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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扇(十二)
按说络娴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要领着玉漏去,一半是为玉漏,一半也是为她自己。听见凤太太不答应,她倒不急,亲自由文英手?上接了药来,一面坐在床沿上服侍凤太太吃,一面细细把道理说给她听:
“我晓得不合规矩,不过我给娘听,看看我这话对不对。我因想着我们?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有许多事都不能亲力亲为了,近来看她好像有意思要把些事放手交给我们?这些人来办。年节的时候,她就把灯笼纸扎那一项交给了我,还亏得玉漏替我出?了个主意?,事情办得漂亮,我们?老太太高兴,当着阖家好些亲戚的面还夸赞了我呢。”
凤太太把?碗拂开,坐起来一些,惊喜道:“有这事?你们家老太太一向是个最难伺候的人,你新媳妇进门就能讨她高兴,可真是不容易。”
“可不嚜,亏得是玉漏。我想着我不认得几个字,日后倘或还有事情交给我,单是帐面往来也终究不便。他们池家的那些丫头和我又不亲,到底信不过,我带去的那几个丫头婆子也都不识字。玉漏倒好,是个读书明理的,她要到我跟前去,替我写写算算的且不提,纵然我有个骄纵任性没眼色的时候,她还可以在边上提点着我,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席话说得凤太太对她另眼相看,“了不得,我这丫头总算是长大了,竟虑得到这些。”可又还有为难,“只是玉漏到底你大哥的人,去往别人家,不成体统。”
络娴笑道:“咱们?不说,池家谁还当真?计较这个?跟着我去的蓝玉年纪也大了,她娘家已经替她说定了人家,眼见着就要出?嫁。她服侍我这些年,我想着就白送还她家里,往后也不必再进来了,自去过日子去。玉漏过去,太太她们?问起来,我不说她是哥哥的房里人,就说一房穷亲戚家的表妹,因?她家里穷,难养活,您又看我跟前缺了个人,刚好她又识字读书,就叫她跟在我身?边帮衬帮衬。难道他们?还容不下我一个表妹在家住两?年?将来等大哥高升回来,仍旧将玉漏送回来给他,他还要谢我替他照管了玉漏几年呢。”
凤太太仍有一虑,“可池镜晓得她是你哥哥的房里人。”
“小叔怕什么?他不是多嘴的人,不会去说的,就是他们?知道又怕什么?我哥哥不在家,把?他的人交给我照管照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难道玉漏去了,要吃他们?家几座金山银山不成?不过是多添副碗筷,添一二?钱银子的小事,了不得也不花公费银子,我自己的月钱里拨出?二?钱来给玉漏。”
“钱倒是小事,我们?家里也开销得起她一个人的月例,每月打发人送去就是。”凤太太抱腹思想一阵后,点头应下,“你既想得这样周全了,就带她去吧,我也怕她再和你大嫂磨下去,小命就磨没了。你才去瞧她好些没有?”
络娴叹道:“就是这话呢!我方才见她实在不好,病虽不是什么大病,可也险得很呐,再不得个清静好生将养着,只怕不出?几月就病死了!”
凤太太慢慢点头,“你去叫你大嫂来,我对她说。”
“还叫她来做什么?我自己去说,我看她敢拿我怎么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络娴将带来的两?个丫头一并招呼过去替玉漏打点细软,和凤太太的话也都告诉了玉漏,“我娘应下了,到了那边人问你,你只说是我们?凤家一门远房亲戚,知道不知道的也不会认真?去问。往后我娘还是按你现在的例钱每月打发人给你送去,我们?那头呢,也有月银,是补我一个丫头的缺。”
玉漏擘画这些日子,就是为了今朝,哪还嫌呢,忙在铺上向她躬腰,“你一心为我打算,我怎么还敢嫌呢?其实不用你们?家破费,有这头一项月钱送去就够我使了。”
“你别这样客气?,你要是不领着,我有事也不好烦你了。实话对你说,我因?不认得字,家里交给我的事项办起来总有点不便,你既能认会写,在我房里也好帮衬我。这是正经差事,你自然也该按差领钱,我心里也过得去。”
玉漏笑道:“能帮得上你是我的福分?。”
正说着,陡然听见外头俪仙又骂起来,“真?是枉你仕宦大家,把?我屋里的人调去给人使唤,也不来问问我的意?思,这是什么规矩?假比我屋里的瓶啊碟的,你要借去用,也应当问问主人家,要不是和偷有什么分?别?!”
俪仙本来巴不得玉漏离了凤家,是香蕊在跟前劝说:“你没看出?来,人家接她去叫她好生养病的,来日养好了,大爷回来,还不是好好的将她接回家来?不如此刻不放她去,凭她病死在这里倒绝了后患了!”听了这话,适才走到门前来骂。
络娴脸色一变,不及玉漏出?声劝,先就开了门出?去,也站在廊庑底下,也不指名?道姓地扬着调门道:“笑话,这个家姓的是凤,做主的又是太太,我要借调什么东西或是人,只要问过太太的意?思,还要去问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想在我面前耍威风,只怕你没那个资格!何况这人是我一母同胞亲哥哥的人,我不能眼瞧着我哥哥不在家,她就给人白白欺负死了也不问一声。我非但?要问,我还要管哩!等大哥回来,有话我亲自对他说,我看他会不会怪罪我。就是怪我我也认了,犯不上谁在这里指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可不是那软弱的人!”
俪仙提起气?还嘴,“凭你什么哥哥妹妹的,是我屋里的人,我不放手?,看谁敢带了去!”
络娴冷笑,“为什么不放?你素日看她是个眼中钉,这是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这会我带了她去,你的眼睛也净了,天大的好事,你倒拦着不许。怎么,未必留她在这里,好亲眼看着她咽气?才放心?何苦来呢?做人存点善心修点德行自有后福,非要赶尽杀绝,老天爷可睁着眼呢!”
正巧那凤二?奶奶也走进来听热闹,如今是她当家,也摆出?些架子来站络娴的边,“三妹妹这话在理,多行点好事,不为别人,是为自家积福。我虽不是这屋里的人,也要说句公道话,我瞧着玉漏的病迟迟不见好,反而越拖越重,不是个长法,不如三妹妹带了去好生养病,等将来养好了,也经得住打骂,急什么?难道偏要趁她此刻不好,一气?治死了她才罢?”
香蕊见心机被众人戳破,也不好再拦阻,便赶来将俪仙拉进屋去。络娴与凤二?奶奶也掉身?进了西屋,两?个丫头把?玉漏的细软也都拾掇好了,又帮着玉漏换了身?干净衣裳。
玉漏待要去辞别凤太太,二?奶奶走来替她理着衣裳道:“太太叫我过来说一声,你病得这样,就不必辞了,只管跟着三妹妹去。晓得你是个最懂规矩的,嘱咐的话犯不着多说,到了池家,倒要替太太常提点着三妹妹些。得空的时候再回来请安,也不要把?家里抛闪了,回头太太再写信告诉大哥。”
“嗳。”玉漏柔柔弱弱地答应一声,又向二?奶奶郑重福身?告辞,一面跟着络娴出?门。
他们?都当她还会回来,可她心里打定主意?是再不回到这里来的了,就是来,也是客。
她把?那个从旧包袱皮紧紧攥在腿上,一如当初从唐家出?来的时候,
怀着忐忑凝重的心情,决然地奔赴她未可预料的前程。
也许玉娇跑的那天也有同样的心境,她想。不过玉娇是为爱,她是为财。其实殊途同归,没什么不一样,将来果然都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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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都没有回头路可走,因?为她们?都把?动静闹得这样大,自己逼着自己去赌一把?。
下晌归到池家,碰见门前好几辆精雕饬舆停在那里,门下立着好些个庄重体面的婆子丫头,一看就是在迎客。玉漏循着络娴轻挑起的帘风缝向外望去,心下一惊,总不该是来迎她的人。
络娴撇了撇嘴,向软轿外吩咐丫头,“咱们?从从西南角门上进去,悄悄的,别惊动他们?。”
玉漏因?问:“你们?家来了要紧的客?”
“就是那于家太太和她那三姑娘,原在我们?四老太爷府上住着,老太太年后和那边府上说好了,将他们?母女接家来住些时日。”
“他们?于家不是在苏州?你们?四老太爷家的喜事都过去好久了,不说回去?”
络娴又撇嘴,“于家是四老太太娘家,四老太太身?子骨不行了,看样子挺不过今年去,她们?母女等着四老太太归了西,替她送了殡再走。这不,我们?老太太就趁这空子将她们?接进府来,好和小叔相看议亲的。”
玉漏伸出?手?去挑窗帘缝,正巧看见第二?辆马车内走下来位年轻姑娘,由两?个婆子殷勤搀扶着,纤纤的身?段裹着件莺色蜀锦长衫,挽着玉色披帛,底下露着半截湖绿绉纱裙,戴两?只碧玺雕花压鬓簪,一支头攒白玉芙蓉银分?心。通身?打扮不俗,唯独面目看不清。
络娴说:“那就是于三姑娘,叫素琼。”
玉漏一听,心下先起腻,放下帘来倒笑,“人如其名?,素洁淡雅。”
络娴把?鼻子一皱,“素洁淡雅——有多淡多素多雅?难道就不拿油炒菜吃,不拉屎放屁么?”
逗得玉漏笑出?一连串的咳嗽,抚着胸口道:“你这样的粗的话也说得出?来。”
络娴吐了吐舌,“本来就是嚜。”
不一时由西角门悄悄归至房中,见贺台也在那小书房里坐着,络娴领着玉漏去见,说了带她来家的事,因?问:“你看将她安置在哪里好?”
贺台放下书来,极和气?地笑笑,“蓝玉不是明日就归家等着发嫁么,就将她安置在蓝玉那屋里好了,今晚上只好先叫她在外头东屋里挤一挤。”
院门外挨着墙有两?间屋子,是给这院下层的小丫头和妈妈们?住着。络娴叫了执事的大丫头佩瑶进来,吩咐收拾出?一张床铺,领玉漏先去歇下,明日再将这屋后头那间大屋子拨给她住。
那佩瑶正领着玉漏出?去,络娴又叫回来,“你去告诉妈妈一声,叫请个大夫进来给玉漏好生瞧瞧,再支个小丫头照顾她,她病了,起座不便。”
待二?人出?去,才与贺台把?心里的打算细细说了,“玉漏是个识字读书的人,不是我说,满府丫头算一算,有几个能书会写的?大嫂子跟前那些人也都是大字不识,都加起来也不及她一个,就连大嫂子认得的字恐怕也不如她多呢。我身?边有了她做帮手?,日后老太太倘有什么差事再交给我,也好办呐。你看上回灯笼的事,就是她替我拿着主意?。”
贺台本没所谓她领个丫头来家长住,听她如此打算,更是极力赞成,“虑得很好,有她帮着也省了咱们?许多烦难,我又不是时时在家,帮不了你许多宅内之事。这会太太她们?都在老太太屋里会客,不大得空,明日你领着她过去,先回明太太老太太她们?一声。”
络娴笑着,手?指头拖在书案上,踅到他身?边来,“会客就是会那于家母女吧?才刚在大门外头瞧见她们?的马车了。”
贺台丢下书握着拳咳两?声,笑着点头。
“小叔也给叫去会客了?”
贺台笑道:“叫他去做什么?他不在家,也犯不着叫他,往后自然有见的时候。”
“他又出?门野去了?”
“才刚打发青竹过来借了我一本书,说是要往哪里去赴个诗会。他外头朋友多,谁好细问他?由得他去吧,老太太都管不住他,我还能管得着么?”
络娴把?后腰抵在案沿上,嘴抿了一会,道:“你是他二?哥,应当管管他,把?他管好了,老太太也高兴不是?就连二?老爷也要感激你。”
贺台没奈何,“不是我不管,你看他肯听谁的?他和这家里谁都不亲,我也无法。”
络娴眨着眼,“我看他倒还肯听你说两?句呢,你瞧大哥,他连理都不理会。”
贺台将拳握在嘴上,又咳两?声,“那是因?为他见我是副病骨头,性格又和软一些,才肯和我稍微多说几句。说白了,就是瞧着我好欺负。”说着长叹一声,“也不怪他,这家里谁瞧着我不好欺负?”
络娴听了这话心疼,坐到他腿上来,两?手?圈住他的脖子噘嘴道:“你不要这样想,随便这家里的人如何小瞧你,我可不小瞧你。我想着,你就是最厉害的男人,比我大哥还要厉害呢!”
“谁敢跟凤翔比?”贺台笑笑,又极欣慰,揽住她的腰定定看着她,“真?是个傻姑娘,和小时候一样傻气?。”
“傻你还肯娶?”
“我不娶,倘或给别人娶去,待你不好怎么办?”
络娴嘻嘻笑起来,把?脸贴去共他耳鬓厮磨着。远远犹听见老太太那头的热闹,约莫阖家女眷都到了那头去,独把?他们?夫妻忘在这里。他们?相拥在一处,别有一种?寂寞的温暖。
那头忙着安顿于家母女,这里络娴也自忙着安置玉漏,偏池镜两?头都还未见过。
于家母女是有意?不见,阖府上下都晓得老太太将这对母女请来家中居住的用意?,因?此今日才到家,老太太不好就邀他去,怕人家姑娘脸皮薄,他自然也乐得出?去躲清静。
至于玉漏搬来长住的事他更是无从得知,今日在外头还想着叫永泉去化?了两?吊散钱,明日好给玉漏送到凤家去。
傍晚携着那两?吊钱归家,青竹便笑他,“我们?三爷也晓得操心起人情世故的事了,怎么,单在外头化?些散钱来,是想着打赏于家那些下人?”
池镜未置是否,仍是事不关己的闲态,“他们?住的哪里?”
“老太太前两?日就叫将东南角的花萼居收拾出?来了。”
“花萼居?”池镜笑笑,“姑妈不嫌吵闹?”
“就是那头清静才叫于家母女搬去住,咱们?这头来来往往爷儿们?多,就是亲戚,也要避些嫌疑。”
池镜懒洋洋往暖阁去,“怕惹嫌疑,别来啊。”
青竹笑着追过来,不见了人,又踅入卧房,见他已倒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仿佛有些醉意?。便朝外头吩咐煮醒酒汤来,自去倒了热茶给他,“人家来就是为来和你相看的,你倒叫人别来。”
池镜起来胡乱呷了口茶,仍将盅递回去,人复倒下,“有什么可看的,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你连皇帝家的亲事都不中意?,自己胡作乱造着推了,谁还能轻易做得了你的主?何况人家素琼姑娘也说,父母瞧中的还不算,要她自己看中才肯依,要不是于家太太怎么肯到咱们?家来小住?”
青竹放了茶盅回过头来,见他双目紧闭,不知是不是睡着了,也难猜到他的意?思,便在床前呆立片刻,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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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声出?去。
自回到那边房内,向几个在屋里闲耍的丫头比手?势,“嘘,三爷睡着了。”
众人都把?嬉笑声抑低下来,仍在桌上摸牌。
睡起来便是次日,池镜这日不必往史家读书,早起吩咐包好那两?吊钱,也不和人说,领着三个小厮骑马往凤家去,藉故是探凤太太的病。坐在那屋里,心里盘算着又该寻个什么由头去会玉漏,想她的病到底见没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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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想定,就听凤太太倚在床上说:“自玉漏昨日去了你们?家,也听不见吵闹了,这家里好像少了好些人似的,我还有点不惯,亏得你来,又觉得热闹了。”
池镜满眼疑惑,凤太太当他不晓得玉漏是谁,又笑,“就是你凤大哥屋里那丫头,昨日络娴家来,看她
病得不好,就带她去往你们?家养病去了。只怕给你们?府上添麻烦。”
池镜心里诧异,面上笑了笑,“不麻烦,我家里多的是空屋子。”
“她领去了也好,省得在家和我们?大奶奶闹得鸡飞狗跳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凤太太也不好多说家丑,池镜只知玉漏是跟着络娴去养病。她病他是知道的,也不过染了些风寒,何至于要专门腾挪个地方将养?他空跑这一趟,出?来就有些脸色冷淡,骑在马上还在想,既然玉漏是昨日到的他们?家,别人倒罢了,怎么一点风声也没给他透来?
太阳晃着眼睛,他不由得提起些两?分?警觉,怕是她暗度陈仓,打起了什么不该打的念头,生出?了什么不该生的妄想。女人一旦贪心不足起来,就不显得那么可爱了。
这厢回去,也没往贺台那边去会玉漏的面,只是等着。不想等了一日,还是没听见那头有信传来,满府上下热议的仍是于家母女的事。有个微不足道的人进了他们?府内,像是飞进来一只蛾子,络娴不去说,谁都没当回事。
次日史家回来,池镜便往贺台院内去探虚实,再想着玉漏这个人,如今近在眼前了,心下却不由得冷淡几分?,疑心她到这里来是为专门来打他的埋伏。
叵奈走到那边,正撞见络娴急火焚心地从正屋出?来,嘴里咕哝着,“昨日不是吃了药么,怎么反倒还病得更重了?”
池镜听见,以为是贺台犯了急症,上前问:“二?哥犯了病?”
络娴见是他,便把?脚一笃道:“少咒人!是玉漏病了。”言讫也顾不上他,跟着蓝田由廊下转去耳房后头。
池镜自然也跟着,进屋瞧见玉漏闭眼睡在床上,两?片白淡白淡的嘴皮子只管嘟嘟囔囔地翕动着,也听不清在说什么。络娴走到床前唤她两?声,她也不应。
同住这屋的蓝田,也是络娴陪嫁过来的丫头,在后头道:“从早上就是这样子,昏昏沉沉的,叫也叫不醒,我伸手?进被子里一摸,老天爷,湿漉漉的,全是发的汗。奶奶不信摸她额上,简直烫得吓人。”
络娴伸出?的手?还没碰到人,就给池镜拉开。他自己一摸,脸色不由得凝重,因?问:“请大夫瞧了么?”
络娴道,“前日才接她到家的时候请了个大夫来瞧,开了副方子。”
蓝田急道:“昨日按那方子抓的药吃,早午两?次吃了也没什么,谁知晚上吃那一碗,全都吐了出?来。”
“请的哪位大夫?”
“外头街上请的,也不认得。”
那时络娴是想着接玉漏来的事还未告诉太太老太太她们?,不好向总管房内请大夫,怕太太她们?先知道了怪罪她接了个病人来家。
池镜把?眉一攒道:“去告诉永泉快马将何太医请来。”
那蓝田忙跑出?去告诉小丫头子,半日请来那何太医,诊了病,叹道:“险呐,亏得我早来,再耽搁一夜,人就是治好,只怕也烧坏了脑子。”又看了先前大夫开的药方,直摇头,“这方子重伤肠胃,怪道病人吃下去要吐。等人醒了,也不要急着给她吃进补的东西,只以温粥吃个五六日,再慢慢恢复饮食。”
等抓了药煎上,络娴偏又给桂太太叫去,说是老太太那头设席招待于家母女,叫阖府女眷坐陪。
络娴因?放心不下,绊住池镜不许走,“小叔,蓝田要跟着我过去,你二?哥这会也不在家,就看在我大哥的面上,你在这里守一会。也还只你支使得动那些丫头,要不是我不放心。”
池镜将答应不答应的,只是笑,笑意?里显著点为难的神?色。络娴趁他还没说出?拒绝的话,先就带着蓝田出?去了。他望着她们?出?去,也不挽回,也不支使外头那些丫头,单把?那房门阖上,静静地走回到床边来,只管望着玉漏出?了一些时候的神?。
傍晚玉漏才转醒,睁开眼望着上头挂的天青色软纱帐十分?陌生。家里常挂的是白色粗麻帐子,在唐家常挂的是银红纱帐,在凤家又挂的是一副藕荷色绡帐。而今又是到哪里来了?忽然想不起。
她尽管盯着帐顶那点黄昏发呆,是投在水上的一片余晖,有种?失憾的美。后来听到有纸篇子在响,她循声望到斜对过的窗户底下,看见一圈黄昏包围着一个人的轮廓,稍微侧着身?坐在那椅上,低着头在钻研手?上的纸张。很像是西坡。
但?没可能是,她知道。因?此就没吭声,紧盯着,要把?那模糊的轮廓看出?个究竟来。
“你醒了。”直到他走来才看清,原来是池镜,脸上挂着惯常疏疏淡淡的笑意?。
她适才恍然想起来,是费尽心机终于到了池家来了。然而此刻也并不见得有几多兴奋,觉得离最终的目的地还是那么遥远,远到单是眺望,就觉得疲惫。
人一病就是极容易灰心,这一灰心,连口也懒得开,只是微笑。微笑不得罪人,也不费什么力气?,是天生长在她脸上的。
池镜挨着床边坐下,把?药方搁在小几上,另摸了下一只茶盅,“正好水放凉了些,起来吃一点。”
玉漏撑着要起身?,骨头却浑软无力,起不来。池镜掉了个方向坐,揽她坐起来,将她靠在自己怀内,拿过盅喂到她嘴边。
她吃了一口攒眉道:“嘴里好苦。”
他笑笑,“半个时辰前才吃过一碗药,当然苦。”
玉漏小口小口把?水都吃尽了,满屋睃巡一遍,不见蓝田或别的什么人,便问:“你服侍我吃的药?”
他起身?放她倒下去,掉回去坐,“你看我像会服侍人的人?”
自然是不会,玉漏不由得担忧,“我才到了这里,就累得这里的丫头服侍我,明日该招人烦嫌了,又不算什么客,更不是什么主子。”
池镜想说:“既怕惹人烦嫌,就不该来。”
可他共她同咽了些药,那一种?缠绵的苦意?弥留在他口腔里,令他很难张得开嘴。
照高楼(〇一)
槛窗对着的院墙上爬着金色的余晖,像烧着了一片似的,直烧到花架上来。然而从?那灰烬上冒出些绿色的嫩芽,不出一月就该能结出些紫吊子。
有个丫头提着提篮盒由花架底下钻过来,叩两下门,“三爷,你吩咐的稀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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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开门放她进来,她朝里?间?瞅一眼,见玉漏醒了,少不得要去问候一声,“你可好?些了?”
玉漏忙点头致谢,“好?了许多了,有劳姐姐挂心。”
丫头也不是真挂心,因此再没别的可说,又掉转身去将饭摆到里?头炕桌上。
池镜踅进?来问:“小宴厅上的席还没散?”
“还早呢,大奶奶在外?头请了班戏,还有班杂耍,这会正热闹。老太太也很喜欢,只?怕要到二更去。”
“那你们二奶奶想必一时半刻也不得回来了?”
“老太太还在席上坐着,谁敢扫兴先走?”丫头扭头向他挤眼睛,“三爷就不藉口去会会那位素琼小姐?”
池镜歪着嘴笑了一声,“老太太既没叫,我巴巴跑去做什么?”
这丫头见他还是一样淡淡的神色,怕他不喜欢,未敢再多取笑。也想不到去服侍玉漏吃饭,见池镜没别的事吩咐,便自去了。
玉漏还靠在铺上,饭还摆在那里?,没力气爬起来吃,只?好?说“不饿。”心想着那位素琼小姐。但不能问,这个女人以及他的婚事此刻在他们之间?都?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她刚藉故进?到这府里?来,只?要往上头扯,恐怕显得她有迫切“攀上枝头变凤凰”的嫌疑。
她知道男人家最厌烦这个,尤其?越是有钱有势的男人。简直怪得很,这样的男人偏不喜欢女人看中他有的东西,反而喜欢人家他看中所?缺失的地?方。
可他缺什么呢?她实在想不到,像他这样生来富贵的人还会有缺憾?
她向榻上偷睐一眼,见他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条腿弯折着搭到榻上去,背欹着后头一口暗红箱笼,脸向窗户偏着。炕桌上的热饭热菜滚起的烟把他的脸笼着,看不清楚。隔着窗上糊的轻纱,倒看得见对面院墙上的夕阳越缩越小了,慢慢收在墙后头冒出来的屋顶上
,把黑的瓦照得油亮亮的。隐隐听见点紧锣密鼓,是小宴厅上传来的。
玉漏是没多大精神说话,他却怪,好?容易有个嘘寒问暖献好?的机会,他却话极少,像那些虚情假意的话在前些日子一气都?说完了,此刻他也有点词竭。也许在这里?守着根本不是他本意,是受络娴之托。
假的果然真不了,经不起一份试验,她不过?是病一点,又不是要死了,他就不耐烦起来。她不由?想到“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俗语。
后来又想笑,他们算哪门子的“夫妻”?连“奸.夫.淫.妇”也不够格,还欠缺身.体?上的亲密。
隔一会,池镜起身,把整张炕桌端到床上来。玉漏忽然有点惊措,忙撑着往上坐起来一些,“我不大饿,不用麻烦的。”
池镜没理会,把稀饭舀来先尝一口,“搁得正好?,此刻不冷不烫,快吃了。”
原来他坐在那里?是等着饭凉?
不对,她立马警告自己不该这样设想。女人太容易相信自己的幻想,爱上的男人也多半是经过?自己的想像修饰过?的,其?实怨不得男人,是自己折在自己手?上。
他伸着汤匙喂她,她吃过?一口后就警惕地?接过?汤匙,有气无力地?笑起来,“我自己来好?了,这点力气还有的。”
池镜只?好?随便她,“这几样小菜别吃,大夫说你伤了肠胃,这几日只?能吃点稀饭。”
玉漏点头,连看也不看那几碟菜。
池镜又觉得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好?笑,“单吃稀粥是有些没意思,忍一忍就过?去了。”
玉漏微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贪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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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不坦诚的人,仿佛每句话都?含着暗示。池镜看她一会,忽然温柔地?笑了,用手?抚顺了她睡得乱蓬蓬的鬓鬟,“凤翔晓不晓得你到我家来?”
“太太说回头写信知会他。”
“这也好?。”他放开手?,又慢吞吞地?朝榻上走回去,“只?是你病得这样重,怎么不想法子告诉我一声?我也好?请大夫去瞧你。这么不言不语的,累的是自己。”
玉漏在铺上细嚼慢咽,“告诉你有什么用?该病还是要病。给大奶奶晓得,想她苛待人的事是我传到外?头去的,岂不更恨我了?你说的,忍忍就过?去了。”
池镜笑道:“又不是叫你在这上头忍,忍不对地?方,小命就丢了。”
“这不是还好?端端的?”玉漏把碗搁下,对他说起络娴的打算,“三姑娘说她不认得字,在你们家诸事不便,所?以硬要我将我接来,一是为?叫我躲开我们大奶奶,二是为?她也有个帮手?,我们太太自然就肯答应了。只?是还不知道我帮不帮得上她。”
“你能算会写,肯定帮得上。等你病好?些,就跟她去见过?我们大太太,从?此只?管安心住下来。”说着,他把一只?脚踩到榻上去,轻浮地?笑一下,“如此一来,我们倒比先前还便宜点。”
玉漏赧笑着向他看一眼,觉得他说着这样暧.昧轻薄的暗语,人不该是远远地?坐在那里?。但他就是离她远远的,幽沉的天色向他们中间?淹过?来,把彼此埋在一阵暗蓝色的烟波里?。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脑子陡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明白过?什么来——他为?什么嘴巴上纵情放肆,却又从?不越雷池一步?大概他是怕真有了什么肌肤之实,她会缠上他。又或者他是想用甜言蜜语设个温柔陷阱,等着她掉进?去,这样一来,当日后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完全可以说是她心甘情愿的,他可以推脱掉很大部分的责任。
她明白了,暗暗笑了笑,觉得这类男人最是坏。但她居然没有一点伤心。她也想恨他,然而自己同样心术不正,怎么恨得起来?
她突然打了个呕。池镜忙问:“怎么了?”
玉漏只?觉一阵翻肠倒肚,忙弯下腰朝地?上呕。没承想撞上他走来,可巧吐了他一身。
起初两个都?没发觉,池镜也忙由?床底下拽出个痰盂,拍她的背。待她吐完,他去掌了灯,玉漏才惊呼一声,“呀,吐你身上了!”
池镜垂首一看,衣摆上沾了大半截的污秽。玉漏羞愧不已,急着要下床找帕子替他搽。他把她摁住,提着衣摆抖两下,就去面盆架上洗,洗得一片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玉漏因说:“你快回去换了吧,仔细着凉。”
他不以为?意,“着凉就随他着凉去,我走了谁照料你?外?头那些人你叫不动,你也不好?意思叫。”
玉漏皱着眉,“可是脏啊,这样三两下也洗不干净。”
“我没嫌弃你,你倒还要嫌弃我么?”他笑笑,干脆把外?头那层黑纱袍脱下来丢在墙根底下,只?穿着里?头的玉白软缎袍子,连着地?上也胡乱收拾了一回。
“把窗户也打开吧,怪难闻的。”玉漏不好?意思地?说。
窗外?有个月亮爬在墙头,风扑进?来,那些紧密锣鼓也窜进?来,在这宁静里?显出一种荒腔走板的热闹。不过?一会,池镜又将窗户阖上,“仔细又把病加重,好?容易好?了些。”他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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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会肠胃里?可怎么样?”
“有点火烧火燎的疼。”
“睡下去。”池镜坐下来,待她躺下去,便将手?伸进?被子里?,贴在她肚子上打着圈地?按,力道不轻不重。
片刻玉漏就觉得好?了些,望着他,刻意笑出几分缱绻的哀愁,眼睛里?仿佛藏着些话将说不说。
池镜也不问,猜那无非是一种感动。他心里?觉得她可笑,真怕她在感动间?说出要“嫁他”的话来。手?却只?管温柔耐心地?在她柔软的肚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他是绝没有娶她的可能的,也没这个必要。侯门之家的婚姻嫁娶最重门当户对,要算起来,那位素琼小姐才算和他登对,何况老太太看中,老太太也自有她的打算。他不能违抗,也不犯着去违抗,他对婚姻根本觉得没多大意思,所?以显得随便。
隔日晨起,池镜去给老太太请安,赶上他大哥池兆林也在这屋里?请安。
老太太脸色不好?,瞅见池镜进?来也没理会,仍和他大哥兆林说:“你二老爷在京任兵部侍郎,又兼着内阁的差事;你父亲在这里?任着织造监察,也没见他们有你那么些无用的应酬。你少在我这里?扯谎,你那些算什么要紧推不开的应酬?还不是你自己好?玩,拢着那些人在外?头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开销不掉了,回来又哄着鲁相公替你想法子。我说呢,这一年单是你的账就一月比一月多,我不问,你就当我不知道?我还没老到要做睁眼瞎!”
单看那身段相貌,兆林也如玉山在前,骨骼清朗。相貌与池镜还有三两分的相似,尤其?是眉眼中那一缕缥缈的浮荡。然而通身气度又更贴近贺台一点,有股模糊孱弱的书卷气。这两者调和在他身上,造就了他独特的一份孩子气式的坦荡真诚,真诚得无耻。
他在底下陪着笑脸打拱,“哪能呢?老太太是咱们家最清楚不过?的。瞧,您一叫我过?来问,我就知道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都?照实说了。那些钱,也有真应酬的,也有和朋友胡混的,了不得,下月孙儿省检着些就是了。”
老太太恼道:“从?前的我就不和你算了,只?是你上月的账,你自家想法子去,要么找你老子,要么找你娘,看他们拿不拿出点体?己来替你开那些账。横竖官中的钱你别想,我这里?也没有银子给你贴补。”
兆林瞟一眼椅上的池镜,也不好?死皮赖脸再求,只?放下手?笑道:“我亏空的账自是我去想法子,老太太可千万别为?我的事气坏了身子,那孙儿才真叫该千刀万剐了。”
老太太横他一眼,又气又笑,“你几时少怄我些,我这身子自然就硬朗得很!你花那些钱,还不是拿去打发了外?头那些娼.妇,当我不知道,长板桥那巷里?有个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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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记不起,因而扭头望着跟前伺候的那年轻媳妇问:“是叫个什么?”
毓秀睇了兆林一眼
,鼻腔里?溜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回老太太,叫林萼儿。”
兆林也睇她一眼,没说什么,老实等着老太太训话。
“就是那林萼儿,听说是给你常月包着?你媳妇也不说说你,由?得你在外?头养那些个妖精。我成日说,你喜欢,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就正经买来放在房里?,我不说什么。偏就爱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女人胡混!她们和你能有几分真心?还不是看中你的钱!”
兆林也不分辨,呵呵一笑就混过?,见老太太没别的再说,便要辞去。老太太说够了,也就挥挥手?赶他,又望着他的背影提高嗓门嘱咐,“你别想着又到帐房里?去编钱!我已嘱咐过?了,往后除了月钱和正经单子上的开销,一个钱不许多给你!”
兆林连声答应着,又把池镜看一眼,慢条条走了出去。
上头毓秀忙续上茶,老太太沉着脸色呷了半盅,叹着气将身子骨往榻里?头搦了搦,窄小的骨架缩在一件宝蓝黑襟的常长袄中,袖口也有大段黑色的连枝纹。双脚离了地?,坠在半空,鞋子也是宝蓝色,蓝得艳丽沉重,又是软缎料子,油亮油亮的,鞋面上绣着几朵白栀子花。
她整个人仿佛是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阴暗房间?里?开着的一朵颜色秾艳的花,兀突突独那一朵,给人一种冷冶得倒胃的刺激。
她缓了半晌,才过?问起池镜,“你怎么这时还没往史家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镜忙道:“昨日听史老侍读说起今日有一位故人去访他,我想着该晚些时候去。”
老太太点着头看他,刚给兆林怄过?那一场,此刻倒觉得他也并不那样可气,因此说话格外?和软,“你虽不及你二哥,倒是比你大哥好?些,你们兄弟三个就属他最叫人生气。”
但池镜知道,往往越是可气才越是表示疼爱,他二哥倒是最不可气,却是最受忽略的那个。不过?这也是相形之下。老太太心里?到底真疼谁爱谁,谁也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是变化多端,今天宠这个,明日夸那个,好?像有意要叫人琢磨不定。
跟着她的话说谁好?谁不好?都?不行,谁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所?以池镜只?是笑笑。
隔会老太太说:“于家太太今日要设宴还咱们家的席,连你兄弟姊妹们都?算在内,你史家回来可别再往外?去。”
池镜颔首答应,老太太窥他须臾,也看不出他是高不高兴,因道:“这两日那于三姑娘到我这里?来,我看她倒觉得不错,端庄有礼,举止大方,只?是话少些。大约是姑娘家,明白事了,心里?知道是相看婆婆家,所?以腼腆。”
那毓秀给池镜那几上端了碟果脯去,回头向老太太笑着,“是有些不爱讲话,我听分派过?去伺候的丫头们说,也不大和她们说话,没事只?在屋里?做针黹活计,也就是和她们家里?带来的两个丫头还有她母亲说几句。”
老太太攒眉道:“这太静了也不大好?,把这点改了,倒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
毓秀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老太太想想也笑起来,“这已是难得的了。”
两个人议论一阵,又看池镜的意思,见他还是事不关己地?坐在那里?吃他的茶,好?像她们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老太太只?得嗔他一眼,问起别的事,“仿佛听见贺儿他们屋里?这两日请了何太医去,是不是他那急症又犯了?也没听见你大伯母说呀——我看她真是越来越没精神头了,儿子病了也不管?”
池镜端坐起来,“不关大伯母的事,我听二哥说,是二嫂将她娘家一个什么远房表妹接了家来住,前两日才到咱们家就着了风寒,所?以才请的大夫。”
“有这回事?”老太太朝毓秀望去,“家里?来了客,我怎么没听说?你大太太也没说。”
毓秀上前回,“这也不怪大太太,我听二奶奶院里?的说,二奶奶原是要回大太太的,可因她妹子病着,这几日咱们这里?又忙着迎待于家母女,她就暂且没回,想着等她那妹子好?些了,就领着来见。”
“是他们凤家哪门子的亲戚?”
“说是门远亲,家里?穷养活不起,就托给了他们府上。凤家太太不是病着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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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二奶奶回娘家,怕劳累了她娘,就给带了过?来。说是读过?书,能算会写的,咱们二奶奶不是不识字么?想着让她做个帮手?。”
老太太把胳膊搭在炕桌上,歪着身子一面忖度一面点头,“这倒是难得,咱们仕宦之家的小姐们正经读书的也少见,多半只?是认得些字。穷人家的女孩子竟还有能算会写的。”
“听说她爹是个秀才。”
老太太微笑道:“告诉二奶奶,等这阵子忙过?去,她的病也好?了,领来我见见。”
回头看池镜,他也在那里?想着什么出神,有点笑意溢在脸上来。
她便问:“你笑什么呢?”
池镜只?道:“我在想,老太太因自己能书会写,就分外?怜惜读过?书的女孩,这不正是俗语说的英雄惜英雄?”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笑一笑,那笑不见情绪,淡淡的,“你快去吧,这会赶去史家,只?怕史老先生的客正好?也会完了。”
池镜告辞出来,一径往门上去,走着走着,路上忽然跳出个人来将他拦住。一看却是兆林,立在露冷风凉的晨曦中,反剪着条胳膊立在前头,打量着他冷笑。
他想必在这里?等了有一会了,袍子底下被露水沾湿了一片。池镜料到他是来和他算帐的,不疾不徐地?把身子侧向一边,“大哥不忙着往大伯母跟前请安,也不赶着往外?头去,倒有空在这里?挡我的路。”
兆林笑道:“今日老太太忽然想起来问我的账,想必是你挑唆的囖?”
“大哥这话从?何说起?”池镜攒眉笑道:“我连我自己的账都?不大清楚,还有功夫管你的烂帐?”
兆林只?管拿眼冷射着他,“难道不是你劝老鲁相公少替我担着?”
“这就更无从?说起了,老鲁相公愿不愿意替你担待,那是他老人家的事,与我何干?我又如何劝说得动他?论起来,他和大哥打交道可比和我打交道的时候多,大哥可别胡赖人。”
“你那日往帐房去了一趟,对他说些什么,想我不知道?”兆林说着笑起来,“不过?几十两银子,你就急着怕我把家底亏空光了不成?有没有你的份,又有你多少,你急得也太早了些。”
池镜歪着头向他一笑,“你说得不错,老太太的性子,可真是说不准。”
按说老太太百年之后,池家的产业该是两房均分,可老太太这人实在难说,就是寻常人家的父母事到临头也有偏心,何况在她。
再则还有侯爵之位,现如今是大老爷袭着,可大老爷也是五十的人了,谁知道他会不会死在老太太前头?就是老太太先死,死前又会不会有话立下?将来等大老爷死了,这侯爵之位到底是由?他兄弟承袭还是儿子承袭?
若说儿子,池镜也是他生的,若说兄弟,给了二老爷,将来也是池镜的。无论哪头算,池镜都?占着相当一部分的便宜。兆林无非是占一点老太太相较着面上更疼他一点,以及他是长房长孙的便宜。但那都?不作?数,他终日想着,他是空拳难敌四手?,不免悬着心。
但悬心归悬心,要叫他成日跟贺台一样装乖他没那耐性,和池镜一样乔作?没所?谓的态度,他也作?得不像。所?以尽管一面悬着心,一面躲出去喘口气。
外?头花销大,今日着了池镜的道,也合该他倒楣。他把个指头伸出来,冷笑着朝池镜点点,“你小心点,别叫我也抓着你什么把柄。”
说完就自去了,却难得不是往外?头去,而是转回房中。不敢向大老爷桂太太要钱,只?好?和他奶奶翠华商议着如何开销上月那些烂帐,好?说歹说的,总算哄着翠华拿出些体?己钱来填了这亏空。
到下晌开席,翠华脸色自然就不大好?看。络娴脸色倒有些喜气洋洋,就为?老太太私下问起玉漏的事,她说了,老太太并没怪罪她没回明,反叫等玉漏好?了领来见见。
桂太
太在那桌上听见,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待络娴回座,又叫了络娴来责怪了一句,“你领个人回家来也不先回明一声,连我也不知道,还等着老太太问。”
络娴又将玉漏伤寒的事情细说一回,仍说玉漏是穷亲戚家的表妹。
连老太太也不理论,桂太太也就不好?多讲,帕子掩着嘴咳两声,瞥她一眼道:“等回头领来见过?老太太再说。”
听见五姑娘芦笙在席上咯咯笑起来,“这下家里?可热闹了,又是于家姐姐,这会又新?来个姐姐。”
素琼可巧就坐在芦笙对过?,听见这话只?向芦笙微微一笑后,仍把眼放到前面戏台子上去,顺便暗中瞅一眼前头那桌,那里?坐着兆林贺台池镜弟兄。
厅内座次分明,今日于家太太做东道,单请了府内人口。老太太独在上头,左下首一桌是桂太太燕太太及于家太太,另一桌是大老爷的几位姨太太;右下首一桌是两位奶奶,一桌是自己家两位姑娘与素琼。
池镜这人素琼倒是见过?的,头先在他们四老太爷府上。不过?为?避嫌疑,那时不过?粗略看了两眼,只?知他行容隽逸潇洒,言谈跅弛风趣,除此外?并无多余了解。此番随她母亲搬到这里?来住,晓得是两家相看,她自己也愿意先看清楚了池镜的品行才好?。
她见他人稍微歪欹在椅背上,话不多,只?和二爷贺台偶然谈讲几句,多半时候是把外?头那戏台子盯着。然而看戏也看得心不在焉,人家哄然大笑之时他全没反应,手?上只?管慢条条地?剥着杏仁,剥好?了往嘴里?一抛,那张常挂着点笑意的嘴慢嚼慢咽地?在活动,从?这里?望去,总看见他一个喉结懒倦而有力地?滚动着。
忽然老太太跟前那毓秀过?去叫他,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素琼忙敛起眼角的余光,还看那戏,连他走过?她身边她也目不斜视。
原是老太太叫他给于家太太斟酒,“去见过?你于家婶娘。”
是跟着四老太爷府上称呼。
池镜去斟了酒,于家太太细看他几回,回头向老太太赞颂不迭,“先前在那边府里?没细看,这会认真一瞧,真是人才出众。老太太好?福气,儿孙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老太太见她意思是很赞成这门婚事的,自然高兴,客套几句后,又使毓秀下头叫了素琼近前来,向池镜说:“这是你婶娘的女儿,今年十七了,叫素琼,是你妹子。也给你妹子斟一杯。”
池镜放下酒壶作?揖,“素琼妹妹好?。”
素琼也福身还礼,脸上还是那淡淡的微笑的神情,眼睛似看他不看他的。却从?那静而亮的眼底,偶泄出一点光来。
随侍的丫头将她的酒盅取来,由?池镜斟了,她敛着袖呷了一口,仍旧端了盅回席。池镜也照旧回座,经过?她身边时,留意到她在气定神闲地?看着戏。
然而当他落座一会,又察觉到她那一点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向他溜过?来。
贺台斜身过?来秘密地?问他:“如何?娶这位素琼表妹做你的三奶奶,虽不是皇上家的公主,也不算委屈你吧?”
池镜只?是笑,心里?无滋无味的。这类女人他在京时也会过?不少,总是高门显贵家的小姐,仗着身份相貌,矜贵得要命,不肯轻易对谁先表现出一丝一毫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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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人先去捧着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说捧,他是觉得全没必要,索性也懒得理她,照样看他的戏吃他的酒。
那戏台子搭得比大宴厅那头的略小些,一生一旦皆勾得粉扑扑的脸在那台子上装腔作?势地?追逐,眼珠子在那放大的眶子里?滴溜溜乱转。锣儿锵锵敲了两声,从?那金色的锣面间?折射来夕阳的光,忽然有种断魂之感。
他大哥不知几时已经溜了,他算一算,再捱一会,只?等着里?头酒过?三巡,气氛热闹起来,女人家叽叽喳喳挤在一处暗中较劲的时候,没空留意到他,他便也可以溜出席去。
照高楼(〇二)
黄昏将断不断的吊在天际,戏唱过?去了两出,这才真正到了热闹时候。许多?不当差的媳妇婆子也赶来小宴厅上看戏。年纪大些的搬着凳子坐,年轻的丫头或是?倚在柱子旁,或是?立在隔扇门边,大家嗑瓜子剥干果,嗑哧嗑哧的,像一群老鼠掉在个大米缸里头。
不一时厅内掌上灯,顶上挂着六个?大四角宫灯,几?面墙根下点着十六根高立银釭,各桌上也有六头烛台。还有一点太阳的余晖,映着烛火,又勾缠着各人头上的钗光,黄澄澄的耀眼。
老太太刻意戴着只金牡丹嵌红宝石分心,家常是?不戴的,可今日不同,于家太太是?四老太太的娘家人,她有意戴给她看,不能给四老太太背后嚼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是?非,说起她出身寒微之事。
这分心繁重,压得她脑袋疼,人便歪靠着陷在那雕花黑榻上,不忘称赞于家太太,“他婶娘请的这戏班子倒好会?唱,比我们自家养的几个小戏强些。”
于家太太忙在凳上调转身,“我人生地不熟的,原也不知道南京城哪个?班子好。还?是?在前几?日在那边府上见他们请,看了两出也觉得好,今日特地打?发小厮去那边府里打?听了请来的。”
老太太嘟着嘴嗔道:“婶娘真是?有心,说还?席还?真格摆这样大的阵仗,哪个?要你如?此?破费?下回可不许了啊。”
于家太太笑道:“我不过?是?出几?两银子罢了,劳累的还?是?老太太府上这些人,我还?不好意思呢。”
说话间,捧着泥金戏单子上去给老太太,请她点戏。老太太隔得老远问?素琼想看哪出,素琼立起身来推辞,“老太太自然比我们知道些,还?是?请老太太点一出好戏给大家看。”
言讫便微笑着坐下来,也不大与同席的芦笙金铃两位姑娘说话。芦笙年纪小,少不得聒噪,因和四姑娘金铃不大融洽,不爱同她多?说。又嫌无?趣,因看见素琼腕子上戴了只嵌碎蓝宝石的银镯子,便拉过?她的手来看,“我也有一只嵌蓝宝石的,不过?我那只是?金打?的,嵌的石头也比你这个?略大些。”
未及素琼开口,金铃先障帕轻轻笑了声。芦笙横她一眼,见她只盯着戏台子看,以为她是?因前头的戏而笑,也就不理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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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隙里素琼把腕子抽回去,并?不讲话,只是?微笑着点头,算是?应答了芦笙。
偏芦笙年纪小,也没个?眼色,又说:“不信改日我拿给琼姐姐瞧。”
金铃听不下去,已拔座起来,自往上头长辈跟前去斟一轮酒。
素琼却不大好走开,还?要硬着头皮和芦笙客套疏离地周旋,“我有什么不信的?你们家自然什么精致东西都有。”
然而心里却有些鄙薄,这蓝宝石嵌在银手镯上倒比嵌在金手镯上好看,芦笙哪里懂,自以为越贵重越好,浑身的铜臭气,竟一点没有侯门千金的涵养。
芦笙自在那里得意,“这倒是?,我有好些头面戴不上,白?占着首饰匣子。琼姐姐,明日你到我屋里去拣两件,权当我送你的礼。”
送礼倒是?其次,其实是?见素琼素日穿戴清新雅致,卓尔不凡,因此?有意要叫她也见识见识她的好东西。
素琼敷衍道:“无?功不受禄,无?端端的你送我礼做什么?我不能白?受你的。”
芦笙欠身过?来,抑着声说:“听我娘说,你将来是?要做我三嫂的,我做小姑子的送嫂子一份见面礼,这不算名目么?”
只怕给人听见,素琼忙惊着四面看看。见无?人留意到,眼底下翻出一抹红云来,嗔一眼芦笙,“你这小丫头,净是?胡说。”
说完又看戏台子,余光朝斜下一瞟,池镜早不在那桌上坐着了,只剩贺台和后到的两位族中兄弟在吃酒谈天。她忙把眼收进里头来找找,只是?乌泱泱的脂粉裙钗,连个?男人的影也不见。她的心像给人陡地推一把,跌了一跤似的,一片惶惑失落的情绪。
天色倾颓下来,台子上演着一出插科打?诨的杂戏,这样的戏就是?要闹哄哄的才好,敲锣打?鼓一阵一阵地掀腾着,连玉漏这里也听得见一点。
她见好许多?,嫌躺得久了,起来将窗户打?开,把一盅热茶
搁在窗台上,脸枕在手臂里看前头那紫藤花架。
上头晾着些女孩子的衣裳,也有络娴的,也有丫头们的,五颜六色,像是?一片片风月旗幌。络娴夫妻在那头吃酒,蓝田和佩瑶都跟着伺候,下剩的丫头不是?哪里闲耍去了,就是?在正屋里看管屋子。不像在凤家的时候,没人到她这里来找茬骂人,还?有些清静得不习惯。
自然也没人管她,有个?小丫头才刚送了稀饭来就走了。要先吃了药再吃饭,药还?在小炉上煎着,咕嘟咕嘟冒泡,那声音在杳杳锣鼓中,显得格外岑寂。
“怎么偏在风口里吹着?”
玉漏把脸从臂上抬起来,看见池镜站在窗外,她笑了一笑,脸上有了精神,“才开没一会?就让你碰上了,屋里一股子药味,你进来么?”
虽如?此?问?,人已走去外间开门。池镜笑着进来,走进里间把外窗拉来阖上,“才好了些,哪里经得住风吹。”
玉漏自去给他倒茶,“你不是?在那头看戏吃酒么?”
“没意思,闹得脑仁疼,躲出来了。”
“三姑娘和姑爷还?在席上?”
“他们不敢溜。”池镜因见她递茶的手,将茶很快接了放在炕桌上,握住她的腕子朝身前掣一把,去摸她的额头,“不烫了。吃饭还?吐么?”
玉漏站在他两个?膝盖之间,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偏让一下,“不晓得,今日还?没吃呢。昨日吃了几?口芥菜肉糜稀饭,倒是?好好的。”
“这时候了,怎的还?没吃饭?”
玉漏藉故去看药罐子,轻轻走开了,一面朝外间饭桌上递去一眼,“早午还?是?没精神,就没起来吃。晚饭在那里,要等吃过?药才吃。”
她穿一件黛紫长衫,像挂在架子上,风一吹,那衫子自肩底下空空荡荡地摇摆着,很有一股孱弱缥缈的风情。池镜看着她蹲在地上扇那小炉里的火,火光扑在她面上,她在红热的气焰里瞅他一眼,又溜走了目光。
他觉得后脖子上发痒,抬手去挠,又挠不对地方?,就笑着放弃了。他将背欹到榻围去,仰着面孔,反手去抠窗纱上嵌着的那枚小小的圆月亮,只管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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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知道,他为了少一份责任,等着她主动献.身。她可没那么傻,虽然贞洁在她看来没什么要紧,但她不能如?他的意。眼下他对她有一点爱么?她没这个?把握,吃干抹净后,兴许他会?翻脸无?情,谁说得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没旁的法子,只能靠这份肉.体之欲引着他持续深陷。
“你进来的时候,丫头们没问?你?”她问?。
池镜端回面孔,“进来时院中无?人,没人瞧见。”
“那头几?时散席呢?”
她这般问?,无?非是?怕络娴贺台回来撞见他在这里,他不好交代。她倒比他还?小心。
“还?早着呢,坐一会?我也还?要回席上去。”他一壁说,一壁就着洒在炕桌上的几?滴茶汤胡乱画着些什么。其散漫的态度,好像不是?专门为瞧她来的,是?躲清闲躲到她这里。
药煎得差不多?了,玉漏把罐子端到圆桌上,等着那些蠢动的泡一个?个?破灭,用一支箸儿滗在灌嘴朝碗里倒。罐子整个?又烫又重,把手上包着绢子还?有点握不住,倒一点就不得不放下来歇一歇。
池镜看两眼看不过?去,走来赶她,“你去坐着。”
吃了药歇会?就该吃饭,池镜去取那只提篮盒,几?个?碗碟摸着早已是?冷透了。玉漏不甚介意,仍端起碗要吃。池镜皱着眉拦她的手,“这还?怎么吃?”
“不打?紧,这是?绿豆稀饭,凉了也是?一样吃。”
“又不是?消暑热。”池镜忽然不耐烦,夺过?碗来,欲往外头正屋里去吩咐丫头。走到外间,又掉过?头来夹着额心对她说:“你不许动,我叫人重新做了来。”
玉漏有点意外的喜欢听他这“命令”的口吻,不耐烦地强迫着,一定要人顺从他。可能是?她自己为自己操心计算得太久了,难免有疲惫的时候,有个?人给她下命令替她做决定,只要说对了地方?,她也肯听一听。
她禁不住一笑,随后仿佛怕给自己看到,就把脸低下去。腰背也略略塌下去一点,小臂搁在腿上,两手在膝前相互抠着指甲。睡散的几?缕头发垂下来,挡在侧脸旁,像一片帘笼。自那帘笼后头有一侧低垂的眼睛,那眼睛也有一片睫毛斜垂下来,挡住了目光。
墙上是?她整个?放大了的侧影,仿佛虚化?出一个?庞然的怀抱。池镜静静立在碧纱橱外看着。她没察觉,还?是?悄然坐着,但池镜似乎听见她在说话。她的声线绝不似一般女人尖细娇嫩,常是?轻轻的口气,更像是?傍晚的冷风,徐徐而消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进去,没声没息地走了。
玉漏独坐了好一会?,不见他回来,心下诧异,走出来查看,看见外间那两扇门敞开着,门扉“嗑嗑”地被风打?出细细的声响,门外廊庑底下有只灯笼轻轻地摆动着。仿佛刚有人在这夜色里徘徊过?,又走了。
正有个?小丫头子挽着个?提篮盒进来,朝屋里睃一眼,“咦,三爷走了?”
玉漏也不知道,笑了笑,“像是?走了吧,没见他人。”
那小丫头将提篮盒内的一碗火腿煨稀饭取出来,一并?取出两碗小菜,端去里间炕桌上,“三爷吩咐重新做的,你快来吃了吧,省得一会?放冷了,又要厨房重做。大厨房里头这时忙得很,他们不耐烦。”
玉漏因道:“真是?怪不好意思的,总是?劳烦你们。”
那丫头没说什么,玉漏邀她同吃,小丫头嘴馋,推了两声就也坐下来,把两碗小菜并?作一碗,用空碗分了玉漏半碗稀饭。静静吃了两口后,瞅一眼玉漏,“我们三爷为什么总来瞧你?”
玉漏微笑道:“你们三爷和我家大爷是?至交好友,他见我病得厉害,不好不来看看,大概是?怕我病死了,没法向我们大爷交代。”
小丫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想不到那些弯绕,听她说得自然有理,“你就好了吧?我们二奶奶还?要领你去回明老太太她们呢。这两日听见有人来问?,要是?给老太太太太她们知道你在我们家,又没回明,恐怕她们怪罪我们二奶奶。”
“等我这两日好全了就跟着二奶奶过?去。”玉漏捧着碗,向她窥探着笑一笑,“听说你们老太太很厉害?”
丫头歪着头思忖一会?,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有时候厉害,又时候又和气得很,说不准。都说我们老太太出身不如?二老太太和四老太太她们,所以脾气也怪,阴晴不定的。”
这倒是?头回听说,玉漏忙打?听,“你们老太太难道就不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是?倒是?,不过?娘家只做个?小小县丞,还?是?后来同我们家做了亲家才升到县令的。没做几?年,老太太的爹就病死了,所以最大也就是?做到县令。如?今他们江家也有些人口在做官,不过?都是?些个?不入流的小官小吏,混口官饭吃而已。”
小丫头没几?多?心眼,一打?开话匣便关不住,也不论?信得过?信不过?,凑来就说:“他们江家的子弟还?不都是?仗着我们池家的势,其实里头根本没几?个?人才。”
玉漏奇怪,一个?小小县丞家里,如?何能攀得上这侯门之亲?
那丫头继而解惑,“是?那年我们曾老太爷回南京来祭祖,往句容县去打?猎,在那山上走迷了十来天,人险些没饿死。幸而碰见老太太的爹娘回乡下给岳父岳母上坟,将他给救下了。他为报这救命之恩,就聘了他们家的独女做长媳,就是?我们老太太。”
听了这陈年旧事,玉漏不禁去想,要是?池镜他父亲也上山打?猎走迷了,她也能舍生忘死去救他,可不比如?今和池镜在这里打?擂台轻省得多??可惜二老爷在北京做大官呢,就是?走迷了也不能走回这
南京来。
她酸溜溜地感慨,“你们老太太真是?好福气。”
小丫头先是?点头,后又迟疑,“也不见得,听老妈妈们说,我们老太爷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年轻的时候就爱胡闹,还?没等老太太进门呢,他在家就先同丫头生出个?儿子来了,就是?我们家大老爷。老太爷自己的名声弄得很不好听不算,还?带累着老太太没进门就给人嚼舌根。进门后老太爷又不大和她要好,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受尽了兄弟妯娌丈夫的冷落,连下人也时常奚落嘲讽她几?句。”
玉漏一脸骇然,“你们大老爷不是?老太太生的?”
“非但大老爷不是?,连二老爷也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他们都是?老姨太太的儿子,不过?由老太太养着。听说老太太进门第三年怀了一个?,都说是?男胎,谁知六个?月的时候,却因那日和我们老太爷吵架,气得小产,只生下个?死胎。后来又过?好几?年才生下一位小姐,就是?我们家姑太太。”
这几?夜里玉漏影影绰绰听见有人在敲木鱼,和同屋那蓝田说话才晓得,正是?这位姑太太。姑太太如?今三十五的年纪,明明早就出了阁,不知何故又常年住在娘家。她成日深居简出的,无?事不出门,只在屋里礼佛修行。再多?的蓝田也不大清楚,玉漏也没好多?问?。
因问?这小丫头,小丫头道:“听老妈妈们说,我们池家还?在北京居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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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姑太太是?许给了郑国公家。成婚几?年,姑太太总没身孕,婆家对她有些言语,连姑老爷也渐渐待她不好,冷落她不说,三言两语不对付,就要骂她。那回不知怎的动起手来,将我们姑太太给打?了。老太太听见不依,吵到他们府上去将姑太太接回家来,从此?就没再送回去。后来我们家搬回南京,姑太太也跟着回来了。”
原来池家还?有这些故事,玉漏捧着碗低头沉吟着。
可巧小宴厅那头也正说到姑太太,于家太太笑着道:“今日原也想请姑太太也来坐坐,可姑太太说是?清静惯了,不肯来。”
老太太回道:“她这几?年迷上了佛法,竟比我个?老太婆还?像个?老太婆,门也不大出了,家里的事情也不过?问?,简直做了半个?姑子。”
“正是?呢,我们住在她隔壁院里,见她时常都穿得素净,夜里听见她诵经,倒觉得格外清静安神。”
老太太笑着摆摆手,表示不愿意再说她的事,把身子歪正了问?毓秀,“几?更了?”
毓秀道:“还?不到二更呢。”
老太太嫌时辰还?早,吩咐传了家里三个?小戏到厅上来,用笛筝合奏唱一段小调。小戏皆未装黛,只有个?唱小生的不知哪里换了件男人的直裰袍,手执摺扇,打?在手心里,正用苏州话的唱到一句“日思夜想”。
恰巧撞在素琼的神思,又朝下席上望去,不想池镜几?时又坐在那里,换了件黑莨纱绣袍,藻井上坠下来一只四角大宫灯,那金色的烛光在将他埋起来,仿佛他周遭砌起了几?面看不见的墙,使他和众人隔绝,有种不同流的沉静。
他一侧眼也看到她,便向她微微一笑,又有礼地调开了目光。素琼自进来就听见院里池家的丫头说,他们池三爷是?个?爱说笑的人,也没有主子架子,和谁都能调笑两句。这一下看来,又觉得他不像他们说的。他的目光尽管和众人聚在一处,那苍冷的脸上却偶尔闪过?一丝离索的神情。
素琼疑心自己脸腮红了,慢慢把冷清的眼睛移开,怕忽然调开反而给他察觉她心里的慌张。她才不想给他知道她是?一眼就瞧中了他,所以从不肯主动去和他搭话。
然而隔了几?日,这日午饭刚过?,他就走到她面前来了,说是?老太太打?发他来问?问?她们这里想挂什么颜色的帘子。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是?特地打?发他来和她们母女说说话,让彼此?增添些了解。
于家太太忙喜喜欢欢地将他请在榻上坐,素琼待要让回房去,于家太太喊住她说:“也不怕什么,论?起来还?是?亲戚,你们兄妹一起坐着说会?话谁还?议论?不成?”扭头又向池镜笑,“你们老太太想得也太周到了些,这样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记挂着,这帘子挂不挂都不要紧。”
这几?间屋子一向空着,一应陈设还?是?她们母女来前才吩咐摆上的,帘子一直没来得及挂上。
池镜笑道:“这屋子外头就是?池塘,这几?日天气热起来就有蚊虫,我们池家的蚊子也好客,见有婶娘和素琼妹妹两位贵客在这里,少不得也要来打?招呼。”
于家太太笑得前仰后合。素琼在底下杌凳上坐着,也憋不住一笑,终于舍得将眼睛放到他身上来,但仍矜持地不和他讲话。
“怪道人都说你这孩子会?讲话。”于家太太笑完,不住打?量池镜,心里已十分认同这个?女婿了。“你父亲在京城一向都好?”
“常有家书送来,信中倒是?都说好。”
“你原是?常年和他在京住着的,这次回来久住,想必他心里记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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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镜也说不清,他父亲常年离群索居,就是?幼时阖家都还?在北京的时候,他也对家里的人和事一贯不问?。如?今来信也只问?候老太太,或是?说些朝廷里的风向,连燕太太和芦笙也甚少问?及,谁也不晓得他心里头到底惦记谁。
但他笑着点头,因为他父亲也并?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就是?他这身才学,还?是?他父亲精挑细选地请先生教导的结果。
一时丫头瀹了茶来,于家太太忙招呼,“快尝尝我们苏州带来的茶。”只待池镜呷过?一口,她便追着问?:“好不好吃?”
池镜笑道:“苏杭本是?产茶的地方?,又是?婶娘家中带来的,自然比我们家的要好。别看门第,说不定越是?好东西,越是?要近身的人才吃得到,譬如?我们这些人,吃的茶大约兴许还?不如?苏杭寻常百姓家里吃的好。”
于家太太还?怕他吃惯了好茶嫌弃,听如?此?说,忙不迭地就吩咐丫头,“把我们家带来的茶包一包给三爷带回去。”
素琼因不喜欢她娘过?分殷勤,掩着手帕咳了一声,微笑道:“娘,人家不过?是?客气。”
池镜看她一眼,又向于家太太一笑,“婶娘放心,我从不是?假客气的人。只是?白?白?得了婶娘的好茶,不孝敬点什么总是?无?礼。不知婶娘这里缺个?什么?明日我打?发人送来。”
于家太太瞅一眼素琼,道:“你们家凡事妥帖万全,什么也不缺。不过?不能拂了你的心意,既如?此?,明日送一碟栗子糕来好了,我们素琼最爱吃这个?。”
池镜点头答应,又把素琼看一眼。素琼只觉血从脖子下头往上涌着,怕涌到面上,便欲起身回房。谁知池镜也起身告辞。她因此?认定,他来这一趟,是?特地来见她的。也许是?他们老太太的意思,也许是?他自己的想法。她禁不住往后者去想。
于家太太的眼睛在他二人身上来回睃一遍,笑盈盈吩咐,“素琼,你替我送送你镜哥哥。”
院门出去便是?池塘,有一座九曲桥,两个?人在桥上一前一后地走着,都不说话。素琼是?等着池镜来和她说,想他一定少不得要与她搭讪的,谁知都走到了对岸他仍没开口。
她思忖片刻,立定了回头看他一眼,“镜哥哥,我只好就送你到这里了,屋里还?有活计没做完。”
池镜向她作揖:“有劳你。你请回吧。”
素琼很是?失落,绣鞋将转不转的,正是?踟蹰之际,老远看见两个?人由林荫里走出来,认出是?二奶奶络娴领着位姑娘,那姑娘却很面生。她有了俄延的理由,在原地站着,等她二人走近了点头招呼,“二嫂子,你怎的逛到这头来了?”
络娴不大喜欢素琼,只淡淡微笑回礼,拉着玉漏引荐,“这是?我娘家表妹,因她今日病好了,领着她拜见家人。才刚从老太太那里出来,我想着太太她们大约在歇中觉,就领着她先在园子里逛逛再去。玉漏,这位是?于家三姑娘,素琼表妹。”
素琼点头致意,玉漏则福身还?礼,起身眼朝旁边一溜,见池镜反剪着一条胳膊,并?不看人。玉漏有点疑惑,自那夜他去吩咐丫头重新送饭未归,后头一连几?日都不见他再来。难道是?哪里得罪了他?思前想后想不明白?,索性也不睬他。
倒是?络娴不服气,叉起腰来歪着脑袋瞪他,“小叔,怎么,见着素琼妹子,眼里就看不见别人了?既如?此?,往后我们那里你也别去,去了我也叫你二哥打?你出去。”
池镜忙打?拱赔罪,口气有点哄她的意味,“哪敢呢?你们嫂子妹妹的在说话,我何尝敢插一句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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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络娴把鼻子一皱,剜他一眼,“少来,不问?你你还?看不见我呢!”
素琼在旁见他叔嫂玩笑间另有一种亲昵,心内不自在起来,眼在他二人间睃了一睃。这二人皆没察觉,只玉漏看在眼中,笑着和她解说:“我们三姑娘和三爷自幼就熟识。”
经她一说,络娴适才觉得言谈之间有点不妥。可心想着素日和池镜当着阖家的面也是?如?此?,连家人也不曾错怪什么,而今反要向个?外人分辨,真是?没意思。
因此?只把这恼算在素琼头上,怪她端庄得跟个?老先生似的,旁人稍微活泼些的,都给她衬成了不正经。
池镜进而向素琼道:“我们两家是?世交,我自幼和二嫂的大哥要好,总往他们府上去,大家常一处玩闹。她虽自幼就和我二哥定了亲,可小时候谁懂这些?谁能想到昔日常拖着两条鼻涕虫的小毛丫头一长大,还?真成了我二嫂了。”
正说着,络娴捏着袖口打?他一下,“谁掉鼻涕了?!”
池镜歪着看一眼素琼,“你瞧,这样子还?不是?个?毛丫头?叫我如?何拿她当长辈敬呢?”
素琼掩着嘴笑了。
玉漏听他和素琼说话这口气有几?分客气周到的意味,神色也不似往日那种倦淡疏离,倒有点庄重。心下明白?,他对这门亲事多?半是?持着听之任之的态度,不见得多?喜欢,但也不反对,没有私人的情绪与喜好,所以才不放任自己私人的态度。
她反而缓了口气,觉得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胜算在。
又再说了几?句,就各自分头走开了。玉漏仍和络娴往桂太太那头逛去,回头见池镜走远了,素琼也已折返回九曲桥那头,却在那岸驻足回首,朝池镜的方?向看了一回,仿佛等着他回头看她一眼似的。
玉漏想笑,“等”有什么意思?多?少女人这一身都是?空等过?去的?她和她们不同,“等”要么是?她拿来敷衍人的情话,要么是?她抛砖引玉的手段。
照高楼(〇三)
因此这一向,池镜没来?找,玉漏也不?急,也不向络娴拐弯抹角打听,只管养她的?病。别的?都大安了,只肠胃还是拖拖拉拉不见好,如?今还是只吃稀饭,清汤寡水的?,没得又把人饿瘦了一圈。
桂太太一眼见到就觉得这丫头没福相,不?大喜欢,况且知道她其实是凤家的?丫头,凤翔的?房里人,因怕人议论才说是凤家的?远亲。
她虽不?和络娴计较这说法,自然也不拿玉漏当什么亲戚看待,连个正经眼色也没给,只端着一碗药,看着碗里,用汤匙慢吞吞地搅着药汤,脸上有点烦嫌,“老太太怎么说?”
络娴没她示意不?敢坐,立在?跟前回道:“老太太说叫玉漏还跟着我住,正好我那?丫头蓝玉出阁了,就将蓝玉那每月二钱银子放在玉漏头上。”
桂太太听见这话瞅玉漏一眼,“还说了什么?”
络娴想了想,老太太也没什么要紧话,只是粗略问了问玉漏家里的?境况,听见玉漏她娘的?娘家是句容县的?农户,倒笑了笑。
“噢,说来?也巧,玉漏她母亲的?娘家和老太太祖上是一个田庄上的?。”
怪不?得呢,老太太这人谁猜得透?素日最恨人说起她的?出身,她父亲是农户出身,全凭下苦力才供出他个举人,千辛万苦做了官,在?他们?乡下是了不?得的?事。可跟南京城这些达官显贵怎能比得?所以?老太太做媳妇那?些年,不?论家里家外都看她不?起,所以?不?喜欢人家说她娘家的?事。
谁知今日又变了心情,撞见半个同?乡,倒有点喜欢似的?,真是阴晴不?定。桂太太只得搁下药碗道:“既如?此,就按老太太的?意思,将玉漏姑娘安置在?你院里,补蓝玉的?缺。”
络娴笑道:“我原就是这个意思,玉漏能算会写,还能帮衬着我。”
这一下桂太太提起两分精神,重新打量几?眼玉漏,“你会写字?”
不?及玉漏开?口,络娴先道:“何止会写字,是正经跟她爹读过书的?。她爹是秀才,四书五经她都学过,很有些学问呢。”
桂太太乜她一眼,“又不?是问你。”
玉漏接嘴道:“二奶奶过奖了,只稍微会写几?个字。”
大奶奶翠华和四姑娘金铃皆在?一旁坐着,金铃没旁的?表示,也不?说话,翠华却把眼在?她二人身上斜一斜,笑道:“我们?二奶奶不?识字,想不?到娘家的?丫头倒读过书,真有意思。”
络娴看她一眼,很快恢复笑脸,“还有件事要回太太,才刚在?老太太屋里,老太太叫把清明?诸事都交我去办。”
这一项去年还是翠华在?办,今年又变了,翠华不?由得换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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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变来?变去,还是桂太太手底下得力,她倒没所谓,指了指翠华道:“你头一次办这事,多问问你大嫂,她比你略知道一些。”
翠华没应声,兆林上月的?亏空还是她由这些事情匀出来?的?银子填补的?,按兆林的?脾性,哪能说省就省?下月照样还有那?些亏空,如?今手里又少一处进?项,长此下去,岂不?要拿她的?体己?钱来?填房里的?亏空?因此万分不?高兴,心里暗骂着老太太,顺便连桂太太络娴也没绕过,一样骂她们?。
络娴听不?见,朝她笑笑,“少不?得要常去搅扰大嫂了,大嫂可别嫌我烦。”
翠华皮笑肉不?笑地歪在?椅上拨弄茶碗盖子,“哪能呢,弟妹揽了这宗事去,我还轻省点。”
“好。”桂太太在?上头点着头,很好,两个媳妇争来?斗去,想方设法的?把差事办好,功劳自然都是算她这个婆婆的?。如?今络娴手底下添一名“能将”,愈发能办几?件漂亮差事了,不?怕老太太不?放心把家交到她手里。
她有意要向燕太太耀武扬威,吩咐络娴说:“领着去见过你二婶子吧,估摸着她也午睡起来?了。”
叵奈燕太太见着玉漏,听见这些话,也不?觉得怎样。给老太太阴一阵阳一阵地折腾这些年,她早把那?当家做主的?念头抛闪了,只盼着少出错,少叫老太太挑出刺来?说,芦笙果然能当选晟王妃。
待芦笙嫁入皇帝家,那?才叫正儿八经的?翻身。她心里唯一还和桂太太相争的?,是这门好亲事。不?过这一阵二老爷那?头又没提这话了,先时来?信也只说了皇上问起他们?家两位姑娘的?话,并叫这头先不?给两位姑娘议亲,别的?都是阖家的?揣测。
她正打算着这两日写信去问问二老爷,又有点犹豫。她那?位丈夫简直不?像个丈夫,就是从前朝夕相对的?时候也一句私话没有,何况如?今老天长地的?隔着。说不?定写信过去,他就回一句“勿揣圣心,勿生?贪念。”
这是他的?做派,她想着就笑了。
络娴不?知她在?那?里呆笑什么,歪着眼窥她,“二太太想着什么好笑?”
“嗯?没什么,我想着你这表妹一来?,如?今家里就更热闹了。”燕太太回过神来?,吩咐屋里的?丫头,“去叫姑娘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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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成日吵着要见见她二嫂家的?妹子?”
不?一时芦笙叮铃当啷地过来?,一看玉漏穿戴朴素,心里的?热情先就冷了大半下去。心想果然是底下人说的?,压根不?是什么小姐,就是他们?凤家的?丫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绕着玉漏看一圈,秃噜着下嘴皮子问:“你多大年纪?”
玉漏说了,她不?过“噢”一声,就往榻上走去,挨着燕太太坐下来?,“那?还要
叫你一声玉漏姐姐囖?”
玉漏忙道:“这可不?敢当。”
芦笙恹恹的?,“你会打络子不?会?”
“会打一些,五姑娘想打什么样的?络子?”
“你等着。”芦笙又跑出去,未几?片刻取了个颗丸子大的?金珀来?,坠在?玉漏眼前,“拢这个的?。”
玉漏一看那?金珀通体晶莹,就是在?唐家也从未见过这样大个头的?,惊得说不?出话来?。芦笙看见她这神色愈发得意,特地将珠子在?她眼前晃两下,“你可认得这是什么?”
玉漏认得也装不?认得,讪着笑了笑。
燕太太也拿去看了一回,“这是哪里来?的??”
芦笙笑道:“过年的?时候姑妈给的?,说是给我做压岁钱。”
“这只怕是你姑妈的?嫁妆吧——她竟也舍得给你?”
“姑妈说如?今她礼佛修行,不?喜欢这些身外物。还说将来?她那?些东西,迟早要一件件都给了我呢。”
燕太太又摸一回,笑着还给她,“你可得小心保管,可别碎了丢了,枉费你姑妈疼你的?心。”又向玉漏道:“就烦你给她打个络子拢起来?吧。”
玉漏因问:“不?知五姑娘是要坠在?哪里?”
因问家里来?了个品味不?俗的?素琼,芦笙恨不?能将一切好东西都挂在?身上来?,要显眼,叫人一眼瞧见,就说:“坠在?金项圈上吧,你会配颜色么?”
玉漏笑着摇头,“姑娘说用什么颜色就用什么颜色。”
芦笙叫人取了些彩线给她,说下红黄蓝绿都要掺杂一点,唯恐人留意不?到。玉漏仅仅一想便眼冒金星,一面答应着和络娴告辞出来?,憋不?住问络娴:“你们?家这位五小姐,真能当上王妃?”
络娴也笑,“谁叫她老子是兵部侍郎呢,又是内阁的?人。”
玉漏简直恨苍天无眼,偏给这样蠢钝的?人一副这样好的?出身,愈发觉得自己?冤屈,脸上便失意地笑着。
一日应酬了这些人,络娴早有些累乏了,在?一旁吁着气,“你看我们?家里这些太太奶奶姑娘们?,哪个是好打发的??今日初次见面,就给你吩咐下了这些差事。别的?就罢了,打络子这起小事,你能推就推过去,做什么要应承?”
“我到你家来?,总不?好白吃白住呀,既是小事,也没什么打紧。”
“可眼前就是清明?,老太太交给我的?那?一项事情,还得你替我在?账上精打细算着呢。”
玉漏笑道:“没什么,我拣空子替她打好就是了,又不?费功夫。”
两人说着由洞门踅出来?,外头又是个大院子,见那?北屋廊下有两个丫头正坐着针黹。络娴说一句“这是小叔的?屋子。”玉漏方回想起来?,那?回池镜送她衣裳,就是叫她在?这院外头站了一会。
既来?了,没有不?招呼一声的?道理。络娴领着她从廊下踅过去,向那?一排排槛窗上喊几?声“小叔”,却无人答应。
有个丫头立起来?迎,“二奶奶,我们?三爷不?在?家。”
络娴道:“午晌我才在?花萼居那?头撞见他,怎的?又不?在?家?”
“回来?换了身衣裳就出去了。”那?丫头把眼移到玉漏身上,惊笑一下,“咦,是你?”
玉漏发了下懵,听她说起才晓得,上回为衣裳的?事看见过一眼,那?两件衣裳里还有一件是她的?。
她是叫金宝,看着和玉漏一般大,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机灵和善的?人。却是底下还坐着那?个脸上淡淡的?,穿一套湖色衣裙,年纪略大些,不?大睬人,只捧着绣绷做她的?活计。
络娴叫她“青竹”,并嗔她一句,“青竹姐,你也不?劝劝小叔么?成日由得他往外跑。”
青竹抬额看她二人一眼,向着柱子把身子散漫地靠上去,笑着的?语调似有发冷,“我劝得住他么?”
玉漏暗咂这口气有点不?对,出来?就和络娴打探,“那?位青竹像是池三爷的?房里人?”
络娴笑笑,“是他房里执事的?大丫头,有没有旁的?干系,他们?关上门来?,谁知道?难不?成还要敲锣打鼓对外说?反正这种事也不?稀奇,他们?家哪位爷的?屋子没几?个人放着?就是二爷从前还有几?个呢,不?过自从我进?门,都打发了,只剩个执事的?佩瑶。”
玉漏声音里也表现?出事不?关己?的?闲淡,“我听她说起池三爷,口气似乎有点不?对。”
“她说的?倒不?是假话,这屋里的?人都是劝不?住小叔的?,说是他的?丫头,其实常年分散。先时他在?京城也没带着她们?,京城的?房子里有人伺候,她们?只在?南京守着这几?间空屋子过日子。如?今人虽是回来?了,又都各自长大了,不?像别的?屋里的?丫头,和主子是一年一年混过来?的?。”
玉漏暗暗疑惑,既如?此,青竹那?似含幽怨的?态度又是从何而来??她一时想不?明?白,就撂到一旁,只等黄昏时候静下来?才慢慢梳理这一日所见的?这些人。最后?梳理到青竹身上,仍坚信她和池镜关系匪浅。不?过威胁不?到她,青竹只是个丫头。
回头一想,她自己?还不?是个丫头,又比青竹还远着一层呢。真要论起婚事来?,当然是那?位素琼小姐最有可能。听络娴说,眼下两家都彼此看好,只待素琼自己?点头答应。
蓝田道:“听说去年在?苏州,于老爷看中了一户人家,可琼姑娘没瞧上,就搁下不?提了。他们?于家疼爱小姐,不?强小姐们?的?意思,真是难得一见。”
玉漏因问:“为什么琼姑娘没瞧中?于老爷做着那?样大的?官,他瞧上的?门户,想必也不?能差到哪里去。”
“琼姑娘听说那?位公?子有点好赌。其实官宦子弟,因为有钱,谁身上没染着点奢靡习气?那?位张公?子也不?是真好赌,不?过是场面上维朋友,少不?得要玩一玩闹一闹。琼姑娘也太较真了些。”
“她难道想寻一位十?全十?美的?丈夫?”
“哪个女人不?想呢?不?过我们?这样的?,怎好和人家千金小姐比?咱们?能嫁个勉强能养家糊口的?汉子就算顶好了。”蓝田笑着向外走,一面招呼她,“吃饭去呀。”
墙后?头隐隐听见络娴嚷着要洗澡,丫头们?一时乱忙起来?。既说了玉漏是补先时那?位蓝玉的?缺,她也不?好闲着,忙往前头屋里去伺候。
络娴却说:“这些小事用不?上你,何况你那?肠胃上的?病还未好全,又累什么?快去吃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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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丫头们?都是在?院门外头三个老妈妈屋里吃饭,除去伺候络娴洗澡的?,扫洗打杂拢共还有六七个人在?这里。八仙桌上坐不?下,玉漏外来?的?,不?好和她们?争,只捧着碗随便搛了些菜立在?柱子旁悄悄吃。
也不?知是按了哪位妈妈的?口味,油大盐重的?,玉漏吃了一会就觉得胃里不?大爽利,自回房歇着。这时节天长起来?,园中群芳渐开?,没事的?吃过饭都肯去逛逛,寻别屋要好的?丫头婆子说话,蓝田也往外头去洗衣裳。玉漏掌灯闲坐一会,正觉无趣,忽见池镜走了来?。
他身上带着酒味,进?屋先四处瞅瞅,见没旁的?人,才在?外间窗户底下坐下来?,“蓝田呢?”
“她外头洗衣裳去了,想必还有一会才回来?。”玉漏替他倒了热茶,握在?手里,站到跟前来?提醒他,“不?过二奶奶和二爷都在?屋里。”
他斜上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笑着,“你怕?”
玉漏把茶搁在?他手边的?小几?上,微笑道:“给他们?瞧见,少不?得要问。”
池镜放着那?茶没吃,歪着脑袋维持着一张醺红的?笑脸。玉漏晓得他是吃醉了酒,所以?今日又忽然来?了。但她不?能问他为什么前头一连好几?日子不?来?,好像问一句都像是在?逼他什么。
她在?心里编著谎,预备着一会蓝田回来?撞见好和她说。可还没等到那?时候,池镜干坐一会便起身,“走了。”
才说完就朝门走了,玉漏浅送两步,扶着门框看他从
那?洞门一径出去,觉得没头没尾的?,不?晓得他这一趟是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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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池镜自己?也不?知道来?这一趟为什么,似乎吃醉了酒,想到上回在?这屋里看见她独坐时的?情形,稀里糊涂地就走到这里来?。他很记得那?晚上她寂静地坐在?那?里,褪去了脸上所有的?表情,剩下一片呆怔的?冷静从容,像把冷透了的?壶坐在?冷透了的?炉子上,壶里装着一片死水。
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她根本就不?爱他。也许她很擅长装样子骗人,可是不?巧,刚好他对“爱”这东西天生?敏锐,即便一时受了迷惑,但想在?他心里瞒天过海是没可能的?事。他虽然缺少“被爱”的?经验,“无爱”的?经验倒是多得很。
他走回房中,吃了酒的?缘故,这一觉睡得倒好,起来?便觉一身轻松,仿佛心头卸下什么担子似的?。当然一旦心里没有了负累,也会觉得有点空。
不?过不?要紧,老太太的?姻缘符往后?接二连三地下到他头上,总寻出些由头打发他往花萼居去。多走几?趟便是熟门熟路了,和素琼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素琼的?清高端庄的?架子依然摆得十?足十?,和他一处也多半是他想着话头搭讪,否则她就一言不?发。
这日于家太太留吃晚饭,吃过照例要素琼送池镜。送得多了,送的?路也是越走越长。用池镜的?话说:“多走一走消消食也好。”
素琼看他一眼,笑道:“是这话,成日在?屋里坐着也怪闷的?,比不?得你们?男人家,还常出门走动走动。”
池镜随便笑着,“你前日和婶娘不?是也往四老太爷府上去了一趟?”
说话间走到一处八角亭里来?,趁着夕阳坐一坐。素琼坐在?那?头,微微倚着柱子,面颊浮上来?一缕闲愁,“去也是在?屋里坐着,哪及你们?潇洒。听说镜哥哥昨日与朋友到郊野踏青去了?”
“不?过是应个清明?的?景。”池镜坐在?那?端,隔得远远的?,架着一条腿,背黏在?柱子上,一双眼睛若即若离地看着人,没有一点要向前贴近的?迹象。
素琼觉得他这点尤其好,十?分知礼数,就是只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曾有一点愈矩的?举动,怨不?得阖家都很放心他们?走动。可赞赏之余,又有点受打击,好像她对他缺乏一份女人的?吸引力。
而且很怪,他对丫头都肯调笑,独独和她没有一句轻浮的?话,连个偶然失言的?时候都没有。兴许是因为他们?之前的?关系容不?得一点轻薄,想到这里,又觉得高兴。
她咬了咬唇,“你们?家清明?都是怎么过的??”
“还不?是祭祖焚香,设宴开?戏。年年不?论大小节,都是如?此。”池镜低头捻开?腿上的?一片绿叶,只把眼抬起来?对她一笑,“是不?是没意思?不?过老人家都喜欢这份热闹,稍微冷清点老太太就不?高兴。”
素琼听他这了无兴致的?口气不?知如?何接话好,只是微笑着点头,把眼从亭中放出去。却在?那?亭下那?小径上看见个丫头埋头走来?,因说:“那?不?是二嫂子的?妹子?”
池镜朝半高的?太湖石底下往去,果然是玉漏,大概是出来?替络娴跑腿。
本该放人过去的?,不?过素琼很乐得趁机和她说几?句话。一则因为她和她同?是客中;二则因为络娴总待她淡淡的?,她想着笼好络娴的?娘家人,迟早也能笼住络娴,将来?她们?是要做妯娌的?;三来?,她也有意在?池镜面前表示自己?虽是位千金小姐,却有不?论贫富贵贱的?君子风度。便朝底下喊了声玉漏。
玉漏四面寻寻,抬头望到亭内,见是素琼和池镜只在?那?里坐着,就笑着示意。
素琼朝她勾勾手,“快上来?。”
玉漏没动身,只把双手扣在?腹前笑,“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叫你上来?说说话。”
近来?玉漏听说他二人走得勤了些,也有意要刺探情况,稍稍踟蹰,便捉裙由太湖石旁凿开?的?一条石阶上到亭子里。一到跟前就要福身,素琼忙抬她的?胳膊,“你我都是一样的?,还行什么礼呢?”
玉漏低头笑了笑,却听见池镜也在?旁一笑,“你们?有哪里一样?”
仿佛有点嘲讽,玉漏以?为听错了,向他看一眼。他没看她,只望着素琼,一张脸忽给夕阳照出一片温柔。
素琼稍微一怔,赧笑起来?,“我们?都是你家里的?客啊。”
“客与客也不?见得一样。”池镜将脸转向玉漏,一双笑眼疏疏淡淡地在?她身上打量着,目光陌生?得像最初认得的?时候,带着点轻微的?鄙薄。
玉漏辨他有点反常,这一向都反常得奇怪,忽然远了她似的?。难道他预备收整德行好好和人议亲?还是他在?这一段和素琼的?相处相知中移了情?
正拿不?准,又见他朝素琼坐了些过去,抬手在?她鸦堆的?髻里摘出一片花瓣,在?手上捻捻,就丢开?了。
素琼受了点惊,须臾脸就不?由自主地红了,“大约是方才从那?海棠树底下钻过来?时弄上的?。”
池镜斜坐着,将一条胳膊架在?阑干上,撑住额角睇着她微笑须臾,而后?才像是想起来?这里还有别人,端正了把衣摆掀一掀,“二哥这几?日在?忙什么?”
素琼早把脸羞得绯红,也坐正了望玉漏。玉漏给他二人这样一看,登时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丫头,他们?则像是一对恩爱主子,对着她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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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下气恼,又不?能表现?出一点,只把笑脸略微低了低,“二爷本来?帮着二奶奶料理过节的?事,想是劳累着了,前日带出好些咳嗽,二奶奶连衙门也不?许他去,就只在?屋里歇着。”
素琼也听说池二爷有个气喘咳嗽的?老毛病,素日不?怕什么,就怕忽然急发,有性命之险。因此嘱咐道:“这时节百花都开?了,谁知道哪种花香会引出他的?病?可千万要当心点,请大夫瞧了么?”
“昨日才请太医开?了药方。”
池镜在?旁笑道,“明?日我去瞧瞧他。”
玉漏点点头,眼睛看来?看去的?,又睇回素琼脸上,“姑娘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素琼这时又很乐得她走,觉得她在?这里是个妨碍。可等她真走远后?,池镜却拔座起来?,还是那?双若即若离的?眼睛,朝她背后?望一遍满园的?黄昏,若无其事地说:“风冷了,琼妹妹回去吧,可别吹病了。”
素琼倏地一阵失落,很有些舍不?得。
池镜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
她就又笑了。
照高楼(〇四)
天色一暗,便是?风冷露重。玉漏一路走来,想着池镜方才的举动和他这些时的态度,总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才使他忽然和她淡淡的。检点一番,又明明都是?好好的。
难道他这人喜新厌旧得这样快,还?没整个得到她,就?厌烦了?也许是她若即若离的态度没有把握好,过分了,反而令他丧失了热情。本来他们这些富贵公子对女?人就?缺着点耐性,她险些把他看作例外。
也大有可能是因为是给素琼这么一衬,他看清她身上并没有哪里特别好,不值得他费精神和她磨。
一面忖度着,一面走到大奶奶这里来。在廊庑底下就听见屋里似在吵架,是?翠华显得不可?置信的声音,“你还?好意思对我说?你摸摸你腔子里还有没有良心!连这些事你也对我说得出口!”
玉漏一时没好进去,一看院中?,连个人影也不见。估摸着是?两口子吵架,都避开了。
果然又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从容,甚至还?带着点笑,“这有什么?值得你气的?难道我一味瞒着你你就?高兴?”
里头翠华简直哭笑不得,一屁股落在榻上。兆林笑着走去坐在她旁边,把她的肩扳过来,“咱们是?夫妻,我以为什么?事都不该瞒你。对你扯谎,将来给你知道,岂不伤了咱们夫妻的
情分?”
翠华噌地?站起来,“你还?记得夫妻情分?我以为你眼里心里都是?别的女?人呢!”
兆林冷不丁吓一跳,须臾缓开笑脸,“哪能?呢,你是?你,她们是?她们,不能?混为一谈的。这会先别急着和我吵,先许我几个钱,萼儿院里还?等着过节的开销。”
把个翠华怄笑了,连着摇几回头,“我真不知你是?没心肝还?是?没脑子,你在外头包个娼.妇,还?要回来告诉我,还?要我出银子!”
兆林不禁正了正神色,“话不要讲得这样难听,哪个女?人甘心在风月场中?打诨?总是?家道艰难,生计所迫才做了这营生。不能?你生是?个千金小姐,就?以为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过的好日子。”
想是?翠华眼睛睁得大的缘故,一笑就?带出一行来,“你倒会关心人。她过的什么?日子不与我相干,你犯不着来对我说。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么??”
兆林见她哭,有些慌了,忙捏住袖口起身替她揩,也不再玩笑了,语气放得端正温柔许多?,“我们是?夫妻,我有事并不想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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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个头比她高出一大截,所以歪着腰,一脸坦荡痛心却无奈的神色。仿佛他并没有什么?错处,全是?翠华不够体谅。
翠华抬着泪光盈盈的眼看他好一会,简直不知该不该笑。他到底是?什么?做的?刚成婚的时候许诺她绝不讨小,几年下来,果然也没有讨。却在风月场中?不断流连,昨日养着那个,今日又包着这个。问?他他也不避讳,连名带姓将那些女?人的底细都告诉她听,还?一并给她细数人家的长处短处。按他的说法?是?,共她夫妻一场,不该有秘密。
可?这两三?年下来,她知道得愈多?,倒愈发希望他是?个会扯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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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坦诚实在伤人,但他自?己好像不觉得,仍用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看着她,不住给她搽泪,“别哭了,你这泪珠子简直是?砸在我心上,叫我乱得没分寸。你嫁了我这些年,还?不晓得我的为人?我管不住我自?己,我也没办法?,不是?有心要对不住你。可?我也不能?对不住她,我说好包下她的,她把别的客都推了,这时候我不管她,叫她怎样过日子?”
翠华不言语,他又把口气放软些,“别生气,你们一个个都是?顶好的,就?只我是?个混帐。”
他这一席话直将翠华那五脏六腑搅在一处拽不直,该恨该怨都理?不清。谁叫他是?她的丈夫?一个从不对女?人扯谎的丈夫,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的幸或不幸。
总之该着她,偏碰上了这么?个男人,他管不住自?己,还?能?指望她能?约束得了他么??只好深吸两了口气,饮泣问?道:“要多?少?”
兆林笑了,“十两银子。”
翠华想着他的月银俸禄都是?她拿着,从前因没在老太太跟前闹出来,他都是?在帐房里编著谎话支取。前些时闹出来了,帐房不再由?他胡乱混,他这才来问?她拿银子。其实论起来,他是?花他自?己那份钱,也算没狠欺她。
她把泪一抹,还?了个价,“节下都要用钱,只有五两,你要不要?”
兆林也好说话,“这也好,萼儿不是?个大手大脚使钱的人。”
“她不大手大脚?她不大手大脚你先前那些银子都给狗吃了?”
兆林笑道:“是?我自?己愿意给她,我见不得她那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样子,好不可?怜。”
翠华望着他冷笑一声,到底踅进卧房取了银子给他,“别想着有下回。”
话虽如此说,但他们彼此都晓得,躲不开还?有下回。
这厢兆林拿着银子出来,见个丫头站在廊下,因为脸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玉漏也朝他看着,觉得他眉眼和池镜有几分相像,却比池镜清隽几分,那张带笑的脸也要比池镜明朗一点,没有池镜那么?些隐约的情绪。
这就?是?池家大爷了,玉漏今日才算见着。想他方才屋里说的那些话,替翠华感到又可?笑又可?气。想必翠华还?在里头没哭完呢,她特地?又等一晌,见耳房里出来个丫头,才敢跟着进去。
翠华的泪早被窗上射来的夕阳晒干了,剩一片木然的表情。因见玉漏进来,连那份木然也收起来,一下恢复出以往逞能?要强的精神,待笑不笑地?问?:“是?二奶奶打发你来的?”
玉漏福身行礼,将来意说明,“二奶奶说记得上年张家送了几匹鹅黄缎子来,像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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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这里收下的,叫我来问?问?奶奶,好后?日清明敬奉祖宗用。”
“我收下了也是?交到库里,不去库里找,来问?我做什么??”
“库里已找过了,管库房的管事说,没见册子上有这一项,所以才使我来问?问?。”
那丫头瑞雪倏地?搭了句腔,“我记起来,好像是?没交到库里。当时奶奶是?叫我送去的,偏那跟前我有事就?给忘了,后?头也没想起来,约是?给柳儿收到西屋里放着呢。”
主仆俩一对眼,翠华便把眉头一皱,“把柳儿叫来问?问?。”
瑞雪出去领了个小丫头进来,那小丫头走到跟前就?说:“连我也忘了,当时还?以为是?咱们屋里的东西,就?收起来了。”
翠华没说什么?,吩咐一会去取了给络娴那头送去。玉漏也瞧出来,什么?忘了,分明是?想私自?昧下。怪不得络娴偏打发她来问?这几匹缎子,分明是?等着问?翠华个难堪。
幸而这主仆三?个好会唱和,她自?然也装糊涂,福身道:“那我先告辞回去了。”
“等等。”翠华叫住,连番在她身上打量,“我记得你先前就?到过我们家,好像是?年节前,替凤家送年礼。噢——我想起来了,你原是?凤家大爷的房里人。”
那瑞雪也认真看几回玉漏,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是?她。”
翠华看玉漏益发鄙夷了几分,“跟着你们二奶奶到我们家来,倒能?做个好帮手了。你们二奶奶为节下的事忙坏了吧?你可?劝着她些,可?别为了把事情办好就?累着了自?己,老太太心里自?有一杆秤,明日该器重谁,还?不知道呢。我和她到底是?一家,可?别自?家门里先乱斗起来,将来还?不知是?如了谁的意。”
不一会玉漏回去,将翠华这些话说给络娴。络娴在榻上看采办灯油纸烛的单子,许多?字不认得,正等着玉漏。听后?身子朝炕桌上一歪,将单子掩住口鼻嗤嗤笑起来。
笑足了一阵方问?玉漏,“嗳,那鹅黄缎子呢,她藉故托赖着没给?”
“大奶奶说一会打发人送来。”
恰好那头有个婆子送来了,络娴叫人放在圆案上,看几眼又觉没趣,“我还?以为进了她荷包里的东西,再要掏出来就?难了呢。”
玉漏在那端坐下来道:“你何必给她难堪?就?是?真查对出她们那头昧了缎子,在这府上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老太太和桂太太还?会和她计较么??反而将你们妯娌的关系搞得更僵。”
“这话不错。”见贺台披着件氅衣由?卧房里搭着话出来,一面咳嗽几声道:“你也捡不着什么?便宜,何苦得罪人?”
络娴将身子端正,噘起嘴,“我就?是?想看她也吃一回瘪,谁叫她从前总在我面前趾高气昂的?她以为老太太多?派她几件差事她就?当了家了?哼,如今大家还?不是?都一样。再说,她娘家既比我们凤家有钱,怎么?还?钻头觅缝地?抠银子?我娘家虽有些落魄,可?曾见我私吞官中?的钱?我非但没那些鬼鬼祟祟的小动?作,我还?替官中?省钱呢!”
说着把采买灯油纸烛的单子递给玉漏,“你瞧瞧,我叫他们按你说的那间铺子去办的,价钱数目可?对?”
玉漏看了一回,点了点头,又递给贺台看。
络娴笑道:“他们把你写的条子给那雷掌柜看,那雷
掌柜看了二话没说,算总帐的时候就?给少了五两银子。虽然不是?月月祭祖,可?灯油蜡烛是?月月要使的,况且我叫人细细比对过,他们家的东西和别人家的也是?一样,却便宜许多?,往后?只要我还?管这一项,我就?只定他们雷家的东西,一月省出几两银子,一年加起来也是?几十两,老太太必定喜欢。只是?你和那雷掌柜是?什么?交情,竟能?少那些钱。”
“也没什么?交情。”玉漏低着头腼腆一笑道:“是?我大姐他们府上也是?买办他们家的东西。其实先前也不是?,后?来我大姐帮着料理?家务,她又是?个惯会打算的人,因此货比几家,择定了他们家。那雷掌柜为这事要谢我大姐,每回就?照单子私下折给我大姐一成的银子。我大姐倒不为这点小钱,是?想着为他们胡家省检。”
“噢,怪道了。按说那五两银子也该是?你的,你倒没要这份利,这可?是?叫你赔了。”
“我吃奶奶的花奶奶的,怎么?是?赔呢?”玉漏笑了笑,把他两口子看看,试探着说:“不过我想,你这回兀突突把先前供灯油纸烛的商号换了,得罪了商号的人不说,恐怕连府上采办这项东西的管事也得罪了。你想想,从前他们采买,少不得商号里也许了他们些好处,你叫换了人,他们不是?捞不着油水了?依我看,往后?这省下的一成银子,你拿一半出来赏给管事的,既替官中?省了些钱,底下人也不能?怨恨你不是??”
贺台在杌凳上点头,“说得有理?,小鬼难缠,咱们家底下那些人都不是?好得罪的,你要学?办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周到着,这事情方能?办好。”
络娴把嘴巴嘟着一会,点头答应,“就?这样办吧,就?是?绕给他们些利,横竖已比先前省出一些钱来了。”语毕把玉漏瞅着笑,“真看不出你有治家的能?为,还?以为你只是?认得字,在这些事情倒通。我想,你家大姐也应当是?个厉害人物,怪道她在胡家连他们太太也器重她。你多?跟她学?学?,往后?等我大哥荣升回家来,我大嫂就?得让到一边去,凭她什么?做大做小的,没能?为的就?该给有能?为的让让道。”
贺台伸手过来拧一拧她那腮帮子,“你说这话,仿佛忘了你自?己就?是?位明媒正娶的奶奶了。”
络娴歪着脸笑,“我嚜比不得这个,咱们屋里就?只我一个,有能?为没能?为,都只能?我办了。”
“那改明日我再讨一个,看你还?说不说这话。”
络娴恼道:“你敢!”
贺台笑起来,眼睛只管宠溺地?停留在她面上,一会又咳嗽了两声。络娴忙劝他进屋去歇着,贺台只好依了她起身,看了眼玉漏,“你这两日多?劳神帮着点,等清明一过就?松快了。”又告诉络娴,“宗祠的祭文你请三?弟写一篇,大老爷那头不得空,去年大哥请他写他就?不耐烦,还?骂了大哥一顿,说他不学?无术,连个祭文也写不好。”
原要打发个小丫头去池镜那头传话的,偏玉漏站起来道:“她们也累了一日了,还?是?我跑一趟吧。”
络娴一看窗外,天色已落,廊下亮了灯,丫头们都各自?回房歇下了,就?只西暖阁那头还?有个佩瑶。不过那是?个有架子的人,仗着是?这房里的执事丫头,从不做这些跑腿传话的小事,素日只服侍贺台的饮食汤药和打理?这房里的事,旁的一概不管。只好还?是?玉漏去。
天黑下来,园中?已无人闲逛,只有一队查夜的人老远走过,那幢幢的一串灯笼影从黑魆魆的树荫里滑过去,有一抹淡淡的月痕弯在天上,不见有星,想必明日要下雨。玉漏提着灯笼,心里头还?在替络娴点算清明诸事有无全妥,这不但是?络娴崭露头角的时机,也是?她头一回在老太太跟前露脸。一面又想着池镜的事,很擅长一心二用。
走到半路,又倏地?顿住脚,稍作踟蹰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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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脚一转,往厨房里去。灶上正有两个值夜的厨娘忙着熄火,玉漏忙进去喊住,“妈妈请慢一慢,我这里还?要用火呢。”
因这两日为清明备席,玉漏少不得到厨房里来,婆子们都认得她,晓得她如今算是?络娴手底下的“小帐房”,打起算盘来热辣老道,却留有余地?,不轻易得罪人,所以大家还?算和气。
有个婆子迎前来问?:“这么?暗了,二爷二奶奶还?要吃饭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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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摸出几个钱来递给她,“不是?二爷二奶奶,是?我傍晚到大奶奶屋里去说话,把晚饭耽搁了。又不好劳烦妈妈们为我忙,只好自?己来做个什么?吃。”
那婆子得了钱,又听见不劳烦她们,自?然乐得做这人情,“正巧赶上了,灶还?没熄,我再替你添两根柴火。只是?你要做什么??你去那几个篓子里瞧瞧,菜蔬都在里头,那几个缸子里是?装的各样细面。”
玉漏看见有磨得细细的玉米面,想起她娘家常做过的一样玉米面甜饼,又可?口又便宜,因而扭头问?:“有鸡蛋没有呢?”
“鸡蛋也有,我给你拿去。”
就?着打两个鸡蛋,玉米面里再添些白面,又加上蜂蜜,加上水搅成面糊糊。搁置一会,那火也正烧得旺起来,便在锅底抹一点油煎了好些薄薄的玉米甜饼出来。
一婆子在旁看了一会,笑问?:“这是?哪里的做法??”
另一个年长许多?的婆子道:“这是?乡下人户常吃的,我记得从前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还?叫人做,后?来慢慢也不再做了。”
玉漏看她二人一眼,“老太太到了你们府上,常吃山珍海味,乡下野食自?然就?不和胃口了。”
那老婆子一个不妨,话从嘴里溜出来,“倒也不是?,只是?那会二老太太四老太太她们背地?里笑她说:‘地?头里出来的到底是?地?头里出来的,就?是?浑身裹着绫罗锦缎,也还?是?遮不住脚上的泥。乡下人专爱吃这些糙食,给她翅参鲍肚她还?不和脾胃呢。’老太太听见这话就?不再叫人做了。要说我们老太太还?是?命好,嫁的是?大老太爷,到底给她熬过来了,是?大老太爷袭了侯爷,乡下出来的又怎的,还?不是?封了诰命。”
玉漏忽然心神一通,暗暗打算着,一面自?己拿个小提篮盒装了,一面要匀些给两个婆子吃。
两个婆子直摇手,“姑娘都带去吃,我们才吃过晚饭,哪里还?吃得下这些?”
其实还?是?嫌这饼没滋味,他们府上就?是?吃饼也是?带各色肉馅的,就?连甜饼也或是?玫瑰豆沙的,枣泥山药的——云云种种,总之一律往精致去做。这样的做法?,穷人家才吃的。
玉漏见她们推辞,也不多?让,仍旧挽着提篮盒去了。走到池镜这头来,见院门已关,就?扣了几下门,却是?那个叫金宝的丫头来开的门。
一看金宝穿着身妃色寝衣袴,玉漏忙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二奶奶打发我来请三?爷写一篇清明祭宗祠的祭文,没承想你们已经歇下了。”
金宝笑眯眯拉她进门,“没睡,就?是?闲躺在床上。我们三?爷也还?没睡呢,还?在看书?,快进来。”
跟着进去,只见外间的灯都灭了,只东西两边碧纱橱内还?亮着灯,用昏黄的光从竹青色的门帘子里透出来。金宝打帘子引她踅进东边碧纱橱内,“三?爷,你就?是?想睡也睡不成了,有人找你有事呢。”
池镜在书?案后?头的大宽禅椅上看书?,也是?穿的一身莨纱寝衣,有件靛青的道袍松松散散的在他肩头挂着。他没抬头,额被烛光映出一片漠然的苍黄,“什么?事?”
玉漏近案前一步,“二奶奶叫我来请三?爷写清明的祭文。”
池镜方抬头,似笑非笑的倚到椅背上去,“都这么?晚了,才想起来叫我写祭文?”
“二奶奶前一阵忙忘了,还?是?二爷才刚提起来的。后?日一早就?要用,只好烦三?爷辛苦一点。”
金宝朝池镜嗔去一眼,扭头向玉漏道:“他这时候且不睡呢,你只管叫他写。你坐,我去给你倒茶。”
谁也没说写完了再打发人送去那边的话,玉漏将提篮盒搁在几,在窗户底下坐下来。池镜收起案上的书?,把玉漏一望,“那提篮盒里
是?什么??”
屋里已没了别人,玉漏先朝他挤一下眼睛,又咬着嘴朝他笑,“是?我亲自?做的一份点心,想你一会你写饿了就?有现成的吃。”那神色语气还?如先前那般隐秘亲昵,好像这些时他从没冷落过她,连傍晚亭子里的事她都没察觉出什么?似的。
池镜将胳膊搭在两边扶手上,十字交扣着悬在肚前,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她身上审视着,那目光和他的笑意一样,泛着凉,“一会放冷了还?如何吃得?”
“不怕的,我只放了点蜂蜜和鸡蛋一齐做出来的,就?是?冷了也是?松松软软的可?口。”她特地?把提篮盒的盖子揭给他瞧,听见碧纱橱外脚步声渐近,匆匆向他吐一下舌,就?忙把盖子又阖上,起身去迎金宝的茶。整个显出一种机灵的俏皮。
金宝端着案盘让了一让,“烫得很。”
她放下茶也不走,在窗下另一张椅上坐下来。今晚原该她值夜,躺在那边内室里也睡不着,很愿意和玉漏说会话。
“你在我们这里还?住得惯?”
玉漏点头微笑,“住是?哪里都住得惯,你们家的屋子宽敞,连下人们睡的被褥也软和。”
金宝又问?:“你的病好全了么??”
“伤寒早好了,就?是?肠胃还?有点不大好,吃饭还?像有点难克化得动?。”
“那你该吃稀饭的。”
玉漏低头笑笑,“前些时已吃了好几日的稀饭,不好再劳烦厨房给我单做。”
金宝怨道:“我们厨房里那些妈妈是?难缠,就?连我们偶然想起来要吃个什么?,也还?要送几个钱去给她们她们才肯去做。常说忙不过来,不过是?托词,厨房里十几口人,还?会忙不赢?”
说着,抬头看见池镜阖着眼靠在椅上,还?不见动?笔,因问?:“三?爷在那里磨蹭什么??素日写什么?文章可?没见你这样苦思冥想的。”
池镜撩开眼缝睇她,“你这里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我听着都吵死了,叫我如何动?笔?”
金宝呵呵一笑,拉着玉漏出去,“那我们不烦你,我们到那头去说话。你快写。”
不知过了几时,玉漏又由?那边卧房里独自?穿梭过来,走出两道不是?绘着繁花便是?绘着仕女?的碧纱橱,借着两边内室里透出来的光,可?以看见小厅内一切华丽而沉寂的陈设。门缝窗缝中?有烟波弥散进来,月光冷而白,照着那些一律是?紫檀木的家具,像是?一个个怪物的黑影子埋伏在各地?。使她想起从前玉娇讲过的一句话——“重门深户,都不过是?奢华坟冢。”
不过她是?不怕的,是?抱着“视死如归”的恒心。
一揭这头的帘子,池镜的眼睛就?朝她射过来,像一支冷箭,将她的脚步钉在碧纱橱底下。他的手搭在一本翻开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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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显然还?是?没有动?笔。
玉漏明知故问?:“还?没开始写么??”
池镜将书?阖上,漠然地?瞅着她一笑,“我早早写完了,你又如何在这里延宕?”脸上仿佛有些嘲弄的意思,嵌在那满墙的书?海中?,有股凛凛的威严。
玉漏倏然会悟过来,他这份疏离大概是?因为什么?起疑,她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怀疑她什么??难道看出她是?别有居心?她认为自?己一向样子作的不错,就?是?跟唐二两年,他也全拿她当个软弱可?欺的丫头看待,由?头至尾从没改观。
或是?有谁对他说了她什么??除了素琼她想不到别人身上去。可?她与素琼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即便她讲她不好,也要有根据。不过很难讲,女?人天生有疑心病,譬如俪仙,那样蠢笨的人也有一份天生的直觉。
不论生了什么?变故,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只作没看出他和先前略有不同的态度,后?手丢下帘子,微红着笑脸向侧案边走过去,“你这丫头的话真是?多?,好容易说得她困倦了。你写吧,我来替你研墨。”
池镜那双凉丝丝的笑眼一路将她照到跟前,“怎么?今天想着过来?”
玉漏低头看他一眼,手上墨石慢慢地?转动?,仿佛有些话羞于启齿,最终又不得不启齿,声音很低,“前些时候你总编著话去瞧我,我想我也不能?总叫你一个人忙,也该编著话来瞧瞧你。”
他向椅背上懒倦地?靠去,“来瞧我什么??”