕切了来,下在这羊汤锅子里也好吃。”
梨娘一出去,西坡的眼睛就只看?着锅子。刚好在他们手边,角对角凝着两只蜡烛,他的微笑像是给蜡封在脸上的,黄得发旧。一并封住的,还?有他们旧年的一缕情愫。
那锅里的烟只管腾腾地往上跃起?来,团住一段时光,使彼此偶尔一偷眼也看?不清彼此。玉漏知道,是她对不住他,尽管预先知道爹娘没可能答应,但到底她连争取一下也没有,先就给他们之间判定了死?刑。他是在她走后才?娶的妻。他是等她走后才?娶的妻,她记死?了这一点,一直感到欣慰。
而今看?来,梨娘和他的日子的确是和她所料中她和他的日子半点不差。可她不知是为什么,竟有想哭的情绪。
“听说你又不在唐家了。”他说。
玉漏错愕一瞬,紧跟着忽然活过来似的,心跳不止。她笑着点头,“年前的事情,去了凤家。”
“我晓得。”
西坡只说了这一句,仿佛尽在不言中,他依然暗暗留心着她的事。她觉得可以这样?认为,禁不住有点高兴,“凤家你听没听说过?”
“仕宦之家,有点耳闻。说你是跟了凤家大爷,叫凤翔的,是不是上回巷子里遇见?那个?”
“不是他。”玉漏摇头,“那是池家三爷,和凤家是世交。”
池家不必刻意去打听,整个南京城谁不晓得他侯门池家?西坡在烟雾后面轻微地点着头,口里长?呼出一缕气,她走的路终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春风扇(十一)
但此刻玉漏又?坐在对面,很近,隔着一段不能溶解的光阴。西坡还是紧张,避又?避不开,谁叫梨娘心?肠好,下晌听见他们家那头?在闹,料想着玉漏必定也跟着受气。
他直起腰来看她,“仿佛听见二姑娘跟人跑了?”
玉漏不嫌是家丑,并不隐瞒,“跟一个学裁缝手艺的。”
“我像在门前见过那个人。两个人做什么?要跑?”才问完他就后悔,还能为什么?,左不过是他们连家瞧不上做裁缝的,要拆散一对有情人。他也给他们家瞧不起,很有经验。又?说:“想来在外头是要吃些苦头?,不过也好,这阵子常听见二姑娘在哭。”
旋即梨娘端着个碟子搭着腔进来,“是啊,你先时没在家,常听见你娘吵你二姐,说是要把她配给平昌路上那位开酒铺的赵老爷,我听说这赵老爷有五十?多了,也怨不得你二姐要跑。”
西坡立刻要放下箸儿起身去接,梨娘忙道:“你只管吃你的。”
西坡笑道:“辛苦你。”
梨娘似有点不好意思,嗔道:“这有什么?辛苦?”
还是玉漏起身去接了碟子来,向?她笑着,“所以这会我爹娘急着去找,我倒不怎样发急。”
梨娘道:“就怕那个裁缝也是个靠不住的。”
“靠得住靠不住,还不是她自己拣的。硬要送她去赵家,她放下话说,宁肯死也不去。”
梨娘叹道:“倒看不出?来你二姐还有这样的骨气。”
西坡瞟一眼玉漏,笑着轻叱她一句,“你不要瞎讲。”
玉漏不由得想,他难道是在怪她没骨气?当初吭也不吭一声就依了爹娘的意思去了唐家。
梨娘听后忙向?玉漏一笑,“你不要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
玉漏笑着摇头?,“是你多心?。”
梨娘一回来,西坡的微笑又?封回脸上去了,却化解了一份冻住的时光,时间似乎又?在往前细细地流着,缠绵不尽的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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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这顿热滚滚的饭,大约是肠胃暖了,玉漏觉得身上好了些,夜里睡得沉,连连秀才吵秋五太?太?的话也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也没意思,无非是责怪秋五太?太?没尽到做娘的责任,看管不好女儿。
到底是给玉娇逃走了,第二天连秀才还回胡家去请人?暗地里寻访,也没再抱多大期望。秋五太?太?哭了一夜起来,顶着两个肿眼泡,一横心?道:“权当我没生过她!随她去!无媒无聘的就跟个男人?往往外跑,亏她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做得出?这
种?龌龊勾当,往后不回来就罢了,回来也给那贱种?打?死在那里!权当我没生过她!”
玉漏接连听了一日她的骂,也没话去安慰,又?撑到次日吃罢午饭,就说要回凤家去。
秋五太?太?原还要问她些凤翔往常州做官的话,当下也没精神?头?盘问了,只挥着袖子赶她,“我指望得上你们姐仨哪一个?你也是个没良心?的。只盼着将来你们凤大爷升了官,他只怕还是个讲情讲理的人?,能想着替你爹谋个好差事。”
这话不错,凤翔是有这点好处,不过玉漏不看中,暗里回她娘是在做白日梦,翻了个眼皮转背去了。
走出?巷来,见永泉架着马车停在那里,看见她便转背撩起车帘子回禀。一时池镜跳下车来,老远就朝玉漏微笑。
玉漏跑了几步迎将上前,“只怕叫你久等了吧?”
池镜搀她登车道:“史家留吃午饭,我也是才到这里。你二姐的事家里怎么?说,可曾责骂你?”
“跟你说的一样,我爹怕伤脸面,前夜里和我娘自往亲戚朋友家中问了一遍,昨日一早就回胡家去了,说暗地里再托人?寻访。我娘更没法子,只好哭一阵骂一阵的,终究只好随她去了。”
“也骂了你?”
玉漏笑道:“骂嚜随她骂几句去好了,她也是急的,难道我做女儿的不但不体谅,还要同她吵么??”
池镜埋头?笑了两声,玉漏不解何故,因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摇摇头?,想到的是先时她和她娘在凤家门前争执的情形。玉漏看他在出?神?,也不追问,反正他这人?时常都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倒是个好天气,太?阳从帘罅间掠进来一片,幢幢的影子闪动?过去,也有丝丝缕缕的莺声盈耳,总算有了点春暖晴丽的意思。池镜忽道:“那可不是你们家的邻居?”
玉漏扭头?向?街上望,见王西坡刚由巷子里走出?来,穿一身簇新的短衣,转背向?那头?走了,多半是往亲戚家去,大约是去接他爹妈及孩儿归家。他家那小子进四月就该满周岁,自玉漏去唐家去后短短半年光景,他定亲成婚怀子,快如唱戏赶场一般。
他是为了她,或者出?于报复的目的,或者是想早点从他们那份没结果的情缘里拔腿出?来,近乎带着强己所难的毅力。她想到那日夜里在他们家吃饭,他多是避着不看她。他怕什么??难道他心?里还放不下她来?他和梨娘登对是登对,但好像差着点意思,再是相敬如宾的夫妻间又?哪有他们那样客气的?简直过头?。
如此想着,玉漏心?头?既是惭愧,又?隐隐有一份窃喜在。她看见他很快就走进仓惶的人?海中,背上落满太?阳光。不能不承认是他替她从前极抑塞沉闷的日子镀了一片金,单是这一点,就值得她无限怀念。
“他是叫什么??”
玉漏一回头?,就对上池镜漫不经意的笑脸。她吓了一跳,说人?的名?字也像有点心?虚,“王西坡。”
“哪个‘坡’?”
玉漏握起他的手,在掌中写给他看。
“西坡——”池镜想了想,笑道:“但得此心?如此地,不妨朝暮与周旋①。”
玉漏也笑道:“听说是他们老家乡下有座山叫‘西坡’,才起的这个名?字。他爹妈又?不识字,哪里想得到诗词上去,给他孙子起了个名?字,叫东坡,无意中倒重了苏轼的号了。”
“他已成了家?”
“二十?来岁的男子汉,难道还不该成家么??”
池镜敛回目光,扭正了脑袋慢慢点了两下。他也正是二十?冒头?的年纪,好像有意在点拨着他似的,他不好搭她这话。
玉漏见他沉默,心?思一转,是觉得这话有点令人?尴尬。这一向?他们池家在议论?他的亲事,他暗里又?跟她在这里搅和,也许他以为她是在暗示他“将来”,他一时还没有打?算,只好缄默。
她也只能跟着缄默,再要说什么?无非是替自己分辨没旁的意思,不好,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要么?不分辨,顺着这话说下去,但那好像又?有点逼迫他的意思。
他们当前这浅淡得若有似无的关系,哪里经得住一点逼?
暗暗在这里算来算去,又?有点心?酸可笑。她有道理去相信,池镜的出?现,也许根本就是来替西坡报仇的,世?间情缘流转,他恐怕是她的报应。
要走好一程子,玉漏的脑袋跟着车马颠得一晃一晃的,觉得困乏,但是又?不好靠到池镜身上去。
池镜看见一笑,把她的头?扳到肩上来,“靠着吧,咱们已然熟到这份上了,你还臊个什么??”因而摸到她额上在发烫,不禁正了神?色歪下脸,“你身上有点烧,可是病了?”
玉漏摇头?,“不妨事,就是在家给风吹着了。”
池镜忙将外氅解下来围在她身前,“这个天最容易着冷,别瞧日头?好了就随意脱减衣裳。回去请个大夫瞧瞧。”
玉漏只是笑,池镜揣摩着凤翔不在家,凤太?太?又?病着,凤家有谁还管她?再依凤大奶奶那性子,不治她病就罢了,还能替她请大夫?因此撩了门帘子吩咐永泉,“路上瞧见药铺就停下,进去问问看有没有能诊病的。”
未几果然就有家生药铺子,正巧掌柜的是个资历老道的郎中。池镜不由推脱拉着玉漏进去,进了内室叫掌柜的看诊。
那老掌柜的见是这样一对年轻的男女,开口便说:“请奶奶伸出?贵手,老朽先探探脉。”
玉漏尴尬地把池镜望望,他倒很自得地坐在椅上吃茶。看见玉漏在看他,笑着说:“伸手去大夫诊诊看,不怕什么?。”
她便把手腕搭在个四四方方的小软枕上,老掌柜摸了会又?问几句就说是伤了风寒,现抓了几副药给永泉拧着。池镜拿了一两碎银给他,大夫直说多了,池镜一面回头?说余下的做赏钱,一面吩咐永泉把小踏凳放下来,搀着玉漏登舆。
想不到他倒是个万般体贴的人?,行?事格外周到,又?不过分,玉漏坐在车内思忖着,有些发呆。
池镜抬胳膊将她往身上带了带,“你靠着睡会,还有些时才到。”
这一觉直睡到凤家前头?才醒,池镜吩咐马车就停在此处,不好到门上给人?瞧见。玉漏要下车时,他又?绊着她嘱咐,“回去记得把药煎来吃,好生歇歇一夜,保管就好了。”
玉漏还在点头?,他又?不知哪里摸出?个二十?两的整锭子,掰开她的手,只管放上去,笑道:“拿着买些好的吃,也进补进补,瘦得这样。”
玉漏忙要还给他,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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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该说什么?拒绝的话,到这份上,好像多说少说都有点不对意思。只好说:“你就给我这些钱我也没处使去,吃喝一应府里头?都有。”
“那是凤家的钱,不算的。”他将她托银子的手蜷起来握住,“你花我的钱,难道不是应当的?不收下倒是和我见外了。”他说得可怜,“你和凤翔也是如此见外?”
玉漏只得收下,一时屁股像给那银子沉沉地坠在座上抬不起来。
池镜又?笑道:“晓得了,下回化了这整锭的再拿给你,免得你没处去化。这一锭没处使你就当是攒着,过几日我再来瞧你,给你几吊散碎的来。”
“你怎么?好来得?”
“有什么?不好?我来探凤太?太?的病又?有什么?可疑?”
玉漏点头?,“我倒忘了这个,太?太?见着你自然也高兴。”
他笑着,很喜欢她这点自觉,没想着要把他们的事闹出?来。大概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给人?知道最无益的是她,她缩头?缩脑的想必也没那份胆气。他可以给她花钱,再多也舍得。但玩归玩,没必要往长?远打?算。
“我送你的那副耳坠子怎么?不戴?”他摸着她的耳垂问。
玉漏腼腆笑道:“怕给人?瞧见了问。”
“问你只说家里带来的,不过扯个慌就敷衍过去了。”
“我家里头?没有这样的东西,都是知道的。”
池镜懊恼地微笑,“瞧,我竟没想到这些,净弄些没用的玩意给你,干脆拿去典换成钱使。”
“那怎么?成?”玉漏两只眼睛莹莹地向?他笑
着,一副爱屋及乌,但又?待遮掩的羞涩,“就是戴不上,我也要放着。女人?家嚜,总要有件像样的首饰。”
他也有这点好,玩的时候就要尽兴,对她这份呵护关怀倒是发自肺腑的,“那算什么?‘像样’?不过是个小玩意。我知道了,过几日你好了,咱们往金楼里去打?一整副的,要放也放点值当的东西。”
玉漏没看错,他的确很大方,就为这点也很值得她去赌。
她低着脖子道:“我要走了。”声音极轻,听不见尾音是断在哪里,好像根本没有断,有一条留恋不舍的线。
“嗯。”他鼻子里答应一声,懒洋洋的。然而真等她躬着腰经过他面前,他又?一把将人?往下拽。
玉漏直跌坐到他腿上,仓惶地看着他。他慢慢直起背,脸对脸贴得近近的,交融着呼吸,一面用拇指在她腮上轻轻摩挲着,人?也笑着,“只盼把病气过给我,明日你就好了。”
玉漏楞着,一瞬间捕捉到他粗乱的呼吸,仅仅一瞬间,就消散了。他又?将背贴回车壁上,放开些距离,玩笑着在她背上轻拍一下,“快走!一会儿我可保不住要做出?些什么?来。”
他保得住,玉漏想,如果她是玩情的人?,那他则是弄欲的高手,他控制得住自己,自然就能操纵别人?。
真是惊险,她差点为他所控,把嘴贴过去给他亲。
她是逃似的逃回院中,迎头?在洞门下撞见香蕊端着灰篓子出?来倒。香蕊凝眉便骂:“你还舍得回来?还当你是死在外头?,终生不回转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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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也不理论?,自去西屋里搁东西,气还没喘够,就听见俪仙在正屋里喊她。赶出?门去,见香蕊在正屋的廊庑底下叉着腰骂,“你是死人?耳朵怎的?叫你半天你没听见?还是外头?玩得野了,奶奶也叫不动?你了?”
进去正屋,俪仙捏着矬子在碧纱橱内榻上锉指甲,歪着脑袋剔来一眼,“进来,我有话问你。听说你回家去了?”
玉漏两手扣在腹前,迎进来说:“因那日我娘到角门上找我,说家里有点要紧事,我回过太?太?就跟我娘家去住了两日。”
“呵,你倒逍遥,说走就走,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做主子的呢。”
玉漏待分辨不分辨的,“那日原是要回奶奶的,进来见奶奶在睡中觉,我想着不犯着为我的事搅了奶奶的清梦,所以只去回了太?太?。”
那香蕊走进来道:“你是这屋里的人?,凡事不必先回奶奶?你打?量着太?太?素日疼你,就一味只到她老人?家跟前装乖卖巧,这个家里,你眼睛里还有谁?”
俪仙颐指气使地冷笑一声,“人?家还用得着把谁放眼里?我又?算得上哪门子的主子?把太?太?哄高兴了,只怕将来这主子还要换她来做。你们这些人?,且等着日后看人?家的脸色过日子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另有个丫头?端茶进来道:“别人?我不管,我是只拿奶奶当主子。旁的人?,就是真有做到这份上的那天,我也瞧不上,又?不是明媒正娶来的。”
俪仙因向?她一笑,“那么?些衣裳还堆在那里没洗,这会谁要你来端茶递水。”
这丫头?道:“这两日洗洗涮涮的,可把我累乏了,奶奶好肚量,难道只许人?家去躲懒,就不许我们也偷个闲?”
香蕊便走来推玉漏,“还不把差事做了去?回家歇几日就歇出?副懒骨头?来了,你不去做,还等着我们去做么??你躲出?去的时候,可都是我们几个帮了你的差事。”
那里衣裳堆得小山一般,俪仙也不知一日换了几身。玉漏只在心?头?骂两句,手上还是老老实实的干活。直洗到天黑才算完,两只手泡得起皱,只等晾完也冻得没知觉了。待要回房去烧起茶炉子烤一烤,偏又?给俪仙叫进屋去,说是三个丫头?不得空,这几日屋里的陈设摆件落下许多灰,叫打?盆水来细细地搽洗。
满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说是省检。玉漏看也看不清,有个没搽到的地方,香蕊握着条白绢子一抹,转头?就骂:“真是惯得你不知道是谁了,连个差也不会当,你先前在唐家也是这样睁眼瞎?这么?些灰你就瞧不见!”
折腾到三更才许玉漏回房去歇。玉漏阖上门来便觉得头?晕目眩,伤寒重了些,却不去煎池镜给抓回来那几副药,反而都拆了倒在墙根底下那簸箕里,次日起来,偷么?拿出?去丢了。
如此病就放任着病下去,更兼给俪仙这么?故意磨折着,果然不出?两日,人?就病倒了,爬也爬不起来。俪仙打?发香蕊去瞧了一次,见她真是病得厉害了,虽不再支使她起来做活,却也不叫请大夫瞧。
给文英知道,转去告诉凤太?太?。凤太?太?靠在床上长?叹,“我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冤孽,自来我凤家都是上下和气,就有个吵架拌嘴的,也都是小事,大家转过头?还是一样的。偏是这两人?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天生不容。”
然而自己也病得如此,近来连下床走几步都没精神?,哪还有去调和的心?力?只好吩咐张妈将她常日看的大夫请来给玉漏看诊。
那大夫下晌来到这边屋里,开下副方子,俪仙守在旁边问是多少钱。大夫道:“抓得齐一副药约是八十?文。”
俪仙一把抓起药篇子甩甩,“一副药八十?文,叫先抓三副,岂不是二百四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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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暗暗朝香蕊递个眼色,那香蕊便送着大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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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外头?另请大夫开了个不温不火的方子,治得好治不好两说,拣便宜的要紧。
后又?亲自拿着这方子往铺子里抓药,路上一想,俪仙是个外强中干的,等日后玉漏的病好了,人?肯常说些软话,没得又?哄得俪仙心?软,不如趁此刻放她病死了为好。因此到了铺子里,竟未拿方子出?来,反叫伙计随随便便抓了副润肠通便的药拿回去敷衍。
又?说玉漏算准了隔日春分,凤太?太?预备一席春菜,必要请络娴回家来吃。故此连这药也不肯吃,竟暗暗拖到隔日,果然病得起不来。
络娴这日来家,听说玉漏病着,先瞧过凤太?太?便转来这屋里瞧玉漏。进门见玉漏撑着要起身来迎,她忙阖上门过去按她,“你只管睡着,不要你起来迎。”
玉漏半倒不倒地撑在铺上笑,“总要起来给你倒杯热茶吃嚜。”
“不用你,我连盅茶还倒不来?”络娴自去倒了茶,搬了四足马蹄凳到床前坐。端详玉漏脸色惨澹,嘴唇发乌,抬手一摸额上,更是烫得吓人?,“我的老天!怎的病的如此了?”
玉漏垫着枕头?倚在床头?,淡淡地笑说:“近来开春,我见晴起来了,就把里头?的衣裳减了两件,谁知风还是冷,就吹病了,都是我自己胡作的。”
络娴狠翻了记白眼,“你还瞒,我都听文英说了,你这病分明是给大嫂折腾的。大哥这一走,可不是叫她逮着空子整治你了?我告诉你吧,这还轻的,等你好起来,往后花招子的还多着呢!你也真是的,文英劝你搬去我娘屋里伺候你怎么?不去?在我娘眼皮底下,好歹叫她还有个忌讳。”
玉漏往日说话就细声细气的,这一病,益发游丝软系,笑也力不从心?,连眨眼也显得费力,“你还有个不知道的?就连太?太?我们这大奶奶也并不怎样惧怕。太?太?本来身子不好,我去到跟前,大奶奶常日往跟前去言三语四的,话里头?不免带着太?太?偏心?一类的话,太?太?听见心?里存了气,于她的病哪里好得?非但我不能孝敬太?太?,反给她老人?家招些气生,我就该千刀万剐了。”
这话也对,俪仙那张嘴简直没个上下高低,络娴想她母亲原也是个多心?的人?,每常听见些闲话自己就放不开,要怄个半日,往后更听得多些,病岂能见好?
因此她自己忖度一晌,把嘴一噘,“干脆你收拾收拾,跟着我到我家里去。”
玉漏心?里“叮咚”一下,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脸上却挂着诧异与为难,“这如何使得?我又?不是你们池家的人?,何况太?太?
和大奶奶也不能答应。”
络娴却越想越是,自己先笃定地笑起来,搁下茶预备要走,“没什么?使不得的,趁我今日来了,索性就一道带了你去。太?太?那头?我自有说法,她老人?家准保答应的。”
玉漏还待要说,络娴已等不得了,果然风风火火回转到凤太?太?屋里把这话说了。
凤太?太?张口就笑,“哪有这样的规矩?你哥哥的房里人?,不好好在家里守着,叫你带到婆家去?人?家知道了还不笑话?你婆婆晓得了,也要挑你的理。你这丫头?,就是和玉漏好,也不过勤回来瞧瞧她就是了,带在身边,亏你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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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项安世?《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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